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逢生一我已经不再害怕了,有时候我觉……


    #241


    徐行将寻舟拉到怀中,反手一掌轰出,三尺青锋自他腹中一闪而出,鲜血不染,蔺君纹丝不动,轰然一声,肩头遭到重击,依旧执剑朝寻舟凌厉连刺,剑挟惊人威势,泛起阵阵黑色的弧光。


    在蛇族和狐族的天赋侵染下,这剑招虚虚实实,压根分不清真正攻势。若是徐行自己,她倒是敢赌那一剑不会是致命伤,但此刻寻舟拦在身前,只能暂避锋芒,她一面疾退,一面将掌心之血喂进寻舟嘴里,抬眼道:“师兄!”


    不必她说,黄时雨已重重自后迎头敲来,似是太过用力,面上的神情竟有些咬牙切齿的狰狞:“真是阔别已久了,师尊!”


    蔺君望着他与从前区别甚大的面孔,眉间极细微地抽动了一下。


    这一瞬间的异色,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惭愧、不忍,甚至悲伤,然而,徐行清楚地明白,她不过是权衡了一下现今的局势,有一些轻微的焦躁了。


    没能阻止秋杀下山,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蔺君,这是一错;前来狐族禁地,不慎被徐行看破身份,这是二错;事先无法预料怜星换月互换身份,导致填石当真被拖延下来,这是三错。


    说到底,正因一直身处穹苍,得到的情报便有所限制,这或许便是她选择郎无心的原因,只是郎无心既将黄时雨大摇大摆地放进来,就算早已看出了互换身份之事,也只会闭口不提的。此人性格如此,不在意料之外,什么“救命之恩”、“提携之情”,在她嘴里轻飘飘的不如一个屁重,只要蔺君尚高她一等,那她会产生的便唯有憎恶。


    足够强大的人才有权力忽视错误。别说三错,哪怕蔺君前头犯了一千个错,只要在此处无法拖住她,那便等同于前功尽弃。


    黄时雨的竹棍在蔺君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响,她轻而易举地折断它时,好似这兵器不是自己精心铸造的。但那只是佯攻,无数木枝自地表中腾发,趁隙扎穿了她的小腿,往下狠狠一拽,蔺君身形猛地一沉,徐行寻舟二人见缝插针,剑光水刃间不容发地笼成一个密网倾泻而下,白光炸响!


    这几乎找不到漏洞的配合堪称完美,三人都倾尽全力的一击轰在蔺君身上,一股冷热参杂的气流狂卷而出,尘土过后,露出里面一个直立的血人。


    她的确伤得不轻,小腿上的血洞尤其,但也只是伤得不轻而已。还在愈合,最浅的伤口已然闭合。


    还是那个问题。只要不一举制造出能够致命的伤势,不将她的脑袋砍下来,那多少伤口都是无济于事!她会痊愈,但这种打法,自己这边的灵力总有消耗殆尽的时候,并且,很快!


    “……”徐行咬了咬牙,余光瞥见她那只软垂的左手,微微一定。


    唯独这左手没有丝毫要恢复的迹象。就连她最开始斩下的那三根手指都已经逐步生出血肉了,那左手还是毫


    无动静。看伤势,似是被重物陡然砸压——


    徐行的余光中,徐青仙三人正在附近一飘而过,那神石被捡了回来,上头竟已被暗红色的兵祸氛秽侵染,泛着一种浓浓的不祥之气。


    ……神石本就厌恶战争,更何谈直接参与战事,当初徐青仙只是靠近了天妖决战之地就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它能坚持到现在,已是相当忍气吞声给足面子了!


    天生器灵能伤到她?但,万年库有没有器灵还未可说,就算有,这算得上是“天生”么?硬要论分类,火龙令与神石应是独一档,万年库则应当与无尽海上那兴风作浪的纵横碑属于同类。莫非是因同属五行,所以器灵可以破除她那莫名其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妖族天赋?


    就在这时,徐行眼前忽的闪过一个名字。


    秋杀!


    比起其余四位掌门,她的第一选择是秋杀,难道还有一个原因,便是那具刺甲——它认了主,或许只穿在历代四掌门的身上,或许不是,但总之,徐行在逮住秋杀时就发现了这位老熟甲,试着扒过,没能扒下来,并且秋杀一副不知道自己身上这东西是什么玩意的懵态,若是她会用,就不会如此轻易就被擒住了。


    赌,还是不赌?


    除了这个方法,还有更加稳妥的方法吗,情况还能再差吗?


    “徐行!”黄时雨遥遥喝道,“你在想什么?做就是了!”


    他口鼻的鲜血滴滴答答淌下,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身体难以承受这样激烈的打斗,已经有逐渐开始崩坏的迹象。徐行移开视线,道:“我还在想!”


    “别管那些有的没的了,来不及了!还有什么阴招都赶紧往师尊她老人家身上使吧,迟来的孝顺比草贱,再犹豫可能真要回去投胎了!她可没这么好心再把你塞到莲苞里!”黄时雨顿了一顿,厉声道,“放心,师兄在这,有什么事都会帮你兜底的!”


    他以为她在犹豫什么?


    不管了。事到如今,只能决定了!


    无需多言,寻舟身形一瞬虚幻,继而凝实,在这瞬间,徐行穿过他,身后的攻势被尽数挡下,她近乎是放任自己摔下去的,在落地之前,准而又准地抓住了阎笑寒的衣领:“拿着神女之心去穹苍,把万年库打开,移动过来!”


    什么?!阎笑寒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仓惶道:“现在过去,至少来回要十天!怎么来得及?!”


    “来得及。狐族有一条密道。”当初谈紫说过,他为了避开耳目去穹苍内查探,耗费几十年时间开出了一条通道,虽然什么都没查出来,还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但那条密道应该还在。徐行道,“你仔细回想一下,当真没有吗?”


    “……”阎笑寒当间谍这么多年,都快忘了自己不是穹苍人了,此刻被提起,才想起自己当初就是通过密道被谈紫送进穹苍当眼线的。但他很快就道,“不行的,我只走过一次,还是很早之前,记不得路!更何况,这么重要的事应该让族长——”


    “什么族长?”小将否定道,“玄素还在,你没看谈紫根本抽不开身吗,这么多妖还需要他看顾,你让他离阵,不可能!”


    “不行不行。不行的!”阎笑寒这次的飙泪都比被打成方脸要剧烈多了,他宁愿留在这里承担危险,也没胆子做太过重要、又无法十拿九稳的事,“我真的不行!就没有别人可以——”


    徐行的手压在他肩头,用一种不容置喙的眼神定定道:“没有别人。就算不行,也得行。倘若你真的失败了,我——”


    阎笑寒打了一个冷颤。


    “我也不会怪你。一切代价我来承担。”徐行决绝道,“所以,快点动身!”


    徐青仙和小将对视一眼,慢吞吞地将神女之心交到了他手上,似乎没有任何想要质疑这个决定的意思。阎笑寒的手在颤抖,小将受不了道:“什么别人没别人的,你难道要让我旁边这位去吗?嫌活的太长了?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做事有多靠谱?快去!”


    小将说话,向来只用确定到无法质疑的口吻。就算好像天王老子来了,事实也是这样。阎笑寒瞥了二人好几眼,眼见二人已经开始若无其事地加入战局了,又自顾自把他当做一团倒霉的空气,瞿不染竟然不在,无法让他找到一丁点同病相怜的抚慰感,终于气得双目冒火,转身狂奔进禁地,万分窝囊地大吼道:“我都说了我不行!!我不行的!!!”


    蔺君的余光移向那道身影,但她暂时已无暇分身了。


    三人的攻势将她彻底裹挟,徐行的每一道剑光,都极其刁钻地朝着她受损的左臂刺来,就算无法制造出致命伤,但拖得她暂时无法离开,也已经足够了!


    这三人能坚持多久?天妖之封能坚持多久?填石又能坚持多久?


    蔺君的眼神终于冷沉下来,一掌将三人架上来的兵器拂开,道:“没用的。”


    徐行仍是一剑刺来,蔺君左臂鲜血直流,近乎要断成两截,竟然反常地开口了:“你还想要坚持多久?”


    她的声音近在咫尺,仿佛就在耳畔,无比清晰,然而,徐行仍是恍若未闻。


    “明明都已经伤痕累累了,却仍不退缩。”蔺君淡声道,“要亲近的人都战死为止吗?你的信念,足够越过他们吗?”


    徐行机械地挥剑。


    “你当真明白把天妖放出来,代表的会是什么?你有万全的准备?难道,准备得比我要好吗?”蔺君道,“你根本没有信念,你拥有的只是执念。”


    “你认为这件事是正确的,所以就一定要这样做,它的结局如何,你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般在意吧。”她笑了,“火龙令只是给了你强大的力量,并不会使宿主的性情暴虐,你烧山厮杀,从来不是因为它,只是你自己想看到那样火荼遍地的景象罢了。”


    寻舟阴沉道:“话真多……”


    “没事。”黄时雨一张口,血沫就喷出来,他道,“别听她的!”


    蔺君道:“你敢发誓,在白族禁地之前,你没想过要屠杀六大宗擒抓你的军众?在看到她的尸体时,你没想过要打开山脉,焚尽一切?只是没做到罢了。救世之人……徐行,你够配是吗?”


    轰然一声,徐行鲜血淋漓的手抵着她的喉口,将其重重按进地上。


    她自始至终,仍是不发一言。


    “正是因为你有的仅仅是执念。”蔺君面上闪过一丝狞色,冷笑道,“你现在才会害怕!”


    一师一徒的脸近在咫尺,眼中是如出一辙的偏执和疯狂,她教导她的,她全盘接受了,这摆脱不掉的烙印折磨着她,直到今日。


    那又如何?我说过了,我一定要杀了你,把你的尸体重新挫骨扬灰一遍,丢进鸿蒙山脉,去死吧。去死!去死!!!


    其他的事,我不愿再想了。怎样都好,无所谓,不重要了。你一定要死。一定!


    额角的血顺着淌进嘴里,一股铁腥味,徐行的面上显出久违的、极其恐怖的狰狞之色,愤怒,唯有愤怒,那心中的火焰因愤怒而再度燃烧,快要将她的理智毁灭,她一点一点将匕首压下去,要将面前人的脑袋割下来。


    蔺君绝不可能放弃抵抗,两人双目赤红,就在这僵持的电光石火之间,徐行耳畔传来的极其轻微的撕裂声响。随即,是寻舟的声音:“小心!”


    他扑过来,她身体猛地往上一掠,这才后知后觉感受到身下传来的炽热之气。


    地面裂开了。


    ……而取而代之的,是赤红的岩浆。


    徐行缓缓地睁大了眼睛,看向远方。


    不过是瞬息功夫,此地已成一片地狱景象,猝不及防的天灾让人根本无法防御,转瞬间已有几十人在岩浆中沉浮,只有半截手臂还愕然地抬在最上面,然后,像枯枝一样沉默地被吞噬而进。


    ……是赤土!


    天妖已经在挣扎破封,赤土被越演越烈的地鸣催化,此处再也承担不住这等摧折,从中崩裂开来,露出其下汩汩流动的岩浆。


    几百人甚至没来得及惨叫出声,便


    被吞噬,转瞬间尸骨无存,连灰末都不曾留下。


    徐行猛冲而过,将岌岌可危的几人卷起放于高处。但是这“高处”,也仅仅是短暂的高处而已,不断有巨石土块被岩浆吞并,往下沉落,地面一片赤红,像一张猩红的巨兽之嘴,无情地吞噬着生命,能落脚的地方越来越小,再这样下去,不出半柱香的功夫,此地便要沦为一片死海了!


    半空中,郎无心很轻地蹙了蹙眉,掠至蔺君身后。


    如她所料,蔺君果然伤重,但,伤重归伤重,她怎能当真被拦在这里?


    听到耳畔风声,蔺君疾速一掌拍来,郎无心没闪躲,那一掌在她面门之前忽的悬停,蔺君淡声道:“是你啊。”


    “是我。”郎无心看着其下赤红之色,道,“在下有一计……”


    然而,她话音未落,蔺君便已毫无犹豫地抬手,一道凝结了浑身灵力的阵法落至裂缝边缘,那原本扩展势头已小的裂缝猛然再起,霎时岩浆海翻腾,本在那裂缝附近勉力落脚的穹苍门生众立即跌落,殒命在此。


    郎无心:“……”


    徐行看着那道没有停止势头的裂缝,一种曾有过的虚弱感又骤然侵袭了她。


    为什么……又是这个时候……


    为什么,总是这个时候?!


    太突然了。


    有昆仑的阵法在外围,就算没有阵法,此刻也无法出去。就算运起轻功强行滞留在半空,也总有气力耗尽的时候,更何况,修为不济的门生和小妖们压根坚持不了多久。蔺君就是在借这突如其来的天灾设阵来强逼她,如果她不破开阵法让她离开,这里的所有人都要殒命!


    她知道的,这在她看来,只是“取舍”。


    但,潇湘子坐镇的阵法,根本不是那么轻易就能破开的。昆仑在外围设阵已是冒着极大风险,或许能困住天妖的阵法,怎可能还留个口子随意让人进出?徐行不断御剑将跌落的人救起,仰头喝道:“寻舟!”


    两军交战良久,诸人本就没剩多少灵气,这边救了一个,那边就摔下去几十个,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令人头皮发麻。有惨叫声还好,更多的是瞬间被整个烧成了粉末,宛如人间炼狱。


    寻舟很缓地吸了一口气,满溢的青气自脖颈一瞬爬上脸颊,鳞片顺着蔓延而上,就连耳际也显露而出,他制造出一片广大又柔软的水幕,强行将地面上的人托举而起。


    需要消耗的灵气堪称恐怖,水火相击,耗力更巨,他额角青筋绽出,紧紧咬着牙关,竟连面色都有些轻微的扭曲。


    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得想个办法。


    整个狐守之地都是火山,地下的岩浆广博非人能想,要想解决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只有两种方法。


    第一,阻止赤土蔓延,第二,阻止地鸣。


    只要天妖还未破封,地鸣便不可阻止,不能前功尽弃。只剩前者。阻止赤土蔓延的方法,她早先就试过了,她知道的。不急,不要慌乱,足够冷静,才能想到解法。


    用圣物……


    徐行的眼前像骤然蒙上了一层狂沙。


    其它四个圣物远在鸿蒙山脉,此处唯一一个圣物神女之心,作为打开万年库的钥匙,方才被阎笑寒带至穹苍,离这里已经很远了。


    该死。该死!她错了。又做错选择了!


    阻止赤土蔓延的方法,还有……她知道的。不。她似乎不知道。


    这强撑的死寂间,身侧之人偷偷默不作声地往前迈了一步,感到衣角传来的阻力时,像想要偷溜翻墙出去被当场逮到那样,有些悻悻地转回头来,嬉皮笑脸道:“干嘛啊?”


    显然,黄琳那小黄鼠狼都知道的方法,他怎可能不知道呢。


    徐行脸上血痕未消,攥着他的衣角,盯着他,脸上的神情是一片空白的。


    和方才的狰狞之色宛如两个极端,空白,死寂,无悲无喜,好似一樽尚未着色的雕塑,不明白自己应该眨眼。


    徐青仙看着她的侧脸,很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让我去吧。”黄时雨扯了一扯,没扯动。他有点烦恼似的,又挠了挠头。


    他轻声道:“你也明白,这是没办法的事吧。”


    “有办法。”徐行没松手,木然道,“只是我还没想到而已。”


    这毫无关联的两句话也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若非实在不合时宜,黄时雨都快被小师妹逗笑了。他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道:“别看现在好像缓一些了,但那小子一向虚的很,坚持不了多久,你要再犹豫,他可能要变成生烫鱼片了。还有这么些人,你的朋友,一句话都没法再跟你说,也要全掉进岩浆里去变成灰了。我倒是舍得,你舍得吗?”


    徐行当然知道。她再清楚不过了,只是她的手根本没法动弹,没法松开,僵的像个石块,她近乎茫然地问道:“……可是,我也没有和你再多说几句话?”


    黄时雨怔住了。他半弓着腰,盯着徐行的脸看了一阵,放弃扯回衣角了,往后退了一步,揽住她,掌心在她脊背上拍了两拍。


    “对……”他把那三个字很快地吞回去。


    是还有很多话想说,但临到头来,只能想到这三个字,明明承诺过,不能说的。


    可是,不说对不起,现在还能说什么呢。


    那死鱼倒是硬气,还在强撑着,这次没乱吃飞醋,远远把他一尾巴抽成陀螺了?也是,他一向大事上很分得清,就算气的回房咬被角,每次徐行想见他,不管说没说出口,都会马上把他带过去。


    “信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黄时雨顿了一顿,坦然中,竟带着点希冀,“实话说,不算特别意外。其实,早该自己就查到了,每过一年,就越来越怀疑这个可能,只是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家都逐渐不见了,没有证据,没有证人,没人戳破这层窗户纸,我就可以一直这么稀里糊涂又执着地活下去,可现在,已经没有必要这样了。……你明白的吧?”


    他能想得到的事,徐行怎么可能想不到。


    几百年了,沧海桑田,二人犹存于世的理由,一人为愧,愧诺言未能践行,一人为恨,恨命运遭人颠扑。他和寻舟相似,也不同,他似乎早已和亭画一起死在了二十六岁,死在那场戛然而止,至今无法忘却的战役里,剩下的只一具行尸走肉般的病骨。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潦草的结局。正因不该是这样的,所以他不能死,不是不甘心,只是觉得太过亏欠,亏欠到不敢死。


    他是为了徐行才苟延残喘活在这世上的。


    千金一诺,使命了结,当她回想起所有的那一瞬,她的新生,等同于他的死亡。


    正因如此,徐行才不愿见他,怎么会不懂,怎么会不明白呢。


    “黄族的记性太好了,也太差了。想要记住一些东西,就得忘掉一些东西。正因如此,承诺的事总是容易出岔子,我担忧哪日醒来又忘了该记住的事,那该怎么办?所以每一天都在一遍一遍地回忆,好好地想。”


    从清晨想到日落,然后全部忘却,每一日,每一日。


    “虽然也有坏的事,但我多半还是想好的。你和我满山漫野地捉鸡打鸟,非要逮个活的塞进师姐门缝里。你收了个小徒弟,教他用火法做粥,我每次去蹭饭,粥永远是最稀的、料永远是最少的。一起坐在仙鹤上去出任务,你和师姐吵架,我和谁说话都不理我。死鱼本来没事也不理我,结果全程只有我在说话。明明手气那么臭还要跟那个叫绫春的小刺猬赌,把我一块搭进去,师姐特意下山一趟把我们带回去,路过长街的时候,你偷偷跟我说也要抛一次花,师姐以为是真花,悄悄带回去做了书签,次日我灵气一散,花草全没了,她找了好几日才找出来自己那么多本书究竟看到哪里了,气得找借口踢了我一脚……”


    黄时雨碎碎念叨起来,这里太热了,嘴唇一片一片地起皮,他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连气口都显得太过短促,说着说着,他


    消瘦的脸上泛起无比明亮的笑意,好似沉浸在了美好的幻梦中,一瞬间,恍然还是当初那个笑看人间的洒脱少年郎。


    “……当然,最常想起的,还是在碧涛峰吹笛子的那一日。”黄时雨喃喃道,“风很暖和,叶子金黄,四处都是草叶的气息。笛子而已,明明应该再简单不过,我却总是学不会,但也不想走。你躺在草地上睡着了,寻舟趴在你膝上,明里暗里瞪了我不知多少眼,哈哈,我就是装看不到!练了一阵,还是毫无进展,反倒看你睡了,我也困了。迷迷糊糊间,好像有糕点盒放在我肚子上,然后,有人在吹笛子,不知道什么曲子,但是,很好听。很暖和,很困,什么都不必想,什么人族,什么妖族,什么都不必考虑,只要安静地听师姐吹笛子就好了。那时我就想,要是时间停在这一天该有多好……”


    后来,许愿变成了诅咒,一切都面目全非了,他的时间却真的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天。


    他太累了。这疲累无法痊愈,早已到了极限,再多一瞬间都是折磨。


    小将感到身下水幕剧烈波动,已经快到极限了,皱眉仰头道:“徐行!!”


    众人呼喊中,徐行的神情仍是空白的。事到如今,她还在竭尽全力在想办法,就算她明知道没有第二条路,就算明知道——


    “不是早就说好了,我总会想到办法的吗。虽然晚了点,但也不迟,总算没有食言。”黄时雨笑了笑,叹道,“放开我吧。”


    她没有回应,手终于松开了。


    明白了。


    我放过你。


    黄时雨向前,足尖已踩到边沿,发尾被吹得猎猎飞舞,他对着徐行扯开唇角笑了笑,一如往常,而后,背对着一跃而下。


    岩浆炽热万分的火气中,他神色忽的一顿,摇头啧啧心道,老了,果然记性太差了,罗里吧嗦半天,还有一句话忘了说。


    做生意的,一向很讲公平。当年师姐没来得及说的话,我多说一半,几百年了,我为你二人流的泪,也还一半给我,不难吧?


    熊熊火焰将其彻底包裹,他终于能够安心地坠落。


    半空中,满溢的灵气骤然爆开,菁华闪动,绿叶萌生,化为一株足以撑天的巨树,粗硕的根部扎入地表,将四散的沙土重又固填而起,木火相生,荒芜的赤色顽抗般闪烁几下,还在僵持着,缓慢地被汲取成了养分,一片簌簌摇动的暖色白光中,柔软又坚韧的绿叶枝梢万分喜悦般颤动地舒展开来。


    霎时,天旋地转,所有人都仿佛头跟脚调了个方向,就算睁着眼,也只能看见翻来覆去的重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往哪儿摔、又会落到何处去,混乱间,也根本管不了自己身边的人究竟是敌是友、是人族还是妖族了,只要碰着了就立马互相扶着搀着,不管是谁,能站住就好,四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呼声叫声。


    “…………”


    高处崩落,徐行也不知自己摔到了哪里,有没有失去意识,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睁眼时,第一时间要去找蔺君,却发现眼前似乎被三片巨大又柔软的绿叶包围,造出了混乱中一个小小的封闭空间,从里面可以看见外面,外面却难以瞧见里面,待在这里,至少暂时是安全的,和她落在一起的还有二人,一是寻舟,二是,徐青仙。


    没看到野火。在心中叫神通鉴,也没有回应,剑应该是在方才的混乱中遗失了。


    徐行起身,在不远处看见了一支匕首静静躺着,是自她怀中掉落出来的寒冰,她走过去,将匕首捡起,攥于掌中。


    刀柄冰凉刺骨。


    寻舟脸颊上的鳞片尚未褪去,指尖连着掌心全都灼伤一片,血淋淋的皮肉模糊,她抬起他的手,很轻地摸了摸他受伤的位置,平静将他叫醒:“小鱼。”


    寻舟缓缓睁开了眼,却一时动不太了。他手中抓着另一把匕首,替徐行拾回来的,是新的那把。


    徐行于是就在一旁枯坐着,等二人能自主行动了再打算下一步。


    赤土之危暂解,阵法反噬,蔺君此刻受损必然严重,看时间,万年库总该回来了,这是这么久以来最好的机会,必须要抓住。天妖快要破封了,一切就快结束了。


    还要看其他人的状况如何……


    不对。之前究竟是哪步想错了、做错了?为什么现在会这样?难道说,放在大局上看,她这才是“正确”的选择?不,一定有哪里出错了。是哪里……


    徐行重重打了自己一掌,唇角渗出血来,才强行将闯入的思绪赶出去。


    不要想了。徐行。已经变成这样了,想这些没有用了。赶紧想对策,想周全点。你到底在干什么,还想重蹈覆辙吗?想带着寻舟跟你一起重蹈覆辙?还不够吗?如今这个局面,究其原因,就是因为你错了,决策失误了,没想到两全的办法,所以才会这样。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理由?你还想要什么理由?你难道想找到什么借口来给自己开脱吗?!


    想了一阵,徐行将匕首平放在自己眼前的地上,而后,垂下头,盯着地面。


    她以为自己会流眼泪的,但眼眶干燥,平静地令自己不可思议。


    为什么自己会这样?


    半晌,她自言自语般道:“师姐,你真的有给我留信吗?”


    她不指望那留下的信件是什么锦囊妙计,能解答困境,也知道这多半是寻舟的缓兵之计,但现在,她好想看到一点有关的东西,哪怕只是几个字,几句话,只要是新的,没见过的,那对她来说就是好的。


    可谁会没事给自己留遗嘱呢?死的那么突然。就算留了,那里面就一定有写给自己的内容吗?就算有……她能找到吗?如果有,亭画会放在哪里?毫无头绪。


    徐行无意识地拿起两柄匕首,慢慢摩挲上面凸起的纹路。


    忽然,她呆住了。


    “这匕首……”徐行两手紧紧抓着一新一旧两把匕首,像是突然失去了判断能力一样,对寻舟茫然道,“是不是不一样重?!”


    寻舟受伤太重,神智还有点模糊,此刻问他是个很奇怪的选择,好似病急乱投医,况且她紧抓着匕首不放,寻舟要如何才能知道哪个比较重。在这短暂的一瞬默然间,徐行又立马转头,对徐青仙道:“你看,是不是不一样重??你来,帮我看看,我不确定!”


    徐青仙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并且也看不出来。她也并没有怎么在看匕首,只是定定望着徐行的脸。


    “师尊,交给我。”寻舟缓缓揉了揉自己的额际,艰难起身,掌心覆在她手背上,想让她安心似的往下按了一按,而后,自她紧攥的掌心中轻轻拿走两把匕首。


    当初徐行打造新兵可是下了好一番功夫,两把匕首摆在一起,肉眼上根本看不出任何区别,只能靠磨损和划痕来分辨出哪把是惯用的,哪把是平日里束之高阁的。寻舟慎而又慎地对比几回,方确定道:“新的那柄要稍重一些。”


    说“稍重”,这差异小的会让人怀疑是错觉。徐青仙也接过两把匕首,片刻后,也点头道:“左边的更重。”


    “……”


    徐行复又将匕首握在手中,这次,她的手罕见地开始发颤。颤到快要握不住它。


    寻舟道:“师尊,别害怕。”


    她掌心泛起蓝色的火苗,小小一个,温吞得很,将寒冰的刀柄最底部缓缓融出了一个细小的孔洞。旋即,她立即停手,将匕首倒转过来看。


    孔隙之间,隐约可以看见一道极小的中空,里面嵌着一抹已经泛黄的白。


    徐行将缝隙撑开了些,轻手轻脚地将那张纸取了出来。纸面上写着字,熟悉的字迹,并不密密麻麻,距离适中舒展。


    这是亭画留下的信,上面没署名,也没说是写给谁的。应当是她留着以防万一的绝笔信。开头也没任何寒暄,一贯的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关于天妖、万年库、圣物之间的联系,我的推测……”


    徐行几乎都能想到她深夜伏案写下这行字的样子,她不喜欢光亮,


    总是不爱点灯,是以每到晚上写的文书信件字都容易往上面飘一点点。


    徐行突然笑了。这笑一瞬就消失了。


    树影婆娑,附近的金戈之声像是被阻绝在外,这方寸之地在此刻,竟有一种奇异的宁静。


    徐行用指尖一字一字地仔细读过去。以如今的目光来看,虽然方向大多是对的,里面的推测有些粗略,在一些细节上可以说是毫无头绪,对尚不确定的地方,便多写了几种可能。但,在当时,这已堪称惊世骇俗的揣测了。


    “妖族不可灭。族群天赋是一定数,若通道之外的妖族全灭,天赋尽数流归天妖,其力量空前强盛,破封只在朝夕。共存已是必然,只有时间为真答。”


    “曾有三大叛宗者试图闯入万年库中,分明修为已近掌门,依旧被强行斥出,险些殒命。库中守阵不该有这般威力,我怀疑万年库已生‘物灵’。”


    “天妖是否无神智?火龙令是否为天妖所用?每三十年一位的牺牲者,莫非本质为替它带回灵气疗伤的‘容器’?伤势如何,恢复如何,当真无法击败?”


    “穹苍大阵的传承为何没出过任何意外?我怀疑其中有障眼法。”


    怎么又都是公事啊。不过,你那么聪明,想到这些也不足为奇,只是想到了,怎么从来没和我说?


    ……是了。这些,应当是自己白族身份暴露下山后写下的,自那之后,两人就没再说过一句话了。直到最后。再见便是阴阳两隔。


    徐行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她眼前浮现起最后一面,亭画浑身浴血地紧紧攥着她的小臂,那句话咬的极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你的师姐……”


    连“对不起”都不让她说,最后一句话反倒是这句,不是她小肚鸡肠有意见,但这难道就比前者要好吗??


    徐行扯了扯唇角,逐字往后读,终于看到了末尾。字迹在这就停了,然后另起一行,并且字号诡异地变小了一点,似乎写的人心里极为矛盾,出于某种缘由,既不想太明显让读者第一眼就看到,又担忧读者看不见,于是欲盖弥彰地先写了四个没头没尾的字:


    “你在看吗?”


    看到这四个字的瞬间,徐行一顿,旋即,听到了自胸口传来的激烈叩击声。


    好像世界在这一瞬变窄了。


    忽来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她突然有点想把这张纸揉碎了扔出去,不敢再看了。然而,她的目光还是马上移了下去,没有哪怕片刻的迟疑。


    和她预想的一样,后面跟着的果真只有寥寥几行字。


    “我是一个习惯对自己说谎的人,所以我也对你说谎了。”


    “……”


    “不要说对不起,因为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


    “……还有,不许怪自己。”


    “………………”


    “师尊。”


    寻舟在叫她,徐行从不知多久的寂静中回神,将信纸折好放进怀中,而后将匕首握住,道:“小心警戒外面,师兄破了她的阵,她受损定然极大,找到机会,我们就出去。”


    寻舟没有应答,只是定定看着她,半晌,一抹清亮水光在他眼底一闪而过,一瞬痛楚。


    徐行有些不明所以地转头,徐青仙也一般地静静望着她,似乎有些愕然。


    下颌处忽的传来痒意,手背有水珠打落,徐行这才发现自己已不觉泪流满面。前一颗泪尚未落到腮边,便被后来的一齐吞并滴下,眼泪似乎不是她想要流的,只是争先夺后地自眼眶里漏出来,没有止境。


    ……咦?


    好奇怪。怎么回事。


    她还没有,还没来得及——


    该说点什么,她张口,喉间却一瞬失声,好似说什么都语不成调,就在这瞬间,心口宛如被琵琶弦割入血肉中,哪怕只是喘一口气都剧痛难当,她垂下头大睁着眼,怔怔看着血和泪混合在一起莽撞地打湿地面,这一刻,好像什么都无法再想了。


    一片漆黑。


    那层模糊的屏障彻底破碎,仿佛新生的血肉骤然接触空气,撕裂一般的疼痛遍布全身。


    真真切切的、窒息一般的痛苦。


    不许怪自己。


    不许怪自己?


    眼前一动,寻舟紧紧地抱着她,徐行双眼朦胧,眼前繁茂的绿叶尚在不断摇动,她似是什么都没在看,开口陈述道:“师兄死了。”


    寻舟哑声道:“嗯。”


    徐行道:“师姐也死了。”


    寻舟道:“……嗯。”


    “这么久了,只有我和你还活着。”徐行不知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哽咽到语不成句,“……我真的,可以不怪自己吗?”


    从一切的开端,火龙令出世导致一山死伤,她就在不断地弥补自己的过错,不断地责怪自己,直到过错无法弥补,直到责怪已然无用。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于是,一切对她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不是师尊的错。”寻舟的声音很低,他很轻地吸了口气,似乎不知该怎么说出自己的想法才好,似乎用什么措辞都不够形容,最后只是哑然道,“他们只是……很爱你。”


    “……”


    徐行闭了闭眼,喉咙滚了几下,似乎在极力抑制,却毫无作用,眼泪反倒淌得更凶了,她近乎茫然地看着久未注视的、模糊的天空,那里有一角是漆黑的。无论怎样也忽略不了的漆黑。


    ……是吗?


    她本就该知道的。


    徐行整张脸乱七八糟的,连徐青仙什么时候走到她面前都看不清。


    徐青仙盯了她一阵,双手捧住她的脸,然后好像擦一块总是擦不干净的石头一样,邦邦把她脸上的水全部强行抹掉。然而,擦了这边,那边又下来,擦了那边,这边又湿了。


    徐青仙不明白,自一开始,她就不明白。


    既然是很痛苦的回忆,那为何还要逼着自己想起来?既然结局已无法改变,那忘却就是最好的选择。为什么众生皆如是,全是苦坚持不下去,全是甜却觉得了无生趣,反倒从仿佛没有止境的苦痛里追逐那一点点可怜的甜,方能成为前进的理由?为什么总将小爱放在大爱之前?为什么明明在她眼中特殊无比的徐行,仍是无法摆脱这俗世的桎梏?


    你明明不该一样。我是为了你……


    “青仙。”徐行在说话,有些难以听清,她在问,“现在……你还觉得……徐这个姓很有侠气,洒脱不羁吗?”


    徐青仙怔住了。连她自己都不懂自己为何会愣住。


    看起来,徐行也没指望她会给出回答。徐青仙发问道:“你这是在哭,还是在笑?”


    “我不知道。”徐行恍然道,“悲好喜亦好,忆消情亦消……我只是突然觉得,能想起来真的太好了。”


    “…………”


    在这瞬间,宛如水滴石穿,风驱云雾,徐行的面容在她眼中骤然清晰,耳畔的声音陡然涌进来,徐青仙第一次感到世间的嘈杂。


    徐行擦干净眼泪,重又将那把匕首握进手里,看向外部,她眼睑尚红,眼神却已冷厉。


    这就是“人”吗?


    “我感受到万年库的气息了。”徐行道,“寻舟,一定要看准时机。”


    寻舟敛目道:“师尊,我明白。”


    徐行:“保护好自己。”


    寻舟:“也保护好你。”


    徐青仙忽然也明白了。


    徐行的世界曾经无比狭窄,而如今又过分广阔,在这风雨颠倒的寰宇中,她终于站到了中心,于是,她的小爱即是大爱,正因足够勇敢,所以足够自由。


    而自己已无心分辨对错。


    徐青仙站起身,如当初火烧的城池中看着徐行策马奔驰的背影般沉默地注视着,牵扯两世的执念在此刻浮出水面,纯粹到太过简单——


    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存在。


    “……”


    半空中,那道浑身燃火的身影无比鲜明,郎无心在不远处阴沉地死死盯着她,谈紫和玄素不知缠斗去了哪里,小将和阎笑寒暂时称得上安全。


    徐行粗略扫了一眼,


    战局情况已尽入眼底,轻重缓急已然有数,她顿了一顿,冲着那道目标急袭而去。


    疾风中,她的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耳边,一片刚刚萌发的绿叶掠过耳际,在她眼角轻轻停留,而后飞旋而下。掌中匕首依旧冰凉刺骨,她的手却不再颤抖,稳如磐石,仿佛这原本就是她的兵器。


    一刀破空落下之前,徐行心道,你在看吗?


    我已经不再害怕了。


    ……有时候,我觉得我是你。


    第242章 逢生二大家一起打BOSS!


    #242


    匕首用得有些生疏,但无伤大雅,此刻遍体鳞伤的不只是她一个,徐行用刀柄将扑上来阻拦的十余人尽数劈开,这次刀光斩落之时,在蔺君身上隔空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那血液终于缓缓滴到了地上。


    她自始至终都没看郎无心一眼,尽管她知道她就在附近,但徐行知道,对方不可能插手,郎无心眼中没有任何能凌驾于自己性命以上的东西,就算有,此刻也不在这里——徐行周身笼罩着一股燃烧的火焰,她已无人能阻。


    剑折了如何,刀丢了又怎样,兵器被挑飞,就用拳脚,徐行再催气力,一拳重重轰到眼前人下颌处,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指节和对方骨骼一同碎裂的轻响。


    蔺君反手擒住她的手臂,眼中厉色已然毫无遮掩,寒声道:“你连拿着兵器都一败涂地,还妄图这样就击败我么?!”


    “原来你还是会恼怒的啊。”徐行明晃晃地冷笑道,“那就再表现得像个人一样啊?”


    一道凭空出现的水刃削去蔺君肩头,那团张狂的火焰将两人彻底包裹,只余两道漆黑的人影仍在不断交击。


    谈紫自半空中越过,目光扫过地面上伤得惨重的亲族,眼中闪过一丝心痛。密道前已被清出一条路,小将把分不清主人是谁的残肢断臂和尸体都搬开来,嘴角血迹都来不及擦拭,脸色已然苍白,这边徐青仙白绸又卷起丢下好几个还有气息的,小将也不管是妖族还是人族,逐个塞药缝伤,只是手法太过粗劣,也跟拿筷子缝合没什么区别了,她发觉什么,奇道:“徐青仙,你这次怎么没把人家的脖子当腰来勒了?”


    徐青仙悬在半空,停了一停,道:“我不会认错了。”


    小将狐疑道:“你……”


    “还有。”徐青仙淡淡道,“我那次是故意的。”


    小将道:“你……!!”


    徐青仙脸上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只有一瞬。这笑虽然和她原来模仿徐行的两模两样,但竟有如出一辙的邪恶风采,分明是如此紧要关头,小将差点看愣了。但她很快回神,紧盯着那道方向,有些忧心地沉沉道:“还没好吗……”


    “咚”一声,是重物砸落地面的声音。两人齐齐抬头,看清之后,眉关倏地紧皱。


    徐行又被头朝下按进地里去了!


    这不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她只是暂解了危机,不是突然拥有了什么神力。她的体术在前一世本就学得不甚精湛,不用兵器纯动拳脚,连亭画都能将其按趴地上,更何论此时是鲛人的躯体,皮肉坚实的另一面便是不够轻盈灵活,对体术一道更是雪上加霜。但这一次不一样的是,蔺君明显动用了比之前还要多上数倍的精力和力量去压制她。


    只是蔺君越往下压,她就越是要抬起头来。不论怎样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她就非要将身上的人掀下去不可般,剧烈无比地不断挣扎。


    刚开始,蔺君用掌心按着她的头顶,后来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扼住她的后颈,但这样还不够,还是压制不住,她近乎将全身的力量都压了上去,也要死死将人按的动弹不得。


    一抹灰影幽幽逼近,蔺君冷冷道:“想她死在这里,就继续靠近。”


    寻舟:“……”


    对寻舟而言,唯一能让他投鼠忌器的只有徐行。他不能靠近,但也绝不能后退,死寂地僵持半晌后,他手上捏着的灰光终于缓缓破碎消散。


    他漫上赤红的眼际中,徐行背在身后的手朝他一动,轻轻地摆了一摆。


    鸿蒙山脉已经起火了,众人已看见自遥远的天际传来躁动不安的黑烟浓雾,百兽惊散,蔺君额角青筋绽出,她看见了徐行身上属于昆仑的信物。


    那信物印记在身上,无法夺走,但,只要人到了便能破出阵法的话,是死是活又有什么所谓?


    她承认自己暴怒了,这睽违已久的情感令她的神情无法再维持往日的半点温和,她近乎是咬着牙,毫无留手地要将徐行往死路上送。


    “为什么不按我说的做?!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反着来?!”鲜血四溅,蔺君森冷道,“你们以为自己明白了什么?懂得了什么?一叶障目……我所做的一切……”


    徐行还在挣扎,她听到耳畔传来兽类般的模糊嘶吼声,有血点溅进她眼珠里,她眼眨都不眨,神力再催。


    那方才起伏的动静又被立即压制下去。


    是了。自己已经接近于神了。


    千年修为,千年武学,千年寿命,千年学识。对人族来说,自己是谁,有没有名字,那重要么?每个人都不重要,每一个人。唯有她知道这残酷世界的真相,也唯有她才能知道这真相,只有她,才能找到解决这千古难题的方法!


    再等百年,或者五百年,或者再一千年……这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数字,时间的流逝已无概念。她做到了,将穹苍的宗门大阵与鸿蒙山相连,也成功再度替人族窃取了本属于天妖的天赋。她已做到了。总有那一日,天妖会破封,而她会带领穹苍再度将所有妖族驱逐至妖界,但这一天,绝不是现在!


    “痛苦吗?”蔺君俯视着已变成一个血人的徐行,目光复杂,似厌恶,似畅快,又似乎掺杂了些别的情绪,她俯身而下,一字一句道,“我说过了,这是你的天命,是命运让你走到这里。你到底,在不甘心什么?”


    “……”


    徐行双眼通红,窒息万分,她动弹不得,当然看不见天际上面那边是什么情况,只能看见赤红的、坚实的土地,和新生的虬结树根。


    她指尖深深陷入地面,已经翻出来不少土渣,正在往后艰难地挪动。


    又来了。又有那么多话好问。说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莫非你就有一切尽在掌握的信心?正是因为你绝不能承认自己错了,绝不能中止自己的计划,才要不断地去证明自己一直以来的方向都是对的吗?


    这位说了这么多话,徐行只认同一点,那就是自己有所长进了。她当然不是来送死的,从她多年殴打老人的丰富经验来看,年轻人或许一时不胜,但持久战到最后,定然是优势在她,毕竟精力的区别摆在那,蔺君此时已经精疲力尽了,否则不可能放着天赋不用,不去痊愈伤口的。


    至于痛不痛,她怎么知道?这已经是此刻最不重要的事了。


    徐行的手骤然碰触到了什么,正悄悄自五指中生出利爪来。


    无论怎样的痛苦,都只是痛苦。不是只会忍受痛苦,而是痛苦只能忍受。所有人都不该承受这样的痛苦,她不该,谁都不该,就像天降大雨,不该独独打湿哪个人。但她不会逃避,不会将这一切转移,永远不会!


    什么天命,她不相信命运。她鄙斥命运!既然相信是命运将一切摧折,那所有人都将不再为人。她绝不是被命运推着走的奴隶,爱从没让她变成奴隶,爱让人成为人。


    火焰在燃烧,遮蔽了她的动作,徐行心如澄镜,在头顶那熟悉的风声呼啸而来时,五指成爪,狠狠地扣住了蔺君的大腿。


    她这一下,卯足了所有的气力,汇聚了阴险的精华,利爪穿过骨肉,近乎将蔺君整个下盘都死死钉在了地上,蔺君心神一惊,即刻便要抽身,然而,她的腿脚被阻碍似的,竟有一瞬使不上力了。


    仅仅一瞬迟缓,就已经来不及了,满盘皆输。


    寻舟阴沉着面孔,左手拎着一只已经精疲力竭口吐白沫的赤狐尾巴,右手精巧地一转,那似乎是一个华丽又足够繁复的手决,分明让人根本无法看清,却颇具美感。而后瞬间,一幢巨大的宝库凭空出现,像一个碗,重重将地面二人扣在其中!


    在万年库落地的同时,徐行只觉身上重量猛地一松,消失无踪,旋即,耳边传来了不似人类一般的尖啸声。她百忙之中喘了口气,将半块碎牙和着血沫吐掉,转头之时,身上再度一沉。


    只是,这沉只是普通的沉重,蔺君紧闭着眼,倒在地上已无意识。而她身侧,有一团诡异的黑色人形雾气,这雾气似由百余张面孔构成,时不时轮换一张,但不论是哪张面孔,都似被什么灼烧一般,赤红一片片向下脱落,它们齐齐流露出万分痛苦的表情,吼叫道:“啊啊啊啊啊啊啊!!”


    万年库竟像硬生生撕裂什么东西一样,将“它”自蔺君的身躯里活活拖了出来,毫不容情地驱赶了出去!


    实话而言,这东西简直太诡异、太令人骨髓发寒了。众人从未见过这种场景,一时不知该称呼这团黑雾什么,玄素怔愣地站在不远处,青锋已落,他在这混乱的面孔中,看见了蔺君尚且还有些发懵的脸。


    徐行被寻舟紧紧扶起,失血太多,眼前发黑,她心道,她大概是知道这是什么的。


    ……初醒之时,她问过神通鉴一个问题,“妖魔鬼怪”,这世间有妖族为“妖”,有器灵为“怪”,有幽祟为“鬼”,为何不见“魔”?


    白玉门那些所谓入魔的门生,不过是被掌门用绝情丝强行清除记忆导致一时混乱的寻常修行者。眼前这位,才是落入偏执不自知,修为已然通神的——“千古一魔”!


    然而,在场众人已然无暇顾及这些了。


    鸿蒙山脉的黑烟转瞬无踪,碧空如洗,好似所有浓雾烟云都一瞬便吞没,仅仅看着,竟有种别样的安宁,然则,不闻鸟雀虫鸣,这安宁便只余下了寂灭的恐慌。


    极细微的一声轻响后,有一双澄黄色的眼睛,自山巅缓缓露出来了。


    轰隆!


    “……”


    应该,一辈子只能见到一次,这种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放下手中在做的任何事,抬头、看天、微微张嘴,露出愕然呆滞神情的场景吧。


    可惜啊,卜白秋心道,我看不见,也不知道这传说中的天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她只是往传出声响的方向凝望着,对身旁道:“师傅,真出来了么,长什么样,有多强?”


    身边没有回复,玄真子已经离开了,这便是最精准的答案了——能让这平日里能混水摸鱼就绝不多出一份


    力的人如此火烧屁股般赶过去,那想来是非常强、强到不可理喻、强到要为祸苍生了。


    但卜白秋还是有些好奇,她站在原地,微微扭了扭头,对身旁的空气道:“姐,天妖是什么样子?是大还是小?总不会是老鼠吧?”


    说罢,她摊开掌心,等着上边传来笔划的触感,傲竹在她手上先写了一个“一”,又在她手上继续写了一撇,卜白秋制止道:“好了,我知道是大了,那具体是……”


    傲竹没停,在她手上写了完整的一个“死”字。


    卜白秋:“…………”


    这猝不及防的幽默是怎么回事,好冷。不过到底是有多大?大到要死了的地步?!而且你早就死了怎么还能再死一次?一个人难道能死两次?!算了不管了,她捂紧兜帽往下纵身一跳,心道,死不死的,死了就当我来陪你了!


    “哇、哇、哇哇哇哇……”鸿蒙山下,六道化为鼠形端坐在了悟头顶上,感叹道,“不是吧,还没全部出来?这到底是有多大啊!而且,长得好……莫非是常族的亲戚?”


    了悟神情凝重地看着天妖,不发一语,双唇紧绷,身后少林众已然全神以待。


    天妖近在眼前,压迫感堪称铺天盖地、宛如末世。六道尽管嘴上不停,心中本能的戒备恐惧却没那么轻易便可抹灭。只是每只妖表达恐惧的方式不甚相同,她一紧绷,身上那市井气就不要钱似的冒出来,开始不受控制地嘴上四处狂跑以及胡乱抖腿:“徐行那边还行不行啊?白玉门和峨眉的人没来?哦,怎么有个穹苍的分队在这儿,领头那个……有印象,叫庄乐山吧,长得命很苦。苍晴,我的烟你带了没有?酒呢?”


    她素日抖也就罢了,现在坐在了悟头顶上还在抖腿,了悟头顶可是光滑得紧,一下不慎便整只鼠摔落下来,了悟立刻双掌将她稳稳接住,举在胸口之前。


    这大和尚举就举着,又忽的迟疑一瞬,似乎认为不管是原型还是人型,这般让姑娘家坐在自己手上都很是不妥,于是自怀中抽出一张手帕细细垫在六道尾巴下。但六道一向是不怎么会领会别人这般好意的,她莫名其妙道:“垫什么,你以为我要被吓尿了?还有,你没事脑袋剃那么干净干嘛?这么闲?”


    了悟:“……”


    他正无言间,忽然又听一声巨响,只是这巨响传来的方向要更近几分,正是身后。于是,一人一鼠纷纷转头,正好看见鼻青脸肿的石桃拖着同样鼻青脸肿的李佩,正坐在一个奇形怪状的铁块上边。这铁块非但沉重万分,还伸出了一个长长的“嘴”,正对着天空。


    石桃厉道:“闪开,不要挡着我!”


    岂有此理,小刺猬会不会说话?六道正要皱眉,了悟便带着她立即挪开了。就在二人挪身之际,又来一声巨响,那长“嘴”中猛地吐出了一个燃烧着的巨球,自空中猛地发射向天妖之尾。


    击中了!


    天妖似是被激怒了,长啸一声,正朝这边冲来。


    六道:“……”


    了悟:“……”


    李佩:“……”


    这是什么……?


    “看见了吗?”石桃傲然道,“你们该庆幸,我白族性情仁善,从没想过要用这种东西在人身上穿多少个透明窟窿。等等,但是,好像火对它没什么用——啊啊啊啊来了!!快躲开!!!徐行大人救我——”


    天妖一击之威,此地树木断折,尘土飞溅,一个小小的山坡霎时被夷为平地。六道在那只巨大的五趾袭来前一瞬便使足全力躲开,那尖锐的爪子就紧紧擦着她身侧而过,落地之后,六道反倒愣住了。


    ……太容易了。


    不是说躲得很容易,差一点就要打到她了,险之又险,只差那一点。但,正是因为这样,六道才觉得不对劲。


    以想象中那样铺天盖地的灭世之威,她最理想的状态,是或许要断一两只手脚、保住一条命都是奇迹的。不该让她就这样躲过去,石桃也躲开了——就算石桃拥有着这样逃脱的天赋,那了悟和李佩也只是略微带伤而已……


    它很强,毋庸置疑,是当世谁都无可动摇的第一。但,并非是那样碾压性的强势,更不是历史记载间那种毁天灭地、一举屠灭人族八成人口的、令人无比绝望的强势。鸿蒙山脉六大宗五大门此刻精锐齐聚,或许会伤亡惨重,但竟然真的可以对它下手,六道扭头看着这跟自己有着血脉之缘的巨型天妖,眼前忽的浮起四个字。


    外强中干。


    果不其然,天妖腾跃的身躯之间,喉咙下方,有一道泛白的鳞片。而那道鳞片上面有一道深深的剑痕,此刻还在流血!


    它受伤了。很重的伤。并且到如今,也并没有恢复!


    “……”


    兵荒马乱,天翻地覆,玄素看着徐行,她正仰头遥遥望着那道身影,眼中堪称专注。


    “……你都……”玄素无力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颓然道,“干了些什么啊……”


    徐行静静道:“因为,我看到了。”


    寻舟握着她的手一紧。


    “我看到了,在我跃进鸿蒙山脉的那时。”徐行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骇人听闻的话,“我不想死,也不想放弃反抗,所以明知赢不了,也


    还是尽力在里面大闹了一场。”


    就在她快要死去的前一刻,她的眼睛停留在寻舟彻底崩溃的面孔上,那时,她闻到了一股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寻舟的浓重血腥味,她恍惚发现鸿蒙山里还有一双眼睛仍在紧紧注视着自己,于是,她看回去了。


    而就在那时,那双眼睛兀然偏移开了。


    ……作为一个本该乖乖为它疗伤的容器,她伤到它了,而它在害怕。


    在得知这件事的瞬间,乃至此后,这只庞然大物在徐行眼前变得彻底虚弱了。


    第243章 逢生三玉石俱焚


    #243


    粗粝的风沙在半空中狂舞,令人近乎看不清远处的事物,徐行将目光收回,见众人皆齐齐仰头张圆了嘴看天空,自己不是只可以随地拉屎的鸟的遗憾之情再度达到顶峰。


    “北地之外,昆仑阵法已解。”身上的印记消失了,玄真子前辈果真中当益壮,动作极快,徐行道:“若尚有余力者,考虑过后,可以前往鸿蒙山脉,若伤重或再无精力者,便自行离开吧。”


    她这发言可称坦荡自然至极,众穹苍门生用一种和看天妖此等珍奇异兽没差别的目光盯着她,终于有人怀疑自己般颤声道:“敢问……是你把天妖放出来的吧?不管它强是不强,受没受伤,总之是你把它放出来的吧?”


    徐行道:“是。”


    门生道:“也是你……把掌门打成这样的吧?先不管五掌门究竟怎么回事了,玄素掌门……你也没少打吧?”


    徐行道:“是。”


    “那你为什么……”门生指着她哆嗦道,“可以如此自然地开始指挥我们作战了??明明这一切,都是你搞出来的事啊??!”


    那怎了?


    徐行看发问之人一眼,友善地点了点头,好似根本没听到他在问什么,那人原本伤情还好,现下险些被径直气晕,一头栽倒下去,旁边的狐妖下意识将他扶住,霎时又跟接到了什么烫手山芋一样把他丢开了。


    就这样,还当真有不少人和狐妖三三两两往鸿蒙山脉赶去了。木已成舟,现在追究什么放不放出来的没意义了,天欲笔和雪里神情复杂地看了眼倒地不醒的蔺君,拔身而去,只有玄素还持剑站在原处,神情有些阴晴不定。


    徐行的目光又落在几个瘫坐不动的门生身上,那几人打定主意不理,但被她看得实在头皮发麻,毫无底气地抗议道:“既然那边才是战场,我们一时半会不好动身,在这儿养养伤也不行了?”


    “不行。”徐行不容置喙道,“这里不比那里安全。”


    几人怒而捶地道:“凭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实在无法离开的,也行。先退至我身后。”徐行懒得跟他们动嘴皮,朗声道,“就快要结束了,坚持住!”


    那几人:“…………”


    徐行没注意到几人本以为要被扇巴掌却好似莫名被塞了口糖的扭曲神情,她锐利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掠过这片土地,不放过任何一丝动静。


    那个人还没死。至少,她还没亲手杀了她。


    万年库将其的本体剥离,再受重创,此刻混乱的赤地间,不知何时已看不见那团黑雾了。


    徐行并非是为了什么执念要杀她,只是她不能不死。她极有可能用了什么方法,将自己与鸿蒙山脉相连,所以才能运用妖的天赋,但,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与其说是“交换”、“夺取”,不如说是“同化”。


    而同化是双向的。


    千百年来,穹苍一直在给鸿蒙山脉运送灵气,包括火龙令在内,以此来不断侵染天妖神智,一点一点取走它的天赋,而这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计划究竟是何时开启的?


    徐行想,大概是从自己出现那一日开始吧。


    火龙令降临在了一个妖族身上,这多半是天妖的选择,而这个选择是极度反常的。天妖自妖界而来,只为妖族浴血征战,若它哪怕还有一点神智,便绝不会选择一个前途无量的白族巫女作为注定要牺牲的容器,前掌门敏锐地发觉了,于是,她将自己带回宗门,告诉自己——


    你是人。


    既然两边都在积蓄力量,既然破封避无可避,那为何不能想一些别的方法?更平稳的、更无声的、牺牲更少的方法?既然天赋是恒定的,既然天妖只会对异族下手,那若是人已不是人,妖也不是妖了呢?


    然而,只有修者能承载妖族的天赋,而世上没有灵根的寻常人占八成以上。那时的人族、异族,就只剩下这些普通人了。


    这计划可比徐行要疯狂偏执个万倍都不止,徐行在她面前都只是过家家了。果真是高山仰止、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徐行实在不明白师尊怎么好意思说她,真按这个计划实施,最终留下来的只会是修者,八成多的普通人,那是多少人?苍生又不是地里的韭菜苗,拔了还能再长,长了还能再拔!前掌门要间接杀的人恐怕跟当初的天妖也平分秋色不分高下了,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这种事情就没必要争第一了吧?


    不必说出来,哪怕是想一想,都觉得万分荒谬。


    但,徐行无法嘲讽她愚蠢,也不想讥笑她冷酷,就像一个士兵很难指着统领三军的军师大骂你这个冷血之人猪狗不如。肩上担着的性命不一样,说出的话语重量也便不一样,遭受的内心谴责更是无法比较,她犯过这样的错误,后悔至今,所以她不再说了。


    穷尽一切原因,只是因为一个共识罢了——


    天妖是绝对不可战胜的。


    正因不可战胜,所以只能同化,正因无法两全,所以只能取舍,显然,“它”做出的选择,便是舍去那八成普通人,留下两成修者,与此同时,让这两成修者拥有超越原先极限的能为和寿命,它成功让人族延续了。


    若非徐行奇迹般的死而复生,世间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天妖真正的模样,除了寻舟和徐青仙,徐行无法跟任何人解释,毕竟她要做的事就仿佛指着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坑对所有人说,不会烫的,快跳进去!所以,交谈已无意义,理解已不可能,她只能沿着道路前进。


    而这也是双向的。


    就算天妖的出世本身就是对“它”的极致否定,但徐行也不能断言,无法推测,它会消散,抑或仍是不甘。只有不甘心不需要任何理由,而只要大阵尚且相连,天妖便能从穹苍得到源源不断的灵气,所以,必须杀了它。


    禁地外,硝烟未消,一片寂灭。


    此刻,徐行心中无悲无喜。没有复仇的喜悦,亦没有要亲手弑师的悲痛。太久了,已经死了太多人了,妖也是,就算只是触目可见的当下,还能动弹的人已经比不再能动的人要少了,还有更多死伤被那时的岩浆海吞噬,尸骨无存,连看都已经看不见了。


    万年库已成逐步坍塌的废墟,第五峰的随军门生正在忙碌地奔走,阎笑寒正一副立马要去投胎的样子猛地低头狂喝水,小将难得善心地帮他扶着碗,徐青仙安静地站在高处,应当和她一起在找寻那道黑影。


    “师尊。”寻舟将她小臂上最后一点裹伤的布料用利齿撕掉,道,“小心了。”


    他已经神经质地上上下下忙活大半天了,其实伤成这样,裹哪里都是一样,聊胜于无的作用,总不能将整个人都裹起来。但徐行没制止他,她知道必须得给寻舟找点要紧事情做才能分散他的注意力,否则他一忍不住恐怕又要发什么疯了。


    徐行始终紧绷着,一遍又一遍感受着这附近异常的气息,目光忽的在远处一个背对着她的身影上停住了。


    这个人……


    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门服,又都是灰头土脸的,不看到正脸,几乎辨认不清谁是谁。她其实已注意到这个人许多次了,因为这人的门服看上去没那么血土交杂的凄惨,算得上比较干净,但看此人不断翻动伏地尸首的样子,她本以为这是第五峰的医者,在找尚存气息的人,但此刻,她又觉得有些异样了。


    这个人看上去像是在辨认面孔,她是在……找人?找谁?


    那人一直没找到心中所想的那张面孔,动作愈发焦躁,好似压根听不见附近别人在说什么、也完全失去了警戒心,察觉不到徐行的目光一样,只顾着翻找,随着动作,她袖中忽的滑出来半截铁黑色的镣铐,被剑斩断的痕迹还残留在末端。


    是郎辞……?大阵受创,穹苍无人,她趁机跟在阎笑寒后面跑过来了。那她是在找——


    就在此时,一股诡谲无影的黑雾猛地平地窜起,途径之处前,众人早已纷纷避开,像小鸡缩在母鸡翅膀下面一样,把自己尽力塞到徐青仙和玄素后面。仍脱离徐行众人保护范围的也只有医者而已,因为在此刻,这些人认为救治比自身安全更重要。


    但郎辞是紧跟万年库其后来的,以郎无心此人一贯的作风,她对计划绝然一无所知,她压根就不知道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更不知这一团黑雾是什么东西,又究竟有多恐怖!


    徐行立即冲去,喝道:“躲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在郎辞听到这句话前,她的注意便彻底被不远处的身影吸引走了。霎时,她那张憔悴的脸上亮起狂喜的纯粹光芒来,宛如珍宝失而复得。这是撇除所有思考的本能神情。她立即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讷讷道:“姐……”


    “……”


    郎无心自一片昏暗中睁开眼,神色冷静。


    鼻端满是血腥味,和炙烤的烧焦味,衣摆被血濡湿了,胸前腰侧也是,泛着令人不适的粘腻触觉。但这些都不是她的血,就像她身前簇拥压着的,都是别人的尸体。


    天灾发生的那一刻,她附近的穹苍门生都奋不顾身地扑了过来——因为她是军师,是客卿长老,所以这些人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她。这和她是谁没有关联,就像从前他们高喊着保护掌门一般保护徐行,而后又高喊着保护掌门般,为了柴辽的指令对徐行毫不容情地下手。


    外面的动静自闹转静,郎无心在尸体的缝隙中看见了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树,那是黄时雨化成的巨木。


    她面无表情地想,真是好一场英雄的盛大落幕。这是他自愿的选择,当然了,她一向会让这些人自愿地做选择,一切也和她所想的不谋而合。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蔺君败了,明明内里是那样超乎意料的怪物,徐行竟还能将天妖放出来,真正将其剿灭之后,这世间会有怎样的变化,这些人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徐行……为何还能站起来,为何还那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和她想的  ,想要看到的,也截然相反了。


    郎无心看着天际,按理来说,自己应该很是暴怒才对,只是,太平淡了,她的感情平淡到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毫无愤怒,亦毫无喜意。最终的目的就在眼前,万年库中蔺君的身躯在她触手可及之处,而蔺君的意识混在那受创颇重的怪物中,几乎没有自我神智,虽然没了那样的神力,但风险也小了许多,她此刻只要用绝情丝施术,一切都水到渠成了。


    终于可以,随心所欲了。


    为了自由,她可以忍受不自由,忍受多久都可以。就快要抵达梦中的顶峰了,她会将那萦绕不去的白梅香味彻底剥除,那些代表卑贱、耻辱和软弱的烙印彻底抹去,从此,再没有什么可以桎梏她的脚步。


    ……顶峰之后,她要踏向哪里?


    郎无心冷淡地将身前的尸体推开,仍由他们重重倒在地上,站起身来,拍了拍袖口的尘灰。她朝着蔺君的躯体抬手,袖中一道丝线滚滚而出,就在这短暂到甚至无法停滞的时间内,她的思绪终于偏移了一瞬。


    结局……


    “你说你有别的计划,完成后,就再也不需要我了。”点着零星烛火的昏暗地牢中,郎辞静静蜷缩在地上,似乎浑身用来捅她脖子的力气全都泄了个干净,再也找不到一点影子了。郎辞双眼无神地道,“那你之后会放我走吗?”


    放你走?可笑,没了她就没了骨头一样的人,也奢望起过正常日子来了。你也配。她道:“我从未留过你,不是你自己总要跟上来的么。”


    “……是啊。从来,都是我自己非要留下来不可。”郎辞喃喃道,“那你会杀了我吗?我知道你那么多秘密,不彻底封口的话,太危险了……”


    她微笑道:“那把你舌头割掉怎么样?”


    郎辞道:“不能说话,也可以用手写。”


    她道:“那就把手脚一起折断了吧。”


    “那样和死有什么区别……”郎辞好似认为她真的会这么做一样,害怕地不住打起寒颤来,“要这样的话,还不如杀了我……”


    她道:“我不会杀你。”


    郎辞道:“为什么?总要有一个理由?”


    她道:“就像你不会离开我一样。”


    “我不会离开你,是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家人,因为我对你……你当真和我一样吗?”郎辞靠近了些,手脚上的镣铐发出碰撞的声响,她看着她,明明都对彼此兵戈相向,说过那么恶毒的言语,明明都认为割舌断手是真话了,还在用一种异常软弱的希冀口吻道,“是真的吗?”


    她忽的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烦躁感涌上心口。没错,郎辞说得对,待她取代蔺君的身份,身边不适合再出现这个人,干脆在这里杀了算了。……不,不能杀,若是计划万一失败了,她需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郎辞还在不厌其烦地追问:“为什么?”


    “差不多说够了吧。”她的笑停了,语气也冷下来,“若非当初对我有救命之情,你早就死了千百回了。”


    烛火摇曳,郎辞静了半晌,忽的幽幽道:“你当真那么在乎救命之恩吗?”


    “………………”


    啊,原来是在这里留存着,她缺失的情感,一瞬莫名而来的暴怒让她的眼睑微微抽动,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竟一时想不出第二句话来驳斥。


    微妙的僵持中,一只手自铁栏缝隙中伸了出来,似乎想要抓住她。郎无心往后一退,那只手拼尽全力还是没能触碰到她,郎辞的食指对着她的心口,那一柄银制的长命锁泛着微光,已经陈旧不堪了。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我知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郎辞艰难道,“你记得吗,我们还小的时候,那是……元宵节的灯谜会。仇家是谁……我也忘了,只记得天很冷,我害怕得不敢哭出声,眼泪在脸上都快冻住了。他们追得实在太凶了,我真的以为那时要死了!然后,你停下来把长命锁解下给我戴上,还把新的外套披给我,让我赶紧跑回家,说完,你就马上往另一条路离开了。”


    郎辞像抓着一根同样陈旧不堪的救命稻草般,瞪大了眼睛直直盯着她,迫切道:“你知道我一直想要戴一戴这个东西,想要新的衣服,你一直都知道的,是不是?!所以,在那时候,你也没有把握能不能逃走的时候,你自己选了一条危险的路,想至少把那两样东西留给我,是不是?!!我记得啊,我一直记得,这怎么可以忘记呢?!你快想起来啊!!我记得,你明明是——”


    血色丝线没入了那毫无生机的躯体心口,郎无心面无表情地心道,就是为了这件事,你才一直抱有希望吗。


    明明什么,我明明是有感情的吗?


    ……那一日,她只是单纯的,失策了而已。她认为回家的路上会有剩余的人埋伏,而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所以她把黑夜中能判别身份的长命锁和衣物让郎辞穿上,只是想自己逃生,让郎辞当替死鬼而已。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从来,都没有变过!是你们这种人,永远在一厢情愿,永远在被这种东西折磨……


    耳边的风声响起,郎无心似有所感的转眼,瞳孔中,郎辞正满面欣喜地朝自己伸手,


    那团黑雾离她近在咫尺。


    郎无心瞳孔骤缩。


    这一瞬,分明只是瞬间,却好似被拖得足够漫长了。


    ……你们奉为圭臬的所谓爱,撕开表皮,本质就是这样虚伪的东西。


    这句话在她心中彻底落下时,郎辞突然变得离她很近、又突然很远了。


    郎辞像是毫无防备地被人使全力推开了似的,在地上连着滚了好几圈,脑袋重重砸到了石头上,额角霎时淌下了血,正恍神般张着嘴看向自己。


    “……”


    郎无心有些木然地垂眼,那道黑雾正缓缓没入她心口,而她的手还悬在半空,直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动的手。


    再抬头时,身前已被不少人如临大敌地围住了。


    这些人或许不知道真掌门之事,更不知道鸿蒙山脉的计划和什么盘算,甚至根本搞不清楚此刻是什么情况,只是无论谁看到自蔺君身体拖出那么个诡异的怪物后,都不会认为它是什么友善之物的,非但避如蛇蝎,更要除之为快。


    而为首的徐行正看着自己,那张对着她向来只有假笑、不屑、冷酷、讥诮的面孔,此时终于有了新的神情——微乎极微的愕然。


    有个面熟的鹤卫正万分痛惜地道:“军师,你又是何苦!”


    “…………”


    郎无心已经听不到这些人的声音了。她缓缓转过头,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恐怖,对着艰难爬起来,往自己这边走的郎辞平静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郎辞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往后瑟缩了一下,哪怕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但她显然感到了气氛很不对劲,寻求庇护似的,还在往自己这边走。


    郎无心就这么看着她走近,然后一巴掌重重扇在她脸上,厉声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郎辞被打懵了,嘴角流下一道血痕,她怔怔地苍白道:“我……只是担心你……”


    天啊,这一刻,郎无心简直想要放声大笑。


    一模一样的场景,竟然能在自己身上发生两遍。滑稽,可笑至极!蠢货诞下同样软弱的蠢货,而自己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循环,自己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只差一步了,永远的只差一步。不,什么只差一步,都只是给自己无能找的借口!


    “徐行。”郎无心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转向徐行,面上重又带起温和的笑意,这笑意甚至看上去都有些谦卑过头了,“从前的事,是我错了。我是真的知道错了。这东西不好对付吧?它已经很虚弱了,你应该有办法把它从我身上赶出来吧?无论要做什么,我都会配合的,还有它从前传给我的记忆,你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尽,全部都会告诉你。”


    那鹤卫怔愣道:“军师……?”


    “现在就用五掌门的躯体可行么?我这里还有绝情丝,你大人有大量,就当帮一帮我,我从此以后会消失在你面前的。”郎无心真挚无比地说着求饶的话,“人总要有改过的机会,你放我一马,求你了。”


    徐行道:“所以,你将信件一事刻意告知黄时雨,还藏匿了穹苍的圣物,见死不救,是么。”


    “是,是我的错,我鬼迷心窍了。但那是蔺君逼迫我这样做,我不得不为!你们也看到了,它有多可怕?是我软弱无谋,是我为虎作伥,是我残酷狠毒,是我沽名钓誉!无论怎样责骂我都是我应得的。我要怎么赔罪你才会信我?我跪下给你磕头,我明白自己错的太久了!”


    郎辞仓惶道:“姐,你在说什么啊!什么拉出来,什么躯体,那是什么——”


    郎无心道:“闭嘴,蠢货!”


    说罢,郎无心面不改色地下跪磕头。她动作毫不犹豫,额头在地上撞出深深的伤口,血立刻蒙进了眼睛里,一阵一阵剧烈的刺痛。


    她大睁着眼看地面,能清晰听见身周的窃窃私语声,哪怕不必抬头,也能想到那些人带有异色的目光和神情。自甘下贱、不要颜面、毫无尊严,别说一代军师,连为人的底线都没有,难怪是郎家之后,一到性命攸关之时就原形毕露,她知道这些人心里现在都是这么想自己的,但那又如何?


    她就要死了,要被吞噬了。在性命面前,什么颜面,什么尊严,对她来说价值不如路上的一滩狗屎。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哪怕只有一线,她也要尽力抓住!


    半晌,郎无心听到自己头顶传来一声匕首出鞘的轻响。


    “站起来,我没有审判别人的爱好。”徐行漠然道,“很遗憾,我没有办法救你,也不会救你。”


    郎无心:“………………”


    她站了起来,如往日一般,慢条斯理地将自己袖口和额边的泥沙拭掉,重新正了正衣冠,而后,复又抬起脸来。


    除却所有伪饰,郎无心这张脸其实一点也不温和,甚至称得上阴郁,被看着时,就像被一只毒蛇盯上一样,令人脊骨发寒。


    郎无心定定道:“是你,把她带到这里。”


    徐行没说话。


    郎无心道:“也是你,或者寻舟,方才动用了鲛人的能力,我才会和她换了位置。”


    “如果这样说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的话。”徐行无动于衷道,“所以,我没


    有,他也没有,是你自己的选择。”


    郎无心嗤笑了一声。


    她当然知道了。若徐行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她方才还有必要惺惺作态吗?那种事,向来只对心软的好人有用,徐行一向不屑利用感情去胁迫别人,和自己截然不同。


    ……可恨的截然不同。她的存在,她的呼吸,都像是对自己不断的挑衅和诛心,郎无心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要权力,还是想彻底把徐行踩到脚下了,似乎只有看见徐行痛哭流涕、追悔莫及、承认自己做的事都是错的,她才能真正的安心——但她明明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只能从他人身上汲取安心的人是弱者,她分明最厌恶弱者。


    当徐行再度站起来的那一刻,她就明白自己又输了。而且,还能输的更加彻底。


    来吧,让我猜一猜你在想什么。


    你不是最看不起英雄吗?英雄至少有一个足够盛大的落幕,而你郎无心,只配拥有这样潦草又滑稽的结局。


    郎无心身周兀然浮出五面明镜,黑雾笼罩,这五面明镜迟缓地浮动着,郎辞道:“这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她试图拿剑去劈,剑锋却穿过了这五面镜子。她又试图将郎无心自雾中拉出来,却仍是徒劳无功,终于,她呆呆停住了手。像一块木雕一样不再动了。


    郎无心在雾中看着徐行,徐行紧握兵器,脸上并无多余的神情,或许只是把自己当做一块稍显碍眼的绊脚石而已,又或许她什么都没有想。


    自己永远从自己的折射中猜测着他人所想,而人性如此,她总是猜对,便认为自己看透了所有人,然而,对自己却一无所知。


    “……我不是来害你的,我真的只是想帮你,我们总是一起,是你说的,没有我,你会死的……”郎辞僵硬地看着她,就连眼珠都好似无法转动了,“我没有背叛你……”


    你和母亲都从来没有背叛我。但你们,却总是让我一次又一次地背叛自己。


    太可恨了……


    水镜消失,镜后,郎无心的面容笑意再无瑕疵。她一语不发,只是身疾如电,往结界外逃离而去,被一道凌空而起的水幕阻拦,她伸掌要破,一道匕首凌空飞来,将她掌心钉在水幕之上。


    她轻轻一挣,那水幕就破碎了。


    要附体不是一件毫无限制的事,若否它也不会潜藏在剑阵中那么久,连对寻舟都无法轻易下手,现在的它,就如同穷途末路之徒。本体固然已经虚弱了,若成功夺取郎辞的身躯,那以全盛状态面对禁地留下的这一群残兵,胜负的确未可知,只可惜,它也算漏了一筹。


    “郎无心”缓缓转过身,徐行道:“结束了。”


    “郎无心”轻声道:“还没有。”


    徐行道:“你要亲眼看看天妖是什么样子么?但,不可能了。我不会让你过去的。”


    “郎无心”道:“还没有结束。”


    “你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选择,不是吗?”徐行道,“如果天妖真像你设想中那样强,现在这里的所有人不会有站着跟你说话的机会。”


    话音落下,“郎无心”的眼中忽的闪过了凶狠的光。


    这凶光一闪而逝,宛如错觉,徐行微微一怔,因为她发现,这好似不是错觉——


    眼前人的脸上,真的同时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情!


    右边依旧温和端方,而左边的那半张脸,却似在极力抵抗什么一般,目眦欲裂,额角青筋绽出,狰狞至极,然而,她在狂笑。


    郎无心道:“结束了!”


    “郎无心”惊愕道:“你……”


    “原来只是为了这种事。笑死人了。你们这些掌门,连我都不如,也敢妄称天下第一?一群废物!”郎无心毫无犹豫地右手成爪,扣入自己心口,将心脏处最后一点残存的蛇毒导向全身,她口角里立马溢出涌不尽的血沫,整张脸霎时变得灰青,即便如此,她还在高声狂笑,一字一句地厉声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我再也不容许任何人……抹杀我了!!!”


    话音落下,这具身躯再也承受不住这沛然压力,陡然爆开,尸骨无存,化为黑灰,在空中纷纷扬扬散落。


    余灰落地之前,笑声不止。


    众人呆愣之中,郎辞跪在了地上,没有声音了。徐行撤回目光,看向那道只余一道细影的黑雾远遁方向。


    与其说是远遁,不如说是走投无路,它彻底被郎无心送上了末路。


    阎笑寒在石缝里找到了野火,徐行持剑,过去将郎辞揪了起来。


    郎辞木然道:“你杀了我吧。”


    徐行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对你而言,无关紧要吧。不仅对你,对所有人,都一样。”郎辞道,“她杀了那么多人,我是帮凶,所以,我也该死。”


    “你说得对。你死不死,的确对我无关紧要。”徐行垂眼看着她,道,“但这世上会少一个唯一为她哭泣的人。”


    郎辞怔怔看着她,眼泪掉了下来。她试图用手去把那捧黑灰收集起来,然后捧在掌心,结果眼泪掉下来砸出来好几个坑,险些将她姐径直泡发了。她又手忙脚乱地赶紧松手,结果她姐又没进地缝里怎么也抠不出来了,就这么一事无成地忙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朝天号啕大哭起来。


    神通鉴幽幽道:“你倒是很会体恤别人小姑娘吗。也难怪招惹这么多奇形怪状的人。”


    徐行奇道:“诶?你还没死呢?”


    实话说,她不知该有什么样的感触。恐怕连郎辞本人都觉得,郎无心还是早点死了为好,但要说多么欣喜若狂,倒也没有,要说怜悯吧,那便更不至于了。


    反正,郎无心应该也不需要这些。


    “什么啊!剑灵有这么容易死的话大家还修什么啊?!”神通鉴恼怒道,“好了,动作快点吧!不管你多耐痛,会忍痛,血也是一直在流的。你不心疼自己,好歹心疼心疼你徒弟吧!就算白族那边有专门做出来的投石铁器,一直跟天妖这么耗着也不是个办法,你不想可爱的石桃被它一爪子拍成刺猬饼的话,就赶快!”


    徐行加快了脚步。


    第244章 斩龙她会后悔,但绝不回头。……


    #244


    她朝着一个明确的方向,御剑而行,身周风声簌簌,几人跟了上来。


    “你们去鸿蒙山脉帮忙吧,这边我一个人就够了。小心,不要逞强。”徐行转头道,“伤得严重么?”


    这不看不知道,一对比起来要吓人一跳。阎笑寒又狂奔又开密道的,鼻子都泛白了,一直就是一副马上要西去的恍惚表情,小将一直在前线,身上大大小小伤口没少过,寻舟就更别提了,险些真的被剑串起来打成鱼丸,倒是徐青仙浑身一尘不染毫无伤口,宛如出来踏青。


    与其说徐青仙是天道的宠儿,徐行倒认为是自己运气比较昌盛,幸好是没受伤,一受伤她恐怕就要跑得比蟑螂还快了。


    “太过偏见。”徐青仙冷淡道,“士别三日,便要刮目相看,我已非昔日之我。”


    “阎笑寒都这样了你就别骑他了成吗?!”小将咆哮道,“不是说好不会认错了?!”


    阎笑寒从来没这么想念过瞿不染:“……”


    若要说这个,那徐行就必须要为徐青仙辩驳一番了。若阎笑寒还是人形,那他的属性是“人”,徐青仙想必会好好照顾于他。只是他一直维持着狐形,背上空空,那他的属性在徐青仙眼里就是“坐骑”。难道有人上了早高峰的地铁看见空位会忍住不将自己屁股放置上去吗?这亦是非常有道理的……算了,下来吧你!


    徐行一把将其薅下,不禁唇角微扬,正要说些什么时,余光见寻舟跟在最后,幽幽盯着自己。


    这三人是好说,这一个可不是好打发的!


    果


    不其然,一跟他对视上,他便要开口了:“师尊,我留在此处与你一起。”


    虽然已经听惯了这个叫法,心里也略有猜测了,小将还是忍不住脸色一阵扭曲,有种莫名被兜头扣了一盆子麦芽糖的窒息感。


    徐行道:“我不是说了,我一个人就行么?”


    “不行。太危险了。你不能和它独处。”寻舟摇了摇头,全然无法说服地阴沉无比道,“我一定要看着它彻底消散,才……”


    话才说到一半,便骤然疾停,半空中,徐行勾住他的后脑勺往身前一带,双唇相触,短暂地将他打断了。


    小将:“???”


    阎笑寒:“????”


    徐青仙:“。”


    这突如其来的吻只是一触即离,寻舟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大庭广众之下被强吻了的事实,口中还在机械地将后面半句接着说出来:“才能跟你一起离……”


    徐行又把他的话给堵住了。


    这次,寻舟怔住了。他睫毛剧颤,竟然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挣扎半晌,终于强行捡回了残存的理智:“就算你这样,我也不——”


    徐行按着他看似抵抗的脑袋,侧脸最后咬住他嘴唇,助他把那点早就已经支离破碎的语言全都打包丢到天外去了。


    小将简直想要戳瞎自己的眼睛:“不是,你们突然这是干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


    阎笑寒黑眼珠疯狂转动,滴汗道:“那什么……我突然感觉自己也不是很累了……我们快走吧快走吧!!”


    徐青仙:“?”


    然而,徐行正是想要好好说。


    早就应该好好说了。


    自方才开始,她心底就涌着一种冲动。无法形容的、酸楚饱胀,明明触及生痛,却又割舍不下的冲动。错过的已经错过,不可弥补的不可弥补,无法传达的依旧再也无法传达。只是,她除了思念之外或许还能做点别的,一些尽管生疏,却早该去做的事。


    “那日在少林,你说你也在追寻一个问题,但你已经不需要答案了。我想了想,毕竟是我给你留下的难题,不管怎么说,还是我来解答比较好吧。”徐行很短地吸了一口气,面上竟罕见地出现了些微别扭和为难之色——这可堪比天上下红雨了!但这为难之色也很快消弭,她定定地指着寻舟,一边笑着,一边斩钉截铁地道,“寻舟,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啊。”


    寻舟:“………………”


    徐行说完便闪电般跑的没影了,好似放了一把火怕被人抓,而寻舟也当真没有追上去,场面陷入了异常微妙的安静中。小将欲盖弥彰地干咳两下,悄悄将目光移过去,霎时大惊。


    从头红到脚了!


    就算九重尊竭力对敌的时候,脸也没有这么红过,自脖颈到耳后,甚至连额角全都布满了红晕,这红色漫于过于苍白的肌肤上,给他添了不少活人气,冰封顿消,寒气全无,莫名有一种活色生香之感,生动至极、昳丽至极,实在使人目眩神夺,见之难忘。


    就连小将这七窍通了六窍见面不识美人的榆木脑袋,也顿时明白了这天下第一美人名头的合理之处,恐怕天下只有徐青仙和瞎子能免疫这般的美貌吧,如此看来,就算完全不知前情过往,徐行喜欢他,也不奇怪了……


    寻舟死死咬着牙,停了半晌,终于才恨声憋出一句:“徐行,你实在……太卑鄙了!”


    “……”


    卑鄙的徐行正用剑将巨石劈碎,山阴之处,狭缝之中,那道黑雾藏在阴影下,隐约能看出人形,但却听不见任何一点呼吸声。


    “出来吧。”徐行将剑立起,道,“还是,你连自己究竟该长什么样都忘了?”


    寂静中,少顷,那道黑雾有些嘶哑地道:“太阳……太刺眼了。”


    它像水波一样再度颤动起来,但就连保持模样都很勉强,并且犹豫。它如今已经没有力气再进入人的躯壳了,透过相连的大阵,它恐怕也已经感受到另一头的天妖已开始衰弱了吧,只是,还是余了一丝怎样也吹灭不了的执念,让它并未消散。


    最终,踏出阴影的,是前掌门。


    还是那张如山水墨画一般的面孔,徐行看着她,没有说话。她面无表情地站了一阵,道:“你记得我的名字吗?”


    徐行道:“意远。”


    “意远……胸怀旷达,意趣超逸,思虑深远,真是个很好的名字。”她颔首道,“多谢。我已经忘记很久了。”


    徐行道:“亭画,黄时雨,寻舟,我。你也忘了吗。”


    白意远没有忘,但穹苍忘了。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有些茫然地问道:“我错了吗?”


    一步错,步步错。但,是从哪里开始错的?她为什么会错,她不可能会错,这个世界上,明明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自己,为什么!她可是——


    黑雾忽的爆发一瞬,将徐行尽数吞没,如海般浩瀚的记忆陡然涌现在眼前,历历在目,几百个不甘的灵魂在雾中撕心裂肺地扭曲喊叫:


    我可是神女啊!!!


    ……


    她是一个在穹苍长大的弃婴。说是弃婴也不准确,她的父母应该是被妖族杀死了,总之,她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的便是印着污损龙纹的穹顶,而那穹顶坍塌了大半,风雨正从空隙中无所顾忌地吹打来,正如当时满目苍痍的人间。


    彼时天妖祸世,仙门不是仙门,在强大到近乎碾压的力量之前,修者和寻常人一样如同草芥。七成的人族已被踩得粉碎,漫山遍野全是断肢残骸,血肉堵塞了河道,除了东海之外,每一条溪流山河都是暗红色的。


    这些话全都是“老师”告诉她的,她并没有亲眼看到,只是懵懂地点头。


    “为什么妖族会入侵?因为它们喜好杀戮,因为在妖界无法生存,所以要和我们争夺土地?”幼小的她天真地问,“就没有能好好谈一谈的方法吗?九界应当很大吧!两族共存,也不够吗?”


    那时老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回答。


    九岁时,她开始参与战局谋略,那时,她被称为“神童”,十五岁时,及笄,她就变成了救穹苍于水火、人族之希望的“神女”。她能在悬殊的势力差距中,完美地发挥出所有智计所能及的作用,无论是怎样危急的关头,都能进行绝对正确的取舍。


    牺牲三十,换取三百存活。牺牲五百,换取三千存活。牺牲六千,换取十万存活。这些对她来说,都只是可以用于计算的数字罢了。


    但老师从不让她下山。


    “穹苍是唯一算得上安全的地方,待在此处,对你是最好的。”老师对她笑了笑,不容置喙道,“其余事项,你全不必管。”


    她只需要每日端坐在这唯一净土般的山巅上,穹苍便是她没有苦痛和危机的桃源,不断地谋划、不断地计算、不断地取舍,她甚至总有种轻松的错觉,那便是只要她还在,人族的根系就不会轻易折断。除此之外,山下的景色和人都与她无关,她只知自己迟早要对付天妖,却不知天妖究竟长什么样子。


    向来如此。


    直到那日,老师反常地没有立即执行她的计划,而是沉吟着提出了一个另外的方案,她敏锐地从中察觉了一些有别于从前的事物,那是极力压制到有些卑怯的私心。


    如果按照原计划,老师的亲人所在之地将会被踏平,而老师提出的方案是试图两全,只是用人更多、风险稍大,她看着老师第一次微微闪躲的目光,心中却恍然道,原来你是有亲人的,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只有彼此。


    “相信我。”老师最后用这句话使她让步了,“也相信我们。”


    三个时辰后,穹苍位置暴露,天妖踏进了山门。


    她被老师尽全力推进了固守的结界中,为了阻挡气息,兼而阻挡视线,老师挡在她面前,满脸绝望地说着什么,她呆呆睁着眼,看到半空中那巨大无比、毫无情感的澄黄色竖瞳,眼前一道阴影缓缓盖了下来,在听到似是什么饱满果实被碾过爆开的挤压声后,她的世界彻底黯淡无光了。


    被救出来时,她抬脚绕过身前那一滩血迹,眼前的残垣断壁中,只有几十人。有个门生见到她,如临大赦般热泪盈眶道:“没死!你没死!你没死……至少你还没死,太好了!!”


    门生身前,半躺着一个面熟的长老,脖子已经断了一半,火气入侵内部,痛得不住打滚惨叫。却根本没有人有办法帮他。她俯身,方才开口:“钟长老,究竟发生——”


    话音未落,眼前人便手起刀落,一刀插进自己心口了结了性命,也结束了这无望的折磨。


    极度的恐惧和痛苦,令人丧失任何求生的勇气。


    “……”她僵着脸,起身,对众人道,“冷静,先将尸首掩埋,血气散去,免得妖族闻隙再临。其他伤员呢,都已安置好了吗?”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过了许久,有人干涩道:“都在这里了。”


    她道:“什么?”


    那人道:“就,只剩这些了。”


    她:“……”


    那人猛地抬起头来,紧紧咬着牙,青涩的面孔上,两行泪水夺眶而出,眼中燃烧着同族性命被肆意践踏的恨火:“掌门。现在,你就是掌门了。快下令,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快告诉我们啊,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


    “我们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摆脱这一切啊……”


    往日案上陈列的数字变成了一滩滩鲜红的血迹,一张张死不瞑目的痛苦面孔,跳动着,席卷着,将她吞没,那双黄色竖瞳一闪而过,忽的一阵晕眩传来,她竟然有些站不住,手指剧烈颤抖,胸口猛跳,生平第一次脑袋一片空白,完全思考不出来任何计策,智计尽失,只余茫然。


    你不是说,可以信任你的吗?不是说,可以信任你们吗,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事实告诉她,两全不可能,唯一可以信任的,只有自己。


    还有,老师死前说的话……


    自那之后,她未睡过一个好觉,殚精竭虑,耗尽心血,年纪轻轻便已白头,数度死里逃生,就在最终一战的前两日,突然咳血不止,病倒在榻上,寿元将尽。


    曾经那张青涩的面孔已然成熟,那门生成为了她的传人。她将拟订好的战术讲了百遍千遍,双眼满是血丝,传人也一遍一遍地听,紧握着她的手,两只手都同样冰凉无比。


    她仍是不敢死,口角里溢出血沫,直直瞪着穹顶,问:“你可有足以独当一面的能力?”


    传人道:“有。”


    她道:“说实话。”


    传人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偏开脸,低声道:“师尊,相信我。”


    听到这句话,她猛地咳嗽起来,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缓缓将自己支撑起来,而后,紧紧抓住了传人的手。披散枯萎的白发下,一双眼满是放不下的偏执,眼球却已经没有光泽了,一边说话,咽不下的血一边往外喷流,她明明声音很低,却像嘶吼一般道:“你应该知道,我只相信……我自己……我也只能相信……自己!”


    邪术的阵光在足下缓缓流转,传人垂眼一看,已是了然。


    她的传人没有逃离,而是再度抬起脸来,两行眼泪映在烛光之下。她闭上眼,道:“徒儿……心甘情愿。”


    此后,一切都是同样的循环。


    就算成功封印了天妖,也无法结束,困难的时候实在太多了。根本没有能让人喘息的时机。死了多少人,她已经数不清了。身边还有多少人,也看不见了。


    不放手,不安心,不得安宁,不得安息,人族就像一枝羸弱到随时都要断折的小树,她必须要遮挡所有一切可能的风雨,直到结局之前,一刻都不能停息,这是她的使命。


    血海深仇,绝不能共存,她早已摈弃了天真的念想,就如天妖绝不会放弃毁灭这人间。


    得想一个办法。必须想到一个,万全的方法。


    愈想愈仇恨,愈想愈无力,当她分明早已站在人族巅峰,却险些在鸿蒙山脉被身持火龙令的徐行一把火烧成灰烬时,这绵延许久的、隐秘的痛恨和燃烧的妒意如同火上浇油,一发不可收拾,再也遏制不下。


    凭什么,你们拥有更加强盛的体魄,凭什么,你们拥有更加悠久的寿命?凭什么我们只能苟延残喘,割舍一切,也只能在你们手下求得一线生机,还如暴雨之舟,随时都要倾覆。凭什么……这何曾公平过!


    可理智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人族应当忍受的。


    她依旧在找下一个传人,一个完美的、真正的传人,一个不必延续自己的传人,这时,她发觉了亭画凝视着徐行的眼神。


    宛如看着面前一座永远翻越不过的山峰,永远高自己一寸的阻碍,永远打不破的屏障,冰冷、嫉妒、挣扎、失落,和深深虚弱的无力。那种被压着脊梁不得翻身般的恨意太过熟悉,熟悉到曾几何时,她当真认为亭画会是自己真正的传人,直到再睁开眼,看着满身浴血的亭画将徐行推下山崖,断绝自己的生路去换另一条生路,看到火龙归山,黄时雨满脸空白地跪在火圈外,泪痕犹在,故人尽失。


    ……究竟是何时发现自己好像走错了路?是发觉万年库在抗拒她的进入时,还是抱着那人的尸体时?但她已经不能承认、也不能回头了,以抹杀他人而存活的意识,要如何才能承认错误,如何心甘情愿地抹杀自己?


    “是天妖在不断吸收灵气,将灵气聚集在九界中心,六大宗才会迁地,而非随着六大宗的迁徙,灵气才会聚集,这是我刻意篡改的先后,正如篡改妖族通道的来历一样。”黑雾散去,她对徐行平淡道,“妖族并非自妖界跨越通道入侵人间,而是人族利用鲛人打开通道,将残余的妖族放逐妖界。”


    冽冽寒风中,徐行极缓慢地眨了眨眼,道:“……猜到了。”


    “猜到了?猜到了多少。”她道,“你早就怀疑了吧,谈紫是学了半成的灌顶之法,才能勉强活到如今,胡三修为再强,又为何能至今不死呢。”


    徐行平视她,吐出两个字:“供奉。”


    正是如此。


    从古至今,对五大门的供奉传统多在北界,以狐仙传说声势最盛。奉之与诚心,换之与庇护,正是人族的香火供奉让本就有灵性的野兽生出利齿坚爪,不知从何处溯源,某一日,第一只狐妖在紫兽庄出现了,紧随其后的便是黄、蛇、灰、白四门。


    仙家开坛,广收子弟,各显神通,或许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的确经历过很长一段时日的斗法之战。也许是忍受不了这超乎寻常的混乱,也许是无法接受自己屈居而下,也许,只是因为纯粹的狡猾和对力量的贪婪,人族的先祖利用了某种方法,短暂地窃取了妖族的神力。


    妖族看轻了人族,也太过大意了,它们没有预料到,体验过真正的力量的人,绝不会再轻易放手了。


    “你认为,屠杀妖族到一个不留这件事是天方夜谭般的决策。”前掌门平静而疲倦道,“但,这种事,我们早就已经做过了。”


    徐行瞳孔微微一缩。


    “同样的尸横遍野,同样的血漫山河,只是受害者和加害者对调了位置而已。能杀的就杀了,连尸首都不能留下,全部烧干净,或者剁成碎片埋到地下……你以为,妖族为什么不能使用‘灵石’?为什么对灵石矿山毫无兴趣?那本就是它们亲族尸体化成的遗物。”前掌门呵呵低笑起来,“自那之后降生的每一个新生儿,吸进的每一口灵气,里面都是血腥,捏碎的每一颗灵石,藏着的都是被屠杀妖族的骨肉,每一个人,都是罪人……”


    所以那时少林的住持陷入魔障,将修为最强的诸位同门趁夜杀害后自戕。所以穹苍负责篡改历史的那一任“书”,在看出了某些端倪后逐水而亡。而他们宁愿自己选择死亡,也不敢将这个真相昭告天下。


    被窃取力量驱逐出九界的妖族,打破屏障回来复仇,任谁看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这个天地,本该由人族来掌控。


    抹除通道痕迹,抹除天妖和穹苍的联系,抹除感情,抹除一切,抹除自己。只要一切罪过在历史上消弭,她就是世上唯一一个罪人。这样,她才能告诉自己,自己延续的是人族,而不是罪过。


    “所以,你现在明白,我有多害怕你吗?”那毁天灭地一般的力量,像极了天妖降临,哪怕只是看着徐行的脸,被践踏的耻辱和无力就浮上心头。太痛苦了,这痛苦却只有自己一人承受。所以她没有痕迹地折磨着徐行,阻断她和世界的联系,看到她失落神伤,看到她被孤立排挤,那隐秘的快意让她能够喘息,她迫不及待要看到徐行万念俱灰的模样。


    你怎么可以什么都不懂,你怎么可以还为这力量而自得,你知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你是我一手塑造出来的东西,包括灵魂,甚至躯体,在这世上,只有你和我的传人有资格和我一样痛苦。


    有资格来……终结我的痛苦啊!


    前掌门的脸逐渐扭曲起来,她上前,重重抓住了徐行的手臂,“你不仅不能当掌门,你也绝对不能活。只要你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得知真相,一切都将颠覆。那结局就——”


    徐行寒声道:“结局还会是一样!”


    前掌门呆住了。


    不知何时,这团黑雾已经缩小到了原先的一半,也变得有些虚幻了。她抬头看着徐行冷厉锋利的面孔,仍是烈火一般锐不可当,和那日继位大典时一剑将自己挑落的身影重合了。


    “结局还会是一样。”徐行定定看着她,“既然已经看不清自己了,那不妨试着看清别人,看清我吧。现在告知我这些,是还在试探我吗,你想看到我有什么样的反应?你难道认为,我会因为这所谓的真相,就转头去让天妖踏平人间?你醒一醒!那已经是千年之前的事了!”


    徐行十分尊师重道地将她整个自地上揪了起来,看着她的眼睛,冷冷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杀了天妖又怎样,还是会有矛盾,还是会有战争,就算妖族死光了,人族也会继续斗,反之一样!想要相互理解,是不可能的事,但那又如何?我只是不想再让别人被迫做选择了。为了立场而活,真有这么痛快吗,那你为什么这副鬼样?”


    “……”


    “什么对,什么错,什么人族,什么大义。你想的未免有点太多了,师尊。就是因为想得太多,你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不是神,你是人,人就会犯错,犯错就会输  ,只不过这一次你输的有点大。“徐行提剑,一字一句道,“你只要记住,我赢了,你输了,然后就可以安心去死了。”


    前掌门的脸在刺目阳光下更显虚幻,她像是愣了许久,而后,缓缓地笑了。


    笑得很难看,很苦涩,一点也不温和,也一点也不虚假了。


    前掌门叹息道:“是啊,我只是一个……人。”


    她不会浪费生命在后悔上,她永远只会向前进,但当她有了无尽的生命,便也有了无尽的后悔,这足以让一个人从人变成魔。


    “你……”前掌门艰难地睁开眼,“没有话问我了吗?”


    “那第五个莲苞,你是用在我身上,还是用在亭画身上了。接触过黄族大妖的血,又离得近,满足这条件的只有我们两个,不过,不管是用在谁身上,反正都失败了。”徐行又道,“算了。是谁,都一样了。你不用回答了。”


    前掌门阖眼,寂静半晌,道:“对不……”


    在最后一个字吐出之前,徐行干脆利落地一剑斩下了她的头颅,黑雾散去,没有丝毫鲜血,也没有留下丝毫痕迹,而后,提剑转身,毫无犹豫地往鸿蒙山脉赶去。


    满天红霞倒映在她眼中,犹如熊熊燃烧的野火。


    徐行看着那四散爆溢的灵光,和还在负隅顽抗的、满心仇恨的巨龙,以及那合作无间的人妖两军,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间隙,前所未有的默契,前所未有的齐心,但这只是短暂的。


    她已经明白了,这世界本就是这样。


    徐行飞身而上,一剑势若游龙,带着滔天火光滚滚而来,重重落在天妖的逆鳞上,鲜血飞溅,她感到躯体有些驱使不了的迟钝,也快要到极限了,但她还是在想——


    她依旧会前进,只为了自己的心,她会后悔,但绝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