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孙策被陈昭拽着手腕往厅堂里走时,脑中仍混沌一片。
父亲当真在洛阳时,便说过要将妻儿托付给昭侯吗?
有吗?……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孙策想起父亲向昭侯借粮,还将他送到昭侯麾下的往事。他还曾怀疑过他爹把他扔到昭侯麾下是为了磨砺他,可到了昭侯麾下,他却过得十分顺心,丝毫未受排挤。
定是父亲与昭侯交情深厚,方才将自己托付给昭侯!
孙策恍然大悟,下意识把他挨的那顿揍抛诸脑后,自动脑补出他爹和陈昭那深厚的“异父异母亲兄妹”情谊。
“兄长被贼人所害,我亦痛心疾首,夜夜不能安寝。”陈昭将蜜水一饮而尽,双目赤红紧咬牙根。
她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案上茶盏叮当作响,凤眼圆睁,眸中怒火灼灼:“我已备好三千精兵,连带三万石粮草,一并拨给伯符,伯符速行,为我兄报仇!”
“昭侯——”孙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对父亲与昭侯的深情厚谊更加深信不疑。
若非情义深重,昭侯怎会借兵与他,甚至连粮草都备得如此周全?
他孙伯符不过一介丧父孤子,又有何值得昭侯图谋之处?
“唉。”陈昭忽然长叹一声,落寞道,“伯符当年被公台兄带走之时,并未辞去我帐下官职。我将伯符视为腹心,伯符今日这一声昭侯,实在见外。”
话罢,陈昭又勉强笑了笑,只是面上是掩不住的落寞。
郭嘉斜倚在席间,眼中含笑,瞧着自家主公作戏。见火候正好,便悠悠添了把柴:”主公常念叨伯符,与袁绍交战时还说‘若策儿在此,定要抢着披甲上阵’。”
这话自然也是信口拈河,有其主必有其臣,郭嘉撒起谎来脸皮都不红。
孙策如今还只是父亲初丧的少年,人情冷暖刚感受到一点,心眼还没来得及长出来。
“主公恕罪,策实在是……”孙策急的额头都冒汗。
他回忆起当年离去之事,发觉自己还真没向陈昭辞行——他是被父亲从战场上揪走的,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揍,第二天父亲就带他离开洛阳了,哪有时间辞行?
“无碍,伯符为父悲痛,纯孝至此,一时疏忽难免。伯符是我之旧臣,不必如此客气。”陈昭十分通情达理,听到孙策自己跳入锅中之后,立刻把锅盖盖严。
又看向孙权和孙尚香,陈昭从腰上借下两枚玉佩:“长辈初见晚辈,原该备礼。”
“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昭明书院年后开学,正好一并去拜入大儒门下读书。”
多谢主公!”一声清脆的童音骤然响起,如珠落玉盘。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孙尚香虽身着素服,却掩不住满身灵气。那双杏眼亮若晨星,正捧着玉佩细细把玩,小脸上满是欢喜。
孙策轻咳一声,朝孙权递了个眼色。与孙尚香同坐一席的孙权会意,在案下悄悄扯了扯妹妹的衣袖,低声道:”该称‘昭侯’才是。”声音虽(aFGe)轻,却带着几分兄长特有的威严。
陈昭的笑声却适时响起,她含笑望着孙尚香,语气与和孙策说话时一样正式:“孙娘这声‘主公’我先记下了,若日后你到不了我帐下,我就治罪于你,罚你半年不得吃糖。”
“科举,军功,孙娘也一门也不能落下。”陈昭又补充了一句。
从孙策的武艺和孙权的脑子来看,孙家人就该文武双全,这可不能偏科。
孙尚香整个人已经晕乎乎了。没有一个小孩不想要得到大人平等的重视,尤其是那个位高权重的大人还是自己从学识字那日起就仰慕的偶像。
她一定要勤学苦练,不辜负主公的期望!
孙尚香重重一捶膝盖,唉,没感觉?
孙权面无表情把砸在他大腿上的小胖手推开,默默叹息了一声,只觉心累。
大哥莽撞,小妹盲目,被昭侯三言两语就哄得晕头转向。
这个家,只能靠他了。
孙权心道,他可不是会因为情谊就轻易把自己卖掉的人。他可是深思熟虑之后才——
“权定会勤学自省,早日为主公效力。”孙权微笑。
比起袁术这个昏庸无能的旧主,昭侯要好上何止百倍。自家父亲在袁术麾下为将,自己兄弟在守完孝后十之八九也要在袁术麾下为臣。父亲倒是曾有自立的心思,可父亲骤亡,自立之事也不了了之。
都是给人当臣子,自然要找有前途的主公了。
他可不像兄长一样意气行事,也不像小妹一样抱着神女画像都能傻笑,他深、思、熟、虑!
念及还在孝期,陈昭并未留孙策长住,只留了三日空闲整理兵马,便让孙策带兵前去荆州为父报仇了。
还给孙策配了一个军师。
换上一身甲胄的孙策无措看向牵马站在大军前列的荀攸,下意识看向陈昭:“主公……”
“如今昭明军推行‘将师相辅’之制,将军只管冲锋陷阵,这粮草调度、行军谋划之事,自有军师代劳。”前来送行的陈昭笑吟吟解释。
“公达与袁公路先前打过交道,此番借道豫州,正需他这般伶牙俐齿之人周旋。”
孙策闻言,心中稍安。但见荀攸一袭青衫立于马前,面无表情,瞧着平平无奇的模样,不由心中又起了疑心。
这位军师,能当说客嘛,这瞧着怎么感觉愣愣的?
孙策正是藏不住心事的年纪,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荀攸只轻轻瞥了他一眼,便猜到了孙策的心思。
也不争辩,只是僵硬的脸上略微扬起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他先前与张郃搭档,二人都是稳重性格,年纪相仿,配合默契。如今主公忽然把他调过来,让他与这一看就活泼开朗的少年郎一并出征,荀攸轻松就猜出了自家主公的心思。
荀攸与陈昭对上视线,陈昭对他笑着眨眨眼。
没错,就是让孙策带几个与他合拍的谋士回来。
江东之地,陈昭一直未能染指。自开科举以来,虽有些士子远道来投,但肯背井离乡的,多是寒门出身、仕途无门之人。真正的贤才,多半还在观望,待价而沽。
在陈昭眼中,人才不分贵贱。士族也好,寒门也罢,男子也好,女子也罢,年长也好,年少也罢——全看本事。能者居高位,庸者去耕田。
江东这片土地上的贤才大白菜也全都归昭侯所有!”孙郎少年英雄,此去必能手刃仇寇,大胜而归,以慰先将军在天之灵!”陈昭朗声道。
孙策双膝砸地,双目含泪:“孙策定不负主公借兵之恩!”
三千铁骑如黑潮般碾过邺城郊野。孙策一马当先,玄铁铠甲在烈日下泛着冷光,天上洋洋洒洒而下的小雪落在雪白孝服上,与孝衣融为一体。
大地的颤抖越来越弱,直到骑兵消失在与地平线交汇的官道,陈昭才收回了目光。
“好一个美姿容的孙郎啊。”陈昭忍不住赞叹一声。
再把好兄弟周瑜骗来,就更好了,江东双璧站在一起,肯定更赏心悦目。
陈昭心情甚好,孙策到手,不但能拿出萝卜带着泥挖出来一群人才,还能顺势打开江东局面。
如今天下纷乱,中原之地旱魃肆虐,蝗灾横行,兼之战火连绵,数年之内恐难复耕稼之利,还要防备北方的鲜卑人。反观江南水土丰茂,受天灾波及甚微,开发江东已是势在必行。
陈昭回头,见到寸步不离守护在她身侧的赵云,笑道:“子龙无需紧跟着我,如今冀州全境已定,邺城更是巡逻严密,我之安危,还无需子龙亲自护卫。”
“云亦是无事可做。”赵云轻声道。
临近年关,只有紧挨幽州并州的昭明军还严阵以待,其他大营都放了年假,只留下一些孤身一人的士卒在营中驻守,也不用日日巡营。
赵云抿抿唇,道:“孙伯符相貌英俊,的确能担主公一句‘孙郎’赞称。”
陈昭笑眯眯靠近赵云:“我看赵郎也是十分俊美。”
两个人离得实在近,没有穿甲胄的赵云甚至能感受到一团温暖气息忽然靠近,在他下意识想要追寻之后又一触即发的远离。
赵云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一声“赵郎”称呼,红了耳尖。
“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赶。走吧,随我去看看曹孟德家眷。”陈昭手拢在袖中,雪花越来越大了。
曹操家眷早已被送到了冀州,兖州毕竟是交战之地,万一哪一日陈留又被与曹操交好的势力攻破,那曹操赔了的夫人就又回去了。
陈昭早命人将曹氏一门安置在冀州城西一处四进宅院,外设三重岗哨,内布十二时辰轮值的精兵。
曹操一串的夫人和子女,院子小了都住不开。
陈昭来时,丁夫人正领着众姬妾围炉裁衣。暖阁里炭火正旺,曹昂带着幼弟们在一旁嬉戏。陈昭摆手止住欲通传的侍从,负手踏入厅中。
听到声音,曹昂一个箭步挡在嫡母身前,右手下意识往腰间按去却什么都没摸到。
刀剑匕首早就被搜走了,如今厅里最锋利的兵器就是裁衣的剪刀。
“不认识我了?”陈昭拨开持剑护在她身前的赵云,笑吟吟看着曹昂道,“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就在洛阳,我与汝父饮酒之时,你应当还能记得。”
当年在洛阳,陈昭毒杀汉灵帝之时,住在宦官府上,曹操府邸就在对门。陈昭专门抱过曹昂和曹丕,就是为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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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曹昂愤怒的情绪戛然而止,一股羞耻的情绪从心中蔓延出来。
曹昂顶着陈昭慈爱的眼神,视线左看右望,就是不敢与陈昭对上。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像两名剑客生死对决,寒光交错之际,对方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本日记,高声朗诵你年幼尿床的糗事。
尽管曹昂那时候已经过了尿床的年纪了,可糟糕的也就是他那时候已经过了尿床的年纪,已经记事了,所以他还真记得陈昭抱过他!
分明年纪没差几岁,为什么陈昭能开口就是“想当年”啊?
曹昂无助看向丁夫人。丁夫人神色未变,镇定接过话:“妾身见过昭侯。不知昭侯来此,有何要事?”
她紧绷的肩膀却透露出她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镇定。全家都在敌营之中,夫君又与俘虏她们的诸侯是敌非友,尽管陈昭态度亲切,可丁夫人丝毫不敢懈怠。
她不觉得当年夫君能与昭侯一桌饮酒,今日昭侯就会对敌人妻儿心慈手软。
“我这个长辈注重小辈读书,此来是为了将这些侄子侄女接走读书。”陈昭信步走到乳母跟前,顺手将那个正吮着手指的奶娃娃捞进怀里。
乳母是陈昭安排的人,见状立即低声道:”这是曹并州四子曹植,卞夫人所生。”怀中小儿不过周岁,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转,也不怕生,被陈昭戳脸还以为陈昭逗他玩,笑得口水都往下流。
年纪太小了,陈昭想玩七步诗的打算无奈落空,只能再等十年。
一个约莫六七岁的稚童站在奶娘不远处,焦急望着被陈昭抱在怀中的弟弟,他年纪太小,还不如兄长母亲那般能掩饰情绪,直白的视线轻易就被陈昭察觉。
陈昭把曹植交给奶娘,走到曹丕身边两只手并用从脸到头蹂躏了一遍:“不用羡慕弟弟嘛,你小时候我也抱过你。”
曹丕缓缓扁起了脸,像个被捏扁的汤包。
“你也去读书。”陈昭恐吓,“三年后我亲自考察你,你若是七步之内做不出诗,我就罚你这辈子没有葡萄吃!”
丁夫人:“……”
她怎么感觉昭侯过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欺负小孩玩呢?
怎么可能,昭侯何等人物,岂会行此小儿玩闹之事。
丁夫人暗自思忖,这昭侯必是另有所图。她拢了拢衣袖,谨慎道:”蒙昭侯垂怜,只是妾身等乃戴罪之人,能苟全性命已是天恩,不敢再有奢求。”
“并非恩赐,汝之子女读书,自然当汝等出钱供养。”陈昭轻松道,“夫人在院中不可离开,昭便为夫人寻了份不用出门也能干的活。”
“昭侯……”丁夫人还要争辩。”够了。”陈昭面色骤冷,翻脸无情,”阶下之囚,安敢讨价还价?”
“曹丕、曹节……都送去昭明书院读书,曹植也找个会读书的乳母来给他幼教。”陈昭点了一串名字,涵盖曹操所有八岁以上的子女。
必须读书,曹丕曹植都是建安文学中流砥柱,要是关上几年,成了笨蛋,她的文治怎么办?
“还有你。”陈昭看向曹昂,曹昂眼中生出希翼。
陈昭一笑:“原样关着,严加看守。”
嫡长子终究与寻常子嗣不同。曹昂年已十六,文武兼备,若放出去,难保不会生出变故。
陈昭冷眼瞧着曹昂黯然的神色,心中毫无波澜。能在这方寸之地安然度日已是造化,总好过替他那强抢寡妇的亲爹断后身亡。
(tyvf) 今岁是一个少有的暖冬。
这暖冬于蝗虫是好事,雪薄地温,虫卵易活;于百姓亦是好事,天不甚寒,人易存活。
去岁大旱,冀州的灾民已达百万,弃家舍业逃难者数不胜数。陈昭下令各个郡城搭建草棚,供那些暂无栖身之地的灾民过冬。
夜晚寒冷,几十人窝在一个草棚中,稻草覆体,棚中气味难闻些,却也暖和;白天温暖些,流民便趁着正午去到处翻找蝗虫卵或接些昭明军分发的零碎活计。
有一身厚些衣裳的流民就去修补城墙,疏清护城河,衣裳单薄不能出门的流民就待在草棚中打磨箭枝枪杆,草棚中木头味道整日消散不尽。
能换到的吃食多是豆饼,天气干旱,麦粟不易生长,对黄豆倒是无碍。陈昭打下冀州之后,立刻命人补种了黄豆,种下的月份略迟了些,好在今岁实在暖和,十月末才霜冻,黄豆十月中旬就收割了。
范桃缩在草棚门边的角落,就着门缝漏进的一线天光背书。其他人见她姐弟三人年小力弱,便让她们住在最靠门的地方。冬日里,这门缝漏风的床位,谁都不愿要。
范桃也不争辩,只是每夜等众人睡下后,默默用稻草将门缝塞得密不透风,白天就借着门缝漏进来的光背书。
和其他人吵架她也吵不过,索性就接受,起码白日里,棚中昏暗,只有她这地方天光最亮。
一旁的稻草堆上,范杨低头用小刀削木条,打磨成箭枝的形状就递给范花,范花拿着与标准箭枝比对。三姐弟相依为命这大半年,早已有了默契。”吱呀”一声,门缝里挤进来个佝偻身影。范六眯着三角眼,瞧见范桃又在翻那几张发黄的纸片,顿时咧开满口黄牙:”哟,咱们村的使君又用功呢?”
见范桃头也不抬,范六越发来劲,蹲在草堆上唾星四溅:”读书?那是绫罗绸缎裹着的贵人玩意儿!你这样的丫头片子配读啥书?六叔给你找了户不嫌你丑的人家……”
范六自吹自擂半天,见范桃还是低着头不搭话,范六才悻悻走开。
“我瞧着她早就疯了……”
“她还说见过神女呢,神女是何等的大官,她哪配……”
“……读书有个屁用……”
草棚内又飘过来几声毫不掩饰的嘲笑声,或尖锐或沙哑,或高或低。
巡逻的昭明军能管得住偷盗,却管不住人言。范村这处的草棚里有个想进昭明书院的疯女娃,已经是周遭几个草棚人尽皆知的笑话了。
范桃依然不说话,攥着纸页的十指发白。
明日她就要去考试了。
神女说过她能行,她一定能行。
范桃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与这些乡亲格格不入。或许是从她遇到昭侯之后,或许是从她磕磕绊绊读了几本书之后,或许是从柳厨娘好心教她识字之时。
她也不明白,明明已解释过千百遍,神女的告示就贴在城门口。昭明书院只要能考过试,就有能免费读书的门路,甚至就连书都有地方可以借到,只是要走远一些……可这些乡亲就是不愿意做,还笑她痴心妄想。
范桃想了想,算了,就当她是痴心妄想吧。
五更鼓才响,范桃就摸黑起来了。
她将补丁最少的衣裳套在单薄的身板上,又取出柳厨娘给的笔墨,那套她只舍得用过三次的宝贝,用粗布包了又包。临出门前,把弟弟妹妹夜里踢开的稻草被仔细掖好。
十里石路,她走得脚底生疼。
考院朱红的大门近在眼前时,范桃却突然迈不动步子了。明明前两日还来探过路,此刻望着乌泱泱的人群,喉头发紧。那些考生穿着干净,只有她一个人衣裳上还打着补丁。
范桃自然不知,眼前这些穿袄戴冠的,也不过是寒门子弟。真正的富贵人家,早使了钱直入书院,根本不会自降身段来此考试。落在范桃眼中,这些人的衣裳连个补丁都没有,她们村受灾之前也只有里正家能这样富贵。
好在与她同考一科的人不多。
范桃抱着笔墨寻到挂着”格物致知”匾的偏房时,见廊下只疏疏落落排着七八个考生,悬着的心才略放下些。
范桃进屋,见监考的使君竟只是个看着年纪与她差不多的少年,略吃了一惊,又很快升起了惊叹。
主考官诸葛亮瞥了范桃一眼,神色平静示意她入座。
待考完出来,日头已近中天,范桃抹着额头的汗离开考院。
一定要考上……一定要考上……
诸葛亮抱着一摞考卷返回了州牧府邸。
只他一人要批阅试卷,这次考试只是昭明书院招生考试,非科举取士,原不必他这昭侯亲信插手。偏那”神力科”实在冷僻,只能他顶上。
“唉。”诸葛亮改了一会试卷,就苦恼扶额。
这么简单的东西,为什么这些人不会!!
对比之下,诸葛亮甚至想念起了吕玲绮,起码吕玲绮只是不想学,而不是学不会……
署名“范桃”的那张试卷落下“乙下”两个笔锋锐利的朱砂红字。
甲为优,乙为良,丙为不中。
五日后。
快开春了,天色渐暖,范桃把自家三人衣裳换下来洗了,父母皆亡,留下了衣裳给她们穿着,范桃姐弟才有衣裳能换。晒衣裳也要人守着,衣裳也值钱,被谁顺走就是大笔损失。
天气暖和,不少人都蹲在井边洗衣裳。
“就你还想读书?你早该把你那些破纸都扔了……”范六洋洋得意,他根本不知道范桃已经考完了试,只看到范桃这几日不再背书,以为是范桃终于想清楚了。
范六的婆娘也是个尖酸刻薄的妇人,尖声道:“你脸上还有这么大一块疤,人家哪能让你进书院吓人。”
此话一落,引起一片附和的笑声。
“范桃,哪个是范桃?”忽然一个骑马的士卒跑过来,隔了老远就扯着嗓子喊,“你考上了,开春之后去昭明书院读书!”
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手忽然掐住了脖子。
范桃将捣衣的棒槌轻轻搁在青石上,湿漉漉的双手在粗布裙上抹了两把。她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站直了身子,单薄的背脊像根直挺挺的翠竹。
“我是范桃。”
送信的士卒打量了范桃两眼,对照手中记录。范桃很好认,脸上那么大一块胎记想要作假也难。
“了不起!”徐志把书信交给范桃,伸出大拇指。
眼前这个小丫头住在草棚这儿,那就是流民了,他送了大半天信了,还是头回过来流民草棚。”你既考取了神力科,按例有月钱三百文,还配给住处。”刘志知道流民这边不怎么安全,略有些本事的流民早做活赚些钱搬走了,还住在草棚中的流民要么是老弱病残,要么就是懒惰无能,稍微有些能耐的人也不会全家挤这五十个人的大通铺。
他有意卖个好:”家中还有何人?今日便收拾了随我去罢。”
范桃对这也没什么留恋,当即就喊上弟妹,收拾了两个破破烂烂的包裹,跟随刘志离开了。
临行前,范桃最后望了一眼漏风的草棚,灿烂一笑,那里曾是她日日就光苦读的地方。
她抓住了那一缕从缝隙中落下来的天光。
范桃离开后,一众人面面相觑,只觉脸皮火辣辣的疼。
“……还真能去昭明书院读书啊?”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
谁也没有接话。
天气渐暖,昭明书院正门大开。乌泱泱一群人挤在书院门外。
“看到如此气派的书院了吗?这是我爹监造……”这是何赞的独子,一个从头到脚都显露出富贵的纨绔子弟,正向身后的跟班炫耀。
甄宓的母亲张岚衣着素净,望着面前已经到她肩膀处的女儿,抬手拂去落在甄宓发上的柳叶,柔声道:“好好读书。”
她没有提她如何恳求,父亲才愿意花那么大一笔钱送外嫁女的女儿入学,也没有提如何与族中长辈争论,才将这个人人都觉得该给长子的珍贵名额留给了女儿。
张岚看着甄宓这张与自己少女时候有七分相似,又更胜一筹的容颜,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好好读书。”张岚露出了微笑,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她的女儿,比她更漂亮,比她更聪慧,现在要去书院读书了,以后还会在昭侯麾下出仕,不会像她一样嫁给一个短命郎君,年纪轻轻就要守寡。
“娘。”甄宓紧紧攥住张岚的衣袖。
“去吧。”张岚把甄宓向前轻轻推了一把,看着她向前走。
目送女儿入院之后,张岚转身离开,路过何赞独子身侧,低声嗤笑:“骤富之家,目光短浅。”
孙权正站在告示墙前,望着墙上整面的告示。
“二哥,你不是明年才来上学?”孙尚香同样一身缟素。孙坚新丧未满一年,按礼他们本该闭门守制。陈昭说可以边读书边守孝,文台兄在天之灵不会计较,孙权婉拒,最后商量出个首年尽孝,次年边修学业边守孝。
孙权今年是提前过来暗中观察情形,他觉得做事应该深思熟虑,先看后做。
范桃也在人群中,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裳轻快跑入书院。
书院里的每条路她都很熟悉,曾经她在这送过四个月的饭,每一条路她都推着排车走过。
晨光正映在乌木匾额上,”昭明书院”四个鎏金大字在青天下烨烨生辉,下侧还篆刻有一行小字。
——昭明万邦,天下同春。
起码这一天,冀州工曹之子的锦靴与流民女儿的麻鞋,踏过了同一道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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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孙策带兵向荆州赶路,从冀州至徐州都是陈昭地盘,一路畅通无阻。
他只需要考虑带兵报仇就好了,荀攸却要考虑其他事情,在孙策领兵离开冀州之后,荀攸便已派人先行一步送信给袁术,客气表达了想要借道豫州的意思。
信到袁术手中时,袁术只是看了一眼,边将信扔给谋士杨弘,怒极而笑:“孙家小儿叛我而从陈昭,吾不杀他已是宽仁,竟还有脸面来向我借道,何其愚也!”
袁术对孙策算不上看重,要不然也不会心安理得吞了孙坚旧部还拒绝孙策借兵之请。可他不看重是一回事,孙策背叛他投陈昭却是打他的脸。
更何况写信之人还是那个一脸傻样、说出那番“弟不如兄、侄子不如叔父”言论,把他气得跳脚的荀攸。
杨弘能在袁术手下出头,靠的就是袁术说什么他就赞成什么,当下便谄媚道:“主公英明,孙氏小儿背主再先,合该让他知难而退。”
“还有那个陈昭,她都把袁绍挫骨扬灰了,又装什么仁义,把袁绍家眷送到汝南……实伪善也!”一提背主,袁术就想到了孙策现在的主公陈昭,气愤更胜。
若不是因为什么杀兄之仇,若是单论陈昭杀了袁绍这一条,袁术还要感谢陈昭呢。自袁绍身死,汝南豪族尽归他麾下,袁术可谓扬眉吐气。
袁术气得是陈昭动手不利索。那竖子好歹也当了这么多年诸侯了,斩草除根这个词都没学过吗?要杀就把袁绍妻儿一并杀了多好!
袁术想起这段时间上蹿下跳给他添了一堆麻烦的袁谭和刘夫人,更觉恼怒。
信使先见了孙策,趾高气扬把将孙策训斥一通,才将信扔给荀攸,扬长而去。
孙策一拳砸在案上,双目赤红如血:”袁术欺人太甚!吞我父遗部在先,阻我报仇在后!”
先前袁术吞没他父亲的兵马,孙策还能碍于局势委曲求全,告诉自己,他年少又要守孝,无地无粮,纵然能将兵马讨要回来也无法守住。
可如今借得精兵,只求借道而过,袁术非但不允,更特意遣人羞辱……吞没他父亲遗产在前,又断绝他为父报仇的希望在后。
孙策双眸中两簇仇恨的火焰越烧越旺,气息杂乱,十指狠狠紧扣案边,几乎扣入木中。
荀攸冷眼旁观,心中估量着孙策这块璞玉能够经得起多苛刻的打磨。
玉不琢不成器,可这打磨的力道也要有所把握。
荀攸估计孙策心中愤怒已经压抑到了极限,正欲开口,孙策却先一步出乎了荀攸意料。
“罢了,袁术昏庸,我早已知晓,何必与他争这一时之气。事已至此,气也无用,且先退一步,日后再与袁术报仇。”孙策缓缓松开十指,闭目深吸,胸中惊雷渐息,再睁眼时已换上往日神情。
孙策像平时一样,扯着没心没肺的笑容看向荀攸:“军师可有良策教我?”
荀攸眼中划过一道异色。方才还恨火焚天,转眼竟能强自按捺。这般年纪就有如此定力,难怪主公青眼有加。
“攸早已向主公去信一封。袁公路此人目光短浅,好面爱财,贪图享乐,可以金帛诱之开路。”荀攸轻抚短须,语气平静。
荀攸早年在袁术帐下时,便深知此人秉性。孙策转投陈昭,在袁公路眼中无异于背主求荣——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岂会轻易放行?
先前那封借道文书,不过是投石问路。”总要让他先出了这口恶气。”荀攸轻叩案几,声音平静如古井之水,”待主公亲笔信至,辅以金帛厚礼,方能借到豫州之道。”
孙策的呼吸又乱了一瞬。
方才面对袁术侮辱还能强行按下怒火的孙策,此时却骤然手足无措了起来。
这份沉甸甸的恩情将他压得不知所措。借兵之恩,加上要送给袁术的金帛,还有荀攸这位谋士的苦心筹谋心血……恩重如此,当万死以报主公。
孙策暗暗下定决心,今日主公为他以金帛借道豫州,来日他必要身先士卒打下豫州来献主公!
冀州。
袁术不肯借道的行为也在陈昭的预料之中,而且陈昭与荀攸的看法一致,也认为用金帛就可以轻易打开豫州之道。
她早已筹备好了重礼,满满两大车的金帛财物。
——准确说起来,也不算她出的钱,是袁家自己的钱。
“袁谭信中所言,奉孝以为可信否?”陈昭头拧成一个扭曲的弧度,仿佛看到袁绍又活过来换上女装在她面前献舞一样震惊,将手中密信抛给郭嘉。
郭嘉对这封能引起自家主公震惊的密信颇感好奇,到手之后就迫不及待浏览,眉毛越挑越高。
“袁氏家风,”郭嘉斟酌一阵才中肯评价,“四世三公之家,果不同寻常。”
这是一封来自袁谭的“告状信”。大体意思就是说袁术对昭侯如何不恭敬,如何趁着昭侯前方作战而背后搞小动作,这些都还是小事。
最让陈昭震惊之处,是袁谭在信中隐晦表达了愿意协助昭侯铲除袁术此贼的意思。当然,信中没有明说,可暗示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为了表达诚意,连驻守在豫徐之间的大(bceQ)将情报都直接告知了陈昭。
“袁谭希望杀父仇人对付他亲叔父?”陈昭一个自觉道德底线已经很低的人都觉得袁谭真不是个东西啊。
虽说史书早有记载,这位袁家长子曾干出联合曹操对付亲弟的勾当,但那时袁绍好歹是病死的。
哪像现在,陈昭还记得袁绍那血呼啦啦淌了一地的模样——她亲自动手割的大动脉。
郭嘉耸耸肩,倒是比陈昭接受更快:“袁谭与袁绍父子情谊本就不多,比起已经成了骨灰的先父,自然还是面前看的到的利益更重。”
“主公杀了袁术之后,再无人能与袁谭争夺袁氏遗产。”郭嘉一语中的,“袁谭被主公吓破了胆子,应当是存了舍豫州而保一家的心思,就是不知这主意是他自己所想还是他那两个谋士所想了。”
袁谭被陈昭吓破胆了,不打算再占地养兵当诸侯,而是想要回归士族身份,老老实实守着祖宗留下的金山度日。
陈昭笃定:“袁谭被郭图忽悠了。”
已经入局,哪还容得下说退就退,若袁谭能舍得四世三公的基业,做个普通庶民,陈昭倒是能成全他。可显然袁谭没那个决心,他连袁术都忍不下。
谁得利就是谁出的主意,有这么一个里应外合的功劳在手,劝说袁谭向陈昭求助引狼入室的那人倒是能凭借功劳顺利跳槽。审配忠心,就只剩下一个上回就想要跳槽,被陈昭嫌弃扔回去的郭图。
“郭图此人,还真是内斗的一把好手。”陈昭感慨。到豫州还不到一年,就能想出这个一计卖两袁的毒计。
“主公之意是顺势而为?”郭嘉了然。
陈昭微抬下巴:“大饼递到嘴边了岂能不吃?”
郭图她又不是没地方放,到时候成立六部,把他扔到礼部去搞祭祀得了。像郭图这样识相的人才,陈昭恨不得除了她之外每个诸侯人手一个。
连带袁谭为了表达尊敬,送来的那两大车财帛都被陈昭大手一挥,改名换姓又送回了豫州当买路财。
随后陈昭又唤来赵云,吩咐他隐蔽调一批精锐去徐州,随时待命准备攻豫。
“也无需着急,隐蔽为上,明年是否能动兵戈,还要看蝗灾如何。”陈昭叮嘱赵云。
已经又小批的蝗虫孵化了,从规模上来看,比陈昭预料之内要好上许多。整整一个冬日,全民出动到处翻找蝗虫卵,几个州但凡挨着水的滩涂都被翻了三遍,蝗虫大部分产卵地被连根拔除。
可不到入夏,谁也不知道蝗灾规模多大。
赵云领命之后二话不说就转身去调动兵将,满心只有大事。
没有察觉到一本正经的主公目光在他腰上转了两圈。
天气渐暖,赵云身为武将气血旺盛,早早便换上了薄衣,一根玉白锦带系住腰身,布料顺着劲瘦的腰线陷下去三分。带扣咬住最后一格,勒出段利落的弧度,走动之间衣料摩挲,隐约透出腰侧绷紧的肌肉,柔韧里绷着蓄势待发的力道。
陈昭缓缓收回了视线,若有所思看向郭嘉。
郭嘉如今倒是不体虚了,可还是瘦弱,开春了也穿得像个胖鹌鹑。
察觉到陈昭视线,对陈昭深有了解的郭嘉顿时背后发凉,警惕看向自家主公。
有危险的时候,主公绝对可靠;没有危险的时候,主公绝对要防!尤其是他这种能被主公一只手拎起来的瘦弱谋士,主公最喜欢打趣了!
“前日得了一顶羊脂玉冠,温润如君子,正与郭郎相配。”陈昭目光在郭嘉清俊的脸颊上流转,忽然展颜一笑。
郭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神情惊恐,想也不想就把好友拉出来挡在身前:“文若才是天下士人公认的如玉君子,又生性整洁喜欢熏香,与主公之玉冠十分相配。”
“原来如此。”陈昭意味不明道。郭嘉听到她这一声“郭郎”吓成这样,原来这才是正常臣子的反应啊。
郭嘉来不及思考自家主公意思,吓得浑身炸毛,迅速把公务处理完就连滚带爬跑了。
往后几日,但凡陈昭看见郭嘉,必定能看到郭嘉身侧的荀彧。
郭嘉把当年在颍川时穿的旧衣拿出来穿上,力求在荀彧身边显得更像个灰扑扑的鹌鹑。
直到某日被陈昭按住,陈昭一手压住郭嘉肩膀询问,郭嘉才不情不愿说了缘由。
“文若貌美,主公定会见文若而忘嘉。”郭嘉理直气壮,显然是被那声“郭郎”吓得不轻,连平日不愿意承认的荀彧比他俊美都捏着鼻子承认了。
陈昭嗤笑一声,意思明确戳了一下郭嘉一整块柔软“腹肌”的肚子。没八块腹肌,只配当狐朋狗友。
郭嘉心口正中一箭,幽怨辩解:“嘉乃文臣……”文臣没有腹肌多正常。
寿春。
随着两大车金帛入府,袁术心头那口气也终于顺了。
“倒还算识相。”袁术拿着礼单面带微笑。
这些钱财对他来说倒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袁术看到了陈昭的态度。把袁绍挫骨扬灰,对他以礼相待。
“传我之令,命各地放行。”袁术心花怒放,当即就下令命关卡放行。
“主公不可啊。”
袁术皱眉,看向敢反对他的阎象,不悦道:“有何不可?”
“陈昭对豫州虎视眈眈,早晚会对豫州动手,主公若让她借道,有害无利。”阎象苦口婆心。
袁术不以为然:“三千人能奈我何?汝大惊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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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袁术自有他的考虑。
一来,陈昭与袁绍先在东阿打过一场天下瞩目的大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此刻定然兵疲马乏;二来,那竖子最好虚名,四处救灾,撒下去的可都是白花花的米面,白花花的米面如流水般撒出去,再丰盈的粮仓也经不起这般挥霍,现下陈昭粮仓里只怕空的连耗子都不愿意做窝。
打仗可不是上下嘴皮一碰就能打起来。”打仗?”袁术嗤笑一声,随手将酒樽掷在案上,”兵戈一动,日费千金。她陈昭拿什么来打?”
侍立一旁的杨弘连忙附和:”主公英明。豫州去岁北方二郡虽有旱情,但南方诸郡风调雨顺。咱们仓中粟米堆积如山,将士们吃饱喝足,何惧那虚名之徒?”
阎象被袁术与杨弘这么一说,心中也有些迟疑不定。
袁术嘴角微翘,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手指轻轻摩挲着案几上的漆纹,慢悠悠道:”陈昭借兵给孙策?呵,孙家小儿不过一介莽夫,纵有几分勇武,也难撼刘表根基。但若能搅得荆州动荡,于我而言,便是好事。”
他微微眯眼,仿佛已看到孙策与刘表厮杀的场景,语气愈发轻蔑:”孙策若胜,刘表必损兵折将;若败,陈昭的兵马也要折在荆州。无论怎样,都是他们两败俱伤,而我——”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一敲案几,冷笑道:”只需稳坐豫州,静观其变。”
杨弘连忙俯首,语气谄媚:”主公深谋远虑,臣等望尘莫及。孙策不过一介匹夫,岂能看透其中玄机?陈昭借兵之举,不过是替主公铺路罢了。”
阎象也跟着迟疑点点头。
他听着主公之策,他们只需坐山观虎斗,不用损耗一兵一卒就能削弱刘表陈昭二人,似乎对他们全是好处。
应当……对吧?
袁术一声令下,横亘在徐州与荆州之间的各个关卡立刻开关放行。
从徐州进入荆州南阳,有南北两条路线选择。北线较快,途径沛郡、陈郡、汝南,分属豫东平原,沿途更平坦。
孙策荀攸并未选择北路,曹操乃是沛郡谯人,虽袁术趁曹操被牵制在东阿之时趁机偷袭攻下了沛郡,可二人对袁术的本事心知肚明。沛郡名义上是属于袁术,可实际上真听谁的还说不准。
二人不约而同选择了南线——途径汝南颍川,从颍川进入南阳。有荀攸跟随在营中,到了颍川,就算袁术到时变卦,荀攸也可游说颍川士族与袁术周旋。
一路却是出乎二人意料的平静。
荀攸思索片刻,轻松就猜出了袁术的心思。
“看来袁公路是自诩为坐山观虎斗的猎户了。”荀攸身着深青锦袍,面容清癯,还带着从外赶回营帐的风尘。
兵行至颍川地界,一路日夜加急行军的队伍终于松了口气,行军速度也慢了下来。荀攸也趁着大军驻扎休息的时间往颍川走了一趟,拜访故友,顺便商谈了一下(njgV)借粮之事。
荀攸猜到袁术心思之后,僵硬的嘴角都忍不住翘了翘。
当年秦灭六国之时,齐国也是想着置身事外,偏偏齐王建死的最惨。
袁术麾下亦有不受重用的聪明人察觉到了不对。
有一人名鲁肃,习武通文,轻财重义,荒年散家财赈济乡里,在乡中颇有声望,被袁术任命为东城县令。
接到袁术命令各地让行的军令时,鲁肃正在县衙后堂,他手中捏着袁术的军令,眉头微蹙。
他生得高大挺拔,眉目间自带一股沉稳之气,此刻却忍不住摇头苦笑:”袁公路……当真不足与谋。”
他倒是能猜到些袁术心思,倒不是他有多熟悉袁术,实在是袁术心思太好猜了。
随便从哪个豪强士族中拽一个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出来,改名叫袁术,就能与袁术本尊一模一样——从姓名到头脑都一模一样。
又过数日,鲁肃一番打听之后,得知孙策的随军军师是荀攸,更是对袁术无言以对。
鲁肃思索之后,立刻做出了应对,他大步走向内室,对家仆吩咐道:”收拾细软,备好车马,但莫要声张。”
此时孙策已兵至南阳。
早有探马飞报黄祖,黄祖闻孙策亲至,冷笑道:“竖子欲报父仇,自投死地!”遂点兵五千,出城列阵。两军会于岘山之下,鼓声震天,旌旗蔽日。
黄祖丝毫不慌张,孙坚这个爹都死在了他手中,孙策一无名小将,又能翻出什么风浪?
就算是借了陈昭精兵,可区区三千人,又是隔州作战,他有一整个荆州为后盾,磨也能磨死孙策。
黄祖悠悠哉哉从大军之中骑马而出,见孙策面上干干净净,连胡须都没有,更加轻蔑。
孙策立马阵前,指黄祖大骂道:“老贼!昔日暗箭伤吾父,今日必取汝首级祭之!”
“你倒是个孝子,我今日就送汝下去见汝父!”黄祖挥刀令旗,麾下弓弩齐发,箭如飞蝗。
昭明军早有准备,当即第一行后退,第二行健壮士卒将巨盾从队伍中推出,箭矢打在盾牌上,叮叮作响,落在阵前。
黄祖正心中骇然,却又见一队骑兵从侧翼杀出,人马皆覆重铠,带着厚重面甲,长槊寒芒刺破天光。黄祖瞳孔骤缩,本能地勒马后退,却见那铁骑已如洪流般碾入阵中!
他再定睛一看,心胆俱裂。铁骑所过之处,血肉横飞,断肢残甲漫天抛洒,自家军阵如麦浪般被撕开一道道猩红缺口。
这怎么打?这是东汉该有的兵种和战术吗?黄祖如坠冰窖,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他倒是知道陈昭大败袁绍,可黄祖从来没想过袁绍要打的是这些个东西。虽然他与名满天下的袁绍没有过接触,可另一位袁氏子袁术就在荆州旁边,黄祖还以为袁绍又是一个依仗袁家四世三公名气起家的无能之人。
可现在看,袁绍能和陈昭打得有来有回,简直不可思议!
此时昭明军步卒已借着重甲骑兵遮掩,步骑协同作战,杀了上来。步卒刀盾如墙推进,长矛自盾隙毒蛇般刺出。铁骑冲锋在前,步卒绞杀在后,两相配合,如一台杀戮机器,将黄祖军阵生生碾碎。
两军交锋,喊杀声动地。黄祖军虽众,然久疏战阵,渐不能支。
黄祖见势不妙,急调马头,亲卫簇拥着帅旗仓皇后撤。孙策眼尖,见黄祖旗号移动,怒气上涌,弃众独追。
“老贼休走!”
孙策从背后解下手弩,一箭飞越半空——
人群滚滚,难以瞄准,箭头射中了黄祖臀部,黄祖随之坠地。
黄祖坠地之后还捂住伤口不可思议。
不是,你这弩是不是射得太远了?
孙策追上,手起刀落,将黄祖人头斩落。
临死之际,黄祖心中最后一个念头是:袁术误我。
你要是早说你哥袁绍不像你一样废物,我也不会小看把袁绍打得落花流水的昭明军!
袁绍九泉之下,定会把黄祖引为知己——不是我菜,是陈昭强的离谱啊。
昭明兵见主将斩敌,士气大振,追杀十余里,斩首千余级。
孙策取黄祖首级,以白绫裹之,设香案祭于岘山前,叩首道:“父仇已报,儿日后定当在主公帐下拼死,不坠我孙家威名。”
众人皆哭,唯有荀攸在一侧面无表情。
待到孙策心情平复会营,荀攸立即找上了孙策,将陈昭密信递给孙策。
随那两车送给袁绍的财物一并从邺城出发的还有这封送到荀攸手中的密信。
“先前孙将军要报父仇,攸便暂隐此信。如今将军父仇得报,可为主公效力。”荀攸淡淡解释。
按照主公之言,让孙策报完父仇之后休息两个时辰就可以接着干活了。
密信中只说了一件事:袁谭可为攻破豫州的另一内应。
另一内应。
这番说辞颇为巧妙。
孙策瞬间明了为什么他手下的这三千兵会如此精锐了。今日在战场上,何止黄祖被吓了一跳,孙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昭侯麾下的精锐要是都如这等一般,横扫天下都用不了一年吧?可昭侯还在冀州挖蝗虫卵,显然现在还没有一年就能横扫天下的本事。
孙策抚摸着有些刺挠的下巴,一点就通:“那策便宣称黄祖虽死,射杀先父部下却逃窜入城,守城不出?”
他凑近荀攸,战甲鳞片在火光下泛着寒芒,咧嘴一笑,右手成刀,猛地向前一劈:“而后咱们屯兵在南阳城外,假作攻城,等待主公起兵,咱们就调转枪头,借着颍川这条近道,直插袁术老巢汝南!”
这就说得通,为什么他领的这支精兵会如此兵强马壮了。这只精锐昭明军的正事是突袭袁绍,给他爹报仇只是顺带的事。
也难怪会派荀先生随军,想要策反颍川,还得是出身颍川荀氏的荀氏子弟好用。
得知了真相,孙策心中没有一点不乐意。不论这支精锐的主要目的是否是让他替父报仇,横竖他报了父仇是事实,要不是如此精锐,他岂能如此快报仇。
何况,昭侯能让初来乍到又年轻无名的他担任这支昭明军中最厉害精锐的主将,便是难得的信任。
荀攸但笑不语。
孙策长叹一口气。
荀军师哪里都好,就是不爱说话,能用皱眉、点头和他那僵硬的笑表达出的东西,荀军师就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先前为父报仇,他又心事压在心上也就罢了。现在大仇得报,若还没人能同他笑谈,孙策觉得自己都要面瘫了。
“策能否引荐谋士入主公帐下?”孙策心里打着算盘,主公只说要一将配一军师,可也没说不能自己带军师。
“引荐百人亦可。”荀攸终于又挤出来五个字,仔细看,脸上只有嘴巴动了动,眉眼依然平静如常。
——亦在主公与他所料之中。
若只为出谋划策和游说颍川,文若比他适合孙策。只是文若擅交友,能让孙策心生亲近,便骗不来孙策的亲友了。
孙策立刻起身,打算写信把自家发小周瑜骗来。
他不能从好笑语的孙策变成面瘫的孙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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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骑兵参考玄甲兵,步骑协同战术参考宋代《武经总要》——详细的记载步骑协同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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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暮春的庭院里,一树梨花簌簌落在石阶上。周瑜独坐青石案前,一袭素色深衣垂落如静水,广袖半掩着膝上古琴。修长指尖拨过五弦,泠泠声里似有流水撞玉,惊得檐下新燕倏然振翅。
“郎君,孙小将军来信。”仆从捧信疾步而来。
周瑜指尖一顿,琴音戛然而止。他接过信函,目光略过熟悉的字迹,目中浮现疑惑。
伯符竟邀他即刻前往南阳,共投昭侯?这般仓促,却是为何?
去岁年末,孙策来信言及自昭侯处借得精兵时,周瑜便已料到这位挚友终将投效陈昭。他亦想过,孙策必会向昭侯举荐自己。
只是这时机……周瑜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光洁的下颌。他原以为伯符报得父仇后,会守孝三载,待伯符孝期届满,自己加冠之后,再前去相投。
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备马。”
不过半个时辰,周瑜已褪去青衣,换上一身浅色劲装。玉冠束发,长剑悬腰,匆匆向南阳赶去。
伯符邀他,刀山火海他也要去一趟。
岷山脚下。
孙策百无聊赖地趴在案上,下巴抵着竹简,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
他是无聊透了,黄祖已死,刘表派来了一个号称皇叔的刘备,守得南阳城水泄不通。
昭侯给他的任务是奇袭袁术,而非死磕南阳。就算他今日破城,明日他率军东进,刘表必定卷土重来。三千昭明军再精锐,也分不成两半用。
为了注定守不住的城池流血没意义,孙策干脆就装作一副要攻打南阳复仇的模样,每日派几个兵丁去装模作样射几十支箭,也就糊弄过去了。
偏偏为了防备刘玄德偷袭军营,他还必须待在军营附近,想要外出打猎都不能。
孙策掀起一只眼皮偷窥端坐在对面,让自己不能出门打猎的“罪魁祸首”荀攸,故意又长叹了一声。
荀攸手握书册,仿佛没听到耳边一声声的叹息声一样,依然面无表情读书。
孙策蔫蔫趴回了桌案上。
“将军,周瑜在营外等候!”亲卫一声通传,孙策立刻跳了起来,刷一下窜出了大帐。
“军师,策去迎公瑾,去去就回!”
眨眼之间,孙策已经蹿没了影子。
孙策一路狂奔,远远就望见那道熟悉的身影,青衣若谪仙,长身玉立,正勒马于营门之外。
“公瑾——!”孙策大笑出声,声音清朗。
周瑜闻声回头,还未及开口,孙策已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用力拍了拍。
“公瑾可算来了!”孙策揽住周瑜,将他拉入营中。
周瑜被他撞得微微踉跄,却也不恼,只是摇头失笑:“伯符这般急躁,可不像个统兵之将。”
“唉,在旁人面前冷静就罢了,在公瑾面前,你我兄弟,当坦诚相待。”孙策哈哈大笑,眉目都舒展开。
周瑜还惦记着孙策急信,左右看看,揽住孙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低声询问:“伯符来信如此之急,可是遇到了难事?”
也不怪周瑜多想,孙策怕半路信被歹人劫去泄露了陈昭机密,在信中说的语焉不详,只说有要事请周瑜来做参谋。
孙策眨眼:“无事便唤不得周郎乎?”
他也学着周瑜模样压低声音,狡黠一笑:“并非难事,而是好事,你我兄弟,有好事我岂能忘了你?”
孙策看似继承了父亲的莽撞,实则青出于蓝——在孙坚的勇猛之外,更添了几分机敏。
孙策想得清楚,昭侯已经雄踞四州之地,自己这时候才投昭侯,想要成为昭侯心腹,靠资历是不行了,只能靠军功后发先至。
亲眼见这一营的精锐昭明军在战场上厮杀之后,孙策更加清楚自家主公的本事。上千铁甲兵一起冲锋,就是吕布来了也得转头就跑,何况区区袁术?
这样收益比风险大的好事当然要喊上自家兄弟一起分军功了。当然自家兄弟指的是他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公瑾,孙权那小屁孩还是老实守孝读书去吧。
孙策重重拍着周瑜的后背,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周瑜拍进土里:”公瑾,投昭侯这事宜早不宜迟,再等两年黄花菜都凉了!”
周瑜惊讶道:“伯符竟对昭侯如此盛赞。”
二人是总角之好,亲如骨肉,周瑜知晓孙策的傲气,能让孙策如此盛赞,昭侯必定是英明之主。
“你我曾升堂拜母。我娘就是你娘,我主公自然也就是你主公。”孙策挤眉弄眼,笑嘻嘻道。
“我早已向主公去信一封,将公瑾夸得天花乱坠,主公已经来信,大方命我好生款待新同僚呢。”
周瑜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看来今日瑜是自投罗网,插翅难飞了。”
孙策朗声大笑,一把将周瑜揽入怀中:”你我兄弟本该同进同退!如今我既已投效昭侯,公瑾莫非还想另择明主不成?”
话音未落,孙策已单手扣住周瑜另一侧肩膀,猛地将人往营中一带:”过来吧你!”
周瑜笑着反捶了孙策一拳:“好你个孙伯符。”
他竟然就这么连昭侯面都没见到,就被自家发小骗来,糊里糊涂投了昭侯了!
“分军功乃是其一,还有其二。”孙策哀叹,“公瑾若再不来救我,没人与我说话,我就要无聊地长毛了。”
周瑜眉头微蹙:”伯符与同僚相处不谐?”
孙策表情一下子难以言喻了起来:“并非不合,荀军师神机妙算,只是……”
孙策模仿荀攸——先是把眉眼嘴角都绷得笔直,而后缓缓地、极有分寸地勾起嘴角,嘴角两边各自扬起一个精准到令人发指的,绝不超过三度的僵硬弧度。
“咳、咳。”一道咳嗽声忽然从孙策背后响起。
孙策身体一僵,毛骨悚然,缓缓扭过头,对上了荀攸面无表情的脸。
荀攸无奈道:“攸来迎公瑾。”所以他站在了帐外,正正好看到某人学他。
孙策低着头,从不信鬼神之说的他现在只希望天降神雷把自己劈晕。
荀攸望着面前与他长子一般年纪的孙策,面上神色不变,目中却隐约露出几分温和,“伯符今日还未巡营?”
“策这就去巡营。”孙策如蒙大赦,嗖一下就蹿没了影。
荀攸带着周瑜返回大帐,周瑜解释:“伯符一向……”
“如此甚好。”荀攸平静道。
他长子像他一样沉默寡言,只是不幸早逝,或许就是因为少年老成,思绪太重。年轻人就该活泼些有少年气,这很好。
“昭明军中亦有些将领与伯符年亦相仿。”荀攸言简意赅,主公年前还拉着吕玲绮一起给他这位“孤寡老人”送温暖,结果爬墙给他偷摸塞礼物的时候险些被当成贼抓了。
再加上一个说起话来能顶八只鸭子齐叫的好友郭奉孝,荀攸只觉孙策老实极了。
为着主公颜面,荀攸也只能说“某些将领”,不能说“主公与某些将领”。
周瑜敏锐察觉到了“某些将领”的不对劲,扯开话题:“瑜听闻名满天下的琴道大家蔡氏文姬在主公麾下,不知日后能否有幸与文姬探讨音律。”
荀攸缓缓扭头,语气中带着些许周瑜不懂的情绪:“公瑾亦擅长音律?”
“略有涉猎。”周瑜谦虚拱手。
落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瞬间就更古怪了。
周瑜摸不着头脑,最终只能归结于:
这位军师,脾气果然很古怪啊!
*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去年整个春夏都少有雨水,今年则雨水充沛,田间青苗蓬勃生长。
渐渐进入五月。
各地蝗虫纷纷孵化,幼虫刚爬出卵就被每日巡逻的农人发现,一日之内就上报三级,从里正奏报到了太守案头。
陈昭刚开春就下了死令,哪个官员负责的地方形成了蝗灾,从里正到太守,所有人都要三族祭天。
为了取信于官吏,陈昭还特意抓了几个贪污赈灾粮食的官吏,把冀州各地官吏都召集到邺城,向他们展示了一下什么叫做三族祭天。
不少胆小的官员回去之后连(HqIN)做了半月噩梦才缓过来。效果也很明显,各地太守县令恨不得连自己八十岁的亲爹都派出去巡逻田地。
巨鹿太守李邵正在午憩,忽闻属吏来报发现蝗蝻,连滚带爬滚下了床榻,趿拉着鞋就往外冲:“快!速调鸭兵剿蝗!”
天光未亮时发现的蝗蝻,日暮时分李邵已亲临现场。他怀里抱着已经翻烂的治蝗虫书,生嘶力竭地指挥着:”速令各县押送鸭群!再挖壕生火!”
见胥吏们手忙脚乱,李邵急得直跺脚:”混账东西!昭侯颁发的治蝗章程都没读过吗?蝗虫喜欢亮堂地方……”
李劭着急来回穿梭,见谁动作慢了上去就是一巴掌:“事关我家三族……关乎万民安康,尔等快些、再快些!”
冀州、青州、徐州,乃至还未彻底平定的兖州,各地官吏都提心吊胆,无数鸭子被运到各地……
一月过去,风平浪静,陈昭才松了口气。
蝗灾一般会有两波,分为夏蝗、秋蝗,夏蝗五月起灾,六月最盛,夏蝗啃食青苗,危害最烈,若夏蝗未彻底扑灭,蝗虫产卵后可能会在八月入秋爆发第二次蝗灾。
六月未能成灾,就算安稳度过了。
“命各地将鸡鸭送往与其他诸侯地盘相邻的郡县。”陈昭有条不紊下发命令。
天下人共在一个大汉,蝗虫又长了翅膀,虽说她去岁已经给其他诸侯送了治蝗法子,可也不能保证其他地方能如她治下一般坚定贯彻执行。
相信其他诸侯的良心和本事,是愚蠢的做法。
并州之地,曹操十分重视陈昭送来的治蝗法子。去岁并州旱情本就不甚严重,今岁虽有零星蝗患,却皆在乡县之内便被扑灭,终未酿成大灾。
可并非每个地方都能有做实事的州牧。
关中平原的青翠麦浪仿佛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起初是天地交界处浮起一片昏黄的云,翻滚着向洛阳压来。蝗虫掠过渭水,岸边的垂柳顷刻只剩枯枝;扑向农田,青苗在眨眼间化作齑粉。
孙老叟双膝重重砸在田埂上,干裂的嘴唇不住颤抖:“老天啊——你开开眼吧!”几滴浑浊的泪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
去岁远在徐州的妹子孙酒妪给他寄了书信,说今年还会有蝗灾,让他养鸭子吃蝗虫,孙老叟将信将疑养了五只鸭子。
此刻那些鸭子正徒劳地扑腾着翅膀,在蝗群中显得如此渺小。五只鸭子哪里够?一人之力如何够?
“没了、都没了。”孙老叟身侧,是他的儿子和儿媳,二人抄起衣裳,试图多扑几个蝗虫。
“早知今日,当年就该跟着昭侯走啊!”老人捶胸顿足,声音嘶哑,“原以为董卓那恶贼死了苦日子就到头了,谁知道,咱们后面还有受不完的罪啊……”
他只恨自己当年舍不得自家祖上留下来的这二十亩地,没跟着昭侯一起离开洛阳。去年那么大的旱灾都挺过来了,卢公生前发的麦种才刚抽穗,本以为苦日子终于熬过去了……谁知道熬过旱灾还有蝗灾。
“大勇,带着你媳妇逃吧。”孙老叟突然抓住儿子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儿子的皮肉,“去投奔昭侯去,你们不能和我这把老骨头一起饿死啊。”
大勇扑通跪下:“爹!咱们一起走!”儿媳也跟着跪下,三人哭作一团。
“洛阳离徐州好几百里路,我这个老不死哪能走的过去。”孙老叟抹泪,“我死也得死在祖宗留下的田地上。”
孙老叟不知道昭侯已经打下了兖州,也不知道洛阳到徐州不仅几百里路……他只知道,逃难路上少一个人就少一张嘴。
没有人号召,没有人领头,越来越多的流民抛家舍业,踏上了往东走的路。
没人知道他们心心念念的昭侯治下是不是也有蝗虫,他们只记得,当年董卓作乱,他们没饭吃,是昭侯发粮赈灾。
还有卢公,可卢公已经死了,大汉天子给不了他们活路,他们只能去寻找他们仅知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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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长子缉,有攸风,早没。次子適嗣,无子,绝。——《三国志·荀攸传》
昭昭给孤寡老人送温暖!昭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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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洛阳城门日日都挤满了出逃的庶民,乌泱泱宛如一片厚重的黑云,天上则满是黄云,蝗虫嗡嗡振翅,合着满城的哭声。
流民聚集,先前剿过一次匪的关中各地,又悄无声息冒出了成群结队的匪贼。
崇德殿中,百官肃立。
如今是刘协亲政,虽说这“亲政”二字,也不过是徒有其名。天下诸侯各自为政,天子能号令的,不过关中一隅。
大司农朱儁声音低沉,将关中蝗灾情况一一禀告。
刘协身材已经抽条,此刻却仍显得单薄。他手指紧攥着龙椅扶手,指节泛白,声音落在殿内:“朕记得去岁朕已下旨督促各地防范虫灾了?”
刘协心中还残留着些许对当年从董卓手中救下他的陈昭的感激,去岁陈昭送来治蝗书之后,刘协也发下圣旨命令各地防范蝗虫了。
为何蝗灾还如此厉害?
太尉杨彪和朱儁对视一眼,双双无言。
这世上哪里能有一道圣旨就能解决的事情?陛下颁布圣旨,百官再督促一遍麾下小吏,此事也就过去了。
至于到底有没有人把这当成要紧事做?养鸡鸭要花钱,让百姓去找蝗虫卵也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做成的事……更重要的是,朝野上下没人真把小皇帝当回事。
杨彪感受到身后派系官员投在他身上的催促视线,向前一步道:“启禀陛下,蝗虫乃是天灾,各地乱臣贼子作乱,上天才会降下蝗虫惩戒世人。天灾来无影去无踪,实乃防不胜防。”
刘协从未见过蝗虫,更不知蝗灾如何形成,闻言迟疑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他曾在宫中翻阅过历代诏书,依稀记得大汉数百年间,每逢蝗灾,皆以“天谴”论处。那时,往往由三公之一引咎辞职,再行祭祀,以求平息天怒。
“太尉以为……当如何赈灾?”刘协声音极轻。
杨彪沉默片刻道:“国库空虚,存粮无几。陛下可下诏令百姓节衣缩食,再以身作则,缩减宫中用度,熬过今岁,或可盼来年转机。”
刘协听着这话觉得耳熟,好像去年旱灾之时他已经听过了一遍一样。
“莫非国库连宫中的粮食都供应不了吗?”刘协愣了一下,下意识追问。
他过得最苦的时候就是在董卓手下苟且活命的那段时日,可董卓虽然残暴,却也没穷到在衣食上短缺他。
这话实在不像是什么英明君主能说出来的话。
百官之中有人悄悄掀起眼皮瞥了刘协一眼,心中暗暗有了成算。
下朝之后,议郎董昭匆匆回府,思索自己该找何出路。
小皇帝不知道庶民饿惨了会发生什么事情,做过县令、又曾追随过袁绍的董昭却很清楚流民能干出什么事情。
洛阳城再惨,也有富户和国库在此,流民也不全是傻子,定有人能想到高官富户家中和国库之中有粮。
到时候流民凝聚成匪,冲击洛阳,洛阳未必能守住。
“陈昭、曹操还是袁绍呢。”董昭在书房中踱步,步伐急躁。
至于益州的刘璋和荆州的刘表,董昭想也没想过。汉家天子最值钱的东西就是汉室正统这个名声了,刘璋刘表都是汉室宗亲,自己就代表了正统,根本不需要天子。
董昭一咬牙:“我与曹操有旧,还是投曹为妙!”
袁术先排除,天下稍微有些本事的人都知道袁术无能。豫州本地的人才宁可去离乡去投北方各个诸侯都不愿意投靠近在咫尺的袁术,此人不堪便可见一斑。
至于陈昭,陈昭坏就坏在太厉害了。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如今再去投奔,已无高官厚禄给他,何况那竖子反贼出身,反贼哪用得着天子名头……
“且再等一等。”董昭眼中精光闪烁,按耐住了心思。
天气越发炎热,渐渐地,洛阳城外的人影越聚越多,在官道旁结成乌泱泱的群落。他们试图冲击洛阳城门,只是几次都被挡了回来。
洛阳城门紧闭,城头甲士林立,刀戟森然。
吕布斜倚在箭垛旁,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掏着耳朵,嘴里不住抱怨:“又要弟兄们卖命,又不给弟兄们吃饱饭,铁打的人也得吃饭吧……”
张辽沉默不语,高顺去帮女公子了,就剩下他陪在吕将军身边。一来二去,张辽终于知道高顺为何那般沉默寡言了。
实在是吕将军太能说了。他一个人就能把两个人的话说完,还霸道得很,只许自己抱怨,不许旁人劝解。”往日吃香喝辣的时候想不起咱们,如今有难了,倒知道来求人了?”吕布冷哼一声,指节捏得咔咔作响。
他素来瞧不上朝中那些文官。卢植在世时,好歹还给他几分薄面。自那老儿一死,这帮自诩清贵的酸儒又故态复萌,只当他是个呼来喝去的马前卒。但凡有油水的好差事,从来轮不到他头上。
吕布都琢磨着去投靠旁处了,谁知饿疯了的流民竟聚众为匪,接连冲击城门。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文官又让他来守城了。
“也不知玲绮现在如何。”吕布嘟囔,“陈昭应当缺不着她吃穿。”
吕布又开始念叨起了留下一封信就去投了他闺女的高顺——倒是没觉得高顺有错,他就一个闺女,跟随闺女还是跟随他都一样。
“吕将军!吕将军!”巡视的太尉杨彪爬上城墙,见本该巡逻城墙的吕布正躲在阴凉下与裨将聊得唾沫横飞,老脸都吓白了。
他跺着脚:“战况危急,吕将军怎么如此轻怠?”
吕布瞥了眼城墙外那些瘦得跟麻杆似的流民,没好气道:“哪来的战况危急?”
这老头还真以为打仗就是比哪边人多呢?就下面那些饿得皮包骨,一天都没被训练过的流民,人数再多上十倍也攻不破他镇守的洛阳城墙。
在杨彪眼中却不是这个样子,他只看到吕布疏忽职守,流民越聚越多,心惊胆颤。
洛阳城一旦被攻破,吕布赤兔一骑拍马就跑路了,他们这些人可跑不了。杨彪有心想要训斥吕布两声,又想起吕布那叛主不眨眼的战绩,心里一虚,又把训斥声咽了回去。
“这可如何是好?”杨彪下了城墙之后长吁短叹,为天子安危忧心忡忡。
董昭见时机已到,眼珠一转提议道:“今曹操在并州,兵强马壮,太尉何不请陛下下旨,宣其入朝,保护天子?”
杨彪才猛然想起曹操来,他与曹操上一次相见,还是各路诸侯讨伐董卓之时。那时候的曹操,还是大汉忠臣。
更早时候,那时自己任京兆尹,曹操初举孝廉入京,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郎官。算起来,曹操还是他看着长大的。比起出身边关,还有跟随董卓这个污点在身的吕布,显然曹操更能被算作自己人。
“老夫这就去请旨。”杨彪挺直(oRxL)佝偻的腰背,朝宫城方向疾步而去。
董昭顺利成了送旨的使者。
曹操听闻天使前来,亲自出门相迎。董昭见了曹操,也不端天子使者架子,而是恭恭敬敬向曹操行礼。
“董昭传天子圣旨,请明公发兵洛阳,护卫天子。”
曹操将董昭请入坐席,细细询问洛阳如今状况。
听闻有吕布镇守洛阳,曹操眉头皱了皱,董昭注意到了曹操情绪,笑道:“吕布曾是董卓麾下走狗,又曾杀先主丁原,此等人谁敢用之?明公兴义兵以除暴乱,此齐桓公尊王攘夷旧事,天下皆敬之。”
“公仁当请上座。”曹操听到董昭这一番话,起身走到董昭身边,“久闻公仁之名,今日一见名副其实。”
齐桓公尊王攘夷的名声可比什么挟天子的名声好听多了,这家伙是个人才啊!
董昭既敢来找曹操,自有把握让曹操重用他,又抚须一笑:“洛阳赤地千里,国库空空如也,无粮供应天子百官,陛下移驾至别处才是上策。非常之事,乃有非常之功,明公当速决之。”
曹操又是一惊,亲自为董昭斟酒:“此谋国之言,操敬公仁一杯。”
让天子离开国都,便是让鱼离开水,在洛阳说不准还会蹦出来几个忠于天子的难缠之人,可离开洛阳到了自己手上,那就是他说了算了。
董昭此人真对得起他这个名字,与陈昭一样一肚子损人利己的坏水!
翌日曹操便点齐兵将直奔洛阳,几日工夫便到了洛阳,三两下将围在洛阳城外的贼匪赶走,就急忙入宫拜见帝王。
路过吕布身前时,吕布低头瞅了半天,嗤气一声。
老短腿个子不高,抢功劳跑的到快。
看在曹操带来的那几十车粮草的份上,吕布还是压住了心中的轻蔑——先吃饱了饭再放下碗骂这曹阿瞒,国库没粮,他手底下的士卒也有好些时日没能敞开肚子吃饭了。
曹操也无心与吕布计较,满心都是即将到手的天子。他带着几个心腹直入皇宫,先与刘协寒暄了两句,便直言不讳。
“洛阳无粮,关中大蝗,转运粮食艰难。臣请陛下前往晋阳,并州无灾,粮足朝廷用之。”
刘协目瞪口呆:“爱卿此言是否太过?洛阳乃百年国都,岂能……”
“惟陛下从之。”曹操不客气道。
他需要的是一个听话,名正言顺,能让他用来招揽人才的吉祥物,而不是一个压在他头顶的真天子。当然,他还要借汉室名声对抗陈昭,也不会真对天子如何。
可吓一吓天子,让他认清处境亦是必要。
刘协哆嗦了一下,眼前曹操的身形与记忆中董卓的身影渐渐重合,他狼狈低下了头:“便依卿所言。”
他怕死,诸侯不会为他讨伐曹操一次,也再没有第二个卢植做他的忠臣了。
刘协端坐在冰冷的龙椅上,得偿所愿的曹操躬身行礼,他的礼节完美得挑不出毛病,却在直起身的瞬间就带着一众心腹转身离去,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未留下。
“不是太傅,而是太师啊……”刘协苦涩道。
*
铺天盖地的蝗虫飞过函谷关,飞过司隶弘农郡,去势未减地飞入了豫州颍川郡和兖州陈留郡。
镇守在陈留郡的沮授骂骂咧咧,一边把朝廷百官从上到下骂了遍,一边组织人手除蝗。从西边飞来的蝗虫已经成了蝗灾,哪怕是有提前从青州运来的大批鸭子和日夜不息的大火焚烧,陈留郡也有三县麦子被蝗虫啃尽。
位于陈留郡东侧的豫州沛郡与梁郡侥幸免过了蝗灾。
颍川却是无力抵挡,虽在陈昭麾下就职的谋士也早就向颍川老家递了信,可士族之力依然只是杯水车薪。铺天盖地的蝗虫吞没了豫北平原。
荀攸望着头顶乌泱泱的蝗虫,痛惜长叹一声,写下一封信八百里加急送往冀州。
得知豫州蝗灾的陈昭眼前一黑。
关中蝗灾陈昭早有预料,一来去岁旱灾就是关中最重,二来朝廷那些废物官员的本事陈昭也早有领教,不是自家的事情他们不会上心。
可豫州……那是你袁术的治下啊!她都送了攻略,结果袁术居然真能看都不看!
袁术的脑子呢?为什么她找遍了大汉都没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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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看比典韦更忠心曹魏的曹魏第一忠臣董昭做过的大事(可以说很擅长谋身了):
献”挟天子”之策 :力劝曹操迎汉献帝迁都许昌,奠定曹氏政治优势。
助曹操称公加九锡 :主导”九锡之议”,为曹魏代汉铺路。
辅曹丕篡汉 :主持禅让仪式,助曹丕称帝,被誉”魏之张良”。
董昭:这是什么?大汉?卖了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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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主公,祸事了!”阎象步履匆匆跑入厅内。
袁术正倚在软榻上,指尖随着乐师鼓点轻轻叩击案几。见心腹如此失态,他不悦地蹙起眉:“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蝗虫自北飞来,铺天盖地,颍川已经遭了蝗灾了,蝗虫还未见止势啊。”阎象忙呈上急报。
袁术面色一惊,挥手止住歌舞,令舞姬乐师退下,拿过急报仔细浏览,依然不敢置信。
“从关中飞来的蝗虫?”袁术瞳孔一缩,心中忽然就闪过了一句话。
——大旱之后多有大蝗,遇旱先治蝗。
他脸色一黑,无他,这句话是他从去年从陈昭派人送来的那本书上看到的话。
“去岁大旱,遭灾的是关东之地,蝗灾怎会蔓延至豫州?”袁术怒气冲冲起身,将急报掷地。
关东,兖州冀州那叫关东,豫州在司隶以南,与关东八竿子都打不着。
“定是曹操与陈昭惹得天怒,才牵扯到了我。”袁术愤然甩袖,全然忘了颍川、沛郡等地,是他趁曹操兵败北逃时偷袭占下的地盘。
袁术又猛然想起来,踱步道:“还有那陈昭,她是黄巾妖女,定是她使了妖法,才把蝗虫引到我治下!”
阎象:“……”他私下向在冀州任职的旧友借书看过,依稀记得“蝗虫是天谴”这个旧说法已经被昭侯辟谣了,现在新学是“天气炎热,蝗虫孳生更盛”。
陈昭势力越来越大,读书人之间的说法也一年一换。前几年人人都骂陈昭黄巾妖女,不知所谓;这几年又说陈昭似乎有些本事,写的改良版《太平要术》也有可取之处;去年随着陈昭占据四州,天下风气又是一变,现在自诩有能耐的士人都关注着昭明书坊,陈昭一出新书就偷偷买来学习。
袁术这个模样一看就是沉迷享乐连读书大事都不上心了,才会深信不疑陈昭去年就已经辟谣的谣言。阎象看向袁术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鄙夷。
呸,又不读新书又迷信!
可这话阎象也不敢说出口,他斟酌问:“依主公明见,如今该如何治蝗?”
“命各郡太守依照先例治蝗。”袁术有些焦虑,他出身显赫,初入仕途就是虎贲中郎将,从未有过应对天灾的经验。
袁术心中隐隐后悔,早知真有蝗灾,当日就不该把陈昭送来的那本治蝗书烧了。可后悔也为时已晚。
阎象面露难色,隐晦提醒:“主公,往前还未有除蝗成功先例。”
在陈昭顶着太平神女名头向天下解释蝗虫并非天罚之前,天下人的认知还是上天发怒。就连大儒蔡邕,在面对蝗灾之时也只向汉灵帝上书“蝗者,贪苛之所致也”。民间除蝗,也只有衣服拍打和火把焚烧,效果嘛……反正史书上是没见成功过。
“帝王罪己 、祭祀驱蝗……”阎象絮絮叨叨数算着以往遇到蝗灾时候的应对法子。
只是阎象心里却不免嘀咕,以往没有成功例子就罢了,现在陈昭防蝗成功的例子摆在那,就衬得以往那些法子荒谬了。
太平神女的本事似乎高过蝗虫天罚啊。
袁术再蠢也知道祭祀没用,他烦躁道:“去岁陈昭送过来的那本书还能找到复本吗?她不是开了个昭明书坊卖书?”
“书坊所卖之书只教人翻找虫卵与上报官府,并无除灾之法。”阎象中气不足道,他自觉要跟上天下读书人潮流,所以明知自家主公不喜陈昭,依然买了昭明书坊的全部书,生怕被袁术发现他背地里“资敌”。
好在袁术本身也不是什么细心之人,如今焦急之下更不会在意下属心思,袁术只是烦躁挥挥手,就挥退了阎象。
纠结了整整两日,又接到陈郡太守的急报之后,袁术才终于捏着鼻子做了决定,派人重金向陈昭购买一册治蝗书。
邺城,已是七月底,田垄间,沉甸甸的谷穗压弯了秸秆,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天气炎热,田中百姓赤着胳膊,汗水顺着黝黑的脸颊滚落,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前面十个月,各地都在有条不紊兴修水利,数以百万计的流民再给粮仓带来沉重压力的同时,也带来了能开山挖河的劳动力。
数以百万计的流民如蚁群般散布在河道两岸,铁镐凿石的闷响日夜不绝。流民佝偻的脊背上蒸腾着白气,将热汗渗进新修的堤坝,滴落在吱呀转动的水车木轮间,又随着冶铁坊里飞溅的火星一同灼烧在犁铧与刀箭的锋刃上。原本计划五年修完的水利,半年之内就全部完工。
开春时节,官府发下文牒,着各处流民俱来领田。那田亩因连年兵燹,十室九空,竟多至无人耕种。陈昭便以官仓粮种借给流民,约定秋成比旁人多交纳一成粮税,又推出了做工可换农具的活动,以工抵货。
流民各个感恩戴德,要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谁都不愿意抛弃田地当流民。本道今生要做他乡饿殍,谁晓得神女让他们能活命,还愿意给他们分田地和种粮,有田有屋,他们就不再是流民了!
没有干旱,没有蝗虫,雨水充沛,更先进的农具,还有神女新造出能增加粮产的“粪丹”,这是一个毫无疑问的丰收年。
黄澄澄的庄稼长在地里,等在收割,百姓心里有了底气,连带着邺城街上铺子生意都翻倍地涨。
州牧府内。
陈昭绕车两圈,打量院中这两大车袁术送来的金帛财物。
“袁术好歹也换一换东西吧。”陈昭掀起蒙在上面防灰的麻布,吐槽道。
这两大车的金帛就是几个月前她送(UmNM)去借道的金帛,甚至比她送去的东西还少了一些,也不知是被袁术取用了,还是被他麾下的人偷偷抽成走了。
袁谭送给她,她送给袁术,如今袁术又送还给她,这两辆车就快能认路了。
“主公之意,可是要拒了袁术?”荀彧立于阶前,见陈昭绕车踟蹰,不禁莞尔。
陈昭冷笑道:”袁术此人,实无治世之才。当日我念天下百姓皆为汉民,特将治蝗之书无偿相赠,他却置之不理。如今蝗虫过境,方知治蝗之要,早干什么去了。””今以重金求书,足见其先前对此事之轻忽。那书送去,想必被他随手弃置,否则何至于今日又来求取?豫州在他手中,实乃万民不幸!”
自己主公的心思很好懂,起码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心思很好懂。荀彧瞬间了然陈昭心思,道:“主公欲起兵讨伐袁术?”
“临近秋收,粮草充足,的确可行讨贼之事。”荀彧迅速分析。
岁禾黍丰登,正宜秣马厉兵。大军所过之处,可就地取粮,省却转运之劳。
荀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双疏淡如远山的眉毛忽舒忽颦,眉心若有轻蹙。
打倒是不怕,袁术的本事他们这些士人心知肚明。唯一难处就是师出无名,先前袁绍对主公用兵,能厚着脸皮称一句“讨伐反贼”,是因自家主公的确是反贼……可如今自家要先动手,该用什么名头呢?
“文若不必忧心,我早已有了成算。”陈昭嘴角斜挑,眼角微眯,露出一抹狡黠的坏笑。
“愿闻主公妙策。”荀彧温柔一笑。
陈昭哈哈把荀彧推出了院子:“文若先回家休息一日,明日就能知道了。”
干坏事怎么能当着温柔沉稳谋士的面呢!
打发了荀彧之后,陈昭立刻命人把祢衡带来。
不多时,一名青年被引入厅内。他身形清瘦,眉目间带着几分傲气,肤色却白得近乎透亮,像是许久未见天日。
“你是祢衡?”陈昭盯着面前这个眉宇间带着一丝桀骜的清秀青年,不敢置信。
祢衡察觉到陈昭惊讶的视线,顿时像只骄傲的小公鸡一样抬起了下巴,连脊背都挺直了几分。
他躲在屋里捂了半年,亲娘抹脸的膏药用完八盒,才终于把自己捂回了原本的白皙模样。
心下又唾弃,果然陈昭就是个只重相貌不重才华的肤浅主公,他现在好看了,陈昭对他的态度都不一样了!
“祢衡拜见主公。”祢衡拿出了自己名士的气度,云淡风轻见礼。
“听说你又降职了?”陈昭下一句话让祢衡脸上表情瞬间僵硬。
他现在都英俊回来了,陈昭怎么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分明陈昭对那些徒有其名的谋士态度都好的不得了啊。”我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你照着这人的口吻,把我祖宗十八代骂个遍。”陈昭把袁术那封信扔给祢衡。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我会找个模仿笔迹的高手配合你。”
祢衡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抖——
一半是气的,这陈昭竟要他做这等有辱斯文之事;另一半却是兴奋的,毕竟骂人这事,他称第二,天下没人敢称第一。
能当面骂陈昭……的祖宗,祢衡骤然生出一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感动,觉得上天对他不薄,虽让他仕途不顺,却也给了他能实现平生志向的机会。
“你知道我出身吧?颍川陈氏,别骂错了坟。”陈昭望天,咳嗽了一声。
只能苦一苦自己了,骂名颍川陈氏担着。
祖坟上想要冒天子气,总要付出亿点点代价嘛。
祢衡的眼神越发微妙,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难怪陈昭要搞科举来代替举孝廉,就陈昭这个“孝顺”程度,根本就没有孝廉可讲!
“此事你可敢为之?”陈昭还以为祢衡半天不说话是被吓傻了,心中可惜,桀骜如祢衡竟然也学会了不能骂自家主公了嘛……
“我的意思是,”祢衡生怕机会溜走,连忙开口,“我也会仿照笔迹,不用再找旁人了。”
都起开,这种好事必须他一人独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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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你小子还会仿写?”陈昭挑眉,有些意外。
祢衡心中一虚,表面依然梗着头:“昭侯休要小看衡,我亦勤学书法。”
实际上,是因为他背地里写了一点“真相”,又怕被旁人发现身份,所以祢衡才特意学了一门仿字的手艺。笔迹千变万化,才不会被人找上门打死。
敢于直谏,被诸侯斩杀还能留个刚正不阿的名声,可要是因为编书被人打死,那就太没意义了。
陈昭也没在意这些弯弯道道。擅书法的大家多多少少都会仿写,蔡琰和蔡邕仿造笔迹就十分贴合,祢衡这家伙嘴坏了点,可单纯拿他当读书人看,也的确有点才华,会这门手艺也不稀奇。
祢衡展信细观,指尖轻抚纸面,揣摩着袁术运笔的每一处转折。他边仿边写,时而停顿修正,嘴上却不停歇:“公路之才,譬如厕中粪土,拈来腥臭刺鼻。 ”
他笔下不停,继续讥讽:”祖上四世三公的才学,到他这儿竟连字都写不利索。”
仿得字迹差不多了,祢衡就开始干起了正事——
眉飞色舞骂起了陈昭……的祖宗,当着陈昭的面,他嘴上只敢含混地哼哼唧唧,可那支毛笔却在白纸上挥出了残影,墨汁飞溅,字字如刀。
显然,他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
陈昭给祢衡留了张桌案,备好笔墨,便自顾自地研究起舆图,连避嫌的意思都没有。
祢衡握着笔,时不时偷偷瞥陈昭一眼,义愤填膺。
他原以为自己把脸捂白了会被只重容貌的陈昭奉为上宾,与陈昭促膝长谈,共商大计。
他读史书,那些明主对待贤才都是求贤若渴,与之同坐,以国士之礼相待。为了迎合陈昭喜好,他都委屈自己重视容貌了。
再看看眼前,陈昭连个正眼都没给他,全神贯注地在舆图上勾勾画画,仿佛他祢正平还不如那张破地图重要。
“快点干活,不准偷懒。”
一支没蘸墨的毛笔精准砸在祢衡头上,陈昭冷酷的声音骤然响起,祢衡一怒之下,抬起了头。
“知道了。”祢衡屈辱应了声。
他回去之后就把陈昭殴打名士这件事写在他自己编撰的《昭明史书》上,定要让后人看清陈昭的真面目!
半个时辰后,陈昭掂了掂手中那叠足有半寸厚的”骂书”,挑眉轻啧一声。
祢衡后背一凉,条件反射地后撤半步,动作娴熟地抱头蹲下。
往日与人论战,但凡涉及对方祖宗,往往骂不到三句就要拳脚相向。他那点粗浅武艺,对付寻常文士尚可,在陈昭面前,怕是连一招都走不过。
虽说这次是奉命骂人……
但陈昭明明只要求两页纸的量,他一时兴起写了十多页,字字诛心,句句见血,连陈家祖坟风水不好,后人一定眼神不好不识贤才都编排得活灵活现。
这谁能忍?
“不错。”陈昭吐出两个字,面上丝毫没有怒色。
“回去多学点武艺防身,我再命人从军营中取一套重甲给你送去。”陈昭怜悯道,“若哪日你被我那些侄子打死了,我这个当主公的,好歹会给你收尸。”
她与颍川陈氏的关系便如吕布与他义父关系一样亲近。
她是无所谓,颍川陈氏其他人就不好说了。
待祢衡离去,陈昭静立片刻,眼中怒火渐炽。
她骤然挥袖,身旁的檀木摆设架应声而倒。白瓷花瓶砸在地上,清水混着碎瓷片四溅开来。
又是一脚踹出,案几翻倒,墨汁泼洒,文书散落一地。”袁术安敢辱我!”
这一声怒喝,惊得檐下栖鸟纷纷振翅而逃。
不多时,接到昭侯急传的谋士武将就站了满满一堂。
陈昭将这封骂信分做两份,递给左右文武,文臣以郭嘉为首,武将则以赵云为先,二人刚看一眼,便面色大变,不敢再多看,转而递给旁人。
荀彧接过竹简时,神色如常地扫完全文,只是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上首的陈昭。
四目相对的刹那,陈昭冲他眨了眨眼。
荀彧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弯,也轻轻眨了下眼回应。
豫州在袁术手中,百万黎民只会无辜受难,民不聊生,只有主公能治理好豫州。
这便够了。
至于起兵理由,无非是个借口。荀彧垂下眸子,心想为天下苍生,想必陈氏九泉之下的叔父祖父们也不会有何异议。
“袁术辱我先祖,此仇不报,我枉为陈氏子。”陈昭双目通红,拔剑出鞘,指向堂外。
“诸将听令!”陈昭厉声喝道。
右侧众将一齐拱手:“在!”
“太史慈,你领一万人大张旗鼓,沿泗水北上,做出攻打谯郡的模样,虚张声势。貂蝉,你为随军军师。”陈昭先布下一路疑兵,谯郡在兖州与徐州夹缝之间,若只是为开辟疆土,谯郡最适合被吞没。
“是!”太史慈与貂蝉齐齐应声。
“赵云、张郃,你二人各领五万人趁敌军注意力被东路吸引,迅速从彭城推进,直逼陈郡。徐庶,你为随军军师。”(XHvu)陈昭笑笑。
原本配给张郃的军师荀攸,如今暂借给了孙策,这一路倒是空了出来。不过好在周瑜已经收入麾下,待下回再让荀攸随张郃出征便是。虽说徐庶初出茅庐,但胜在赵云、张郃皆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将,三人搭配起来,倒也相得益彰。
“是!”赵云上前接过军令。
吕玲绮在一边听到同僚都有用处了,自己却还没落的军令,急的抓耳挠腮。
“吕玲绮。”
终于听到了她的名字,吕玲绮刷一下就窜了出去:“末将在!”
陈昭略微压低了声音,“你带着陷阵营前往徐州与赵溪会合,从她那接过徐州兵权,领五万人马截断扬州援军,再反攻会稽,拿下扬州。”
袁术势弱,定会向左右求援。若豫州失守,扬州便成困兽之局,东临沧海,北接徐州,西靠豫州,南面虽未合围,却毗邻瘴疠横生的交州。扬州那几方诸侯不是傻子,定会发兵救袁术。
“高顺,你为吕玲绮副将。陈宫,你与诸葛亮一起随军。”陈昭看了眼站在队伍最末端的十三岁未成年诸葛亮,犹豫了片刻。
想到如今的会稽太守是王朗,还是带上了诸葛亮。
毕竟诸葛亮一句“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就把王朗活活气死,可怜的王朗,说不准注定生来就要被诸葛亮玩弄于掌心。
只以为自己是来旁听的诸葛亮诧异,没想到居然还能轮到他,当即就出列接下了军令。虽说心知自己年纪尚轻,此次出征不过是给陈宫当个副手,但这样的实战机会实在难得。
堂中众人也大多都已习惯了,老人带新人历练是昭明军传统,也正是有这么个习惯,主公麾下新人旧人才会一片和谐。
唯一不习惯的人只有高顺,高顺沉默站在原地,一头雾水。
他是昭侯麾下的将领吗?为何会有他的事情?
高顺试图把事情捋清。他正在和女公子一起巡营,随后昭侯派人过来传女公子回府,女公子拉着他走进了议事厅,不对啊,为何其他人对他站在这一点怀疑都没有?就这么自然而然把他当成了同僚?
随后昭侯也就这么自然而然派他出征?
可他先前都没见过昭侯。高顺黝黑敦厚的脸上露出了纠结,只恨自己不似同僚张辽那般聪慧——虽说张辽来了也只是被忽悠的命。
“立刻出征,速战速决!”陈昭一声令下,众将纷纷领命而去,各自前往军营调兵遣将。
吕玲绮四人最为轻松,比起其他两路需要统领大军、筹备粮草的繁琐,她们这一路只需带着千余陷阵营精锐轻装奔赴徐州,倒是轻松不少。
不知为何,陈宫一看到吕玲绮和高顺就想要叹气,明明与吕玲绮只见过两次,同高顺更是初次谋面,可心底那股”自己怕是要当冤大头”的预感,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陈宫压下这股莫名其妙的预感,走到诸葛亮身边,打算先熟悉一下自己这位年纪不大的同僚。
“你……”陈宫瞟了眼诸葛亮稚嫩的脸,下意识脱口而出,“如今几岁?”
“亮虚岁十六。”诸葛亮一本正经,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把羽毛扇,露出了高深莫测的微笑。
反正问就是十六!向主公学习,他也能过三年的十六岁生辰!
诸葛亮却总有种奇特的沉稳气场,仿佛天大的难题到他手中都能迎刃而解。哪怕是少年诸葛亮,也依然完美的伪装成了成熟谋士。
陈宫舒了口气,与诸葛亮攀谈起来。诸葛亮虽年纪尚轻,却在陈昭帐下历练多年,随军走遍大江南北。身边又尽是当世顶尖谋士,还把陈昭所写的书读透,耳濡目染之下,言谈间颇有见地。
二人从兵法韬略聊到民生政务,越谈越是投机。”后生可畏啊!”陈宫忍不住抚掌赞叹,再看诸葛亮略显稚嫩的面庞,只当诸葛亮生的脸嫩了。
至于身高,诸葛亮如今已近七尺,不过比陈宫矮上几寸。要知道,史载其成年后身长八尺,便是放在武将堆里也算得上高大。有这副身板撑腰,他便是把年纪虚报几岁,旁人也瞧不出破绽。
诸葛亮微微一笑,羽扇轻摇间,完美维持住了自己的成年人设。
八月初一,陈昭宣布天下,为报先祖之辱,悍然发兵讨伐袁术。
同时传遍天下的,还有一张由陈琳所写的《讨袁术檄》与袁术辱骂颍川陈氏的信件内容,辱骂其刻薄让天下士人纷纷侧目。
老实窝在寿春的袁术:“???””我何曾骂过陈昭?!”
袁术在议事厅内来回踱步,额角青筋暴起。满堂文武噤若寒蝉,只见他猛地一拍案几:”这分明是无妄之灾!”
方才正与众臣商议对策,忽有文士出列,委婉劝谏”主公即便再厌昭侯,也不该辱及先人”,似乎是将这场无妄之灾的源头归结到了袁术身上。
袁术当场破防。
他堂堂四世三公之后,岂会行此下作之事?可眼下这黑锅,却是结结实实扣在了头上。
“我父亲与陈纪陈公乃是好友,我年幼时候陈公还抱过我。”袁术都顾不上脸面了,把当年还尿床时候的事都拉出来拼命证明自己清白,“我如何会辱骂长辈先祖?”
袁术素来将”四世三公”的金字招牌挂在嘴边,对世家门阀的规矩看得比命还重。
他攻击陈昭时,从来只咬定她”是野种,不是陈氏女”,却从不敢对颍川陈氏的列祖列宗有半分不敬。在这位袁氏嫡子的眼里,世家之间的体面,可比战场胜负重要多了。
文士面面相觑,没一个信袁术的狡辩。
他们清楚袁术的性子,喜怒无常,暴戾恣睢,盛怒之下什么事干不出来?莫说写信辱骂陈昭祖宗,便是明日一冲动,直接登基称帝、发兵讨伐”逆贼”也不稀奇。
“定是陈昭那厮贼喊捉贼!”袁术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道,“故意栽赃于我!”
一群文臣武将纷纷低垂着头,遮掩住眼中鄙夷。
那信里骂的可刻薄了,那些话他们看了都生气,人家昭侯也是响当当的一方霸主,昭侯那等人物还能自己骂自己祖宗吗?
呸,敢做不敢当,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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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袁术被气得唾沫都说干了三回,愣是无人信他半句。
阎象满脸苦相劝道:“主公,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抵御陈昭大军啊。”
“不如请颍川陈氏的故交说和?”有谋士提议,“向陈昭言明并无冒犯之意,或可劝其退兵……”
真有能耐的士人,早就四处去投其他诸侯了,还能留在袁术麾下的士人,多是些空有家世没有上进心思,出仕只为混日子的庸碌之辈。
于他们而言,袁术的脸面根本比不上他们自己的性命。嘴皮子上下一搓,就打算用世家最常用的人情战术。
“蠢材!”袁术拍案怒喝,“陈贼发兵十数万,分明蓄谋已久。尔等竟还妄想她会因几句解释罢兵?何其愚也!”
倒不是他比这些手底下这些平庸谋士聪明,而是袁术自己清楚他根本就没写过那一封骂信。那封所谓的”骂信”,压根就是陈昭栽赃!
“打就打,我堂堂四世三公之后还怕陈昭那个出身黄巾的反贼不成?”袁术一咬牙,“淮南兵精粮足,可争天下。陈昭连年征战,粮少兵疲,胜算在我。”
这话倒是不假。
几个谋士心道。这些年中原战火连天,天灾人祸不断。南方尚算风调雨顺,北方却是雪上加霜,匈奴南下劫掠,凉州乱成一锅粥,袁曹陈三方百万大军更是打得赤地千里。
虽听闻陈昭鼓励农桑、兴修水利,可大汉官员哪个不是这套说辞?毕竟升迁要靠名望,不会吹牛怎能扬名?可具体水分多少就不一定了。陈昭年年都打仗,想来也存不下多少粮草。
我军粮草充足,敌军粮草不足;我军多年休养生息,敌军年年打仗人疲马乏。”陈昭小贼,不过侥幸得势,实则外强中干,岂是主公敌手?”
原本缩在角落盘算退路、半响一言不发的杨弘,见局势有利,立刻跳出来高声贬低陈昭。
他信誓旦旦道:“陈昭侥幸略胜袁绍便敢对豫州用兵,自大狂妄,兵书有云‘骄兵必败’,此战她必败无疑!”
一番话说得袁术心花怒放,仿佛已看到自己擒获陈昭的场景——
庆功宴上,他持剑架在陈昭颈间,陈昭痛哭流涕当众承认那封骂信是栽赃……
呸!到那时还管什么骂信?
袁术脸一黑,觉得自己脑子都被陈昭那个混账玩意带偏了。
袁术已经探明了情报,陈昭派太史慈领兵,沿泗水北上,一路鼓角震天,显然是欲取谯郡。
“纪灵,你领三万人前往欲取谯郡去拦截敌军。”袁术毫不客气将他麾下最勇猛的将领派了出去。
“末将遵命!”纪灵虎背熊腰,浓眉环眼,当即领命。
纪灵领上精锐,直奔谯郡。
泗水之畔,战云密布。太史慈率军列阵于谯郡城下,旌旗猎猎,鼓角震天,一万人生生装出了五万人的气势。城头之上,纪灵身披铁甲,手持三尖两刃刀,冷眼俯瞰,扬声喝道:“鼠辈,也敢犯我疆界?可敢与我一战!”
太史慈闻言,嘴角微扬,纵马出阵,银枪斜指,高声道:“纪灵,汝主袁术庸才小人,天下共知!今日若降,尚可免死!”
纪灵大怒,拍马舞刀,直取太史慈。二将交锋,刀光枪影。战至三十余合,太史慈已经打探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便故作力怯,虚晃一枪,拨马便走。
纪灵得胜回城,对左右嗤笑道:“人人都说昭明军如何了得,今日一见,不过是甲胄鲜亮的绣花枕头罢了!主公大可高枕无忧。”
那太史慈徒有虚名,号称“万军之中七进七出”的赵云更是连面都不敢露。
纪灵越想越是得意,原本只打算守城的他,此刻竟生出了要踩着陈昭麾下众将扬名立万的念头。
二十里外,昭明军营。
太史慈扛着长枪,哼着小曲往中军大帐走。虽吃了败仗,心情却格外舒畅。
直到帐前才收敛了豪放做派,整了整衣甲。
“母亲、军师。”
他规规矩矩行礼,眼角余光偷瞄着端坐帐中的貂蝉……以及自家亲娘。
太史慈稳重只持续了这一下,下一刻他就急切道:“我与纪灵交过手了,此人力大无智,我将他引出城,母亲放暗箭,我们上阵母子兵,,定能取他首级。”
貂蝉闻言轻笑,柔声细语道:“将军莫急。主公派我等攻打谯郡,实为疑兵之计。谯郡易取,可若真打下来,袁术主力必然后撤,反倒坏了牵制大计。”
“太史将军勇猛人尽皆知,此番主公派遣将军作疑兵,乃是要让天下人知道将军非独有勇武,更是智谋超群。”
太史慈轻咳一声,双脸爆红:“自当以主公大计为重。方才之事,本也只是随口一提。”
“那往后这数月,便要劳烦太史将军把握好尺度,慢慢给予纪灵压力了。”貂蝉慢条斯理道,“最好能让纪灵以为只差一点就能拿下我等。”
“如此,才能骗得他从别处调兵来援。”貂蝉狡黠一笑。
太史慈再三保证定会把握好尺度,才晕乎乎出了大帐。
貂蝉忧愁摸了摸脸。
都不用顺毛就能听进去话,让她实在没什么成就感。
她本来都准备好拿出骗吕布和公孙瓒的本事来给太史慈顺毛了,结果太史慈居然如此乖巧……
袁术收到纪灵军报之后,大喜,当即就先开了庆功宴,将捷报大张旗鼓贴在城墙告示上。
心中最后一丝担心也消失了。还专门拎着酒去袁绍坟前嘲讽了袁绍一番。
另一边,赵云、张郃各引精兵五万,自彭城悄然进发。
行至睢阳三十里外,流星探马飞报:“睢阳守备松懈!”
“令三军饱食,夜半攻城。”赵云下令。
是夜,赵云亲率三千精锐突击,人人衔枚疾走,张郃率大军紧随其后。
东风大作,火光冲天。赵云一枪挑下睢阳守门牙将首级,张郃率军撞开城门,杀入城中。睢阳守将仓促应战,不十合,被赵云一枪刺于马下。
寿春宫中,丝竹喧天,金樽交错(pTMi)。袁术高坐,身着锦袍,手持玉杯,正与众人庆贺谯郡“大败”昭明军的捷报。殿下舞姬翩跹,文臣武将谀词如潮。袁术醉眼迷离,扬声道:“区区陈昭小儿,何足道哉!也就是袁本初无用,才会被陈昭所杀!”
忽听殿外马蹄声急,一斥候踉跄闯入,甲胄染血,伏地颤声道:“睢阳失守!赵云引兵破城,陈兰将军战死!”
“什么?”袁术手中玉杯砰然坠地。他猛地站起,面色煞白,不敢置信,“昭明军不是还在谯郡吗?”
笙歌尽散,满堂死寂,唯闻袁术粗重的喘息声。
“报——”又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冲进大殿,声音都带着哭腔,“柘城也失守了。”
他也不想这时候进来,实在是半路上他赶上了前面睢阳排出的斥候,沿途驿站得知他们二人都是八百里加急军报,就一并给他们换了马。
若非军情延误不得,他真想在外躲几天,等主公消消气再来报丧。
袁术口中一腥,柘城在睢阳之后,两个斥候前脚挨着后脚过来禀告,只能说明那该死的赵云攻下睢阳之后连休整都没休整就直奔柘城了。
拿下柘城估计连一日时间都不到。
估计半日都没用!他大军都调到谯郡去了,梁郡陈郡守卫空虚,哪能挡得住陈昭。
“快调兵去陈郡……不,调兵守卫寿春。”袁术一激灵。
不行,他手中一共十万大军,调去谯郡的两批人马加起来就有五万。若再调一批大军去陈郡,挡住了赵云,其他将领再从旁地攻他,岂不是一路什么阻碍都没有就能直达寿春?
袁术这时候倒是想起了袁绍是怎么死的了。据他打探到的情报,袁绍正在东阿打着仗,陈昭忽然就从冀州冒了出来,围魏救赵,让袁绍顾前不顾后,坑死了袁绍。
青州冀州之间隔着黄河呢,陈昭都能使妖法带大军过河,豫州徐州之间可没有黄河天险。
“主公不可将各郡之地拱手让给陈昭啊!”几个文士纷纷出声。
袁术焦急踱步,一把抓乱头发,红眼瞪着众人:“那尔等以为该如何行事?把人都派出去,然后咱们在寿春等着陈昭来杀?”
要是现在他能知道陈昭在何处也就罢了,他调兵遣将应对就是。可陈昭麾下那几个大将都出现了,可陈昭这正主,究竟是在冀州坐镇,还是早已亲临豫州?防都不知从何防起!
“为今之计,应当向荆州刘表与扬州刘繇、王朗等人求援。”经过一个时辰争吵,文士们总算得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对!合该如此!”
袁术眼中精光一闪,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整了整衣冠,又恢复了四世三公的傲然气度。
他深吸一口气,“豫州若失,扬州便是三面受敌。至于刘表……他乃汉室宗亲,陈昭是人尽皆知的反贼,于情于理,他与陈昭都势不两立。”
后面这一句袁术的底气就没有那么足了。毕竟他自己也想造反当皇帝,或者说天下各路诸侯没有一个人不想将汉室取而代之,只是陈昭格外张扬罢了。
“刘表应当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袁术喃喃自语,越说越觉得有理,“若让陈昭再取豫扬二州,半壁江山尽入其手。刘表身为汉室宗亲,岂会如此短视。”
厅内众人嘴角抽了抽。
去年袁绍都被烧成灰了,也没听主公提过“唇亡齿寒”。今年轮到自己了,倒是知道唇亡齿寒了。
可他们不敢说出口,只能在心中祈祷刘表王朗等人千万不要像袁术这么短视。
一定要快点派兵来救他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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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袁术向四处求援,很快扬州刺史刘繇、会稽太守王朗,以及盘踞在吴郡本地的豪强严白虎,三方势力就各自集结兵马,准备去救豫州。
送到荆州的信却是石沉大海。
好在袁术还记得当年各路诸侯讨董之时,刘备亦算一路诸侯,顺带也递给了驻守在南阳的刘备一封求援信。”袁公路竟会向咱们求援?南阳太守府中,刘备头带草帽,薄衫微敞。
他喃喃道:“看来袁术当真是被陈昭逼上绝路了。”
自投奔荆州以来,这一年半刘备可谓顺风顺水。其中大半军功,都是抵御袁术麾下将领所得。刘备对袁术和他如今的上司刘表之间的恩怨不说一清二楚,也是深有了解了。
能让袁术低下头向荆州求援,战况危急可见一斑。
“那袁术被打,与咱们又无关系,大哥管他做甚?”张飞偷窥着刘备案后的那坛酒,一心只想喝酒,对袁术是死是活一点兴趣都没有。
“哎,三弟可是忘了孝直所言?”刘备摇头。
张飞嘟囔了两声:“又是那个法正。”
荆州刘表、益州刘璋,俱是汉室宗亲,又都安于现状。两家虽不算亲近,倒也相安无事。
可刘备心中焦灼。
当年讨董诸侯皆已坐拥州郡,唯独他仍如浮萍漂泊。更眼见陈昭公然反汉,声势日盛,刘备只担忧自己不能复兴汉室。心急之下,他就更勤快了几分,四处拜访名士,希望能得复兴汉室之策。
这一年半来,他访遍荆州名士。
水镜先生只说可惜,言他老友庞德公有一侄子名作庞统,天资横溢,只是如今年纪太小,还未学成。在他再三恳求下,水镜先生才遮遮掩掩给他引荐了法正。
刘备与法正一见如故,畅谈天下大势,十分投机,唯一的阻碍就是……法正如今是益州牧刘璋麾下的臣子。
可转念一想,陈昭手下的谋士不少也都是她四处挖来的墙角,刘备心里就安稳多了 。
甚至还理直气壮:这么好用的谋士,那不想着复兴汉室的刘璋他能用明白吗?
“孝直曾言,陈熙宁有并吞八荒之心,豫州可为荆襄屏障。豫州若失,陈昭下一步定会图谋荆州。”刘备轻抚长须沉思。
“我欲留下二弟三弟驻守南阳,独往襄阳劝说景升兄出兵援豫。”
张飞挠挠头,想不太明白其中弯弯道道,所幸也就不再去想。
反正大哥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当下张飞便痛快应承道:“大哥自去便是,俺去告知二哥。”
孙策领着昭明军在南阳城外扎营,起初三兄弟如临大敌。可那孙策偏不按常理出牌,隔三差五来城下叫阵,待守军出城,又立刻鸣金后撤。
三人曾率兵追击,那厮却滑如泥鳅,偏不接战。你进他退,你退他进,直把张飞气得跳脚大骂。
久而久之,三兄弟索性也懒得多费力气。
横竖孙策打不进来,他们也追不上,干脆轮流值守。
今日,恰是关羽当值。
关羽在南阳城头揽长刀直立,凤目微眯,头戴青巾,身披鹦哥绿战袍,长髯与袍角一并随风飘动。
张飞大步流星登上城楼,远远就瞧见自家二哥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张飞心里直犯嘀咕,铜铃般的眼珠子瞪得滚圆。二哥整日连眼都不睁,眯缝着眼当真能看到敌军情况吗?
他张翼德眼睛倒是大,奈何兄弟虽亲,富贵能共享,偏这眼睛大小,却是半点也匀不得。
“大哥命咱们守城,自己往襄阳去了。”张飞走到关羽身侧,顺着关羽的视线往城外看。
自然是一顶帐篷都看不见,只有青山绿水。
敌军驻扎在十五里外,莫说人眼,会飞的鸟用眼也望不着十五里外的东西。
于是张飞也学着关羽模样把铜铃大的双眼合上一半。
“此处你我之中一人驻守足矣,大哥去寻刘荆州,定是有要事。”关羽慢条斯理道。
“报,禀告两位将军,敌军大营已升起了炊烟。”马探来报。
关羽微微颔首,又半闭上了双眼。
一(MWWQ)缕炊烟缓缓升起,越来越浅,渐渐消失在风中。
孙策已经换上了甲胄,周瑜荀攸二人也已收拾妥当。
周瑜整理粮草武备,荀攸吩咐人留守,一动一静,相得益彰。
“汝等切记早晚点柴,三日去放一轮箭……七日后,便可弃营而走。”荀攸仔细叮嘱留下的这一百精锐。
此营名为野狐营,营中虽只百人,却个个是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猎户。正面厮杀不敌铁甲军,但若论伪造踪迹、虚张声势,便是山野间的鬼魅也要甘拜下风。
安排妥当之后,天色已经昏暗,孙策便带着这最后一批人趁夜悄声离开了南阳。
先前化整为零,三千兵马大半都已先遁入了颍川,大营内看似还是三千人,实则只剩下八百人。今夜过后连八百人都没有了。
这是荀攸与周瑜商量之后设下的疑计。他们是一支奇兵,奇兵关键之处就在这个“奇”上。他们在南阳整整待了半年,就是为让袁术刘表放下警惕。
此招十分有用,前三月袁术还时不时派人过来打探情况,到了后来就直接忽略了他们——说是三千精锐,可世上哪有仗都不敢打的精锐?定是陈昭碍于情面随意拨了一群老弱病残糊弄孙策。
若是前脚豫州开打,后脚他们就不见了,任谁也能猜到他们转身攻豫去了。
翌日一早,南阳马探照例来打探情报。
南阳军中有不少人亲眼目睹过昭明军那射程远的可怕的弩箭,马探也只敢隔着三里地远远观测昭明军大营内的炊烟,再从取水砍柴情况来推测敌军动静。
“贼皮子的真香啊。”马探一边咽唾沫,一边猛吸一口肉香气,恋恋不舍又回头看了眼身后营地中那直冲云霄的炊烟。
荆州倒是不缺粮,可肉依然是个稀罕玩意。他今早可是蹲在树杈上亲眼看着几十个昭明军抬着一窝野猪回了大营,从老到少全家整整齐齐。
这要炖上一锅,得是多美!
马探吸溜着口水回到南阳,照例禀告了一句“敌军正生火做饭”,关羽张飞二人也未生疑。
这话他们都听了三个月了,日日都一样。
刘备快马加鞭赶回襄阳,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直奔州牧府。
刘表对刘备这个诛九族都诛不到的远方堂弟颇为信任,可今日任凭刘备说破嘴皮,半个时辰过去,刘表仍是摇头。”景升兄莫非还记恨袁术旧怨?”刘备嗓子都哑了。
见刘备追问迫切,刘表终于说了实话:“……荆州以休养生息为先,一向不插手各路诸侯内斗。”
刘备瞠目结舌,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位他一向敬仰的刘景升。
“竟只为此?”刘备表情难看至极。
当年刘表单骑定荆州的豪迈,曾让他心驰神往。只是他同样对刘表某些方面不甚赞同。讨董之时,汉室倾颓在即,刘表坐拥荆州强兵,还是比他这个半路捡来的野皇叔正统百倍的真皇叔,却作壁上观。
那时他还能自欺欺人,荆州未稳,需先安内。
可如今刘表地位已经稳如磐石啊。
刘备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天下战乱四起,汉室倾颓。景升兄既有救汉之能,却为何不行光复汉室之事?”刘备猛地拍案而起,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乱臣贼子欲要窃汉取而代之,我等汉室宗亲,岂能袖手旁观!”
刘备怒发冲冠,胸膛起伏不定,“诸侯讨董兄冷眼旁观,曹操挟天子兄袖手不管,如今陈昭就要打到荆州家门口了,兄怎能还只求置身事外。”
刘备突如其来的愤怒让刘表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刘表愣在原地,竟忘了言语。
刘备一向给他的印象就是温吞老实,提起往日重重也只是自嘲一句“备功业不建”,刘表从未想过刘备会有如此激昂的性格。
“你偏安一隅就能躲过吗?自有想要一统天下的人上门来伐你。陈熙宁黄巾出身,尚有一统天下之志,你为汉室宗亲,怎能只求偏安一隅!”
刘备长吐一口气,缓缓睁开眼,他面前一切如常。
茶盏安稳待在案上,凉透的茶水映着他风尘仆仆的疲惫面容。
刘表依然端坐席间,不紧不慢微笑。
他还是那个寄人篱下,温吞老实的刘玄德。
方才那番怒斥,终究只是心头幻影。
数年漂泊,从幽燕到荆楚,他早学会了低头。作为客将,能得刘表收留已是万幸。
又岂敢真的拍案而起?
“景升兄当多思为上。”刘备苦笑劝说,“豫州若失,荆州则直面陈昭,陈昭并非善类。”
刘表笑道:“襄阳北依汉水,江陵西控长江险关,夏口东锁门户,无百万水军,不能攻下荆州。且我又不曾辱骂陈昭先祖,亦不以为她是反贼,师出无名,不必忧心。”
董卓当政时,他也接受了董卓任命;卢植要粮时,他也乖乖送粮入京。就连袁术,袁术几番攻打南阳,他亦只是遣将抵挡,并未公认与袁术撕破脸皮。
中庸才是处世之道。
若陈昭不是要让你低头,而是要取你首级,让你没头能低呢?
刘备把这句未说出口的话吞回了肚中,苦笑一声,起身向刘表辞行。
天已经黑透了。
夜色如墨,星河垂野。庭前连廊下,几点流萤般的灯火幽幽浮动,原是三五婢女提灯徐行,绢纱宫灯晕出昏黄光晕。
俄而风定,灯影复归平稳,人影渐行渐远,终化作朱栏尽头几点飘摇的星火,没入夜中。
刘备回头往去,屋内灯火煌煌。
他想不通,当年那个豪气冲天、单骑定荆州的刘景升,如今坐拥十万雄兵,帐下更有”荆襄八骏”这等俊才,为何会变成只知清谈的守成庸才。
刘备抬手,按住自己胸膛。
隔着骨血皮肉,那颗心依然滚烫跳动。
刘备想,他不能把复兴汉室的志向寄托在刘表刘璋这两个汉室宗亲身上。
他必须自己来。
刘备快步回到自己府上,不顾久未打扫的桌案,就着昏黄烛光,写下一封信。
【孝直之言,备愿取之……辞刘表而入益州……】
江淮之地乱成一团,一动不动的荆州反倒显得格外不同。
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从荆州飞马进入冀州。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被陈昭拿起,托在掌心把玩。
郭嘉盯着玉玺上下翻飞的轨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自家主公一个接不住再把玉玺磕掉一角。
“看来袁术没有帝王命数了。”陈昭把玩玉玺,轻蔑笑了一声。
也不知是在笑袁术还是笑刘表。
荆州这些年偏安一隅,自讨董时便作壁上观,兵精粮足。若刘表当真出兵,陈昭还真没把握同时应付三州之敌。
她原打算等刘表一动,就派人把传国玉玺悄悄塞给袁术。就袁术那个性子,死到临头他也敢称帝。刘表作为汉室宗亲,就是把剑架在他脖子上,也绝不敢支援一个僭越称帝的逆贼。到时只能不战而退。
没想到刘表都没给她用后手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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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住荆州数年,尝于表坐起至厕,见髀里肉生,慨然流涕。还坐,表怪问备,备曰:‘吾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今不复骑,髀里肉生。日月若驰,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裴松之注引《九州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