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第 24 章:黄巾神女
“半月前,你开始命手下人押送武备去青州。”
张角咳嗽了两声,高烧烧的他头脑滚烫,声音也有气无力。
“去了很多批人,可一批都没回来,而那些押送武备的‘士卒’大多是老弱妇孺。同时,你在城郊的那五千亩田地收割完了也没有再次种上粮种。”
陈昭后背肌肉紧绷,思索张角选择对她和盘托出的深意。
她是先一步把士卒和工匠家眷都送走了,可她麾下能打仗的士卒还都留在广宗。
这又算不上未战先怯。不送走难道要让她们留在广宗等死吗。
张角看着像炸毛小豹子一样的陈昭,骤然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悲伤都被巧妙冲淡了些许。
“这很好。”张角一声很低很低的叹息。
打仗之前先把士卒家眷安顿好,士卒可以全无后顾之忧拼杀,这很好;自己留在战场上,却愿意费尽心思把和自己没关系老弱妇孺送到安全之处,这很好。
只是陈昭此举对战争走势释放出的信号相当不妙。
又加上他这场来势汹汹的风寒。
其中深意,张角内心抵触去深思,可如今事态发展至此,答案不经思考,便已能清晰揣度出来了。
毕竟陈昭打算跑路的心思遮掩都不愿意遮掩了。
他不死,陈昭不至于这么着急跑路。
张角自嘲一笑。
会跑路也是好事。
“老师好好调养身体,我知道有一南阳人名叫张机,擅长医术,我派人去寻他来为老师治病。”陈昭紧抿嘴唇。
张机,字仲景,南阳人,比天南地北游历的扁鹊好寻。
张角咳嗽两声:“我与仲景之师张伯祖是旧识,你不必找他了,他能治的病我亦能治,我治不了的病他亦治不了。”
陈昭就再说不出什么了。
此时医道不分家,道士大多都熟读医书,医者也多涉猎道学。张角是天下间最有名的道士,或许也熟读医书。
张角看着陈昭沉重的神情,岔开了话题:“我还想着,你没准会问我,既然通晓医术为何还要给庶民搞那一套无用的符水治病呢。”
“药材也很贵。”陈昭平静道。
再便宜的药材也不是流民能用得起的,流民连饭都吃不饱,其他就更昂贵了。还不如一碗符水,喝点草木灰起码心里舒服。
陈昭离开了张角府邸,张角又给她升职了,如今和张梁一个级别,负责抵御敌军。
来到城墙上,城堞后已经站满了守城的士卒,在陈昭的指挥下一担担箭矢被从武库运出挑上城区,臂宽两丈的几座巨大弩车箭口指向城外空地,成桶的油也稳稳送至城墙内侧,一旦敌军胆敢架起云梯攀爬城墙,滚烫的热油便会倾盆而下
望着如今还空空荡荡的城外,陈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握紧腰侧剑柄,目光锐利坚定。
三十里外,北军大营。
卢植看着面前这一份份伤亡统计,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伤亡惨重。死在那狭长山谷里的北军士卒比死在与黄巾贼正面交锋战场上的士卒还多。
更让他心往下沉的是,从尸体上的痕迹来看,死在与那一股忽然冒出来的铁甲黄巾贼对战中的士卒不多,反倒被落石砸死、被弓箭射死和混乱中慌忙踩踏而死的士卒占据死伤数目的大半。
这代表那支铁甲黄巾贼人数并不多,但是贼首设下了一个巧妙的伏击,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黄巾贼中何时有了这样的良将?
卢植眉心紧皱。
“将军也无需如此忧愁。咱们昨日将张角张梁打的落花流水,只是追击时候上了贼人的当,总归还是一场瑕不掩瑜的胜仗。”副将宗员安慰卢植。
卢植紧皱的眉心又松散下来,他抚平面前地图:“不错,对付张角为重。”
“张角在广宗威望甚高,麾下被愚弄的黄巾贼众各个将他奉若神明愿意为他赴死,又缩入城内占据地利。”
“应当将广宗城围住,慢慢消磨黄巾贼士气。”卢植定下了缓攻久围的作战思路。
营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嚣。
进来的是一个用下巴看人的瘦白宦官,怒气冲冲推开守门的将士,声音尖锐:“我听说卢中郎将昨日吃了一场大败,为何会大败?”
见到来人,卢植和宗员眉头双双一皱,卢植面露厌恶:“行军打仗有所折损在所难免,昨日我军已将张角贼子赶入广宗城,是小胜并非大败。”
“那今日为何还不乘胜追击攻打广宗?”宦官尖锐质问。
宗员好脾气解释:“敌军占据地利人和,咱们不占优势”
“陛下可催得急呢!”宦官不看宗员,一双狭长的眼睛只盯着卢植上下打量,“卢中郎将莫不是趁机拖延时间?”
卢植大怒,怒斥:“植对大汉忠心耿耿,我打仗岂有你一阉党之人置喙的余地!”
“你!”宦官尖锐的嗓音几乎要刺破耳膜,片刻后怒气冲冲离开了营帐。
他一定要写密信给陛下。
宦官走后,宗员唉声叹气:“唉,将军何必和此等下作之人置气,陛下信重宦官,这等小人回去以后必定会在陛下面前诋毁将军。”
“陛下信重宦官本就不对!”卢植气得吹胡瞪眼。
宗员头疼,起身说道:“既然陛下催的急,那我等还是先攻城试试吧”
休整三日之后,北军派出大兵前压,乌泱泱的将士扛着云梯悍不畏死前冲。
城堞后伸出一支支箭矢,箭如雨下,一波射完,弓手立即后退一步,身后第二批已经拉满弓的弓手先前一步再次放箭。
三队弓手轮换,足以不间断覆盖整个战局。
惨叫声不断响起,敌军连城墙百步之内都没能闯入。
陈昭手持长弓站在女墙之后,平静俯视下方敌军,对身侧的张梁说:“你知道我麾下有五百个女弓手代表什么吗?”
战前曾建议过陈昭把女兵调到城墙下烧热油的张梁心虚摇头。
“代表我比敌人多五百个更冷静理智耐力更持久的好弓兵。”
陈昭举起弓箭,三箭连射,专门挑选敌军中衣服不同的军官,箭矢飞出,敌军即倒。
她又盯上了三百步开外的牙旗。
这个距离超过了弓箭的射程,陈昭改良后的复合弓射程也达不到三百步。
可弩车的射程能有一千步。
陈昭大步流星走到弩车之前,这是巨弩,需要七人合力才能拉开。
陈昭半眯眼校准了一下方向,拿起令旗插在弩箭前方的城墙上:“箭尖对准旗杆,我下令放箭再放。”
“唯!”
众人合力将弩弦拉开,缓缓调整巨箭方向。
“放!”陈昭大喝。
刹那间,巨大弩箭刺破半空,带着呜呜破空声横跨整个战场,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穿过旗杆。
弩箭穿透旗杆后,速度稍有减缓,紧接着一头扎进敌阵,瞬间将数人刺了个对穿,最后才 “咚” 的一声,狠狠钉入地面。
牙旗之侧的士卒呆滞抬头看向牙旗,巨大的旗帜在他的视线中越来越近。
轰
牙旗落地,扬起漫天尘埃。
匆匆赶到此处的将领目瞪口呆。
夺旗、先登、破阵、斩将。
这是打仗四大功劳。
行军时候,牙旗位于全军前列,指引军队前进方向。军旗被夺,士气大减。
可这横跨整个战场三百步外夺旗,这还是人吗?弩箭是有这么远的射程不错,但是谁能隔着三百步外正好射中旗杆?
将领忽然想起敌军的身份,面上露出惶恐。
莫非那黄巾贼黄巾军当真会妖术不成?
将领立刻鸣金收兵,攻又攻不进去,对面的箭矢多的像不要钱一样往下射,在这待着都不安全,上次是瞄准了旗杆,万一下次那弩箭瞄准的是他的脑袋呢。
小命要紧。
见到敌军如潮水一般退去,陈昭面上才露出了疲惫神色,这两日她一直防备敌军攻城,如今终于和敌军交过手她才略微放下了心。
这是陈昭第一次主导全军攻防,而且上来面对的就是卢植这位公孙瓒和刘备的老师,她初出茅庐,卢植举世闻名,压力不可谓不大。
好在她还有几个冰冷但是堆满箭矢的武库,也早早把守城门的士卒全部换成了她的亲信。
“将军在此守着,我先去看看大贤良师。”
陈昭疲惫揉眼,再三叮嘱张梁:“我二人于此处日夜轮岗,城墙之上时刻不可无人。唯有亲眼见我,你方能离开休息;同样,见你前来,我才会暂离,万万不可出岔子。”
张梁带着打退敌军的兴奋,“我知道了,阿昭也不必如此焦急嘛,咱们这不是已经守住了城墙。占据地利,又武备充足,怕他做甚。”
“敌军能攻打我们十次百次,我们只要守不住一次就会满盘皆输。”
陈昭轻叹一声。
曹操在宛城的时候就是打了胜仗膨胀了,结果呢,丢了儿子又丢兵,自己小命还险些保不住。
打仗最怕膨胀。
下了城墙之后,陈昭依然不放心,招过赵溪和赵云低声叮嘱:“你们留在这看住人公将军,他要是想出城迎敌就直接把他套住揍一顿。”
说着眼神还顺便瞥了一眼凑过来偷听的罗市。
这还有个一激就上当的莽夫。
罗市打了个哆嗦,露出了牙疼的表情。
合着阿昭不是改了性子,原来是还没到时候。
连师叔也说打就打,好可怕啊!
陈昭见到张角的时候他正在喝药。
她简单往药碗里瞥了一眼,认出来了其中几味药材,麻黄、荆芥、桂枝,都是些疏风解表的药材。
看来有好好治病。
“我听说方才敌军攻城了,看阿昭模样,应当是已打退了敌人。”张角虚脱半靠在床榻上。
张角能这么快收到消息在陈昭意料之中,毕竟张角是黄巾军主公,不可能不把握战局。
只是陈昭还是劝了两句:“有病就多休息,好好养病最重要。”
顿了顿,陈昭认真道:“我会守住广宗。”
守住广宗,直到张角去世,也算全了这一场情谊。
张角扬起一抹虚弱的微笑:“我自然相信你的本事。”
往昔太平无事之时,二人相处,总透着几分疏离,如今大军压城,生死一线之时,二人却生出一点真切的感情。
张角又咳嗽两声。
“阿昭觉得造反对吗?”张角开口,问了陈昭一个仿佛可笑的问题。
世人都觉得造反不对,张角不在意世人想法,他此时只想从陈昭口中听到她的回答。
或许是十息,或许是半刻钟,张角终于听到了陈昭的回答。
“对。”
短促而又坚定的一个字。
张角苦笑:“世人皆道黄巾贼杀得九州生灵涂炭,罪该万死。”
陈昭扯扯嘴角:“卖官鬻爵的汉帝刘宏,朱门酒肉臭的衮衮诸公,敲民骨吸食血肉的门阀,哪一个都比活不下去愤而举旗造反的流民罪过更大。”
史书记载黄巾贼滥杀无辜四处为祸。
可史书为何不记载这些黄巾贼是怎么来的呢?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记!
是黄巾贼先四处为祸,还是天下先民不聊生,朝廷先沉重税赋,豪强先土地兼并?
倘若黎庶能安心耕种,养活家中老小,难道他们会放弃安稳生活,偏要成为流民,加入黄巾贼众为祸四方吗。
起码陈昭知道她为何会投奔黄巾军。她原本好端端在村子里跟着猎户一起打猎为生,还算着趁着黄巾之乱的时候招募乡勇四处平叛赚军功,积累资本而后去投奔还没起家的曹操或者刘备
但她最后成了黄巾反贼。
她一开始不想造反。可她不造反,难道要眼睁睁自己和全村老幼一起被那个连官位都是买来的昏庸县令推出去送死吗?
张角从陈昭的脸上读出了一些他并不陌生的情绪,那张还稚嫩的脸上带着愤怒,瞳孔里熊熊燃烧着两簇愤怒的火焰。
张角又多了两分把握。
他曾在很多人脸上都看到过这种表情,那些人几乎都选择了加入太平道。
“你可愿继承我的道统,做黄巾神女?”张角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
他必须给自己找一个势力继承人。他的那些弟子不行,两个弟弟也都没有这个本事。
匆匆选定陈昭有些仓促,可如今也没有其他人选了。
汉军兵临城下,而他,快死了。
他死,他的道不可消。
“不愿意。”陈昭镇定自若地回答。
张角:“”
是他生病了蛊惑人心的能力也跟着下降了吗?
“罢了。”张角疲惫叹了口气。
他打算过几日再问。
陈昭离开张角府邸之后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凝在那高墙之上,久久才缓缓移开。
回到自己府上,陈昭走进了书房。
屋内摆着数张书桌,并非此时常见的桌案,高度合适的书桌和椅子更适合久坐办公。
此时书房里就坐着两个大冤种贤才。
沮授和崔琰,陈昭手下可怜的两位仅有的文臣,身侧摆放着数摞文书,正拼命伏案批阅文书。
张角病重,把城内军务政务交给了张梁和陈昭。军务张梁可以处置大部分,政务则是一窍不通,只能由陈昭包揽。
但是陈昭大半时间要守城备战,于是这些政务就落到了她手下谋士身上。
幸运的沮授和崔琰,跟对了主公每日都是学习进步的好机会。
陈昭心虚片刻之后又迅速心安理得起来。
“公与季珪也莫要太过操劳。”陈昭吩咐下仆去厨房把一直熬在釜中的虎骨汤端上来。
前几日有村子禀告大虫下山伤人,军中就派兵去设下陷阱抓虎,陈昭趁机要了几节虎骨带回来给自家谋士熬汤补身体。
沮授从案牍上抬起头,顶着两个青黑眼圈,幽怨十足,却碍于主臣身份只能冷着脸。
“臣身子还受得住。”
下仆端上三碗烂乎乎的虎骨汤面,陈昭先端过一碗,挑起一筷子面,轻吹两口气,呼噜呼噜半碗下肚,不禁温暖眯起了眼睛。
她一日没吃热食了,中午在城楼上就啃了两块豆饼,看着城外满地的断肢残骸胃里还泛恶心,只是强行逼着自己机械咀嚼食物。
如今一碗汤面下肚,才觉得自己仿佛从冰冷的河水中上了岸。
“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放眼天下谁还能有这样的条件磨砺呢。”
陈昭秉承食不言的规矩,直到一碗汤面全部下肚之后才开口:“尔等所为之事,与那宰相之职并无二致。”
沮授狐疑抬头:“是吗?”
他看看桌案上那比他半只胳膊还高的文书,满心怀疑。
主公分明是把他们当拉磨的驴使唤吧。
“冀州境内大半郡县,再兼及青州将近五成郡县,零零散散统计下来,士卒之数超二十万,庶民更是多达八百余万。无论军政要务,还是民生琐事,大小事务都决于咱们。”
陈昭侃侃而谈:“盖大势力之中身经繁务,诸事纷纭,历练既深,其才具足以驾驭小业。公与正当壮年,应当多磨砺才能有朝一日一鸣惊人啊。”
“原来如此。”沮授恍然大悟。
趁着年轻在大势力中多干活,这是为了磨砺他的能力。
仔细想似乎没错,主公把军政大事托付给他是因为看重他。
沮授顿时干劲更足,他先前实在郁郁不得志太久,有能一展才华的机会实在不想错过。
“主公打算何时离开广宗呢?”沮授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询问。
久久未能听到陈昭的回答。
沮授心中一咯噔,抬头看向陈昭。
“再等等。”陈昭抿唇,“大贤良师病重,我不可此时走。”
“卢植已然兵临城下,颍川、南阳皆已被皇甫嵩平定,黄巾已是末路穷途。”
陈昭平静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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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第 25 章:我就是黄巾神女
半月以来,卢植对广宗接连发动了七次进攻,每次规模都不大,但是接二连三骚扰。
张角似乎和张梁达成了某种默契,张梁直接把被褥搬到了城楼里,陈昭每次一过去就会被他找理由赶去张角身边。
“我听说城中不少人都生了病。”
张角咳嗽两声,“你今日便替我去城中布施符水吧。”
陈昭头都不抬,身侧堆了一大堆文书。
“弟子忙于军政,不得空闲。”
“军政你可以把这些文书拿回府上。”张角轻飘飘暗示。
陈昭笔尖一顿。
张角眉眼含笑:“你府中上下嘴都很严,我不知道你府中事务。”
“不过我猜一个人应当没法子白日巡城晚上还能挑烛批阅文书。”
陈昭府邸中,正在书房辛勤批阅公文的沮授崔琰二人忽然觉得背后一冷。
“谁把窗子打开了?”沮授抖抖身上忽然起来的鸡皮疙瘩,起身把打开的木窗合上。
崔琰也跟着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看着桌面上所剩不多的文书心中油然生出一点欣慰。
看来今日能早些完成工作休息了。
忽然屋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崔琰扭头看到一个身穿青衣的仆役捧着一个熟悉的带锁木箱走进来。
眼熟的木箱,木箱上有两把锁,两把钥匙分别在他二人手中,只有两个人同时在场才能把“宝物”从木箱里拿出来。
如果里面的宝物不是永远批不完的文书就更好了。
崔琰板着一张死鱼脸,一想到他投奔陈昭之前还怀疑过陈昭手下能不能有他用武之地就想发笑。
主公可太会重用谋士了。
日光刺眼。
陈昭身上穿着道袍,头戴葛巾,身后跟着临时客串道童的赵溪。
战乱起后,广宗城内也不免起了混乱,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城中疫病横行,不知究竟是因春夏交替时令更迭还是传染性恶疾致使风寒肆虐。
无数神情或狂热或呆滞的庶民拥在街上,争前恐后伸出手讨要符水。
陈昭重复分发符咒的动作,桃木剑挑起一张符咒,往清水里一扔,某些遇水变色的字迹就会从符咒上显现,抢到符水的庶民就千恩万谢跪下来叩头。
符咒很快就分发完了。
分到符水的庶民兴高采烈捧着碗回家,没抢到符水的庶民呆滞往远处走。
正在往张角府邸走的陈昭仿佛忽然看到了什么,抿抿唇,掉转脚步朝一面破墙走去。
墙根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
“你的儿子病还没好吗?”陈昭蹲在老妪身边询问。
老妪呆滞抬起头,看到陈昭身上道袍的瞬间神色立刻惶恐起来。
陈昭安抚她:“还记得我吗?我们之前见过。二月底的时候,大贤良师施舍符水。”
那时候她好奇,还专门混进人群打听“符水要是不灵怎么办”,正是这个她不知道姓名的老妪告诉她心诚则灵。
老妪眼球动了动,面上闪过迷茫,依然没有从记忆中想起陈昭,她太老了,这个年纪就是很容易忘记事情,何况只有一面之缘。
“老妇儿子喝了大贤良师的符水,本来已经要好了,可前些日子又得了风寒。”
尽管想不起来见过陈昭,可老妪认识陈昭身上这身道袍,是方才施舍符水的大贤良师之徒。
她干枯苍老的手不住搓着打满补丁的衣袖:“老妇本来想再求一碗符水给我儿喝下,回头想来晚了没挤进去。都怪我!”
她一边懊恼自责一边期期艾艾看向陈昭,陈昭轻易就读懂了她眼里的渴求。
陈昭看看空空如也的符咒布袋,沉思片刻,抽剑割下一小块袍角,又从随身带着的干粮袋子里掏出两块粟饼。
“这是大贤良师亲自在太乙神像前供奉过的道袍,你回家后把此道袍泡过的水煮沸,和着这两个粟饼一并给你儿服下。”
陈昭把袍角和粟饼一起放入老妪手中,“不用心诚也灵,若是不灵,你就带着你儿去陈监军府上,我替他寻医治病。”
“老妇心诚、老妇一定心诚”老妪狂喜,紧紧握着那点袍角颠三倒四发着誓。
随即反应过来,又哐哐给陈昭磕头。
陈昭已经走远了,老妪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抱着袍角和粟饼就踉踉跄跄往家里跑。
“施完符水了?”张角披着一层厚厚的大氅坐在案边,手中握着一卷道经。
陈昭点点头,张角偏头看她,眼尖地看到了陈昭那缺了一个小角的道袍。
“你遇到了刺客?”张角正襟危坐,神色凝重。
陈昭下意识随着张角的目光看去,瞧见自己那缺了一角的衣袖,顿时明白了张角为何有此一问。
“没有刺客,我自己割的袍角。”陈昭简短道。
张角没有往下再问,他靠在窗边感受着久违的太阳,闭着眼睛:“多好的日光啊。”
“一刻钟后就阴天了。”陈昭言简意赅。
张角面露无奈:“我还记得你刚投奔我的时候,多么乖巧懂事。”
陈昭扬起一抹假笑:“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是我有求于老师,如今是老师有求于我。”
张角是一个精通人性的男讲师。
无论是前几日那一番“造反对错”之论,还是今日让她去施舍符水,其实都是为了达成他的目的。
“所以阿昭可愿意当黄巾神女,救一救这些可怜流民?”张角被拆穿也不恼。
陈昭视线下垂,盯着地上的砖缝:“安天下的志向我原本就有,无需做黄巾神女。”
“天公将军、地公将军、人公将军、神上使、黄巾神女,这些尊号也不好听。”陈昭微微吐槽。
何况如今的黄巾军就是一个烂摊子,黄巾成也张角败也张角,依靠对个人神力的崇拜组织起来的队伍也只会随着“神灵”的死亡而崩塌。
“我知道你有安天下的志向。”张角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目光深远。
“你那支军队叫昭明军,不叫黄巾军。”
“从一开始,就注定这场黄巾起义成不了。”
张角感慨:“我原本定于三月起事,可我的弟子唐周告发了我,于是我只能仓促起兵。从一开始,时间就错了。”
“也许不是时间错了,是你的做法不对。”陈昭突然说。
“若是你仿照王莽,先入仕,以权臣身份摄帝王事,时机成熟未尝不能代帝王位。”
张角低低笑了一声:“我是修道之人,没有入朝为官之心。”
“觉得不可思议?”张角没有错过陈昭面上的诧异。
“一个反贼也敢说自己修道,道士,就该不沾染世俗之事。”张角安静躺在软枕上,闭上了眼睛。
张角剧烈咳嗽一阵,陈昭把他扶起来,往他身后塞了两个软枕,端起一碗温水递到张角嘴边,张角轻抿温水,急促的呼吸才平静下来。
陈昭叹了口气:“要不然你也喝碗符水试试?”
“符水不能治病,可我知道什么能治病。”
张角看向陈昭腰侧佩戴的长剑,低笑:“刀、剑,这才是能治病的神药。”
“能治天下万民的病,将我的太平道传遍天下。”
外面天阴了,黑云像是从天上压下来的黑山。
“报”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惊喜的通报声,传信士卒跑入院内,大喊:“启禀大贤良师和监军,敌军退兵了!”
“卢植退兵了?”张角诧异。
身为敌人他更清楚卢植策略的精妙之处。
围城打援。一边以长期围困,消耗他们的粮草和士气,一边抵御其他地方来援的黄巾军渠帅。
这是个很稳妥,损伤也低的战术,黄巾军士气盛悍不畏死是因为有他大贤良师在此处,可教众也是人,是人就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到城中士气衰败之时,就是城破之日。
这大好的局面卢植为何会说不要就不要?
陈昭露出早有意料的表情:“卢植和宦官关系一向恶劣,他又是士人,刘宏防备他,宦官也不会让他轻易立下军功。”
卢植立下军功了功高盖主怎么办?汉灵帝刘宏可不会愿意听卢植对他指手画脚劝谏。
“是谁接替卢植为帅?”张角没有看传信兵,而是目光复杂看向了陈昭。
陈昭笑了笑:“董卓。”
“为何?”张角不禁问,又哑然失笑,“我忘了你是我的弟子,自然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陈昭侧目,她想问张角:这本事你真有吗?
“董卓是袁隗的门生,袁隗出自四世三公的袁家,是天下士族的领袖,卢植推不上去,士族就会另外再推选一个自己人掌握兵权。”
陈昭评价:“所以董卓会迫切想要立下军功巩固地位,可能他不会继续围困广宗,而会先掉转兵锋去捏软柿子。”
不用说的太明白,张角不是蠢人,他从陈昭寥寥几句话中就听懂了陈昭的意思。
“去信一封快马加鞭送至下曲阳,让二郎整顿武备备战。”张角提高了声音。
从屋外走进来一个随从,端着帛书和笔墨,张角提笔即书,随从快马加鞭带着帛书奔向下曲阳报信。
张角挥退传信兵,面带急色询问陈昭:“你以为二郎和董卓谁更胜一筹?”
“不知道。”陈昭瞥了眼张角。
张角面露失望,陈昭又慢吞吞道:“但可以从朝堂局势分析。”
“刘宏会愿意看到袁家门人立下大功掌握兵权吗?”陈昭问了一个问题。
黄巾军的败势从颍川南阳二地黄巾军接连失利的时候就已经显现了。黄巾军势力大的时候,帝王和士人能站在一起抵御黄巾维护汉室统治,可黄巾军眼看要失败了,先前刚发动了党锢之祸的刘宏还会放心把军功送给士人门生吗。
陈昭苦中作乐想,她军事水平虽说还平平无奇,可好在以史为鉴的镜子比天下所有人的镜子都大。
张角略微放下了心。
他又接着打起了陈昭的主意。
“你何时离开广宗?”张角凝了凝,才缓缓开口。
陈昭起身,避开了这个话题:“弟子去城墙巡逻,万一敌军只是佯装撤退,实则想要趁我等不备回头偷袭就不妙了。”
张角咳嗽两声,垂下了眼眸。
他知道黄巾是个烂摊子,可在他死后若是无人再立起大旗,这数百万的黄巾教众要怎么办呢?
无人管辖,没有容身之地,这些黄巾军就会彻底变成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的贼寇。
就算他贪图身后名不成吧。
谁让他好好的大贤良师不做,非要举旗谋反当天公将军呢。
接下来的一个月风平浪静,董卓带着北军浩浩荡荡往下曲阳去,广宗得到了暂歇一会的时机。
工匠已经全部被送到了青州,陈昭只能带着士卒修缮城墙,又紧急收割了一批将要成熟的粮草储备在城中,冶炼出了最后一批箭矢把武库塞满。
而后敲碎了高炉。
张梁得知此事后怒气冲冲找张角评理,又在离开张角府邸中不发一言,默认了陈昭的行动。
一个黑的见不到星星的夜晚。
陈昭敲响了张角的屋门。
“我做黄巾神女。”
陈昭坐在张角床榻前,平淡宣布。
“我在青州举旗,无处可去的流民和黄巾士卒都可以去投奔我,我有一口饭吃就会给他们一口饭吃。”
面色灰白的张角不敢置信睁开双眼:“咳咳先前你不愿意咳咳,为何?”
“先前你逼我,我不喜欢别人逼我做事。”陈昭平静的语气仿佛陈述。
“如今为何咳咳”张角止不住地咳嗽。
“定国安邦,救民于水火,这本来就是我要做的事情。”陈昭低头看着张角,深吸一口气。
“我先前觉得接手黄巾这个烂摊子有害无利。黄巾军,长久以来声名狼藉,为世人诟病,其麾下士卒更是良莠不齐,涉足其中百害而无一利,实非明智之举。”
张角半靠在榻上,闭眼道:“无需先前,现在黄巾也是一样。这段时日我已然想开了,我此生传道,起义,做事无愧于心,你我是半路师徒,我并未教过你多少东西,你对我也有情有义,已然全了情分你既然图谋天下,就不该做不明智之事。”
陈昭嘀咕:“是啊,理智让我快点跑路不要多掺和。”
“神女就神女,无非多个兼职。”陈昭咬牙。
朱元璋还出身小明王麾下的红巾军呢,也没耽误他逐鹿天下。
当了黄巾神女,也就是摆脱反贼名声困难一点,可能被朝廷派兵剿灭,需要对抗四处剿匪的队伍
但人不是只有理智。
人的理智是看见刀剑就逃命,可史书上写满了舍身成仁,慷慨赴义。
她要是只想着理智做事,那就应该去投奔曹操,好好养生和司马懿比命长。
可她不想当谁的附庸,她要在史书上单开列传。
当个神女还能多麻烦呢,总不会比逐鹿天下更麻烦。
“好好好。”张角连说了三个“好”字,病中一直苍白的脸色也红润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离开广宗?”
这次陈昭没有避而不谈。
“八月。”
张角似哭似笑感慨了一声:“八月。”
“拿纸笔来,我要给张让写信。”张角边咳嗽边道。
他一边写信一边给陈昭交代:“十常侍中有数人信奉我,曾经我还差点联合他们一起造反。”
这个她知道,三个十常侍都被唐周举报说和张角勾结,死了两个,还剩下一个最机灵的张让推卸罪责没死。
陈昭还感慨过张角蛊惑人心的本事宦官都做到十常侍那个位置了还跟着张角造反图什么,难道张角当了皇帝之后还能让他们再进一步吗?
只是陈昭没想到现在张让还和张角有联系。
看出了陈昭的疑惑,张角解释:“张让推卸罪责,只是因为他怕死,不代表他不信奉太平道了。”
“宦官没有子孙,富贵名利皆寄希望于帝王,他们往往更相信鬼神之说。”
张角扯扯嘴角:“用好你的本事。天下间每十个人里有九个人相信世上有鬼神,那世上就真的有鬼神。”
“我会告知张让我将亡于八月,而后告知他你学会了我所有的神通。”
张角表情平静的仿佛不是他要死一样。
“我会一直和他保持联系。”陈昭低声应下,若有所思。
她比张角想得更远,张角或许只把张让当作帝王身边情报的来源。
陈昭却觉得张让还有其他用处。
说不准她洗白反贼身份的破局之法就在张让身上。
连夜派人将信送去之后,张角又披着外衣和陈昭回到了他的府中。
他有太多东西要和陈昭交代了。
在信奉鬼神蔚然成风的时代,一个天底下名气最大的道士人脉能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些人或许不会跟随他造反,可却不一定就不再和他保持联系了。
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一夜张角和陈昭谈论了什么。
最后,天色蒙蒙亮起。
张角站在院子内,远眺着初升的朝阳。
“商之后为周,周之后为秦,秦之后为汉。天下大乱之后必将再次一统,汉之后又会是什么呢?应当是比汉更强大富足的朝代吧?”
陈昭迟疑了片刻,垂下了眼睛。
汉之后是诸侯林立三国鼎立,而后三家归晋。晋朝八王之乱、五胡乱华、衣冠南渡,人如两脚羊。
四百年的乱世,几乎和四百年的汉朝一样长。
“会是一个比汉更富足强大的朝代。”陈昭平静道。
八月中,烈日高照。
大贤良师张角病逝于广宗。
七日守灵之后,陈昭领兵离开广宗。
驱马离开广宗之后,陈昭回头最后遥遥看了这座处在战火中的城池一眼。
这是她的发家之地,她来此城时,只有五十人跟随,加起来只有七幅轻甲,没有一个谋士也没有一个武将,在天下间籍籍无名。
她离开时,两千精兵跟随,甲胄数千,战马五百匹,有谋士武将数人,虽还称不上名扬天下,却也能称一句声名鹊起。
可更大的危机还在前方等着她。
要如何洗白名声?要如何养活数以十万计的流民百姓?平原郡能守住吗?
陈昭最后遥望广宗一眼,拉扯马缰掉转马头,头也不回离开了冀州。
如血残阳安静看着这天下,不同州郡,不同城池,同一个被夕阳笼罩的天下。
此时的洛阳城中,汉帝刘宏破口大骂,下令让皇甫嵩领兵全力赶往广宗平叛;董太后与何皇后在后宫各自揽着刘协刘辩打着机锋;何进府中,四世三公的袁绍正和大将军何进举杯共饮,商讨如何除去十常侍。
此时的南阳,皇甫嵩手下的一个名叫曹操的骑都尉正在奋勇杀敌,另一个名叫孙坚的军司马也因作战英勇崭露头角;此时的幽州,公孙瓒巡查军营,卖草鞋的一个长耳汉子正领着两个义弟四处剿贼。
此时的冀州,董卓正带兵攻打下曲阳,战况却很不顺利,他麾下裨将丁原和他似乎不太对付
乱世帷幕,才刚刚开启。
夕阳之下,陈昭一骑当先,身后两千士卒如汹涌铁流滚滚向前,身上反光的甲胄拉出一条银白的亮线,黄底玄字的“昭明”大旗在风中奋扬,猎猎作响。
行到半路,陈昭忽然停下。
“不行,越想越不甘心。”陈昭头带白色孝巾,她猛然转头。
“赵溪,你和罗市带着步卒接着往青州平原郡去。”
“赵云,你带着五百骑兵随我折返。”
陈昭猛地一拉缰绳,战马嘶鸣。
“临走之前再去埋伏一次皇甫嵩,他肯定想不到大贤良师刚死就有人不在城里守孝反而在路上等着伏击他!”
同样头带孝巾的罗市虎目含泪:“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陈昭语速很快,“你去了会拼命,我去了只射一轮箭就走。”
第26章第 26 章:汉旗落
乌泱泱一群士卒顶着烈日赶路,红底青边黄字的中央军旗帜缓慢移动。
“贼人张角病死,当真是天佑我大汉。”皇甫嵩稳稳端坐于马鞍之上爽朗大笑。
朱儁也满面轻松:“贼道已亡,黄巾贼子士气必败,我等围而困之,待其士气全无之时,既可不战而胜。”
尽管他们在颍川三郡顺利镇压住了黄巾贼,可黄巾贼的反扑却也让朱儁十分头疼。
一群拿着柴刀木棍的贼子往身上贴一张黄纸就信能刀枪不入,不要命一样往上冲,悍不畏死蝼蚁多了咬人也疼。
“如今他们信奉如神明的大贤良师已死,看来那张角也不过是一个会病死的凡人。多则一年半载少则三五月,黄巾贼士气必无。”朱儁客观评价。
皇甫嵩神色却不太好看,他抬头看了一眼立在前军阵前的汉旗。
“不围城,直接打。”
朱儁诧异:“直接打?妖道刚亡,其在黄巾贼中被奉若神明,此时黄巾贼必定全军缟素。抗兵相加,哀者胜矣,此时强攻百害而无一利。”
人在极度哀伤之下会怀破釜沉舟之心和敌人拼命,哀伤和愤怒都是“士气”。朱儁认为,此刻与士气正盛的黄巾贼交锋毫无必要。不如静待数月,待贼军因张角病死的哀伤平复,进而陷入群龙无首的恐惧状态,那时才是攻城的绝佳时机 。
此时强攻,就算能打赢也只会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惨胜。
皇甫嵩言简意赅:“陛下命我速速拿下广宗,荡平黄巾。”
“此贸然行事,必将致使我军伤亡惨重,徐徐图之本可避免无谓伤亡。”朱儁紧抿嘴唇。
“陛下之命,容不得你我质疑。”皇甫嵩强硬道。
陛下懂个屁兵?陛下这辈子亲自带过一次兵吗?
朱儁有一肚子粗话要骂,可看了看态度强硬的皇甫嵩,还是把反对之言咽了回去。
山岗之上,数十双眼睛正紧紧盯着行军队伍。
陈昭本想趁夜偷袭一波,奈何皇甫嵩老奸巨猾,每次安营扎寨寻找的都是地势高、视野广阔的地方,她蹲了好几晚都没找到合适的偷袭机会。
好在机会只要努力找,总是能找出来的。
此处位于兖州冀州交界之地,卢植早已带大军走过一遍,皇甫嵩不会想到卢植已经扫荡完的地界里还能再冒出敌人。
现在她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前陡峭后平缓的单面小山,此山虽小,藏不了大军,可容纳五百人却是绰绰有余。
很适合放一箭就跑路。
陈昭站在树杈后,俯视着山坡下缓缓通过的大军。
射谁呢?皇甫嵩朱儁都在中军,距离太远射不到。职位不高的将领射中了也不算狠狠打脸。
陈昭视线缓慢在那些身穿将领甲胄的军中将领身上巡视。
如今曹操应当是在皇甫嵩手下当骑都尉,不知他此次是否在此军中。
可惜陈昭找了一圈也没看出来哪个将领腿短。
最终,陈昭的视线定在了高悬的大汉军旗上。
“子龙,给我一支火箭。”
陈昭深呼吸几次,把自己脑中所有的情绪尽数驱逐,冷静举起了右手紧握的牛角弓。
这把弓与如今军队所用的虎贾弓在材料和制作工艺上都有较大差别。牛角弓是牛角牛筋木材等多种材料经过数名工匠复杂制作之后才做出来的复合弓,威力更大、射程更远。
陈昭左手持弓,右手接过赵云递过来的火箭,这是特制的火箭,箭头有一层冷凝的油脂,箭枝空心,里面塞满了硫磺和硝石。
调整角度和力气,略微适应了一下重量和普通箭矢有些差别的火箭。
陈昭冷静地注视着百步外飘扬的猩红军旗,腮边肌肉微微隆起,带着薄茧的手指用力,手腕线条紧绷,拉弓搭箭。
“铮 ” 一声脆响,紧绷的弓弦如同满月,箭尖对准汉旗,陈昭目中杀气凛然,放手。
箭矢破空直奔军旗,在半空中,硫磺和硝石已经因为剧烈的摩擦引燃。
在旁人看来,就是一团火如流星般从天而降,落在了大汉军旗上。
刹那间,军旗被点燃,烈烈火焰与飘扬的旗帜交织,不过几息,燃烧的旗帜就带着火星坠地,砸起一团飞扬的烟尘。
“敌袭”
“放箭”
皇甫嵩和陈昭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数百支箭矢像一场稀疏的小雨落在皇甫军头顶。
伤害性不大但是震惊力十足。
士卒纷纷惊恐往天上看,顾不上秩序混乱移动,生怕有箭矢从他们头顶落下。
黑压压的大军之中践踏伤亡的士卒要比被这寥寥几百支箭矢射死的士卒更多。
皇甫嵩到底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没有让士卒混乱多久,迅速就敲鼓鸣金稳定好了秩序。
“全军收缩,盾手上前。”皇甫嵩镇定指挥。
朱儁则带领着都尉军司马巡查军阵稳定军心。
见一击成功,陈昭不恋战,立刻打手势示意属下撤退。
这座小丘的地形,陈昭已经带着众人熟悉过几次了,众人轻车熟路跑下山之后立刻找到藏起来的战马翻身上马。
这次偷袭的目的就是戏弄皇甫嵩一番,所以士卒和战马都没有披甲,力求一击之后迅速撤离。
陈昭稳稳骑于马上,双腿紧紧夹着马腹。身后,那柄牛角弓斜挎着,在日光下泛着冷硬光泽,乌黑带汗的发丝在炎热的夏风中肆意翻飞。
她双脚蹬着马镫,借着这股力,陈昭猛地回身回头冲着皇甫嵩大军竖了个中指。
“走,回咱们的青州!”
陈昭回过头,一扬马鞭,胸口堵着的那股浊气终于散尽。
赵云从看到陈昭射下汉旗的那一刻面上表情就有些呆滞。
“子龙为何如此神态?”陈昭注意到了赵云的表情不对,主动拉住缰绳慢下一步和赵云并肩。
合格的主公应当及时关注手下谋士武将的心理状态,防止许攸那样的事情发生。
赵云表情复杂:“主公射下汉旗”
知道自己在跟着主公造反和眼看着主公射下汉旗的冲击力完全不同。
有种自己误入匪窝的事实被摆到面前的感觉。
“我对汉室忠心耿耿,方才不过是误射罢了。”陈昭笑着拍拍赵云的肩膀。
赵云有点愣:“咱们不是黄巾唔。”
陈昭放下了捂住赵云嘴巴的手,面不改色在腿上擦了擦。
“你是昭明军,和黄巾贼一点关系都没有。”陈昭眨眨眼。
赵云脑子转了一下,终于反应了过来。
“属下明白了。”赵云面上也露出了轻松的神情。
尽管现在天子已经靡乱到了荒唐的地步,可四百年的汉室天下太深入人心,黄巾不到一年的起义只是动摇了汉室权威,汉室威严要完全颠覆还要再等几年。
“方才我看你的眼神一直在这把弓上?”卸下了守城压力的陈昭也终于有精力和刚到手没多久的未来顶级武将培养感情了。
她往外扔甜枣:“等在平原郡安定下来之后,我就找工匠多打造几把牛角弓,不过子龙还要排队”
留在原地防备敌人偷袭但是半天都没有等到偷袭,派骑兵去搜寻敌人行踪结果连马屁股都没看到的皇甫军依然待在原地。
皇甫嵩愤怒望着地上被烧的只剩下寥寥两三块布角的汉旗。
灰烬一侧的地上摆放着几个空荡荡的粮袋和一滩马粪。
只有这些能够证明的确有敌人在此伏击他们。
“派兵搜寻,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逆贼!”
皇甫嵩几乎从牙缝中挤出的这句话。
在万军之中、众目睽睽之下,代表汉室尊严的汉旗被敌人堂而皇之用火箭烧掉。
这无异于把帝王的脸皮踩在地上。
只是到最后皇甫嵩也一无所获,这忽然出现的伏军仿佛只是为了戏弄他一场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陈昭在距离平原郡三百里外的地方终于追上了步卒。
“主公!”沮授怒气冲冲站在营帐外袖手等着陈昭,赵溪像只小鹌鹑一样畏畏缩缩跟在沮授身侧。
“主公为何不与我商议就自行带兵离开?”沮授冷着脸。
陈昭心虚低头,偷偷给站在沮授身侧的赵溪使眼色。
怎么让他知道了?
赵溪往旁边努努嘴,哭丧着脸。
她是跟着陈昭学了不少东西,但是十六岁和三十岁,刚开始读书不到一年的初学者和熟读诗书的谋士差距实在有点大。
沮授几次来问陈昭带领骑兵去何处了,赵溪一开始还想着扯谎,可谎话越扯越多,要填补的窟窿也越来越多。
没过几日就糊里糊涂被沮授套出了话。
陈昭正要再给赵溪打眼色,一道瘦削的身躯却已挡在了她视线前面。
沮授铁面无私:“主公和赵溪肝胆相照,就无需在臣面前使眼色了吧。”
其实沮授想说的是“臭味相投”,可毕竟是自家主公,沮授还是选了一个好词。
“昭非有意瞒着公与。”
陈昭轻咳了两声:“实在是”
沮授抱着胳膊,等着听陈昭的瞎话。
“实在是下次亲身涉险之前一定先告知公与一声。”
陈昭乖乖举起手认错。
顺便表示自己下次还敢。
沮授叹息:“臣并非干涉主公,只是那皇甫嵩有十万大军,主公只带着五百骑涉险,去之前连说都不说一声,臣实在日夜担忧。”
“昭知道了。”陈昭装乖。
“舟车劳顿,臣就不打扰主公休息了。”沮授对陈昭的回答还算满意。
沮授让开了营帐,陈昭拉着赵溪一起窜入营帐他也没说什么。
一侧将其全部看在眼中的崔琰和沮授并肩往外走,走到离营帐略远的地方忽然开口:“公与对主公态度未免有些太过强硬。”
沮授怔了一下。
“主公,主也;臣者,仆也。安有臣训斥主公的道理呢?”崔琰简单提点。
沮授脚步一停,自嘲一下:“授就是这个性子,若是能改了早就改了,也不至多年不受重用。”
崔琰思忖片刻,又一笑:“不过主公重视法度。”
沮授看向崔琰,一时半会也想不出这和重视法度有什么关系。
“重视法度,则轻喜怒。”崔琰认真道,头头是道地分析了一通。
最后得出结论:主公脾气好,不会因为谋士顶嘴就和谋士生气。
若是陈昭听到这一番话必定会吐槽。
两个最后都直接或间接死于主公之手的谋士在这聊识人之法,简直就是倒数第二给倒数第一补习。
次日一早,陈昭看到黑眼圈甚至比昨日更重了的沮授大吃一惊:“公与昨夜没休息好?”
“臣昨日对主公口出妄言,实在不对。”沮授昨夜想了半夜,觉得自己的确说话太过强硬。
那不是他觉得自己错了,而是想到陈昭的年纪只有十六岁。
甚至从外貌上看自家主公十有八九都不到十六岁。
主公年少,性子难免跳脱,他不该如此苛刻。
陈昭惊讶道:“难道我招揽公与之前不知道你是什么性子吗。公与义烈,我心崇敬之,又如何会因公与谏言就生气呢?劝谏乃臣子之责,我若因此和公与置气,只能证明我实非明主。”
陈昭有点怀疑自己,难道自己连后期袁绍都比不上吗?
不行,必须再把古今中外明君帝王行为再复习一遍。
不做的比其他诸侯好,怎么能把其他人手底下的人才都挖过来呢!
沮授不语,只一味低头吃饭。
垂下的眼眶却悄悄红了。
平原郡位于青州西北部,是连接中原地区与北方、东方的交通要冲,地势相对平坦开阔,河流众多,属于华北平原的一部分。
如今的青州刺史名叫焦和,为人 “好立虚誉,能清谈”,就是喜好树立虚假的声誉,擅长和其他士人一起谈天说地讨论玄学哲学。
在陈昭眼里等同于把“没用好欺负”写在了脸上。
平原郡太守名为冯奉,曾经是太平道教众,是少数愿意配合黄巾起义的官员。只是在听闻张角身死之后态度有些暧昧,不过陈昭也不需要他做什么,只要当好一个给朝廷报平安的信使就够了。
就像五斗米教张鲁与益州牧刘焉一样的共存关系。她保证冯奉太守的位置牢固,在平原郡境内不会出现一起盗匪作乱事件,冯奉则负责向朝廷上书“平原郡内没有反贼”。
为了确保万一皇甫嵩收复广宗和下曲阳之后听说黄巾贼还有一个神女在外,想不开要来讨伐她,陈昭还是示意冯奉将沮授举荐为了高唐县县令。
随后就在高唐县风风火火做起了自己的老本行,修城墙、炼铁。
美中不足的就是高唐县境内有巨大的铁矿却没有大煤矿,只有一点零星的小煤矿。好在目前也足够用了。
陈昭每日都会派人打探广宗的战况。
只是形势不容乐观。
“城中还有多少箭矢?”张梁定定站在城墙上,两只多日未曾合上过的眼睛红的像两颗烧红的炭块。
“还有三个武库的箭矢。”
张梁僵硬的嘴角扯了扯,声音沙哑:“够用了。”
先前陈昭一心要用箭矢把武库填满,张梁那时候不理解陈昭为何会那么过分忧虑。
如今他只恨自己先前头脑空空。上面有兄长顶着,兄长无所不能,仿佛一切风雨离他都很远。
张梁闭上双眼,干涩的眼珠摩擦的眼皮生疼。现在兄长不在了,他还活着,活着消受后辈的恩泽。
“将军!敌军又开始攻城了!”
士卒匆匆禀告,张梁一把抓起长矛匆匆登上城墙。
烛火通明的汉军大帐中,皇甫嵩也已经两日未睡了。
他面前摆着刚从洛阳送过来的密信,质问他为何还没有破城。
陛下还在信中命他破城之后把贼首张角的尸体挖出来千刀万剐以示天下。
第27章第 27 章:陈昭借粮
皇甫嵩对帝王的一切命令都没有异议。
他长呼一口气,雾气升腾。
如今已经是二月初了,他原本以为能在年前攻破广宗,可不知何缘故,广宗城内的箭矢仿佛用不完一样,他几次想要派兵强攻都被箭矢打了回来。
还有那贼道张梁,他先前分析过张梁此人,此人行事莽撞,好战恶守,勇猛少谋,只可作前锋不可为主帅。张角既死,这张梁没了主心骨,应当很好骗才是。
只是不知为何这贼子像是改了性子一样,死守广宗连城门都不出,让他无从下手。
皇甫嵩闭目深思,还要再骗一骗,广宗城内粮草储备必然不多了,贼子也该着急了。
是夜,张梁疲惫躺在床上。这两日敌军攻势稍缓,他终于有时间能歇息片刻。
一道惊恐的声音忽然划破夜幕,身上满是血迹的黄巾士卒踉跄跑进来:”敌军夜袭城门,城、城破了!”
这一瞬间,张梁脑中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城破兵败他该如何,而是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一小段记忆。
“兵法学得如何?敌军来袭,夜袭我军当如何防范?”
那时大兄的脸色尚且红润,坐在书房里言笑晏晏考核他兵法。
只是他那时候大脑空空,自以为有大兄在就永远万事无忧。
事到如今,悔之晚矣,他到今日也没有学会应对夜袭。皇甫嵩夜袭,他该如何应对?张梁闭目狠狠一咬牙关,知道广宗城已经守不住了。
他终究没守住大兄的埋骨之地。
张梁冷静起身,抽出了数月不曾离身的环首刀。
“大兄。”张梁把手伸进怀中,掏出一块已经沾满血污的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城破,点火假死,速走,去青州寻陈昭】。
张梁最后珍重摩挲两下兄长留给他的最后一句叮嘱,而后眼皮都不眨一下,把纸条团成小团吞入腹中。
他决然提刀走向战场,哈哈大笑:“生一母腹中,死一城之内,痛快!”
他岂是贪生之人!
只是可惜,看不到那皇甫老儿挖他大兄棺材时被吓一大跳的模样了。
想到陈昭放入他大兄棺内的东西,张梁笑声更加放肆。
光和八年二月初七夜,广宗城破,张梁力战而亡。
一地血腥,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冲天的血气缭绕着这座空荡荡的城池。
朱儁身披甲胄,脸色不太好看大步迈入厅内。
“将军既已破城,又何必要再寻张角坟墓将其掘尸泄愤?此非大丈夫所为!”朱儁愤慨。
皇甫嵩亦是一身甲胄,脸上血污还未洗净,负手站在厅堂内。
“我意已决。”皇甫嵩背对朱儁,并不解释。
朱儁脸色涨红,恼怒:“皇甫义直,我以为你是个英雄人物”
“张角乃反贼,千刀万剐亦不足惜。”皇甫嵩抿直嘴唇抬脚往外走。
张角的坟墓就在广宗城北侧的一处空地上,空荡荡的一座坟包。
周围已经围满了皇甫嵩派来挖坟开棺的士卒,却迟迟无人动手。
看到皇甫嵩过来,围着的士卒下意识让出了一条道路。
“为何还不动手?”皇甫嵩斥责他派来负责此事的都伯。
分明是寒风正冽的二月初,都伯头上却满是热汗,他支支吾吾让出了身后的墓碑:“属下等实在不敢动手”
皇甫嵩定睛看向墓碑,再看清楚墓碑上镌刻之字的瞬间,冷峻的脸上也不由浮现出一抹惊骇。
【张角,请大汉入棺与我同墓】
一人高的墓碑上,只有这洋洋洒洒的一行字。
皇甫嵩定定神,想起了帝王送来的密信,提高声音怒斥:“此弄虚作假之说,不足信!开棺!”
在皇甫嵩的催促下,终于有人战战兢兢掘开了坟包。
乌木的棺材渐渐从土中露出一角。
渐渐土堆越来越高,棺材全部挖出,露出的却是一幅双人棺材。
“开棺,戮尸。”皇甫嵩的声音也不禁带上了一丝颤抖。
棺钉被一根根拔出,沉重的棺木簌簌往下掉着土块。
离得最近的士卒大着胆子往棺材中看了一眼,却仿佛像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一般,惊恐大叫一声,蹬腿往后退。
“有、有东西!”
皇甫嵩眉毛一皱,他这些亲兵在战场上尸山血海都过来了,亲手杀人不知多少,绝不会被一具死了已有数月的尸体吓到。
皇甫嵩快走几步,居高临下走到棺材前。
开棺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确认张角的确是病死,不是借假死窜逃。
皇甫嵩曾见过张角几次,那时张角还只是大贤良师,是他上官的座上宾。
张角八月病死,如今已经过去数月,好在正好赶上秋冬两季,尸体虽已有腐烂,却也还能认出来这具尸体的确是张角本人。
但是
皇甫嵩惊骇后退两步。
双人棺中只有一具尸体,另外一边只放着一块深黄布巾,布巾上以红漆写着两行话。
第一句话就让皇甫嵩神情大变。
【皇甫将军,一别数年,君在人间,我入黄泉,未见一面,实在可惜】
“此、此”皇甫嵩第一时间觉得这是阴谋,让其自己上手查看棺材是否有事先开启过的痕迹。
没有,棺钉完好无损。
也就是说这快带字幕版是张角下葬的时候就放入棺材里的。
可那时候在冀州的将领还是董卓!
皇甫嵩头皮发麻,提心吊胆往下看。
【请君戮吾尸,如戮大汉】
皇甫嵩的手指颤抖,不自觉后退了几步,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
张角如何得知带兵攻破之人会是他皇甫嵩?又如何得知他会掘墓挖坟?又是如何得知陛下下令让他开棺戮尸?
一下子,皇甫嵩进退两难。
请君戮吾尸,如戮大汉。
若这张角当真有神异,那这句话到底是张角临死前放的狠话还是一个谶言?
东汉开国帝王刘秀年幼时曾被谶言“刘秀当天子”,后来也果然当上了天子,刘秀登基之后更是“宣布图谶于天下”。汉章帝更是命班固写《白虎通德论》,以谶言治理天下,儒生多习谶纬,称 “七经纬” 为 “内学”,把经书反称为 “外学”,谶言之重可见一斑。
皇甫嵩是儒生出身,亦是自幼学习图谶之学。
“来人,将此布拿出包好,快马加鞭送回洛阳呈给陛下。”
皇甫嵩最后也做不了决定,只能将此事再反推给帝王。
一路跑死三匹快马,黄布终于入了洛阳。
汉灵帝刘宏打着哈欠,眼眶虚浮,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脂粉味。
“这个皇甫嵩昨日不是才刚传急报说已经拿下了广宗吗,今日为何又急匆匆送八百里加急过来?”
刘宏带着些许怒气向张让抱怨。
在他看来,张角死了就代表黄巾之乱已经平定,他可以接着万事无忧享乐,谁曾想连一晚上的安稳都没有就又送来一封八百里急报。
张让眼神闪烁,口中奉承:“说不准又是一封捷报呢。”
同时决定要把张角寄来的那封信再往深处藏一藏。
原本张让去岁收到张角送过来的那封密信之后就打算立刻烧掉,可思索再三,张让还是把那封密信收了起来。
但是没有拆封,若是日后事情败露,他也能假言说自己连信封都没有打开过,不曾和黄巾贼勾结。
说话间,小黄门已经将送信的士卒带了进来。
传信兵刚一进来刘宏就捂住了鼻子,皱眉:“什么东西这么臭?”
“启禀陛下,这是皇甫将军亲笔密信。”士卒跪下,双手捧着黄布和一封帛书。
刘宏嫌弃看了一眼,给张让打了个眼色。张让立刻上前拿起帛书在刘宏面前展开。
顺便偷看。
刘宏曾言“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以张让赵忠为父母,对十常侍的信任非常。
刚开始看密信,刘宏还漫不经心,越看脸色神情越严肃,读到最后脸上甚至露出恐慌。
一侧也跟着看完了密信的张让心中更是惊涛骇浪。
回去就把密信翻出来,他就看一眼。
刘宏又惊又怒,他恨不得将张角的尸首千刀万剐,可看着这铁证一般的谶言,却实在说不出让皇甫嵩戮尸的话。
“既然确定了张角已死。”刘宏定定神,努力让自己不要想什么谶言,“那就再把他埋回去。”
张让眼珠转了转,凭借他这么多年对刘宏的了解,张让已经确定刘宏怕了。
待到传信的士卒拿着帝王的命令离开后,张让随意就找了个借口让小黄门替他顶班,自己一溜烟出宫回了他在宫外的宅子。
“在哪呢、在这!”
张让撅着屁股从书房暗格里掏出密信,爬起来头伸出屋门左右看了一圈,啪叽把门关上,迫不及待展开信读。
读到一半手就打起了哆嗦,读完更是手连信都攥不紧了。
张让咽了口唾沫,心中怕得要命。
张角在信中不但说了他自己的死期,还暗示了刘宏死期将近。
大汉亡不亡跟他一个阉人没什么关系,可刘宏死不死和他关系就太大了啊。
张让没怀疑刘宏活不了几年这个“预言”,东汉皇帝一个比一个死的早,三十岁都算高寿了。当今陛下前面的十一位先帝只有五人活到了三十岁,明年陛下也要到三十岁了。
说不准那天说死就死了。
可一朝天子一朝宦官,陛下驾崩那些看不惯他的士人肯定会找趁机借口杀了他。
张让焦急的在屋内踱步,眼神一厉。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反正如今张角已死,黄巾之乱差不多已经平定,那位神女陈昭又没有公开造反,他与之来往也算不得和反贼勾结。
没有用多少工夫张让就说服了自己,迅速拿出笔墨刷刷写了一封信派人秘密送到青州。
或许陈昭也是反贼,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汉室江山和自身性命,自然还是自身性命更重要。
光和八年四月,皇甫嵩带兵攻破下曲阳,地公将军自焚身亡。皇甫嵩下令筑京观于城南,警示天下。
至此,朝廷宣布黄巾贼首已被悉数剿灭,黄巾之乱平定,改年号为中平。
下曲阳已然成了一座空城,数万人的头颅摞在城南,乌鸦啄食着他们的眼珠,空荡荡的瞳孔无言望着这天下。
“嘎嘎”
一群瞳孔冰冷的乌鸦叼着血肉振翅飞向四面八方。
“中郎将,将军为何不接着起兵去青州灭贼?”一身形不甚高大,细眼长髯的武官与朱儁并肩而行。
朱儁摇头:“陛下令将军班师回程孟德此次剿贼有功,回朝后前途便分明了。”
“哎,操只是听闻黄巾贼还有一神女流落在外,日后恐又生祸端。”曹操摇头。
二人并肩踏着一地的“贼血”带着满身的军功离开了广宗。
一马迅速飞驰,快马加鞭疾驰进入了高唐县。
三十里外,又有几人打扮成流民模样,伸头探脑看着大军从身侧经过。
不多会,又是一匹快马奔向青州地界。
高唐县县衙后堂内,陈昭与麾下文武皆在此屏息静气静候消息。
传信士卒入内,气喘吁吁才刚抬起手,等在门前的左校就一把夺过了密信。
“皇甫嵩大军已经离开了冀州。”
“往西还是往南?兖州还是青州?”沮授追问。
“往西,走了兖州。”
陈昭率先松了口气,放松了紧握住的拳头,沮授和崔琰跟着松了口气。
赵溪看看陈昭,也跟着松了口气。
其他几人则看看主公,看看同僚,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高唐安矣。”沮授看向陈昭,“主公也有此断论吧,臣与主公各自说一说断论依据可好?”
自从过完了年别人都长了一岁,但是陈昭依然坚称自己十六岁之后,沮授已经能肯定自家主公的年纪绝对比他想象的更小了。
一般谋士或许不会干涉主公的私事,但是沮授不是一般谋士,他是什么都爱管一管的谋士。
所以,哪怕是主公,这个年纪也正是学习的年纪。
陈昭本人则举手赞同这件好事,顺便拉上了也还是少年期的赵溪赵云还有超龄但是文化不高的罗市。
甚至还打算让沮授在工作和给她们补课的空闲再开一个扫盲班给昭明军中高达九成九的文盲扫盲。
最后为了自家谋士的身心健康只能依依不舍暂时放下此事。
不过陈昭依然把此事提上了日程,打算她骗到的下一个谋士就让其兼职昭明军扫盲班老师。
“公与先讲?”陈昭扫视了一圈竖起耳朵的武将,含笑道。
沮授点头:“授抛砖引玉。”
“授以为陛下急欲平乱,今颍川、南阳、冀州三路黄巾已灭,天下于陛下而言重归安宁,汉室威严彰显。其余州郡小股黄巾,陛下自不将其放在眼里。”
“四处剿贼,就算进展顺利,也需两三年才能遍历八州。区区一群由道士引领的流民,竟能让天下动荡三四年,实在有损汉室名声与帝王威严,必须尽快平定。”
沮授面上露出一点讥讽:“当今陛下只想天下太平。事情不闹到天下皆知,他就会当做没有此事。”
说完之后沮授就把目光投向了陈昭。
陈昭言简意赅:“国库没钱了。”
她不清楚汉灵帝爱不爱面子,但是陈昭知道卖官鬻爵的汉灵帝一定要钱,而且缺钱。
国库里要是钱够,刘宏也不至于明标价码卖官鬻爵。
“此次大军出征的钱可都是当今天子辛辛苦苦一个官职一个官职卖了攒出来的钱,打仗多烧钱啊,大军再不班师回程,天子就要穷的把皇位卖了。”
陈昭辛辣讽刺。
原本去年十一月就该平定的黄巾之乱如今被生生拖到了今年四月。
这可是十万大军多打了五个月的仗,将士要吃饭喝水睡觉,战马要吃饭喝水睡觉,磨损的兵器需要补充,粮草要千里迢迢运到前线。
加上东汉如今糜烂的军队中必定少不了人贪污。
这花的都是天子的钱啊!
若是皇甫嵩攻破下曲阳之后带兵直奔青州,那陈昭还畏惧。可既然现在走了兖州,班师回朝的路都走了一半,就绝无可能再折返回青州。
一来一回路上多走两个月,十万大军的路费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主公观点十分新奇。”沮授感叹。
他分析天下大势只敢说做出的判断有七成把握,可主公这番“国库没钱”的判断,沮授思索了一番之后甚至觉得比他分析天下大势要靠谱。
毕竟天子的心思可能说改就改,但是空荡荡的国库绝无可能说冒出钱就冒出钱。
“我等也终于能暂且把心放回肚中了。”沮授松了口气。
这段日子为了防备可能到来的战争,高唐县把城墙修了又修,武备刷了又刷。几人天一亮就坐在大堂里等消息,整日提心吊胆。
负责后勤的崔琰幽幽出声:“外患已无,主公也该考虑内忧了。”
“空荡荡的不仅有国库,还有咱们高唐县的粮仓。”
陈昭又苦着脸揉了揉腮帮。
虽说她提前数月就和黄巾军在青州的渠帅管亥沟通过把粮食都放在了平原郡,从广宗离开的时候也带了一部分粮食过来。
可奈何人实在太多了。
管亥带领的青州黄巾军,五万士卒和二十万流民;投奔过来的左校带领的部分冀州黄巾军,两万士卒三万流民,比起来她的嫡系昭明军两千人都不值一提了。
附近几个州郡去岁收上来要送往洛阳的税赋都被她借完了,也没打算还。
可依然不够。
只能再去找地方借点了。
开棺戮尸和筑京观的来源(京观就是把人头砍下来垒成小山示威)
《后汉书皇甫嵩传》:“角先已病死,乃剖棺戮尸,传首京师”
《后汉书皇甫嵩朱俊列传第六十一》:“嵩复与钜鹿太守冯翊郭典攻角弟宝于下曲阳,又斩之。首获十余万人,筑京观于城南”
皇甫嵩对东汉是个好将军,治军很严,但是emm对敌人比较凶狠,不过这也是当时通病,董卓就不用说了,曹操对徐州也没留情
关于东汉有多迷信居然真的把算命这东西当成选官标准,有点奇葩的
东汉光武帝刘秀以符瑞图谶起兵,即位后更是 “宣布图谶于天下”,将谶纬之学作为施政用人、重大决策的依据。如根据 “赤伏符”,任用王梁为大司空,孙咸为大司马等
谶纬之学与今文经学相结合,成为官方的统治思想。汉章帝召集博士和儒生于白虎观讨论五经同异,由班固写成《白虎通德论》,把谶纬和今文经学糅合在一起,使经学进一步谶纬化,当时的儒生为了利禄,都兼习谶纬,称 “七经纬” 为 “内学”,原来的经书反称为 “外学”,谶纬的地位实际上凌驾于经书之上。
第28章第 28 章:昭明军功德碑
陈昭不打算去找庶民借粮。
青州庶民过得也不容易,最直观的就是流民数量。现在青州黄巾只有五万士卒、二十万男女流民,可到了初平三年,也就是七年之后,这些如今不被朝廷放在眼中的黄巾军就会达到“青州黄巾众百万入兖州”。
那时候张角已经死了八年了,可黄巾“贼”却比张角活着的时候更多。
青州富饶之地,北部大半地区属于华北平原,土地肥沃,有两面临海,渔业和海盐业发达。春秋战国时,青州属齐国,便已凭借丰饶富庶闻名遐迩。
这么好的地理位置,青州却在短短七年中就发展出了百万流离失所的“贼”人。
陈昭在刚抵达平原郡的时候就巡查过四方,确认这里的庶民和冀州的庶民一样穷。
好在这里的士族豪强也和冀州的士族豪强一样富。
只要他们献出亿点点爱心,就足以让她的昭明军和可怜的流民们撑过春夏二季。等到八九月份,今岁种下的麦收获,饥荒就可以暂时缓解。
也只是暂时。
这几个月必定还会有连续不断的流民来投奔她。
而且她目前手头的田地也不够多,田地一部分是她捡的没人认领的无主之地,一部分是这几个月让麾下流民和士卒一起开垦出来的新田地。
捡来的土地原本是世家豪强的佃户种植,十分肥沃,新开垦田地头年贫瘠,只适合种豆。豆子虽能当粮食,亩产却仅为小麦的六成。
陈昭慢条斯理拨动着茶盏杯盖。
真不错,庶民没有粮食,国库没有粮食,那粮食在谁手里呢。去岁战乱影响种粮,可前面那么多年可没有战乱,流民却还是饿肚子。
“明日我亲自去祢府拜访祢公,请他捐献一点粮食救济流民。”
平原郡内最大的士族祢氏就居住在高唐县内。
陈昭还算熟悉。
东汉末年最不受欢迎的名士就出自此族。祢衡,平等看不起所有人,被曹操送给刘表,又被刘表送给黄祖,最后因为在黄祖宴请宾客时破口大骂黄祖,被黄祖一刀砍了的青年俊才。
真青年俊才,转折三家,死的时候才二十六岁。
吕布被嘲笑三姓家奴,可起码吕布是人人都想要。祢衡换的三位主公,是人人都对他避之不及,亲自把他送出去。
陈昭没打算招揽他,一来是他没什么被记下来本事,二来,祢衡比她还小一岁,今年才十二。
更重要的是,比起没什么真才实干的祢衡,她现在更需要祢氏带头捐献的粮食。
翌日一早,陈昭就带着罗市出门募集粮食了,带着罗市的原因是罗市相貌最凶悍,一副随时都会暴起杀人的歹徒模样。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县内道路泥泞难行,街边两侧的屋舍大多破旧,街上倒是有不少行人。
陈昭来到高唐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狠抓治安,有昭明军一群真上过战场的士卒震慑,高唐县内原本的抢劫偷盗之事一夜之间就销声匿迹了。
治安出奇得好,就是屋舍依然破破烂烂。
越往城南走,街道两边的宅子就越大,街上行人的衣服也就越好。
再往前,就都是一座座独立的深宅大院了,每一座都占地数亩。
陈昭最后停在了一处最气派的府邸门前,这座府邸占地在十五亩以上,院墙高的仿佛一座小城墙,大门还刚刚刷过漆。
看着比陈昭如今居住的县衙后院还要气派。
难怪祢衡谁都看不起,她要是从小就在富贵窝里长大,她也谁都看不起。
陈昭递了个眼色给罗市,罗市心领神会摆出最凶神恶煞的表情上前几步哐哐砸门。
不多会,陈昭就见到了哭丧着脸的祢氏家主祢隽。
祢隽年四十有余,相貌清秀留有一撮短须,只是眼角下扬,一副哭丧脸的苦相。
也可能是本来不是苦相,遇到了她这恶客才成了苦相。
“我来高唐已久,却一直未来拜访祢公,实在不应当啊。”陈昭带笑拱手。
弥隽眼皮一跳,拱手有气无力道:“该是我去拜见女君才是。”
先前没见面那就一直不要见面多好,搞得像谁愿意和你们这群反贼打交道一样。
弥隽悄咪咪瞥了眼跟在陈昭身后两步外凶神恶煞的罗市,心中叫苦连天。
这恶客哪是上门来拜访他的,分明是上门来打劫他的!看来今日少不得割肉放血了。
“我还有一事要与祢公商议。”陈昭悄无声息把盛满了香料的茶盏往外轻推。
祢隽脸皮抽了抽,不太情愿道:“女君请说。”
贼不走空,祢隽得知这批反贼驻扎在高塘的那日便料到了自己必会损失一批粮食。这些反贼能忍到今日才上门来抢已经出乎他意料了。
“那昭便替平原郡数十万黎民百姓多谢祢公里,祢公放心,庶民必定会记住您的仁心。”
听到陈昭之言,祢隽只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左右不过是个要粮食的借口。今日给了就当他打发要饭的了。
他倒是没动过不给的心思,在祢隽看来,这些反贼就是一群听不懂礼义廉耻的恶狼凶虎,和这等反贼根本讲不通道理。
被找上门只能自认倒霉。
送走了被三言两语轻松打发的陈昭,祢隽心里还有些恍惚。
倒不是被割了肉恍惚,而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么好打发?
他已经做好了陈昭狮子大开口,讨价还价狠宰一笔的准备,没想到陈昭只要了三万斛粮食。
三万斛粮食,对旁人来说很多,可祢家以粮商起家,三万斛粮食对他而言还不算伤筋动骨。
他的心理底线是七万斛粮食。
祢隽不屑一笑,到底还是黄口小儿,不足为虑。
陈昭派人去祢家拉粮食,自己又带着罗市敲响下一家府门。
张氏,明面上说是诗书传家,祖祖辈辈都有人在郡县中担任官职,实际上家里有仆从五百人,田地八千多亩。
这些士族大多在得知陈昭带兵驻扎进高唐的那日心里就有了伤筋动骨的准备,所以陈昭一路讨要粮食倒是颇为顺利。
自然,也和陈昭讨要的粮食远不超过他们心理底线有关系。
夜色渐黑,一车车粮食被拉进了昭明军大营。
沮授加班加点统计完粮食,表情不太好看:“十万斛粮食。”
看似不少,可昭明军麾下士卒就有近十万人,再加上数倍于士卒的流民,还要留下一部分粮食作为粮种,就不够看了。
“只够吃一个月。”陈昭神情不变,在路上她已经算完了。
“我再带兵去要一些?”罗市闷声道。
沮授摇头皱眉:“再要也要不出多少,逼急了那些士族,主公的名声也就坏了。”
今日能成功募集到这些粮食,都要多亏了陈昭要的粮食不算多,若是要二十万斛粮食,那些豪强士族也不会这么轻易松口。
他们有粮食,陈昭知道他们有粮食,他们也知道陈昭知道他们有粮食。
可想要他们多拿些粮食,不行。
“既然他们捐了粮食,咱们就不能让他们做好事不留名。”陈昭开口了。
她扫视一圈,冷笑:“派人去山上凿一块三丈高的石碑,就立在咱们军营门前。找咱们全高唐最好的工匠来给这些善人立功德碑。”
一晃数日。
祢隽起身洗漱,以清水洗面,接过婢女递上来的干净丝帕擦拭干净脸,又端正坐在铜镜前任由婢女梳头。
再含一口细盐漱口,用布帕擦拭嘴角。
望着铜镜内衣冠端正的儒生,祢隽这才满意点头,踏出了屋门。
今日他要和妻儿一同去郊外踏青。
“父亲!”
祢隽望着面前小小年纪就一表人才的俊秀儿郎,捋须而笑:“不错,衡郎出落的越发俊秀了,不愧是老夫的麒麟儿。”
“书读的如何?”祢隽带着家眷登上马车,马车缓缓前行,车轮碾过崎岖的路面。
祢隽握住发妻的手,神情慈祥考核膝下的独子祢衡。
祢衡高高仰着下巴,“儿已经读完了前两日父亲带回来的书。”
“只是这个先生实在无用,我问他经学何解他都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祢衡抱怨。
祢隽哈哈大笑:“我儿聪慧,既然这个先生无用,那咱们就把他赶走,为父再给你找一个有本事的先生。”
祢衡这才满意,挑开马车布帘看沿途的风景。
马车走了一阵,道路从石板路变成了土路,木质车轮与土路摩挲,吱呀作响。不知行了多久,一阵隐隐约约的锣鼓声,由远及近穿透厚实车壁。
“这些反贼整日操练,也不知操练个什么劲。”祢隽向夫人抱怨,“就是我前两日给你说过,来咱家要粮食的那些破落户。”
“你回去告诉咱家家奴,让他们都离这些反贼远些,别给咱家招了祸端。”
祢夫人担忧:“那咱们可有麻烦?朝廷不是说黄巾贼已经平定了吗?”
“什么平定,那都是糊弄给天下人看的。我听说这批反贼就是黄巾贼余孽,改个名字摇身一变就成了什么昭明军。”祢隽嗤笑一声。
“好在这群反贼的头目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极易哄骗。为夫前日特意备下一批粮食赠与她,此事便就此揭过。”
祢隽得意洋洋。
“父亲,我看到你的名字了。”一直趴在窗边的祢衡忽然大声道。
祢隽下意识顺着车窗往外看,空地上立着一块巨大石碑,还有数名工匠以绳索系于腰间,凭借绞车的牵引,稳稳地悬于半空,手持锋利凿刀正在刻字。
“昭明军功德碑。”祢隽下意识念出石碑最上端的一行字。
“感谢平原郡诸位仁人志士为昭明军捐献粮食。祢隽、张志”
祢隽脑子一下子炸开,他目瞪口呆坐直了腰杆。
片刻后,终于反应过来的祢隽鬼哭狼嚎从马车上手忙脚乱爬下来,头冠歪了都丝毫不觉,连滚带爬跑到石碑前。
他瞳孔瞪得像两个铜铃,大喊:“不许刻了,不许刻了!”
该死的陈昭,把他的名字刻在石碑上和把他的名字绣在反旗上有什么区别?
昭明军是黄巾余孽,是反贼!这不是明晃晃告诉天下人他祢氏给反贼送粮食,和反贼是一伙的吗?
朝廷收拾不了反贼但是能收拾他啊!
祢隽仿佛已经听到了天下士人的质问声:你说你没和反贼勾结?那反贼凭什么给你立功德碑?
“尔等何必害我,何必害我啊!”祢隽一把拉住监工之人的胳膊,目眦欲裂猛晃。
罗市把手抽走,凶神恶煞一推:“滚开!”
主公说了,谁来都不好使。
可怜的祢隽直接被高了他半头的罗市推的一个屁股蹲倒在了地上。
他抬头看看凶神恶煞,腰间还挂着明晃晃大刀的罗市,又仰头望了眼自己被刻在与反贼勾结碑上的名字,身体一哆嗦。
“不行,我得想个法子,不能这么糊里糊涂丢了名声和性命”祢隽头冠掉落在地,披头散发深一脚浅一脚走回了自己马车旁,呆滞爬上马车。
“回城、回城!”祢隽一把揪住马夫衣领,“快回城。”
两个时辰后,高唐县所有大户都聚在了祢府,一刻钟后,数十批马载着大户们浩浩荡荡出城,直奔昭明军军营。
不多会,祢隽就带着一群衣衫富贵的大户们站在了石碑下。他们想靠近石碑,奈何石碑附近站着数十个披坚执锐的士卒守护,不准任何人靠近。
众人只能隔着数丈抬头往上看。
好消息是,名字刻的够大,众人离远了也能看清。
坏消息是,若是朝廷派人来看,也远远就能看清。
“祢隽、张志、孙满”几道颤抖的声音一一念着石碑上已经篆刻完的人名。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叟一跺脚:“这可如何是好,早知还不如不给她粮食。”
“不给更不行。”县中第二大户张志脸色阴沉从石碑后侧绕出来。
众人立刻一窝蜂拥到石碑后侧,这面也刻了字。
“以下诸公未捐粮食,但在其他事务上大力相助我军,功劳更胜一筹。
刘义”
又是一串名字。
大腹便便的商贾哀嚎一声两腿发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我何曾相助过她啊!”
早知道就不心疼那几千斛粮食了。给粮食只是资助反贼,他不给粮食就成了这语焉不详的“相助”。
还“更胜一筹”,不给粮食的功劳比给粮食的功劳还大,他得干了多少坏事才能得到反贼的夸赞?
一群人呼啦啦围住了祢隽。
“祢公,我等得去找陈君说一说。”
“对,绝不能把名字留在这石碑上。”
“日后朝廷军队若是打过来,咱们岂不是有理也说不清”
祢隽咬牙:“老夫明日就设宴宴请陈君。”
“咱们一众设宴!”众人七嘴八舌。
嘿嘿,今天提前更新一会
青州流民人数参考
青州黄巾众百万入兖州,杀任城相郑遂,转入东平。冬,受降卒三十馀万,男女百馀万口《三国志魏书武帝纪》
豪强储粮推测
1公孙瓒的易京城,城内储谷 300 万斛
2一个拥有 1000 亩土地的中型坞堡,假设亩产 2 石,一年收获 2000 石粮食。除去种子、赋税和日常消耗,若有一半能储备下来,一年可储备 1000斛左右。
3《三国志》记载糜竺资助刘备,“糜竺于是进妹于先主为夫人,奴客二千,金银货币以助军资;于时困匮,赖此复振”
也就是商贾和豪强完全可以支持起一支军队
第29章第 29 章:桀骜不驯的样子
“果然被主公料中。祢隽给主公送了请帖,请主公明日去祢府赴宴。”
崔琰大步迈入厅中,把手中宴帖放至陈昭案上。
崔琰出自清河崔氏,被平原郡本地的士族划分成了可以亲近的对象。陈昭和本地士族联系也一直都是崔琰牵线搭桥。
陈昭打开请帖,扫视请帖上那密密麻麻的一串署名。
“咱们平原郡的四十一位贤才联名设宴请我赴宴。”陈昭含笑。
平原郡下属十县,估计能赶过来的大户都连夜赶来了。
“主公是打算明日就去,还是再晾他们几日?”
陈昭起身伸了个懒腰:“咱们目的是要粮食,又不是要吓唬他们,里面好几个老头都六十多岁了,吓死了事小,人死了咱们没有由头要粮食事大。”
“明日就去。”
次日,天晴气爽。祢府早早便打开大门迎客,鸡羊和成车的酒水如不要钱一般往府中送。
略有些诡异的是,来往宾客并不像往常赴宴一样趾高气扬,反倒是各个都待在马车上不下来,也不唱名,生怕被人认出身份。
祢府后院,名贵花草满院,还有一方占地两亩的池塘,其侧柳枝飘飘,鲜花朵朵。
宴席便设在池塘正对的厅堂内,此处窗户大开,正好能将良辰美景收入眼中。
往常宴会上都是一片喜气洋洋之声,今日却只有哀叹声。
众人也不各自落座,而是都围在祢隽身旁七嘴八舌商量对策。
“祢公,你说这陈昭摆出此计来算计咱们,是为了什么呢?”刘义苦着脸,面上顶着两个硕大黑眼圈。
他一宿未睡,算起来他还和汉室有点关系,虽然也得是祖上十八代往上数才能数着了。
可到底也能自称一句汉室之后,若是被朝廷发现他们“勾结”反贼,别人不一定会死,但是他一定会死的透透的。
无利不起早,陈昭那个老奸巨猾的女郎既然设下这个计谋,肯定有所图。
“哼,她养着那么多为非作歹之徒,还能是为了什么,多半是嫌咱们给她的粮食不够。”祢隽冷哼一声。
一人愤愤不平:“难道她要咱们就得给她吗?咱们的粮食也是辛辛苦苦历年积累下来的啊。咱们应当联合起来,让陈贼知道咱们的厉害!”
“正是如此。”刘义怒气冲冲开口附和。
“陈使君到!”
厅外传来一阵各位响亮的通报声,厅内众人立刻安静下来,一哄而散,各自返回席后跪坐。
陈昭大步流星走入厅中,厅内席位已经满了,只有上首还空出一个东向的席位,她也不客气,径直在首席后就坐。
南北两侧座位依次排列,左侧首位是祢隽,右侧首位是刘义。
陈昭刚一坐下,便有人迫不及待开口询问。
“陈使君,在下听闻您下令立了一座石碑,名叫昭明军功德碑。”
陈昭看向开口之人,是县中一个大户,上次捐了三千斛粮食。
他家在般县东有一处山庄,家仆近八百,田地五千多亩。
陈昭点点头,沉稳的目光瞬间变得柔和,感动之情溢于言表:“数日前,我为赈济百姓,向诸位贤达募捐粮草,幸得诸公慷慨解囊。军中每一位士卒都应当知晓他们能吃饱饭全仰仗诸公大德。”
听在众人耳朵里,就是“就算朝廷只抓住一个士卒,他也能把你们全供出来”。
“这、这,我等受之有愧啊。”祢隽口干舌燥,“不若将那石碑上的字改一改,只刻陈使君名字就好。”
“此言差矣。”陈昭挑眉,“诸位助我甚多,我陈昭可不是有恩不记之人。”
一侧焦急的不停摩挲膝盖的刘义插嘴:“那在下未帮助过陈使君,那石碑上为何也会有我的名字?”
这话说的就有点不要脸了,其他人都出了粮食就他没出,还好意思开口。
陈昭脸上笑容却更大,她道:“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诸位给我的帮助,未尝少于粮草之助。”
刘义心里一咯噔。
什么意思,以直报怨,这是要先对他动手吗,怎么听起来他好像还活不到朝廷清算他的时候?
咱们有话好好说啊。
酒过三巡,菜过两轮,众人只低头吃菜,分明是热闹的宴席,却生生吃出了三分丧席的架势。
“咳咳。”祢隽终于顶不住众人频频投来的眼神,硬着头皮开口了。
“老夫想把名字从那块功德碑上去掉,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祢隽已经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了,没想到陈昭居然一口答应下来。
“自然可以,咱们这些都是自愿的,我又不是那等强迫旁人之人。”
众人一喜。
“但是”
陈昭拉长了口音,众人又把心里刚落下去的石头又提了起来。
“这块石碑珍贵,乃是我亲自沐浴焚香开坛做法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才寻到的天地造化之灵石,为了开采雕琢这块灵石,我麾下士卒和工匠又数日不眠不休劳作。”
祢隽知情识趣接上:“我等愿意包揽士卒工匠劳作费用。”
陈昭摇头,正义凛然:“我视钱财如粪土。”
钱有什么用,能买到粮食的钱才叫钱,现在青州粮价高昂,用钱才能买到多少粮食?
祢隽心中破口大骂陈昭贪得无厌,面上却还要强行挤出一个笑容:“我等自然不会用钱去侮辱贵人,粮食如何?”
陈昭长叹一口气,伸出一根手指抵着额头。
“一千斛粮食?”有人迫不及待开口。
陈昭一动不动。
祢隽脸皮颤了颤:“一万斛粮食?”
“一个字。”陈昭补充了后半句。
厅中立刻骚动起来,豪强大族也分等级,如祢隽这等豪商自然拿得出数万斛粮食,可有些小士族小商贾家里只有千亩土地,哪里拿得出万斛粮食。
“按照行数,第一行一个字一万斛粮食,第二行一个字五千斛粮食,第三行一个字两千五百斛粮食,以此类推。”
陈昭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有良心了。
众人皆对她怒目而视,敢怒不敢言。
他们还是头次遇到这么厚颜无耻之人。
这分明就差把明抢写在脸上了!
“一万斛就一万斛,我这就回家派仆人把粮食送到女君营中。”刘义一咬牙,第一个答应了下来。
人群中有人对他怒目而视。
呸,方才不是说好一起反抗她的吗,现在你答应的倒是最快!
“石碑正面是一万斛一个字,背面是两万斛一个字。”陈昭老实神在。
“你!欺人太甚!”刘义怒拍桌子,怒气冲冲道。
陈昭站起来,弹弹衣袖,环视一圈:“我说了我从不强迫人,此事全凭自愿。你若不愿意不交粮就是了,只是我要干什么你也不配管我。”
说完抬脚就走。祢隽追上去挽留,陈昭却连脚都没停一下。
“你说你和反贼讲什么道理?”祢隽回来之后忍不住呵斥刘义。
其他人附和埋怨刘义。
“就是,反贼要是讲道理还叫反贼吗?”
“咱们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了。”
“哎呀,这些反贼肯定会动手杀人啊。”
最后一句话一出,众人纷纷像远离瘟疫一样一股脑远离了刘义,看刘义的眼神仿佛他已经成了死人。
黄巾贼去年在青州肆虐的时候可没少杀人,官吏都不知杀了多少。能留在此处的豪强商贾已经是听话的那部分了,最刺头的那些去年就已经被黄巾贼杀干净了。
刘义脸瞬间煞白,慌慌张张随意寻了个借口就离开了祢府。
陈昭离开祢府后没有直接回军营,而是到郊外去巡查了一番农田。
田地里已经冒出了绿油油的麦苗。东汉已经有了堆肥的方法,名叫踏粪法,把动物粪便和枯枝败叶混合起来,然后让人或牲畜在上面踩踏,使之紧密堆积,加速发酵腐烂。
只是并不是人人都会用这个法子,大多数百姓种地依然糊里糊涂种。
陈昭命人专门腾出了一块空地,用的是自宋朝开始兴起的堆积发酵法,挖一个大坑,把粪便和枯枝败叶分层堆积,上面撒上水和尿液,再用泥土盖住发酵。
只是最缺的不是肥料,而是灌溉水源。东汉末年气候剧烈变化,降水减少,豪强垄断水源,都是导致粮食减产的原因。
陈昭倒是不怕豪强垄断水源,知道她麾下有十万士卒还敢拦截她田地水源的豪强,陈昭都要给他竖个大拇指然后再替他选墓地。
只是降水减少却不好办。需要修建水库,挖掘水井,引水灌田。
陈昭站在田垄上若有所思。
她缺水,那些豪强也缺水啊。
平原郡离黄河不远,高唐县境内就有一条漯水,只是因为近几年水位下降所以以前挖掘的水渠不能用了。
她可以组织人手再挖几条水渠。还可以组织工程队把流民的劳动力卖给豪强。
如今天下大乱,这些商贾四处行商也不安全,她也能提供护送服务反正其他盗匪再凶狠也凶狠不过黄巾余孽。
陈昭脑中一张巨大的网缓缓铺开,她一边思考一边牵马围绕田地巡视了一圈,看到天色渐黑,陈昭才骑上马往军营去。
“陈使君,在下恭候您多时了!”
陈昭还没进营,就被一个眼熟的家伙拦下了。
这个人她半日前才在宴会上见过。
“刘义。”陈昭半眯着眼,她还没忘记就是这家伙在宴会上叫嚣的最凶。
“贵人竟能记住小人姓名,实是小人之幸。”刘义战战兢兢擦汗。
“你来所为何事?”陈昭神情威严,刘义被骇的头上冷汗更多。
他低声下气:“小人给使君送粮来了,十万斛粮食,还有三十匹好马。”
陈昭:我还是喜欢你刚才桀骜不驯的样子
刘义(满头大汗):我方才这不是没想起来你是杀人不眨眼的反贼嘛。
《汉书地理志》提到 “高唐县,桑钦言漯水所出”。漯水是古黄河下游主要支流之一,其故道自河南武涉县妥支行今黄河之北。
第30章第 30 章:幼师,就是你了!
“十万斛粮食,三十匹好马。”
陈昭似笑非笑:“刘公好大的手笔。”
从数字上看,三十匹马似乎算不得多。但时值乱世,马匹极度稀缺,千金难求。她麾下的军队,满打满算也就仅有五百匹战马。这五百匹就占了黄巾军马匹储备的大半,每一匹皆是宝贝。
吕布和刘备闹掰就是因为张飞抢了吕布新买的三百匹战马。
刘义谄媚:“义对使君心向往之,其余粮食和马匹,就当做送给使君的见面礼了。”
“这样。”陈昭故作惊讶,“为何前些日子我第一次上门拜见刘公之时,刘公未向我提起见面礼一事呢?”
这不是看你挺有礼貌一时没想来你是杀人不眨眼的反贼嘛。
要是早想起来你是杀人不眨眼的反贼,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和你作对啊。
刘义擦擦额头的冷汗:“前些日子家中实在没有余粮,这几日我催促再三,才终于凑出了十万斛粮食给使君送来。”
“此处有两万斛,另外八万斛粮食还要再凑几日。”刘义指着身后的一列粮车道。
狡兔三穴,豪强家的粮食不会全藏在一处。
说这话的时候刘义都在滴血。
他虽是般县第一富户,可十万斛粮食对他而言也不是小数目,他不是粮商,手中粮食不多,这十万斛已经是他家中大半的存粮了。
罢了,只要能保住命,粮食日后总会再有的。
刘义对于保命之道是有几分家传本事在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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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派人随刘公一起返回般县,就不劳烦刘公再找人手押送粮食了。”陈昭没有再为难刘义。
她就是这么一个心软仁德之人。
除非这些人宁死也不配合她的工作,那时候她才会考虑为了士卒和流民的温饱去做些真反贼该做的事情。
思考应该找谁去跟着刘义拿粮食,陈昭顺口问了一句:“我听说刘公是汉室宗亲?”
刘义腿肚子一下就吓软了,他脑中浮现出曾经听说过的传言。
据说反贼造反的时候都要杀权贵高官用人血祭旗,这凶神恶煞的陈使君不会是想拿他这颗“汉室宗亲”的人头祭旗吧?
要不然为何会无缘无故提起这茬事!
刘义连忙解释:“使君误会了,误会了,我虽姓刘,可着实称不上什么汉室宗亲。青州里正经的汉室宗亲得数东莱郡的刘岱一脉和乐安王刘华一脉。”
“小人若真是汉室宗亲,也不至于沦落到身上连一官半职都没有的地步啊。”
刘义觉得自己冤屈极了,拜推恩令所赐,他祖父那一辈就已经分的没有官职了,他一出生就是白身,如今却还要因为这个出身无端惹出祸事。
刘家的天下和他一铢钱的关系都没有,天下间哪有没有同富贵却要同遭罪的道理!
“刘公莫怕,我只是问问罢了。天下姓刘的人如此多,莫说我不是反贼,就算我真是反贼,也不能把所有刘姓之人都杀了啊。”陈昭安抚刘义。
“我只是好奇问问。”
刘义将信将疑,可陈昭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不敢不回答:“小人是中山靖王的第十六代孙。”
十六代!诛九族都诛不到的关系了!
刘义拼命暗示。
“也是中山靖王之后啊。”陈昭若有所思。
比刘备还大一辈,是刘皇叔的叔叔辈。
刘义没错过那个“也”字,心中揣摩着陈昭的意思。
莫非此贼以前杀过其他中山靖王后人,现在又要迁怒他?
刘义面色顿时大变,立刻道:“使君或是对汉室宗谱不熟悉,那中山靖王有足足一百二十个儿子,子孙估摸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小人发誓没做过对使君不利之事啊!”
“这般胆小做什么,我又不是随地杀人的疯子。”陈昭笑着拍拍刘义的肩膀。
她扭头吩咐随从,“去请赵云将军过来。”
骄阳如火,马场上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
赵云一身热汗蹲在战马腿边,观察马蹄的磨损。
他身侧的战马上挂着一左一右两个马镫。
东汉已经有了马镫,不过只有一个马镫。而且单马镫制作工艺繁琐,只是为了辅助权贵家庭刚学骑马的少年上马。
赵云一开始看到陈昭战马上那两个马镫的时候还以为陈昭是刚开始学骑马才需要马镫辅助。
只是没过几天,主公就送了他一对马镫,赵云解释自己弓马娴熟,无需借助此物上马。陈昭不言语,只是微笑着让他上马试一试。
赵云试了之后才发现果然不一样。
先前在马上作战,骑士要两腿紧夹马腹,一不小心就会掉下马。为防止掉马,骑士大多需要一手拉着马的缰绳,另一手握兵器。而现在有了马镫,骑士就可以把身体完全固定在马背上,可以双手挥舞兵器。
双手一起发力的力气和灵活程度要远远高于单手挥舞兵器。
这段时间,赵云就在一边训练骑兵一边自己熟悉马上双手作战。
“赵渠帅,主公命您去军营外找她。”士卒跑过来传达命令。
蹲在战马边上观察马蹄磨损痕迹的赵云诧异站起来:“是我还是赵溪渠帅?”
这段时间从四处依附而来的黄巾士卒太多,赵云和赵溪都被提拔成了渠帅,只是赵云额外带一个骑兵营,赵溪额外带一个弓兵营,二人平日练兵的校场也挨着。
赵云以为主公是让赵溪过去结果士卒会错了意找了他。
“就是赵云渠帅。”
听到传信士卒确认,赵云才抬腿往外走,心中诧异。
莫非有急事需要他率领麾下骑兵走一趟?
赵云思忖片刻,离开校场之时顺手把亮银枪拿起背在了身后。
“子龙。”
赵云看到陈昭站在营地之外,身后停着数辆粮车,还有一个大腹便便、身穿绸缎的中年男子也站在此处。
看到赵云,陈昭招手示意让他过来,而后指着刘义介绍。
“这位是大汉宗亲,中山靖王之后,刘义刘公。他要给咱们昭明军捐献十万斛粮食和三十匹良马。你带一队人马随刘公回去把粮食和良马带回营中。”
“这是我麾下爱将赵云。”
比起向赵云介绍刘义那一长串的头衔,陈昭向刘义介绍赵云就简短多了。
刘义笑容谄媚:“小人见过赵将军。”
赵云冷静点头,随意拱手表示礼貌。
原来是还有三十匹良马,确实由他这个骑兵营主将前去领回,才最为妥帖。
只是这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赵云隐蔽打量刘义,觉得此人好似没什么汉室风骨。
远不及主君矣。
连带着对中山靖王的好感也蹭蹭下降。
十万斛粮食不是个小数目,为确保稳妥,次日一早赵云亲自点了一百骑兵,又带了一千步卒,随刘义一同返回般县。
般县虽说与高唐县毗邻,可两地之间也间隔数十里。
到了般县,天色已经上了黑影。
“不知将军可否在我府中暂且休息两日?我筹备粮草还需些时日。”刘义胁肩谄笑。
赵云点头:“那就要劳烦刘公安顿我麾下这些将士了。”
“好说、好说。”刘义挥手让仆人带着这些士卒下去就食。
“唉呀!”
仆人或是先前没见过这么多凶神恶煞的士卒,哆哆嗦嗦带着人往外走的时候,不小心左脚绊了右脚一下摔倒在地上。
刘义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两步走到爬起来的仆人面前,粗暴甩了他两巴掌,厉声道:“伺候人都伺候不好的废物!”
赵云皱起了眉毛,制止刘义:“他亦不是有心犯错,训斥两句足以,何必打人呢。”
“赵将军所言甚是。”
刘义一愣,看向赵云,脸上又露出了带着点谄媚的和善微笑。
一转头看向仆人,眼神瞬间又变得凶狠无比:“滚!”
看到刘义前后瞬间截然不同的模样,赵云剑眉紧紧拧在一起。
这就是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吗?连主公一根汗毛都比不上。
他不是没见过陈昭生气,可陈昭从来都不会向手下的士卒和寻常庶民发脾气。
他们被迫离开广宗的那日主公就很愤怒,可主公会立刻带骑兵去半路埋伏偷袭皇甫嵩,而不是打骂士卒发泄怒气。
媚上而欺下,此小人也。
于是赵云的脸比起方才又冷了三分,吓得刘义暗自琢磨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这个反贼头目。
是夜,夜空漆黑,只有半轮弯月悬于天上,四野阒寂,只有蟋蟀趴在草丛里不住鸣叫。
两只灯笼散发幽幽荧光,院外,几声压低的声音响起。
灯笼伴随着脂粉香气往院内移动,不多时,响起两道尖叫声。
守在院外的刘义生怕发生了什么意外,连忙往院内跑。
只见赵云披头散发,手中还持着一柄长剑,剑刃搭在一个清秀女子脖颈处。
“刘义”
赵云咬牙切齿,一张俊朗玉面在烛火下宛如修罗。
刘义心里一咯噔,知晓坏了事,连忙解释:“此我女也,特意献给将军做妾”
这是什么龌龊父亲!
赵云怒目圆睁:“此尔之亲女,你若是想为她寻个好夫婿,应当白日仔细挑选好儿郎。尔让她半夜入一陌生男子房中,这是何等道理?”
“这”刘义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赵云气的想一剑砍死这个老东西,最终却还是深吸一口气。
“来人,把此女带走送去给主公。”赵云紧抿嘴唇。
什么汉室宗亲,他听着都恶心!
刘义低头不发一言,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带走,也不问要送到反贼头子那去干什么。
陈昭听完禀报,托着腮打量面前这个畏畏缩缩的女子。
“你叫什么?”
女子瑟瑟发抖,声若蚊蚋:“妾身名瑶,小字瑶娘。”
她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刘瑶,挺好听的名字。”陈昭察觉出了面前女郎的害怕,主动拉住了刘瑶的手。
刘瑶害怕地哆嗦,可随着源源不断的热气从陈昭掌心传到他的身上,刘瑶又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偷偷掀起眼皮迅速偷看了陈昭一眼。
这就是父亲所说的那个很可怕的反贼吗?看着年纪似乎比自己还要小一些。
“你爹不要你了。”陈昭冷酷道。
刘瑶眼泪又迅速在眼眶中凝结,像滚珠一般往下滴,喉咙沉重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不要她了,那这个世道这么乱,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家怎么能活得下去呢?
陈昭从袖中拿出手帕囫囵给刘瑶擦干净脸,宣布:“你爹把你送给我了,所以现在你是我的人。”
“我会洗衣做饭,还会跳舞唱歌,我能伺候您。”刘瑶急切的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陈昭挥手:“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刘瑶可怜望着陈昭,眼神里满是乞求。
她不在意陈昭到底是不是父亲口中无恶不作的反贼。
刘瑶只知道,跟在陈昭身边或许能好好活着,回到她父亲身边,她父亲还会把她送给下一个权贵。
陈昭露出了邪恶的笑容:“你读过书吗?”
“读过书,家中请女先生给我上过课。”刘瑶细声细语。
陈昭满意抬手戳戳刘瑶的腮帮,刘瑶老老实实坐着一动不动,甚至乖顺抬起头来方便陈昭戳她的脸。
“脾气真好。”陈昭感慨。
“从即日起,你就留在我营帐中负责教士卒识字。”
陈昭宣布。
脾气这么好,一看就是当幼师的好苗子。
她麾下士卒倒是各个都很听话,也不顶嘴。就是人一多难免良莠不齐,聪明的士卒还好说,可只要一百个人里有一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士卒十万士卒里也有一千个差生!
陈昭试着教了两天一肚子气回来了,赵溪教了两天一肚子气回来了,沮授教了两天一肚子气回来了。
就没有然后了,崔琰说他忙着管理军中后勤,赵云说他忙于练兵。
罗市去上了半天课就揍了三个士卒,气的要取刀砍人。
陈昭笑眯眯端详刘瑶。
这个脾气好,应该能教会那一千个罗市嘴里“蠢出生天”的士卒识字。
“妾身不行的,妾身以前从未当过老师。”刘瑶紧张地攥紧衣袖。
陈昭冷酷无情,丝毫不体谅刘瑶:“我也是第一次当反贼。”
刘瑶乖乖闭上了嘴巴。
走出陈昭营帐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半轮朝阳从地平线后升起。
刘瑶站在原地怔怔看着朝阳,抬起手看了看满是热汗的手心。
忽觉恍如隔世。
她想,要是她干得好是不是就不用再给权贵当妾了。
也可能会死,她听旁人说反贼会遭天谴。
刘瑶不知道,这一夜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已经远远超过了她能接受的范围
第三日赵云才回来,带回了数十车粮食和良马。
陈昭专门在营帐里等他。
哪怕已经过去了数日,赵云一提起刘义依然恨的牙痒痒。
“媚上欺下、寡廉鲜耻,唯利是图汉室宗亲竟是如此下作之人!”
十七岁的赵云正是善恶最分明的时候,陈昭还没来得及诱导,他就把刘义大骂一通。
还顺带牵连了所有的汉室宗亲。
陈昭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火上浇油:“哎,毕竟当朝天子带头卖官鬻爵,天子如此,其他汉室宗亲自然也会上行下效。”
对,就是这样。日后见了那个总是觊觎别人臣子的刘备就这么骂他。
赵云丝毫不知在他眼中善良无比的主公派他出去正是为了掐灭某些苗头。
他只是感慨一番,连带着心中瞒着家族偷偷加入反贼阵营的愧疚都一扫而空,更加坚定陈昭才是明主。
陈昭又“好心”安慰了赵云一番,才打发他回营练兵。
随后陈昭就出门去视察营外正在挖掘的几口水井了。
如今已入六月,却迟迟没下大雨,往后半月也没有大雨,应当又是一个干旱年份。
昭明军取水的那条小河快要干涸了,需要提前打好水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