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无相剑(五)
◎红得刺眼◎
无相剑找来的所有医修都对榻上人的女子束手无策,他们看不出是何种病症,只说这像是中毒。但此毒举世罕见,竟是无药可解。
短短几日间,天南地北的补身之物如流水一般送入摘星台,姜濯筠的脸色却依旧苍白。
有老者建议戴月去长垣城看看,那里的医者或许保留着最古老的典籍。
戴月来不及多想,将姜濯筠紧紧护在怀中,连夜御剑回了长垣城。
这天,女嬴掐算好时间,果真看着无相剑焦急万分地赶来。她的语气也刻意带上几分忧虑,屏退左右,只让心腹把姜濯筠抬进了内室。
半夜下起了骤雨,无相剑孤身站在廊下,烛火熄了大半,她守在外面却不肯离开。
屋内红褐色的线香一点,姜濯筠就觉得自己浑身疼得厉害,半梦半醒间又呕出一口血来,好歹恢复了意识。
女嬴枯瘦的手从织金纱帐中伸出来,轻轻拍醒了姜濯筠。
“老祖宗,我……”姜濯筠一开口,发现自己能说话了。
女嬴笑了笑:“好孩子,看来你的心病已除。”
想到了戴月,姜濯筠觉得心口涌起了温暖的感觉,她无意识地抿唇笑开,觉得也没有那么疼了。
“你对她满意吗?”
女嬴往日对一个小辈可不会有这样的耐心,她冷漠威严,是所有子民又敬又怕的存在。而现在她和往常家中的长辈没有区别,似乎只是在问询一个外嫁的女儿,日子是不是过得好。
姜濯筠心里很触动,她磕磕绊绊地说:“很,满意,谢谢老祖宗。”
女嬴等她啜了一口茶,又说:“孩子,你还记得我们的使命吗?”
姜濯筠偷眼瞧窗外,在找戴月的身影。她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回长垣城,日日陪伴在身旁的戴月也不见了,她只记得她们最后是在客栈休息。被女嬴兀地一问,她手中的杯子“咣”地一声磕在桌面上,也让她心里一突。
长垣城的氏族,世代有女神信仰,禁地中还供奉着当初随女神出战的神兽图腾。曾经此地还有一方女神庙,但神龙王死后,镇邪山以北的土地崩溃破碎,女神庙也不知道掉入了哪个时空中。
长垣城的女儿们,就是女神遗民,生来背负了和女神一样的使命,需要为救世主引路,为拱卫这个世界奉献所有。
在长垣城,能为使命作出贡献,是一项无上崇高的荣耀。
姜濯筠和所有长垣城的女儿一样,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孩子,是我识人不清,竟是害了你,”女嬴状似叹了口气,“你可知道无相剑的真实面目是什么吗?”
姜濯筠心中猛地一沉,她下意识要替戴月辩驳几句,却被女嬴截住了话头。
织金纱帐后烟气缥缈,女嬴的神色让人看不明确,她似乎眉目低垂,流露出几分遗憾。
“无相剑的躯壳是女神选定的,在危机中现世的救世主。但救世主的神魂被天外天抹去了,现在宿在其中的,是一抹异世游魂。天外天无法杀害同一个人两次,便选择蛊惑她,诱骗她成为天外天的帮凶。告知她,只要集齐四滴龙神血便能回到原本的世界。”
“若四滴女神遗留的龙神血被她带去天外天,我们的净土就再也抵御不了天外天的侵袭,最终会彻底成为天外天的玩物。”
“她要找的最后一滴龙神血在你的身上,龙神血选中了你。”
姜濯筠无意识地搓了搓手,她觉得好冷。但她没有意外,她很清楚地明白,自己一旦感受到幸福,便会有更深的绝望等着她。是她太肆意妄为了,沉浸在爱意里,不愿意清醒。所以当噩耗降临在她身上,竟是让她有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她很渺小、很平常,仅是长垣城无数炉鼎中的一个,猛地被推上至高荣耀的宝座,一时间却忘了应当如何反应。
直到眼泪滴在手背上,她才惊觉烫得吓人……她该感到荣幸的。
“如今你身中剧毒,”女嬴却没有半分怜悯,“已然时日无多,你要努力,让无相剑的心落到净土这一边。这样,她就会留在净土,不会再回去天外天了。”
“我会借你一段时日的阳寿,直到你达成任务为止。”
姜濯筠的身上很疼,说不出具体哪个部位在疼,只感觉自己像是被揉碎的纸,再也难以抚平、拼凑。
原来,自己是中毒了,可是每天戴月都守着她,怎么可能会有机会中毒呢……无论如何,她都朝女嬴拜了拜,叩谢她续命的恩情。
女嬴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语重心长地说:“你同无相剑相处的过程中,是不是没注意饮食,可得仔细一些,别让她早早将你身上的龙神血夺取了。”
女嬴仁善慈和,是长垣城所有人的母亲,甚至为了大义能分出寿数。而姜濯筠恰巧在戴月的识海中,见过她取血的模样。至亲、挚友、下属,随便一人都比姜濯筠待在戴月身边的时间更久,但戴月取走龙神血的时候毫不留情。
或许自己身上的毒,确实是戴月种下的。
她是不是沉溺在自己对爱的渴望里了,把冷血无情者的表演当做极致的疼爱。也是,自己这样的废物炉鼎,怎么配得到连天外天和净土都要争夺之人的垂怜。
姜濯筠推门出去,像是苍白的幽魂,她想要调动表情,像往常一样对戴月笑一笑,却发现只能忍着不哭。她又疼又冷,在暴雨的屋檐下迈不出一步,只是望向长廊的戴月,轻轻颤抖着。
她低下头,她接受戴月的好太多了,不好又太少了,没出息的她没办法怪她。
灰暗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双鹅黄的锦靴,它们朝她奔来,急迫地冲到主屋的檐下,踩出比暴雨更大的水花。靴子的主人绕着她转,又踩出一个标准的圆,似乎是细细地观察了她一圈。
“果然还是得带你回来,你躺了好多天,现在居然能站起来了!”
姜濯筠又抬头看她,她的额发正往下滴着水,衣裙靴子都看着沉甸甸的。姜濯筠忽地记起,戴月这身衣裙应该是更浅的颜色,浸水之后深了一些。
戴月的眉眼很锐利,皱眉的时候看上去很凶,或许真的是许久没见了,姜濯筠觉得她忘了自己的嘱咐,应该是时常皱眉,以至于眉心中间留下了浅浅的竖线。
或许这个世界上,除了她以外,没人见过无相剑狼狈模样,简直像是被雨淋湿的可怜小动物。
会这么急吗?连避水诀都忘了用。姜濯筠难得见到戴月这一面,她有些失笑,就算是假的,她也乐得上当。
长垣城雨季后很快就要进入冗长的冬天,现在就有些冷了。戴月从芥子囊中取出一件鹤氅,轻轻披在姜濯筠身上。
姜濯筠敛眸,戴月平时用来握剑的手,在她胸前熟稔地系着丝带。
她要带她回住处去。
无相剑的修为已经不惧寒暑了,先前芥子囊中装的都是伤药法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竟是换成了姜濯筠常用的物件。
现在想起她对自己的好,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姜濯筠缩了一下手,不让戴月捂:“戴月,我的手很冷。”
她的手像冰块,挨一挨就过去了。
戴月却把她作怪的手抓住,把她的手按上了自己的脖颈:“我不怕冷,尽管来取暖。”
姜濯筠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就在她逐渐暖起来的掌心中。随着这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难言的安定填满了她,她就这样毫无戒备地在注定会杀死她的人怀里睡着了。
她从来都是逆来顺受,不和命运作对。命运是风,她就是被吹倒的草,命运是火,她就是化为灰烬的花瓣。
命运要骗她,她就沉迷其中。
“命运”本人对此一无所觉,她把吻印在怀中人的额头:“晚安,我的小公主。”
随后,戴月提剑起身,融入茫茫夜色中。
女嬴也在等戴月,匕首与琉璃盏都已经备好。戴月捻了几根线香,放入琉璃盏中。
“贵客如此行事,长此以往会对身体有所损耗呢。”女嬴的声音带着关切。
戴月嗤笑一声:“少来试探我,你们长垣城还有这般阴损的续命法子,可得捂好了。若被外面的人知道,少不得又起乱事。”
女嬴听了这话倒有些讶异,她没料到无相剑这个异世幽魂,最先关注的会是净土的安宁。
剖开无相剑凶恶外表下的层层伪装,竟是一颗如此纯善的心么。
但计划已经开始实行,没有办法改变了。女嬴错开视线,罕见涌起几分歉疚。
戴月很清楚,用心头血续命,在正道修士眼中有伤天和,但姜濯筠身上的剧毒除了此法别无他选,她做就是了。
数寸长的刃尖刺入心口,虽然伤口不大,但这匕首不似凡物,一旦没入皮肉就能在伤处涌起开凿崩裂一般剧烈的痛感,让戴月不得不咬紧牙关。
少时她被妖兽啃去大半肩膀,被打上门来的修士万箭穿心,被宗门卧底推下悬崖摔得浑身骨头碎裂,都没有这一把匕首扎入心头来得疼。
刃尖冰冷如雪,那份刻骨的寒意深入脏腑,冻得人止不住颤抖。
戴月为了剜心顺利,彻去了所有护体功法,此时就像个凡人一般,因为疼痛佝偻起身体。
好在戴月常年用剑,对自己也是又快又狠,从未失手。
一开始眼前发黑那股劲过去,斜靠在地上的她就能稍微动一下了。她握着匕首柄,慢慢把琉璃盏挪到放血槽下。鲜红纯净的液体如珠串般滚落在器皿底部,把先前放入的线香染得均匀。
这匕首取血极慢,要保持姿势三个时辰,方能制完一日的用量。
痛到极限会涌现濒死的幻觉,她总会想起生命中无数个过客,最后画面定格在姜濯筠脸上,她无意识地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只剩下姜濯筠了。
她想起上次带着姜濯筠去南界看花海,南界的花极为绮艳,成片成片地,一直蔓延到天边。
那天天气很好,湛蓝天幕下有几朵洁白的云。
云很厚,她们并肩躺在树下,看风赶着天上的羊,世界鲜艳明亮。
那时候姜濯筠还不会说话,但她比第一次见面有精神多了,不一会儿就跑到花丛中去。她朝着风的方向张开双臂,发丝随着衣袖上下翻飞,携着香气的花瓣雨中,好像跳来跳去的小鸟。
戴月觉得,她像小鸟也很好,自由自在、迎风起舞,不会被任何事物牵绊住。
后来“小鸟”衔来了礼物,是一只手编花环。枝枝蔓蔓青绿色的藤草被编得细致齐整,缝隙中填满了浅粉深蓝的小花,像是花草精怪会喜欢的冠冕。
她为“小鸟”低头,接受了这份殊荣。
她不想辜负她的小鸟,多挨几刀又如何呢。
看着前几日取血的痕迹,就连涂过伤药也未曾愈合,小部分结痂连成一片,看着十分骇人。
或许这些难以愈合的伤口像是虫子,女嬴屋子里那只雪灵鸟也盯着戴月看。
雪灵鸟的笼子豪奢异常,就连停放爪子的横杆都是羊脂玉所制,与它的羽毛一般纯白。
美中不足的是,它似乎在渴求自由,笼子的内壁上沾染了红褐色痕迹,应该是喙与爪子挠啄笼子,渗出鲜血干涸而成。
戴月不是第一次见它,它往常都是奄奄一息、无精打采的模样,恹恹地缩在笼中一隅。今日它却罕见地没有扑腾,停靠在了离戴月更近的横杆上,歪着头看她。
戴月不是很想理解它找到知己的心情——显然它把她当成了一只同类,伤害自己也逃不出去的大鸟。
所以她把手指伸进了笼子里,戳了一下它的头。对方不能理解她的嫌弃,只是乖顺地,轻柔地,用羽毛和喙对她的接触回以善意。
……
姜濯筠的身体还离不开线香,戴月不能贸然回十方台。不日间,长垣城的冬天就来了。
她们在长垣城住下,冬天姜濯筠不愿意挪窝,睡得昏天黑地。戴月觉得这样不好,把她拉起来,里三层外三层把她裹厚实了,拎出去晒太阳。
姜濯筠缩在一圈毛绒绒的毯子里,还算温暖的阳光下,她满足地眯起眼。戴月想起前几天在雪地里看见的胖狐狸,在一边偷笑。
被瞪了一眼,戴月若无其事地去翻长垣城的书简,装作认真学习的样子。
姜濯筠体弱,她想找到法子,让炉鼎也能修炼,或许这样身体会健康一些。
“费那个心做什么,过几年我成老婆婆了,你就不爱……唔,”姜濯筠的脸被捧起来啄了几口,她话也说不下去了。
好不容易缓口气,姜濯筠抗议:“你这人听到不爱听的怎么就不让人说话啊!”
“那你说点我爱听的,我不就由着你说了吗?”戴月翘起嘴角,眼神又跑到玉简上去了。
“我爱你,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冷不丁地,姜濯筠突然来了一句。
但等待她的结果和先前并没有区别,她偏头喘气,又听到戴月笑她。
戴月倒是很有礼貌地道歉了:“抱歉,情不自禁。”
姜濯筠轻哼。
“那你会伤害我吗?”
“怎么会这样问,”戴月把桌子一推,蹲到她的榻边,“我最近惹你了?”
姜濯筠把她的脸推开,含糊道:“差不多吧。”
“那可不行,你要不要戳我几剑消消气。”戴月把归一剑递给她,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姜濯筠的眼睛在剑身上停留了片刻,这把传说中的神剑,利落又漂亮,和它的主人一样。
长剑有灵,与其主心意相通,被姜濯筠触摸的时候发出细微的嗡鸣,似乎很喜欢她。
姜濯筠鲜少与这样的利器打交道,自然不会明白这代表的含义。
戴月却耳尖发红,默不作声地把剑往回收了,先前敞露的脖颈也缩回了领子里。
姜濯筠疑惑,她刚刚有一瞬间,的确在心里模拟了用剑戳戴月的画面。这很放肆,放肆到和原先的她完全不像同一个人。
可能是因为,在戴月身边待久了,被戴月包容着,似乎她做什么事都能被原谅。她错误地理解为,被纵容是因为戴月爱她。可是浑身上下不时出现的隐痛,就是面前所爱之人给予的薄礼,搅得她只有在睡梦中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疼痛让人清醒……爱不过是个幌子。
姜濯筠无数次想问清楚戴月给她下毒的原因,却又怕结果是她不想听的。
她觉得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如果戴月的秤,两端放着她自己和戴月的使命,秤必然会向使命那一端倾斜。
她敛下笑来,心里却很平静,她发现她自己也爱着戴月。
但是她的秤呢?她是被寄以厚望的荣耀之人,如果背弃了使命,她就是罪人。
如果她想做罪人呢?她贪生怕死,想与相爱之人长相厮守。但她看不清所爱之人的心,这个愿望虚幻得像是水中泡沫,一见光就破了。
戴月敏锐捕捉到她的不对劲,刻意扯开话题:“你要是害怕,我就教你一招,用出来的话,就算是我也挣脱不了。”
成名许久,戴月的私藏并不少,其中就有一物名为溺神玉,是一件属水的灵宝。它的来历并不清楚,但玉自创世起就是一件能沟通神明的法器,据传只需心怀诚意,就能借来片刻神力。长垣城这片大地上似乎有着恒久的信仰,戴月冥冥之中觉得这块溺神玉应当就是来自这里。
戴月把溺神玉放到姜濯筠手中,或许这样就能让她有安全感吧?
“这可是能借来神力的东西,你若怕我伤害你,用它便是。当然,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光从表面看,戴月手中这块青石灰扑扑的、令人意外的普通,扔在地上就会像滴入长河的水滴,再也找不回来。
姜濯筠以为戴月哄她呢,但在掌心接触到这块石头的一瞬间,她眼前闪过无数的景象、无数的人,耳边出现了无数涌向她的声音,看见的一切飞速融化又流动,变成叫不出名字却很熟悉的一切,嘈杂的声响像是置身千丈飞流瀑布之下,那些尖锐或低沉的音之水雾,离她极近又极远,将她包裹其中。
一个声音同她说:“时候未到、时候未到。”
姜濯筠就已经明白过来,自己终有一天,确实用上了这件法宝。
时间的长河再次开始流淌,戴月的手从溺神玉上离开,这块神器切切实实,完完全全地属于了姜濯筠。
戴月摸了摸鼻子,继续同姜濯筠说一些溺神玉的传说,佐证这件物什绝非凡品。姜濯筠却早已懂了,但她托着腮,静静听面前的人说话,像是要把她的模样记在心里。
身上又开始隐隐作痛,但她的眼眸清亮,完全看不出正在煎熬着。
哄姜濯筠睡下后,戴月照例去城主府剜心放血。只不过今天出了点意外,刀口偏了一寸,飚出的血点把她锁骨、脖子和发丝都沾染了大半。回玉华苑的时候会路过一个汤池,戴月索性进去清洗一番。
隆冬时节热池会有很多人,但冷池无人敢泡。冷池止血镇痛,戴月从没用过,这次倒想试试是不是真有传闻中那么有效。
天气太冷了,即使在冷池,也涌起了一层乳白的浓雾。戴月扶着岸边坐下,池水没过成片的伤疤,有几缕血丝从未愈合的地方溜走,但真的没有那么疼了。
不过,还没等她享受够,岸上就响起了窸窸窣窣衣裙摩挲的声响。为了避免误会,戴月同那人高声道:“池中还有一人,道友别被吓着了。”
姜濯筠听出这是戴月的声音,但她也疼痛难忍,沉默着换了个方向坐进池子。她不想让戴月知道她的痛苦,如果引来关怀,她又要猜测里面有几分真情假意,她不要给她机会。幸好她向来很能忍耐,只要挺过去就好了。
戴月伤口的血稍稍止住了,剧痛也在极寒中变得麻木,只要缠上纱布就可以若无其事装过一天。女嬴的阴损续命之法,可不能被姜濯筠知道,毕竟姜濯筠眼中,女嬴是个慈爱的长辈,戴月可不想破坏姜濯筠心里的净土。
冬夜格外漫长,白雾模糊了两人的身形。
姜濯筠先起身,垂落的发丝在空中晃动,只消片刻就被冻得坚硬。她隔着那片雾,晦暗不明地望着池中那人。
后来她踩到一滴血,沾在她被泡成青白色的脚底,红得刺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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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无相剑(六)
◎我也想保护你◎
池边的血迹让姜濯筠觉得,戴月有事瞒着她。
这天她一直没睡下,戴月午夜离开的时候她就睁开了眼睛。她感觉到身侧的余温一点一点消散,身上也疼了起来。
她总是害怕夜晚,让她想起,小时候被镇邪山以北那片茫茫黑夜笼罩的恐惧。
被推下山崖的她,腿疼到几乎失去了知觉。她的手也疼得厉害,她只知道要往前爬,却不知道要爬多久。她有时候撑起上半身,往前只有一条不见光的路,她又回头看,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敢在夜间入睡。每当这时,戴月都为她点着一盏灯,灯到后面变成了蜡烛,最后剩下月光与星辉。戴月哄人的技术并不高妙,总是把她当孩子看,让她很不满。
只是轻拍背脊的感觉很难拒绝,有些时候,戴月会给她哼些曲调,那些曲调轻柔又怪异,和她听过的所有的曲子都很不一样。
女嬴老祖宗好像说过,戴月是异世游魂。那么这些曲子,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吗?戴月在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人呢,会不会有家,有妈妈呢?
戴月会想家吗?
她随即又觉得这些问题很幼稚,但她同样感觉到戴月是孤独的。
正巧,她也很孤独,如果可以的话,让她陪着做个伴吧。
如果还能找到女神庙,她一定会跪在神像前祈愿,让女神知道她想和戴月长长久久地厮守。可是女神庙消失了,她的愿望女神听不到,只能说给自己听。
她又有点庆幸,还好这个愿望女神听不到,不然女神也会烦恼吧。
好像世界上的人,总要去做一些自己不愿意的事。姜濯筠就不愿去想戴月对自己好的动机,看上去好像交易。但那些好,演得太真,仿佛世界上真的有一个人,会突破世界与世界之间的阻隔,降临在自己面前,告诉她往常那些不堪都已经过去,她值得去往很好的未来。
戴月不愿意做的事也很多,她去过戴月的记忆里,往常那些狼狈的、难以回首的时间里,戴月没有说不的资格。或许一些特定的人,身上就会拥有比常人更沉重的使命,这一杆不公平的秤,需要用性命平衡整个世界。
她身为炉鼎,和凡人相差无几。修士拥有长到看不见尽头的生命,她这短暂的、毫无意义的一辈子,只会被湮没在时间这条好长好长的河里。
戴月被选中,被天外天和净土争取,寿数一定会长到她无法想象的地步,会碰到比她遇到过更痛苦的事,要做成谁都无法实现的成就。
她也被选中,被放在秤的另一头,她不奢望整个世界因为她倾倒。但她至少可以,让戴月走到审判的终极。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现在只有她是最有资格为戴月死的。
她是个凡人,有凡俗的烦恼,她害怕老去、畏惧死亡。她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另一个人,无关荣耀的使命,无关全族的夙愿,无关拯救世界的宏大壮志。她自私而懦弱,但她愿意了,因为这是要帮爱人一个小忙。
把救世主称为爱人,其实是她的贪心。她不知道自己在戴月心里的份量是几何,她只清楚是自己爱得过头,显得长相厮守看上去是她一厢情愿。爱到至深,总想把在一起的时间加到永远,然而相爱是双向选择,人总是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又妄图揣测别人的,哪怕这一刻紧紧相拥,唯一能听清的不过是心跳。
她又问自己,为什么觉得自己对戴月的感情是爱呢?她其实并不懂爱,她没办法证实一件自己不甚理解的事。只是觉得,有些事情与她的理智背道而驰。
真正相爱的人,或许中间留不下怀疑的间隙,而她与戴月之间隔着鸿沟。她胆怯又擅长自我欺骗,贯会矫饰看清的残忍真相。虽然她又被无底线包容僭越,她却怎么也爬不过那道问询的红线,她怕把过往种种爱的佐证一概打成错觉。
很罕见地,这次她没有哭。她被鼓励好好站起来,戴月那双手似乎永远会伸到她面前,只要抓住就会被拉起来。
她还记得自己去过的很多地方,从四方檐角割开的逼仄囚笼,到一望无际的天与海之间,到开满无尽鲜花的荒原。
她撒欢似的跑啊跑啊,有时候会忘记自己的来处,每当恐惧来袭,她都要往回看,漫无目的地、下意识地,她会往回看。
其实她身后是站着人的,那人会一次又一次朝她张开双臂,风会把衣袖吹到飘拂在空中,像是名为勇气的旌旗,指引她奔向真正的去处——爱人的怀抱中。
如果她值得那个答案呢?
姜濯筠摸出戴月送给她的玉,决定跟上去问清楚。溺神玉似乎知晓了她的愿望,在她身上覆盖了一层光膜,来来往往的侍女都未曾发现她。
路线七拐八弯,她发现周遭景象逐渐变得熟悉,原来是城主府老祖宗的厢房。她每日都会被接到此处,接受线香续命。或许戴月被传召,是老祖宗有要事相商。
姜濯筠原本想回去的,如果她没能听见戴月那声极短暂的闷哼。一股血腥味蔓延出来,姜濯筠没来由升起一股焦躁。她在门口来回走了走,从一扇半开的窗中,窥见了她一直追求的真相。
戴月的发梢透过昏黄的烛光,已经泛起灰白色,胸口敞露在外,心头位置不偏不倚地插着一把匕首。姜濯筠知道,戴月身上的伤很多。但她从没见过戴月心头那些新的、密密麻麻的伤口。
这块死肉可怖狰狞,新长成的红白色肉芽尚未结痂,像纠缠的蛆虫……不大的地方,不知道被割穿多少次。
戴月脸上的神色是她未曾见过的痛苦,因为疼痛洇开的冷汗很快又把血迹冲成淡粉色。
匕首血槽下,摆着琉璃盏,盏中就是她日日用于续命的线香。被她爱着的人,视若珍宝一般,小心翼翼护在怀里。
姜濯筠几乎被钉在原地,她死死盯着那把滴血的匕首,浑身像是失去所有力气,半点动弹不得。胸中传来一阵剧痛,仿佛匕首割破的是她的心口,她捂住嘴巴浑身颤抖着,拼命咬着颊肉,不发出一丝声响。
扶着墙跌坐在地上,她的耳中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长垣城的女儿,把女嬴视为母亲和君主,对她不得违逆。可姜濯筠却忘了,女嬴一直把戴月视为难以控制的无相之剑,要她不惜一切代价把戴月攥在手中。她不过是,净土钳制戴月的棋子,她的生死在被选中的那一刻就变得没有意义了。
所以,她身上的剧毒是女嬴下的,为了拿捏这柄了无牵挂的无相剑,她就该是那个被人为造出的、注定会灰飞烟灭的新的牵挂。女嬴要戴月因为她的存在和死亡对净土永远愧疚,困在此地永世不能自由!
姜濯筠发现自己的爱会害死戴月,难道她也要做牢笼吗,让给她自由的人失去自由?
她不要这样。
戴月才从剧痛之中缓过神,心口的滴答声堪堪让她习惯了。她想说些什么话让自己清醒一点,便没话找话问女嬴:“你们长垣城娶*亲是什么章程?”
只是问这话,会让她心跳更快些,心跳得快了取血又更疼。但戴月还是想知道,她得把和姜濯筠结为道侣提上章程,聘礼采买、场地布置、派发名帖都需要花时间。
“长垣城的女儿都是女神的遗民,相恋之人互通心意后,向天地昭告便可,随后便是些寻常宴席。”女嬴道。
戴月发现这次女嬴说的话和往常不一样,没那个阴阳怪气的劲,她觉得很新奇:“你这日理万机的大神仙,难不成还真的有过心上人不成?”
女嬴淡笑几声:“贵客远道而来,那个世界也有一套规矩吧?长垣城结亲一事也能按您那边的规矩来。”
戴月抿唇,在她的那个世界,结婚……要去一趟国外。不知道是不是太疼了,她似乎听见了钟声,这个世界没有的钟声。证婚人站在洁白大理石的台阶上,夕阳透过巨大的彩绘玻璃窗,在纯白的礼堂泼洒出绚丽的碎芒。
但这一切都是面前女人裙摆的陪衬,她单膝跪下,为她推上一枚戒指……戴着白色头纱的女人,突然掀开头纱把她罩住了。
戴月看见了那双熟悉的琥珀色眼睛,对啊,她的新娘就该是姜濯筠,哪怕是在幻觉里。
伤口又传来针扎般的隐痛,戴月觉得眼前发黑。几次深呼吸以后,寂静的室内只能听见雪灵鸟爪子刮擦横杆的声音。
“贵客,最后一滴龙神血兴许不久就会有消息了。在我黑楼中,有一处学宫试炼,若您顺利通过,便能打下玄武印记,以便承接您的大业。”女嬴冷不丁开口,戴月只觉得昏花的眼前又清明几分。
她想起记忆里那个极为渺远的世界,车水马龙、霓虹灯闪耀,快要忘干净的那个角落,竟然是自己真正的故乡吗?可是自己在这里轮回太久了,或许灵魂早已和这个世界融为一体,身边又有了姜濯筠,她一时间不舍得离开。
戴月没向平时一样急切,女嬴却明白了,但她什么都没说。
“这只鸟……叫什么名字,关起来也就罢了,为什么非要剪它的翅膀?”
因为失血过多,戴月的指尖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白色。雪灵鸟用鲜红的喙啄了一下她的指甲,爪子也没有先前那样吵闹,似乎怕惊扰到戴月的休息。
雪灵鸟从来不亲人,女嬴养了它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它和人互动。
剪过翅的鸟飞不起来,一身美丽的翎毛,若不能翱翔天地、追风逐月,只能一辈子困在牢笼中供人赏玩,戴月觉得很可惜。
“这种鸟很娇气的,如果不关起来,迟早被妖鬼撕碎,”女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笑了一声,“不过一个小玩意,没有名字的,管它叫什么。”
“不剪翅膀,这些小玩意就不会认命,高傲得很,会一直扑腾直到死去。”
“飞不起来,念想就断了,不会那么闹腾了。”
戴月挠了挠雪灵鸟的下巴:“有妖鬼,就把妖鬼杀光,怎么能一直关下去呢?”
雪灵鸟眯起眼睛,享受着突如其来的按摩。
“小畜生都很薄情的,你今天把它放走,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它了。它又哪里懂得你把它关起来的苦心……锦衣玉食养那么久,一个不注意就偷偷死在外面了。”
女嬴似乎深谙此道,她的笼子空了又满,满了又空,雪灵鸟虽然长得差不多,但不可能是同一只。
“你……”戴月也不知道女嬴到底爱不爱这种鸟,说不爱,女嬴只养这一种,说爱,又不管雪灵鸟的死活。
“算了,你要是真喜欢,别再抓了。有翅膀的鸟是关不住的,你看着它们自己飞不好吗?”
戴月的心里也有一只小鸟,她希望她的小鸟自由飞翔。
回到玉华苑的时候,姜濯筠没在睡,她坐在镜子跟前梳头发。如缎的乌发从她肩头滑落,玉梳洁白,在初晨下闪耀如水。戴月熟练地接过梳子,替她绾发。
姜濯筠透过镜子看戴月,她眉目低垂、轻手轻脚,似乎在侍弄什么稀世珍宝。
可惜她的心不是石头。
姜濯筠正想鼓起勇气说些什么,戴月也开口了,苍白的面颊上泛起几分血色:“阿筠……愿意和我成亲吗?”
说完这句话,戴月突然变得很忙,她想摸摸鼻子,发现手里捏着玉梳,想把梳子放回妆奁又碰掉了几只簪子。戴月连连说着抱歉,又蹲下去捡,猛地站起来眼前有一瞬间发黑,但她硬是抓着桌子边缘,站直了身体。
姜濯筠想起,上次她们在雾泽灵洲长街上的游船,已经演过了一次结亲的戏码。结亲的仪式是真的,长街上所有人都是婚宴的宾客,她们也受到了祝福。如果这些不算假的,她们已经是新婚眷侣了。
她知道女嬴和神龙王最终的结局,但从未和戴月说起过,一死一生的爱侣,多么可怜啊。
她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当时她抢在戴月前面,拿到了代表神龙王的面具。
「如果我们的结局也会变成那样,我希望成全你的人是我。」
她当时是这样想的。
窗外是大片竹林,她名字中的“筠”就是竹子。竹子心中空虚,只知道一味地迅速长大,成一片林,好保护脚下的土地。她正正经经、浑浑噩噩地长到这么大,一直不明白自己要追求的是什么,心中空落落的,只有虚无。长垣城的女儿,要做的、要背负的,就是她应该做的吗?
竹子不能开花的,开过花就要死了。她动心了,难道会比竹子开花的下场更好吗?
她得到爱了,在她最怀疑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卑劣,但她始终无力,没有办法去保护她的爱人,只能选择变得可恨。杀一个两情相悦的爱人,多么可怜,她不要戴月可怜。
她要当一个骗子,可恨的骗子。
戴月看着姜濯筠,觉得她这一瞬间变得有点陌生。姜濯筠的笑容疏远又得体,就像第一次见面那天,站在待选的炉鼎堆里那样。
“能被贵客喜爱,是我的荣幸。”
“我必须向您坦白一件事,我是最后一滴龙神血的容器,因为畏惧死亡,所以一开始便不怀好意地接近您。骗取您的信任,希望您最后会手下留情,放我一条生路。”
“但是,我是长垣城的女儿,背负为您开路的使命,希望您成全我,让我变得光荣。”
姜濯筠觉得自己还是太高看自己了,光是说出这些话,心就像要裂开一样。但那又怎样呢,在这个世界女神庙都已经消亡了,没有人会知道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她哪有那么崇高,戴月在这个世界只会痛苦,她也是戴月的痛苦之一。这个世界对于戴月来说不过是一个牢笼啊!
戴月有自己该去的地方,那就让她送戴月回家。
她要戴月自由。
戴月突然觉得伤口很疼,疼到她几乎直不起腰。她还没明白姜濯筠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手里捡起来的簪子无意识扎穿了掌心,一瞬间鲜血淋漓。她意识慢了半拍,去牵姜濯筠的袖子:“阿筠,你说什么……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是说,我不会爱上一个注定要杀死我的人,”姜濯筠抬手给了戴月一巴掌,“你现在放过我,以前那些人不是白杀了吗?”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喜欢一个冷血无情的女人,要我提醒你吗,明霓夜、白荼、祁望舒,都被你残忍杀死了。我不过是跟你睡了几次,你凭什么觉得我是你此生挚爱?我对你客气,那都是害怕,别自作多情了!”
“别说了!”戴月心里最深的痛苦,被面前这个人毫不留情地戳中。她想辩解这些并非所愿,但是事实就是她杀了她们,还得到了好处,从一个寂寂无名的修士,一跃成为鸿元大陆无人敢惹的无相剑。
这个“并非所愿”太苍白太可笑了,但最痛的莫过于姜濯筠亲口告诉她,她不爱她。她原以为,她这样的人迟早要走,没必要付出什么感情。但她遇上了姜濯筠,她这样残忍卑鄙的攻略者,最终能在一个本土人身上得到救赎,应该留在这里。
她原以为能卸去所有伪装,在认定的爱人面前展露自己的犹豫与脆弱,她害怕杀戮了,她不想再杀了。这里有人能宽恕她的罪行、原谅她的罪孽,让她感觉到安宁,她要和她过一辈子。
但是,她不爱她……不爱又怎么样呢?她是无相剑,想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有无数种方法能实现。
“姜濯筠,”戴月突然摸上了她的脸,留下一道猩红的指痕,“嫁不嫁我,不是你说了算的。”
……
她们开始冷战。
但奇怪的是,长垣城所有人都知道,姜濯筠要和无相剑结亲的事。婚宴安排在城主府的运作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那位传说中颇为好命的低贱炉鼎,正待在冷清的玉华苑中,和一个侍女一起生活。
和她中选前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
姜十九也是这么认为的。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她主人的身体似乎变差了。老祖宗送来的棕褐色线香,据说能调理身体,主人也叫她泡在水里毁掉,说什么也不肯用。
姜十九在主人睡着的时候,偷偷点过几次私自保住的断香头,但这样杯水车薪,主人的身体依旧一天天败落下去。
或许还有一处不同,那位声名狼藉的无相剑,主人的定亲对象,会时不时地出现在玉华苑里。
但两人就是不见面,更不会说话。
这似乎并不像爱侣应该有的相处模式。
玉华苑中,支起了一个药炉,姜十九每日尽心尽力熬药,希望主人能活久一点。
无相剑这个寡言的剑客,据说接受了老祖宗的试炼,经常出入学宫,身边那些黑楼的人对她怕得要命,亦步亦趋的,好像无相剑才是她们的老大。
姜十九也想去黑楼,据说在那里就能成为顶天立地的大女人。无相剑一不配合,黑楼的人就求到她们玉华苑来。再后一晚上,主人和无相剑说了几句话,无相剑又回学宫继续试炼了。
别人都说无相剑厉害得很,姜十九却不觉得。在玉华苑,无相剑能为了主人和她说句话付出一切,很可怜的样子。
戴月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女嬴会一个换命的法门。威逼利诱好几天,对方也只答应,得到刻痕之后,就把换命教给她。
虽然她对学宫试炼兴趣缺缺,但这次的八卦让她觉得有些意思,她学会了怎么把自己的剑气放在自己想保护的人身上。
她多喝了点酒,忘了自己还在和姜濯筠冷战,大剌剌地闯进了人家的卧房。
“阿筠,别睡了。”
半夜被拉起来的姜濯筠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但随即,她闻到了戴月身上浓烈的酒味。
很难得见到戴月这么不清醒的时候,姜濯筠也不用装成一副厌恶的模样。
她托腮看着这个人,她很久没有看她了。学宫试炼应该是很辛苦的,戴月身上又多了新伤……但是也还好,没有严重的。
戴月摇摇晃晃的,嘴里又崩出几个字:“我教你……练剑。”
姜濯筠被她牵住,走到院子里,她觉得好笑,也不挣开。
“学了剑,就不怕我了。”
“……”姜濯筠眼睫垂了下去,有点想哭。
不得不说戴月对剑十分熟悉,即使酩酊大醉,对剑诀也能精准把控。
姜濯筠被她圈在怀里,手作剑指,被她的手握着,比划了几下。
一股剑意的流在她贫瘠的经脉里形成,这应该是不属于她的剑气,但却很听她的话,能根据她的心意运行。
“……它保护你,即使我消亡。”
耳边低声诵念剑诀的声音隐去了,只留下这句意义不明的话,姜濯筠心里一惊,又笑出来。
“戴月,我也想保护你呀。”
第143章 无相剑(完)
◎梦中的婚礼◎
长终城最中央有一处神龙王的塑像,每当一年中白昼最短、夜晚最长的那天,总会迎来一位不速之客。她戴着一顶织金帷帽,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长终城的人们不知道她第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或许是数十年前,或许有了数百年,或许从长终城这座塑像落成的那一年的冬至开始,她就在出现这里了。没有人知道她来这里的原因,可能有人和她搭话过,据说她的话语里总是充斥着淡淡的哀伤。
玄武圣使知道这个人是谁,她是很讨厌这个人的。但手下的星宿和她报告这个人的踪迹时,她却不会像往常那样,用一些尖酸的话语去讽刺挖苦这个人,而是摆摆手,仿佛放下了什么恩怨似的,说一句“随她去吧”。
这次戴着帷帽的人,似乎带了一个小辈。
日落时分,塑像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即使那么巨大的、气派的塑像,它的影子投射到离它本身很远的城墙上时,也变得渺小,就如真人一般。
姜濯筠看着沉默的女嬴,她也站在城墙前,织金帷帽被夕阳映照出绚丽的光蕴。女嬴的影子与塑像的影子并肩而立,仿佛那里也站着一个人。
女嬴的目光掩藏在帷帽下,姜濯筠看不清楚,她猜,女嬴大约是在看塑像吧?神龙王塑像光荣且不朽,沐浴着永恒不变的阳光。或许女嬴和神龙王也曾来过这处城墙,千万年前,太阳让她们留下的影子,也会像今天一样吗?
在一片柔和的寂静里,夜幕缓缓降临。白天广场上人们来来往往,现在也走净了,只有塑像安安静静地站着。月光投下,神龙王塑像莹白如玉,女嬴走近它,帷帽逐渐往后倾斜。夜风把她的帷帽吹开,显露出苍老的面容,她扶着塑像轻轻咳嗽。
“我老了……但是没关系,我们最后都要去同一个地方。”
姜濯筠耳力比常人好一些,她听见了女嬴的低语,也不知道在向谁倾诉。长垣城的女儿认为哭泣是脆弱,她们要永远坚强、永不屈服。
但天会下雨,天可以哭。细细密密的雨丝,可以把分离已久的天地连接在一起,为什么生死就能轻而易举断了连接呢?
姜濯筠对女嬴的感情很复杂,她崇敬女嬴,也恨女嬴,因为女嬴的安排,就是她不可违抗的天命,让她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但现在她突然平和了下来,有很多时候,她在感谢女嬴选择她,让她得以和戴月相遇,哪怕结局不尽如人意。
她向来很善良,从来没有过反抗的念头,她应该知足的。有时候,她也在想,是不是在更遥远的地方,或许是另一个世界,也有什么东西在操纵女嬴的命运呢?女嬴或许和她一样,都是渺小的。
她不怪她了。
“孩子,你觉得做选择的人,和被选择的人,谁更痛苦?”女嬴问她。
关于女嬴杀死神龙王的传言有许多个版本,有的说她利欲熏心,为了长生不择手段,有的说她迫不得已,要守住极北之地的安全……但女嬴始终没有对那些话回应半分。
女嬴坐在神龙王塑像的手掌心,仿佛回到了从前还是神龙王珍宝的时候。她也难得谈性大发,抓着姜濯筠说起她从前的事。
她这个人,小时候性格顽劣、作恶多端。当时长垣城仍处在蛮荒未开化之地,女神之力稀薄。天外天降下蛊惑,让此地血脉**,繁殖出许多肮脏污秽的孩子,玷污了女神遗民的血脉。人数极速上升,终于闹饥荒,使得女神的遗民几乎死绝。
家人想把她分食,或是剖开她易子而食。柴刀劈下来的时候,斩断了她和家人所有的缘分,她往常就不听教化,因为她极早开慧,明白那些都是来自天外天的虚假箴言。
不知何种缘由,庞大数量的死亡并没有滋养天外天,而是作为活祭唤醒了女神。她和许多孤苦的孩童,共同受到女神的感召,杀死被蛊惑的血亲,替他们赎罪,这样血亲死后不必下地狱受折磨。意外的是,在血亲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竟能恢复片刻清醒。
她们对她说了“谢谢”,她却不懂了。
可惜孩童的力量薄弱,活下来并逃入禁地的,只剩下她一人。再往后便是唤醒神龙王,被送入学宫,此后便作为人族领袖一直存活着。学宫中人慈和严厉,她千万般不愿,也被迫洗去嗜杀天性,竟是装上好人了。
只是天外天贼心不死,在学宫中大肆杀戮,就连指引她走向正道的长者,最终也因为不肯泄露她的行踪被活活烧死了。那一天她才明白,没有力量就无法守护来之不易的安宁。
和神龙王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和谐,净土万物终于回到了正确的轨道。她做了一个噩梦,梦中天外天仍在窥伺这方小世界,醒了之后她几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陷入极端惊惧难以安抚。神龙王不愿她一直活在恐惧中,偷偷前往净土外查探。
却没想到,即使是神龙王那样的强者,也会被天外天在灵魂中动手脚。而这时她身边已经有了强力的臂助,尽管她自我欺骗,相信爱人的灵魂依旧宿在原先的躯壳之中,四圣使却没有像她一样懦弱,能一眼看透来自天外天的虚假灵魂。
这样理智、这样果断的手下,如女儿一般被神龙王和她共同疼爱的手下,也是长成了参天大树。她和神龙王该欣慰的,只有把世界交到她们手中,才能一路走到最正确的未来。
可她不愿意接受。
她和神龙王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不能适应失去对方。她宁可相信,神龙王只是被消去了记忆,她的小龙一点也没有变。那不是占据她爱人躯壳的灵魂,那就是爱人本身。
后来她在手下们焦急的催促中,把手臂捅穿了爱人的胸口,却对上了一双平静的眼眸。
天外天的来客怎么会爱她呢?那分明是,那眼神和她的小龙没有区别,带着她熟悉的爱意。又更浓烈一些,小龙仿佛在看她,又在看遥远的未来。
神龙是不会老死的,神龙只会消亡。
如果没有意外,她们应该会一直一直在一起。可是爱飘忽不定,容易消失,容易变得平淡,那个时候人们总会分开,然后各自遗忘,逐渐地,就想象不出还在一起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了。
可是她在虚假的爱人眼中,看见了她们理应走完的一生。
“神龙王”垂下头,在她的肩头落下一吻,仿佛往常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它似乎在乞求原谅,它或许受到躯壳的影响,也把自己骗了。它爱上女嬴,想要背弃天外天交给它的使命,藏头露尾地,和她过一辈子。
“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爱你啊。”它想这么说的。
最后它垂下头,说:“还是被发现了。”
它不是神龙王,但它想用自己的身份,用自己的名义爱她片刻,哪怕会死。
女嬴却不想继续了,她瑟缩着离开,仿佛疯了一样,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着远离了它。粘稠的血液不断流淌,女嬴慌乱地倒退,手掌、衣袖、裙摆、鞋底以血为墨,在大地上涂画出一个骇人的符号。
她好狼狈,旁人完全看不出来,这个疯癫的女人的手中寄宿着女神的力量。
祖巫白虎圣使颇为冷淡地看着一切发生,似乎像是局外人。
“母亲,多么难看啊,”白虎圣使说,“它自己都承认了,它不是神龙王大人。”
“是它,杀了神龙王大人。”
在朱雀圣使怨恨的目光下,白虎圣使斩下了女嬴的手臂,再一次用手臂捅进了“神龙王”的心窝。自此虚假的“神龙王”带着神龙王残存的魂魄,回到了天外天。
看见这一幕的朱雀没有说什么,她是最早发现神龙王异常的,她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但她从此憎恨白虎,因为白虎把她心里最后的侥幸都掐断了。
青龙缄默不语,此后从长垣城离开,再也没回来。
玄武对女嬴失望,觉得她不堪大用……
杀死“神龙王”,她得到了不死的诅咒。她的手臂被白虎圣使取走,据说要留给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救世主。
许多年后,女嬴依旧没能忘记当年的一切。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变了,或许神龙王出现也不会认得她吧。她把这些话说给姜濯筠听,似乎在表明,她们的处境是很像的。
姜濯筠和戴月的结局,女嬴已经编造好了。她们会和她们一样,其中一方带有遗憾地死去,然后在另一个人心里永垂不朽。
她把这样的结局摊开,提前告诉了局中人,是在期待什么吗?
姜濯筠觉得,女嬴是想让她接受这一切,不要反抗。但女嬴太高看她了,她怎么会反抗呢,她早早就接受了,这还不够吗?神龙王和女嬴那样强大的人物,都要接受摆布,而她不过是个普通人,难道会有改变一切的机会吗?
后来她乖顺地点头:“老祖宗,世界上会有不痛苦的人吗?”
不论是做选择也好,被选择的也罢,凭什么就能逃脱痛苦呢?
……
戴月又回来了,这次她似乎伤得很重。听姜十九说,无相剑似乎和八卦之一的嬴坎打了起来,在学宫中逼出了她的本体,还拔掉了嬴坎的牙齿和毒腺,险些把那位八卦大人打死。
姜濯筠觉得戴月不该是那样狠毒的人,应该是近来她对戴月的态度不好,惹她生气了。戴月抱着剑,在她的卧房门口坐着睡着了。姜濯筠有些费力地用帕子给她擦了额角的汗,虽然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但她做完后手抖得厉害。
她扶着墙回卧房,极为疲累地躺下。不用线香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戴月的脸上却出现了血色。
或许……这样就不会再借戴月的命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沉入梦乡的,但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了。她又通过梦境进入了戴月的识海,因为这里有许多她不认识的东西,也感知不到任何灵气。
她穿着繁复的、洁白的长裙,用料奇特,像是纱制成的。她漫无目的地走在长街上,路中央有四个轮子的铁制法器,跑得飞快,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催动的。天色阴沉,一入夜就下起雨来,路上蓄起积水,映照出了全然发着光的一切。如果不是她抬头看,或许还以为仍然处在白昼。
这里就是戴月的世界吗?
她站在一个屋檐下避雨,突然有两束光打在她的身侧,雨丝在光束中变成金色的穗子,不断沉入积水,把整个世界搅得破碎而混乱。一个人逆着光跑到她面前,把手里一大捧火红月季往她怀里塞,又握住她的手腕:“走吧阿筠!”
在花香里,她被迫提着裙子跑起来,她不知道戴月要做什么,但她能感觉到戴月很开心,她也不由得笑起来。
法器停在一处礼堂,她和戴月被簇拥着站在中间。戴月突然单膝跪在她面前,把一只闪闪发光的戒环推上她的无名指。戴月又像忘了做什么似的,又站起来问她:“阿筠,我们结婚好不好?”
结婚……是成亲的意思吗?姜濯筠鼻子一酸,突然抬头望了望四周。有耸立的巨大白色圆柱,还有红色的、圆顶的房子。远处的广场上,卵石铺成规则的形状,身后是一片蔚蓝的大海,被琉璃制成的墙壁阻隔。
她整理好情绪,觉得自己可以开口了,可是一张嘴眼泪就淌了下来。她又深吸一口气,笑开:“好!”
在她答应的一瞬间,四周的人群传来听不懂的欢呼,戴月抱着她的腰原地转了一圈,一群白鸽扑棱着翅膀,飞向了遥远的天空。
她觉得好幸福,是假的也会感到幸福。
醒来以后,戴月已经不见了,她的院子里多了一只鸟笼。
姜濯筠从很小的时候就见过这只雪灵鸟了,她看鸟觉得可怜,不知道鸟看她会是什么心情。后来她就很少见到了,因为她觉得羞愧。这只雪灵鸟和她小时候见过的并不是同一只,但一样美丽。
它的神态看上去,和从前的见过的任何一只都不同。它没有决绝的神色,是温和的。
姜濯筠喜欢看着雪灵鸟发呆。
她曾经想放掉雪灵鸟,却总是不敢和女嬴开口。算了,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还是让它待在笼子里吧。
姜濯筠时常想起戴月梦中的场景,在戴月的故乡,她和戴月成亲需要穿纯白曳地的长裙。但在这里,嫁衣还是崇尚红色,新娘要手绣金色纹样……她唤来侍女,在纸上画下了长裙的模样。
“……衣料要素色的,银白或者象牙色。”
侍女却很疑惑,这个世界活人不穿纯白的裙裳,但……姜濯筠如今是无相剑的未婚妻,无人敢触她霉头。
这桩稍显急促的婚事,最后还是敲定了。
……
无相剑要与长垣城结亲一事在鸿元大陆传开,因为隔了镇邪山破碎暗域的缘故,许多来贺喜的人未到,只随了礼物。
没人愿意和破碎暗域的妖鬼玩追杀游戏,除非到了无相剑那种境界。真能随意前来的,已经成了一方大能,大多闭关或者行踪不明。
不知道什么缘故,长垣城外的世界似乎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据说许多与十方台接壤的小门派都被接去昆仑避灾了,恐怕是在担忧无相剑之前那一剑会惹恼涉幽宗,招来什么报复。
手下人也接到了昆仑的善意示警,戴月随手下定夺,最后传回来的结果是,十方台的领地走了一小波人,大部分不愿意离开。归一门则毗邻天道宫,较为安全。
因为无相剑声名狼藉,这场喜宴,外面来的宾客稀少。
戴月毫不在意,她这几日忙着学宫试炼,很少去见姜濯筠,女嬴答应她的换命法门也已经交到了她手里。
万事俱备了。
戴月难得有这么轻快,她这次轮回多数时间都花在提升实力和领地护卫上,即便招纳许多英才,也有分身乏术的时候。
而现在她只要等着喜宴开始,就能安稳地度过余生。
虽然这场大典是她单方面逼迫姜濯筠参加的,但她其实不相信姜濯筠说的话,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等到大典结束,她就和姜濯筠解释清楚。
她是不会伤害阿筠的,她不要再杀戮了。
现在涉幽宗看着很老实,如果和阿筠换命,往后需要解决那个伪神的时候,就让阿筠拿走她的命,一样可以保卫这个世界。
上次被祁望舒暗算之后,她记住了这个教训,她在阿筠身上放了一道护体剑气,再配以神器溺神玉,就算归一剑暴动,这两件东西能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撑很久。
她想给姜濯筠一个家,她很早就说过的,可不能失约了。她发过誓的。
姜濯筠这边也有了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她怀孕了。
女嬴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激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戴月确实是青龙圣使的后代,也是她女嬴的后代,同样拥有创生的能力。
如果这个孩子出生,净土就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救世主,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神魂来自异界的无相剑身上。
姜濯筠摸着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怔愣半晌,这里面居然已经有生命了吗……她和戴月都要做母亲了?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大典开始了。
戴月按照长垣城的规矩,穿上了大红喜裙。姜濯筠出现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发出了惊呼。她穿着一件雪白的丝绸曳地长裙,裙摆宽大,浮动着绮美瑰丽的华光。
她太美了,她的乌发被简单挽起,头戴一层薄如蝉翼的鲛绡。白皙精巧的下巴在雾纱中若隐若现,嘴唇用口脂精心描摹过,粉嫩靡丽,像是细雨中湿软的花瓣。姜濯筠眉目清冷、冰肌玉骨,其实很适合素色,现在的她更加纯洁神圣,像浓绿雾林深处泣露的白山茶,在清浅的阳光下,散发着虹色光蕴。
满目火红的海洋,统统成为了她的陪衬,像是炎夏焦土上落下的,不合时宜的一片雪。
净土的人不认识这件裙子的样式,但戴月知道,这是婚纱。她仿佛现在才明白自己想追求的是什么,往日随波逐流的感觉在此刻归零,她找到了可以停留的地方。她会从不断轮回的痛苦之中解脱,和面前这个她爱的人共同迈向未来,她的时间终于可以转动了!
戴月向姜濯筠张开怀抱,姜濯筠和往常一样跑向她,所有来参加喜宴的宾客脸上都不禁扬起笑意——就像那场梦中的婚礼——轰!!!……远处传来爆裂的响声,随之而来的是惊天震动,女嬴布下的守护结界被什么东西像废纸一样撕碎了,消失地无影无踪。
极短的一瞬间,大灾厄从千万里外波及喜宴中心,场上又有什么炸开了,碎肢残骸伴着鲜血如雨落下,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几乎听不见,耳膜刺痛,眼神无法视物,只能隐约看见橙红的火舌和黑灰色硝烟。
而这只是第一波,结界被撕开的瞬间,城外妖鬼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入了长垣城,根本防不胜防。很快,雍容庄重、富贵华美的长垣城就轰然崩塌,成了人间炼狱。不论修士还是凡人,很难胜过突袭的妖鬼,一旦被抓住,就会被那些全无神志的可怕畜生嬉笑着撕扯分食,咀嚼声与惨叫声混在一起难以卒听。
戴月把姜濯筠护在怀中,归一剑已经出鞘。
黑楼众人、护城队、城主府亲卫从四面赶来,为幸存者指引方向,众人退至城主府方向。
姜濯筠被戴月抱着,这是最安全的地方了,她只要乖顺地躲好就能被戴月带着突围出去,最后生下有着救世主血脉的孩子,她就活下来了。
恐慌、无力、庆幸等诸多情绪同时在姜濯筠的心中涌现,她*紧紧地抓着戴月的衣襟,越过肩头回看:嬴氏族人自知血脉浓厚,从孩童到八卦,毅然与避难人群分开,义无反顾地投入了城外浓郁到像只纯黑巨兽的破碎暗域中……这个方法确实有效,引得众多妖鬼往城外跑。
长垣城嬴氏唯尊,血脉层层歧视,到了让任何一个人都难以忍受的地步,平时里趾高气昂的嬴大人们,此时竟是悍不畏死,要大多数人活!
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戴月安慰她:“没事的,阿筠别害怕,你不会有事的。”
但她好奇怪啊,一点都不满足这个答案。因为这样的话,就只有她一个人得救了。她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拯救所有人存在的吗?
稍有些神志的妖鬼口中不断重复念着:“救世主何在?救世主何在!…”
在探知到戴月这个异常强大的修士后,那百十丈高的畸形扭曲的怪物,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尖啸声。很快远处响起共鸣,像是在用声音传递狼烟,尖啸声沿着一个方向连续不断地要传到某个存在那里。
戴月明白这是冲着她来的,她瞥了一眼城主府的方向,对手下道:“先把夫人送进城主府。”
被姜濯筠搂着脖子不放,戴月有些为难,她只好对姜濯筠咧嘴一笑,又哄:“阿筠别怕,我很快就回来。”
话音未落,戴月感受到一股极致尖锐的寒意,她似乎正在被什么认知以外的东西盯上了!她下意识去看远处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天,却发现,那里睁开了一只巨大、沉默却压迫感极强的紫火独眼。硕大布满绿色粘液与血丝的巨型眼瞳,略为一转向,映照出百十里之外渺小的无相剑。
它与戴月视线对上的一瞬,就在空中对撞出无形杀招,空中漂浮的一切有形之物毫无征兆地爆裂开来,洞穿妖鬼的头颅和洞穿挡路的碍事云雾一样,毫不费力。目之所及,皆是飞灰。
它闭上了眼,像是巨大的烛火在暗中熄灭,似乎隐于茫茫暗域。融进黑暗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像是失去所有声音,留下引人窒息的诡异寂静。唯有心跳鼓噪不停,一下、两下、三下……它,它去哪里了?
……它又睁开眼睛了,但亮起的,却不止原先那轮紫火。在它周围,密密麻麻的,全是嗜血神话巨兽的眼眸,它们一霎亮起,竖瞳紧缩,如同一团扭曲而恶毒的星河。
许多修士看见这样让人惊骇的景象,双腿不自觉抖动,巨大的绝望侵袭着所有人的心灵,他们放弃抵抗了。就连无心智的妖鬼,也在血脉上被那些云雾中看不清的东西狠狠压制,肢体扭曲地蜷缩在地上,颤抖不已。
云雾在向它们身后掠去,不,是它们冲出云雾了。一条姿态诡异的尸龙,似乎曾被时间侵蚀到仅剩骨架,但它绵延千里的丑陋身躯上,却拼凑了无数具人类的血肉;羽翅耷拉、血肉离散的巨大怪鸟,扇动令人作呕的腥臭罡风;就连传说中瑞兽的模样,也被篡改为皮肤僵绿、红毛黑牙的索命凶灵……而在那些恶兽的背后,是一团长满了眼睛的巨大黑色肉球,肌肉不断蠕动,眼眸不停开阖,紫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笼罩全身。
正是涉幽宗召唤出来的伪神!
涉幽宗与大陆接壤的地方理应在十方台,可前几日传来的讯息还是一片祥和……如果十方台不是在极短时间里被这支涉幽宗的队伍覆灭,哈,可能吗?
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弱小妖物和人类也能共存的十方台,在她不知道的角落完全毁灭了吗?
紫火的眼中,颇为人性化地带上一丝嘲弄。
戴月猛地握紧了手中的神剑,她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得到四滴龙神血的洗礼后,就有无限接近神的力量……她突然明白了涉幽宗突袭的原因,因为,现在她这柄女神的礼器,不过是个半成品。
姜濯筠感知到了什么,她拉了一下戴月的衣袖。戴月像触电一样,把她的手甩开。
“即使我不是完整的礼器,我也一样能……”即使,她是半成品,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一定会有办法的……杀不掉就自爆,只要能近身,绝对不能在这里打。
她的阿筠,不可以被波及。
漫天妖魔迫近,戴月把姜濯筠往城主府的方向推:“姜濯筠,听话!”
很快,戴月动不了了。姜濯筠手里的溺神玉散发着黯淡的白光,神器的力量,禁锢住了她。
姜濯筠很害怕,她想起戴月的梦,在那里感觉不到灵气,没有修士,大家都是一样的,普普通通的凡人。
她踮起脚轻轻啄在戴月的侧脸:“戴月,如果在你的故乡,我的一辈子,是不是和你的一样长?”
在长垣城,通过创生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很少,因为需要两位母亲之间强烈的连接。有时候是爱,有时候是渴求,但无论是哪一种,都需要是双向的,两个母亲共同的感情,只有这样,新的生命才愿意降临。
她在对戴月反复地、无尽地怀疑里,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她是救世主承认的爱人。
她们今天在天地的见证之下,结为了道侣,她本来应该会有个结局的,她们会有孩子,然后一起把孩子养大。
她其实舍不得死的。
“姜濯筠,你信我,我会让一切都没事的……姜濯筠,阿筠,我求求你,求你去躲起来。这里交给我……我,”
颤抖的手按住了戴月的嘴唇:“你告诉我答案,好不好?”
“是,”戴月睫毛抖得厉害,“你先走,”
“别管它们了。你说,我在你那个世界,会是什么样的人啊?”
戴月:“你耳力那么好,又爱弹琴,可能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吧?”
姜濯筠:“那你会和音乐学院的学生在一起吗?”
“会,”戴月忙说,“我生生世世都要和你在一起,你好好的,先回去,”
“不行啊,”姜濯筠对她眨眨眼睛,又笑了,“我一开始就说了,戴月,我只是想要变得光荣。”
姜濯筠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肚子,她又往后看了一眼天上,遮天蔽日的妖魔们快要落地了,还是……不告诉戴月了。她有些费力地蹲下,把戴月手中垂落在地的归一神剑的剑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正是戴月一次又一次,割开为她放血的地方。
神剑剖开一个凡人的血肉之躯,并不难……戴月似乎在喊些什么,但姜濯筠实在是听不清楚,如雨的热泪滴落在脸颊上。好像某一次夏天,她们去了南界的神山,许完愿就下起了大雨。
那时候的雨就是这样,温热的。戴月拉着她的手,跑起来,要去哪里啊?
她许了什么愿望呢……估计是“想要和戴月永远在一起”,啊,被神明拒绝了吗?
她好像又看见那天的游船,雾泽灵洲的人真坏,选这样的剧目。但还好啊,她拿的是神龙王的面具……如今她和戴月,也终于走上了女嬴和神龙王的结局。
就像神话里说的那样,我们也一死一生。
“好疼……”
真的,好疼啊。
一抹鲜艳的红色,把纯白的嫁衣染透,和那个持剑女人身上的颜色是一样的。
姜濯筠握不住手中的溺神玉,它“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滚落到普通的碎石中,再也找不回来。她要倒在地上的一瞬间,被紧紧拥入一个的怀抱。
是戴月的气味,姜濯筠困倦极了,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她随即松开紧皱的眉宇,像往常一样陷入了梦乡。
戴月跪在地上,怀中的爱人已经没了生机。一股代表温柔和禁锢的力量,在她体内经脉中游走,最终找到了刻痕,刻痕点亮了。
四个刻痕共同嗡鸣起来,仿佛上古时代祭司们娱神的歌谣。
破碎暗域的天,被撕开一个裂口,不知源自何处的神圣白光,不偏不倚地,从九天之上笼罩住戴月。戴月的剑褪去了原先的黯淡,四圣使精魂在染血的剑刃飞舞,巨大的神龙虚影在她背后成型。她的眸中多出了一对眼瞳,并不是属于她的,那是神明的眼瞳!
妖魔争先恐后朝着地上那个渺小的身影冲去,而她似乎已经全无意趣了,眼中是对一切的厌倦和痛苦,手中的剑毫无攻击性,仿佛一个装饰。
无数丑陋肥大的躯壳,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朝着那束光坠落,不出一息的功夫,无相剑待的地方已经堆积成了一座诡异的灰黑色肉山,甚至要越过镇邪山了。城主府中众人见到如此骇人的场面,纷纷瘫软在地,只觉得那位无相剑,怕是活不成了。
妖魔们的气息即将触及她怀中人的身体时,那剑却又动了。剑光一闪,那临近的指爪便化为齑粉,根本没有反应时间。
戴月身躯上裹着一层神力织成的光膜,数万妖魔,竟是没有一头能触碰她!
这样混乱的地方,没有办法让阿筠入睡。
戴月起了一个念头,要把这里完全毁灭——九天之上的白光如雷霆,直直朝着肉山劈下。
长垣城众人忙着逃命,少数以身为饵的嬴氏,却在城外看见了,那道天神雷霆消弭了灰色肉山,击穿了破碎暗域时空不稳的地面,捅破了千年未散的黑雾。
万物在无相剑手中重塑,镇邪山填入虚空,成为了坚实稳定的大地,破碎暗域不复存在。
伪神默然地注视着一切,戴月凌空而踏,仅要再向它挥出一剑,就能回到自己的世界。
戴月却收手了,轮回次数还有剩余,但在这里结束的话,一切都会定格。
成为容器的人,又做错了什么呢。
是她做错了,她把这个世界的人,当做蝼蚁。她是能轮回重来的高维世界的人,她太傲慢了,看低一切本土的法则。却忘了,她和这些人没有什么不同,她们都是被命运操控的无名之辈,被打倒、践踏之后,甚至不知道要去恨什么。
但她知道啊,她知道了啊。
是她做错了,她不该把阿筠逼得太紧,如果能好好坐下来说清楚,阿筠是不是就不用死了呢?阿筠不爱自己,爱这个世界……没有关系的。只要阿筠活下来就好了。
她再也不要逼她了。
她要给她改命。
只要她能活下来,不爱她也可以的。
……
【天外天系统提示】:任务者[戴月]选择继续轮回…历时净土时长*217年,轮回剩余次数15…
【警告】:重要人物[白荼]正常剧情过程受到偏移…!!!
……
【天外天系统提示】:任务者[戴月]选择继续轮回…历时净土时长*1489年,轮回剩余次数7…
【警告】:重要人物[明霓夜]正常剧情过程受到偏移…!!!
……
【天外天系统提示】:任务者[戴月]选择继续轮回…历时净土时长*334年,轮回剩余次数4…
【警告】:重要人物[祁望舒]正常剧情过程受到偏移…!!!
……
【天外天系统提示】:任务者[戴月]选择继续轮回…历时净土时长*5731年,轮回剩余次数1…
【警告】:重要人物[姜濯筠]正常剧情过程受到偏移…!!!
【最终警告】:运行次数过多,系统终止服务,对任务者数据进行清除…
…数据清除中…
…数据清除完毕…
戴月看着系统脱出,脑海中的记忆也逐渐溜走,她开始遗忘。
阿筠,下一次,我不会再害你了。
阿筠,下一次,你我就会忘却前尘,我们不要再见了。
…载入中…
…载入成功…
戴月睁开眼睛,环顾四周。
怎么可能,她明明已经死去了,难道她重生了?她的记忆模糊不清,只隐约记得,自己上一辈子穿进了一本小说里。她所喜爱的女角色们会被谋害死去,化为天道之子的垫脚石。
不可以这样。
“大师姐,明小师姐就要进入秘境试炼了,您有什么安排吗?”
是了,她的师妹在秘境里会出事……那么她要,跟过去。
她要保护她。
还有呢……她要保护谁?
不记得了,她要顺带保护整个世界……或许那时候,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我要去看着明霓夜,帮我跟她们领队说一声。”戴月说。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出副本,快要完结了,好舍不得[彩虹屁]打算完结了写女高番外,不知道大家爱看哪种题材
第144章 勿相见
◎轮回中的if线◎
仲春时节,草木已经生长得十分茂盛。今年雨季来得格外早,漫天雾色濛濛,看向一切都仿佛梦境般朦胧。
我从长垣城来到天道宫已经有些年岁,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命运似乎并不该像现在这样,但没有人能解答。问女嬴老祖宗,老祖宗说,或许我的命格被人篡改过,所以时常会感觉到产生了偏差。
我一直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做噩梦时,总是会在梦里碰到一个人。
那是个看不清面貌的女人,似乎背着一把剑。
我的噩梦我自己最清楚,它会像我记忆中那样发展,每一句话,每一个场景,我都铭记在心,因为这是我反复出现的,梦魇。
我会等着恐惧降临,一遍又一遍。
但那个女人不该出现在我身边,我不认识她。
噩梦的后续没有顺利发生,因为总会被她打断。有时候她会轻轻捂住我的耳朵,有时候会抓住我的手腕,不知道要带我去什么地方。醒来以后,什么都忘了,我只记得她的手很暖。
我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只是一直不得其法。
直到有一次,我途径破碎暗域,坠入了时空的缝隙,她却像梦里一样出现了。
那次我伤到了眼睛,看不清任何东西。但我知道这里很危险,到处弥漫着妖魔的腐臭和陈旧的血腥味,稍有不慎就会尸骨无存。
妖魔口中的热气,逐渐逼近我藏身的角落。我觉得自己必定凶多吉少,只能攥紧了手里的匕首。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我的手心沁出冷汗,指节也捏得发疼。
梦里的女人却出现了,我依稀记得她挥剑的声音,还有她身上熟悉的淡香,像一抹苍白的月光。
刀剑铮鸣中,凶兽妖魔的嘶吼声逐渐消失。模糊的视线里,她的手似乎在裙摆上蹭了一下,又来抓我的手腕。
我问:“你是谁?”
她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很随意地敷衍我:“只是普通路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个答案特别不满意。我想问她为什么屡次救我,她却像知道我想说什么似的,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由于眼睛看不清楚,我在破碎暗域寸步难行,她把我背了起来。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我只能环住她的脖子。
其实没有人这样背过我,我不应该觉得熟悉的。
听她说,她和我一起不小心掉入了时空缝隙。这里看起来很难出去,也分不清是在哪一个时空。
作为长垣城的女儿,我很清楚破碎暗域的危险性。掉进缝隙对我们来说,几乎是必死的结局。掉入同一个缝隙更是荒谬,除非那人是追着我进来的。
一个和我非亲非故的“路人”,奋不顾身地,冲进来陪我一起死,这可能吗?
缝隙里的世界很奇怪,灵气时隐时现,在她的力气耗尽之前,我们停在了一处异常宏伟的大殿前。
我想起长垣城女神庙的传说,只可惜眼前模糊一片,看不分明。
她把我放在地上,似乎要去做什么,我的手下意识地拽住她的衣角。
“哧。”
我听见她笑我了,我把手里拽住的织物狠狠一扔,打算不理她。
她却摸了摸我的头:“现在我不会离开你的,别怕。”
我,当然,没有,怕!
我不理她了。
她走了,视线里一团模糊的东西离开了。我看看周围,只能看见一大片蓝灰色,好像现在是夜晚。据说女神庙里有个巨大的女神塑像,只要对她诉说愿望,女神就能听到。
可是我没看见哪里有女神像,如果传说是真的,我想求女神让我知道,那个女人到底和我发生过什么,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似乎从门缝吹进来一股冷风,我什么也看不见,自然会开始担心那个女人的去向。
好吧,其实我有一点怕。
我原来是害怕和她分离吗?
我闭上眼,靠着身后光滑平整的石墙,思绪漫游。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丛火光,那个女人回来了,她放轻脚步,把她的外衣盖在了我身上。
我不冷了,因为外衣上有她的余温。它轻柔地笼罩我,像是如水的月光。
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不知道为什么,我仍然选择装睡,就像默许了她的任何行为……我只是想知道她会对我做什么。
但她什么都没做,只是撩起了我垂落脸侧的发丝,把它们别在我的耳后。
如果我想的没错,她应该喜欢我……我,我当然不喜欢她!但,看在她照顾我的份上,我不讨厌她。
……有点装不下去了,我伸了个懒腰,假装睡醒。
她在旁边拨弄篝火:“睡饱了吗?”
“喂,”我忍不住问她,“你是上辈子欠我的吗?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却半天没说话,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她突然说:“是,你是我的大债主,所以我来还债了。”
我来了点兴趣:“你欠我什么了?怎么这辈子才想起来要还我。”
她又不说了,啧,收回前言,我讨厌她!
……
我们很快在大殿后院找到了回去的路,但我始终没办法迈进一步。
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我回不去是因为神魂缺失了一块。反正那几天她似乎生了很大的气,整个人冷冰冰的。
转过身又和往常一样安慰我:“没事,我去把那个小偷找出来,你再休息几天。”
她说得轻描淡写,我却时常在她身上闻到血腥味。她在骗我,她为了找我的残魂,一直在受伤。
我现在相信了,她肯定上辈子欠了我很多,不然怎么解释这种不要命的做法。破碎暗域危险至极,她这样下去,说不定会死在外面。
出于心里的别扭,我生气了:“我不管你对上辈子的我做过什么,都和现在的我没有关系,我们互不相欠!我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我不想让她透过我,看另一个我不认识的我。
她一言不发,擦去了我脸上的泪,我才发现我哭了。
“别怕,”她又对我说,“我带你出去找找,总会找到的。”
“我知道你们不一样,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别人,我只是想送你出去,好吗?”
我怔愣半晌,莫名觉得,从前我一定很依赖她。
随着时间的变化,我的眼睛稍微好了一点点,但还是看不清她的脸。
我开始猜,上辈子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比较了解自己,如果我不愿意,十头牛也不能让我改变心意。我也不是冤大头,只知道一股脑地奉献,什么回报也不要。
想必她一定也为我付出了很多,我才会想要还给她……真是好不公平,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记得,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
和她一起找残魂的时候,意外还是发生了。一头千年修为的妖鬼,把我们逼进绝地。
她把我往山洞里面推,我回头想救她,却看见妖鬼的爪子穿透了她的腹腔。我跌在地上,她的血劈头盖脸地,砸了我一身。
她双手牢牢抵住岩壁,纤细的身体在我面前展开一个保护的姿态,血流了那么多。
她埋在地下的一道剑气贯穿了妖鬼的眉心,她替我擦去脸上的血:“我没事,你…别怕。”
她经常说自己没事,也经常让我别怕。
她信誓旦旦地,说能送我回去了,让我扶着她去神殿后院。我看不清路,只能背着她,听她给我指认方向。
她的身体慢慢变冷,但声音像平时一样,我感觉不到她是不是还能坚持。
到了后院,她把她的额头和我的靠在一起,一股不属于我的力量汇入了识海。
我的眼睛,好了。
我看着裂隙外艳丽的蓝天,似乎那边是我真正的世界。她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她催促我快些往前走。
“那你抓好我,别睡着了。”
我又把她背起来,往前迈了一大步,我终于摆脱了这个鬼地方……
她没能出来。
巨大的恐慌中,我转过身,她摔在地上,凌乱的发丝遮住了脸,我看不见她长什么样。
……
我一直徘徊在破碎暗域,很多人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在找一个人。
她欠我很多,多到一条命还不起,还要把自己的神魂割开,填到我缺失的地方。
很多年以后,我一直没有找到她,但在一个梦里,我和她成亲了。
我穿着样式奇怪的纯白裙裳,满心爱意却很沉重,因为我知道我不能把爱意宣之于口。当时的我认为,我是牢笼,她是飞鸟,我想要送她回到属于自己的天空。
这个美梦没能做完,后面是一片黑暗。
我似乎身怀大任,肩上背负着重任,难以想象,但却真实。
我似乎是为了这个世界牺牲的,但其实不对。我没有那么伟大,也不可能和大人物一样崇高,我知道的不多,但我明白我撒谎了。
我爱她。
我没有和大家期待的那样,为了大局献出自己的生命。
我只是自私地,为了爱人而死。
我把那只雪灵鸟要到手里,它在横杆上跳来跳去,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我看。
我把它的笼子打开,它出来转了一圈,又扇动翅膀飞了回去。
它的翅膀我已经治好了,它为什么不走呢?
“或许它只是想留在你身边。”
有人说。
以奇迹终结
第145章 玩家与救世主
◎没有你的世界,毫无意义◎
镜中冗长的记忆放映到尽头,戴月想起的却不只有在净土世界的轮回,还有她在天外天时候的记忆。曾经在识海中出现过的纯黑空间,是系统的残骸。
她沉入识海,这次,被撕破的桃色方块消失了。站在她对面的,竟是明霓夜的母亲,明缈。但戴月心里并没有惊讶的感觉,或者说,她见到明缈是“应该”的。
净土对天外天的反抗,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了。祖巫白虎圣使,被称为屠龙者的楚玉沉,在死后跨越时间选中了明缈。
作为新一代的“眼睛”,明缈在轮回开始之前,就已经望到了结尾。但明缈太清楚,自己的时代延伸不到真正的未来,所以选中了残缺的戴月,并把寄宿着女神之力的左手,安在了戴月的身上。
戴月看着自己的左手,陷入沉思。明缈能被楚玉沉选中,因为她们都是极端理智到无情的那种人。
那么自己被选中又是凭借什么呢?
因为她足够难杀,足够感情用事吗?
戴月默默吐槽,明缈这个冷心冷肺的女人,为了保下明霓夜的性命也是煞费苦心……等等,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的缺陷也是计划的一环,因为只有“感情用事”的人,才会愿去救“游戏”里的角色。
天外天让她把低维世界的一切看做一场游戏,能读档重来,能恢复数据……似乎几个游戏角色的死亡无足轻重,仅仅是她的通关的条件之一。
“只要收集了这个世界的所有气运,你就能回家,在你原来的世界复活。或者你也可以成为天外天的一份子,当一个无忧无虑的神仙。”天外天的神仙如是说。
对于净土而言,天外天恶事做尽,想要彻底驯化这个低维世界。他们把女神留下的火种,也就是戴月这具身躯原来的灵魂,给彻底抹杀了。而在这位预言中的救世主的躯壳中,塞入了她这样一个卑劣的异界灵魂。
那时她为了回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天外天的条件。
但她后悔了。
因为她知道困住这些人的到底是什么,不是那狗屁的命运,而是伪善恶毒的天外天。
因为她知道她们该恨什么,所以恨了,因为她知道她们的结局,所以想要改变。
因为她知道那样下去姜濯筠会死,但,没有姜濯筠的世界毫无意义。
所以,即使是虚假的救世主,也让她一当到底吧!
穿着白大褂的明缈推了一下眼镜,眼神突然变得很严肃:“我没想到你真的能走到这一步,但你应该清楚,容器不死你是没有力量赢过紫焰瞳神的。”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会接明霓夜离开,剩下的你自求多福。”
明缈一摆手,明霓夜就出现在了两人面前。一见戴月,明霓夜的眼泪就一直掉,她真的已经很少哭了,但是看见戴月的脸,她实在是无法控制自己。
“师姐,呜呜呜,师姐……师姐你是怎么死的。”
“……我死了吗,怎么没人通知我。”
进长垣城之后,戴月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但她没见过明霓夜哭得这么惨,心里也很奇怪。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别哭了。”
明霓夜一听这话,又狐疑地看了一眼明缈,惊觉这人长得和自己好像。她吸了吸鼻子,钻到戴月旁边:“师姐,她是谁。”
“嗯……”戴月不知道怎么说。
明霓夜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可能这个穿着奇怪白色衣袍的女人,是自己的母亲。
明缈对女儿温柔地笑了,这是戴月共事数年都没有见过的温柔神色:
“霓夜,和娘走吧,你继续待在这个世界会有危险。”
明霓夜对明缈很难有抗拒,甚至心里有些莫名的亲近。她刚想点头,又看了一眼戴月:“娘……那我师姐呢?我们要去哪里?”
戴月对她安抚笑笑:“师姐还有事没做完,霓夜,你先和母亲走吧,我随后就会来。”
明缈的眼中微不可见地划过一丝讶异,她最后没说什么,只是对明霓夜伸出了一只手。
看来只要握住明缈的手,明霓夜就可以安全离开净土了。
尽管戴月知道自己将会面临的艰难处境,但她还是下意识地选择和从前一样,轻轻地把明霓夜朝明缈那里推了一下。
明霓夜往前走,走到明缈面前,她又停下了:
“师姐,你又在说谎。”
她转身的时候,眼里已经蓄了泪水,她在行宫里猜到了自己的命运。
她小时候爱哭、偷懒、做错事只知道推给别人。要受罚了,师姐就拍拍她,让她先走。被惩戒的人变成了师姐,她总是会带着一身伤回来,而她只知道躲在隔壁偷偷流眼泪,连错都不用认。
她总是在逃,缩在角落捂住耳朵就好了,就安全了。
“师姐,这一次我不想逃了。”
明缈的神色化为无奈,她利用戴月的愧疚来保证明霓夜能活下来,但她忘了亲情是互相的,明霓夜也会被绊住。被拒绝后,自己待在净土的时间也到头了,她不能再干涉更多了。但她让明霓夜知道真相的意义,就是尊重她的选择。
没想到自己的女儿最终居然长成了和戴月一样“感情用事”的人,也不知道算不算反噬了。明缈摆了摆手,松开了对系统空间的控制,随即明霓夜被弹回自己的躯壳里,她也大步离开了。
识海里突然安静下来,戴月又听到有人对她念叨。
“你现在相信了吧,我就是你,而你这人居然利用我挡七煌弓的攻击!真是不知好歹!”
这声音还是和从前一样尖细暴躁,吵得戴月脑壳痛。但奇怪的是,戴月听到这样的声音就觉得内心十分平静。一直以来,她对情与爱、仇与怨都十分淡薄,可在往日的轮回中,她不是这样的,她能深刻体会到何为切肤之痛。
原来,现在的她并不是完整的。渐渐地,那声音吵吵闹闹地,逐渐融入了她的灵魂。
戴月睁开了眼睛,面前是城主府内室,身边躺着姜濯筠。姜濯筠双目紧闭,戴月侧过身看她,就像轮回里做过许多次那样,看她安静的睡颜,等她醒来。
睫毛微微颤动,她醒了。
两人心里都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一时相顾无言。
“戴月,”姜濯筠却先开口了,“戴月,我爱你。”
轮回里生离死别的画面太多,有时候仓促到甚至还来不及认识戴月,有时候是她深思熟虑过的结果,给出的结局通常不尽如人意。但她这一次知道怕了,她没有来生,戴月下一辈子找不到她怎么办?
她想起了那些往事,心境变得不同,她不知道戴月会不会也有变化。如果记忆是塑造灵魂的唯一途径,那么现在拥有从前记忆的她们,还会像原来那样吗?
她对戴月撒过最大的谎,是她不爱她。
或许是因为这样,在往后许多次轮回里,戴月都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戴月只是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改变她的人生轨迹,把一个困在长垣城小小玉华苑里的哑巴炉鼎,托举到天道宫,成为这辈子众人艳羡不已的天才音修。
她无从得知戴月吃过多少苦,也不知道自己凭什么配得上这样的爱,她现在只想陪在戴月身边。
“我不是哑巴阿筠,你也不是无相剑。这一辈子你并不欠我什么,就算从前你对我有所亏欠,那也已经还清了。我是自愿的,我,是自愿留在你身边的。”
“那时候,我只是想送你回家。”
姜濯筠一直想要改变长垣城,想要所有女神的遗民不再背负沉重使命,为此她能倾尽所有。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背弃了灌输给自己的使命,选择让爱人幸福。
戴月泪流满面:“可是,没有你的世界好虚假啊。我只要这个有你的世界,我不要回家了。”
“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
她们拥抱着跪在地上,一道光芒从九天之上投下。
戴月感觉到自己在飞翔,四周的景物也出现了变化。她的身躯从长垣城的城主府升起,破开重重结界,一直往上飞。
事到*如今,从前追悔莫及的礼器戴月,在这一辈子没有戕害任何容器,她对自己许下的愿望,实现了。
想起记忆的同时,她的修为不断上涨,越过化神,越过返虚,越过合道……但,仅凭借这样孱弱的实力,究竟应该怎么赢下集齐龙神血之力才能战胜的紫焰瞳神呢?
看见戴月缓缓向天上飘去,姜濯筠和一众人都追了出去。她她突然回头,城主府中那只雪灵鸟安然无恙地待在笼子里。女嬴似乎知道了她心里所想的,把鸟笼打开,低声对雪灵鸟说了一句:“飞吧。”
姜濯筠站在院中对女嬴遥遥一拜,往戴月离开的方向追去。
……
北界的异动很快就让所有修士受到影响,和先前神秘修士的恐怖雷劫似乎出自同一个方向。一些年长的大能很快意识到,近日频繁的异象很可能和长垣城的女神传说有关。
这次异象太特殊了,日月都失去颜色,夜幕下群星坠落,划出道道流光。入主妖都的明霓夜感受到师姐的气息,立即朝着北界赶去。
远在雾泽灵洲的祁望舒,刚把填海真圣剥皮抽骨,还没等片刻的调息就动身离开。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水玲珑完全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但看着祁望舒十万火急的模样,也下意识地跟上。
朝羽岛海域万丈深渊下,吸收完龙神血的白荼也受到了召唤,就要动身离开。黎逍想要阻拦,却发现自己的血脉被克制了。
白荼抛下一句:“时机已到。”
满岛的禽鸟都对她俯首称臣,不敢有二心。
合道以上的境界,只有少数几个宗门领袖触及了。此时所有世界上的修士都在关注北界上空那个气息不断攀升的涡旋,净土的所有人,都朝着北界赶去,无论身在何处,无论是人是妖。
【作者有话说】
戴月:呜呜呜,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姜濯筠:呜呜呜,我也是
路人:谁阻止你们在一起了?
(天外天尖叫跑开)
第146章 严决明
◎一起死吧◎
据说千万年前,女神与天外天争斗,断绝的天梯直直坠落在世界边缘砸出了豁口,那便是歧渊。
没有人知道歧渊通向哪里,只能戒备着从里面爬出来的东西。有时,这些异界来客会搅乱风云,带来灾难,有时又会成为灾难的平息者。祸福一如天象,难以琢磨。
北界那场异变停息后,歧渊上冉冉升起了一轮太阳。一轮巨大的,几乎要占据半边天空的太阳。真正的阳光被祂遮蔽,不见踪影,整片长空变得晦暗阴沉。仿佛天地之间,唯有那太阳是明亮的。
祂散发着紫光,看上去圣洁美好,让人生出臣服的冲动。
用来限制邪魔的“无界”封印,被悄无声息地破解开。手持极乐粉的神术修士,从朔风冰域那块贫瘠的大地上成群出现。
曾经奉命镇守歧渊的朔风三宗,原本应该湮灭于魔火之乱。但在场的修士惊诧地发现,走在那支大军最前的竟是涉幽宗宗主,严决明。
当年他在鸿元大陆长跪不起,乞求各大门派救援朔风三宗,但无人理会。他只能一言不发地回去,那里哀鸿遍野,满目疮痍。
再后来……涉幽宗降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位宗主已经和先前的狼狈大相径庭。如今他衣着虽然简朴,但气机深不可测,就算东西界之主站在面前,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
然而更令人惊惧的,是大军上空笼罩着的一层厚云。那是一团蠕动的黑影,仿佛有无数妖魔潜藏其中。杂乱阴戾的气息直冲神魂深处,在所有人心中刻下一抹无法忽视的恶寒。
各宗派话事人想要弄清严决明的意图,他只是谦和笑笑:“我等的不是你们。”
他看起来态度友善,让无知者心生好感,让知道当年内幕之人也有了片刻松懈。
对于人修而言,涉幽极乐粉锄强扶弱,人族得到庇佑,妖魔触之即死,这在鸿元大陆不是秘密。尽管天道宫把极乐粉视作洪水猛兽,但架不住有人铤而走险。
资质好坏由天定,谁不想当一次天道的漏网之鱼呢?
广场上人头攒动,但并不吵嚷,神术修士与各派宗门中人互相戒备。
其实来到这里的人并没想到会遇上涉幽宗,他们都是为了那个神奇的天象而来。现在两边都各怀鬼胎,场面静默而焦躁,心照不宣地,气氛变得稍许焦灼。
直到有刺探消息的人跑回来,在各派话事人面前耳语了几句,场上才出现波澜。逐渐地,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传遍整个场地。再往后,人群之外似乎有脚步声响起,众人纷纷退至两旁,留出一道通路。
为首的是天道宫玄衍上人,和他并肩而立的是昆仑的钟离沧,身后几位是各界魁首,队伍中还有一个女子。
她看上去眼生,又过于散漫,似乎不适合在这个场合出现。
那女子衣着闲适、神色平淡,通体无甚佩饰,仅背着一把木剑,剑身像是被火烧过,呈现出一种焦黑乌亮如玄铁的质感。
让人不自觉忽略她的形貌,只觉得触及到的气息像是剑,是锋芒毕露、明晃晃的一把剑。
再一探,竟是摸不清她的底细,像是站在深渊旁边窥伺,却看不清分毫。
如此年轻,如此强悍——她不该是无名之辈。
很快有人认出来,那人居然是先前被逐出归一门的首徒戴月。
一道道打量的视线落在戴月的脸上,惊诧、艳羡、疑惑、钦佩,种种思量都盘旋在每个人的心口,却发现自己竟然……不敢出声去讨论她。
严决明向这群人靠近,按照规矩他应该和各方大能行礼问安,但这人就像没长眼一样直直走到那名女子面前。
“戴月,我乃涉幽宗宗主严决明,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戴月略微颔首,众人哗然。
在她的系统里,一直有和涉幽宗决一死战的任务,如果没有清除涉幽宗带来的污染,净土最后也会沦陷。
然而,更大的威胁却并不是涉幽宗,而是高悬于天外天的那群仙人。就算她能解决涉幽宗,一定时间内净土肯定元气大伤、无力再战。此时,天外天像是在对岸挑起她与涉幽宗鹬蚌之争的渔翁,等到他们两败俱伤就能一网打尽了。
严决明此时出现在这里,想来也是有联手的打算。
不过严决明这个名字,戴月觉得有些耳熟,好像在哪听过。思绪触及了一下魇城中扮演的药师陈无患,他似乎说过自己有一个叫严决明的师弟……难道是同一人吗?
“严宗主,”戴月走近他,“你可有一个师兄叫陈无患?”
严决明此次的确是带着联合的想法来的,突然听到了师兄的名字,他却有一瞬间的失措。
“确实如此。”
戴月答应过陈无患,要带给他师弟一件东西,她在储物袋里翻了翻:“你师兄说,如果还能见到你,就把心法的后半篇交给你。我一直随身带着,没想到真的能遇上。”
严决明接过那本誊抄的心法,心绪复杂:“师兄他……还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不必为他立碑。”戴月记得,但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
严决明倒是明白,他那老好人师兄性子软弱,不立碑的意思就是叫他不要恨了。告诉他人已经死了,仇恨没有意义,不如好好活着,向前看。
可是师兄啊,我不可能不恨这个世界的,严决明心想。
随即他伸手,把一些略有折痕的书页仔细展平,再把它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他或许想要和谁说点什么师兄的旧事,但回过神来,这里已经没有他的熟识之人了,更不可能有人知道陈无患是谁。
就像往日的恶行,被时光磨损掩盖,最后谁也不会记得,只有他这个受害者还被困在里面。
严决明冷静下来:“戴月,相信你也知道,我们曾经敌对过。但我这次来不是为了和你决一死战,而是要和你联手。”
“在细谈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从哪里来?”
严决明似乎无视了周围的窥伺,旁若无人地和戴月交谈起来,而那些被晾在一旁的大能此时已经亦不觉得被冒犯,而是选择光明正大地偷听。
在这群人中,也有人和女嬴一样敏锐地感觉到了时间的不对劲。这些本土孕育出的低维生物,头一次对自己生存的世界产生了怀疑。
戴月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我从书的外面来。”
严决明颔首:“我和你不一样,我生长在这里。但一次偶然,我才明白,原来我所珍视的一切不过是书里轻飘飘的两行字。我不明白,为什么世代镇守歧渊的我们会这么简单就死去了,就好像一切都没有意义。”
“难道就因为,我们不是主角吗?我迫切地想改变这一切。”
“然后,我就找到了我的神,”严决明指了指天上,“经由天外天的指引。”
听到天外天这三个字,戴月的瞳孔紧缩了一下。
“天外天想借我的手除掉你,他们说你不听话,已经成了叛徒。
一般来说,我应该顺从他们的指示……毕竟没有人敢与他们为敌。
天外天连通诸天万界,是所有时空的起点和终点,我们这样的人物,不配和他们作对。”
“但我们很幸运,因为天外天并不是铁板一块,想要吞没净土的,只有一小部分人。
因为这个行为是违律的,天外天的原则是隐于幕后,不可干涉小世界。”
“我生长在这个世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天外天夺走我的家园!”
“所以我想问问你,戴月。你们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破坏那一小部分人在净土设下的据点呢?”
严决明左手上抬,隐蔽的阵法撤去。
不远处,十方台的白骨巨塔拔地而起、直冲云霄,这个潜藏许久的庞然大物头一次毫不遮掩地示于人前,满座皆惊!
那邪异的白塔带来的压迫感极强,好像要把人活生生吞吃了去。
尸骸大军发出阵阵怪叫,信徒们垂首静立,阴云扭曲蠕动,硕大的紫色独眼在那轮奇迹一般的太阳上睁开。
此时恰巧一阵冷风吹过,让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只觉得这些异象简直是神仙手段,恐怖如斯。
戴月自然认识那只眼睛,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次相遇竟然要联手攻打天外天。
不过让戴月也没想到的是,严决明居然知道的比她这个轮回者还要详细,看来天外天没少花心思在他身上。
这个人依然可疑。
尽管他把一切都坦然说出,但戴月还是觉得严决明隐瞒了什么。
正当她犹豫间,身侧的几名宗门领袖却靠近她,建议她答应和严决明联手。
“上古时期,女神在昆仑留下一块谶碑,”昆仑掌门说,“每一次,谶碑都会提醒后人,小心天上。许多年前我曾问过明姬这是何意,她说,‘天外有天’。或许,这就是女神已经刻下的警告。”
看来书里的人倾向和严决明合作,戴月隐隐感觉到了。
现在已经有许多人传令下去,要门中弟子都往这边赶了。
但戴月还是觉得怪异,除了这个联手,还有识海里发生过的事。明缈没有和她提过天外天具体的架构,也没说里面有没有其余势力……
而且她绸缪那么久只想让女儿活下来,难道女儿说不走她就放弃带她走了?
是因为明缈也瞒着她什么吗?
逻辑上是站得住脚的,戴月心想,对严决明来说,天外天显然比自己更难对付。
这时严决明突然说:
“还好你这次没有成为真正的礼器,女嬴是不是没有跟你说过,集齐龙神血之后神龙王会在你体内复苏……那样你可就真真正正消失了。”
“戴月,这里的人比你想象的更自私,或许你成为天外天的走狗才是对的。”
“我的立场你大可不必试探,”戴月说,“我还担心你和天外天不分彼此,而联手只是针对我的陷阱呢。”
“哈哈哈,”严决明笑了几声,“你放心,我与天外天绝对不是一伙的。”
“因为我建这个塔的目的,就是为了捅破天。”
毫无预兆地,严决明出招了。他手中精致的铜铃,泛着青灰色的冷光,铜铃在空中轻轻晃动了一下,声音却直直地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响动堪比雷鸣。
刹那间,一道紫火从白塔底部瞬间蹿至塔顶,烧出了顶上的一个巨大金属浮空岛。
苍老的声音愤怒吼叫:“严决明,你这个叛徒!”
“和净土一起死吧!!!”
【作者有话说】
boss战来了
第147章 怪物
◎杀我时,很利落◎
十方台是一个孤立于大陆的岛屿,其上森林密布,林间蛇虫鼠蚁众多,还弥漫着有毒的瘴气,一般无人居住。那座通天的白塔,不知道由什么妖兽的骸骨造成,光洁无暇却鬼气森森的,花纹镂空以螺旋形式层层环绕,像是一只蛰伏许久的巨蟒。
风在雕琢之物缝隙间游荡,留下尖利的哨音,林木枝叶狂乱地扭动,黄叶坠落,像是下了一场枯败的雨。
天空被紫焰瞳神封住,灰绿色的天,黯淡的紫色太阳上,那只眼瞳监视一切。在浮空铁岛的天外天众人惊怒交加,私进小世界本就违律,这里的条件没有办法撤离。
要怪就怪他们错信了严决明那个小人!
他们原以为低维生物不过是几段数据,又有谁会在意几个数据的想法。他们也确实贪心了,一心想着完美收集女神的余力,得到天外天所有人的认可,哪里会想到家养的狗居然还会咬人!
这白塔是作为浮空岛的停机坪而修建的,留在岛上的那群人在控制室推下了几根摇杆。如今生死关头,谁也不会在乎自己的手段是否符合天外天律法,攻击型手段当然要一次性全部使出!
在巨大的响动声后,四四方方的浮空岛折叠变形,成了一个类人的傀儡形状。众人只见那巨型人傀铸铁双腿牢牢扒在塔顶,肩上伸出两个炮筒,对准了岛外围攻过来的修士。一阵诡异的水波纹荡漾开,白骨巨塔脚下的草木疯长,原本小臂粗的树干瞬间变化,不到两息就化身为毫无理智的木龙,条条百十丈高,几乎遮天蔽日。
天外天下来那群人似乎极为怕死,又给草木土石施法汇成一股洪流涂抹在傀儡表面,死死保护住全身,就像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盔甲。
而这时远处塔顶的傀儡发出了一道射线——极高的温度裹挟着硝石硫磺气味,瞬间扫射一大片人。那些修为尚浅的人们,双脚还静静站立在地上,而其他部分已然化为血雾,又被余温迅速蒸干。
火势一下子烧了起来。
“啊——!!!”
死一样的寂静中,有人撕心裂肺地惨叫,也让幸存者瞬间清醒。
仅仅眨眼的功夫,那一击就带走了场上三分之一的人!不论是涉幽宗的神术者还是净土的修真者,都在死亡面前达成了短暂的统一。
这时候岛外的海中,水面开始沸腾,连带着整片大地都开始颤动。随后冒出一些大小不一的水鬼尸骸,密密麻麻地朝岸上涌来。它们头面被挖空成水瓢模样,腐烂潮湿的内脏垂落在破碎的躯壳外。它们赤裸着摇晃着前行,但速度奇快,不一会儿就逼近了十方台驻地的大军。
最前线一个妖族修士抽刀向它们砍去,然而砍中水鬼的一霎,刀刃迅速卷起并迸发出刺眼的火光——砰砰砰砰!!!残肢断臂猛地爆裂开,一时间场上血肉横飞,原本青山绿水的绝景之地转瞬化为人间炼狱。
躲在山上的樵夫被水鬼发现,几只扑上前去,擒住那凡人的腿脚三两下撕扯开分食,青绿色爪子从底下钻进腹腔又破开,白花花的肠子随着鲜血喷涌飞溅,挂在捆好的柴垛上随风摇曳。
事发突然,所有的惨状都在顷刻间发生,叫人来不及反应。起初人们到这里来不过是凑个热闹开开眼界,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展开。各派损失惨重,援军尚未抵达,好在大能坐镇,不至于全线溃败。
严决明冲着远处的戴月大喊:“去塔顶——他们的人都在里面,现在逃不掉!”
戴月在剑上蓄起数道剑气,催发之后,以她为圆心,接触到攻击的水鬼纷纷引爆,炸出一个青黑色的肉扇。
听到严决明的话之后,戴月为身后重伤的修士略作抵挡,就头也不回地往十方台岛屿御剑而去。
作为异世之人,戴月认出了傀儡上的枪械。那人傀的第二次进攻,是射出了一些带毒粉的子弹。先前砍水鬼会引爆的情形让众人留了个心眼,没有靠攻击挡下子弹,而是用术法隔绝开。
可谁知这些子弹就像设定好的,在靠近人群上方纷纷自爆开来。透明药粉如雨落下,这样看上去并不像攻击的手段——可谁知,在吸入药粉后,一部分人在地上痛苦地满地打滚,或是不停地挠抓自己的脸,把眼珠活生生抠挖出来,面皮上全是自己抓出的血痕。
身旁的人想去扶起他们,却遭受了攻击。这些中药的修士像是得了失心疯,很快开始无差别地攻击起身边的人。心智略低的修士看见这一幕纷纷抱头痛哭,但很快被波及迅速死去。
戴月无力扭转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觉得天外天之人没有丝毫人性,行事诡谲可怕又胆小如鼠。开战这么久一直待在傀儡里,藏头露尾的硬是不肯出来!
可当她靠近十方台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拦住了她。
第二轮水鬼比先前那些更少,但更可怕,因为这些都是修士的尸身炼化而成的。就比如挡在戴月面前的这具……它已经不能用一具来形容了。它身上有着戴月最为熟悉的归一诀心法,也是一名剑修,它剑道造诣不低,已经达到了剑主。
它的右手,手骨纤细指节却粗大,是女人的手,前不久它还抓过戴月的手臂,以此保下她,让她去了神剑试炼。它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根草编手链,那是六十五年前,师妹和她一起编成的,送给师父的生日礼物。尸骨草率地披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的长袍,露在外面的脖颈上有一道粗暴的缝合痕迹,最上面那颗头的主人,是早年卧底涉幽宗的师叔,肖崇云。
戴月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好痛苦。
养大她的人,总是被人诟病为人懦弱。可是当年那些事,却被他一力揽下。明明不是他的错,却时常因为归一门丢了神剑而觉得亏欠,处处让步。
戴月其实一直知道自己师父心里有事,但他从来不说,只会在无人的夜晚,站在一颗老桃树下发呆。
他那样的性格,一直没有被考虑过能当掌门。
可是戴月却记得,小时候和师父途径人类的城镇。她那天偷闲没有做晚课,而是趴在驿馆的窗台看着楼下的人们。
凡尘俗世中,孩子牵着父母的手嬉闹着,手里捏着金黄色的糖画,是飞龙形状,精致漂亮,在夜灯下闪着油润的光泽。她没有父母,只知道盯着龙看。
师父突然说:“可以出去逛逛。”
一路上有许多手艺人沿街叫卖,艳红的果子被洗净串好了,铜锅里沸腾着糖浆,青瓷碗里浮起芝麻馅的元宵,老板娘随手一抓,留下顶上几朵嫩黄的桂花……即便她已辟谷,在这泛着甜香与热气的小巷里,也能直观地感受到,这些是好吃的。
师父走着走着停下,她绕过去,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原来,他们停在了糖画摊子跟前。随后,一只手接过老板递过来的糖画,放在她面前,水色的袍袖迎风摇摆。
她只会怔怔地看着,又听师父说:“快吃吧。”
“师父,辟谷了也能吃吗?”
“为了开心就可以吃。”
她接过来咬一口,特别甜,这辈子都忘不了的那种。
上一次分离,她还想着,要好好给这些人养老送终。原来那样稀松平常地转身离去,已经是最后一面了吗?
明明这一次什么都已经不一样了,她会尽力给他们一个好结局的……她都已经想好了。
可是她怎么也没想过,再次和师父见面的时候,师父已经和他的师姐师弟被缝在一起,变成了不伦不类的怪物。
为什么啊?
为什么……凭什么?
她难受得佝偻起身体,感觉心痛得快要裂开了。
又是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垂落的袖子被血浸透,发红发黑,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可惜戴月认识,那是归一门的衣袍。那只手想要掏戴月的心脏,戴月反手一剑挡下。
怪物的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把剑,腐化锈蚀,在挥舞的过程中还掉落了碎屑。但剑上十成十蓄了归一诀的功法,的的确确是冲着杀死她来的。
戴月长剑出鞘,雪亮的剑光一闪,那锈剑应声而断。
怪物当即扔去剑柄,四肢着地极为快速地爬行,手脚长出黑色尖锐的指甲,嘶叫着。
越愤怒戴月反而越冷静,这样非人的行为让戴月清楚地意识到,面前这个东西只是个彻底的怪物。
天外天,辱我师门,着实可恨!
罪无可恕!罪无可恕!
此时那具怪物的躯壳中,三个残破的灵魂正在互相挤压,他们接到的唯一指令,就是杀掉见到的所有人。指令就像一种呓语,在耳边疯狂呢喃,只有驱动身体杀戮的时候才会好一些。
但面前这个人给他们带来了熟悉的感觉……好像自己生前是见过这个人的。他们三个都很激动,像是在他乡遇到了故知,只想着冲上前去,和那个人叙叙旧。可惜一具躯壳里挤了太多住户,他们不能随心移动,走得歪七扭八的。
这个孩子好像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剑法也应该是他教的吧?其中一个灵魂想着。
他们想给那个孩子一个拥抱,因为她看上去实在是太难过了。
奇怪,她为什么会,那么难过呢?明明我们就站在她的面前啊。
不管了,先过去安慰她一下吧。
如果这样能让她打起精神的话。
戴月看那个缝合的怪物极快地朝自己冲来——这一刻她的念头出奇地少,只是想让亵渎尸体的力量消散。
随着一招漂亮的斩击,戴月奇怪地发现,那怪物比想象的弱很多。它不闪不避,把自己的心脏送上了剑尖。
怪物的血液在流淌,戴月等着它死去。
它的眼睛逐渐变得灰败,戴月默然瞧着。
随后它扯开一个傻气的笑来:
“戴……月,做……得好,”
弥留之际,意识会变得清醒。
戴月,我教你的招式,你用得很好。
杀我时,很利落。
第148章 天外白塔
◎大夜弥天◎
戴月跪坐在地上,剑上的鲜血从剑身流到手心,一片红。她看世界,也是一片红。哪里都是红色的,刺眼至极,就好像泡在血海里。
“师父……?”她往前膝行了几步。
没有人回答她,怪物的眼睛静静凝视着天空。几缕残损的神魂从七窍向外逸散,戴月伸手去抓,什么都抓不到。
魂飞魄散了。
严决明一直注视着戴月的动向,在那个缝合怪物倒下的一瞬,他就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于此同时,天上的紫色眼瞳阖上,似乎一切都在消散。
坐在傀儡中心铁盒子里的几个人狂喜,只要神祇级别的封锁撤去,他们就能回去天外天。一个人当即狂按求援的按键,在屏幕上通讯绿灯亮起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自己有救了!
屏蔽撤去的瞬间,天外天总部就获取了他们的坐标。
眼见白塔之下蝼蚁还在苦苦挣扎,铁盒中的几人轻蔑地投下一瞥。垃圾就是垃圾,要不是有女神遗留的神力,他们也不屑来此。只是可惜没能成事,升职加薪是没办法了。
等待救援的空隙,几人互相嬉闹了一阵,还趴在透明窗口朝外面看了几眼。
也有人七嘴八舌的点评:“低维世界实在毫无意趣,只知道打打杀杀,一点都不优雅。”
“就是就是,我看像是那种老式血浆戏,纯粹为了杀而杀。”
“哈哈哈……”
“看得我有点恶心,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真是搞不清楚低维世界的人脑子怎么长的,加入天外天这么好的机会都没把握住……实在是太蠢了。”
“就是就是,可能思想境界还不够吧,来了也是白搭,哈哈哈!”
打闹间,几人调整了傀儡的位置,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白塔顶飞走。
这时,一直观察战况的人却失声尖叫起来:“你们快看下面——啊!”
监视器画面里,一个看不清容貌的女人,手持一把剑,单枪匹马从对岸飞驰上岛。她御剑速度极快,剑压带起的海浪卷起千百层楼高,像是鲲鹏展翅,所到之处木龙土龙都迎风爆裂。
一开始几人只是觉得,就算有人逼近也不过是进行更加刺激的游戏,可随着戴月越来越近,他们笑不出来了。
控制室内几人慌了,打开所有枪械对她进行暴雨式扫射,就连最开始的离子炮也抬了出来。
在枪械不遗余力的狂轰滥炸下,戴月御剑而过的路径仿佛死神之镰收割后的荒地。窜天而起的巨树被击中燃烧爆开,冒出滚滚浓烟。短暂生出灵智的泥石长臂也只能微微蹭到她的衣角,一眨眼功夫猎物就从指缝间溜走。紧急回防的修士药人,使尽浑身解数,各类功法夹杂在枪林弹雨间,却依旧不能阻止她分毫。
她已经杀红了眼,白塔上傀儡里的任何一个人她都不会放过!
距离塔身只有几十丈远的时候,傀儡肩膀的离子炮终于蓄力完毕,这么短的时间又是光速,控制室几人笃定她避无可避。
而这时,戴月出剑了。
剑光闪动的刹那,时间仿佛凝滞了,就连离子炮的光束都变得迟缓。而那道极其强横的剑气,竟是把那光束从中间劈开了!剑气丝毫没受到损耗,反而是材质未知的炮口,连带控制室一面墙壁,都被尽数削去,化为齑粉。她斜剑一斩,圣洁的白塔化为截,最顶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傀儡,像垃圾一样往地面坠落。
戴月悬浮在半空,控制室变成了敞篷,里面几人当即吓得屁滚尿流。他们瑟缩着抱在一起,涕泗横流,狼狈至极。
让戴月有一种荒谬的感觉。
她归一门的长辈三人,居然就这么简单地死在这样的人手里。她手中的长剑高高举起,求饶声她充耳不闻,只要心念一动,剑就会落下。
……可是她的剑被接住了。
一个浑身散发着高贵仙气的人凭空在她身边出现,仅用一根手指就抵挡住了剑主一击。
“蝼蚁,我要带他们回去。”它的声音分辨不出男女老少,无悲无喜,看向戴月的眼神与看一件死物无异。
“滚!”戴月就是要那些人死。
仙人不耐,轻哼一声,空余的那只手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一时间,场上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不论修为高低,不论在哪一方阵营,甚至不论有没有灵智。所有活物都像是被格式化了一样,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四仰八叉地趴在地上,连头也抬不起来。
“他们杀了我师父,我要……他们偿命!”
处在压力中心,戴月只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要被碾碎了,但她的手死死握着剑,剑尖指向了仙人。
明缈看见这一幕,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逆流了。但她不能暴露,只能在频道里连连催促,让那仙人快些把违律者带回天外天审判。
仙人双指夹住剑身,略一施力,那剑就像干草一样折断了。它一脚踢在戴月肚子上,把她踹飞到海的另一边。
“不知礼数的东西。”
如果不是催得紧,它想把这个用剑指它的蝼蚁碾死。遥遥看见那人不动了,才嫌弃地把求援的废物拎起来。它信手在空气里划出一道时空裂缝,头也不回地带人离开,仿佛对眼下的这个世界没有丝毫兴趣。
仙人消失后,净土世界的一切才恢复原状,先前那股巨大的重压也随之消失。东边天际上出现了驰援的飞舟,随着他们的加入,很快那些遗留的水鬼就被一扫而空。
姜濯筠见戴月毫无生气地倒在一边,赶忙冲到了她身边。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戴月,双眼无神、死气沉沉的,似乎被什么狠狠重创了,腹部凹陷,唇角还沾着血块。来不及多想,她把愈伤的还春丹塞进了戴月的嘴里。
戴月掀起干涩的眼皮看了她一眼,哭了。
明霓夜、白荼两人先后从飞舟落下,赶到戴月旁边,看她伤得很重,剑也断了,一时心乱如麻。
天外天的人全部撤走了,也就是说明,它们暂时放弃了净土的控制权。
最大的危险已经消失,严决明站在无数牺牲者堆积的废墟之上,大声疾呼:
“戴月,你竟然惹怒了仙人。”
“你会给净土招来灭顶之灾的!”
这一声如惊雷一般,让每个切实体会过天外天仙人恐怖之处的幸存者瑟瑟发抖。他们又惊又怕,埋怨戴月的莽撞,又陷入害怕被报复的恐惧中。最先涌起的想法,是急于和此人割席,好叫战火不要引到自己身上来。
“可是他们……杀了我的师父……”戴月干哑着嗓子。
场面一时间静了,随后三言两语的,很多人窃窃私语的声音飘到她耳朵里。
“仙人做事,总有他们的道理。”
“死…便死了吧,仙人有雷霆之力…怎能与他们作对。”
“难道我们还能对仙人说‘不’吗?”
“可不能因为私仇,把所有人都搭进去啊。”
严决明见事态发展地差不多,又站出来:“曾经谶碑上留有预言,近百年会有救世主横空出世,拯*救众人于水火。不如我们追随气运之子的脚步,让他引领净土,走向更好的未来!”
轩辕长庚站出来,他衣饰华丽,背着神器七煌弓。猎猎风中,他衣袂纷飞,一派仙家风范。更引人注意的,是他剑穗上那个爬满铜绿的铃铛,和严决明的法器如出一辙。
严决明站在一处残垣上,轩辕长庚落后他半步站着,神色极力维持正常。许多人自发围到他们所在的地方,眼神狂热姿态又很低。少数人回过味来,发现阴谋的气息,他们并不轻信,三三两两分开站着,和那一头泾渭分明。
如果不那么必要,严决明不愿意采用暴力手段。但眼前这种情况,没有达到他的预期。他当然清楚,戴月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救世主,在往日轮回中,他们也交手数次。
这次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连紫焰瞳神唯一一次受伤的时机都被他抓住了,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只要所有人臣服他,吸食极乐粉,最后他就能吸食所有人的力量,成为天下共主。
于是他挥挥手,召出了那片满是妖兽与妖鬼的阴云。青天白日的,天色彻底黑了下来。深渊一般的天空,出现了一个紫色的光点,他是涉幽宗的魔族圣子,力量非同一般。此时圣子身边,环绕着血脉力量极为正统的上古妖兽,它们亲昵温顺地待在圣子的身旁,像是忠诚的爱宠,如果忽略那些狰狞邪恶的外表的话。
圣子踏空而立,脚下是一条巨龙,延展数千丈,占据了整片天空。
逐渐地,各宗门内与涉幽宗暗通曲款的弟子,对那天空中骑龙的圣子行了大礼。
他们动作虔诚,跪姿标准,口中同时喊着:“恭迎圣子!”
尸龙缓缓降落,在场地中央盘起。龙头上负手而立的圣子,仿佛听见了什么东西的召唤,肢体扭曲到一个非人的角度。而这时,紫焰瞳神黯淡的光辉从九天之上直直照射进躯壳中。
像是某种降临仪式,信徒们并肩而立,绕着巨龙哼唱起诡异的歌谣。
祁望舒走到严决明身旁站定,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戴月,又什么也没说。
先前被他掳到涉幽宗的归一门药师许麻黄,此时拼了命地挤到她身旁,说什么也要谢她的知遇之恩。他怨毒地瞥了一眼戴月,觉得她命不久矣,心里又攀上一阵隐秘的得意。
看吧,站错了边,不论怎么扑腾也翻不了天。
先前没能被言语吓住的观望者,此时见到严决明的手段后,默默离戴月远了一些,像是要划清界限。
归一门飞舟上的琚瑶,见到这样的场景简直目眦欲裂,她不管不顾地喊:“岳代,你这个叛徒,就你这样也配当代掌门吗?!”
而此时,也有一些名门正派守在戴月身旁。昆仑掌门更是直言:
“我们先前早已发现,戴月才是预言中真正的救世主。”
“严决明,你威逼利诱的手段很高明,可你别忘了,这世间还是有天道存在的!”
“天道?”严决明冷嗤一声,“天道就是眼睁睁看着朔风三宗命丧黄泉?天道就是看着你们的救世主被仙人折辱而一言不发?天道,有什么用?”
名门正派,身先士卒,自然在剿灭水鬼一战中死伤惨重。戴月这个传言中的救世主,更是身受重伤,萎靡不振。一个断了剑的剑修,又有什么力量可言?
“她不过是异界之魂,你们还真信她会冒着巨大的风险,和我作对吗?”
“你们这些冥顽不灵的名门正派可别忘了,再庞大的势力,总会被后起之秀取代。”
“还要守着那个废物救世主吗?”
【作者有话说】
boss二阶段来了
第149章 叛徒
◎小奇,你去找她了吗?◎
弱小者有弱小者的生存法则,严决明自从窥知世界存在轮回开始,就一直等着今天到来。
因为没有掌控力量的天资,所以他选择掌控强大的人。他的理念和言良一拍即合,遂让手下搜罗天下英才,投入伪魔域进行实验。
最后留下一批得用的好手,将他们制成听话的药人,作为卫道士藏在信徒之中。
他在每一次结局中,都窥知一次戴月的强横,现有的一切远远不够……
于是他把主意打到了“神”的头上。起先他同样无法控制“神”,只能千方百计地试图给“神”套上项圈,最终在魔族身上找到了突破口。
他与祁望舒有商有量,最后在她身上剜肉取血,另造出一具无魂容器,用来承托“神”的意志。一旦降临,“神”就会像药人一般,听从他的指挥。
降临仪式已然开始,恐惧是共通的祷言,在场众人无不虔信。
就连气氛也没有先前的剑拔弩张,妖兽妖鬼们静静蛰伏,受到召唤而来的海兽,先前尚未耗尽的水鬼,依次从那深水湾中爬到陆地上。
旁的不熟悉,作为水氏皇族的水玲珑却很惊惧。她每次去海边都会引发海兽的暴乱,而这次出现的海族,却没有看她一眼,而是安静地待在一旁等待仪式结束,仿佛它们残暴嗜血的天性是人为捏造的。
正面接下仙人一击,戴月还活着都已经算奇迹了。但她伤得太重,或许离死不远了。
说实话,站在戴月这一边的人们看她昏迷不醒,心里也很没底,即使她就是传言中的救世主。
不管选得对不对,也有人不在乎,比起和邪神同流合污,他们更愿意作为正道修士,干干净净地死。
严决明把那个仪式看得如此重要,说明仪式完毕会有一个更难以接受的后果。
玄衍上人等一干正道魁首,带领弟子们冲向了仪式现场,若是能拖延片刻时间也好。严决明对此也早有准备,召出的大军就是为了解决这些自不量力的蝼蚁来的。
眼见妖鬼海兽向前冲锋,明霓夜化出真身,一条犄角血红的巨蟒凭空出现,嘶鸣声让许多弱小妖族瑟瑟发抖,望而却步,这是血脉压制的感觉——但同样地,嘶鸣引起了尸龙的注意。
它睁开灯笼一般的浑浊眼睛,朝明霓夜的方向看了一眼。妖族对自己眷属的忠诚很是看中,明霓夜血脉压制的举动让它觉得受到了挑衅。
这一瞬,龙吟声仿佛从上古时代传来,势要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尸龙背生双翅,狡猾阴毒,那破损的肉翅轻轻一扇,庞大的身躯瞬间消失。
明霓夜预判到它的落点,为了不波及戴月,她同样凌空跃起,龙神血脉在她体内流窜发烫,她一张**出一道黑光。
半空的尸龙尾部爆开一个大洞,但它仿佛不知道疼痛,一个劲儿地朝明霓夜的七寸咬去——就在尖齿触及鳞片的瞬间,剑光一闪,月白袍衫的邹乱出现,出剑打歪了尸龙的头。
“多谢。”
“先别客气了,打完再说!”
正道魁首投入混战中,卫道士与一众投靠涉幽宗的邪魔修士祭出看家本事迎敌。和玄衍上人这个级别的修士交手的机会极少,但一旦在战中取胜,甚至仅是在他身上留下伤痕,也够一些小人物扬名立万。
名门正派又如何,只要在这里覆盖上自己的传说,新的宗派领袖总会换他们来当。
轩辕长庚手持七煌弓,在空中连发数箭,往日瞧不上他的那些清高的天道宫门人,在此时还不是成为了他的手下败将。
看着昔日同窗中箭而亡,他心里却隐约有些心虚。
不,他怎么会心虚?——他追求力量有什么错?
是他们太顽固愚昧,不懂变通。只有力量,才能主宰一切!
言良潜藏在队伍中,他目光死死盯着白荼。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白荼这张脸属于洛枫铃,他没能复活洛枫铃,还造出了这么一个让人恶心的赝品。
白荼当然也憎恶这个恶魔,虽然他给了她生命,但是他同样让她体会到了无数次死亡。要不是遇到戴月,她连活下去的意趣都要消散了。
她现在还是不懂人类的情绪,但在言良面前提“洛枫铃”向来都会激他跳脚。
“言良,你这蠢物,难道看不出来戴月是她的孩子吗?”
言良的面皮猛地抽搐了一下:“你说什么!”
“哈哈哈哈,言良,”白荼传音道,“我笑你认贼作父,居然要杀洛枫铃唯一的女儿!”
“你!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姜濯筠留在原地守着戴月,胆敢靠近的妖鬼都被一箭诛杀。戴月的手心寒凉一片,让姜濯筠害怕。
她俯下身贴了贴她冰冷的嘴唇,尝试往她身体里渡过去一点灵气,但没有用。这个时候的戴月好像一个没有灵脉的凡人,让她无从下手。
她轻轻笼住她:“别死好不好……”
别留下我一个人。
……
戴月感觉世界在转,身边好像围了一圈人,但她一张脸都看不清楚。
意识开始模糊了,她弄不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又是自己的第几次轮回。
好像这样的情形发生过很多次,后来她束手就擒轻易死去了。
胸口好疼……快要呼吸不上来了。她的手无意识地抓握着空气,没有剑,为什么,她没有剑。
师父呢?不不不,师父应该在主峰大殿里,要找她的时候会叫她的。她只要这样站在比剑台练习就好了。
“戴月。”
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戴月转过去,发现她的师父拿着一柄弟子剑要递给她。师父身旁还站着师叔,奇怪,师叔不是大阵师吗?来看她练剑做什么。
又有个看上去很漂亮的年轻女人。
“没大没小的,这是你鱼泠鸢师伯,”甘于卮拍拍戴月,“你的剑呢,怎么不练了?这次练到第几式了,快使给你鱼师伯看看。”
戴月接过剑:“……鱼师伯好。”
她看着她,觉得有点眼熟——师父什么时候还有个师姐了?
想不起来……坏了,要丢脸了。站到比剑台中间,戴月还在想,自己到底学会了几式。但她随即把这些抛之脑后。
算了,先从第一招“一隙空明”开始吧……反正练着练着后面的都会记起来的,她都练过多少次了。
手中的弟子剑就像一个开关,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她顺利地练完一套,以第九式完美收尾,刚准备说点什么,又看见台下多了两个围观者。
那两个人姿态亲昵,身着红色衣裙,脚腕挂着金色铃铛的女人斜靠在一个冷漠的女人怀中。
冷面女人连声音也毫无起伏:“戴月,你的本命剑呢?”
“前辈,我哪有什么本命剑啊?”戴月挠挠头,“我没炼过啊。”
“不,你炼过的,就在你的手中。”慈安说。
模模糊糊地,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记忆里,她仿佛回到了某一天。那时她手里牵着一个孩子,神神叨叨的说书人拉住她的袖子:“她,是天降玄铁,你,是砺石之命……”
“她折损你,你成就她。成器了,她就是你手里一把无往不利的剑。”
“戴月,拿好剑了就快些出去。”甘于卮催促她,“还有别的事情等着你做呢,不要停留在这里!”
“戴月,往前走啊,愣着干什么?”
手里一沉,是握住剑的感觉,戴月愣住了。
“戴月,有你这样的弟子,是我一生的骄傲。”
为什么要突然和她说这些啊……
戴月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眼眶几乎要忍不住泪水,她很想再回头看一眼。
真的,再看一眼就好。
有人温柔地阻止了她回头的动作,身后传来整齐划一的声音。不同的人,或许相互之间并不认识,但无一例外地想告诉她:
“戴月,往前走吧,莫回头。”
戴月擦了擦眼泪,推开了门。
“戴月,你醒了!”姜濯筠马上来到她身边,“这是……”
原来她还躺在战场中央。
可是手里还是有沉重的感觉,像是拿了什么东西。戴月坐了起来,她右手里握着一把剑,是归一神剑。
奇怪,这把剑不属于她,明明已经被夺走了。
她心里涌起很不好的预感,连忙朝祁望舒的方向看去——
遥远的彼岸,祁望舒对戴月狡猾一笑。
这样的笑她是见过的,就在她们一起杀填海真圣的那个轮回里。
那时候龙宫的穹顶被砸破,冰冷的海水灌进来,她们俩并肩漂在海水里,累掉半条命。
戴月在她狭长锐利的眼眸中,看见了一抹蓝。她眼下的水波纹盈盈如网,就像肌肤下淡青色的脉络,明暗交织着,又像是滴落的泪痕。
祁望舒跟她讲条件,说她想要扬名立万,让所有人都知道她……
“这把剑你应该会用的吧?”祁望舒对她做了个口型。
活泼到有点不像平时的样子。
无端让戴月想起,在魇城初见她的那天。
自己扮演老药师,而她是困在魔宫里的公主。跟在小公主后面,看着她跑起来,发带在空中晃啊晃啊,要去见那位“天下第一爱的娘亲”。
下一瞬,祁望舒浑身散发着漆黑的火焰,把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戒备她突然发难。
可她只是一直燃烧,把自己的皮囊都烧尽了,化为了一丛虚实之间的火焰。
眼见天空中最后一缕紫光都装入圣子身体,仪式即将宣布大成。场上似乎大局已定,许多反对者几乎瞬间失去了信心。
而这一刻,一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黑色火焰,也钻入了那具身体!
紫色与黑色的火焰互相吞噬起来,一山不容二虎,圣子的躯壳迸裂抖动,像是得了什么急症。
举行仪式的信徒们惊慌失措,降临仪式结束竟没有召唤出真神,让他们对自己的信仰发生动摇。
“祁望舒!”
严决明咬牙切齿,他不明白为什么祁望舒会临阵反叛。这下他方寸大乱,急急对着圣子下了一道诛杀戴月的命令。
临阵反叛?可笑。在剜肉取血的第一天,祁望舒就给自己选好了结局。青龙的能力让她明白,穿越时空多次,也是无法拯救母亲的,她要学会放下,只可惜她懂得太晚了。
或许在这里替她正名,就是自己生命最后的价值。
趁着意识还算清醒,祁望舒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是楚铮之女,楚铮不是叛徒!”
她又看了一眼戴月,那条丝线长长的,一直延伸到天上,和自己的母亲一模一样。
这个世界的女主角啊,我的夙愿已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戴月的头深深垂下,她身上代表青龙的印记,亮了。
小奇,你去找妈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