第231章 争夺战一在这瞬间,一师一徒都抬起脸……


    #231


    字迹……


    玄素面上神情丝毫未变,扣着蔺君脊背的指节一紧,将人安稳放回武侯车上。


    他明白蔺君为何要这般传达情报,正因宗门里不知何人是眼线,所以只有在此时说出风险较小,不论二四掌门究竟谁才是掠阵者,在这里,他们没听到,才真的算是“没听到”。然而,字迹这么大的疏漏,当真会如此轻易便被蔺君发觉?这是她一人之言,即便他事后要去查证,也定然一无所获。她不一定真正怀疑二掌门,却有可能怀疑自己,这话究竟是真,还是刺探他破绽的鱼饵?


    他抬眼,目光在诸人面上一一扫过,半晌,只余一声轻叹。


    相伴数年,相知更是不知几年,早已情同亲人,自情感上,他发自内心不认为这是各位同门所为,自事实上,也并无找到任何可以一槌定音的破绽,可若连他都不想怀疑任何人,还有谁来做这件事?


    方才,他的确说谎了。


    并非是秋杀想要寻隙下山,而是他想让秋杀离开宗门,是他透露情报给徐青仙,是他让秋杀脱离穹苍的保护,那所谓的三百门生和圣物都是局中可以牺牲的赌注——因为,他不知道那人的身份,但郎无心绝对知道。


    一旦和郎无心一同踏入宗门的不是一字图,而是秋杀,下一瞬,他便会将这二人杀死。


    ……而就如他发自内心地不想去怀疑任何人一般,此刻他也发自内心地希望,和郎无心一同回来的人会是秋杀。一切就在这里结束,以最小的牺牲作结,这是取舍过后,最好的结局。


    玄素仰头望天,穹顶之下,无数剑锋倒转的剑阵尚在耀耀发着光辉。恐怕每一个初次踏入殿中的人,都与他那时一般,被这杀气凛然却又锋锐瑰丽的剑阵所震撼,微张着嘴,直到双目酸痛才肯眨眼。


    掌门的剑,穹苍的野望,未尽的意志,人族的兴衰,全都凝结在这随着岁月静止的剑阵中。待他死后,他不会留下名字,只有他的剑会静静地没入这庞大的阵法中,和祖祖辈辈一同,数十年如一日地凝望着殿内接任使命之人。


    可是,穹苍的野望究竟是什么?杀光所有妖族?不可能。还是……彻底杀了镇压千年的天妖?可为何所有举动都在和它背道而驰,如今延续的,究竟是穹苍的意志,还是历代掌门的意志,若只有叛宗者方能真正贯彻穹苍的意志,那这屹立不倒的第一仙门,究竟已荒唐到了什么地步?


    雪里冷冷道:“掌门,下令吧。”


    玄素收回目光,语气仍是毫不动摇:“我既下令前去争夺圣物,与无极宗之间已然不复和平,传令下去,让诸位门生在外小心戒备,再遣人前往昆仑试探新任掌教潇湘子立场。以及,令占星台长老前往九重峰查探,若有什么阵法残余或是遗迹,立刻毁去。”


    诸人皆肃然道:“是!”-


    “换人地点已经定下,在三里之外的山谷间,我会领门生前去疏散附近的人。”怜星落于地面,正色道,“去交换的人选,你们如何说?”


    徐行还在研究这附近的赤土和边缘的赤土有何不同,头也不回地应:“小将和阎笑寒同去,徐青仙在外接应。”


    此处是赤土蔓延最远的地方,若是一字图在此起效,好歹也能顶住一些时日,杯水车薪总比没有好。虽然地点由怜星来定,但人选也是一番纠结,对面的龙、林二人,一是怜星挚友,二是她儿子,关心则乱,乱则出错,可只叫几个武力不济的门生去换,又太过冒险,郎辞和郎无心没死,还有尚未显露形迹的宗楚仁,以及那每到关键时刻就会冒出来的大蛇……


    徐行不知自己昏迷这些日子,大师姐的修为又进展到何种地步了,但看瞿不染那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恐怕她再昏个几月都要剑术通神了吧。


    身后一阵风声扑来,一人下颌抵在她肩头上蹭了蹭,低声道:“师尊。”


    “回来了?这么快?”徐行指腹摸摸他冰凉的脸颊,道,“鼠呢?”


    寻舟自她眼前伸手,右手成拳,掌心扣着


    一颗灰扑扑的鼠球。这小灰鼠和六道近乎生得一模一样,但细看又差别很大——这个胆量实在太小,已经被吓得双耳缩紧,头顶尖尖,两个黑眼珠都凸得快跳出眼眶了,一见到徐行即刻“吱吱”叫起来,似在讨饶,徐行垂眼看它,很是冷酷无情地拿指头戳了一下:“你不会忘记自己能说人话了吧?”


    “饶命啊!徐行大人饶命!”鼠球口吐人言,“我至多是找写手卖了几万份你和九重尊的轶事小报,还出了话本和连动木扇,还开了十场赌局,但是真真半句都没有诋毁你的!那连载写小黄文的我知道是哪个同行,真是太过分了,半点没有商人的操守!你一句话,我立马把她名字交给你!放过我吧大人!”


    徐行:“……”


    她眼前立刻浮出一张小脸。那时常青还没死,都打上少林门口乱作一团了,此鼠还在惦记着要把玉佩拿给大师开光搞批发,卖人假狐草还洋洋得意,果真无商不奸,名字是叫……苍晴?


    要说“认识”,那时化身为余刃的九重尊确实和她打过不少照面,看来寻舟是就近抓取,碰到个眼熟的灰族就给拎回来了,苍晴做贼心虚,当然是以为要找她算账,才一照面便吓得什么都招了。


    “挣这么多,也不分我一点?”徐行凶霸霸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把你的钱全给我,现在!”


    苍晴悲泣道:“那你还是要我的命吧……”


    她实在悔之莫及。原本写那些东西去卖,也不过是顺应风口消遣,想挣点零花而已,自己内心是决然不信的。纵横碑上那惊鸿一面,在场之人都说最后露面那人“形似”九重尊,那也只是形似而已,毕竟除了穹苍门生,谁当真见过本人长什么样?徐行可是叛宗凶徒,九重尊一生为穹苍鞠躬尽瘁,起死回生就固然不可能了,更怎可能为了此人弃宗不顾?她倒觉得那就是失踪许久的余刃,此前替身之说纷纷扬扬,有点血性的人都受不了被那样传,他都照样超爱了,那为了顺应徐行的喜好将自己面容改上一改岂非更加合理?


    众人也都是这么觉得的,敢这么消遣也是因为九重尊已死,总不能活过来找他们算账,但直到前不久被此人抓住,苍晴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


    ……余刃是九重尊下山时的化身,是他一直追着徐行屁股跑,她写得天花乱坠狗血虐恋也没人管不是因为正主死了,是因为正主也爱看!


    自苍晴明白了这一荒唐的事实后,她看徐行就像看一个混沌的产物,一个无法直视的邪神。她是不知身份的红鸾星,是点燃老房子的那根稻草,是完美无缺、无懈可击、十全十……等等,好像串词了,这是在哪听见的?忘了,完了,鼠到临头脑子里乱哄哄的,苍晴看着徐行嘻嘻笑着朝自己伸手,绝望地闭上眼睛——


    眼前一黑,一个软硬相间的东西盖在了她脑袋上,上头传来一阵令人莫名心安的墨香。


    “来得正好。虽然不是出自你本意。”徐行紧迫道,“可能要劳烦你当一当‘钥匙’了,但放心,无论谁来了,你死不了!”


    一字图的纸面无风震颤起来,自两人接触的地方,开始缓缓生出一棵半虚幻的大树,扎根在赤红的土壤上。近乎只是一瞬,苍晴就感到自己浑身的妖元抽空,不由战栗起来,徐行与寻舟对视一眼,将掌心覆在她脊背上——余光里,徐青仙三人朝她点点头,腾起轻功,往拟定的地点奔去。


    能救出林朗逸,只是第一步,更要紧的是,秋杀也绝不能交出去——至少在那时不能。要不动声色地将秋杀带到此处,时间,还来得及!


    ……


    光线昏黑,山谷前。


    小将和阎笑寒将秋杀夹在中间,三人腕间都系着那道金环,秋杀眼前蒙着一块黑布,嘴里倒是没有受限。眼前那幽深的山穴实在太静了,静得仿佛只能听到身边两人的呼吸声,秋杀干巴巴道:“……你们来真的啊?”


    “掌门,不要动。”小将凝肃道,“虽然很想告知你,一会儿跟着我们回去,但想来你不会配合,所以也只能把你眼睛蒙起来了。”


    秋杀的确帮过她们,但那是因为当时她们还是穹苍中人,既是一派之长,当然以宗门利益为先,这是不用想便能得知的事实。玄素和她在做决定的那时,就已经想到了那三百个门生定然会损失惨重,在以立场为先的那一刻,她们就已经是敌人了。


    阎笑寒低声道:“走吧。”


    小将:“嗯。”


    两人全神戒备,一点一点推着秋杀走入洞穴之中。这段路没有埋伏,这是事先确认过百遍的,不会有差错。往内前行约一百尺,便会进入到一条狭窄至极的鱼肠小道中,除了前后无法来人,两方便会在此处交换人质,而一接到林朗逸,两人便会用金环将秋杀拉回,引穹苍众前去约定好的地点……


    今日分明十分酷热,一走进洞穴中,透骨的凉意却令人脊背发寒。愈往前走,就愈安静,小将双耳只听到三人交错的脚步声,和头顶处水滴落地的嘀嗒声,再往前行了十几步,她缓缓皱起了眉。


    ……为什么,会有这么重的血腥味?


    秋杀沉声道:“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把我带哪来了,这是死人堆?”


    无人应答,因为小将已经在前方看见了一具穹苍门生的尸首,那人双目圆瞪,兵器滑落在手旁,似是被暗器一击致命,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便丢了性命。


    不远处,又是一具死尸。和前面一模一样的死状,偷袭,一击致命,脖颈间的血迹还在领口处微微扩散,是前不久才发生的事。


    再往前走,又是一具,一具,又一具,相同的死状,相同的门服,有人手中还捏着传讯玉牌,口鼻却早已断绝气息。


    羊肠小道的终点,似乎遥遥悬挂着什么,在看清的那一瞬,两人瞳孔遽缩。


    ……那是一个人的人头。龙长老,龙武的人头。二人都熟知他刚正不阿之名,曾经在穹苍还不止有一面之缘,他素日一丝不苟的严肃面孔此时已满是血污,神色却平和至极,脖颈间的切口整齐,破洞处还在往下滴滴答答地淌血,头颅下已聚成了一个小小血洼。


    在他“身”后五步,林朗逸手脚被绑缚,眼睛被蒙住,口角也被塞紧,唯独双耳能听,他听到脚步声,正尽全力摇头、自喉咙里发出“呜呜”声响,一直试图向前爬行,却分不清方向,一头撞到了山壁之上。


    头颅都被切下来了。全都死了,连负责交接人质的长老也死了?阎笑寒惶然道:“这……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都是被偷袭的。”小将怔怔道,“长老……难道是被下毒了?谁能做到,峨眉?峨眉的人趁他们不备闯进来了么?可是,为什么……在找什么?”


    秋杀短促道:“先放开我!”


    小将咬牙道:“不行!”


    人既死了,便不能复生,不论如何,既然凶手很有可能尚未走远,她就该先完成任务。时不待人,小将向林朗逸奔去,林朗逸听闻声响,喊得更加大声,只是所有话语都被塞住了,模糊不清,就在小将伸手抓住他那一瞬,仿佛闪电击至眼前,她骤然想到了什么,然而,为时已晚。


    ——没看见郎无心的尸体!


    正在此时,一道箭矢凌空而来,带着极大劲力当胸贯入,来不及感到疼痛,小将在半空中将自己强行调了个方向,另一支箭随即而来,刺入她的小臂,她滚到地上,应是第一箭伤到了气管,不出数息,她已然开始难以呼吸,口角泛出血沫,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太过突然了,阎笑寒愣在原地,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扑过来给她急治,他吓得脸色煞白,拿小刀的手却还是稳的,小将感到喉间似是被切开了一个口子,空气疯狂灌入,清明一瞬,她举起手,嘶哑道:“躲……”


    头顶一道银亮剑光飞起,


    避无可避,阎笑寒下意识举起右手,郎辞的剑锋“铛”一声将三人腕上扣的金环齐齐砍断。再来一剑,砍断的恐怕就是阎笑寒的脑袋了,在这电光石火之际,她眼帘微垂,看了看两人,似乎有些犹豫,旋即收剑,一言不发地拖着秋杀消失了。


    中计了,小将仰躺着,模糊地想。


    只能用一次的毒计。


    实在是,太过,狠毒了!


    在第一次失败的作战中那些幸存者,至多十数个,但至少领军尚在,她认为,无论是多无情的将领,都至少希望将这些幸存者全须全尾带回去,为此小心行事是应当的。她想不到,郎无心竟然敢让龙长老在内的所有人自愿赴死,用这二十具尸体放松二人的警惕,麻痹二人的知觉,用足足二十条性命,就赌她会踏出那条安全的鱼肠小道——显而易见的,成功了。


    林朗逸手足已断,头上还顶着自己撞的大包,气息奄奄道:“我让你们……不要过来……”


    眼前,阎笑寒的面孔越来越看不清,动作越来越快,她抓住他的小臂,艰难道:“让……”


    她面前赫然出现一个狐头,尖尖的吻部鼓了鼓,在往里吸气,而后,对天狂啸——


    天晴日丽,阳光灼人,徐青仙站在树荫间,耳侧一动,漠然的面孔转向山穴出口。


    有狐狸叫。


    三块石头飞了出来,没看见狐影。


    失败了。


    晚一点再想为什么,她望着那三人疾迅消失的背影,心道,追上去,杀。


    空中,蒙着秋杀眼部的黑布掉落,她立即要回身去看,颈部却被郎无心扼住,转而向前,她的脸霎时黑沉下来:“发生什么事了?!”


    “已经过去了,掌门,很多时候,看不见比看得见要好。你不急这时知道。”郎无心低声道,“现在,告诉我圣物在哪里?”


    ……


    远处,还是没有信号烟燃起。


    苍晴双眼紧闭,膝弯以下已没入土地当中,在她身后,一棵大到令人惊异的树木还在不断向外伸展枝条,深埋在地下的枝干延伸一寸出去,赤红的土地便转为一寸绿色。


    验证了,第一个猜想是对的。时间差不多了,徐行再看了一眼那个方向,眉心一蹙,将不断传递灵力的那只手缓缓抽离,寻舟亦如是。正在此时,身后遥遥传来徐青仙的声音:“师妹!”


    话音未落,杀气便刺至后心,一道剑锋径直朝着苍晴刺来,小老鼠骇得魂飞胆裂,双目圆睁,身下深入土中,又压根无法动弹,徐行未及思索,将手伸去作挡,在她之前,另一只手将她拂开,剑尖刺入寻舟掌心,霎时血花四溅,在这瞬间,一师一徒都抬起脸来,闪电般地瞪了对方一眼。


    太快了,来得不合时宜。小将那里恐怕出问题了。


    不论如何,先将一字图和苍晴隔开!


    徐行探手强握住一字图,将其向外竭力一扯,圣物却真如没入土中一般毫无动静,她并未放弃,再度提气,额角青筋绽出,光华闪烁中,一字图顽力抵抗,仍是禁不住这股巨力撕扯,“碰”一声,掀起一道平地尘风,将最近四人全都炸得远远飞开!


    遮人眼目的土沙中,紧随其后的郎无心用紫木匣将圣物关入囊中,身后乍然一空,她眼角余光处,徐青仙正毫无犹豫地将秋杀紧扣着自己的最后两指削落,将人复又用剑架在怀中。


    秋杀不可置信道:“痛!……徐青仙,你真的……?!”


    “……”


    郎无心眼底闪动,最后还是决议放弃,喝道:“走!”


    一道足以令人丧失方向的浓雾幻境缓缓在两方之间升腾而起,天色一瞬昏暗下来,柳玉楼掩在黑雾中,阴厉双眼盯着缓缓转头看来的寻舟。


    他冷冷地心道,又是你啊,这是第三次对上了吧。所谓九重尊,名过其实,上次那脸都凑不齐的模样他尚记得,无非是活得久了些。他的确敌不过此人,但用幻境拖延至二人远走再脱身不成问题……


    寻舟并未走近,只是面无波澜地看着他,遥遥举起了手,而后,五指骤然收紧。


    平心而论,在这一刹那,柳玉楼是没什么感觉的,他只道眼前突然暗了一瞬,所有景物似乎都向左偏了些,变得有些近,又有些模糊,直到那剧烈的疼痛自面上传来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整个右脸好像突然消失了。


    连带着眼球、牙齿一起,全都一瞬变成虚无。


    浓雾如被泼了水一般消散开来,郎无心二人身影再度出现在众人眼前,逃离之前,柳玉楼心中仍是不由闪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究竟是哪个缺德师尊教的你,打人要先打脸的啊……


    第232章 夺还战二这是双输,无非是输得血本无……


    #232


    山道旁侧,密林之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阎笑寒的手还是软的,他跟在小将身后,脸颊煞白,双眼发直地念道:“回去吧?还是先回去吧,这太危险了!”


    小将胸口处的箭头尚未取下。那箭头是寻常玄铁所磨制,箭柄也是木头接上的,虽然偏了准头,却也已经深陷血肉中,不能轻易拔出。阎笑寒紧盯着箭头,生怕下一瞬就要血崩,小将倒是精神抖擞,还在地上匍匐着爬来爬去:“你小点声,就快到了!”


    “快到了?到哪?”阎笑寒紧迫道,“你是不是不知道那伤有多危险?就算用了药,也只是暂时……”


    念念念,小将一把将苍老的狐头推走,烦道:“啰嗦啊!我现在不是很有精神吗?!也有的是力气!”


    阎笑寒抱头怒吼道:“就是很有精神才可怕啊!你们这群人全都是!!从来都不听医师说的话!!!”


    话虽如此,他却压根制止不了此人,甚至不敢动手,怕她气血上涌,一口气再也喘不上来了。小将一路艰难猛爬,终于拨开树木,眼前一亮,道:“到了。就是这里。”


    她撑着地面站起身来,将腕上的金环拆开,化作一条泛着微光的长绳,而后利落地跳到山道两边,将长绳两端分别牢牢系在粗可三人环抱的树干上,绷直、绷紧,而后,指尖一点,这条长绳霎时失了颜色,隐没在低低的半空中。


    “……这是,绊马索?”阎笑寒拉她上来,皱眉道,“但,你怎么知道她们会从这里离开?”


    小将道:“看出来的。是聪明人就会选这条路。”


    无论阎笑寒怎么看,这都是几十条山道中最寻常的一条罢了。他忽的想起,上次少林失火时,小将和徐行也是看一眼就能猜出纵火点在哪里,这个已被证实的事实给了他一些聊胜于无的信心,但很快便被接下来的思绪浇灭。


    ……就算郎无心当真带着郎辞往这条路撤离又如何?以两人如今的景况,尤其是小将,再受一招,那便真的离死不远了。他正是因为不擅近战,性情懦弱,又极其没有主见,才自己主动去学的医和弓,因为医师和弓手向来不会直面敌人。可,难不成要躲起来——阎笑寒心乱如麻间,手中一紧,他一垂眼,发现是郎无心遗落在山穴内的长弓,还有一支木箭。


    要是早知道郎无心会带着秋杀去圣物所在地,二人配合便是,说不定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但这个思绪方起,便被否定了,因为只要郎无心不知道,照样还是一样的结果。


    为了做一场能引蛇出洞的大戏,只能让自己也装作不知道内情,只有千钧一发、只有足够凶险,郎无心和幕后之人才会相信,只是,这代价真的太大了。大到让他想退缩了。


    “拿起来!”小将命令道,“一会或许会来两人,也可能三人,甚至四个人。只要人影一出现,别管是谁,只要射中就赚了。”


    “不、我不行的!”这一箭出去,不就等同于暴露位置,阎笑寒骇道,“这太冒险了!”


    “怎么会?”小将顿了一顿,哼了声,“你在狐族禁地时,不是射你家族长射得很准么?”


    “那是


    特制的弓,我还在高处,并且目标是静物……“阎笑寒苦着脸道,“我真的没有把握啊……绝对会射偏的……”


    然而,小将没有丝毫要安慰他抑或鼓励他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开始掰起草叶掩盖来人视野,掰完后就按着他的脑袋一齐趴下,悄无声息地开始等待。


    “其实也可能不会有人来。”寂静间,小将冷声道,“你知道徐行为何要让大师姐在外面守着吗?一是圣物要紧,她必须得亲身在场,二是,若是她发觉洞内生变,不会像徐青仙一样立即去追人的,更不会给我机会负伤来包抄后路。她唯独对自己心硬,对谁都心软,做什么事都想两全,怎么可能?……这么久还没出现,看来郎无心那边也不是很顺利啊,说不准已经死了呢。”


    “要是真死了就好了。”阎笑寒掌心渗出热液,弓有点滑脱出去,他突然很想问一个问题,“……你就没想过离开吗?”


    和徐青仙不一样,就算脱离了宗门,小将照样可以回到自己的国家去。修者尊崇,以她的身手,老皇帝没死两下过去也死了,曲武国地处内陆,距离赤土蔓延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不过,他想问这个问题,更多是出于他找不到她留在这里的理由,说白了,她根本就没有那样“热心”。


    小将双目看向那段,并未挪移,倒情愿和他多聊几句了:“你觉得我是因为真心错付,又被误解,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等他们悔不当初、痛哭流涕,我就会回去了?”


    阎笑寒狐疑道:“难道……不是?”


    “我从前也以为我是。”小将道,“后来我发现,只是因为我认为我在做好事,却没有得到半点认可和夸奖,觉得无趣,所以走了,仅此而已。”


    “敌人要侵略,我打回去了,听着好似很正义吧,但我若当真在乎,就算被收了兵权也不会走的。既然不是出于正当的目的,战争对我而言,本质就是杀人,我就是会为了认可和夸赞能夺走陌生人性命的那种人。我站在徐行这边,就是薛蛮,站在对面那边,就会是郎无心,无非是我没她那么聪明而已。计输一筹就是输了,没必要给自己找理由,马上弥补就是。”小将的声音低了低,她吞咽还是有些费劲,“要怪,只能怪老天给了我这样的才能和身份,若是没有才能,我只会是一个脾气很差还听不懂话的普通人而已,还会死得很早。”


    阎笑寒愕然地看着她。


    “别、别说了。”半晌,他白着脸道,“又出血了……”


    “别把弓放下!拿好!……我还很自私,不想负责,不想牺牲,不想背负哪怕一条人命,所以,我这样的人怎样选择,根本无关紧要。”小将道,“因为我看不懂大局,听不懂弦外之音,不明白怎样才是对的,于是只能相信我心目中的‘好人’。但,好人也会做错的选择,坏人也可能做对的选择,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结果,而我只要向前走就好,因为我这辈子,只需要承担自己的选择。”


    什么……这辈子?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这三个字?


    有轻微的马蹄踏地声自远处传来了,倦鸟惊起,小将面目冷肃,侧耳倾听——


    三个人!


    阎笑寒立竿见影地开始哆嗦,从某些方面来看,他真是诡异地佩服郎无心,面对徐青仙还能如此镇定自若。他不过是被面对面捅了一次而已,一见到此人就控制不住地害怕。可是,即便如此,他的手仍像是粘在了兵器上一样,颤栗不已地开始引弦拉弓。


    不管了,就这样吧,能中就好,不能中也没办法了……


    “倒是你,还问我呢,你不也随时可以回去?谁都没威胁过你啊,每次都仿佛是被迫留下来的一样。做卧底也是,当坐骑也是,不都是你自愿的吗?不是你缺了我们不行,明明是我们缺了你才头疼吧。”人越近,小将反倒越兴奋了,她瞥了旁边一眼,不明所以道,“想拯救亲族,想干一番大事业,原来是这么难以启齿的一件事?”


    在这不合时宜的一瞬间,阎笑寒竟老脸一红。人影转瞬而至,他咬着牙,在箭离弦而出之际,吼道:“……我又没有你们这样的才能!!!”


    箭头闪过一道冷光,遽然没入一人肋下。


    中了!


    三匹马并肩而行,离二人最近的郎辞一声都没来得及吭,重重栽往马蹄之下。郎无心怔愣一瞬,俯身强拽起她的右臂,仅仅被拖行瞬息,郎辞右脸已然血淋淋一片,她手背青筋暴起,将人拎至马背上,转眼朝出箭的方向看来。


    透过枝叶缝隙,阎笑寒和她对视,那张脸此刻的神情恐怖至极,他往后一倒,不由瘫坐在地上,却忍不住想笑。


    也有你想不到的事吧!活该!!


    绳索倏地泛出一道金光,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马嘶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两人迅速弃马,用灵气运轻功奔逃。但,没用的,若是灵气这么足够,便不会选择用马逃离,郎无心还背着一个失去意识的郎辞,更是费力,跑不掉的!


    正逢此时,身后一道火光燃起,徐行自二人头顶飞过,往下一垂眼,眉尖微蹙,扬声道:“好小将!你们没事吧?”


    小将艰难道:“没……等等,好像有……”


    事到如今,她终于能安心昏过去了。徐行又回头看了二人一眼,见阎笑寒身上没伤,尚有余力救治,才将目光收回。徐青仙在她身侧,背上还有个被打了三次才成功晕过去的秋杀,淡淡道:“要追到什么时候?”


    徐行道:“穷途末路为止。”


    徐青仙明白了:“最好只剩一个半死不活的她回去。但,左边,右边,哪个是她。”


    “右边那个。左边那位是宗楚仁。”徐行奇道,“你认不出来么?不是说好了,能闻到气味?”


    徐青仙很正经地答:“两边都不好闻。”


    “……”


    郎无心可真是选了个好掩护。在徐青仙眼里,童子瞿不染是洁净之体,自有芳香,寻舟虽是更珍稀的千年童子,但遗憾六根不太净,成日对着自己转一些不是很洁净的念头,所以嗅不到什么味道。由此可见,宗楚仁在她眼中岂非臭得不能再臭,恐怕等同于一个能走的垃圾堆。难怪听她声音瓮声瓮气,原是一直在憋着。


    徐行道:“那就看谁运气好了。”


    徐青仙道:“你徒弟呢。”


    “他……”徐行一停,斜睨道,“什么徒弟?”


    徐青仙也跟着一停,似是不知自己为何脱口而出这二字。徐行从善如流道:“你想问寻舟吧。我让他去把那只蛇活捉来,估计比直接打死要难一些。”


    前方,郎无心指尖自郎辞腕上收回,脉象如游丝,触手冰凉。身后风声催得更紧,柳玉楼拖延得太快,身形没能遁去就再度被赶上,法器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郎辞已经派不上用场了,被追上是迟早的事,也是意料之外的事。


    没杀成阎笑寒,是因郎辞当时动手避开了要害,没杀成薛蛮,则是因为箭不够,再做的箭精度不佳,算来算去,多少次落入险境,都是手上这不省人事的废物所致,若不是自己需要这身血,动不了她……


    宗楚仁低声道:“无心!现在怎么办?”


    郎无心神色不变,仍是向前奔走,一缕发丝自冠中流落,在她眼前一摆而过,她没有说话。


    “你不是说不排没有后路的局么?那些跟随你的蛇族在哪?”宗楚仁语气更急,“再这样下去,我二人都要栽在这了!!”


    “……是啊。”郎无心定定道,“再这样下去,就危险了啊。”


    一道匕首凌空飞来,扎穿了她的左臂,在这即将殒命之际,她忽的笑了,对宗楚仁抬眼道:“你喜欢我吗?”


    这问句来的突然,宗楚仁一时怔住,思绪万千。


    ……他喜欢郎无心吗?以他的能为,在红尘间做个花丛中过的土皇帝岂非快哉,愿意冒着风险为她做事,他的确对眼前这人有所不同。但,是为什么呢?因为她对谁都如此柔和,哪怕是对着自己,也从未流露出厌恶之色?还是在得知自己体内毒血之事后没有避而远之,反倒四处奔走为他求药?亦或是,他只是着迷于此人与自己一般毫不掩饰的刻毒,这便是所谓的烂人真心吧。


    一时之间,宗楚仁心中涌动着一种陌生至极的情感,他艰声道:“你若先死,宗某绝不独活。”


    “好。”郎无心笑了,这次是真心的,“既然喜欢我,为我而死这种事,做得到吧?”


    ……什么?!


    宗楚仁双眼一睁,尚未反应过来,脖颈间就被坚韧至极的几条蛇尾扼住,他想要反抗,全身却蓦然动弹不得,麻痹非常,只能眼睁睁看着蛇尾死死圈住他脖子,像拔萝卜一般往外拔去。“啵”一声轻响,他感到自己骤然飞到了半空中,飞得好高,朦朦胧胧间垂眼,底下一个不断抽搐的无头身体正自腔子喷出蓬勃的血柱——


    那是他的身体。


    毒血化雾,沾之即枯,徐行疾停,掌心微动,一道仿若水膜的屏障将两方隔开,血网似有意识般不断向内侵蚀,流落到地上,绿草霎时荒芜一片,待到毒血彻底没入地表时,郎无心的身影也跟着消失不见。


    远处,一个没了四肢和头颅的身体倒在地上,徐行只扫了一眼,便把目光收回。


    秋杀还躺在徐青仙背上,第二个猜想也验证了。


    徐青仙问道:“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论我们此行目的,算是成功。以郎无心此行目的来论,也是成功,所以,这还算是双赢?”徐行看向密林处,阎笑寒正一瘸一拐搀着小将过来,两人的面孔都毫无血色,她扯了扯唇角,道,“以我来论,这是双输,无非是输得血本无归和输得尚能接受的区别罢了。”


    徐青仙静静看着她的侧脸,半晌,道:“嗯。”


    师妹最近总是不开心。


    “走吧,把宗退路兄的尸体收收,当粪肥了。”徐行很快便重振精神,松了松筋骨,向前走去,“还得跟怜星掌教说一说,这儿不能让寻常人靠近,味还没散掉,恐怕嗅一嗅就要中毒……”-


    穹苍大师姐率众叛宗的第十日,新晋客卿长老郎无心带着一字图凯旋,此役成果惊人,所有人都没料到她真能成功带回圣物,只是损失惨重非常  ,除了她与一名护卫以外,三百名外门门生与领军长老全部战死客乡,尸骨无存。


    消息传入无极宗,无极掌教怒不可遏,当即驱赶了无极境内所有穹苍有关人士,关闭两宗边境通道,俨然是对峙开战之态。六宗之中,少林自身难保,却旗帜鲜明地站在无极宗一边,斥责穹苍不该掀起战火;峨眉立场暧昧,掌教至今未归;白玉门竟破天荒地选择支持无极宗,于是这时,一向不吭声的昆仑的立场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药烟袅袅,直上云霄,满目不着边际的雪白间,两位穹苍执事站在昆仑掌门殿前,许久都未见人来接待,两腿皆已麻木。


    两人神色不愉,心中恨道,可恶,下马威么?这一群倚老卖老的道士,何时也来这一套了?


    身后传来个小道童奇怪的声音:“你们还不进去吗?在外面站着做什么?”


    两人拧眉道:“未见通传,怎可随意踏入掌门殿?”


    小道童用看神经病的目光注视着二人,抱着药篮就蹦哒着进去了,过了一会,将脑袋探出来,挥挥手,喊道:“玄真子前辈说进来吧!外面太冷啦!”


    两人这才踏入殿中。


    昆仑的掌门殿并未特意生火取暖,中间那一个大药炉燃的火就已然足够暖和了。幸好,闻着是药香,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铁味,想来潇湘子掌教尚未沉迷丹学。二人抬眼看去,却见掌门座前拉了足以遮蔽四面八方目光的大帘子,倒不见掌教人影,一位中年坤道正立于帘前,这便是道童口中的玄真子了。


    “诸位远道前来,辛苦了。”玄真子敛着眼皮,缓缓道,“掌教性情内敛,不喜见生人,并无他意,不必见怪。她的意思,贫道会代为转达的。”


    “你便是玄真子。”穹苍一人开门见山道,“曾听人言,纵横碑之时,你与徐行一行人走得很近,并且早先便已相识。徐行前不久还出现于此地,我可否推测,正是昆仑主动收留了这一众人等?”


    他一副兴师问罪之态,玄真子摇了摇头,只幽幽道:“这位小友,徐行出现在此处,并不能说明什么。”


    “她住在你昆仑的后山,睡你昆仑的榻,拷打你昆仑的囚犯!”那人荒唐道,“这还不能说明什么?”


    “恕贫道直言,昆仑实在是一个想进就能进的地方,方才两位上山,除了一个半盲的师叔外,可否有人阻拦、有人通报?”玄真子有理有据地辩驳道,“莫说两位想住在我昆仑的后山,哪怕两位想死在我昆仑的后山,恐怕没十天半月都不会有人发觉。至于拷打囚犯,便更是无稽之谈了,羌笛吊在那里,嘴脸惹人厌烦,谁不慎路过想拷打几下,难不成昆仑还要替他鸣不平么?再者说,徐行年轻力壮,她一定要拷打,贫道一把老骨头怎拦得住?”


    那人瞪着眼道:“你……根本是在强词夺理!”


    “是极,正是徐行的‘强’,夺走了贫道的‘理’。”玄真子老神在在道,“二位若是心头不爽,也想来住上一住,昆仑自是欢迎。只是,二位特意跑一趟,并非是为这个缘由吧?”


    两人顿时语塞。


    玄真子如同一个滑不留手的油壶,说什么都能被打太极,实在打不了太极的就装作耳背,那潇湘子更是毫不吭声,他们都怀疑那帘布后面究竟有没有人了!


    试探屡次未果,二人心中烦闷当真无以复加,就在这时,背后还被人狠狠撞了一撞,险些摔到地上,更是心头火起,怒而转头道:“殿里这么大地方,非要往人身上走,你眼瞎啊!”


    那人缓缓自地上起身,抬眼,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眼眶。


    穹苍那人道:“……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在这盲女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只是走到玄真子身边,唤了声师尊,而后对他道:“劳烦让一让,你挡到了。”


    “我挡到?”那人气又不打一处来,整个殿中央就两个人,这明显是在找茬,“我又碍着谁了?”


    “我姐姐。”卜白秋淡定道,“哦,你们可能看不见。”


    两人:“…………”


    莫名阴恻恻的空气中,两人的气焰萎靡,说话也不那样夹枪带棒了:“我们此行只为确认,昆仑是否还是坚守当初六盟共议的道义,若是灵境之盟当真分崩离析,那昆仑……”


    “道义?”帘幕后忽的传来人声,“是穹苍派人抢走我宗圣物阴阳笔后,还能如此不要脸皮地闯入昆仑要个说法的道义吗?”


    这话来得太过突然,且过于不客气,直白到不像个掌教会真正说出口的话,穹苍两人和玄真子一齐露出个愕然的神情,玄真子立即上前,与潇湘子悄悄对话几句后,这位不说则已一说便语出惊人的掌教终于再度陷入沉寂,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温和的玄真子。


    “掌教不善表达,但心是好的。”玄真子面对着二人,很轻地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像一圈一圈沟壑,她和缓道,“昆仑当然会永远站在灵境之盟这一边,自然会支持穹苍,这一点,请穹苍务必无需怀疑。”


    “但是,还有一件事,我想你们掌教应当更为明白。”她扬了扬拂尘,正色道,“很多时候,昆仑是同伴,可比是敌人还要可怕一些啊。”


    第233章 穹苍毕竟,死而复生这种事,无论怎么……


    #233


    要维持寻常的和平很难,破坏它却太过轻易,只需一个月,三十日,昆仑道上那些撕了又贴的通缉令已无人换新了,纸页泥泞泛黄,尚有几张顽强地贴靠在墙上,远远望去,仿佛缺了口坑坑洼洼的一排门牙,碍眼得很,但即便有人亲眼看见上头画着的人在街上走,也不会有什么反应了。


    入夏了,天未晴空多久,便进入了漫长而潮湿的梅雨期,雨一直在下,四处泥泞。


    无极宗和穹苍打得热火朝天,昆仑似乎说是参战了,又好似没有,反正有人说是眼瞧着某日晚上一堆头发花白的老道浩浩荡荡跟着玄真子出去了,不出三日便被穹苍原模原样赶回来,谁也不知个中曲折。


    但众人皆自顾不暇,粮价一高再高,钱却已经不值钱了,昆仑已算是六宗间受波及最小的宗门,情形尚且如此,不用想都知道其它地域只会更糟。赤土还在蔓延,常理而言,距离中心越近便越安全,然而前不久,鸿蒙山脉又震动了……


    对寻常人来说,压根无处可逃。


    穹苍声称只要将圣物皆尽收回,再找到被刻意藏匿的填石,一切就会恢复到原样。听闻如今的主战场在少林,新任方丈了悟是个年轻人,倒反常地很能撑,吃了大大小小这么多无可避免的败仗,降魔杵硬是没丢,不过,又有人说那是有妖族在暗中援手的缘故……


    实话而言,这些对众人都已不重要了。管它是什么缘故,少林本就是强弩之末,败逃是迟早的事,只要能快些结束,谁输谁赢压根就无所谓。


    远在边界的狐族禁地,此刻却异常地宁静。


    已入夜了,徐行盘腿坐在最高处的祭台上,仰头看着漫天闪烁的星子。身处越高,看得越远,边界处一个泛着火光的晦涩阵法逐渐成型,她不禁往附近山林处瞥了一眼,霎时失笑。


    ……难怪当时谈紫被一箭射下来在榻上装死时,第一件事是让亲信将祭台封锁,毕竟她若上来一看,便明白此事是串通的了。


    这么高的地方,底下什么弓手都无可遁形,阎笑寒说不准都是看着他的眼色才出箭的,射完族长,立刻毁灭证据,化为狐身,忙不迭从山上狂奔回来,再变成人形,一回来就见着徐行和族内打成一团,又要装作浑然不知地开始劝架,继续懵然不觉地假装自己不知道圣物奇阵,真是好生辛苦,最后在山洞里被徐青仙几脚踩得昏迷过去,终于不用装了,难怪昏去时嘴角还带着释然的笑


    意。


    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狐守之地本就光秃秃的,全是沙石土穴,狐狸们不是很爱吃菜,倒是玄真子前辈留下来的灵芝蘑菇长得很好,繁殖了一个谷仓,就算如今种不了了,光靠啃蘑菇也能撑一些日子。徐行往左一看,有个眼熟的帐篷还孤零零支在那,顿时:“……”


    “再如何美艳动人,毕竟也上年纪了。一旦上了年纪,就什么都舍不得丢,总觉得说不准会用到,就连谈族长也无法免俗啊。”徐行大发感叹道,“是吧,胡三姑娘?”


    胡三蹲在祭台中心无法动弹,阴着脸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真没礼貌。我在跟你主动找话题呢,这个时候你应该要回‘是啊’,而不是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徐行煞有其事道,“不然这样,握个手,我们也算是一笑泯恩仇了。”


    虽然只有她在笑,但不妨碍泯恩仇,毕竟只要一笑就行了,不必两个人都笑,徐行向来是如此理解的。


    一言不合就把这贼手伸来,胡三低吼道:“滚下去!我不想看见你!”


    远处冥河传来的水声实在太大,徐行暂且耳聋了。


    谈紫外出,总得要一只狐帮忙镇一下石雕,他在纵横碑那些时日,只能换胡三日日夜夜蹲在这里,有怨言也不足怪矣,至于徐行为何会在这里,当然是因为眼前狐族禁地是唯一一个穹苍手伸不到的地方,混战间,再出现在昆仑已是不合时宜了,况且,这里也是神女之心的暂存地,待拿到降魔杵,他们迟早也会到这里来的。


    良夜已至,繁星漫天,寂静良久后,胡三沉沉道:“……你,当真想要把天妖放出来?”


    徐行看着星云,轻描淡写道:“是啊。”


    胡三道:“为什么?”


    徐行道:“没有为什么。”


    “我不信。你定是别有目的。”胡三紧盯着她,笃定道,“你又不是妖族,把它放出来,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徐行十分坦诚地答。


    什么意思,胡三追问道:“既然没有好处,你又为何……”


    “别问了。我回答了,你们又不信。不管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都不会信的,还徒增烦恼。不如省点思考的力气。”徐行站起身,拂了拂衣摆上的尘土,补充道,“不仅是对我,对你们也是。对妖族没好处,对人族没好处,对谁都没好处。”


    她早就知道。更多时候,是在坏和更坏之间做选择,向来都是这样的。


    “……”


    胡三突兀地默了一阵,终于开口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你不紧张么?难道,就不害怕?”


    藏匿填石,叛宗通缉,只凭前一件,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公敌。在狐族禁地都是妖族尚好,就如今她在讲话的功夫,红尘间不知


    有多少人在虔诚地希望她早登极乐不要祸害人间了云云。扪心自问,处在这样的境地中,胡三绝不会无动于衷。


    “紧张么,有一些。至于害怕么……”徐行坦然道,“倒是没有。”


    没有欣喜,没有恐惧,她只有反常的平静,好似一个熟练的画师在纸面上将要留下最后一笔,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不做他想,仅此而已。


    胡三抬头看着她,眉尖一跳,质问道:“你就没想过,失败了会是什么后果?”


    “想过。”徐行挑眉道,“不成功,就成人棍了,我还不是很想死,所以还是尽力成功了比较好。”


    趁胡三被这个一点也不好笑的冷笑话噎得面目扭曲,徐行“哈”了声,负手自祭台上一跃而下,狂风拂动她的发丝,眼中天地霎时朦胧一片。


    神通鉴幽幽道:“妖族以为你要将天妖放出来,是为光复妖族,其实你要把它杀了。人族以为你将天妖放出来,是为了灭世,因为你一切不复平静。两面都要挨打,两面都不讨好,你这个人,记吃不记打,总是做一样的事。”


    陡然冒头,真叫吓人一跳,徐行奇道:“你最近沉默寡言了不少。”


    “我已经不害怕了。”


    神通鉴透过她的双目,看着这即将夷为平地的禁地,她的记忆就是它的记忆,风声中,剑灵难得平静地缓缓道:“徐行,有时候我觉得我是你。”


    山林环抱,眼下是一条静谧的小溪流,以防下游有什么倒霉狐正在喝水,徐行赤足落进湖畔,溅起一道不小的水花,岸边,寻舟正斜倚在树下,水面银亮,白发似霜,微垂的侧脸宛如画卷,分明是在荒郊野外,却自有几分醉卧美人榻的华美风采,他已在此等候多时,远远地便抬眼看来,笑道:“师尊。”


    徐行点了点头,正要找块干净地方将水拭干,就见他朝自己张开双臂,一副要她过去的模样,徐行顿了顿,右足径直踏在他膝上,淅淅淋淋的水立即濡湿了他的衣袍,洇出一片扩散的水痕,寻舟不以为意地扣住她脚踝,往身前带了带,往下落了个很轻的吻。


    徐行习以为常地拍了下他脑袋,坐下道:“秋杀那边如何说?”


    寻舟摇了摇头,道:“不是她。”


    “我道也是。”徐行道,“只是,许久前来狐族禁地教谈紫灌顶之法的,也是‘四掌门’……”


    寻舟道:“所以,我也问了上一任四掌门的生平。是她的师尊不错,但早已死了。”


    徐行道:“确定?”


    “秋杀说,是她亲手下葬。”寻舟道,“以防万一,我找到了她说的埋骨之地,尸骨尚在,特征也皆对得上。”


    把无事掘人坟说得如此平常,这般清新的素质,不愧是她一手养大的好徒儿,寻舟看她神色,乖觉道:“我埋好了的。”  :


    徐行笑道:“那是要我夸你了?”


    如今妖族都往无极宗跑,俨然有把无极宗当做是自己这边的意思,怜星掌教分明没这个意图,看这些妖族颇为不爽,又不能广而告之将其驱逐,只得闭门不见,小将倒是颇为能干,也不管什么妖族人族了,能上阵的都是好兵,再加上穹苍重心此时在少林,是以勉强能和穹苍僵持对峙,但也怕是好景不长。阎笑寒虽说老底很好,但毕竟尚且年轻,多少有点捉襟见肘,降魔杵凭灰族藏匿的力量能坚持这么久已是意料之外,徐行猜测,应当也就这几日的事了。


    寻舟见她目光落在水面上,又静了下来,似是没停过地在思考对策,他低声道:“师尊,有时多信一信别人,也没什么不好。”


    徐行万分敷衍地拿指尖勾了勾湖水,去戳里边细丝似的水草,应道:“是吗。你说得对。”


    寻舟知道她不想听,也不赞成,更心知肚明原因是什么——对她来说,曾经全心信任一个人带来的代价太过惨痛,或许意味着那人会因她而死,所以她此刻无法信,也不想信,宁可将所有风险都自己担着。


    他垂下眼,眼底忽的闪过一丝痛色。


    “小鱼,我似乎明白了很多事。”徐行却忽的抬头,神色如常道,“关于掠阵者,关于那封信,全都明白了。”


    寻舟道:“嗯。”


    徐行道:“时机快到了。”


    寻舟道:“是。”


    “我想,我还是不擅长取舍,也不想取舍,所以,还是一样的,全靠我和你了。”徐行坐得累了,脑袋慢慢滑到寻舟膝上,悻悻道,“只有一次机会。又是只有一次机会啊。最后赌一次。我保证,日后绝对会收手的!”


    “师尊,放心。”寻舟看着她,缓缓道,“去昆仑时,徒儿遇见卜白秋了,她拦下我,说是替你再起了一卦。”


    徐行起了兴趣,道:“小卜回来了?也是,如今不景气,再有技俩也骗不到几个钱。如何,给我卜的什么卦?”


    寻舟道:“想听坏消息还是好消息?”


    来这套。徐行一挥手道:“坏消息先吧。”


    寻舟道:“是大凶。”


    “想得到。”徐行道,“那好消息如何?”


    寻舟道:“我让她替我卜了一卦,也是大凶。”


    徐行:“哈哈哈哈!!这算什么好消息呀?”


    “别着急笑。”寻舟嘴上这般说着,眼底却也藏了笑意,镇定道,“还有一个好消息。”


    徐行道:“还有?不会吧,有这么好运?快说,我听着。”


    寻舟慢条斯理地将不少人名都点了遍,想来小卜待在昆仑除了给傲竹每日做鬼饭外没事干,快要闲出屁来,于是马不停蹄地将有关人士都算了一遍,结果有一个是一个全是大凶。


    阎笑寒和小将是凶也便罢了,郎无心也是大凶,穹苍更是凶中之凶,颇有一种“我们天下苍生好像真的要完蛋了”的感觉,而在这凶险的漩涡中,独自脱颖而出得到大吉的人,竟是徐青仙!


    徐行拍腿大笑,然而笑到一半,神情却陡然在脸上凝固住了。


    寻舟道:“师尊,怎么了?”


    “我突然发现一件事。”徐行严肃道,“我好似已两日没见到大师姐人影了。”


    “……”


    两人面面相觑,对视良久,神色皆为凝重,半晌,终于噗的破功,笑声在这方寸之间回荡,渐渐隐没在静静溪流之间-


    耳畔的笑声太过嘈杂,郎辞眼皮微颤,终于自昏昏沉沉的噩梦中挣脱出来。


    她迟缓地瞪着眼前饰着花纹和彩雕的龙井,感到衣物粘腻地覆在肌肤上,高烧不退,盗汗严重,周身仍是没有气力,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穹苍,更不知自己已躺了多久,只模糊地感到不少医者在榻前来来去去。


    还没有……死吗?


    她才睁眼不到数息,身侧的鹤卫便又惊又喜地赶上前来,紧声道:“郎执事,你终于醒了!先别动,你的伤太重,暂时还不能下榻……”


    执事?为什么……这么叫她?


    郎辞的确没有起来的力气,她有些浑浊的眼珠移向右侧,手腕上的划痕又多了数十条。每被取一次血,就会用最好的伤药敷上,其实,不怎么痛,只是会留下藏不住的痕迹。……为什么,突然又添了这么多条?姐姐她——


    耳边嘈杂声愈演愈烈,烟火声震耳欲聋,在这欢庆气氛中,熟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道:“……非常时期……再度告捷……虽说损失惨重……有赖诸位……”


    郎无心不知说了什么,那头的人声骤然停了停,旋即,便是一浪又比一浪高的暴雨般的呼声。郎辞呼吸滞住,勉力去分辨那些人究竟在喊什么,他们在喊着两个字:


    英雄。


    英雄!英雄!英雄!肩负苍生,敢为人先,奋不顾身的英雄……英雄!英雄!死者已是英雄,生者立志要成为英雄,所有牺牲都是有价值的,为了穹苍,为了人族,为了苍生,不顾一切,英雄!!


    “……”


    郎辞挣扎着坐起身,身旁鹤卫连忙上来搀扶,她哑声道:“镜子。拿镜子来。”


    铜镜立在面前,眼前出现一张被绷带覆盖了一半的脸。面色枯黄,唇无血色,左眼毫无神采,郎辞指尖揭开绷带,右脸的皮肤已然缺损大半,痂结在上面,扭曲虬结,如同修罗恶鬼。


    她神色未动,转而掀开薄被,解开腹部的衣服。她讶异于自己躯体的瘦削,连日来的伤痛让最后一点肉都挂不住骨头了,肋下,一个诡异的凹坑还泛着血色。


    她想起来了。自己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冷箭射中,摔下了马,而后便失去了意识。脸应该是那时在地上拖伤的吧,那个箭头带着弯钩,放着也不是,拔出来也不是,想立刻取出来也的确只有这个办法,她似乎记得,郎无心将箭头连着肉一起剜掉,然后将自己的肠子塞回去,是怎么缝起来的?好粗糙,她不会用的是筷子吧?躺多久了,自己的记忆好模糊……


    “执事,别看了。”鹤卫似是有些不忍,“你的伤太重了,军师找了不少名医,才勉强保下命来。这些伤痕,也是……”


    郎辞打断了他:“外面……在吵什么?”


    说到此处,鹤卫神情一喜,傲然道:“自然是庆功宴了。”


    郎辞道:“夺回一字图的庆功宴?”


    “执事,你昏迷太久了,那早就办过了。”鹤卫乐呵呵笑起来,无限自傲的模样,“是夺回降魔杵的庆功宴啦。”


    “……”


    这一瞬,如遭雷击一般,无数画面在她眼前奔过。幸存的外门门生被龙长老纷纷一击致命,脸上露出极其惊愕的神情,然后缓缓滑落到地上。龙长老半跪在地上,闭着眼,被割下头的前一句话,还在问自己的死能不能补救这个计划,有没有为穹苍作出贡献。他的脑袋被挂在山洞顶上,自己就看着他闭着眼,在微弱的风中晃来晃去,血一直在滴……一直……


    然后,这些人就成了被歌功颂德的“英雄”。在她没看见的这段时日,又多了多少个“英雄”?


    郎辞腹部一阵绞痛,她俯身,在如火如荼的庆典声中,近乎声嘶力竭地呕吐起来。刚开始喷涌出来的还是秽物,后来吐无可吐,自喉口喷出来的就是鲜血和唾液,血色染了一地,她的头剧痛无比,整个世界都在不断抽动,可她还是遏制不住地呕着,似是要把这一身早已烂透的心肝肺全都吐出来。天旋地转间,鹤卫惊呼着奔出门外,道:


    “医师!第五峰的人呢?!”


    伤口全都崩开了,浓重的血腥味间,郎辞抹了抹口鼻,下榻,虚软无力地走向角落。


    她的剑静静倚在墙角,她伸手,颤抖着抓住剑柄,而后缓缓朝自己颈间送去。


    剑锋刺入颈间,割出一道不浅的伤口,而后遇到了阻力。手在颤,抑制不住地颤动,远处的篝火明明灭灭,郎辞悲哀地发现,即便是这样,自己还是不想死。不敢死。


    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没有感知,黑暗一片,再也不能……


    而且,至少现在,该死的另有其人。


    她面色冷静地将剑放下,垂在身侧,提剑踏出门外。


    曲水台上喧哗一片,狂热的气息尚未消散,不少人嘴里提着“军师”二字。只要事先取到足够的血保管,没有自己,郎无心照样可以使用天赋,更像是没了自己,她就更加得心应手了,大大小小战役未尝败绩,总是以弱胜强,将牺牲控制在最低的数目,以换来最多的成果,至今,三百门生奇袭夺取圣物的功绩尚在被津津乐道。四掌门秋杀被俘迟迟未归,她的声势已胜过秋杀,多少人以她马首是瞻……


    郎辞拦住一人,道:“郎无心在哪。”


    那人一惊,似是被她神色吓到,信手指了个方向,说是在占星台,然则看着她手里的剑,神情却有异样。


    郎辞得到答案,转身便走,一路上,却遇到不少没有参与庆功宴的门生,皆面带忧色,遥遥看着曲水台,皱眉低声交谈。


    人数明明不少。你们也都知道这样不对,不好,很奇怪,说不通,分明不应该是自己仰慕的仙门所为,可是为何不说?为何不提出异议?


    因为……都和她一样,懦弱吗?


    郎辞心中并无波澜,她忽略了周遭不断朝自己投来的目光,独身踏入占星台。


    没了四掌门,占星台诸人依旧在日日履行自己的职责,每日卜算吉凶。此时尚未进入深夜,没到时候,峰内人烟稀少,就算有人,更不会对她这个有血缘关系的家人设防,她径直走向最高处,迎着缺了一半的月盘,踢开了那扇门。


    郎无心正在窗边,抬眼望月,看见她时,目光一瞬落到她的剑上,又很快移至她的脸上,面色如常地淡声道:“这么急起身做什么,把自己弄得满身狼狈的,舒服么?”


    “每次强行用完天赋,你都会有好几日虚弱到无法提气。尤其是刚刚用完后的那一个时辰,毒素侵蚀身体,眼睛半盲,无法视物都是轻的,严重时会七窍出血。所以,才需要我在那时保护你。”郎辞直直看着她,道,“降魔杵方才送往万年库,你回来不久吧,只是在曲水台上说一些话,你就已经很累了,是吗。”


    郎无心欣然道:“是啊。”


    郎辞道:“你现在,手无缚鸡之力,随便来个人就能杀了你,是吗。”


    郎无心笑了笑,仍是道:“是啊。”


    两人语气如同闲话家常,郎辞抬手,将剑指向她,剑身上一瞬倒映出自己的脸,绷带脱落,四处渗血,狰狞得不堪入目,郎辞一字一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郎无心轻声道:“母亲。”


    “母亲?你这个时候又把她搬出来是吗?”郎辞大笑一声,荒唐道,“你想她?想她会把她的墓碑踹翻?会把她留下的痕迹全部抹掉?你配提母亲?!你永远想的是你自己!!”


    “不。”郎无心摇了摇头,道,“只是突然想到母亲死前对我们说,日后我们便是唯一的家人了。”


    “当然了!当然是唯一的家人了!”郎辞怒极反笑道,“你把其它人全都杀了,可不就是唯一的家人了吗?!”


    郎无心仿若未闻般向前一步,温声道:“未必啊。日后你若是遇到心爱的人,有了后代,或许还要叫我一声……”


    “够了!闭嘴!!你虚情假意地令我恶心,到底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从你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每个字都好恶心!!离我远点!”郎辞一脚踹向她,胸口剧烈起伏,脸上失血的惨白愈发明显,她摇头道,“你该死。早就该这样了。我早就该这样了!杀了你又如何?大不了我也去死!够了,我真的已经受够了……”


    这一脚踹到心口,郎无心扶着窗沿站起身,唇角血痕缓缓溢出来,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注视着眼前状似狂乱的郎辞。


    郎辞很快便安静了下来。她不再颤抖的手紧扼着剑,面上青气攀升,这是强行动用灵气的痕迹,她指着她,无比冷酷道:“说遗言吧。”


    “……”


    “我知道徐行想做什么,也知道玄素为何要留着我。想知道救回我的那人究竟是谁,又为何始终找不出破绽。”郎无心忽的道,“你知道,她们为何会失败吗?”


    听到徐行的名字,郎辞眼底挣出一丝清明,她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剑,冷冷注视着眼前人。


    “因为,任谁智计通神,也无法在五个错误答案中选对正确的那个啊。”郎无心迎着她的目光,笑道,“第一仙门的真掌门,幕后的掠阵者,本就可以是任何人。直到‘它’真正降临的那一日,才是谜底揭晓的时机……”


    郎辞的瞳孔猛缩,眼前忽的闪过议事殿上那沉默的穹苍剑阵。她几步踏向郎无心方才站的窗边,遥目远望,山道之间,那运送降魔杵的车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只有几个鹤卫护着那个木盒,并且,前去的不是万年库,而是……议事殿?!


    她近乎空白地回过头来,道:“那你呢?”


    郎无心道:“我?”


    “什么真掌门,什么掠阵者,那究竟和你有什么关系?”郎辞道,“是谁对你来说,明明都一样的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郎无心道:“既然可以是任何人,那为何不能是我?”


    “是你又怎么样?!”郎辞追问道,“你若真的当上了第一仙门的掌门,那改变了什么?!你有什么宏图大志,还是有什么非这样才能施展的抱负?你当上了,然后呢?”


    这可真是个有点难回答的问题。郎无心淡淡道:“那,再说吧。”


    再说吧。


    再说吧?


    就为了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路上死了这么多人,这么多有血有肉的垫脚石,堆起来有多少座尸山,然后你踩着他们,说,“那再说吧”?!!


    郎辞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你怎么说的出口……”


    “你觉得,如今这些位置上坐的人,每一个都比我好,比我高尚得多么?”郎无心面无表情地低声问道,“那为何世界还是这样?”


    “…………”


    厉风袭来,剑锋在她颈间划出一道深深的伤痕,郎无心险险往后一退,伸掌捂住伤口,身后赶到的鹤卫抢上,左右将郎辞狠狠架住,剑被夺,啷当一声滚落地面,郎辞面色狰狞,眼里泛着血丝,额角青筋根根绽出,她快要崩溃了,整个脸部的肌肉都在抽搐,吼道:“你去死!!你为什么还没去死?!郎无心,我诅咒你,你迟早会死无葬身之地,你快去死!!!”


    郎无心看着她。


    她右脸上的痂全都崩落,血和眼泪霎时淌满了整张脸,用最恶毒的语气声嘶力竭道:“我只是想要一个家人!是母亲,是姐姐,是谁都无所谓!!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母亲当年为什么要救你?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来换你……换你这个该死的恶魔!要是她还活着就好了……该死的明明是你……你把娘还给我!!还给我!!!”


    她挣扎地太过剧烈,四个鹤卫都险些控制不住,为首那人面露难色,道:“军师,这……您妹妹,要怎么……”


    郎无心的手还覆在颈间,鲜血自指缝中不断溢出,打湿了领口,血珠落到长命锁上,她漠然看着郎辞,无动于衷地开口道:“关进地牢里。”


    痛骂声逐渐远离,她赤色的眼瞳自郎辞的背影收回,在地面那串淋漓的血痕上定了定,随即,径直踏过血迹,复又站回那道窗前。


    死寂的夜里,她好似在看,又好似没在看,直到那几人彻底将圣物带进议事殿里。


    好了。


    会是谁呢?


    ……


    月色渐淡,五掌门蔺君有些疲累地揉了揉额际,桌前几道相似却又不同的字迹摆得紧密。


    自从上次发觉二掌门的字迹有异样后,她便在暗中搜查证据,但连番下来,却得出了一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结果。


    ……那异常的字迹,和二掌门的有同一种笔锋,听闻二掌门的字是由师叔所授,那师叔便是早早就大限将至退位让贤的那位,她将其生前的笔迹找来比对,竟和那异常字迹似是一人所出——可死人哪能写字?莫非是假死?这么多年来没有踪迹,又为何如今陡然冒头?


    夜深露重,叩门声忽起,一位小侍闪身而进,低声说了什么,蔺君神色一紧,立即道:“将武侯车推来。”


    她出行不便,又不欲将自己假手他人,这武侯车是三掌门雪里用玄铁捶造特制,用了不少心思,功能繁多,只有她一人能用的得心应手,其他人想坐恐怕很容易被带到沟里去。蔺君眉间紧蹙,在夜间驱车急急而奔,心中思绪如麻,却莫名有一种不祥预感油然而生。


    ……在议事殿见着了似是前二掌门的身影?


    四下无人,议事殿中也昏暗无光,蔺君放缓速度,停在阶前。


    在来之前,她已让小侍前去通报大掌门玄素,让其带人前来,应当不必多少时间就能与她在此会合。


    不是她一定要冒险,但人若跑了,那这难得的线索便断绝了。如今的穹苍,再这样下去绝然不行,蔺君抿了抿唇,将长针藏于手心,缓缓踏进殿中。


    殿中虽无烛火,一片昏暗,但她日日来此值守通报,对议事殿中的摆饰陈设皆已熟悉入骨,何论道路。天井上的剑阵泛着微光,还是那般令人心安,或许是因为将要临近答案,蔺君无法让自己不胡思乱想。


    这么久的试探,为何当真一点破绽都没有?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若是后者,又如何控制剑阵?


    不,不对……


    一直都没找到的理由,莫非是“它”原本就不在五人之间?


    不知何时,她的脊背早已布满冷汗,就在此时,武侯车猛地疾停,蔺君半身快要向


    前跌去,她险险维持住身体,就在此时,她忽的灵光一闪,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骤然浮现,下一瞬,她不可置信地猛地抬头——


    然而,已经迟了。


    凌厉风声中,曾任掌门佩剑如散花般朝她直落而下,剑尖在她眼瞳中疾速放大,避无可避,但穿过身体时没有带来分毫疼痛。她动弹不得,眼中的惊愕和痛惜如水泼墨般淡去,渐渐变得一片无际的空茫。


    所有思绪仿佛都在这一瞬尽数消失。


    虚幻的剑身在她周身不断转动,剑身倒映着剑身,将她围在中心,似是五面明镜,她茫然地抬目,四下观望,镜面上分别书写着“爱”、“恨”、“痴”、“生”、“死”,“爱对”恨“,“生”对“死”,最终,停留在她眼前的只有一字“痴”,砰然一声,镜子碎裂,化为纷纷碎片,落在她身上,却似雪花般轻飘飘地融了进去,再无声息。


    寂静过后,无数记忆似海啸般涌进蔺君脑中,她近乎被这剧痛淹没,抱头惨呼:“啊啊啊啊啊啊啊!!”


    眼前景物如走马灯般疾然变幻。天妖,鸿蒙山,火龙令,穹苍,人族,妖族,完整的,曲折的,所有的记忆全都混杂在一起,期间闪过一张熟悉的面孔,额间一点红痕,手中持剑,身上却着代表掌门的炎阳袍服,鲜艳无比。那人自上而下朝她瞥来一眼,眼底复杂万千,锣鼓响了,有人在身旁山崩海啸般的高呼:“恭迎掌门继位——”


    为什么她看见了徐行?为什么徐行穿着掌门服……什么掌门继位,徐行看着只有二十出头,穹苍何来这么年轻的掌门?那又是什么时候的规制庆典,不是早就已经不再启用了吗?


    这个疑问没有得到解答,徐行的身影便流沙般自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茧黄色的身影,眉目冷凝,神情郁然,女子抬眼,接住了自树上飞下来的一顶斗笠,说了句什么,树上那人笑了,紧接着,二人都齐齐化为飞灰。


    蔺君并没有见过她们,心底却骤然涌现出一股没来由的酸楚怅然,但这股怅然也很快消失了,余下的,只剩一片平静至极的空茫。


    太奇怪了。所有的一切,都令人无法理解,无法接受。她喃喃道:“我到底是……谁?”


    很快,她就知道她是谁了。


    剑光之间,蔺君坐直,微微握掌,那剑阵便随心动,重又安宁地回到穹顶之上,复而静谧。


    寂静中,她垂着眼,轻声道:“我是褚北,是白意远,是鞠冠玉,是柴辽,是岑山,是蔺君,我是……穹苍。”


    剑锋烁烁,蔺君最后留恋地抬眼看了看这沉默的剑阵,将手覆在武侯车旁,极其熟练地将其驱起,往殿外行去。


    她目光落在自己丝毫使不上力的膝腿上,看了一阵,只摇了摇头,苦笑道:“罢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是的。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是不得不做的事。以前是她想错了,如今,她已经彻底明白了。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个结局,所有选择都在为了这个结局而前进,牺牲无可避免,她要做的只是取舍,一次又一次的取舍,尽自己所能让人族在这片已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延续,千秋万载,直到她再也看不见的永远……


    这就是穹苍无可动摇的使命。


    “蔺君!”


    一出殿外,迎面而来的便是玄素,大掌门衣冠罕见地不太齐整,后方还跟着几队鹤卫,灯火通明间,议事殿仍是一如往常的平静,毫无异样,他凝重道:“你方才说……”


    “抱歉,恐怕要让掌门师兄白跑一趟了。”蔺君捂唇笑了笑,伸手将他衣领整好,莞尔道,“若我说我是太过心急不慎看错了,这般大张旗鼓的打扰你,你会怪我吗?”


    “……”玄素竟是很轻地松了口气,无奈道,“你若没事,自然是好,我怪你什么?只是,还在纠结那字迹么?”


    “是啊。不过,我想方向错了。”蔺君抬眼看了看,一弯残月挂在天际,玄素走到她身后,将武侯车推往第五峰,一如往常,她叹了口气,淡声道,“毕竟,死而复生这种事,无论怎么想都有些荒唐吧。”


    第234章 无情无义无心一“爱”,原来是这样恶……


    #234


    新小楼,再梳妆,脖颈间的伤口已精细地缝合好,用最珍贵的药凝结,仍是狰狞地像一只肉蜈蚣攀在上面。郎无心对着铜镜,将领口拉高了些,目光却没落在疤痕上。


    她在看自己的脸。


    虽说伤口看着可怕,但毕竟不是致命伤,屋内的医者却连番上阵,后来者近乎无处落脚,郎无心余光瞥见被挡在最后那几人隐隐露出不忿神色,许是因如今第五峰挣扎在生死一线的门生众多,同僚们倒争抢着来占星台医这么个小伤,不由不平吧。


    她毫无停留地收回目光,窗外,天光乍亮,泛起昏暗的鱼肚白,有人在外叩了叩门,马不停蹄地入内禀报道:“少林那些残党似是已和灰族勾结,逃遁不见,领军寻不到下落,军师,还要继续找吗?”


    “不必。”郎无心道,“毕竟是释家子弟,杀了有碍名声。将了悟与灰族勾结的情报散播出去,那时再动手不迟。”


    “是。”那人又紧接着道,“现下不少妖族都已前去无极宗和狐族禁地,黄族也已动身,峨眉对其有所动作,但并未大规模交战。”


    郎无


    心道:“只凭峨眉,拦不住的。”


    那人道:“据线人称,徐行一行人极有可能此时便在狐族禁地之中,只是那填石仍是不见踪迹。前线军部已然开拔,准备在禁地之前先行驻扎。但狐守之地地势特殊,附近环绕天险火山,只有一道冥河连接两岸,入口狭小,实难攻入。还有那些不分敌我的石雕和妖人……”


    他越说,就越犯起愁来。狐族一向在北地,人不犯它它不犯人,能维持这么多年,自然地形封闭到了极致,不仅难进,也是同样难出。哪怕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该如何取走圣物,除非徐行自己走出来。更难办的是,除了那些背靠无极宗的妖族外,必经之路还有一个叫做紫兽庄的镇落。


    紫兽庄人烟稠密,狐仙信仰根深蒂固,事到如今还供奉着什么“胡三姑娘”,年年举办狐祭。跟这群乡野村夫讲不通道理,紫兽庄还在无极宗境内,绝不会允许穹苍借道,就算穹苍强行征路,若攻打禁地,夺走圣物,那么封印一破,石雕群出,第一个踩踏而过的村庄就会是紫兽庄,伤亡惨重是意料之中的事。


    左右为难,怎样都是难办。这些都是普通人,可要是填石不见,鸿蒙山暴动,只会死比这多千倍百倍的普通人……


    “在烦恼什么。”郎无心淡淡道,“先令一个火属的修者潜入紫兽庄,假作是禁地脱出的石雕,趁夜烧尽边陲几个村落,镇上的人便会自觉危险离开了。到时再强征道路,阻力顿消,并且兼有疏散人群之效用,照我说的尽早去办吧。”


    那人思索片刻,喜道:“此法大善!”


    郎无心说完,便披衣起身,身旁鹤卫立即捧上一个小小竹筒,里头有浅浅的水声晃荡,她盯着那竹筒看了一阵,禀报那人才想到什么似的,道:“军师,还有一个消息,大掌门说,此战你就先不必上前线了。”


    郎无心道:“为什么?”


    “这……在下也不太清楚,似是五掌门说多次使用血液,身体恐怕有恙,她最近研制出一些新药……”那人迟疑道,“正好,五掌门正传唤您前去第五峰呢。军师这段时日大伤小伤不断,看着确有疲态,还是身体为上,紫兽庄那边就先由三长老带领,你大可放心。”


    郎无心一哂,心下霎时了然。


    选定了蔺君么,真是可怜人。其实,最佳人选该是秋杀吧,不论是自体魄还是自人脉上,但秋杀此时被徐行扣着,鞭长莫及,这也是无法的事。


    “……”


    出殿之时,殿前已备好肩舆。穹苍内山势陡峭艰险,又鲜少有身无修为的寻常人出行,这肩與是从万年库中找出的老物件,罩着金漆,扶手两侧有形似兽首的装饰,郎无心走近时,忽的瞥见椅背中心还刻有浮雕云纹,云纹中是怪模怪样的图案,身似蛇头似鹿,又兼有利爪,她生平从未见过这种野兽,书中也未见记载。


    莫非是从前神话中的什么生物?


    这忽如其来的思绪尚未深入,便被一抹浅淡至极、似有还无的香味打断。


    郎无心转过头去,在山道角落看见了一簇横生出来的白梅。


    这个时节,梅花早就该凋谢了,哪怕此处山势孤高也是同样。这枝白梅已无同伴,细瘦纤弱,却仍是屹立在此,平白扎眼得很,风一吹,一枚花瓣便被卷过来,沉静地落在她手背上。郎无心伸手去拂,尚未触及,指尖却一顿。


    啊,她想起来了。


    小时候住的草屋窗外,便有一株白梅,只要风一吹,她就会在满室暗香和寒冷中醒来,睁开眼时,总会有小小的花瓣落在身上……


    郎无心微微睁大了眼,面前稚嫩的郎辞尚在熟睡,脸上硌着草席的红印。太冷了,她的胳膊上汗毛竖起,只有和郎辞交叠的腿弯处能感受到一些暖热,薄薄的被子在榻上卷成一团,边角有破烂的棉絮跑出来了,上面落着三两白梅花瓣,她蹑手蹑脚地起身,将被风吹开的窗户关严实了。


    屋内仍是一览无余的简陋,这窄榻睡一个大人都够呛,两个小孩也照样显得拥挤。被子太薄了,一入夜手脚就仿佛在冰窖里一样,对郎无心来说,唯一可供取暖的用具是自己感情不好的妹妹,郎辞不怕冷,身上总像个小火炉,就算自己用冰凉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她也从不挣扎。


    小榻旁拉着一道布帘,布帘外就是母亲休憩和做工的地方。此时不闻平日里针线穿过布面的轻呲声,只听见更远些的地方传来压抑着的争论声,郎无心垂着眼,习以为常地赤脚下榻,自灶边提起一把柴刀,踮着脚走向虚掩着的房门。


    不远处,母亲又在被一个面生的男人拉拉扯扯。她被激怒了,又怕吵醒孩子,于是压低声音道:“我只是在你家做工而已,拿织物换工钱,并无他意!你放手!”


    她的怒火在那人面前宛如虚设,那人仍是带着尤挂涎水般的笑意,断断续续说着什么:“……有什么不好……很辛苦吧……暴殄天物……反正……你不是郎家的人么?”


    这些话,郎无心已能背下来了。她拎着有自己半身高的柴刀,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直到站在母亲身后为止。她走路没有声音,那男人往下一瞥,方才看见她黑漆漆的眼睛,混不吝的笑意霎时凝在脸上,他迟疑地道:“这是……你女儿?”


    “啊,无心……”母亲这才发现她,脸上一瞬闪出个有些难堪的神情,却立即训斥道,“出来又不穿鞋?赶紧把刀放下,多危险啊!”


    郎无心仍是冷冷盯着他,他很快便走了。


    动静吵醒了屋内的郎辞,她迷迷糊糊地走出来,揉着眼睛道:“怎么了,娘,姐姐……又有谁来了吗?”


    母亲没有回答,而是一人一边拉着她们的手,进屋内开始做饭了。


    母亲曾经是郎家的人,名叫郎茗,生得极美,是无论怎样粗陋的服饰都掩不住的、绝代风华般的美丽。更小些的记忆,郎无心记不清了,或许自己刚出生时是过过几天好日子的吧,那时自己的生父还没对母亲感到厌烦,还肯为她一掷千金,那些流水似的珍宝灵器像沙一般自母亲的指缝中淌走,落入族人的手中,她是郎家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而这一切随着父亲的抛弃尽数化为飞灰。


    母亲没有按照族人的意愿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她为自己改了名字,每日都痴痴等候着爱人的回头。一年后,她遇到了郎辞的父亲,那是一个浑身寻不到什么长处,温吞和顺的男人,没有钱,亦没有势力,他足够善良,善良到节衣缩食也会保证母女二人的生活,善良到不介意母亲心中仍有着那个人,也足够懦弱,懦弱到在郎辞降生第二日便悄悄地不辞而别,再无声息。


    无法创造利益,无法找寻价值,母亲在接连被抛弃后,再度被郎家除名。她身无长物,更没有什么过人的才能,只能靠打一些不怎么需要才智的小工勉强度日,却屡屡因为这个姓氏遭人误会白眼,方才那种事已不知发生了多少次,郎无心数不清了。


    “王家的短工,应该又是做不成了。”汤有些咸,滋味不算太好,母亲抿了一口,仍是忍不住黯然道,“我分明不是那种人……为何每次都会遇到这样的事?”


    郎辞看着她颓然的面色,立即把筷子放下,抱住了母亲,母亲流泪了。她还小,根本就不懂母亲为何要哭,但她很快也跟着落下泪来,两人紧紧相拥,泣不成声。


    郎无心无动于衷地坐在桌边,慢慢将那碗不好喝的汤喝光了。


    她漠然地心道,这太正常不过了。因为凭你的绣艺,根本够不上其它小工的能力,能将你破例招进府内的人家,自是冲着你的美色来的,难不成真为了你那能把凤凰绣成雉鸡的扇面吗?为什么,如此简单的道理却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哭?


    母亲常常抱怨,日日夜夜都在抱怨,她身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怨气,这怨气有时冲着她,有时冲着自己。心情好时,她会说一些从前的事,在她口中,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有着天下间最为高贵的品格,离开她是迫不得已,久而久之,郎无心对此抱有的只有沉默。


    可郎辞会不厌其烦地听着,好似第一次听见那般,于是,这间小屋一年四季都浸泡在泪水里。


    十二岁那年,母亲罕见地自外面带回一柄长命锁。


    那是一柄银制的长命锁,成色不是很好,上面还有几道划痕,乍一眼看着好似用料结实,翻过来一看,却薄得让人发笑,是个充场面用的物事。在城里,谁家小姐少爷戴上这个是要叫人笑话的,连身边的丫鬟小厮都不太看得上,但对郎辞来说,却是个稀罕到不得了的玩意,她翻来覆去地看,将其举到太阳下,看着银面泛出的光泽,就情不自禁地傻笑起来,眼睛跟着一道发亮。


    母亲忙里忙外地收拾屋内,头也不抬地对郎无心道:“是你刘叔送的。”


    “还回去。”郎无心道,“这虽不算珍贵,但也不是他能随手送出来的东西,看成色,是别人的老物件,划痕倒是新的,是带出来时动作太急,不小心划到的吧。他最近在陈家当下人,那里的孩子刚过满月宴,他偷了东西,迟早会惹上麻烦。”


    母亲动作一顿,失笑道:“他说是主子赏的,又用不到,才转送给我,你这孩子,想这么多干什么?”


    郎无心看出母亲不想还。但她不明白,母亲为了摆脱菟丝子这个名头,避嫌到了极致,连别人将鱼丢到门口都要还回去,更多珍贵的礼物更是从不过手,为何独独巴着这个长命锁不放?


    “小辞,过来。”母亲自郎辞手中拿过长命锁,似是犹豫了一瞬,再看了小女儿一眼,最终还是笑着将长命锁佩在了她的胸前,用心整好位置,而后往后退了两步,拊掌道,“别人有的,我们无心也要有。”


    郎无心的脸上出现了些许愕然。她转头看向郎辞,郎辞的眼神黯了黯,似是很强行地将失落和羡慕压下去,最终,只是悄悄走近了几步,摸了摸那道长命锁,小心翼翼地仰头笑道:“姐姐,好好看啊!”


    她更不明白,为何母亲会将长命锁给自己,而不是郎辞。


    你不是更喜欢她吗?


    “……”


    三日后,她拾完柴回家,远远地便听见反常的喧嚣声。家里的门被踹翻了,锅碗瓢盆摔了一地,那棵白梅树下,许多人正围着两人痛殴,她听见了母亲和妹妹的呼声。


    来的人青壮年就不下十个,但衣着朴素,不像是富贵人家的人,远处拴着三匹马,正不耐地打着响鼻,应是陈家下人借题发挥,


    前来泄愤,私自将马骑了出来。这马比他们人还贵,丢了和丢了性命无异,郎无心将背篓卸下,藏在树后,悄悄走到马匹身旁,第一刀先割断绳子,第二刀砍了马腿,马匹受惊,嘶叫着狂奔而去。


    郎无心看着那十几人惊慌失措地去追马匹,看着马在远处将自己的脖子摔断,待到人声彻底消失,才将背篓背好,走到母亲身前。


    她道:“我是不是说过,让你还回去。”


    母亲怀中护着郎辞,鼻青脸肿的面孔对着她,再度露出个有些难堪的神情。明明被打的是母亲,她却好似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声蜷缩道:“……我去请人找了家里的人……”


    只是郎家那群捧高踩低的寄生虫,怎么可能理她。


    郎辞吓得直哭,母亲吃力地将郎辞扶起来,不敢看她,只低头惨然道:“太……过分了……”


    在这一刻,郎无心终于明白了,母亲为何会破例收下那道长命锁。郎辞还是孩子,孩子当然会认为父母无所不能,是世上最厉害的人,而自己却在长大,母亲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对她逐步膨胀的厌烦,甚至不屑,她对此感到慌张不已——这长命锁并不代表什么美好的意义,只是一个她用来讨好自己的东西。


    “过分吗?”郎无心问道,“那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做。”


    “你不是说,父亲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吗,那为何不去找他讨回来?”她问,“族人用着你留下来的钱财,挥霍如土,你一失势就把你扫地出门,如今连派一个人来看看你有没有死都不愿意。你手上有他们不少把柄吧,再不济,混进去下一点毒,这也做不到吗,为什么?”


    为什么只是忍受?


    面对这个纯粹的问题,母亲再次流下了眼泪。


    “你还小,你不明白。因为……那是家人……曾经有的情分……我还爱着他们。”母亲艰难地说,“就像我爱你们两个一样。”


    这是郎无心降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爱”这个字眼。


    而她那时只是在想,“爱”,原来是这样恶心的东西吗。


    第235章 无情无义无心二(已黑化)


    #235


    那柄长命锁最终还是没有还回去。


    母亲不这么想,是郎无心制止的,她的想法很简单——打都挨了,那些来找事的人也销声匿迹了,为何非要还回去不可?


    当晚,郎辞顶着一张花红柳绿的肿脸朝她窸窸窣窣爬过来,很小心地又拿指尖碰了碰那薄薄的银锁,觑着她眼色道:“姐姐,我知道你喜欢这个,但是,他们说这是‘脏物’,不能拿的。我们不是小偷,所以……”


    “还回去了,他们就不说我们是小偷了吗?”郎无心说。


    而且,喜欢这玩意的明明是你,我并不喜欢。


    郎无心冷眼看着她,心道,分明想要,却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即便我再不喜欢,也绝不会让给你。


    这一场闹剧并未持续多久,因为母亲在初春时病倒了。


    或许是那次被痛殴的确打断了她的筋骨,连带着脊背都再支不起来,又或许是积郁成疾,心火难消,总之,她连着半月都缠绵在病榻上,时常咳血,无法劳作。家中本就没有积蓄,东凑西借了几日后,便连饭都吃不上了,何论买药,于是郎无心不顾母亲劝阻,开始带着郎辞出门找能挣钱的路子。


    初春,万物萌生,天也晴朗,郎辞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眼神总在花花草草蝴蝶小虫上停留,最久的一次是盯着路边重紫色的绸缎看得入迷,险些走丢了,嚎得鼻涕眼泪满脸,脏得要死,从那之后,郎无心允许她牵着自己的衣角走,但只能用两根指头。


    和郎辞不同,郎无心没有将目光放在这些杂物上的兴致。即便郎辞不久前觉醒了灵根,也仍是太过弱小,不过比寻常孩子更结实、更有力气一些,不会有人放心真把正事交给她们做,就算有,能贪小便宜去雇佣她们的人,定然会想尽办法克扣酬劳,甚至打一顿后一分不给。就算练武也需要门槛,连剑和武服都买不起,那就踏不进武馆的门,她很快发现,就凭自己二人,无论怎样辛苦都做不到勉强糊口,何论那寻常人家都负担不起的药材。


    更糟糕的是,她发觉自己长得很好看。


    这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只要长着眼睛,这世上没人会不知道自己好看。但若是不会利用这张牌,这美貌就只会是催命符,郎无心用捡起的石瓦将那扑上来的小厮打得头破血流时,目光落在他身侧的褡裢上,她慢慢将褡裢打开,将里面的碎银全部倒出来。


    只有一点。


    她站起身,看着倒地那人布满补丁的衣料,后侧已被磨平的草鞋,这是个穷人,也是一个弱者。


    弱者不需要怜悯,因为他们只要有机会,也会毫不留情地剥夺同类的一切。


    带着钱回去的路途上,郎无心买了药,破例多买了一个糖人——说是糖人,其实根本没做样式,只是将饴糖化开摊成圆圆扁扁的一小片而已,这最便宜。郎辞吃得心不在焉,最终还是忍不住惴惴道:“姐姐……那个人受伤重吗?”


    当然重了,脑浆都流出来了,没看见吗?郎无心面不改色道:“只是暂时爬不起来,过一阵就回去了。”


    郎辞松了一口气。过了阵,这口气又被


    提起来,她急道:“那、我们拿了他的钱,全部都拿走了,他发现了之后肯定会来找我们算账的!”


    “不会。”死人怎么算账,有尸僵的,郎无心不耐道,“他们是因为什么受的伤,只有自己最清楚,别说不敢来找麻烦,更不敢去报官。”


    快到家了,她停下来,对郎辞定定地说:“我知道该怎样买药了。在家里,你只说我们找到了一个慷慨的好人家当小工,其它的,一个字都不要提。”


    “我只比你大三岁而已。”郎无心拍开郎辞不安地紧抓自己的手指,居高临下道,“你也该懂事了。”


    自那之后,郎无心便开始用自己当诱饵,似蜘蛛织网捕获猎物。大部分人吃了这闷亏,都只敢自己憋着,但无法事事如愿,偶尔几次极为凶险,险些阴沟里翻船,那时躲在暗处的郎辞就会来帮忙。


    她尽管只有九岁,倒意外地很有天赋,无师自通地知道人的要害在哪,击打哪里可以让人暂时无法动弹,而哄她也比自己想得还要简单,连糖都不必买,只要对她露出个好脸色、摸一摸她的头,说她做的很好,她就会立马雀跃又脸红地笑起来。


    花开了又落,母亲的病一日一日在好转,入秋那天,郎无心再次听到了斥打声和凄惨哭声,这次传出声音的地方是屋内。


    她打开门,郎辞赤着脚,双手将衣袍捞到膝盖以上,小腿上全是一条一条渗着血的鞭痕,母亲手里拿着竹条,狠狠抽在她小腿上,发出一声脆响,郎辞被打得往上蹿了一下,却不敢逃、甚至连自己抓着袍角的手也不敢放,只缩在墙角放声大哭地不断认错道:“我错了!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你不敢了?我看你们敢得很!”母亲盛怒地吼着,“要不是有人和我说了……我要多久才能知道你们竟然瞒着我在干这种勾当?!你们才多大?!!”


    “我们没有……娘,我们没有!”郎辞急忙解释道,“是骗他们的,只是为了钱!”


    “我相信你们没有。那其他人呢?其他人会相信你们吗?其他人会如何看?!”母亲气得狠了,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娘为了摆脱这个名声,苦了这么久……”


    母亲咳嗽时,胸口狠狠地塌下去,好似得蓄着一大口气才能将其重而撑起,然则却永远等不到这口气的时机。卧榻过久,手臂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更没多少气力,随便一个人就能将其推开。


    郎辞看见她,眼里亮了亮,想叫她却又不敢。


    郎无心岿然不动,心中只余不解。


    ……你是一个修者。你有灵根,力气大的足以将一个男子轻易掀翻,为何会被如此瘦弱的一个人、如此细小的一根竹条,像狗一样地被困在角落里只会哭叫?为什么被打得这么惨,还在口口声声说“我们”,莫非当初不是我逼你这样做的吗?


    她往前踏了一步,母亲觉察到,猛地回头,瞧见她毫无变色的神情,攥紧了手上的竹条,颤问道:“无心,你是被坏人骗了……有人教你这么做的,是不是?”


    “不是。”郎无心道,“是我自己想这么做的。”


    “啪”一声,目光猛地偏移,随即便是面上火辣辣的疼,母亲怒不可遏地扇了她一耳光,似乎在咆哮着让她认错,但她耳旁嗡嗡作响,辨不清面前那人究竟在说什么,实在太吵了,郎无心尝到唇角的咸涩味,她没有生气,只是转过头,伸手牢牢抓住了母亲尚在挥舞的左臂。


    一下子就安静了。母亲脸上闪过一瞬愕然,甚至还有一分微不可见的恐惧,郎无心抬起右手,还了一巴掌回去。


    她并没有留手,一声脆响,母亲孱弱的身体一歪,重重摔到了地上,捂着脸颊不可置信地看来。一旁的郎辞愣住了,扑上来道:“娘!!”


    “想救你的命,这就是最快的办法。”郎无心垂眼看着二人,道,“难道你要我看着你死吗?”


    母亲双唇颤抖,说不出话来,郎无心蹲下去,缓缓道:“你是我的母亲,是家人,和其他人不同,所以我应该不惜一切地救你,为了你牺牲其他人的性命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我其实不想这样。所以,如果你真的不想吃药,不想活下去,早一些和我说就好了,我当然就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说完,她掐住了母亲的脖子。母亲面孔即刻涨红了,吸不上气来,郎辞一脸空白地去掰她的手,道:“不要,你在干什么……把手放开啊……”


    “你怕我,为什么?”郎无心道,“你不是说过,父亲杀伐果断,对旁人冷血无情,唯独对亲近的人会有温和的一面,你不是日日夜夜都在说这种话,好似不会腻烦吗?你不是很爱他吗,趁我睡着的时候,摸着我的脸说我很像他,为什么他这样,你就从来不会责怪,我这样,就是做了什么你接受不了的错事一样?你究竟是希望我像他还是不像他,究竟哪样的女儿才是你想要的,你不说出口,我要如何才会明白?”


    回答她的,只有眼泪。


    母亲艰难地伸出双臂环抱住她,这些问题一个都没有被回答。这个憔悴的女人只是流着眼泪,不断咬着牙哽咽忏悔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才让你……变成这样!”


    被紧紧搂抱着,肌肤贴着肌肤,热泪淌进她的颈窝,传来令人不适应的黏腻触觉,郎无心面无表情地抬眼看着窗外,窗没关紧,那株白梅似又生得繁茂了些,无论修剪多少次,那枝梢的梅花总会固执地不待到入冬就盛开,留到初春的最后一刻才凋零。


    不是谁让她变成这样,她只是生来如此。


    她一直,一直都在不解,不解的事物愈来愈多,如云翳般从未散去。


    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一切都模糊不清。理解不了。因为是母亲,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救她,但倘若母亲真的不治而亡,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自己已尽了全力。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什么都变了,只有那浅淡到令人厌烦的香气,一夜一夜地侵染进她的梦里……


    清晨,郎无心醒来,身侧已无人影,她将发髻束好,推门,迎面而来的便是热腾腾的烟气。


    郎辞正穿着一身武服,满头汗湿,坐在桌旁左右开弓往口中扒饭,她身量拔长不少,长肉的速度跟不上抽条的速度,袖管轻飘飘贴着皮肉,瘦的像根立起来的猴头菇,不妨碍吃起饭来狼吞虎咽,见到她,百忙之中抬起头含糊道:“姐,来吃……”


    “不了。”郎无心看了她一眼,凉凉道,“我去私塾了。”


    好脏啊,这个妹妹。人脏,吃相也脏,哭起来鼻涕眼泪飞得更脏,看着就倒胃口。


    一般来说,童子七岁就该送到私塾里去读书念字,穷苦一点的人家稍微宽裕些再送去的话,也是十岁顶头了。郎无心去年十四才踏入私塾的门,是整个私塾里年纪最大的,那些小同窗背地里咕咕唧唧指指戳戳地嘲笑她,母亲还担忧过她会被排挤,半月后再去,那些小孩都一个个被收拾的老实得不得了,甚至集体给她上供午饭。


    其实,这样也有些过火了,但母亲却没说什么,还难得很欣慰的样子,郎无心猜想她或许觉得女儿不随地杀人已经是个了不得的大进步了,毕竟在土里安静腐烂的三具尸体面前,什么仙人跳、什么郎家的名誉,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又胃口不好吗?”母亲自灶台那儿探出头,眼神闪躲了一瞬,方道,“最近总是吃不下饭……娘给你熬了梨汤,试一试吗?”


    郎无心本想拒绝,目光在她烫红的指尖上一顿,还是道:“随便吧。”


    三人最近总是坐在一起吃朝食。


    这个时候,郎辞已在外边跑个五圈十圈热热身了。学武的


    醒得早,吃得多,每天闲不住似的乱跑,母亲觉浅,她一醒便跟着醒了,然后便蹑手蹑脚地起身生火烧饭,待到郎辞回来,郎无心多半便起了,三人各吃各的,然后各自去做自己的事。


    郎辞去学武,据说是有个武馆师傅见她根骨清奇,所以破例收了她做学徒,母亲则是去了一家府中打杂,做事还是那样笨手笨脚,那家的小姐却很喜欢她梳的头配的服饰,时不时心情好了还会将没动过的糕点全部让她带回来,郎无心每日什么都不必做,只是读书。


    母亲对她的偏爱到了旁人都有些看不惯的地步,郎辞到如今还只能捡她不要的衣服穿,浑身上下光秃秃的,能称为装饰的只有习武撞出来的乌青红肿,她却素来都穿得齐齐整整,及笄时还添了一柄发簪,无论怎么看,将来都会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自那之后,母亲再也没提过父亲。


    “明日就是擂台战了。”郎辞伸出遍布厚茧的五指,眼神闪闪道,“说不定,我就能升元了!”


    “升元”是这里武馆常用的称呼,是专给天资异禀的小辈开的“后门”,只要能成功升元,便可免去将来三年的束脩,甚至还能得到往后武馆的举荐,待到十五岁便可进入大户人家当院卫。不必在外刀口舔血地押镖,和山匪动辄打个你死我活,也不必出卖苦力累得日日腰都抬不起来,院卫这工职可是个了不得的香饽饽,又安全又体面,还时不时能拿到些赏钱。


    这样好的机会,自然人人都盯得眼发绿,是以想要升元也极为困难。首先,参加者要面对的是比自己高上两三辈的师兄师姐,连着三轮皆胜才算成功,并且人人只有一次机会,错过就没有希望,不论如何,只看这一次了。


    母亲道:“有把握吗?”


    郎辞被这么一问,反倒讷讷道:“可能……也不算是有把握。”


    “此话当真?”母亲揶揄道,“我可是听别人说,你是这一届里最出类拔萃的小辈,除了你就没有别人了呢。”


    郎辞脸颊红了红,道:“我……我尽力就是……”


    郎无心喝完梨汤,拭了拭唇角,起身拿书,一言不发地推门离去。母亲在后面手忙脚乱地收拾,扬声道:“路上小心啊!最近城里不太平,散学时,让妹妹去接你!”


    黄昏时分,郎无心踏出私塾时,看见郎辞正缩手缩脚地站在树下,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一副不敢放进兜里又不敢举起来的蠢样,她道:“这是什么。”


    郎辞将那块小布展开,小声道:“雪花酥。”


    “我又不是没见过。”郎无心道,“都化了还拿着,不黏吗?”


    郎辞道:“师傅给的,说是祝我明日旗开得胜,要我提前回去好好休息。我已经吃了一块了,还有两块,一块留给你,一块带回去给娘。”


    郎无心道:“既然不舍得,又何必装。你要吃就吃,我不喜欢这东西。”


    她说完转身就走,郎辞在后快步追了上来,还在喋喋不休地聒噪追问:“你真的不吃吗?”“很好吃的,很甜!”“我真的吃啦?真的不用给你留着吗?”


    烦死了,郎无心没回头,走远道:“我不吃。”


    一块半黏不黏的雪花酥而已,况且本就是她自己得来的奖品,郎辞听了她确切的答复,反倒像是路上平白捡到钱一样,嘿嘿偷笑起来。


    郎辞满心满眼盯着这得来不易又意义非凡的糖块,都没注意到自己正擦身而过一道路口,肩膀和一个人重重一撞,愕然间,那块雪花酥脱手飞出,落到正从马车上下来的另一人身上,黏腻的糖色在宝蓝衣料上砸出一个不浅的痕迹,又骨碌碌顺势滚下来,沿途制造出一条浅黄色的长痕。


    她的眼睛追着糖块飞走,后知后觉地才看到被砸到那人,那人肥头大耳,面色燥卒,正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郎辞这才发觉到街道上反常的寂静,眼前所有人都面色不善地看着自己,她这才发觉自己可能闯下了大祸,她不知道这人是什么官阶,但她能知道他今日似乎本就心情不佳,郎辞慌张道:“对、对不住……我……”


    那人仍是没有说话,郎辞的目光求救似的转向前方的郎无心,她也微微蹙着眉,正往自己这边走来。


    “府尹,这小孩蓄意冲撞,又像是练武的,说不准不怀好意。”侍从看眼色道,“这官服可是新的!这样被抹了糖色,莫非是代表着……”


    那府尹守挥了挥手,似是没心情谈,只道:“给她个教训就算了,别见了红,晦气。”


    只两句话的功夫,仅仅两句话的功夫,郎无心尚未来得及走到面前,郎辞的右手就被压在车轮下面,五指尽数碾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斗武天元转瞬沦为梦幻泡影,小屋重又浸泡在无尽的眼泪里,桌上做好的饭菜早已凉透,郎无心面无表情地坐在木桌旁,听着内室传来母亲崩溃般的悲鸣声,她哭得快把肺呕出来,仿佛恨不得是自己手指断了:“为什么就恰巧碰上他们……为什么就恰巧是今天?!为什么要走那条路,一块糖而已,傻孩子,我吃不吃又有什么所谓啊?!”


    郎无心起身,走近榻边。母亲双眼已经红肿,紧紧抱住了她,低声道:“无心,幸好你没事,幸好你没有逞一时之气也跑过去,不然,娘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郎无心从中听出了一丝咬着牙的责怪。


    郎辞见她进来,虚弱地开口道:“姐……”


    郎无心道:“什么。”


    “没事的,不要担心我。以后,也还能习武的。只是,明日的比武,应该没有办法了。”郎辞嘴唇发白地伸出完好的另一只手,强笑着道,“他们不知道吧,我可是个左撇子!”


    蠢货。


    以为我会握住你的手?


    你在安慰我吗?受伤的不是我,我也不会因为没能保护好你而感到一丝一毫的愧疚。


    为着如此啼笑皆非的理由断送前途、认为横遭这种祸事是因自己不够谨慎的妹妹是蠢货;宁可不要命也疯了似的跑去府尹门前大闹要说法、什么事都没办成又被蛆虫惦记上美貌的母亲是蠢货;要大难临头了还不逃,想出一劳永逸却九死一生的法子的自己,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天将亮时,郎无心将尚昏睡着的郎辞摇醒,轻声道:“到时间了,起来,走了。”


    郎辞昏沉道:“什么……”


    “陈府尹的人把母亲送回来了。”郎无心冷道,“这个人我已打听过了,犯了事被下调过来的,臭名昭著。送回来不是好事,他接下来会把我们杀了,母亲掠到府里——当然,母亲也活不了多久。”


    郎辞猛地睁眼,手上的剧痛尚在,她惶惶道:“那怎么办?!现在逃走吗?趁他们还没发现的时候?!”


    “没有用的。”郎无心道,“没有马车,谁也不敢载走我们,能逃去哪里。”


    被他看上的人,就从没有过好下场。


    郎辞茫然道:“那你为什么说要走……”


    “去府里,他们守卫松懈,不会想到我们会去而复返。”郎无心平静道,“杀了他。”


    “……”


    “不、不行的。”郎辞瞳孔巨颤道,“那是新上任的府尹啊……”


    “正是因为新上任,所以树敌众多,仇人亦多,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联想到我们身上。”一个没长眼的穷人家孩子冲撞了贵人,被碾断了三根还是五根手指,死了还是没死,这根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郎无心淡淡道,“你不是能用蛇族的天赋吗?尽管只有一点,用幻境试着潜入,不难吧。”


    习武是为了保护好人,行侠仗义,怎可以用在这种事上!郎辞激烈道:“可我怎么能杀人?!”


    郎无心道:“那就可以等着被杀吗?我,你,母亲,一起被杀,你觉得这样比较好吗?”


    郎辞:“我  ,我不能——”


    “你可以。”郎无心不由分说拉起了她的手,道,“就像他们可以轻易碾断你的手指一样。”


    天刚露鱼肚白,一座小肉山似的新任府尹倒在榻上呼呼大睡,那珍贵的不得了、抹上一点糖痕就天要塌下来的宝蓝官服被破布似的随意丢在一边,他睡得唇角流涎,似乎还在畅想明日佳人在侧的美好愿景。


    郎辞还是满脸空白的样子,似乎丢了魂,郎无心没有等她醒过来的闲情逸致,一匕首戳了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失手。或许是因为她只杀过人,没杀过猪,那匕首一入体内便被一层滑溜溜、肥润润的肉给夹住,刀尖不慎滑了出来,府尹发出一声痛叫,霎时惊醒,暴怒地将她摔在了地上。


    痛,动不了了,郎无心奋力捂住他的嘴,对身后的郎辞紧迫道:“快!”


    郎辞站在原地,握剑的左手不住颤动。她完全没有被说服。无论郎无心怎样说,她还是越不过心里的那道坎。她是一个好人,好人需要善良,善良的人不能杀人,习武是为了行侠仗义——


    郎无心快被压得喘不过气了,艰声道:“快……”


    郎辞动不了,她感到自己的腿肚子僵软无力,像在抽筋,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郎无心的脸逐渐泛红、泛起紫色,看着她的手伸出来,五指徒劳地屈张着,那是一只完好无损的手!


    “……啊啊啊啊!!”郎辞闭着眼睛冲了过去,她用尽了自己最大的力气,将那人的脑袋扯了起来,随即,剑光一闪,她一剑莫说割喉,都险些将整个头颅都斩了下来。可她还是没有停手,一剑一剑继续捅着,鲜血四溅,落了二人满头满脸。


    郎无心自短暂的昏迷中醒来时,郎辞还在胡刺,地上的人已经不成人样了,她抹了抹脸,上前抓住郎辞的手,道:“好了。”


    “死了吗?”郎辞茫然道,“死了没有??他好像还在动啊!!”


    下次再动也只能是胎动了。郎无心漠然道:“死了。”


    郎辞道:“真的死了?我们没事了?真的这样就好了吗?这样就好了,就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们了,是不是?姐,你快,你快再看一下,他死了没有!我不敢看!”


    郎无心加重语气道:“死了!”


    郎辞这才罢手。她满脸血,又哭又笑地呜咽了起来,捂着脸不敢看那具尸体,郎无心牵着她在起早的佣人发现前原路返回,又在小河内洗干净手脸上的血迹,用事先藏在那的衣物换上,剑和匕首顺着河流冲走,郎辞一路顺从地跟着,半晌,忽的道:“我杀人了。”


    郎无心没说话。


    郎辞喃喃道:“我以后肯定不能当护院了。没有人家会要我这样的人。要是被发现了,我就完了,我迟早会被抓起来,关进地牢里,再也见不到娘和你了。”


    郎无心耐心道:“不会的。”


    “会的!肯定会的!”郎辞激动道,“既然这样,以后,还是有人要欺负我们,那也让我动手就好了。反正,只要、会把我一个人抓进去……”


    她还沉浸在方才的惊恐中,说起话来也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像极了错乱的呓语,郎无心不再应答,只是拉着她沉默地在无人的街角处前行,直至太阳终于升起时,二人终于回到家前,然而,素常门可罗雀的家门前却反常地停着一列车队。


    当看到车队时,郎辞反应极大地哆嗦了一下,郎无心握紧了她的手,沉声道:“不是陈府的车队。”


    除了陈府以外,还敢这么大张旗鼓地将马车陈列在外的势力……


    她在马车上看见了一抹菟丝子的徽征,霎时一怔,而后,便咬起了牙。


    该死,是郎家来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才来,若是他们能摆平,自己方才还何必走那一趟?


    两侧都是蒙面人,郎无心拉着郎辞走进门内,并未受到任何阻拦,这群人跟死了一样,半点声息都没有。随着她开门的声音,坐在桌前的母亲呆滞地缓缓抬起头来。


    那双眼睛,比才看到郎辞被碾断的手骨时还要绝望。混浊的瞳孔落到她和郎辞紧握的手上,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似被一种无法遏制的痛苦袭击,要昏厥一般,泪珠霎时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整个屋内,被一种难以言说的空气充斥。


    郎无心背后炸起汗毛,就在她没注意到的墙角阴影处,一个面生的男人走了出来,满脸兴味地在两人身上转了转,他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道:“你们刚才去做什么了?”


    郎辞躲到了她身后,郎无心没有回答。


    她已经看出眼前这人是谁了。


    “罢了,反正不是什么要事。”那男人走近了些,俯身仔细观察道,“只是看脸,长得还真像,尤其是这双眼睛。大点的,嘴巴长的像你,小点的,鼻子更像点,要说哪个是我亲生的……你不指出来的话,还真是难以辨认啊。”


    母亲木然道:“……你要,带走,去哪里?”


    “你曾经的家。”男人道,“放心吧,那里会有很多同伴的。都是同龄人。”


    “同伴?”母亲惨声道,“会自相残杀的那种……同伴吗?”


    男人笑了笑。默认了。


    令人发毛的寂静间,母亲骤然爆发,冲过来将两人重重地抱进怀里。一个十五岁了,另一个十二岁,就算不算特别高大,但也绝不是从前那样能依偎进母亲怀里的个子,而母亲却像她们都还是小婴儿一样,要把她们重又揉进肚子里,以此来躲避这灭顶的危机。她紧紧抱着二人,泪流满面道:“不要带走她们……求你……不要……”


    “不是‘她们’。”男人无动于衷道,“我只需要带走一个。”


    郎无心微微睁大了眼睛。


    “本来我打算带走亲生的,但太久没见面,我也全然不知你的近况,分不清这两个哪个才是属于我的女儿了。”男人坦然道,“你明白的,我一向不会把事做绝,更何况夫妻情分一场,自然会给你选择。”


    “带走哪个,留下哪个,由你来选,如何?”


    一个是生路,一个是死路。


    砰、砰,是心脏叩击胸口的声音,越来越急。


    小臂上母亲扣着的手越来越紧,五指都快陷进肉里,郎无心缓慢地抬头,正好对上母亲的目光。


    那是一张神情恐怖的木然面孔,好似所有负面的情绪都被揪成一团乱麻,拧在了五官上,母亲没有对她的抬头做出任何反应,而是保持着这种神情,缓缓转头,继续看着另一旁郎辞的脸。


    郎辞道:“娘……”


    她依旧没有对这呼唤有任何回应,僵硬地转回头,看着郎无心。


    她在审视。在比较。在分辨。


    她抓郎无心的那只手越来越紧,郎无心也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角,恐怕另一边也是同样,就在这时,力道一松,咯噔一声,郎无心一颗心立刻沉了下去,耳畔,郎辞突然小声叫起来:“娘,娘……”


    “我有灵根,让我去。”郎辞绝望道,“刚刚……刚刚我杀了……我也杀了一个……人……”


    母亲愣了一瞬,看向郎辞。


    那力道重又紧了。然而,就在下一瞬,郎无心背后猛地传来一股推力,她始料未及,往前一扑,摔在了地上。头晕眼花,眼前发黑,鼻腔一阵发热,血已淌了下来,流到了上唇附近。


    或许是方才那场搏斗已经令她精疲力尽,明明摔得没有那么重,她却莫名觉得这一跤好痛,比刚才要痛,比从前每一次都要痛个百倍。她周身发冷,竟一时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满脸空白地回头看——


    不远处,母亲紧紧抱着郎辞,好似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她没看自己,只是凄厉地惨声道:“无心!那是你的父亲!你跟着他……那是你的亲生父亲,他不会对你怎样的!!知道吗?!你要保护好


    自己……一定……”


    “我没有办法……不要怪娘!我爱你啊,无心!我很爱你!!比天下任何人都……可是,娘真的没有办法了!”


    “………………”


    被拎着后衣领塞进马车时,碌碌马蹄声中,郎无心最后看了一眼那株白梅。


    远处,陈府乱成一团,黑压压的都是人头,不少人正在哭天抢地。有一人策马而来,满面戾气,不慎和另一人撞了满怀,他一甩马鞭,满是倒刺的鞭子将那过路人抽掉一层面皮,那人近乎一声不吭就滚了下去,有人看不惯,愤道:“你做什么?!有这么当街伤人的吗?!”


    “笑话,你知道我是谁?”那人厉道,“我可是下任府尹,给我闭上你的狗嘴!!”


    覆在眼前的云翳散开,只余浓厚的雾气。


    郎无心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似还是没有明白。


    爱不是华服,不是言语。只是选择,只有选择。


    以及,有一种东西,是无论杀多少个人都无法改变的。


    ……她真正想要的,应该,就是这个。


    第236章 无情无义无心三这次,重又轮到她来做……


    #236


    此后四年的记忆,她已有些记不清了。


    她被带入了水下,水下没有阳光,坐落着一座尤显荣华的城池府邸,看着至少能容纳几千人众,她是这么推测的,因为除了踏进门那一日有见过旁人,其余时日都困在狭窄的厢房内,眼前永远都是那几个面孔。


    她没有灵根,不能学武,只是日复一日地看书,直到那日,父亲又来了。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认同这书上写的东西啊。”父亲像突然想起自己院里还养着个有些畸形的小兽,饶有兴致地抬起她的脸道,“也是。虽然很美,但让你接替你母亲,还是太浪费了。不如去‘那一边’吧?”


    自此,她掉进了地狱。


    能行动的地界变大了,能见到的人变多了。可是,真正能去的地方更少了,见到的人们也一个又一个地消失了。郎无心记不得名字,也记不得面貌,所有事物都似蒙着一层斩不破的血色,恍然间年岁已变,她面无表情地躲在隐秘的墙角里,在外头声嘶力竭的厮杀声中,听到了那扇沉重的铁门被徐徐打开了的声音。


    待到一切杂音消弭,郎无心起身,整了整有些褶皱的衣角,拍去尘土,绕过血迹,走向门外。


    父亲站在门前,道:“其他人呢?”


    郎无心道:“没有其他人了。”


    父亲身后带着的人鱼贯而入搜查,少顷便奔回来,附耳对他陈述几句。父亲挑了挑眉,温和道:“明明还不到时机,就全都死了,这样可让我如何是好?无心,你说,都好好的,这帮孩子怎么会突然开始自相残杀?”


    郎无心垂着眼,温声道:“无心也不知道啊。”


    默了一瞬,父亲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都快笑得喘不过气来了,一面拊掌一面道:“我现在明白了,当初茗儿没有骗我,你果然是我的女儿!早出来也好,正好,无心,看看谁做客来了?”


    郎无心看向他身后,母亲和郎辞像两块石雕般呆站着,目光落在门内两具交缠着的尸体上,都是未及二十岁的少年,一人用剑捅破了一人的肺腑,一人割断了另一人的咽喉,满身狼狈,脸上尚余狰狞之色。


    然后,二人愣愣地转向郎无心。


    阔别已久,郎无心不闪不避地迎着二人的目光,她笑了,眼睛微弯,是二人从未见过的、令人不禁亲近的温和笑意,她轻声道:“小辞已经长得这么高了啊。”


    “……”


    要离开这里。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要她剥夺多少人的性命,她也一定要离开这里。


    或许是因为她已成了明面上的继承人,母亲和郎辞并未受到任何为难,锦衣玉食,畅通无阻,只是不能离开罢了,又或许,父亲已逐渐看出了无法掌控自己的隐患,才将二人带回这座城池。


    郎辞和母亲总是怯怯地看着自己,只敢搭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吃了吗”、“睡得还好吗”,“不要太辛苦”,都是些从前翻来覆去说烂了的话语,偶尔看着她的眼神,好似她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终于,她找到了和郎辞独处的时机,她站在阴影处,背对着郎辞,开门见山道:“我要离开这里。”


    郎辞惴惴道:“我……我明白,只是,要怎么离开?”


    郎无心不答,只微笑道:“你为什么不叫我姐姐了?”


    “姐、姐……”郎辞垂下了头。这一声尤其勉强。


    于是郎无心道:“杀了他。”


    郎辞猛地抬头。这熟悉的三个字让她想起那具曾在她手下抽搐不已的肉山,重现恐惧之余,又有种诡异至极的安心感——好像什么都没有变,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


    郎无心看得出她不会拒绝,她的心思近乎写在脸上,她在愧疚,和母亲一样。


    “……好。我会帮你……”郎辞艰难道,“可是,想离开这里,只杀了他应该……也不能逃出去的。我查探过了,即便是人最少的时候,城里也至少还有几百个族人,几乎都是青壮年,有灵根的也不在少数,想避开耳目太难……”


    郎无心道:“那就杀了他们。”


    郎辞看见她掌中之物,瞳孔骤缩,就在这时,门外一道响动,郎无心神色一厉,目光中,母亲站在门外,一脸尚未藏好的惊恐之色。


    听见了?


    郎无心自袖中抽出匕首,快步向母亲走去,郎辞的眼睛木木地转向那把刀,这次她的反应倒是比从前快不少,立即扑来将自己的手死死压住,抱着小臂哀求道:“别!不要,别杀!!我会帮你的,只要你说,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只要她不乱说就可以了吧?!她不会告密的,我会好好看着的,我保证不会……别杀她!!”


    郎无心攥着那把刀,看着母亲惶然地瘫坐在地,一双眼睛毫无情感。


    她在权衡,半晌,才缓缓将匕首收了回去。


    郎辞松了口气。


    “你会保护我的,对吗?”郎无心看着她,笑道,“如果我死了,你也活不下去,这种事,不必我说你也明白的吧。”


    郎辞道:“明白。我明白……我知道的,我会去做……”


    郎无心冷冷道:“是你欠我的。”


    郎辞疯狂点头,道:“是……是,对不起……对不起……”


    月圆那日,冬霜凝在屋檐上,水底瞧不见多少月华,黑漆漆地瞧不见前路。整座城都陷入了反常的沉寂中,郎无心抓住郎辞递来的手,下一瞬,一道箭矢凌空飞来,射穿了她的小腿,她重重滚落到地上,扑了满口的尘土,抬眼时,看着漫天倒悬的灯火一点一点重又亮起来。


    城门仅有一步之遥,但离她更近的,是父亲和郎家的一众人马,以及本该早就离开这里的母亲。


    看到母亲的那一刻,她胸腔中蓦然涌上一股燎原般的怒火和恨意,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屈辱。如此激烈的情感来的太突然,又或许已经积攒了足够久,冰封破裂,她重重一锤地面,近乎失态般的大吼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母亲含泪道:“无心……”


    郎无心很快地平静了下来,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别怪你娘。这一次,她当真没有出卖你,没跟我提过一个字。”父亲一副劝和寻常矛盾般的口吻,劫后余生地庆幸道,“这可真罕见,我还以为她什么事都会跟我说,这次为了让你们逃出去,竟然能瞒到现在。可惜,你也知道,她总是好心办坏事,脑子又不灵光,两头都想要,最后又什么都得不到。”


    “你的族人因为你生了个好女儿,重又给了你好脸色,你就又心软了。一面想着要让她们逃出去,一面又不愿杀这一城的亲族,总觉得自己能想出个两全的方法。世上有这么容易的事吗?即便有,她想不到,你就能想到么?为何总是这般天真……若非你的小动作让我事先警觉,她当真便能成功了。”


    “……”


    一直沉默的郎辞忽的暴起,水波扭曲,试图将她带走,两道银光闪过,郎辞两只手腕被钉在地上,滚到了旁观的一人脚前。


    那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脚往里收了收,摇摇头,转头走了。


    “唉,也是可怜,看着都还小呢。”


    “可怜什么?我们要真喝了那水,要死的就是我们了!连自己亲族都下得了手,小小年纪心肠如此毒辣,现在受点皮肉之苦怎么她了?”


    “就是啊。原本昆仑就在一直清缴世家势力,我们躲在水下不正是为了避灾?她逃出去,若是将消息泄露,岂非断送一切筹谋?还好吃好喝供了她四年,指望她……”


    “你觉得不忍心,不看就是了。走走走,大晚上的,睡觉去睡觉去。”


    事到如今,已没什么好说的了。郎无心漠然转眼,对外界这些言语没有丝毫反应,只是死死盯着母亲。


    母亲满脸死灰道:“无心,我不是有意的。只是,一直都没有人跟我商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毕竟是……一城的人,一城的人啊!里面还有你的舅舅……我只是在想,真的就没有能不伤任何人就离开的方法……吗?所以,所以才……”


    没有。


    没有。


    没有!!


    你这个该死的蠢货,要说多少次你才会明白,为什么就是不懂!!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就算有,轮得到你吗?!为什么这么蠢,为什么这么懦弱,为什么这么无知,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为什么,为什么……偏偏你是我的母亲?为什么当初还敢抛弃我?!


    那时就该杀了你,不,早在之前……你要害我多少次才罢休?我绝不容许……


    罢了。懒得说了。如今说什么也无用了。郎无心面无波澜地站起身来,刚才或许是摔断了哪根肋骨,连呼吸都隐隐作痛。她也懒得再笑了,冷漠地看向父亲。


    一把剑被丢到了她和母亲中间。


    一把刚出鞘的,锋利的剑,在昏暗的光中显得分外寒凉,令人望之却步。


    父亲用和当初如出一辙的温和声调道:“即便犯下了这般大罪,要杀你们,我亦是下不了手啊。还是那句话,我没有把人逼向绝路的喜好,一向会给人选择——”


    “你们两人之间,有一人谢罪便可,至于是谁,你们自己选吧。”


    “……”


    没有丝毫犹豫,母亲立刻俯身拾起了那把剑,战栗着将其紧攥在手里,似乎生怕人抢一般,而后,颤抖地看向她。


    郎无心死死盯着她,面如坚冰。


    然而,下一瞬,母亲却突然扭曲着


    脸、十分委屈地痛哭了起来。没有丝毫仪态可言,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她就像一个来迟了没得到糖吃的小孩,万般的悔恨堵在心口,根本说不出来,只能语无伦次道:“无心,娘真的不是故意的。娘想要你好!我只是想……我只是想……为何我什么事都做不好?做什么事都是……如今也是,从前也是,每次明白做错的时候,都已经太晚了,来不及了……我不该对你说那些话,不该打你,不该让你去……早就带着你们去远一点的地方就好了……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


    她浑身发抖,拿剑的姿势滑稽无比,笨拙地将剑锋调转,对着自己的肚子。


    郎无心怔住了。


    母亲果然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明明见过郎辞练武这么多次,却连怎么拿剑都没看会,手忙脚乱间,还下意识往人群处看了一眼,一副畏畏缩缩、竟然想要别人告诉她该怎么用剑自戕的模样——蠢到令人发指。她想救的人如今就在这里,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甚至连说一句话的都没有。


    她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脸上又再度露出那在孩子面前做错了事的难堪神情,小心翼翼地苦笑了一下,闭着眼往下送。


    捅偏了,血涓涓流出来,那不是致命伤,得再往上面一些。


    如果只有一个人能活,那你就去死吧。


    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脸颊,冰冷无比,郎无心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别开了头。


    父亲将她的脸掰了回去,道:“看好了,这就是你失败的代价。”


    她失败了?她没有失败,失败的是母亲,所以现在——


    郎无心死死咬着牙,闭上了眼睛。


    那只手指尖往她脸上拂去,硬生生撑开了她的眼皮,眼前的景象清晰无比,避无可避,血似红花簌簌而落,面孔逐渐如梅一般惨白,郎无心一掌推开那只手,剧烈挣扎,却徒劳无功。


    不。


    不。不要。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


    她的双眼爆满血丝,快要沁出血来,喉间发出竭尽全力的痛音,那指尖依旧如钢箍般巍然不动,她越疯狂挣扎,便越发力,在眼前那道身影终于倒下的瞬间,硬生生在她额间挖出一个小小的血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分不清究竟是谁的悲鸣中,意识沉入蒙昧,再醒来时,她发觉自己躺在一辆马车上。


    头痛欲裂,喉头干的快要裂开,一张嘴,唇上因干渴显出来的唇皮就撕裂开来,传来刺痛,她想说话,发出的却只有气声,朦胧的视野中,失魂落魄的郎辞在对她说什么。


    母亲死了。


    被一个自称有旧的蛇妖救出来了,但出来后这大妖就不见了,不知道要去哪里,随便指了个方向,越远越好。


    郎无心道:“水……”


    没有水。逃命途中,去哪里弄水?郎辞可以十几日不进水米,她是普通人,她会死的。


    再一次陷入昏迷的前一瞬,有什么打湿了她的嘴唇,郎无心吞咽了几下,尝到了一嘴浓浓的铁锈味。


    那是郎辞的血。


    接连几日,她都好似在无尽的噩梦中沉浮,时而身坠冰窖,寒冷地牙关打颤,时而烈火焚心,痛得不住打滚,无论旁人怎样对话,都毫无反应,根本看不出是生了什么急病。有好几次,郎辞都以为她真的要殒命于此,直到在野外和衣而眠的那个深夜,郎辞被细微声响惊醒,看见笼罩天际的柔和月光洒在树林间。


    月光下,郎无心半坐着,似乎在垂眼看自己的掌心。


    她的掌心之上,水属的羸弱灵气正呈一只蜘蛛形状,静谧地悬着。


    那是郎辞唯一一次见到她流泪。那不是悲伤,抑或不只是悲伤,她死死地咬着牙,双眼大睁,似悲似喜,似怒似哀,令人胆寒的神情中,一滴热泪滚出眼眶,重重打在她的小臂上。


    ……


    她拥有了力量。


    不够,还远远不够,只有这一点力量,能干什么?


    她混入常青手下,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屠城。顺理成章、无人有异议的屠城,用自己的血脉打入城池内部,在河流里下了蛇毒。然后,像结网一般慢条斯理地将陷阱布置好,连杀三人,逼着谨慎至极的父亲自投罗网。


    “解药在我手上,只有一瓶。”郎无心道,“每人蒙着眼捅一剑,谁制造出致命伤,谁就能得到解药,这样如何,公平么?”


    “我这人一向不会把人逼到绝路,向来都会给人做选择。”她垂眼看着父亲,道,“你是选自杀,还是被乱剑捅成肉泥,选哪一个?”


    等了一阵,没听到声音,郎无心方微笑道:“瞧我这记性,都忘了事先已把你舌头割掉了。父亲这么爱说话,不好受吧,那女儿帮你选第二个如何?再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她转身离去,将乱声抛在身后,走向城池间那条大道。


    触目可见,尸横遍野,有一人奋力一挣,死死抓住了她的脚踝,郎无心踏过他的五指,霎时,五指尽断。


    母亲的墓旁,郎辞已在清理杂草。然而眼见的心不在焉,都将坟墓前所有绿色全拔秃了。见她过来,抿了抿唇,半晌,才低声道:“要将娘迁出来吗……”


    “都已经烂了,何必费力气。”郎无心道,“何论,你怎知道她不想待在这里。”


    郎辞抬头道:“她肯定想和我们……”


    “是啊。”郎无心似是听到了个令人忍俊不禁的笑话,笑吟吟道,“那如何,我现把你杀了,再让娘跟你埋在一起?”


    “……”


    终于,郎辞轻轻道:“何必,下那么重手呢。就算他们有错,里面也有无辜之人。那时他带了那么多护卫。就算有心,也不敢出头的。他们只是懦弱而已,这不是什么大错。”


    空气凝了一瞬。


    郎无心脸上笑意渐深,决定大喜的日子不和她计较,轻飘飘道:“回去吧。”


    郎辞却起身,追上来急促道:“不,我要和你说清楚。我是说过,我会帮你,但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帮!不慎被常青抓住,是我的错,连累你来救我……但现在债已还清,仇已报完,我们不是可以回去了吗?”


    郎无心道:“回去?回哪里?”


    郎辞道:“我们的家啊!你还记得吗?那株白梅还在呢,我托人问过了,上一个府尹没待几年,便因为贪污被革职了,听说如今的府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再也不会有从前的事了!正好,你换了名字,我也长大了,没有人会认得我们了。我也再改个名字……”


    她嘴上这般说着,眼见对这个名字有着眷恋之意,不舍得改。郎无心冷眼看着她,忽的笑了笑,道:“你觉得自己的名字很好?”


    郎辞顿了一顿,道:“当然……了。是母亲取的啊。”


    郎无心走近了些,忽的一脚将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简陋墓碑给踹翻了。她漠然道:“是吗?我可是非常讨厌这个名字。”


    太突然了,郎辞愣了愣,匆忙冲过去将墓碑抱住,怒吼道:“你干什么?!你疯了吗!!”


    “我再问你一次。”郎无心定定道,“你当真不明白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郎辞还在嘴硬道,“‘辞’的意思是,博古通今、文思敏捷,母亲希望我将来口齿伶俐、聪明睿智。‘无心’就更好了,云心无我,云我无心,母亲希望你将来过上超尘脱俗、恬淡平和的隐逸生活,两个名字,哪个不好了?”


    “那母亲可真够倒霉的,两个愿望不仅一个都没实现,还南辕北辙。”郎无心一剑插进土里,一副要掘尸的样子,继续心平气和地问,“我最后问一次,你不明白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不!别,别挖!!”郎辞崩溃地喊叫起来,她又忍不住哭了,一边紧紧抱着墓碑,一边两眼通红地盯着自己,道,“……就算是那个意思又有什么?是啊,郎君抛弃了她,郎君无心,不辞而别,但那又怎么样了?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既然给了我,不就是我的了,我想怎样理解就怎


    样理解,不行吗!你拿掘自己亲娘的坟来威胁我?那不也是你娘吗?!她为了你宁愿自己去死,你凭什么那么恨她!”


    郎无心扔下剑,朝她走近几步,丢下一句:“站起来。”


    郎辞害怕地望着她,慢吞吞站了起来,还往后缩了缩脖子,似乎觉得她一定会重重地扇她一个巴掌。


    多虑了,郎无心道德奇低,谨慎过剩,一向只会打自己显然打得过的人,比如亲妈。她一下觉得无趣透顶,连一句话都懒得说,径直往原路返回了。


    风吹得面上发寒,没走出几步,她便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郎辞把眼泪擦干净,又突然觉得自己方才对姐姐大吼大叫、还将母亲拿出来说事不对了,于是拿两根指头拽住她的衣角,鼻音浓重道:“脚,包扎一下吧……流血了。”


    郎无心垂眼一看,鞋面已经染红了一小片——方才踹墓碑太用力了,那毕竟是石头做的。然而,她本已平静下来了,看见身旁郎辞那软弱的神情,心中那股怒火又陡然被莫名点燃了。


    比起露出这样的神情,你还是哭着比较好。


    “我为什么那么恨她?她不该恨吗?”郎无心贴近她的面孔,问道,“还是只要有人愿意为了你去死,她之前做了什么都一笔勾销,你就可以不恨她了?”


    郎辞茫然道:“可是,她都愿意为了你死啊……”


    “那又如何。”郎无心道,“什么叫‘懦弱而已,不是大错’?”


    “在我看来,这种人比罪魁祸首还要可恨百倍千倍。”她一字一句道,“怎样凶残的罪魁祸首,只要杀了就好。可你们这种,被抛弃了多少回也只会自怨自艾等待奇迹的人,被无缘无故碾断右手会庆幸左手还是完好的人,看着同类被残害也只敢庆幸不是落在自己头上的人,每一个人,每一个时刻,都软弱地令人作呕。而无论谁来了都非但不能杀你们,还要费尽心思甚至牺牲性命去保护你们这样的人——你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吗?为什么?凭什么?”


    郎辞:“…………”


    果然,这次,回答她的依旧只有眼泪。


    “我不明白。”郎辞追逐着自己,不厌其烦地在她身后不知多少次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那枚小小的白梅花瓣随风而起,在空中打了个细小的旋,随即,与香味一同转瞬消逝。


    肩舆落地,两侧的鹤卫殷勤道:“军师,到第五峰了,前边的路有点陡,在下陪您一同进入?”


    郎无心回过神,脖颈上的伤痕尚在作痛,她摇了摇头,道:“不必了。”


    她下了舆车,缓步前行。


    这世界有太多的谜团,才解决了一个,接踵而来的便是第二个、第三个,永无止境,她眼前的云翳从没有散去的那一天。


    只要站得越高,看到的风景就会越不一样吗?是因为每个人达到顶峰后都会看到如出一辙的风景,所以他们才会做出如出一辙的选择吗?真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只是为了这个简单到令人愤恨的理由往上爬的。垫脚石怎么想,她从不在乎,毕竟从前也没人在乎过她怎么想。想要自己不被践踏,就必须先践踏他人,她这样坚信着,前进着,直到她从“它”传给自己的零碎记忆中看见了从前的徐行。


    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屈辱和愤怒再度燃烧起来,甚至比第一次在少林街道上险些命丧她手还要深重,自此不曾熄灭。


    你站在顶峰,拥有了我想拥有的一切,却将其弃若敝屣,你究竟在抗拒什么?为什么……都已经成为了天下第一,是第一仙门的掌权人,最后结局还是那样?不该是这样的吧,徐行,你应该要更……更……


    身份暴露的那一日,你为何要因为“它”的一句话就甘愿束手就擒回到穹苍,明知那九死一生,只为了得到一个答案,你的师姐究竟知不知道你是白族,究竟有没有参与这个计划,莫非比你的性命还重要么?亭画又为什么用大阵伤掌门也要护你强行突围,那只黄鼠狼又为什么要为了你去钻研什么换命秘籍,苟延残喘到现在,还有寻舟,他没有你是真的会死的吧……


    有什么东西对你而言,是比权势还要重要的?


    实话而言,究竟是找回填石,用圣物镇压鸿蒙山是在救世,还是藏匿填石,放出天妖才是救世,这些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哪怕天下九成九的人都认为前者才是正确的,因为你站在后者那边,所以我认为两者皆有可能,或许后者才是对的,可那又如何,我没有任何崇高的志向,人族如何妖族如何与我无关,全死了也无所谓,我只是选定了立场就无法再更改罢了。


    但我永远会站在你的对立面,因为我厌恶你,非常。


    ……明明你和我一样,为了达到目的,也会干脆利落地去割断敌人的头颅,不是吗。


    第五峰的长阶近在眼前,蔺君端坐在高台之上,对她轻轻一笑,宛如一卷水墨图画。


    郎无心也笑了,她走向前去。


    既然不在乎得到,便无所谓失去,但为何站得愈高就愈发害怕,这恐惧究竟是出自何处,我迫切想从你身上得到答案,却又不希望听到我不想听到的答案。


    蓦然,她眼前闪过郎辞的面孔。不知多少次,她都认为郎辞会放弃自己了,但无论她怎样折磨她,怎样让她精神崩溃,郎辞还是会像被驯服的羊羔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自己的身边。


    于是,她也就一次又一次地强迫郎辞做选择。性命和她之间,选择什么?良知和她之间,选择什么?比这两者还要珍贵百倍的、她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东西,和她之间,会选择什么?


    ……每一次,是每一次,郎辞都会选择她,直到昨日。


    柳玉楼说有灵根的那个人本该是我,这是命运开的玩笑。我们从同一个故乡出生,故乡湮灭,你的血弥补起早已断裂的脐带,重又将我们紧密相连,这是我和这满是谜团的世界的唯一联系。我该怎样处置你,你若真的死了,我会后悔吗?


    徐行,我很想知道,你不是也有属于你的影子吗,她死了后,你眼中的风景还会和从前一样吗,你还能站得起来,还能活的下去吗?


    郎无心彻底明白了。


    爱让人变成奴隶。


    这次,重又轮到她来做选择了。


    “无心,你做的很好。”蔺君手指覆上她的脉搏,蹙眉道,“只是,这陈伤实在太多。尤其是徐青仙那一剑,哪怕当时我用了秘术救你,还是遗害甚远,再加上不断用血透支天赋……即便再小心,也不过十余年寿命罢了。”


    果然,附身了这个人后,就连她的记忆和本能都全盘继承了么,当然也包括医术了。真可怕啊,穹苍。


    “神女之心的事,且不急。”蔺君眼中担忧之色不减,道,“我上次和你说的事,你考虑的如何了?”


    郎无心道:“换命一事吗。”


    “用郎辞的身躯,便不必担忧陈伤有损寿命了,也不必每日取血这样劳神费力,诸多桎梏。”蔺君温和道,“有第五峰的医术在,不会有什么性命上的风险。不过,也要看你的意愿。”


    “好。”郎无心镇定道,“只是,在下听说,换命需要另一人心甘情愿吧。”


    蔺君挑眉道:“你妹妹不是与你感情甚笃么?”


    郎无心指了指自己脖颈上的伤口:“昨日才大闹了一场,现今还在地牢关着呢。我看,马上要换,还是有些难了。”


    “……”


    那道似乎看穿她所想的目光落在她头顶,半晌,蔺君方道:“是这样么?”


    郎无心道:“自然。”


    蔺君轻叹道:“那也是无法的事了。”


    “……是啊。”郎无心面不改色道,“以及,不该派三长老去紫兽庄的,他固然有些领军本事,却不大会变通。我猜,最好的结局是原模原样回来,最坏的结局……大概是回不来了。”


    第237章 血雨只染红她一人而已


    #237


    狐族的大阵足足用了二十日才设得初现端倪,自谈紫到


    狐四千三百二十八都下了苦功,在这二十天中,洗衣烧饭做杂务的都是连维持人形都困难的小狐狸。


    半个禁地都绘着鬼魅的红线,靠近顿感炽热,还能看见一些似被焚烧过的火屑,似真似假,如梦似幻,就在最后一笔落成之前,失踪已久的徐青仙终于归来了。


    老实说,对外人而言,狐族禁地这种地方想出去很容易,但想进来就难了,况且在外还有阵法,但徐青仙深谙破阵之道,她事先便用灵信告知了阎笑寒,于是阎笑寒苦着脸渡过冥河去将她驼回,抵达时已累得瘫倒在地口吐白烟。


    “青仙。”徐行闻讯赶来,挑眉道,“怎么一段时日不见,你也变成石头了?”


    徐青仙将扛在身前的大石放下,露出一张毫无波澜的脸来,指道:“看。”


    她带来的巨石好生奇异,分明摸着是石头的粗粝表皮,然则却散发着一种玉石独有的温润光泽,通体洁白,毫无杂质,并无雕琢痕迹,又毫无棱角。触感冰凉,但随着指尖在上游动,拂过的地方又会神奇地涌上一种莫名的暖热,还隐约泛着红光,徐行上下左右都摸索了个遍,啧啧称奇道:“不错。真漂亮!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奇石呢,看样子,年纪得比我们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大了。这哪来的?”


    徐青仙淡淡道:“这是我上司。”


    “…………”


    在众人再度被她的自由所震撼的沉默间,徐行迅速将手收回,对身旁的寻舟正色道:“我得先解释一下,这可不是我主动骚扰的!”


    阎笑寒奄奄一息地狂叫道:“这是重点吗?!”


    重点显然是,徐青仙消失这么些天,竟是回了一趟点苍,将神石给搬下来了!


    很早前阎笑寒便听说过,点苍圣女与神石一同避世隐居,不染红尘,只要踏出点苍一步,便断绝回山机遇。谁也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莫非是强行闯入之后被赶了,而后径直将神石也一同抱着滚下山了吗?这种先天物灵虽有一定灵智,却都很刻板地遵守着某种规矩,既然只要踏出点苍,谁也不能再回去,它自己恐怕也是同样,估计是破罐子破摔,便跟着徐青仙一同来此了吧,这样就完全说得通——也说不太通吧?怎么解释都很奇怪啊?!


    然而徐行却接受良好,抱臂问道:“你把它老石家带下来做什么?”


    寻舟不经意道:“师尊,还是离远一些吧。万一压到脚就不好了。”


    九重尊你叫她什……罢了,这段对话哪里都很怪!阎笑寒将自己过冥河时沾湿的毛发全都甩干,忽的见徐青仙看向自己,对他招了招手,而后,面不改色地自上司身上揪下一小坨,将小石块放在他掌心上。


    下一瞬,刚站起来的阎笑寒就再度哐当趴到了地上。


    实在太重了。小小一个石块,却宛如千钧之重,他额上青筋爆起,脸都涨红了,还是没法挪动半分,徐行垂眼睨着这石块一阵,忽的道:“原是如此。”


    不论哪方为胜,神女之心要离开封印地都是板上钉钉之事,那些石雕连狐族被燎到都要脱一层皮才能将火熄灭,何论常人,恐怕没等被踩死也被烧死了。石雕是诡异的怨念集合,不似鬼也不似怪,无人能阻,但若是利用神石,或许能将它们压住,甚至……直接砸碎。


    只是……


    正逢此时,冥河彼端又传来汩汩声响,满身硝烟味的小将一言不发地将木桨丢到岸边,皱眉走来道:“你还知道回来!这什么?你又趴地上做什么?起来。”


    阎笑寒傻愣愣道:“你怎么一个人进来了?”


    “旁边不就有谈紫留的船?我就跟在你们后面。她非要骑你进来,我也懒得说了。”小将眉关就没松懈下来过,战时,她没什么心思说闲话,只将阎笑寒拉起,对徐行冷声道,“穹苍的人来了。”


    徐行道:“到哪了?”


    小将道:“看行军,至多半柱香后就会到禁地之前。领军的人假借石雕的名号趁夜烧了边界三四个村庄,七百来人没跑出来,镇里人人自危,能走的都走了,留下的都是走不动的,穹苍再往紫兽庄征道,便畅通无阻了。丢失一字图,赤土如今已至境地过半,再看粮草,他们并不打算打持久战,倒是运了不少装在箱中不能随意颠簸的东西,外边用布罩着——我猜那是火油,他们打算强行炸山突围,位置在东南方。徐行,下一步,你怎么说?”


    好小将,徐行不合时宜地走神,心道我怎么说?我想说几百年前身边多个你,说不准就不会被追成那个熊样了。君生我未生,我生君也未生,可惜。不过转念一想,说不准小将真在,更可能会是把自己追成熊样的那个人,那还是罢了……


    她这么漫无边际地将思绪收了回来,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眼前阎笑寒的脸已经唰的煞白了。


    虽心知冒天下之大不韪,那大军临境是迟早之事,但这一刻当真到来,果然还是令人无法如常。他咽了咽口水,有点语无伦次地道:“比想的还要早不少……若真要炸山……法阵还没完成!那,现在怎么办?要怎么争取时间?”


    徐行道:“不急。我现在就去。”


    阎笑寒张口结舌道:“你……现在……什么去?!”


    话音间,徐行已从容地取了剑,朝身旁的寻舟看去。寻舟身形一虚,转而变无,重又化作一道玉佩紧贴她的心口。


    一人一剑,形影单只,转瞬便消失在冥河彼端,她离开的那一瞬,冷风一滞,天色都仿佛更暗了一些-


    风萧萧,马蹄声骤止,军营之外,一片黄沙迷蒙,火土连天。


    暗淡的云纹间,几个斥候匆匆而入,对为首那人禀报道:“无极宗和妖族残党已被后方部首缠住脚步,暂时不成阻碍。狐族禁地内仍是没有动静。”


    三长老何潭神色不变,道:“火油准备好了么?”


    “还差一些没能运到。”斥候欲言又止道,“东南方是山部唯一较为薄弱所在,但也暂且不知具体深度……”


    也是最接近无极宗赤土避难区的所在。想炸开这种连绵护峙的山势,需要的火油自然能以“巨量”来形容,少了怕炸不开攻不进,功亏一篑,多了怕波及到民众。但三长老连夜烧村庄的令都下了,后者的顾虑在前者面前恐怕是不值一提了。


    果然,何谭并未继续追问下去的意思,只挥手道:“先将能用上的率先布置,让诸人小心着点,狐族不会坐以待毙。见到妖族,格杀勿论即可,下去吧。”


    那年轻斥候却只是站着,何谭皱眉道:“有话就说。”


    斥候硬着头皮希冀道:“徐行……也在里面,和大师姐……至少师门一场,难道就没有……好好谈一谈的办法么?”


    实话说,众人到了如今还是没有实感。为何突然赤土就蔓延了,为何突然就开战了,为何几月前还共处一室,如今便要刀剑相向,这一切都变化得太快、太极端、太令人不解了。


    “你想跟她谈,她想跟你谈吗?有用吗?”何谭不耐道,“要是什么都能先谈一谈,事情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别再说这些蠢话,下去做自己的事。”


    斥候咬着牙,正要退下,脚步声顿起,另一人闯进,开口便道:“徐、徐行来了!”


    “……什么?”何谭陡然起身道,“带了几人?”


    “一个人!只有一个人!”


    “……”


    黄沙之间,那道人影正在缓步而来。不疾不徐,不慢到令人起疑,亦不快到使人慌张,众人清晰地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平静至极的面孔。


    她孤身前来,身旁没有任何埋伏,竟和这偌大的军营隐隐有对峙之势,何谭浓眉紧蹙,一时摸不清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越来越近了,直到营前,两人架起长枪,将她拦截在外,直视前方地高声道:“长老,是敌军来使!”


    “……”何谭也扬声道,“让她进入!”


    军营内静极了,众人皆满面敌意地紧扼兵器,目光随着此人移动而动,气氛紧迫到令人近乎忘了呼吸,徐行走至何谭十步之外,随即,缓缓停步。


    何谭道:“你是替狐族前来做说客的吧。虽然我不知你弃暗投明究竟为了什么,但在祸事犯下之前,尚有弥补之机——你将填石藏匿在何处?”


    徐行没应。


    “你别忘了,你是我宗叛徒,身为长老,想要诛杀叛宗者无需理由!”何谭厉声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穹苍是第一仙门,自当遵守规矩,正因如此你才能站在这里,若否,你早已人头落地了!”


    他说话时暗含灵力,整个军营都听得一清二楚,站得近的耳边更是被震到隆隆作响,胸口闷痛,就在这时,徐行终于抬起了眼。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她若有所思道,“好像确实有这么一条规矩。”


    她说话间,周身忽然萦绕起紫蓝诡谲的雾气,似有若无的水腥味转瞬便弥漫了整个室内,仿佛自她的脊背中长出一般,寻舟的脸陡然在她背后出现,霜白发丝轻轻垂到了她的肩上,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徐行轻声道:“但似乎没有人规定,来使不能斩主将吧?”


    那是——


    九重尊?!!


    就在这个念头涌现的同时,原本远在十步之外的徐行已至眼前,人快,剑更快,何谭只觉银光一闪,喉间略有凉意,余光尚能瞥见身旁众人陡然失色的神情,他刚要张嘴,大喝快将两人杀了,声音没能发出,却莫名觉得自己轻飘飘地跳了起来。跳得很高。


    徐行干脆利落地将他的头颅斩了下来。


    下一瞬,无数灵光炸响,带着千钧之势轰向徐行,却皆被她身周的水膜吸收,水膜正泛起剧烈的涟漪,那是严密到毫无缝隙的防御,将内外阻隔成两个无法相通的地界,就连那狂喷的鲜血也被尽数阻拦而下,化作淋漓的血雨,落在徐行头上脸上,只染红了她一人而已。


    惊骇万分的目光中,她很缓慢地闭了闭眼,血珠自鼻尖悬悬欲坠,终于还是啪嗒一声落于地面上。


    “已是最后了,让掌门亲自来吧。”她的身影诡异地扭曲一瞬,凭空消失在此地,“只来这样的主将,是不够的。”


    “………………”


    那斥候离得最近,分明毫发无伤,牙关却格格作响,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眼前乱哄哄的,他静止在原地,忽的想起久远前的往事。众人皆知,第四峰占星台对天灾人祸的预言向来没出过错,“小师妹”苏醒的次日,四掌门占出一卦,灾星降临,穹苍恐有大祸,只是当时所有人都将此只做笑谈……


    没有错,这是灾星。为什么要动手?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谈一谈吗?真的没有任何余地了吗?!


    可不知为何,他眼前浮现出徐行方才的神情,忽的有一个莫名的想法浮现,久久不散。


    ……她可能曾是最想要坐下来好好谈一谈的人,然而如今,她却不想再谈,也无法再谈了。


    第238章 绝处一小行,你比从前有长进多了。……


    #238


    徐行鞋面上滴滴淌淌全是血,和地上黄沙混在一起,结成一个个碍眼的小土块,进了阵法后,她没有马上渡过冥河,而是将小土块挨个在石面上蹭掉。


    寻舟仔细将她头脸上的血抹去,徐行站着不动给他擦,两人都没说话,昏暗间,寻舟捧住她脸颊,轻之又轻地将她额头碰了一碰,那一点血色也染上他眉心。


    徐行神色如常道:“进去吧。”


    寻舟道:“我将船引来。”


    以寻舟的本领,让她不被血淋到轻而易举,为何没这般做,便是明了她心中所想。


    正是为了震慑,让军营中众人无法提起前来血战的念头,她便不必再多杀伤几条人命,更是为了暗和这灾星的名头,足够恐怖,方能足够重视,既然九重尊再次现世,那当下关头,诸位掌门再不亲身上阵便实在太过怠慢了。


    然而若是要为此解释,杀人,是为了不杀人,这理由岂非太过荒谬?


    徐行清楚地明白自己在杀人,更清楚地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不会为此找任何借口,一如往常。


    船入冥河,入目昏暗,那些沉浮着的山魅仰着脸看着二人,獠牙下渗出粘稠唾液,却根本没有靠近的想法。这群东西徐行见识过,要打死容易,麻烦的是毒,不慎被獠牙挂到一下,不到半柱香就毒气攻心了,并且只攻击人族,对妖族毫无反应——看来,在它们眼中,鲛人算妖,是以自然也毫无兴趣。


    ……这种东西,究竟是从哪里出现的?徐行明白,这或许是被放逐的、某种试验的失败品。和如今不同,当初谈紫告知她这些怪物突然出现时,它们还没这么像水生生物,更像是畸形的人,或是什么猴子,她抓的那一只,手上还攥着什么布料的残片……


    那时她认为这是怪物袭人留下的痕迹。


    徐行神色一定。


    这难道本就是紫兽庄里的人?她没忘,小将前世便是被镇里驱逐去当祭品人牲,这些人数量不少,又与世隔绝,一夜之间消失了也无人会在意。


    用蛇血把人变成这个模样?或许不止,起初这些怪物是遁土藏在山中的,正是将它


    们赶下水里才能困住它们,看上去还掺杂了一些灰族的天赋,若否就会变成她在冥海水域幻境中见着的“人蛇”了……


    这些怪物是人制造的,这是早已明了的事实,一直困扰着徐行的,是这个人的意图,而现在,这眼前的迷雾似乎也终于显露出了原貌。


    徐行垂眼望着水中一张张浮肿灰白的脸,心中漠然道,原来,你费尽心思,窃取莲苞,是为了彻底占有妖族的天赋啊。


    薛蛮、了悟、郎辞、徐青仙,这几人在你眼里,算是真正成功了吗?


    水声潺潺中,寻舟道:“师尊。”


    徐行回神,道:“嗯?”


    借着一点昏暗的光,寻舟看着她泛着微光的眼睛,忽的问道:“你把‘寒冰’拿回来了么?”


    “你说匕首啊。”徐行笑道,“拿到了,两把都拿到了。怜星掌教不是有事要办么,之后她估计进不来,早就事先把匕首还我了。我一直贴身放着,怎么了?”


    寻舟长睫一动,似想说什么,只是刚起了个头,便被禁地内惊天动地的动静打断:“万年库……”


    徐行才出去没多久,禁地里就一股冲鼻的水腥味,又乒乒乓乓打成一团了。一条黑色巨蟒正昂首叼着一只赤狐,浑身被烧得鲜血淋漓,小将正拿剑竖着抵在它上下膛间,满脸涨红,什么劲都使出来了,奈何对比起来人太小,剑又细,看上去像是要拿刺给它剔牙,阎笑寒都快飙泪了,吼道:“大师姐!!拉我一把,把我拉出去先!!”


    巨蟒动弹不得,正是半截身子被神石压着,徐青仙才尊敬地把上司放下,听闻喊声,面无波澜地抬手,两道白绫自袖口飞出,将蛇口两人拦腰卷走,巨蟒猛地合上嘴巴,那把剑卷入腹内,跟一块小石头丢进水里一样毫无响动。


    阎将两人一屁股摔到地上,滚了几滚,惊魂未定。


    寻舟踏到巨蟒头上,一掌下去,把柳玉楼打得两眼发黑,神色都不由清澈了些。徐行再拎起蛇头一阵狂甩,手熟生巧地将其摆成一坨巧夺天工便便形状,奇道:“他不是昏着么,怎么跑出来的?”


    “不、不知道啊。”还是第一次青天白日如此清楚地看见他的原型,太奇怪了,他有鳞片不说,竟然还有一对小小的四趾前爪!蛇为什么会长脚?!阎笑寒衰眉衰眼道,“我没发现那个洞是他待着的地方,就往前边走了,他一闻到气味,就窜出来把我咬住了……不过,这不重要,外面的那些人呢?!”


    小将看向徐行,徐行摇了摇头,道:“一时半会不会动手的。”


    “一时半会是多久?”小将眉关更紧,追问道,“法阵是快完成了不错,但我们根本都不知道谈紫跟你商量了什么,这是做什么的,你又为何非要活捉柳玉楼才行,狐族的阵法,干他一只臭蛇什么事,还非得用着他么?”


    徐行将蛇交给寻舟,耸肩道:“没办法,战时死了太多蛇族,留下来的就那一点。如今只有两个蛇族称得上大妖,一个是这姓柳的,另一个是常青。其实也不是非他不可,但常青早归天了,也只能用他了。”


    什么“战时”,哪个战时?她在说多少年前的事?小将道:“你态度很好,也的确回答得很详尽,但每次都只回答一个问题是怎么回事?我讲前面半句的时候你突发耳聋了吗?”


    为了力证自己并非如此,这下徐行在她讲整句的时候都突发耳聋了。


    小将:“…………”


    都这个时候了还能如此气人真是天下独一份了!其实她早先怀疑过,莫非自己是“买一送二”的那个“二”,徐行才对她如此讳莫如深,后来才发现,其余二人没有异议,是因为阎笑寒本就除了帮狐族之外没有选择,另一个徐青仙就不是正常人,跟徐行一样脑子是有点毛病在的,哪怕徐行跟她说布置大阵是为了给亲爱的师尊玄素放烟火,她也全然不会在意的!


    事已至此,竟油然而生一种破罐破摔的安心感,小将心事重重的神情一松,看向那边还在面无表情抱着神石的徐青仙,摇了摇头,长长舒了口气,旋即,抬目远望。


    炽热的气息越来越盛了。


    一时间,火光大盛,一抹赤金色闪过,在半空之际留下几道残幕,高高的祭台之上,谈紫缓缓睁开了双眼,眼底,一道细长的黑影盘旋而过,他起身,与徐行遥遥相视,而后,微微一笑-


    灾星一说甚嚣尘上,徐行奇袭穹苍军营,斩下主将头颅,在众目睽睽下全身而退,并且此次再无异议了——在她身边那人,切切实实是九重尊。


    实话而言,众人不仅想不通徐行在想什么,她的目的是什么,也照样猜不透九重尊在想什么,这一切都太过莫名其妙,也根本无暇去想了。


    九重尊是一个沉寂的“传说”,传说背后没有真相。无人知道他的本名,无人明白他的身世,更何谈修为境界几何,正是丝毫不知,才更加令人恐惧。失了能发号施令之人,禁地外诸人不敢随意决定,更忧虑狐族尚有后手,双方僵持数日,直至掌门亲临,在此期间,鸿蒙山脉再度震动,鸟兽作散,树木倒伐,水流断截,泥石滚落,众人心中皆有预感,这恐怕便是最后一次了。


    玄素将眼前垂下的白纱撩开,粗粝炽热的空气扑到面上,他禁不住咳嗽起来,这次一咳起来便没那么容易止住了,他用白帕捂了捂唇,再挪开时,帕上已多了不少狰狞的血丝。


    长途跋涉后,他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更是惨白一片,蔺君取出一颗早已备好的药丸,轻声道:“掌门师兄,压在舌下。”


    玄素未等接过,便又禁不住捂唇咳嗽起来,他摆摆手,在间隙中微不可闻道:“罢了,不必。之后紧要关头再……”


    蔺君顿了一顿,将药丸收回,道:“不必如此忧心。掌门师兄不是也知晓么,峨眉掌教已前往昆仑找寻白族禁地了,无尽海再大,再难深入,没有昆仑可以阻挠,总有找到的那一日,我猜测,填石就在白族当中。”


    “希望如此。”天欲笔将扇子搧得哗哗作响,这回是再也笑不起来了,苦着脸道,“军营就在后边,怎没看到郎无心?跑哪去了?”


    雪里冷冷道:“你关心她?”


    “我什么关心不关心她的,我至少得知道她人在哪!”天欲笔抱怨连天,“我可是个文职,明白文职什么意思么,动笔杆子的,不是动刀剑的,没你们那么耐杀!她长的就一副佛口蛇心的样,背地里阴人一套又一套的,冷不丁捅我一剑怎办?真是,若非秋杀也被扣在这里没个动静,我才不会……”


    二掌门本就啰嗦,又爱不合时宜地刨根问底,一紧张起来更是话多个没完,烦的想让人一拳把他打昏。原本玄素远行,蔺君顾念他身体,身为医者峰掌教,随行也并无不对,另两人被她一说,倒明白自己如今还守在穹苍也没什么用了,要论避难疏散,长老执事足以做的很好——天都要塌下来了,还不以身作则,此时不顶更待何时?


    “不想上阵就滚后边去。”雪里嫌他话多,惜字如金道,“郎无心在外围拦截黄族和鬼市势力。”


    天欲笔道:“黄族我尚能理解。这又跟鬼市有什么关系?是了,据闻鬼市之主是个妖族,莫非是个黄族……”


    言谈间,冥河仍是一如既往的死寂。


    玄素耳边渐静,他沉吟着,指尖缓缓触上了自己腰间的佩剑,它名为“青锋”,已至少三十余年未曾出鞘了,锋利的竟有些令自己陌生了。


    自己剩余的寿元,恐怕支撑不住青锋全力十剑,而眼前黄沙迷蒙,依旧不见徐行身影。


    扪心自问,他虽面上不显,对这位冒名的徒儿的确是诚心以待,但,他不知徐行不是“徐行”也罢,徐行难道不知自己不该是她的师尊吗?如今想来,徐行初醒之时,对他确实比旁人要亲近些许,好似一个熟悉的人与他有哪里异常相似,总是投来些莫名的注目——说是亲近也不甚准确,看她那马不停蹄要下山的模样,又像是立马想离这样的人远一点。越远越好。


    ……她分明能进万年库,只为窃走两把武器。那两把兵器,玄素事后搜寻,查出皆为第三十六任掌门中的两人所出,寒冰是亭画之兵,野火主人不详。再往前溯源,亭画是第三十五任掌门在位时“琴棋书画”中的“画”,另三人生平并无异常,也皆不用剑,可以排除嫌疑。亭画生性孤僻,亲缘淡薄,以她来算,前掌门是她的师尊,师门中理该尚有两人,这两人却像凭空消失一般没留下任何痕迹。


    就算是犯了大错被逐出宗门,册中也不会毫无记载,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这两人的天资平庸无比,连一个小小执事都当不上,但这种可能也微乎极微。前掌门对亭画极尽严苛,这样一个武学智计堪称双绝的天才继任者,在无极宗的记载中竟用着叹惋的口吻,连十六岁时的访学都没能上场,明珠蒙尘,生不逢时,总归略逊一筹……略逊谁一筹,那人为什么又消失了?


    分明最终没能找出确切的答案,此刻,隔着八百年的面纱,玄素却仿佛已经真正看见了那个名字。


    自此一切都有了答案。


    你的苏醒,伴随着他的苏醒,那是九重尊,自己早就该知道。


    心中惊涛骇浪,玄素持剑的指尖却分毫未动,他心道,正是因为你曾在这个位置上,所以你一定会理解我的抉择。


    于情于理,他不想杀徐行,亦不想牺牲一个活人去镇山,可当一个巨大到无可抗拒的威胁站在人族的天平彼端,情和理都可以被抹杀。


    填石归山,圣物封印,尚有三十年时日徐徐图之,足够他在余下三人中找到那个人,弄清一切,他一向擅长等待。


    耳边传来了一声轻响。


    那是轻到不能再轻的响动,除了零星几个感官极度敏锐的人外,绝大多数人不会注意到这一声响。


    三位掌门齐齐猛地抬眼,天欲笔愣了一下,也跟着凝目看去。


    又是一声响动!


    这一声响动比之前重得多、近得多,仿佛从远处疾迅靠近,比奔雷还快,在场众人一瞬寂静,尚未反应过来,足下的地面就开始猛烈至极地震动!


    咚、咚、咚。


    三声巨响过后,密集到无法分辨的震动声铺天盖地响起,军营的旌旗几乎一瞬就断折倒地,沉重的篷顶像没有重量一样被霎时卷飞,飞沙走石,昏沉漫天,哪怕是练了身法的修者也难以站得稳直,想要抓着身旁东西保持平衡,却无物可抓,所有人都忙乱倒栽成一团,又


    惊又怒地勉力站起道:“什么?!”“又是鸿蒙山脉吗?!”


    混乱中,蔺君的武侯车失控地飞往别处,玄素眼疾手快地将其拦回身前,面沉如水地抬眼。


    他的余光间,狐族禁地的山脉间似乎开了一个洞,无尽的火光灼烧过来,但,他现在无暇顾及这边的异常。


    因为,半空中,有一个更加异常百倍的事物出现了。


    那是一只巨大的妖族。


    巨大到前所未见的程度,它的出现,让众人眼前全都蒙上了一层阴影。火红妖氛冲天,这边鸦雀无声,然而,在恐惧之前,众人皆不由心生疑惑,都在不约而同地想一个问题——


    这到底是什么妖?


    它通体漆黑,身披鳞片,观身长形态,怎么看都应当是个不折不扣的蛇妖。但修炼到极点的蛇妖,也只是有一对前爪而已,为何这妖会有四只脚?身后那是……尾巴?头顶上……像鹿一样的角又是哪里来的?眼睛是突出来的,竟然泛着橙黄色的光泽?!


    先前少林事变时,众人就见惯了奇形怪状汇聚各种特征的无智妖人,长成什么样的都有,连会说人话的都有,也明白这种怪物极为强悍,修为不济的少去招惹为好。眼前这奇怪的蛇妖也不过如是,只是这拼凑上去的肢体倒看着没什么奇异的违和感觉,看上去竟然像是本就长成这样一般。


    是狐族找来的同党么?


    放在平时,看到当街突然冒出这么个巨物,的确会被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叫娘不错,但如今是在战场,几千同门尚在,前方还有四位掌门亲临,可谓是诸人一生中胆气最盛的时刻。能当前锋的门生都是精锐,几乎只是惊诧了一瞬,便训练有素地掌好兵器,凝目而望。


    那“蛇妖”遥遥地转过头来,猛地张口,随之而来的是滔天的火焰,以及火焰中遽然出现的那道身影。


    徐行右手扼剑,转瞬间已至玄素面前,眼中杀意快要比身后的狂火更凛冽,有一瞬间,玄素还以为她的目标当真是自己,直到看见那把名为野火的剑毫不留情地刺穿了蔺君的脖颈,鲜血猛溢而出,一点一点滴在蔺君抵在剑锋前白皙的手上。


    蔺君抬眼,眼中那灭顶的恐惧之色只停留了仅仅一个呼吸,便如水墨一般彻底消逝,只余平静。


    “找到你了。”两人在剑锋上角力,瞳孔间都是彼此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徐行露出个不像笑的笑来,咬着牙关一字一句道,“只是一个长得奇怪了点的蛇妖而已,掌门何至于露出这种神情?是不信任穹苍,还是不信任自己?我猜,应该是前者吧,为了不让人将穹苍和天妖联系起来,就连那一点些微的可能都要灭除,封天妖后,世上再无‘龙’。……除了我这个已死之人,只有你认得出那究竟是什么,是吗,师尊!”


    玄素看着那道伤口,缓慢至极地抬头,谈紫收阵落地,半空中那只古怪的蛇妖顿现魅惑之前的原貌。


    没有鹿角,没有麟尾,只有一对前爪,只是一个普通的蛇妖罢了。


    在他身后,石雕隆隆而过,大地仍在震颤,无尽的汹涌火焰霎时在整个北地上点燃。


    蔺君脖颈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霎时开始愈合,她收掌,在剑柄上轻轻一弹,野火剧颤,徐行的虎口迸裂,她轻叹一声,并没什么生气模样,只温声道:“小行,你比从前有长进多了。”


    “…………”


    外围,玄真子拂尘最后一点地,青蓝色光幕陡然升起,温和地将此地环绕住。


    浑身浴火的石雕行至半途,被神石压的破碎崩裂,血肉流出,还有些残肢断臂带着怨念不断向外爬出,被昆仑设下的法阵尽数拦住。


    卜白秋似有所觉,往狐族禁地方向抬脸,若有所思道:“师尊,这里一道阵法,鸿蒙山脉外围还有一道阵法,昆仑所有还活着的长辈们都……‘倾巢而出’了,总算是万无一失了吧。”


    玄真子茫然道:“什么玩物遗失?”


    “不好笑。”卜白秋木然道,“你看,傲竹在偷偷扇您巴掌呢。”


    这个玩笑也不太好笑就是了。玄真子静静转头,看着遥远之地,心道,这次才是真的生死有命了啊。


    第239章 绝处二就在此止步吧,好吗?……


    #239


    对方脖颈上那道伤口缓慢地开始愈合,卡在剑锋处的手宛如铁箍,寸进不得,徐行再施力道,耳畔已听见剑柄传来不堪重负的咯吱轻响。


    不仅是此人的言语,此人的声调,都熟悉得令人胆寒,就连这伤口弥合的方式,也一模一样——徐行确定,这是白族的治愈天赋在起作用,无非是比她上一世身负火龙令时要慢一些罢了。


    若说徐行在真正动手前还有那一丁点的犹豫,此刻也都烟消云散了。


    这个人……徐行不知该称呼她什么。她是蔺君,也是前掌门,也都不是,甚至难以称为一个“人”。一个拥有着千年来从未断绝的记忆、数十代掌门毕生所精的武学和见闻的“人”,莫说徐行不知该用什么来称呼她,难道她自己就清楚地明白自己究竟是谁吗?


    必须要杀了她,必须在这里杀了她。


    否则,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再与她僵持角力,只怕野火剑断,徐行猛地抽剑,血色四溅,再要劈刺,三尺青锋寒芒乍现,银光如鸿,生生将徐行逼退两步。


    “……徐行!”玄素面色苍


    白,沉着声道,“我知道你有隐衷。前朝再多恩怨,不抵灭世之灾,来日有三十年足够再想两全之法。你可知鸿蒙山脉一开,生灵……”


    “几百年了。”徐行平静道,“两全之法,想到了吗?”


    玄素瞳孔骤然一缩。


    那双眼睛……


    近乎一瞬,他便明白了。和她说什么都已没有用了。什么生灵涂炭,什么灭世之灾,她不是不知道失败之后的结果,甚至比他知道得还要早不少。


    既然心意已决,便无人能阻,既然孤注一掷,便不惜一切,当然毫无筹码代价可言!


    呛鼻的狐火浓烟之间,一道如影随形的巨幕毫不受阻碍般地铺开,玄素背后一凉,青锋挡至喉间,将一把牛毛似的锋锐水针险险拦下,目光中,一道模糊的身影鬼魅般缓缓浮现。


    寻舟站在风沙之中,辨不清神情,他一抬手,玄素面颊紧绷,浑身满溢灵气,却毫发无损,只闻身后一阵人仰马翻的混乱之声,穹苍带来的精兵霎时和前方诸人被分割为两个战场,狐火燃过旗帜,将云纹舐成黑灰,冥河沸腾,天地间只余一片昏暗。


    在这狂啸的风声中,蔺君缓缓站起来了。


    和她脖颈处痊愈的伤口不同,这是被人后天破开的伤痕,而腿脚的不便是先天而成,即便是白族的天赋,也更改不了原本的缺陷。她如今让自己强行站起,已是十分勉强,绝大部分需要用到下盘的武学,自然也大受限制,无法施展了。


    若非秋杀被俘,此刻又大意输了一筹,她甚至此时都不会受伤。蔺君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


    徐行冷道:“怎么?你也有问必答吗?”


    “并非所有问题都一定要得到解答。”蔺君微笑起来,用一种即将要传道解惑的温和语气劝导道,“但若是回答几个问题,便能让你自觉停手的话,‘不战而屈人之兵’,这的确是一桩足够划算的交易。”


    徐行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掌管真阵的从掌门变成了你?”


    议事殿中的所有最终抉择,都是由眼前之人下达,“它”把握着第一仙门的方向,堪比为神,而历代哪一位掌门若是对此生疑,甚至反抗,便会在还没来得及发觉真相前就被其同化。而直至今日,徐行仍是没能看破,这些被同化的掌门究竟是得知了怎样的历史、怎样的真相,才会毫无迟疑地继续执行这一方针?


    “太久远了。”蔺君摇了摇头,四两拨千斤似的轻巧道,“我已记不清是何时开始的了。”


    徐行讽道:“那你的记性可真够差的,连一开始自己叫什么名字都能记不得么?”


    蔺君毫不动怒,含笑道:“过得越久,起初的记忆就会愈发模糊,这是人之常情。不如换我问你,你当初为寻舟出头,在访学上和六长老结下梁子,闹得那么凶——你想得起来六长老的真名是什么吗?”


    徐行:“……”


    她还真不记得了!


    但那又如何,徐行连眼睫毛都没动一下,道:“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都是你的试验品吧。窃取莲苞,藏在万年库,只凭你一人之力,就算用多少心血也无法将它们浇灌成熟,所以,当年穹苍与无极宗边界凭空消失的半座矿山,也是拜你所赐。”


    半座矿山的灵气,无论谁来了想要一瞬吸收也只会爆体而亡,但莲苞不会。想要孕育新生,本就需要两个修者日以继夜、从不间断的巨额灵气灌养,对其而言,半座矿山或许算多,可绝不会承受不住。也正因当时莲苞吸收了比常规更过量的灵气,如今这四人才如此天赋异禀。这矿山的消失,也给了无极宗不断为难自己的理由,可说是此后许多事件的导火索,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当真周全。


    徐行道:“那四个人,就算是你最成功的作品了吗?”


    “前半句对了。”蔺君欣然道,“后半句,却是错的。”


    “恕我直言,你究竟一直在笑什么?”徐行将血剑在自己衣角上拭了拭,不解道,“我现在也分不太清楚,这到底是你本人的性格,还是和病歪歪一样并列穹苍的老传统了,莫非是爱笑的掌门运气不会太差?”


    “我是在笑你。”蔺君敛了笑意,轻声道,“这些早已有了答案的问题,分明不必问,而真正想问的问题,却避开来,总对自己说谎。”


    徐行逼视着她,定定道:“是么?那你说,我到底想问什么?”


    蔺君静静望着她,面上露出个似悲悯又似温柔的神情,仿佛很理解她,又万分为她着想一般,是以不愿提起。只是摇了摇头:“罢了。”


    “……”


    自己所有的冷嘲热讽、夹枪带棒,都像是一拳头打进了棉花。这种感觉,也太熟悉了。


    然而,徐行并未多言,只是将重又不染鲜血的剑锋抬起,指着面前人的咽喉。


    事态紧急,争分夺秒,她却还要和眼前人多说这几句毫无意义的话语,让对方轻易地看穿自己所想,再给出和从前一般悲悯却漠视的回应,个人的情感在她眼前不值一提,宛如足下的泥沙。而事实上徐行也明白,这些陈年往事的确对大局不重要,只是,对自己很重要。


    寻舟说得对,她太平静了,平静到胸壑间的业火都不再炽盛,既然无所谓毁灭,便无所谓挽救,此刻她的确要确认一些什么,恨一些什么,才能让自己拿剑的手不再动摇。”


    你知道,我是不会停手的吧。“徐行道。


    “……是啊。”蔺君喃喃道,“你向来如此。”


    下一瞬,凛光一闪,两道剑光相触,劲力过处,黄沙扬尘,热浪席卷,地面土崩瓦解,发出阵阵震耳欲聋的轰响。


    在正式交战的瞬间,徐行便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


    太强大了。


    无怪蔺君对她的奇袭如此淡然,传承了千年的根基和武学之下,已然超出了人能拥有的修为,就算火龙令还在徐行身上,这也是个十足难缠的对手,更何论此时。


    变幻莫测的剑招中,火珠四溅,徐行双眼被炽热染得泛上血丝,她转攻为守,周身已添数道伤口,终于,在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剑柄旋空一转,一格,将对方的兵器凌空挑掉。


    与其说是“挑掉”,不如说是“斩掉”,当啷一声,和剑柄一起跌落地面的,还有剑柄上紧附的三根手指。


    “……”


    蔺君没什么反应地将手抬起,右手残指上鲜血长流。


    果然,和徐行所料一般,与伤口不同,断肢这种严重的伤势,在短时间内是不能痊愈的。


    蔺君好似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左手旋即一扬,地上门生遗落的兵器便握至掌中,那是一柄精铁长枪。枪岀如龙,残影烁烁,也是丝毫不下剑法的精湛至极。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徐行无法近身,险之又险地避开**,转身瞬间,眼前一枚长针破空而来,直取喉口——


    射中了!


    徐行垂眼,喉间被鲛人鳞片覆盖的坚硬之处,正插着一枚小针,她面色如常地将其取下,攥弯折断,丢于地上。


    坍陷的地面上,妖族与穹苍残余门生已然交战,桅杆断裂,天欲笔目瞪口呆地看着上边下边都转瞬就打成一团,有心想回护门生,却一时不知该怎样做才最快,只能稀里糊涂地下去挡了半天,挨了不少打,帽子也歪了,扇子也被扯掉了,毫无风度地大喊道:“师姐!现在是怎么回事??到底在打什么??”


    他一个没上任几年的文职,对战场混乱的全部理解仅来自纸面上,还以为两军交战一定会非常有武德地对着喊“我这边要开始动手了哦!”,再开始回合冲袭。就连当过军医的蔺君都比他好不少。眼下这场战斗,已到了他根本无法插手的地步,雪里却紧盯着半空中的蔺君,冷肃道:“这种枪法……”


    她说到一半,便闪身而上,伸手欲阻,寒声道:“你不是蔺君,你是谁?”


    只是,她的手才方到蔺君身前,便被扼住,柔柔地一推、一拒,雪里霎时脸色惨白,一口鲜血喷出。


    仅仅一下,她的手臂就断了,劲气直冲肺腑,伤及内脏,别说制住蔺君,甚至压根无法动弹,天欲笔在她下方,甚至清晰地听见了骨骼一寸寸断裂的轻微闷响。


    “你们现在的要紧之事,并非是问这种问题吧。”蔺君像教导两个不懂事的、总是关键时刻添乱的小辈一样,叹息道,“战争成败,只取决于目的是否达成,和杀多少人、死多少人没有关系。玄素诸人被寻舟控制,无法发挥作用,你二人难道不该此时趁隙闯入禁地夺取圣物吗?”


    天欲笔将雪里接住,揽紧,第一是想到,寻舟是谁?!


    观战场,她说的寻舟应当就是九重尊了。那边,寻舟非但将玄素压着打,令他压根无法施展,甚至还游刃有余地将下方两军分割开来,穹苍众两眼一摸瞎,怎样打都穿不过那道水幕。论妖族的数量,此战明显穹苍这边占上风,理该不出半个时辰,就能将对面消耗殆尽,可只要他在,这场战役就能这么不紧不慢地一直对峙下去!


    可要他去对上九重尊,这想也知道,是上去送死了。还是毫无意义的那种送死。


    随之而来的第二个问题便是,面前的蔺君是谁?为何他就得听她的不可?


    然而,不管是谁,他如今还真得听她的不可。封鸿蒙山脉,需要填石和五个圣物为辅,填石至今不知踪迹,但此刻已是在场众人无法管到的事了。禁地内肯定还有人把守,在这重重困难下,“蔺君”是谁,确实是该日后再谈的事情!


    他一咬牙,朝着冥河踏去。


    只在这几句话的功夫,徐行身上又多了好几道深可入骨的伤口,鲜血染红了袍角,顺着脚踝淌到地上。


    其实,徐行也在她的身上制造出了不少伤口。只是,不论是劈是刺是砍,在血落到地面之前,这些伤口都已尽数痊愈。


    对付这样的人,徐行再有经验不过了。除非将她一剑断首,或者退一步,将她的手、腿斩断,才能阻碍她的行动,否则缠斗再久,也是徒劳。只是,说到简单,做到太难,在剑一道上,自己或许能勉强胜她一筹——而这胜的一筹,也只是让自己现在还能站着罢了。


    蔺君手中持着弯钩铁扇,将上头的血甩掉,道:“说你有长进,却仍是不够周全。明明知道毫无胜算,为何还要这样做?”


    徐行不语,野火斜刺里陡然出现,擦着蔺君的脖颈飞过。


    蔺君道:“你不是从前的不死之身了。会受伤,会流血,会疲累,会站不起来,这么久了,你还没有发觉吗?你不是白族,也不是人族,没有火龙令,如今的你,不过是一个被情感冲昏了头脑,彻头彻尾的庸人罢了。”


    徐行本人还没什么反应呢,野火身上的火焰就陡然向上一窜,剑灵发出一声极其恼怒的尖啸,一副听不得这种话,气得恨不得立刻烧死对方的模样。然而,蔺君的目光落在剑上,微笑更深,神通鉴立马又怂地缩回去了。


    徐行耳聋了似的,全然听不见她的话语,只是一味进攻,蔺君躲闪了几十招,终于还是伸掌攥住了她的剑锋,温声道:“小行,你当真要逼我杀你吗?”


    这句话,徐行倒是听到了。


    并且,她听笑了。


    “要杀就杀,怎么算我逼你的?上一次也是我逼你的?”徐行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她,兼之嘲讽,兼之怜悯,万分虚伪地假笑道,“是活了太久,记性不太好了?为何还要装得一副师徒情深的样子,虎丘崖之时,你不是骂过我了吗,‘一介妖族,你够配是吗?!’破口大骂,骂的差点连在外面待着的二师兄都听见了。事到如今,真正用着妖族天赋的人是谁?哦,是我理解错你的意思了,我本以为你是骂我,一介妖族装什么好似很懂人的感情一样,原来你说的是天赋啊。怎么了,你才够配是吗?”


    她话音刚落,便被重重按进了地里。


    这一下,是真的毫不容情,她被按着后脑勺狠狠砸至地面,几乎眼前转瞬便一片昏沉,耳旁嗡嗡作响,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自口鼻处遏制不住地滴落下来,血糊透了下半张脸,一张口就渗进唇缝里,一股带着腥气的铁锈味。


    她看不见蔺君的神色,只听她在头顶上语调如常道:“现在激怒我,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徐行想仰头,想爬起来,后脑勺上那只手却压的她动弹不得,呼吸困难,再要用力,浑身的骨头都咯吱作响。


    这实在是个很屈辱、很吃教训的姿势,看着实在太狼狈了,要是放在从前,徐行脊骨断了也得把脑袋强行抬起来。而现在,她干脆就往地上一趴,不起来了。脑袋上力道一松,竟有些不合时宜的愕然,似是不知该不该继续施力了。


    “你在拖延时间,真巧,我也是。”徐行的声音埋在底下,闷闷的,她缓缓道,“活得越久,就说明越无所不能,越不会出错,越能当掌门了?那依我看,不如让六长老在莲花池里养的乌龟当。我虽不记得六长老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那只老乌龟……大名叫建宗……有史可载!”


    她左手的小指微微发烫,似有蓝色的光华一闪而过,眼前,狂花乱舞,一道锋锐至极的水刃迎面袭来,蔺君被迫放手,就在此时,地面再次震动了。


    这货真价实的震动,比徐行用石雕伪造出来的地鸣还要剧烈百倍以上,肉眼甚至可以看见狐族禁地旁连绵的山正在不断位移,地面皲裂开一个硕大又漆黑的裂缝,足可将人吞噬,这下无论是谁都自保无暇,就算想打也没法打了!


    尖锐的啸声中,蔺君格开那道水刃,仰头遥望,眉间微蹙。


    鸿蒙山脉上已萦绕着一丝不详的火红烟雾。


    ……填石,还没有来-


    “打得可真够剧烈的。”一个肥墩墩的狗型铁块跳了跳,张口道,“这边是灰烟,那边是红雾,主人,看不清呀!”


    这铁块一看便是出自白族的能工巧匠之手,只是不知为何做成这么一个罕见的肥狗模样,若不是前后有头和尾巴,看上去和一朵云团没什么区别,令人见之困惑。


    在其身旁,一人骨节有些嶙峋的手指将竹笠丢开,露出一张两颊有些凹陷的消瘦面庞来,一双眼仍是烁烁如星,朗朗有神,似乎前方不是什么打得昏天黑地的龙潭虎穴,而是再无烦恼的桃花源地。


    “祥云,我总觉得此地有些眼熟。”黄时雨沉吟道,“莫非我其实来过这里?”


    祥云习以为常道:“主人,你都来过几十次了。守卫都认识你了。只是你每次都不认得她罢了,她还以为你是故意的,上次还揍了你一顿呢。”


    黄时雨大笑道:“哈哈哈!原来我还被揍了?真是完全都不记得疼。这也没办法么,我实在是想不起来啊。”


    默然一瞬,祥云道:“主人,按照我的计算,若你不进去,回家养老,大概还有两年多寿元好活。”


    黄时雨奇道:“那若是我非要进去不可呢?”


    祥云道:“我猜,大概,那肯定是没办法出来了。”


    “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黄时雨欣然接受,他指尖轻轻挠了挠脸颊,有些惭愧的样子,“要是这次又被拦下来的话,我怎么有脸面见师姐,真正要被骂死了。”


    而且,小徐行一直不来见他,那只能他自己来了。


    祥云:“……”


    沉默间,他向前踏出一步,忽的眼神一厉,猛地侧身——


    一支箭矢擦身而过,郎无心站在高处,缓缓放下弓箭,微笑着对他行了一礼,身后兵马排列齐整,蓄势待发。


    “很遗憾,在下无法让你通过。”郎无心垂眼看着他,眼下的阴影更深,轻声道,“就在此止步吧,好吗?”


    第240章 绝处三二师兄来咯!


    #240


    黄时雨目光在她身上一掠,又扫过身后兵马,心中已有了粗略数目,轻哂道:“若我非要进去,你打算要如何拦下我?”


    论数目,两方相当,非要论个胜败,结果还真未可知。只是郎无心身旁空空,同样是单枪匹马,她一个弓手,又无法持久作战,根本拖不了多久。


    这是一望


    无际的平原,就算本有掩体,也被地动摧毁殆尽,无法埋伏,郎无心不可能想不到这点。


    日色微垂,被云翳挡去一瞬,郎无心背着光,面色逐渐被眼下的阴影吞没,在这转瞬即逝的阴冷中,她那宛如面具一样的笑意乍然崩解,崭露出本色的漠然来。


    也不知是懒得装了还是太过疲累,毕竟自从开战她就没歇息过,前不久才被郎辞抹了脖子,敷了伤就连轴转地赶到这来。抛开别的不谈,在事业心这点上,用铁人来形容都犹嫌不够。


    两侧鹤卫警惕地将她护在身后,郎无心将拦在身前的手轻轻拨开,站在最前,道:“在此止步,是为了你好,莫非你认为我会豁命拦你?”


    说来奇怪,她素日里微笑着说“我是为你好”时,都假的好似恨不得下一瞬就要将人分尸沉塘,当下面无表情地说这句话时,倒唯一一次看上去像在说真话了。


    然而,难道黄时雨是不知道此刻掉头回去睡大觉才是最好的吗,还需她来强调?


    祥云跳到肩上,吭吭哧哧地对他附耳密语几句什么,黄时雨挑了挑眉,非但不接她的茬,还相当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发问道:“只有你一人,怕是豁命也不够,你妹妹呢,怎没来?”


    风吹过,对方腰间的小竹筒微微晃动,黄时雨看着那竹筒,明知故问地讶然道:“真被你做成军粮了?”


    郎无心垂了垂眼,云翳散去,她没有回答,缓缓拉弓,箭头对准对方的面孔。


    可以让他通过。


    她并非真心想拦下此人,无非是大军随侧,掌门有命,就算走过场也要走的足够诚意,不能让人发觉端倪。


    眼中倒映着那人疾速扩大的身影,郎无心没有放箭,她在精密的计算着。


    让郎辞刺伤自己,拖缓换命进程,这是无奈之举,蔺君太过多疑,即便自己用了这个理由,恐怕也还是让她有所疑虑。甚至,郎无心认为她其实本就知道自己目的有异,无非是没有放在心上罢了。就似猛虎不会在意虫蚁攀咬。


    黄时雨冲破防线,进入战场,会是徐行的一大助力。


    最理想的景况,便是他与徐行一同大伤蔺君,但战局的成败不能改变,穹苍不能失败,所以他必当竭尽全力,却不能竭尽全力后还能活着——说来讽刺,郎无心全然理解了蔺君当年对徐行设下的局,换了她,她也同样会这样做,不杀徐行,她日夜无法安枕,她是为了自己。


    而换了玄素,玄素也同样会这样做,不过,他或许是真心为了穹苍。莫非正是因为每一任掌门都会选择如此,牺牲能够牺牲的所有人,包括自己,如今这群无暇无私之人的意识才会变成一团令人揉搓又混乱至极的集合?


    这简直太愚蠢,太无意义,也太令人发笑了。


    她不要郎辞的躯体,懦弱只会传染。她要用绝情丝窃取的,是蔺君的身躯,或者说,是第一仙门真掌门的躯体。黄时雨会在这里闯过,而她只需他有求死之意。


    拉弓,引弦,近在咫尺间,黄时雨一棍轻松将扑来数人打得头晕眼转,团团摔到一块,笑骂道:“师出同门,我虽不及头顶两人,却也不差,派这些个小鬼头也来拦我,好笑么?”


    郎无心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瞳孔如一个琉璃罩,将眼前这人关在其中,而琉璃罩内外的时间,是不共通的。


    无论怎么看,时间好似在他身上从没有流逝,当下最炙手可热的两人还是他至亲的同门,什么“虽然不及,但也不差”,八百年时光洪流早已将他与世间万物割裂开来,分明是这般意气风发的宣言,在场除了自己,谁又能听得懂他究竟在说什么?


    ……为什么?


    郎无心面无表情地站于阵后,箭疾如鸿,一箭射穿了他的肩头。


    “……”


    满地的两方伤兵间,黄时雨将兵器收回,一句话都未多说,干脆利落地往灰烟蒸腾之处奔去。


    郎无心在其身后,再未阻拦,道:“当真要去吗?”


    “我说,你这人长得清清楚楚,废话真是多。”黄时雨奚落道,“打都打了,跑都跑了,难不成……”


    郎无心静静道:“信。”


    黄时雨动作一停,缓缓转过了头。


    “那封战时越过所有防线送到亭画手上的信。”郎无心注视着他的瞳孔猛地缩小,随即又慢慢放大,“黄色带银杏底的衬纸,由你亲手写下,交给穹苍的使者,诱使亭画离开众军庇护的大营,然后,她死了,而你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全然预料之中的反应。没有任何差池。


    “……正是因为是你亲手送出的信,所以找不到别的见证人,找不到任何痕迹与破绽。身边的人就算已经看出来了,见你那副模样,也绝对会选择隐瞒。黄黎死前,就没有暗示过你吗?”郎无心道,“是你自己不想听。你非要一个理由才能活下去,哪怕那只是借口。事到如今,每一天新的记忆都在折损,在发现之前就已然忘却,这样活着,不如死了。”


    熟悉的绝望之色。


    她已在不同的人脸上看见过这样相同的神色了,常青,观空,师墨,郎辞,乃至眼前的黄时雨。惊人的一致,好似可以重叠,而后,他们有的毁灭了,有的在自寻毁灭。


    为什么。


    为什么只是忍受?


    然而,黄时雨敛了敛眼帘,指尖搔了搔后颈,似是自言自语般道:“原来是这样。这样啊,那就不奇怪了。”


    郎无心:“……”


    她看着他的背影仍是毫无凝滞地迅速消失在这一片硝烟的战场中,眉间一蹙,竟难得恍了恍神-


    风声疾掠,寻舟与徐行在半空中,往冥河方向暂退。


    “师尊!”寻舟指腹将她面上的血抹去,又摸了摸四处骨骼,紧迫道,“你没事吧?”


    “没事。”徐行也顺着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鼻骨,心有余悸道,“果真鲛人皮厚,足够耐打,要放在平时,脸真要成煎饼了。”


    这笑话足够俏皮,可寻舟真是一点要笑的意思都没有。


    “她并非白族。”寻舟沉道,“人族的躯体,也不只身具白族的天赋……”


    徐行一眼就看出她不是白族了。就方才那一手隔空掷针的功夫,徐行是想都不敢想———以刺猬那稀烂的目力,不扎到自己脚后跟就不错了。这个人,至少这具躯体,是个货真价实的人族,那这妖族的天赋是从何而来的?就算和郎无心一样是靠妖血,先不说全然没有严重的副作用,这威力也太过离谱了!


    身后,蔺君缓缓站起,手上方才被水刃割出的伤口已然痊愈,正在慢慢靠近。


    她仍是微笑着,看上去闲庭信步,宛如野鹤,然而每踏出一步,与二人距离就猛地拉近一段,袖袍的云纹上染了鲜血,浑身灵光暴涨,周身空气都仿佛承受不住,发出一阵阵细微的尖啸,被撕裂出残影和漆黑的裂缝。


    其下不论门生还是妖族,连上来阻拦的勇气都没有,隔着极远就开始纷纷避让。


    “……”徐行盯着那人身影,眼睑一抽,很轻地咬了一下牙。


    不,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眼前之人已经打定主意要开杀了,现在她身上散发的威压,比方才更甚,甚至百倍。以这个速度,追上来不过是呼吸间的事,若是不全力以赴,真的会死在这里的。


    不过一句话而已,她便已设想到此刻大局究竟是什么情形了。昆仑当初是当着众人的面布下的阵法,名义上是为阻拦石雕,但如今石雕用了神石镇压,根本不必倾尽昆仑全宗之力,那这阵法究竟是为了阻拦谁,便昭然若揭了。


    为了强行破阵,哪怕要她将这里所有人不分敌我全都杀死,徐行相信,她绝对也做得到。


    蔺君目光并未放在二人身上,她在看冥河,方才两位掌门入内后,迟迟没有出来。


    那是一个只进不出的守阵,若昆仑不放行,即便她此刻夺了神女之心,也要先强行打破阵法才能赶到鸿蒙山脉。徐行在拖延时间,看起来她有能够限制填石的方法……是白玉门,还是无极宗,抑或二者都是?只要将自己拖在这里,那么,就


    有足够的时间让天妖破封。


    现在,不是她要去追赶徐行,是徐行必须要拦下她。


    “……”


    禁地内,小将把没用的二掌门天欲笔像昏迷的垃圾一样撂到地上,擦了擦脸上的血,在祭台附近守着,附近的土穴内突然传来一声响动。


    她快步走去,发现一只狐妖还瑟瑟发抖地蜷在最里面,一看到有阴影过来,便吓得道:“我不敢!我不敢!别让我出去,就让我待在这里,别管我!!”


    “出来。”小将根本不听他说什么,将他尾巴拽住,厉声喝道,“待在这里只会死的更快!”


    那狐妖剧烈挣扎起来,奈何抵不过巨力,还是被硬生生拉出,立即趴在地上不起来。就在这时,小将忽的赶到后颈汗毛起了一片,一种致命的感应让她下意识拉着这赖在地上软如鼻涕的狐妖翻滚出去。耳边传来一声巨响,仿佛锥子插入耳膜一般的剧痛中,方才她站的地方已被夷为平地。


    即便已经反应得足够快了,她周身仍是被飞溅起来的碎石划出无数伤口,左眼满是血色,已经看不清了,她怀中的狐妖头上更是被砸的鲜血直流,这下别说叫喊了,整只狐都呆滞住了。


    蔺君站在不远处,并不讶异地温声道:“是薛蛮啊。圣物在另两人手上么,人在何处?”


    小将:“……”


    打不过。完全抗衡不了。现在要想的是已经是该怎么逃了,只是,看样子应该逃不了了。阎笑寒在圣物那里,徐青仙……不知道,带着神石还没回来吗?徐行呢?外面究竟是什么状况?


    “罢了。”蔺君抬起手,从头顶上陡来一阵呼啸风声,一块巨石横空而来,她目光转动,要用手将其粉碎,只是这石块接触瞬间,好似击穿一块豆腐一样,将她整只左手霎时砸的粉碎。


    五指软垂,血肉模糊,蔺君看了暂时无法复原的伤处一眼,再抬眼时,一道白绫已将地上一人一妖卷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师姐!”小将难得不是用想要大骂一通的口气叫出这三字,她绝处逢生般道,“果然逃跑你才是专业的!”


    徐青仙淡然的面孔看向前方,并无言语。看方向,是要去将阎笑寒一道卷走。


    小将心道,现在要藏匿神女之心,只靠一个阵法根本无用,看五掌门这个架势,莫说谈紫一个赌命阵了,他就算把全族上下老小的命都给赌上去都是同样。只要能守住……但是,如何守?现在只有一条路,就是把圣物送到阵法之外。


    徐青仙开口道:“准备好。快了。”


    “什么快了?”小将不解道,“快到了?还没到啊。”


    徐青仙淡淡道:“快要挨打了。”


    话音落下,一道巨形波动自后狂涌而来,将二人吞噬,小将似是太阳穴被猛地一撞,霎时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再回神时,自己满脸血地躺在什么正在向前狂奔的东西上面,挣扎着往下一看,是一张惊慌失措到泪流满面的苍老狐脸。


    她一惊,发觉自己身后有人,再一看,是徐青仙同样被鲜血染透的一张脸,阎笑寒将身形变大了些,在下面接住了二人。神女之心在徐青仙手上,阎笑寒正在驮着她们疯狂逃窜。


    他熟知附近地形,还有丰富的逃跑经验,借着山林掩盖行踪,但头顶的攻击声震耳欲聋,已经越来越接近了,好几次都砸在三人身旁,若非运气好,只怕早就要一狐两命了。


    徐青仙指挥道:“出去,找谈紫。”


    “什么你说去找就去找?我怎么知道族长在哪!”阎笑寒尾巴都快夹断了,闷头道,“要死要死要死——”


    又是一道恐怖的攻击,他身上的皮毛都已着了火,按理来说,他都着火了,那驮着的二人火烧屁股应当很痛才对,但二人宛如铁做的屁股,没有要下来的意思,也丝毫不吭声,是以阎笑寒痛得都快叫奶奶了,又想着窝囊一生,死前至少需要点脸面,于是也硬撑着不嚎出声。


    渡过冥河,身上火苗顿消,本就暗淡的皮毛更是雪上加霜,阎笑寒大喘着气仰头,再次见到日光的那一刻,一道凌厉至极的剑影自头顶飞掠而过。


    蔺君被震得身形一沉,反手扼住徐行小臂,寻舟刃光已至,扫向下盘,三人身影如电般纠缠在一起,快的让人根本辨不清究竟是谁在出手,又是谁在抵抗。


    越是交战,徐行的心便越沉。


    若说刚开始她还能与面前人交战数十回合,如今她与寻舟两人联手,也才刚刚抗衡罢了,并且险象环生,如履薄冰,岌岌可危。


    不过数息,三人各有负伤,但更要命的是,她二人的伤口无法痊愈,还掺入了一些足以让人麻痹的慢性毒素——又是蛇毒,该死的蛇毒。可蔺君仍是浑身齐整,伤口转瞬便恢复如初。


    “我说过了。”蔺君道,“你拦不住我的。”


    徐行一剑飞旋而过,电光石火之间,利刃已至眼前——那是天欲笔的兵器,她提剑抵挡,扇尖却猛地窜出几道铁钩来,将她左手小指一削而下。


    寻舟伸掌将铁扇拍落,掌心立即渗出一排血洞来,阴沉道:“师尊!”


    小指掉落,却无鲜血涌出,反倒化成一截小小的木头,滚落在地。


    “嗯?”蔺君目光落到那截木头上,微微眯了眯眼,似在辨认,“这是……转生木?”


    “……”


    在此僵持的拉锯战之际,因为这短短的五个字,徐行竟忽的生出一种莫名的思绪来。


    这当然是转生木。


    但为什么,你不知道?


    就算不算上那剑阵中的其它掌门,只说她的师尊,你不是镇守过万年库许久么,负责整理里面的宝物。你日夜都在那里待着,她都看见了,那三个无事可做的铁童子……寻舟这么多年,一直用的是万年库中的转生木,你为什么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又为什么不能阻拦,只因为你还没苏醒吗?


    自穹苍诞生就存在的万年库,设有重重阵法,向来只允许掌门进入。秋杀可以进去,玄素可以进去,就算是已卸任但尚未陨落的掌门,也是可以进入的。当初徐行和寻舟闯入万年库,察觉到内中似乎有一种“意识”,将寒冰刻意摆在她面前,引她大怒,叛宗出逃。那时,她认为这就是前掌门的意识,此举无疑是对她的嘲弄,但如今换个角度来想,似乎又有了一种新的可能。


    那不是谁的意识,那只是“万年库”的意识,就像纵横碑、点苍神石、火龙令一般,甚至,可以称作纯粹的、真正的“穹苍”的意识。根本便不是那画蛇添足的什么守阵在起作用,是器灵在进行判别。


    当初徐行二人被轻易放行,甚至连阵法都没惊动,正是因为它依旧承认徐行是掌门,至今不改,而寻舟当时用的正是万年库中本就有的转生木,本体只是一团血肉模糊的肉块罢了,应当被古板的万年库判断为是晚辈什么审美奇异的小挂件,虽然非常不理解,但是尊重,还是慷慨地一同放入了。


    它将寒冰放到她面前,并非嘲弄,只是要她带走匕首?


    ……所以,不知从何时开始,万年库已不承认“你”是掌门,不承认“你”代表着穹苍的意志,于是,开始拒绝你的进入吗?


    “师尊,小心!”寻舟将她揽住,拦下狂风暴雨袭来的攻势,喉间一响,徐行已听到了他强自将血吞咽而下的闷响。


    身下一轻,宛如踏上云端,不对,是真的云端,徐行转头,黄时雨大松一口气,心有余悸道:“好歹赶上了。要是赶来又看见一具两具尸体的,你要我如何是好?”


    “……”徐行皱眉道:“师兄……”


    “看到我就这么不高兴?”黄时雨一连串地叫屈道,“不能这么没良心吧!不来看我也就算了,现在熟人聚会,三缺一了也不叫我?素日里我就被你和师姐排挤,做什么都不爱带上我,真是……”


    祥云带着三人破空而去。徐行还在思索,下意识道:“万年库……”


    黄时雨白目道:“万年库怎了?你不会现在要去万年库招兵买马拿点灵器来用吧?小徐行,不行的。你没看师尊那样,眼睛都要发光了,身


    上十八件灵器穿好也是被一掌当蚊子拍死的命,赶紧了,你师姐不在只能靠你了,快想点别的办法!”


    “我这不是正在想?”徐行忽的道,“小鱼,你上次想说万年库什么?”


    寻舟缓缓将自己支撑起来,道:“神女之心是自万年库出来的,为何我们至今都不知这圣物的本源。”


    徐行刚想到,圣物还能是什么,自然是用狐族大妖的尸骨做的。但话到临头,便察觉到了异样。


    首先,没人规定圣物就一定是尸骨做的。在没有事先串通的景况下,五大宗不可能默契地分别找一族杀一个,况且,在谈紫的统治下,狐族的情况一直和其余妖族不同,死了个大妖不可能无人得知,穹苍非但没对谈紫下手,前掌门反倒还传了谈紫灌顶之法,好似就刻意要让神女之心待在狐族一般……


    她极有可能无法进入万年库。


    所以,她也不想让其余人进入、控制、甚至……移动?不,这理由不够充分,以她那万事都要将变局可能降到最低的行事风格,她一定有不能让别人控制万年库的理由,而这是对她极为不利的!


    在这绝境之间,徐行忽的有了个孤注一掷的办法。


    让阎笑寒带着神女之心离开这里,去往穹苍!


    因为神女之心,极有可能是万年库的“钥匙”——


    “噗哧”一声,剑锋自寻舟腹中穿过,他挡在徐行身前,眉目冷凝。


    蔺君缓缓偏了偏脸,看向寻舟身后徐行骤然恐怖的面色,温和道:“你们在叙旧吗?”


    “……”


    白族禁地。


    无尽海已被攻破,大刺猬小刺猬全被绑了一地,四处躺着绝望的黑豆眼圆球,正在满地蠕动。石桃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还在怒喝:“欺人太甚!攻我白族,也还要用暗器,胆小鼠辈,有种你过来!”


    她一副“吾刺也未尝不利也”的怒色,峨眉掌教李佩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丝毫没将她放在眼中,而是一脚踹在了换月的身上。


    剑锋折断,被扔在五步之外,换月全身皆伤,素日里一身净白也已满是尘土血沙,瞿不染在她身后,伤比她还要严重一些,即便是这般凄惨的境地,白玉门的众人还是齐刷刷的面无表情,宛如一座座冰雕。


    踹一座冰雕,除了得到脚痛之外,并不会有任何成就感。


    “填石已离开了。”李佩冷道,“百般筹谋皆成空,可笑。事后六盟共议,你白玉门必将除名。”


    她不说可笑还好,一说可笑,换月便垂下脸,再抬脸时,忽然仰面大笑。


    她似乎是当真觉得可乐极了,笑得眼角含泪,直到肋骨巨痛才停下。换月就这么上气不接下气地捂着胸口,没理怔住的峨眉众人,反而转向身后呆住的白玉诸人,幸灾乐祸道:“我装的有那么好吗?我自己感觉演技还挺差的,刚开始还有些忐忑来的,结果你们竟一个人都没发现啊!我算是懂了,你们这群修无情道的,每天只要把牙收起,脸绷紧,这道莫非就算修成了?笑死我了!”


    白玉诸人:“…………”


    “有情似无情,无情亦有情。”和换月互换身份的怜星也不顾身后人铁青的面色了,对依旧淡然的瞿不染道,“再不去,你的好友们怕是要被一锅炖了。”


    瞿不染敛目,心道,若不是因为不能让你被看出来,在下又何必一直坚守在此。


    太明显了。但他能一眼看出这差异之处,当真算是好事吗?


    “……”


    另一边,山间。


    林朗逸小心翼翼道:“娘,我们什么时候动手啊?填石当真没有意识吗?就算说要控制……该如何控制啊?”


    他伤才养好便跟来,已然这般废话了得有半个时辰。


    换月深吸一口气,面上积起薄怒,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想问我那时救了圣物没救你是为什么,就直接问便是。吵死了。”


    林朗逸一愣,不知道对方怎么突然不装了,还搞得自己有点尴尬,小声道:“我不问不是为了帮你掩护吗,你是小姨,又不是亲妈,一个外甥哪比得上大局啊,而且底下还有人在接的,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换月一哽,耳根红了,怒道,“我是不得已!算了。”


    林朗逸觉得似乎是她比较想解释,不是自己想问。算了,再说小姨又要生气了,等会又自己遭殃。


    不远处,狂花出现了。


    的确没有意识,连那柄不离身的大刀都消失无踪,她踏过的地面一片焦黑,所有靠近的灵气都被吸收殆尽,看似行走缓慢,却根本找不出能阻拦的方法。


    ……除了专长便是看守活死人的白玉掌门。


    换月平心静气,将所有思绪都沉入心湖,再抬手时,无数细密的冰线自掌心飞泻而出,将狂花周身缠遍,她的步履肉眼可见地迟缓下来。火焰猛地窜起,将冰线灼烧得滋滋作响,换月额角渗出汗珠,功法再催。


    徐行,我会尽力拖住,你……真能撑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