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这也不能怪她,谁让东汉讲究门当户对呢。


    就如卢植,卢植的老妻与卢植感情甚笃,二人平日一起读书,卢植乃当世儒宗,他的夫人学识亦是深厚,能进入昭明书院担任老师,也不足为奇。


    “传我令,着昭明书院给卢公妻儿放半年长假,再派一队精骑护送她们母子回洛阳治丧。”陈昭轻叹一声。


    卢植的坟墓在邙山,刘协将这位真心为他的太傅陪葬在了皇陵。乱世之中,盗匪四起,没有军队护卫,只怕卢植家眷连去祭拜都不容易。


    蔡琰将此事记下。


    “我此次寻你过来,是有要事交给你。”蔡琰不是外人,陈昭在她面前没什么形象包袱,大大咧咧盘腿坐在了凉席上,从案上抽出一纸调令。


    陈昭含笑望着面前经历这几年磨砺,气质已经温柔又不失大气的蔡琰,晃晃手中调令:“青州刺史,即刻上任。”


    冀州全境已经平定,四处那些小打小闹的顽固分子和贼匪也都已平定。


    冀州黑山一带,那个打着黄巾名号,连自己姓都改成张角之张的黑山贼张燕给袁绍造成了不少麻烦,但是到底比不上陈昭这个正统太平道神女。张燕能占地为王不是因为他自己本事大,而是袁绍收税翻倍,逼的庶民变成流民,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去投贼。


    对付这等低配版的黄巾贼,袁绍觉得棘手,陈昭对付起来却很容易。只用了五个步骤。派兵前往黑山一带,打出“太平神女”大旗,宣布投降者既往不咎,再承诺昭侯会安置流民,减免税赋。


    五句话瓦解黑山军战斗力。


    冀州完全平定,陈昭就找了个时间将她手中几州的官员调动了一下。


    “文姬为青州刺史,崔琰接任徐州刺史,荀彧来邺城担任邺城太守。”陈昭连续抽出几张调令,把最后一张调令单独拎出来。


    “本事越大,干活越多。沮公去兖州,领着昭明军打地盘。”


    陈昭毫不心虚把最难的职位扔给了沮授。


    曹操先前虽然看似掌控了兖州全境,实则名义上的兖州牧还是刘岱。历史上今岁大旱,青州兖州黄巾四起,刘岱被青州黄巾军所杀,兖州本地豪强才推举曹操担任兖州牧。


    现在青州百姓正老老实实挑水、修龙骨水车、维护水渠……苦是苦了点,可也不至于饿死,整日忙着浇地做工,根本没心思流窜作乱,刘岱也就还安稳活着。


    名义上曹操不是兖州牧,至于实际上,张邈没反叛之前曹操实际上应当是兖州牧,待张邈一叛,兖州顿时如沸鼎炸粟,各方势力你争我夺。有不少顽固之辈不愿归顺昭明军。


    “沮公可是接了桩难事。”蔡琰轻笑一声。兖州形式复杂,沮授到了兖州估计是一手抓政务一手抓军事,既要安民又要打仗。


    “沮公只会觉得我看重他。”陈昭理直气壮,能力越大,当然就要压榨越狠啦,臣子不努力,她怎么统一天下?


    陈昭晃晃手中调令,从身上解下属于青州刺史的那方官印,含笑道:“当年许你的高官厚禄,也算达成了吧?回去把这官印砸在你爹面前,让蔡公别总拿看流氓的眼神背后瞪我了。”


    爵已封侯、官同九卿。实实在在的高官厚禄。


    这是陈昭当年从洛阳拐走蔡琰,给她许下的锦绣未来。


    胸腔无可遏制的涌出酸软,像是咬破一颗熟透的梅子,蔡琰走上前,轻轻抬手抱住了陈昭,把脸埋在陈昭肩头。


    “主公。”


    “嗯。”陈昭应了一声。


    “熙宁……”


    “嗯。”


    陈昭后退半步,从袖中扯出素帕,低头为蔡琰擦拭眼泪,唇角挂起了一贯的微笑:“让祢衡瞧见,又要编排我了。”


    她在祢衡嘴里,已经成了堪比纣王的好色之徒。


    蔡琰的声音还带着鼻闷声:“我找玲绮揍他一顿。”


    “那野史就要变成正史了。”知道祢衡背后编排野史之后,陈昭不是没想过揍祢衡一顿。


    可想想现在已经成书的《汉武故事》和刘彻那个流传几千年的刘小猪诨号,陈昭觉得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


    起码现在人人都知道祢衡嘴贱说话不能信,可万一祢衡被打死了,那后世野史就会变成她被说中心思,恼羞成怒……


    蔡琰破涕为笑:“无大碍,我随父亲一起修汉史,我定会如实记载主公英明。”


    “修史的确很重要!”陈昭深以为然。不幸的汉武帝,不但有后人给他起刘小猪的诨号,还有被他嗯……史家大手司马迁夹带私货。


    那很倒霉了。


    得到升职加薪奖励的蔡琰抓住赴任前的最后几日时间,拿出让貂蝉都望之不及的热切将堆成小山般的冀州粮册,一册册亲手校勘。历年积弊尽数厘清,仓中鼠耗几何都标注得明明白白。


    临行那日,蔡琰将十二卷绢册整整齐齐码在陈昭案头,才痛快前往青州赴任。


    是夜,月黑风高,虫声嘈杂。


    书房内依然烛火通明,身为主公的陈昭带头熬夜加班。


    陈昭翻看完十一册粮册,看着最后一册也是最薄的粮册,轻眨酸涩眼皮,喃喃道:“奇怪。前两年写了十一册,今岁怎么只剩下了一册?”


    她揣着满肚子疑惑翻开最后一本粮册。


    倒吸一口凉气,又迅速翻阅了几页,然后惊恐合上粮册。


    陈昭额头青筋直跳。


    难怪只用了这么薄一个册子,冀州的村落还没十室九空,冀州的粮仓已经率先十室九空了。


    十座城池里面九座城池的粮仓空空如也。


    百年一遇的大旱、几十万大军出征的粮草……这两项的确足以拖垮冀州了。


    这么穷了袁绍还敢主动挑衅打仗!


    陈昭忽然有些后悔。


    她应该先把袁绍的骨灰扬了泄恨,再塞点稻草灰进去充作袁绍骨灰。怎么就先把袁绍骨灰送给袁术了呢?


    “硬刀子割不动了,该软刀子上场了……”陈昭眼中闪起一丝恶劣的光。


    翌日一早,赵云早早收到陈昭命令,将自家兄长赵风带到了陈昭书房。


    赵风面色苍白,袖口不住地拭着额角虚汗,声音虚弱:“子龙,你可知昭侯为何忽然要见为兄?”


    “弟不知,兄长又不是头回见主公,何必惊慌至此。”


    赵云心下纳罕。自家兄长虽素来体弱,却也不至于如此失态。


    赵风忧愁叹息了一声。


    就是因为上回我见昭侯的时候嫌弃她是个反贼,所以才害怕啊。


    赵风虽知晓自家弟弟深受陈昭重用,可架不住人心莫测,若是昭侯见了他,想起当年被他轻视的往事,迁怒于赵云。那就是他这个兄长拖累了弟弟前程,若真发生,赵风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会内疚。


    赵云正欲宽慰,转过回廊却见书房门扉洞开。陈昭斜倚雕花门框,目光落在连廊对侧,半池残莲败(Jywg)叶横斜,枯茎支离。


    赵风见状,脚步忽的一滞。偏此时一阵秋风掠过,将池中最后一片莲瓣也掀了下来,正飘落在陈昭靴前数寸处。”主公。”赵云拱手行礼,余光瞥见兄长袖中的手正微微发颤。


    赵风见陈昭龙凤之姿,神态威严,与数年前上门拜访他的小女郎已经判若两人,心下更慌张。


    完了完了,人家现在这么威严……


    陈昭早就听到了脚步声,盯着残莲一动不动,好一会才冷酷道:“命人去把莲蓬拔了,熬一锅莲子薏仁粥。”


    最近上火,得吃点下火的饭。


    赵风:“……”


    似乎、和他听闻那个把袁绍烧成灰泄愤的昭侯不太一样。


    “子龙来了,进来吧。”陈昭对赵云笑笑,“午膳是莲子薏仁粥,你带上玲绮,一起过来。”


    从熟络程度看,自家傻弟弟不是头回陪昭侯用膳了。


    害怕的情绪压下去了,赵风聪明的智商又占领高地了,下意识分析情况。


    得出来昭侯的确亲近自家弟弟这个结论,赵风松了口气。


    陈昭将赵风带入书房,温和问了几句家中近况。


    “……为避战乱才全族搬迁,如今冀州在昭侯手中,可高枕无忧,赵氏便打算搬回真定。”赵风没什么隐瞒,陈昭问什么答什么。


    常山赵氏已经搬回了冀州,先前是害怕打仗被迁怒,赵氏才随赵云搬到青州。可赵氏在常山待了百余年,祖坟都在常山,要是有机会,肯定还是愿意留在常山。


    陈昭颔首:“故乡难舍,也在情理之中。”


    下一句话,陈昭忽然口风一转,差点把赵风吓得跳起来。


    “赵氏也是冀州大族,在冀州有不少姻亲故旧,子龙受我重用,你有无引荐故友的心思?”


    陈昭暗示明显:“冀州中原腹地,豪强士族在此经营数十上百年,几万石粮草的重礼应当拿得出来吧?”


    赵风吓得生来就不好的心脏险些停止跳动,连忙表明心思:“昭侯明鉴!真定赵氏族训曰‘功勋只向马上取’,族中子弟代代以军功进身,风绝无受贿之意!”


    这可是他亲弟弟的前途!对武将而言,尤其是在乱世,什么故交钱财都是虚的,只有能打胜仗和主公信任才是实实在在的本事。


    赵氏又不缺那点钱财,何必为了钱财毁了他亲弟清白名声?


    陈昭咳嗽,委婉道:“这个可以有。”


    赵风斩钉截铁表忠心:“这个真没有!”


    陈昭顿了顿:“你应当知晓昭明书院,我欲办一名士舍,取贤德学子入舍学习,大儒为师……学子可引荐入学。”


    “这个也没有!”赵风立刻道。


    陈昭捂住额头:“这个真可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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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2章


    察觉到陈昭看他的眼神越发古怪。


    赵风更确定陈昭是故意诈话,吓得他竖起三根手指就要赌咒发誓自家真的一文五铢钱的礼都没收过了。


    陈昭眼角微挑,目光在赵风面上打了个转儿,她觉得赵风有点笨。


    想到历史上赵氏“精挑细选”之后,让赵云带着部曲离开冀州老家去幽州投奔公孙瓒,陈昭就觉得赵风这个智商也在情理之内。


    能在一群诸侯中准确挑中出局最早的那一个诸侯也是一种本事。


    陈昭阻止了赵风抬手发毒誓的动作,决定用对待自己麾下武将的态度来通知赵风。


    “名士舍,采用五十人教学。名师教导,大儒蔡邕亲自担任博士祭酒,讲师皆是名士;课程众多,从经学到太平道学,覆盖三十余门课程……”


    陈昭侃侃而谈:“还有政策倾斜,每月都会抽调学子去郡府州府,亦或是我麾下轮值。”


    赵风听得两眼发直,喉头不住滚动。待听到”每月可遣子弟入州府观政”时,在心中比较起了这个名士舍与太学的优劣……比太学好多了!


    其他也就罢了,政策倾斜,学子能够进入官署学习,还是郡州级,万一运气好被哪位太守刺史看上,前途无量啊。更何况还可能被昭侯看上……


    赵风偷偷瞥了一眼陈昭,昔日是反贼,今日是昭侯,那明日要是成了天子呢?


    “你觉得学费当为多少?”陈昭气定神闲。


    不怕豪族不上当,聪明人没被骗只是因为没遇上量身定制的骗术。


    这个高端教学的法子就是专门针对士人的心理痛点定制。


    士人绞尽脑汁又党争,又想搞门阀,还不是因为害怕自己家世滑落,后人不争气。


    为了孩子,自己吃糠咽菜也得给孩子提供最好的教学嘛。


    赵风迟疑道:“两千石粮?”


    陈昭沉默片刻,问道:“你家库房中有多少粮食?”


    “两万石粟。”赵风老实道。


    “你家库房除了两万石粟就没旁的了?”陈昭怀疑,真定赵氏这也太穷了。要是冀州豪强都与赵氏这般穷,她的高价学位还能卖出价吗?


    赵风脸一白:“还有千余长枪,甲胄百余副,弩箭五十余架……立即命人送至州府。”


    依照汉律,私藏甲胄和弩箭是大罪。可世道这几十年就没太平过,盗匪四起,赵风为防范盗匪,平日就偷摸摸攒了些武备。


    陈昭竖起拇指:“大智若愚。旁人囤粮你囤枪,很有远见嘛。”


    “学费一年五千石粮草,或者折合千金。另外院砖瓦尚未烧制,梁木尚在山上,谁家捐得多,子弟便先入学。”


    陈昭从袖中抖出一卷账簿,哗啦啦展开半幅,“学费与捐粮分开算,送你的贿赂也分开算。收三份钱,一份也不能少。”


    赵风恍然大悟,理解了陈昭的意思,但是贿赂他拿着实在不安心,得找个什么正当理由送出去……


    “贿赂十零分成,我十你零。”陈昭嗤笑一声。


    她找赵风就是为了再多收一份贿赂钱。


    半个时辰后,赵风抱着厚厚一本招生手册离开了,还拎了一竹筒刚出锅的莲子薏仁粥。


    院中池塘里的残荷果然一支也不剩了。


    路过两个婢女身侧,赵风听到二人低声讨论说池塘里留了些莲子,明年赏完花还能再吃。


    日影正午,赵云独自踏进州牧府侧厅。


    陈昭正往莲子薏仁粥里撒糖,用银勺搅拌,瞧见赵云,她浅黑色的瞳孔中盛满了笑意。


    “玲绮没来?”


    赵云抱拳:”告假两日,迎高将军去了。”话音未落,自己先摇头失笑。


    吕玲绮是耐不住的性子,前几日收到回信就一直炫耀有人给她打下手了,勉强等了几天,掐指算着行程,今晨终于按捺不住,跨上马一溜烟没了影儿。


    陈昭指指自己对面的座位,赵云掀袍坐下,下意识问起了自家兄长:“兄长可曾给主公填了麻烦?”


    “麻烦……”陈昭拉长声音,啧了一声,“你兄长不太聪明。”


    见赵云看着她看似严肃,实则懵懂的模样,陈昭一笑,补了一句:“子龙也不太聪明,倒是兄弟一脉相承。”


    赵云眼角下垂,咬着一筷子菜不回话。


    “聪明人谁会跟着反贼跑呢?”陈昭笑了一声。


    她揶揄:“当年我还是黄巾贼呢,被皇甫嵩打得狼狈逃命。”


    “云慧眼识真龙。”赵云低声道。


    陈昭扑哧一笑:“你分明是被我骗了,眼巴巴信了我画的大饼。”


    赵云不假思索道:“主公没给云画过大饼。”


    他是自己牵马投的主公。


    赵风却没时间喝粥,他刚出州府(kkPT)门,就被张抚拦下了。


    这段时日,陈昭在邺城大刀阔斧清洗袁绍旧部,没见血,可也是将袁绍任命的那些官吏贬得贬,调得调,把核心要职都换上了她的属臣。


    张抚因着带头献城的功劳,侥幸逃过一劫,依然担任功曹原职,在州府官署内干活。


    “贤侄身子可好些了?”张抚远远见到赵风,立刻从官署窜了过来,把赵风拦下,活似只嗅到鱼腥的狸猫……


    这些时日他冥思苦想,一直琢磨着要怎么才能更进一步。献城是保住命了,可昭侯没有重用他的意思啊。


    他倒是想去找赵云攀一攀亲戚,奈何他根本不认识赵云,赵云早年在外学武,刚归家就投了陈昭,估计赵氏族人都没认全他,更别提他这个同乡了。


    好在他还认识赵风。张抚笑眯眯道:“贤侄可用过午膳?不如来老夫家中一聚?”


    他死死拉着赵风手腕,显然不达目的不罢休,愣是把赵风拉回了张府。


    张抚先前和赵风打过交道,三言两语就从赵风嘴里套出了话。


    赵风除了“昭侯十他零”知道这东西万万不能说,其他都迷迷糊糊被张抚套了个干净。


    包括那一串词。


    “名师领航、大儒亲传;硬核育才、从经学到道学,从大汉语到鲜卑语;升学霸榜,专门有老师辅导科举内容。”赵风记性倒是不错,陈昭念一遍他都记住了。


    越往后说赵风说的越顺,最后更是一攥拳头。声音铿锵:“还有政策鼎扶……择此黉门,赢在起点;三载砺剑,全族荣光!青云直上,简在上心!”


    张抚紧紧扣住赵风手腕,急切道:“贤侄所言为真?当真能直接至昭侯麾下?你我两家百年世交,你可不能骗老夫啊。”


    “是轮值。”赵风幽幽指出。


    张扶自信一笑,抚须道:“老夫知晓是轮值。”


    懂得都懂。


    都能在昭侯麾下轮值了,四舍五入就是直接有了官身,难道真入了昭侯眼,昭侯还能不把人留下吗?


    赵风觉得张抚没懂,他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对,就是这个意思!”


    “贤侄,你可是老夫看着长大的,你还记得不。你小时候老夫还抱过你呢。”


    张抚拉过赵风,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压低声音:“给老夫个准信,这事你能做主吗?老夫家里有个孙子,年才二十二,还未出仕……”


    “昭侯说只收十岁至十六岁的少年人。”赵风发觉只要加上“昭侯说”三个字,他坑人就毫无负担,于是说话越来越顺,还有心思打趣。


    “若不限制年纪,定会有五十老朽与十岁稚子祖孙三代一并读书之事。”


    “也是。”张抚先是面露可惜,又忽然想起自家外嫁女还有个女儿年纪正合适,眼神一亮,“贤侄,老夫家中还有一孙女年纪正合适,看在你我世交上,定要为她留个位置啊!”


    他那幼女不幸,嫁了个早死鬼,如今带着几个孩子孤苦无依,那几个外家孙子也都是随他们那个早死的爹,没半点本事。唯有一女,名唤甄宓,年少聪慧,又随了他女儿的花容月貌。


    张抚算盘打得啪啪响,他早就打听过了,陈昭好颜色,身边亲信臣子个个都是美人。他孙女如此容貌,定能入昭侯之眼。


    赵风咳嗽一声,把手伸到张抚面前。


    张抚一头雾水,赵风把手翻过来,掌心向上,自己则抬头盯着屋梁。


    这屋梁可真直啊。


    赵风心里也打鼓,他头回收贿赂,也没经验,不知道张抚能不能读懂他的意思。


    张抚:“……”


    这小子前两年还老实巴交的,怎么现在还学会要钱了?


    “老夫命人送到你马车上。”张抚微笑。


    也不称呼贤侄了,反正只剩下冰冷的金钱关系。


    他心头滴血,学费那么大一笔钱粮,还要再资助修建学院,已经足够伤筋动骨了,结果这个丧良心的晚辈还伸手要钱。


    把赵风送走后,张抚算了算自家余粮,叹了口气。


    罢了,用钱能办的事总比拿着钱也没地方办的事好,钱总比人情好还。


    起码赵风那小子路子靠谱。张抚回忆起总跟在陈昭身后的赵云,轻笑一声。


    托人办事,最怕的就是找了人事情还办不成,凭赵云和昭侯的关系,他这事应该好办。


    翌日,上职。


    张抚故意穿了一身展新官袍,趾高气扬在几个老友面前晃悠。


    “老夫家有喜事,明日在府中设宴,诸位可要赏脸赴宴啊。”张抚昨日特意问过此事要不要隐瞒,可赵风那小子一笑,说此事昭侯已经全部交给了他,不必隐瞒。


    抱上大腿当然要炫耀了,要不然钱不是白花了?张抚想到自家空了一半的库房,心都在滴血。


    何赞蔫蔫道:“现在风声紧,不似以前那般自在了,你还敢如此张扬?”谁知道陈昭哪天会把他们也挫骨扬灰送下去陪袁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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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3章


    张抚先是侧耳听了听门外动静,又眯着眼将屋内角角落落都扫视一遍,确认只有何赞、闵守两位老友在场,这才稍稍放松紧绷的肩膀。


    何闵二人都是与他一同献邺城的同僚。一同献城这是过命的交情,再没有比这更可靠的关系了。


    张抚将门窗掩得严实,又取铜镇纸压住帘角。做完这些,他才转身撩起衣摆坐下,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压低声音把他从赵风那套出来的话一五一十告知何闵二人。


    “咱们兄弟相称,有这等好事,为兄头一个就想到了贤弟。”


    张抚拍拍何赞肩膀,还不忘顺势卖个人情。


    何赞长叹一声:“老夫知道也无用啊。我家底子薄,不似张公家中底蕴深厚。此学舍如此昂贵,读不起,实在读不起。”


    这些钱粮他家中倒不是拿不出来。可要真拿出来就是伤筋动骨了,谁晓得这乱世还有几年,不囤积些粮草,心里都没安全感。


    “学费固然不少,可贤弟也要为子孙考虑。”张抚抚须道,他看得更远一些,他年轻时曾在经学大师马融门下读过几年书,论起来与郑玄卢植都还是同门师兄弟。


    只是他天资不高,没学出个什么名堂,以至同门都功成名就了,他这把年纪却还要谋取上进。即便如此,马融门生这个身份也依然给张抚仕途带来了无数便利。


    吃过读书不够好的苦,又享受过出身顶级师门的优待,张抚对子孙后人教育就更加看重。


    张抚掰着手指对何赞道:”留下千丈金山,子孙守不住也是白搭。秦始皇留的江山,后人不也败光了?钱财本是身外物。””花些钱,陈昭帮你找大儒教子,还能给你子嗣一条青云路。这等好事上哪找?”张抚说得头头是道,”退一步说,能交得起这学费的都不是寻常人家。即便读书不成,结交三五好友,对仕途也是大有裨益。”


    还真是这个理,何赞恍然大悟,咬牙道:“没错,再穷不能穷读书,多谢张兄教我!”


    大半日何赞都心不在焉,频频起身出门看日晷,恨不得上手把日晷转半圈。


    刚下职就挪动肥胖但灵活的双腿往外跑,心急想要把这事先定下来。


    “老夫又没告诉旁人,如此着急作甚……”张抚慢条斯理收拾桌案,摇头叹息。


    他望着仓皇离去的背影,不禁感慨如今这些年轻士人,性子未免太过急躁。


    闻言,何赞默不作声把两条胖腿挥舞更快,瘦削灵活的闵守更是一溜烟跑没了影。


    张抚的嘴有多严,献城的时候二人就领教过了。那日三人密议,张抚第一个提议献城。何赞出于谨慎说要再等等,谁知第二日小院就挤进来八个人,第三日二十多人,到第四天时,屋里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张抚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案上文牍,待他踱出府门时,恰逢另一侧官署的官吏下职。夕阳余晖中,他远远望见亲家王主簿正朝这边走来,对方已扬起手来打招呼。


    同僚都说了,亲家也不能瞒着,有好事肯定要先记着自家人啊。张抚心思一动,快步迎了上去……


    何赞火急火燎回家,先拉上一车礼立刻上门拜访赵风。


    “贤侄还识得老夫否?”何赞笑眯眯套近乎,“老夫和你娘母(aLRh)家外甥还是亲家呢,你小时候老夫还抱过你。”


    赵风在心中绕了七绕才捋清楚关系,他娘亲早亡,与外祖家也不熟悉,依稀记得三舅家表兄娶得夫人好似是姓何。


    ……可他三舅一家七年前就因疫病阖家殁了。


    赵风扯出一个生疏的微笑:“原来是何叔父,不止有何事还需亲自上门?”


    何赞拉着赵风东聊西聊,把赵风绕的晕头转向,赵风干脆又把昨天那段词又重复一遍:“…………择此黉门,赢在起点;三载砺剑,全族荣光!青云直上,简在上心!”


    而后手一伸,一翻,掌心向上。


    “哎呀,你我两家交情如此深厚……”何赞还想讲讲价,他家底是真不厚。


    “你不送就走,还会有别人送。”赵风憋了半天,蹦出来一句。


    一刻钟后,何赞沉着脸离开赵府,唾了一口唾沫。


    呸,此子长得一脸老实巴交的样,竟然如此贪心!


    “……宝马一匹,棕红色头有白毛……马鞍一副,以青石饰之……”赵风对照簿册亲自登记,青石马鞍的纹路,更是数了又数,生怕有一点东西对不上。


    这可都是昭侯的钱。


    “郎君,府外又来了两位使君。”小仆小跑来禀。


    赵风亲自把礼物盖上布,生怕被人偷了,马也拴好,才不紧不慢嗯了一声。


    这些人消息倒是灵通。


    待到三更鼓响,赵风方沾枕席,忽闻门上”笃笃”两声。


    仆役贴着门缝,气音细若游丝:”郎君……又来了一位……”


    赵风缓缓爬起来,眼神逐渐呆滞,从枕头下面掏出来一本名册,双手颤抖打开。


    名册上已经有三十七个名字了。


    不是,他们这消息也太灵通了吧?赵风使劲晃晃脑袋,怀疑是自己记错了事。


    难道他不是私下告知了张抚此事,而在街上搭了个高台扯着嗓子喊“办事找我,必须带礼”?


    “我年纪也不大呀,记性怎么就不好使了?”赵风喃喃自语,愣是宁愿怀疑自己忘了事,也不愿意相信张抚能把消息传播这么快。


    与此同时,耐不住炫耀心思的张抚乐呵呵揽着左右邻居肩膀:“看在尔等是我邻里份上老夫就告诉尔等……”


    “哎呀,险些过了宵禁的点。”张抚如愿以偿满足了自己炫耀的心思后,一拍脑袋,立即告辞,贼头贼脑顺着墙根往家里跑。


    要是被巡逻的衙役瞧见就不好了,现在不比之前,昭侯严苛,可不似袁绍那般好说话。


    张抚回到自家院中,抵住府门,轻拍胸膛,忽然脑中又灵光一动,想起自己有一位故交,是他肝胆相照的兄弟,奈何死得早,只有一子如今在府衙当县尉。


    他这位贤侄无人帮扶,升职无望,家底却还算厚实,有一子年方十五……张抚悄悄把院门打开一条缝隙。


    他住的宅院离州牧府不远,这条街都是由县尉领头巡视。巡逻队伍途经他门口,偷偷说两句话也不碍事。


    翌日一早。


    陈昭打着哈欠窝在椅上,赵风站在下首。


    “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陈昭打量着赵风脸上的两个硕大黑眼圈。


    赵风沉默递上了一本名册。


    五十个人齐了,他昨夜睡前还差十一个名额,结果今天一早他还没醒就有人上门给他送礼,还是组团来送礼。


    陈昭浏览完名册,震惊看向赵风:“真人不露相啊。”


    赵风效率居然这么高?就是让荀彧这个东汉士人交际花来干这事,一天也找不齐五十个有钱又有上进心、自己还没用只能把希望寄托子孙的士人。


    五十个人,赵云提着龙胆枪砍也得砍半天。


    “臣实不知啊。”赵风脸一丧,游魂一样把他干过的事从头到尾交代了一遍。


    他就干了两件事,背宣传词和伸手要钱。


    陈昭听罢,颔首道:“我自会派人去查。你既做成此事,那就论功行赏,我不亏待有功之臣。”


    “赵风体弱多病,正欲向昭侯请辞。”赵风拱手,真情实感想要提桶跑路。


    邺城情况太复杂了,他还是喜欢在家蹲着养花弄草。


    至于弟弟……反正已经在外独自打拼这么多年了,弟大不中留,他不管了。


    “子龙思念兄长。”陈昭颦眉。


    赵风眼神幽怨道:“七年前子龙离家之时,十分潇洒。”


    十六岁说走就走,二十三岁反而不能离开兄长了?


    陈昭疑惑盯着房梁。


    奇怪,今日的房梁似乎格外直些。


    “行吧,你自可离去。”


    有不少人得知消息之后再去问此事,只得到一个人已经招满了的回复,顿时捶胸顿足。


    那些已占得名额的更是战战兢兢,生怕夜长梦多,连夜将学费送至州府,生怕迟则生变。


    谁知这一等便是半月,迟迟不见书院开课。细细打听才知,原来这冀州昭明书院不似徐州那般寻现成馆舍,竟是要从一砖一瓦建起。


    “杀千刀的陈昭,坑起钱来没头了啊!”无数人私下暗骂两句,而后乖乖捏着鼻子交了一笔赞助费。


    学费贿赂都交完了,总不能说不要就不要吧?这时候硬着头皮借钱也得把赞助费交上。


    又交了一笔钱粮之后,西郊空地终于是动工了,却还是磨磨唧唧,气得不少士人跺脚大骂。


    学费这么贵,还如此应付,这不是拿他们的钱打水漂吗?


    去问陈昭,却只得到轻飘飘一句“诸位赞助书院,可自行去督工”。


    天气转凉,几朵黄花迎风招展,在功曹官署外开得正好。


    “张兄,下职之后一起去西郊?”何赞瞥了一眼日冕,顺口道。


    张抚闵守二人已经习惯了每日去西郊看一看书院修建进度,当下就应了下来。


    “唉,此子不做人事,本该她寻人修建,却是当了甩手掌柜,让我等劳心劳力。”何赞唉声叹气,不敢明说,只敢偷摸摸以“此子”代替陈昭名姓。


    陈昭已经成了冀州士人只可意会的那个“名字都不能提的人”。实在是做事太缺德,让人不吐不快,偏偏又位高权重,没人敢指名道姓骂。


    下职后,何赞三人同上了一辆马车,直奔西郊。


    何赞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一张样图,絮絮叨叨:“昨日已建好了东院围墙,今日该上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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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4章


    尘土飞扬。数千名役夫赤膊挥汗,肩扛巨木,喊着低沉的号子,一步步挪向高耸的台基。木轮牛车吱呀作响,满载青砖石料,碾过夯实的黄土路,留下深深的车辙。


    “这等不净之地……”张抚用锦帕掩住口鼻,声音闷在丝绢里小声抱怨。


    他打心底不愿意来这种与他名士身份不匹配的地方。可张抚这人好面子,喜欢与人为善,同僚之邀,他又拉不下来脸皮拒绝,就只能日日跟着何赞城里城外来回折腾。


    望着何赞那火烧眉毛的背影,张抚不禁摇头。那陈昭最是热衷土木之事,从沟渠到水井,走到哪儿修到哪儿。这书院与水渠又有何异?横竖都是夯土砌墙,何须如此着急?”现在的年轻人啊……”张抚捋着胡须,望着远处渐渐成形的台基,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在大儒马融门下求学的光景。那时的士人们,个个气定神闲,讲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何赞熟练穿过工地,找到一处临时搭建的小院,揪住看门的工徒:“去禀告周集,老夫前来拜见他。”


    负责主持修建书院的乃是邺城本地的县工曹史周集,修书院一个小活,也用不着什么大匠。


    周集惬意喝茶,不急不慢翻看手中这本排遣寂寞的杂书。


    此书名叫《汉武故事》,虽不知是何人编撰,可其中内容着实有趣。


    “使君,不好了,何功曹又来了!”工徒忙不迭禀告。


    噗——”周集一口茶汤全喷在工徒脸上,呛得连连咳嗽。那工徒抹了把脸,眼神幽怨得能滴出水来。


    “快、快把那本计费文书找出来。”周集左右张望,慌忙之下把手中杂书塞到席下,手忙脚乱把文书翻开摆在案上。


    何赞进来的时候,见到周集正襟危坐,案上摆满了文书,这才点点头。


    哼,他头回过来的时候,这个昏官还在职上偷懒,成摞的文书不看,反倒去读什么经史子集。


    那些经史子集能当砖瓦使吗?他们交的束脩可不是让这昏官挥霍的!


    何赞也不客气,他是郡中功曹,周集只是郡中工曹史,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他还有昭侯允许。何赞一个箭步走到桌案边上,把周集案上摆的计费文书拿起来,一目三行。


    “文书上怎么一个墨字都没有?”何赞立刻发现了不对劲,怒视周集。


    这昏官可是有拿着俸禄偷懒的前车之鉴。


    深秋时节周集却被吓出来一头热汗,他抬袖擦汗,嘴唇哆嗦道:“这、这下官刚批阅完上一本文书,这本文书还没来得及看完。”


    何赞冷哼一声,也不知信没信,他把手中这册计费文书看完,又在书房内四处乱翻,翻出一本已经批阅过的文书。


    他半眯起眼看了一刻钟,又从怀中掏出几张快被揉烂的纸一一对照,而后猛地将文书拍在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


    “昨日老夫审查时便觉得古怪了。”何赞一把揪住周集的一斤,恶狠狠瞪着他,“一根木柱要一万钱,你是来修书院的,还是来此贪污营造钱的?”


    这幅凶神恶煞的模样,仿佛周集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


    “何功曹明鉴,下官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贪污昭侯的钱啊!”周集被何赞一句话吓得两腿发软。


    他战战兢兢,声音几乎要哭出来:“历来都是这个造价,今岁干旱,物价飞涨,这根柱子又要用在书院正堂,按照州府正堂规格监造……一万钱已经是压到低的价格了。”


    何赞恨恨揪着周集:“呸,今岁粮价虽长,可只有民生之物涨价,乱世谁家会大修府邸?这些木柱根本卖不出去,老夫早就打听过了,今岁营造之物通通都降价了!”


    三年干旱,五年战乱,没钱的人饿死了也没钱,有钱的人恨不得钻到地缝去,害怕怀璧其罪。除了兵强力壮的诸侯,谁敢买这么大的木头做柱子,生怕不被饿红了眼的贼匪盯上吗?


    “下官实不知啊!”周集浑身哆嗦,他虽说是县工曹史,可他是举孝廉(ZcSJ)出身,因着在乡里有些名气才被选做官员。


    这么多年了,他一共就主持修过两次工事,还都是只管批阅文书,对照历年前人留下的记录一板一眼校对,他哪知晓材料价值几何?


    何赞气得目眦欲裂:“还有,现在荒年,劳力如此便宜,包吃包住有的是流民愿意来干活,汝为何不多雇几千人一并开工?工期一年你就真打算拖一年?”


    一千人修一年,六千人修两月,耗费的钱粮一模一样,却能少浪费十个月的时间,他儿子也能早些来读书。


    话未说完,何赞突然捂住胸口,眼前一阵发黑。他想起自家孩儿还在家中苦等,想起那金灿灿的金子如流水般花出去,更想起陈昭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天知道那奸诈的昭侯会不会把工期都算在束脩里!


    “狗官!工徒你调动不清,造价你探查不明,一味只晓得伸手要钱,实乃大汉蛀虫,老夫与你势不两立!老夫定要告知昭侯,把汝这狗官绳之以法。”何赞一脚踢翻案几,笔墨纸砚哗啦啦散落一地。


    周集闻言浑身一颤,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何公明鉴啊……”


    “你这屋里还敢铺地砖?”何赞痛心疾首,“你竟敢让修建书院的工徒来替你铺地砖,草屋难道不能处理公务?这都是民脂民膏啊,你简直愧对先圣教诲!”


    何赞深吸一口气,想到自家空荡荡的库房,心如绞痛。


    这昭明学院还不是……还不是……就是民脂民膏!”狗官误我!”一声暴喝炸响,何赞抡圆了胳膊,照着周集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啪”的脆响在公廨内回荡,周集一个趔趄栽倒在地,纶巾都摔出丈远。


    何赞犹不解恨,扑上去揪住周集衣领,拳头雨点般落下。


    他全部身家都压在了昭明书院上,贪污,贪的是他出的赞助费,延误,延误的是他子嗣的前程。


    不慌不忙赶过来的张抚听到屋内惨叫声,心中一慌,还以为周集遭了刺杀,连忙后退几步,拽住一个小吏。


    “何事?屋内发生了何事?”要是有危险他得立刻跑路。


    小吏哪敢管两位上官的斗殴,正慌忙之间看到张抚,连忙道:“何公与我家工曹史打起来了,张公快去看看吧!”


    张抚一惊,忙去劝架,一入内就看到何赞在打周集。


    “别打了,别打了,咱们都是读书人,怎能如此无礼?”张抚站在门口往里喊。


    他年纪大,不敢过去拉架,拉不开事小,被顺手揍了事大。


    “张兄,这个狗官贪污咱们的钱。”何赞声音凄厉,“这都是咱们的钱,咱们的钱啊!”


    张抚耳边一嗡,脚下生风走到二人身边:“此事当真?”


    他依然不信周集有这么大的胆子,往年朝廷拨钱修缮府衙,偷偷贪点也就罢了。可如今邺城是昭侯做主,这个书院更是他们这些冀州本地豪族一并资助监造,周集有多大的胆子敢在此事上钻空子?


    “我昨日回府专门去翻了家中祖父留下的手札。”何赞给出了张抚不得不信的证据,“我家祖父乃桓帝时候负责监造宫殿的将作监,我何家正是靠祖父督造德阳殿发的家。”


    这下不能不信了,人家祖父就是贪污宫室羡钱发家。


    小贼往往比衙役更擅长找出同行。


    “这事必须上报昭侯,老夫这就去找人,咱们联名上奏!”张抚二话不说就往外跑。


    他家底是比何家厚些,可也经不起如此浪费。谁家的钱粮不是辛苦攒的?何况这回他们有理,必须上报!


    二人身后,躺在地上的周集抬手喊冤,气若游丝:“……下官真没贪污……”


    次日,州府之外,一群士人乌泱泱往州府涌,三里之外便被昭明卫发现。


    “汝等何事?”昭明卫校尉厉喝,长剑已经出鞘。


    “老夫来告状!”


    “是啊,有人贪污……”


    “昭侯必须为冀州百姓做主!”士人七嘴八舌,各个都怒不可遏。


    士人你一句我一句,校尉听懂了他们不是来作乱,立刻把人留住,挨个搜完身后才放张抚何赞两个人进去禀告。


    先一步禀告混乱情况的昭明卫已经抵达州府,报信士卒单膝跪地抱拳,声音还带着疾驰后的喘息:”禀主公,邺城士人聚众请命,现已堵在了州府街上!”


    陈昭正与赵云讨论军中事务,闻言手上动作一顿,起身换上甲胄,心生纳闷:“怪哉,袁本初尸骨未寒时不闹,偏挑这大事已定的时节闹事……”


    刚步入正堂,一个胖乎乎的身影就灵敏扑了过来,被赵云一把按在了地上。


    “还请昭侯为冀州百姓做主。”何赞双手被赵云缚在背后,疼得呲牙,还不忘正事,就着疼痛,两行热泪顺颊流下。


    “下官要状告监管书院营造的周集,那狗官贪污无能,有意拖延工期,实存亡昭侯之心!”


    陈昭吃惊:“监造书院也能存亡我之心?”


    她是命此人去监造书院,不是去监造制造武备的天工营作坊吧?


    何赞哭道:“今日周集敢把五千文一根的木柱作一万文用,明日他就敢把冀州卖给反贼!见小利而忘大义,此狗官应当诛其九族,以儆效尤!”


    只看他痛哭流涕的样子,活脱脱是一位冒死也要上谏,为主公考虑的忠臣。


    仿佛几月之前为了保住自己小命,把自己前任主公全家卖了,献城投降的人不叫何赞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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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5章


    陈昭不禁对何赞升起了几分敬佩。


    这是个扣帽子的好手啊,修个书院,竟然也能和造反联系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周集是在黄河修河道,挖出了什么独眼石人、刻着”莫道石人一只眼”的谶语呢。


    陈昭示意赵云把何赞松开:“你说周集造反……哦,贪污,可有证据?”


    修建书院本不是什么要紧事。昭明军这些年来四处兴修水利、整治农事,军中擅长土木工程的监造人才也有数十人。只是眼下昭明军的工曹史都被陈昭派往冀州各处,忙着灾后的紧急补救工程。比起这早一天晚一天都无妨的书院,自然是关乎百姓性命的水利农事更为紧要。


    但周集虽不是她之嫡系,可她也曾看过此人生平记载,确认不是什么贪官污吏才派去修建书院。


    陈昭不信,周集是汉臣时候不敢贪污东汉的钱,是袁绍臣子的时候不敢贪污袁绍的钱,现在成了她的臣子,能有胆子敢贪污她的钱。


    听说过有人走在路上踢猫踹狗,没听说过有人敢钻进虎笼里面拔虎毛的。


    何赞手忙脚乱地从袖中甩出昨日他打完人之后顺来的“证据”,又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卷帛书,帛书看上去有些年份了,边缘泛黄,还有几根毛糙露出。


    “下官祖父在桓帝时期担任将作监,家学渊源,下官对这修缮营造之事,亦略有心得。”何赞眼皮都不扎一下就把自己亲爷爷给卖了。


    反正昭侯要治罪也不能把他祖父从坟里挖出来鞭尸,可现在他流水一样花出去的钱粮可是实打实的东西!


    “正殿木柱,记载需要一万五千文一根,可实则从木贩手中拿货,只需一万文。”何赞神色激动起来,唾沫横飞。


    陈昭捻起两本簿册对比,点头:“周集所记下的木价亦是一万文。”


    “可这一万文还是桓帝年间的行情!那时天下太平,从天子到富户都在大兴土木,能做梁柱的良木自然金贵。可如今民生凋敝,谁还修得起大宅?木商积压的木材都要生虫腐朽了,五千文就能买到的木料,这狗官竟多花一倍冤枉钱!”


    何赞撕心裂肺,越想越是气恼,只后悔昨日没把周集当场打死。


    “这等狗官,不知已浪费了多少钱财,这些都是……可都是民脂民膏。”


    何赞啪嗒一声跪下,膝行至陈昭身前,抱住陈昭小腿就开始哭,泪如雨下。


    “百姓过的苦啊,节衣缩食,就盼着孩子能早日入学。周集此獠上对不起昭侯信重,下对不起天下黎民,其罪万死!”


    这浪费的可都是他们的钱,他在家里盯着空荡荡的库房心都在滴血,急的晚上都睡不着觉。周集这个混账玩意却拿着他的钱挥霍……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与周集这等无能狗官不共戴天,死也要拉上这狗官垫背。


    陈昭:“……”


    怎么听,这个周集也只是无能,算不上贪污吧。


    “汝言的确有理,依你之见,该如何修建书院?”陈昭望着面前说的头头是道、眼珠子都熬红了的何赞,若有所思。


    这不活脱脱是个把握成本的人才?能干采购,还能干审计,祖上还有贪污的经验,能贼喊捉贼。


    何赞立刻提起了劲头。这半月他茶不思饭不想,功曹一职本为举荐人才,可自陈昭改选才为考试后,功曹便形同虚设。何赞平日无事,一心惦记书院修建,白日翻数算书,夜里研读祖上留下的经验之谈。


    他看不惯周集,就是觉得他上他也行!”依下官之见,当节省材料成本,多雇工徒,将书院分作七区同时动工……”何赞口若悬河,极力兜售此策。


    这般行事,两月后他儿子便可入学受教于大儒门下,更能省下四成钱粮。若能将这省下的钱粮如数返还予赞助的学子父母——那便妙极了。


    “剩余之钱,便在书院之外修一西市。”陈昭眼神一亮。


    把商铺卖出去,还能再赚一笔钱,市场建在书院边上,不愁生意不好。


    何赞笑容一僵,眼睁睁看着已经飞回他身边的金砖又挥舞着翅膀跳回了陈昭怀中。


    还要建集市?


    他那儿子是个挥金如土的纨绔,本想着昭明书院建在这西郊荒僻处,方圆五里连个酒肆也无,正好拘着那孽障收心读书。如今若起了集市,三年下来,还不知要被他败去多少钱粮。


    “昭侯英明。”何赞有气无力道。


    那逆子真能指望他读出书来光耀门楣吗?


    陈昭打量了何赞片刻,转身在书案后坐下:“我观你是个人才,即日起,你(AtiE)便担任书院和集市监造,升作工曹从事。”


    何赞一懵,不敢置信愣在原地,生怕自己耳朵听错了。


    他这是……升官了?从郡功曹升任了州工曹从事?


    “本侯的剑不斩大汉的官,可若是你敢把你祖父那个毛病带到我手下来。”陈昭掏出印玺盖在调令上,让何赞过来拿调令,“我就把你全家送下去殉你前主公。”


    “唔,亦或把你骨灰与米糊拌在一起糊墙,让你九泉之下也能保卫邺城。”陈昭似笑非笑,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二人的距离很近,何赞垂首接调令,陈昭俯身在他耳边轻柔描绘了一番他的下场,何赞浑身鸡皮耸立。


    何赞汗如雨下,两条腿比昨日被他殴打的周集双腿还软,当下恨不得说他祖父是义爷,撇清关系证明自己真不敢捞油水。


    恐吓完一个,陈昭又轻瞥从进门之后就安静如鸡的张抚。


    何赞被赵云按住的瞬间,张抚这老头就以一个远超他这个年纪的敏捷程度窜到了三丈外,紧挨着门槛,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


    “张功曹来此有何事?”陈昭一句话还没说完,张抚就嗖一下窜到陈昭身前,脸上堆出十二分谄笑。


    “下官微末小事,早教何从事道尽了。方才听得昭侯一席话,竟如醍醐灌顶,胸中块垒尽消。”


    张抚走到州府门口就后悔了,他家底厚点,又不是少了这笔钱粮就过不下去,干嘛非要喊人一起来闹事呢……都怪他这个喜欢看热闹的老毛病。


    见到何赞没被陈昭扒皮抽筋,还因祸得福升了官职,张抚才松一口气。


    好歹这事是翻篇过去了。


    “你也算检举有功,本侯便送你个商铺优先购买资格吧。”陈昭笑吟吟望着张抚。


    张抚畏惧之下,哪还顾得上考虑商铺优先购买资格是个什么东西,只顾点头。


    离开州府,张何二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张抚不乏艳羡拱手:“恭贺何从事高升。”他们愿意用重金送家中子嗣入学,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自己仕途无望才把希望寄托在儿孙身上。


    自打昭侯改以考试选官,他们这些掌举荐之权的功曹,转眼便从人人巴结的香饽饽,沦落成无人问津的冷灶头。虽说凭着献城之功,比那些革职远调的同僚强些,却也强得有限。


    如今何赞却是凭借祖上传下来的本事脱颖而出,另寻了出路。


    张抚感慨,却也没多少嫉妒之情,多个朋友多条路,人家凭自己本事升职,说不准自己日后还要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


    何赞这才慢慢回过神来,被陈昭敲打的畏惧散了,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忽然就升官了,站在原地砸吧嘴,梦幻道:“……不用指望逆子了,乃公自己就有大好前途。”


    靠逆子不如靠自己。


    张抚感慨一声:“唉,老夫就只能靠孙女了,不过老夫那个孙女貌美聪慧,又勤学上进,定能入昭侯之眼……”


    何赞神色一变,升职的喜悦瞬间被冲淡了。


    “某还有要事,先走一步。”何赞神色狰狞,打算回去给逆子一顿入学前教育。


    你看看人家孩子,你看看你,你要是有本事,你爹我至于年到不惑还要辛苦奋斗?


    何赞一接手书院建设,次日就把各个监造官召集起来,给监造官颁布了新规。


    招人!包吃包住招流民,七处同时开工。


    再把那些给书院供货的商贾喊过来,讲价!何赞把大夫开的下火汤药当茶喝,生生把造价往下压了四成。


    “使君,这个价真不行……”


    “你不卖有的是人卖!能卖就卖,不能卖就滚蛋!”何赞陡然变色,唾星四溅,”你这厮好不识抬举!这般合抱巨木,除了昭侯府上,普天之下谁人消受得起?若嫌价低,只管运去洛阳,且看天子可有钱修葺宫室!”


    不消半刻,被喷了一脸唾沫的商贾就悻悻离开了草屋。


    邺城西门外,招工的青布幡子扯得猎猎作响。


    何赞早盘算得明白:城里那些个有屋有产的,工钱要得高,还得管饭管宿,忒不划算。倒不如专招那些逃荒的流民,现下日日都有逃荒的灾民奔州城而来,这些流民没屋没地,给一口饭吃什么活都干,再省钱不过。


    一个个骨瘦如柴神色恍惚的流民走到招工处,凑齐了一驴车的人就拉到工地上,先给一碗清汤寡水的粟粥,而后就能去搬砖了。


    何赞负手在各处巡逻,见到所有工徒都老实搬砖,万分欣慰。


    就该多找点穷鬼来干活,这样进度来看,入冬前就能把书院修好。何赞那天还偶然听到陈昭提了一嘴“取暖钱”,吓得何赞当天下午就又招了一千工徒。


    用手指头想,这个取暖钱也不会昭侯出钱,十有八九还得他们这些倒霉士人“赞助”。他家中的粮仓现在干净的耗子都饿死了两窝,可再经不起捐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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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6章


    一个浑身泥泞的身影护着两个不足五岁的幼童,小心翼翼藏在逃难的人群中,努力往人群最里面挤。


    这是一群好几批流民一同组成的逃难队伍,范桃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从何处而来,她老家的河干了,地里庄稼都干死了,母亲就带着她和一双弟妹逃难,半道上母亲病死了,死之前拉着她的手告诉她,要带着弟妹紧靠在二叔边上,跟着村中族老往前走。


    “就快到邺城了。”一个右手小拇指断了半截的汉子走到树荫下,把自己打探到的消息告诉自家妻儿,范桃也听到了这句话。


    她揽着一双弟妹靠在树下,离她二叔一家还有两丈远。不能靠得太近,本就是逃荒,离进了叔婶会撵走她们,也不能离得太远,太远了就落单了,很危险。


    两丈,不远不近,不算一家人,叔婶就不用再多养三张嘴。有人盯上她们,二叔也能一嗓子把人吓走。


    “要到地方了。”范桃把手伸进怀里,捏碎一小块胡饼,握在掌心,塞给妹妹一口,又重复塞给弟弟一口。她自己没吃,她还能走得动。


    “邺城是什么地方,爹在那儿吗?”范杨已经七岁,略微知些事,记得自己爹爹很久之前出远门了。


    娘说这次就是领着他去找爹爹。


    “神女在那。”范桃眼睛盯着身前的落叶,岔开了话题。


    “神女长什么样子?”年才五岁的范花脸颊凹陷成两个深坑,眼睛大得吓人,紧紧攥着阿姊的衣角,眼神中满是憧憬。


    范桃沉默片刻道:“比里正家的翠翠还好看。”


    “哇——”两个小孩一起惊叹。


    两丈外,那个二叔忽然站起来,走到范桃身边,上下打量了她两下。范桃不动声色把弟妹挡在身后,露出了自己右脸上那块青黑胎记。


    很丑的一张脸,卖也卖不上钱。


    “前面有神女招工,只招十六岁以上的人。”男人闷声闷气扔下一句话,头也不会离开了。


    范桃瞳孔一缩,心砰砰跳了起来,她摸摸自己的脸,瘦的只剩下皮包骨了,还有一大块丑陋胎记。


    “你看着阿姊像多大年纪?”范桃一把扯出身后的弟弟,焦急询问。


    “阿姊十二岁啊,比我大四岁。”


    “不,不对。”范桃紧紧攥住一双弟妹的胳膊,沙哑的声音骤然尖锐,“是十六岁,爹娘头一个女儿就是十六岁,我就是头一个女儿。”


    她前面还有一个姐姐,只是养到十岁就夭折了,可户籍上还在,范桃记得爹娘经常骂县中衙役掉到钱眼里了,为多收一笔口赋,每次都推脱改不了籍。


    很快,这浩浩荡荡一群流民就被守在邺城三里外招人的小吏抓住了,一声令下,全部转向直奔西郊工地。


    范桃眼睁睁看着前面那些她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挨个被询问搜身,有几个面黄肌瘦的半大少年似乎也是打着谎报年纪的打算,却被小吏一一揪出来,推到了一边。


    前面的队伍越来越短,范桃的手脚都在发抖,她甚至不敢抬头。


    她一定要通过,她怀里只剩下一张半干巴豆饼了,没有活干,就会断粮,她和一双弟妹都要饿死……


    “下一个。”


    猛听得这一声喊,范桃才惊觉前头已空无一人。


    “姓甚名谁?多大年纪?”小吏狐疑盯着范桃。


    “小人名叫范桃,十六岁。”范桃声音僵硬,试了几次才把话完整说出来。


    小吏围着范桃转了两圈,“我看你不像是十六岁啊。”


    先前有不少人为着一口饭谎称年纪,结果招进去之后力气比旁人小许多不说,还容易出事故。


    “一边去,你压根没十六岁。”小吏随手一推,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反正有的是人干活。


    范桃被推到一边,人几乎要被这一句话砸晕,她身旁挤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幼童,三个人的颤抖连在了一起,像深秋夜间的寒风。


    “我真的是十六岁,求求你……”范桃站在原地,进退维谷,不敢上前打扰小吏,只能一遍遍重复这句话。


    人群忽然骚乱起来,一队铁甲森森的兵丁排开众人,当中拥着个白袍将军,生得剑眉星目,面如冠玉,腰间悬着三尺青锋,走起路来甲叶铮铮作响。人群慌忙让出一条足以让军队通过的空道。


    赵云例行惯例带兵在城外巡逻,这些天他时常过来。人一多就容易发生暴动,近日因流民愈聚愈多,恐生变故,特添了这条巡逻路线。


    那些个方才还推搡吵闹的流民,此刻都噤若寒蝉,有几个胆大的偷眼去瞧那将军,却被他目光一扫,顿时缩了脖子,活似那雪地里的鹌鹑。


    “见过赵将军。”为首的小吏慌忙迎上,解释道,“刚领了一批流民过来,是故吵嚷了些。”


    赵云颔首示意自己清楚了,扫视一圈,见一旁站着几个半大的少年,不由问:“这几人为何站在此处?”


    小吏赔笑:“这几个人年不足十六,又舍不得离去……下官这就将她们赶走。”


    赵云视线落在几人身上,看到瘦小的范桃和靠在她腿边的两个小童,目光停留了片刻,才缓缓收回去。


    他没看到大人。


    “厨传缺几个人手,让这几人去厨传应差。”赵云转头吩咐一声,小吏慌忙应下。


    再抬头,赵云已经头也不回离开了,转眼便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尽头。众流民见带刀携剑的凶悍兵丁走远,又似退潮复涨般涌了回来,你推我挤。


    “你们几个运气倒是不错。”小吏走到范桃几人身前,上下打量几眼,“走吧,我带你们去厨房。”


    范桃又能感受到呼吸了,她拉着一双弟妹,三条影子被夕阳拉长,像一丛晃动的狗尾草。


    范桃在厨下不过三五日,便已摸清了门道。这差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每日两遭,要同几个年纪相当的粗使将那些个装得冒尖的饭桶菜瓮搬上板车,再吱吱呀呀推着走三里地去。


    那饭桶都是老榆木箍的,沉倒不算极沉,只是装满了黄粱饭,推起来便似有千斤重。板车也不算好使,每走一步都要”吱扭”怪叫一声。


    比起工地上那些搬石运土的工徒,这活计自是轻省许多。范桃在家中也没少下地干活,适应了两日,她就习惯了。


    “还能让咱们把家中弟妹跟着,真好啊。”范桃推着咯吱作响的板车,脸上难得透出几分活气,与同行的厨娘絮叨着。


    她听说有地方饿极了连人都吃,还亲眼见过同村的人把子女卖了换粮吃,一路上范桃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查弟妹就被人拐走,连叔婶也不能放心,她二叔提过一嘴要把小妹卖了……可是她没有爹也没用娘了,不能什么都没有。


    到了地方,把饭桶搬下来,这时候有等着吃饭的工徒帮着搬,她们能轻松一些。等工徒都吃完了饭,她们还要把空木桶运回去。


    一日两餐,下午这顿忙活完,回去天已经渐渐上黑影了。


    “听说此处是书院。”范桃推着空车,踮脚张望,不远处那尚未完工的廊柱上,匠人们正雕着些云纹瑞兽。


    “谁能在这般气派的地方读书呢?”


    范桃(FWCb)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她已经很幸福了,包吃包住,每日还有四文钱的补贴。


    再多就不敢想了。


    “何从事巡逻来了,快过来。”范桃同伴扯了她一把,二人把车推到一边,范桃偷偷抬起眼皮往前看。


    人未至,声先到。


    “昭侯的钱粮就是让你们这么浪费的吗?读书的地方刻云纹干什么?圣人之言刻几句得了……”


    何赞腆着油光水滑的肚子,正指着雕花匠人跳脚大骂。


    这些匠人都是正经手艺人,不比那些给口饭吃就肯卖力气的流民,一日工钱就要五十文新钱。偏生又雕甚么花鸟云纹,慢腾腾的像绣花似的。何赞每回瞧见那精雕细琢的架势,就觉得心肝脾肺肾都绞在一处——那空荡荡的梁柱难道就住不得人?偏要这些虚头巴脑的勾当!


    花他的钱还不是他住,书院要这么精细有什么用?


    匠人连忙点头应承,他们工匠上下谁不晓得何从事最恨人浪费钱粮时间,还不能顶嘴,里面的弯弯道道人家何从事是内行人,一抓一个准。


    何赞冷哼一声,这才放慢脚步往外走,已经到了他的下职时辰,他半路上撞见匠人浪费钱粮才下意识骂几句。


    他家中那个十二岁的逆子还闹着要什么上好的昭明砚,说旁人都有他也要,他还得去铺里买,可没时间和这些杀千刀的家伙耽误。


    范桃不禁担忧道:“神女要养这么多人,真不容易啊。我背井离乡逃荒的时候还以为要饿死了,幸好有昭侯给一口饭吃。可我们村二百多口人,一并逃荒的更是有好几个村的人……养活这么人一定很难。”


    “要是没有神女,咱们都要饿死……”


    范桃捏着兜里的四文大钱,汗水已经浸湿了衣裳,可她害怕钱丢了,宁可死死握着,这是她所有的钱。


    她在厨房干活,买豆饼能便宜些,花四文钱就能买两个大豆饼,她弟妹就饿不死。


    还没走远的何赞听到这番话踉跄了一下,要不是顾忌陈昭兵多将勇,何赞都恨不得找几个巫背后诅咒陈昭一顿。


    那厮又把人挫骨扬灰,又敲诈无辜百姓钱粮,还阴险狡诈。


    神女?黄巾妖女还差不多!


    可惜何赞这话也就敢在心里说说,嘴上是万万不敢得罪陈昭。


    不多会,何赞沉着脸走出昭明书铺。


    “陈昭那厮卖的昭明砚就是坑人的玩意,读书不行,还会攀比,一方砚卖五千钱,摆明是找冤大头。”何赞骂骂咧咧,手中拎着一个雕花木盒。


    他就一个独子,千金的学费都掏了,五千钱的砚是不便宜,却也不是买不起……纨绔些就纨绔些吧。


    十二岁,还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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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7章


    轻松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就到了深秋,天气忽然冷下来了。


    晨光熹微时,邺城西郊已腾起白茫茫的霜气。枯黄的蓍草蜷缩在夯土墙根,叶缘结着冰碴子,两个值夜的工徒裹着麻絮袄子,蹲在将熄的篝火旁呵手。


    稻草帘子掀开,范桃蹑手蹑脚带着一对弟妹从草棚中钻出来。


    “小桃,又早起上工去?”呵气的工徒跺着脚,惯例聊两句。


    范桃裹紧身上大了两圈的旧裘褐,这件成年人的裘褐将将裹住一个皮包骨的半大孩子和两个更加瘦小的稚子。


    “嗯,得赶在辰时前把饭做好。”范桃怕打扰到旁人睡觉,小声应了一声。


    虽说也不差这一声了,一个草棚里五十口老弱妇孺挤作一团,呼吸里混着老妪的痰响、稚童的磨牙,还有打呼噜的妇人,声如钝锯拉朽木,震得草棚顶的霜屑都簌簌落下。


    来到厨传,范桃负责给厨娘打下手,她跟着的这个厨娘姓柳,原来是昭明军中的弓手,在战场上瘸了腿,就退下来被分到后厨做饭。


    柳厨娘手上动作飞快,指尖蘸了盐水,在面皮上旋出几道花纹。馕坑炭火正红,她俯身将饼甩上炉壁。不过片刻,麦香混着芝麻焦香窜出来,而后范桃用铁钩轻巧一挑,把饼挨个挑到竹筐里。


    范桃与三五个散工搭伙,将那柳条筐”嘿哟”一声抬上板车,并上三桶热粥,一起送到她负责的那片西墙根,等人都吃完了,再把用过的粥碗推回后厨。


    她的小弟范杨早就在院里等着了,与范桃一起把粥碗抬到水缸边,范杨撸起袖子蹲到水盆边上:“阿姊,我刷碗,你快去读书吧。”


    年纪最小的范花也忙点头,她五岁了,也能干点轻活,就挪着两只芦柴腿,把哥哥洗过的陶碗从青篾盆搬到灰陶盆里。


    院中众人早习以为常。这书院后厨上做活的,尽是些不足十六岁的孤儿。有拖着弟妹的,也有独个儿刨食的,各个瘦伶仃如霜打过的稗草。反正发饭只按一个人发,只要活能干完,谁干都一样。


    范桃没有客气,她擦干净手,跑到屋里翻出一摞破旧的纸页。


    “昨日剩下的纸塞在盐缸边上。”柳厨娘正靠着案台核对今日的菜肉支出,察觉到有人进来,头都没抬一下。


    范桃咧嘴一笑:“多谢柳阿姊。”她跑到盐缸边上,从两个盐缸缝隙中抽出一沓旧纸。


    每日送罢饭,范桃总要收两张按着红手印的纸回来。工头吃过饭后,就会按上凭证。待柳厨娘验过,这些纸便成了灶边的废料,不似柴米油盐支出那样还需存档。她求柳厨娘教她识字之后,这些纸就都留给她了。


    一张纸只有一半用过,其他地方还能写字呢!而且还不花钱!


    范桃又装上一竹筒的灶灰水,抱着纸页来到她的老地方。厨院右墙边上有几块废石料子,正好能坐着看书。


    她掏出一根削尖了头的苇管,蘸着灶灰水在空白处描画,再加上盛水的竹筒和还剩下不少干净地方的旧纸,灿烂一笑。


    笔墨纸砚都有啦!


    范桃郑重背诵起她抄在纸上的这本《太平要术·神力部》,一句话要背三十遍,很快她就沉浸在了背诵中。


    陈昭远远就看到了墙根那堆石头边上有个黑影。


    书院快收尾了,她这个甩手院长也该来看看自己的产业,正好今日休息,陈昭就拉着赵云来“微服私访”。


    “那是不是个正读书的小孩?”陈昭拉着赵云往这边走近几步,发现果然是个半大少年。


    男女倒是看不出来,只看出来年纪不大,又小又瘦。


    “这应该是冀州昭明书院第一个学生。”陈昭瞧得有趣。书院还没建好,其他学子也不回来,只能是那些在此做工的流民了。


    “云前去问问?”赵云今日换了一身天青长袍,衬得眉眼比穿甲胄时柔软几分。


    陈昭正欲应下,忽想起他常在书院周遭巡视,恐被认出来,便道:”子龙且在此处稍候,待我前去探看。”


    范桃正磕磕巴巴背书,连脚步声都没听到,直到一片阴影都头顶投下,范桃才察觉到来人,以为自己被巡查的何从事抓到了,慌忙把纸页往怀里塞。


    “小人这就去干活……”


    何从事可是出了名的见不着旁人闲暇,范桃还听后厨中的其他厨娘抱怨过,说旁处的官员从不像何从事这样整日四处晃悠,抓到人偷懒就要大骂一顿。


    “不用急,我不是来抓你偷懒的。”一道轻快的女声从头顶响起,范桃抬头看到一个漂亮的女郎站在自己身前,脸一下就红了。


    范桃下意识把自己右脸的头发撩下来遮住那块丑陋胎记,手里攥着一摞还站着油渍的纸页不知该往何处放。


    应当是哪位使君家中的女眷来这边玩。范桃心想,她见过一回何从事的独子,听说是来提前考察自己读书的学院,也穿得干净漂亮,就是总用下巴看人。


    范桃讪讪坐在石头上,不知该怎么面对身前的漂亮女郎,倒是那漂亮女郎先动了,十分自来熟坐在了她身边。


    “你在读《神力部》?”陈昭抻长脖子看了两眼,迅速确认了那摞纸页上抄写的片段属于哪本书。


    她亲手编撰,又经过诸葛亮校正补充,最终成书的那本《太平要术·神力部》——也是最无人问津的一本。


    她编撰的新系列《太平要术》中,《长生部》看的人最多,谁都想长寿少病,看的人最少的就是这本《神力部》了,东汉士人明显对橘子为什么会掉在地上不感兴趣。


    “这本书挺难,很少有人愿意学,你很厉害。”陈昭由衷称赞。她为着能推广科学,还专门在昭明学院设立了神力舍这个特招班,奈何依然没什么人愿意学。


    昭明书院学子来源有两部分,一部分是对外招生收学费,一部分是昭明军家眷免费入学。奈何富户子弟只愿习经学走仕途,军眷子弟偏重兵法匠艺。理工科……提前半步是天才,提前两千年就是疯子。


    范桃脸一下就红了,她低头扣着破旧的衣袖,呐呐道:“我不厉害……因为旁的书我学着也很难……”


    她半个月前还不识字呢,对她而言,都是死记硬背,橘子落地第一息掉落三丈和学而时习之没什么区别,都要背五十遍才能记住。


    “我听说学这个容易考上书院,一个月还给三百个新钱……其实也不难背,多背几遍就背下来了。”范桃小声解释。


    她打听过了,书院年前就能修完,修完之后就用不着工徒,也用不着她这个送饭的小工。可其他地方不会雇她这种又(vPne)小又瘦的人干活,卖身为婢人牙子也嫌她丑,更不会愿意让她带着两个拖油瓶。


    范桃想过学柳厨娘那样从军,可她个头力气不够,昭明军也不收她。最后打听出来一条路,昭明书院有一个招不到学生的学舍,考进去包吃包住,一个月还能给她三百个新钱。


    三百个新钱,省着点吃够养活一双弟妹了。


    范桃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柳厨娘说这个很难学,可她要是考不上,一家三口就都要饿死。


    学了几天,范桃觉得也没那么难学。


    没用几句话,陈昭让范桃敞开了心扉。


    “你是邺城本地过来做工的人吗?”陈昭只是偶尔问几句,范桃就会知无不言。


    “我是逃荒来的这边。”范桃的心眼比起陈昭差了七百九十九个,老实极了,“今岁村里庄稼都干死了,我和弟妹就跟着娘逃荒,半路上我娘……我就跟着二叔来了这边。”


    “我也打小没有爹娘,照样长这么大了。”陈昭听出了范桃语气中露出的那丝慌张,安抚一句。


    范桃高兴道:“是哩,还好有神女,要不然我们都不知道该往哪里逃才能活下来。”


    “这一路上也没人刁难我们,中途还有几家好心人施粥……听说是因为神女来了冀州,那些使君们才好心施粥。”


    范桃真心诚意咧嘴笑:“而且现在只要把这两本书背下来就饿不死。书还不花钱就能看,真是提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


    她扬扬手中的纸页。工地上有昭明军来传授她们太平道,主要讲什么长生术,她稀里糊涂听了几句必须烧水喝。讲道的人走了,留下了一堆书放在西边屋里供人翻看。”何从事见了也不敢管,”范桃眨巴着眼睛,”他不敢管神女的事。他还督促我们多去学习神女之道。”


    “那家伙见风使舵,惯会溜须拍马。”陈昭轻笑,评价一句。


    范桃很久没有人和她这么坐着聊天了,她一直提心吊胆想着怎么才能活下去,遇到陈昭,只觉这个漂亮女郎又温柔又好心。


    “就是我不知道能不能考上昭明书院,我十二岁才开始学认字……”聊着聊着,范桃丧气道。


    这话她不敢和弟妹说,三个人活命的希望都在她身上,说了怕弟妹害怕。可实际上范桃也害怕,她一直觉得这么好的书院只有那些富贵人家的郎君娘子配读,她又丑又笨。


    “十二岁,正是干大事的好年纪啊。”陈昭接过话头,“我十二岁的时候还在村里偷隔壁老头家的梨吃。”


    “后来呢?那个老头骂你了吗?”范桃心提了起来。


    陈昭耸耸肩:“那个老头被拉去打仗了,没能回来。”


    “两年前,我爹被衙役拉走了也没能回来。”范桃轻描淡写,在这个世道,人走了回不来太常见了。


    “还有更惨的,我那个村子粮食都被官府抢走了,人也被当楯驱逐挡在城墙面前。”陈昭长叹一声。


    范桃斩钉截铁:“神女一定去救你了。我们村就是,本来我二叔也要被抓去从军,神女打到了冀州,就没人来抓我二叔了。”


    陈昭眉眼弯成月牙,肩膀轻颤,大笑:“对,神女带人把昏官宰了,举旗起事。”


    “我十二岁的时候也什么都没有。”陈昭起身,面带笑意低头望着范桃,“现在已经略有薄名了。我得走了,好好读书,希望以后我们还能再见面。”


    范桃手忙脚乱起来,想送陈昭几步,在看到不远处的人影时却骤然愣在了原地。


    “赵将军——”范桃磕磕绊绊道。


    陈昭睨了赵云一眼,“我就说子龙太显眼吧。”


    “主公见谅。”赵云含笑拱拱手。


    范桃愣在原地,脑中一片浆糊。


    赵将军的主公……是神女吗?


    “记住,十二岁正是做大事的年纪!”陈昭对范桃挥挥手告辞。


    半响,范桃才反应过来,眼泪从眼眶里往外冒。


    “主公心情甚好?”回城路上,赵云驱马跟在陈昭身侧,听到陈昭轻哼跑调的小曲,也跟着笑了起来。直到进入州牧府,陈昭心情依然很好。


    “本神女救人于危难之间。”陈昭轻甩马缰,跳下马。


    郭嘉已经在厅中等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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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8章


    不多会,荀彧等其他谋士也依次来到厅内落座。


    这算是个小型朝会。陈昭早已命人备好会议纪要,人手一册,笔墨纸砚俱全。


    书册正面写着一行大字——《关于防范与治理蝗灾》。


    一众谋士纷纷颦眉。


    “明岁,关中蝗灾,青冀兖三州都会被波及。”陈昭这句话仿佛一块巨石,惊起一池波涛。


    荀彧轻叹一声:“还是没逃过。”


    大旱之后多生蝗灾,荀彧本还怀着一丝侥幸的心态,希望不要再生蝗灾,可陈昭一句话,就把他那薄薄一层的侥幸打了个粉碎。


    跟随陈昭时间长了,对自家主公“神女”的名头到底有几分真假,虽不明说,可一众谋士心中都有数。


    陈昭正色,“沮授来信,兖州战况势如破竹,开春之前就能把兖州全境拿下。明年以防灾为主。”


    众谋士均无异议。在陈昭影响下,”天下即土地加百姓”已成共识。”我有两策:一是征百姓捡蝗卵抵徭役;二是养鸭灭蝗。”陈昭娓娓道来。


    东汉还处于迷信阶段,认为蝗灾是阴阳失衡或天谴导致。蝗灾发生之前根本没有预防一说,蝗灾发生之后第一件事则是找找执政者错处,君主让令百官议政失……陈昭评价有那议政失的工夫还不如让百官去抓两兜蝗虫实在。


    陈昭毫不客气抄了元明清的灭蝗方式——总结了几千年的防蝗办法,好用!


    “书院的活干完了,正好让这些流民趁着春种之前去各处河滩把地翻一遍,翻出来的蝗卵可以喂鸡喂鸭,明岁蝗起,又能再长一批鸡鸭。”陈昭精确给这些受灾的流民安排好了作息。


    饿不死,也闲不着,保证明年秋收之前一直都有活干,有饭吃。


    直到暮色四合,烛影摇红,众人才终于拟定出一份详尽的章程。


    一本规整完善的章程从陈昭传到陈宫手上,文书绕厅一周,所有人都觉得已经十分完善了,才又传回陈昭手中。


    “把这份章程抄写几分,送往洛阳和附近几州。”陈昭接过最终定稿,指尖抚过纸面上未干的墨痕。


    郭嘉眯了眯眼,询问:“敢问主公,再命人抄写四份?”


    青徐兖三州加上洛阳,一共四处。


    “七份,给曹操、公孙瓒和袁术也各送一份去。”陈昭垂目,烛火倒映在她冷白的侧脸上。


    己方辛苦整理出的东西就这么送给敌人?


    一众谋士互相对了下眼色,齐刷刷看向了郭嘉。


    你和主公最熟,你说。


    这群没同僚义气的家伙,郭嘉翻了个白眼,刚要开口,荀彧却先一步开口。


    “此三人盘踞四方,与主公终有一战,是敌非友。”彧的声音如冰珠坠玉盘,字字清冽。


    他是陈昭之臣,劝谏主公就是他的责任。


    “三人为我之敌,三州之民为我之民。如何能为我一人野心弃万民于不顾?有民才有君,无民便无君。”


    陈昭的声音清晰落在每一个人耳边,一众谋士不约而同屏息。


    久久,荀彧挺直如青松缓缓弯下,拱手:“主公英明,荀彧远不及也。”


    “文若亦是为我考虑。此民生之事,方能告示天下,若是军备要务,咱们自然要好生保密。”陈昭上身前探,强行握住荀彧双手,将他高举的双手压了下去。


    “知我者,文若也。”


    陈昭深知麾下臣子劝谏的好处,尽管臣子劝谏不一定都是对的,可要是没人敢直言劝谏,那才是离坏事不远了。


    曹操赤壁之战输的那么惨,不就是因为打仗之前信心膨胀,听不进谋士劝谏吗。


    “我还记着呢,方才议事,若非文若提醒,我险些就要错估税赋。”陈昭虚虚轻拍荀彧胳膊,惹得荀彧脸刷一下就红了。


    太亲近了。荀彧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主公超出君臣的亲昵,他一向不是能和上官玩到一处的性格。


    站在二人中间的郭嘉面无表情看着自己面前这两双交叠在一起的手。


    要不然我走?


    郭嘉磨磨牙,冷不丁瞪了自己友人一眼。


    好你个荀文若,生得一副如玉君子模样,竟也干起了勾搭主公的事。


    分明(ycxg)是我先来的!


    郭嘉扬起一个假笑,轻咳一声:“那便由嘉派人将章程送与各处诸侯?”


    荀彧多负责冀州内政,对外谋划是由郭嘉领头负责,此事的确分属他的责任范围。


    再不努力干活,就要让荀彧后来居上了!郭嘉难得生出了一股紧迫感。


    “那此事便交给奉孝了。”陈昭借着桌子遮掩,笑眯眯在桌下轻踢了郭嘉一脚。


    好啦好啦,咱俩才是狐朋狗友嘛。


    曹操拿到这份足有两个指节厚的防蝗策论,翻看过后,负手长叹了一声。


    “胸怀何其宽广也。”曹操心情复杂。


    扪心自问,他有了好事定会藏着掖着,哪能这么慷慨“资敌”?敌方多死一个青壮,自己在战场上就能少一个敌人。天下诸侯,几乎人人都这么想。


    除了陈昭。


    就如这半年以来的并州内政一样,他一开始偷偷摸摸学陈昭,以为陈昭发现之后会嘲笑他——毕竟他爹欠债五十万石的事都已经被编成童谣人尽皆知了。


    偏偏陈昭就装作不知道,任由自己大摇大摆“抄”,还主动要卖给自己龙骨水车和曲辕犁这等能有利于农耕之物。


    “她的确是太平道神女啊……”曹操长叹一声,带着几分苦涩。


    兵败一塌涂地之时,曹操没有认输;得知自己妻儿被俘之际,曹操没有丧气。可如今他局势稳定,甚至随着卢植去世,洛阳无人,他能挟天子以令诸侯了,似乎一切都如他所愿……曹操却忽然看到了身前那座大山的巍峨。


    曹操站在庭院中良久,直到手指冰冷才哂然一笑,自言自语:“我走到如今,天下英杰,又有谁是真高不可攀呢?”


    何进、董卓、袁绍,他曾经都需仰望,如今都已不在了。


    曹操裹紧貂裘,快步走回了内室……


    寿春。


    袁术冷笑,命人将陈昭派来送信的使者赶出了府邸。


    “那竖子将袁绍妻儿送来,给我找了好大麻烦,如今竟还敢来卖我人情!”袁术斟了一杯热酒,热酒入肚,寒气尽散,浑身酥融。


    他翻翻案上厚书,嗤笑道:“豫州在南,关中大旱与我何干?竟敢送书恐吓于我,真荒谬也。”


    说着,袁术便将书册扔到案侧暖炉中,火光忽得窜起,十几息的工夫,书册就化作飞灰,闪烁着未燃尽的火星。


    袁术自诩豫州地理位置好,去年坐山观虎斗了一年,把陈昭和袁绍当成乐子看。知道袁绍是为了丁点粮草就送了命之后,更是乐得笑出了泪花。


    他占据江淮之地,去年关中旱灾,豫州也只有最北侧一郡遭了灾,灾情也不重。


    只是袁术却忘了,旱灾没长翅膀,蝗虫可是长了翅膀,哪里粮多往哪里飞。


    “主公,孙策又在厅外求见。”亲卫进来禀告。


    袁术皱眉,不满嘀咕:“又来了。”孙坚死后,他自然而然接管了孙坚手下的精锐部下,谁知本该在家中老实守孝的孙策却总闹着要为父报仇,实在麻烦。


    他身侧谋士抚须道:“主公将他随意打发了就是。”


    ……一个时辰后。


    “欺人太甚!”孙策双目红肿,狠狠摔门,大步迈入灵堂内,跪在灵前,束发的麻绳垂落半截。


    孙策去找袁术借兵报仇,不出意料又遭了拒绝。袁术用守孝应付他,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


    他狠狠一拳捶地,咬牙切齿道:“不能为父报仇,我实无用。”


    孙策头抵在棺材上,两行热泪滚落。


    黄盖跟在孙策身后,怒目圆睁:“袁术实小人也。孙将军留下的部将本该交给伯符,他却昧着良心私吞了,咱们三番五次上门讨要,他竟也黑着心肠不还。”


    “我儿不可与袁术为敌。”吴夫人身着白麻衣,从内室匆匆走出。


    “如今汝父已亡,你尚且年少,手中无兵无粮,与袁术为敌,乃自寻死路。为今之计,当安稳守孝三年,待到三年之后,再另寻一地立身。”


    吴夫人出身吴郡大族吴氏,孙坚在时,孙坚在前征战,她留守后方抚循部曲,供给粮饷。丈夫壮年横死,吴夫人悲伤之时亦没有失去理智。


    为夫报仇在保全全家之后。


    孙策不语,只是跪在棺材之前,缓缓闭上了眼睛。


    夜深人静,孙策提笔写下一封信。


    【吾友公瑾,我于昭侯有旧……欲向昭侯借兵报父仇……不知可否?】


    孙策不想忍,他觉得自己父亲听从袁术命令攻打荆州,却被黄祖杀害,袁术就该给他父亲报仇。至少也应当将他父亲留下的部从还给他,让他能自己带兵去报父仇。


    袁术这样无情无义之人,自己凭什么还要再为他征战呢?


    天下之大,何处容不下他孙伯符。


    孙策已经暗自下了决心,向周瑜问计,也只是再增加些底气。


    可他与昭侯相处只有半月,还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昭侯会放心借兵给他,让他为父报仇吗?可他也没什么珍贵东西能抵押在那取信于昭侯……


    孙策忽然想起,那时候他爹借粮,似乎是把他压在了昭侯帐中。


    “我有弟妹啊。”孙策灵光一闪。


    ————————


    宋代《癸辛杂识》记载“浙鸭赴汴食蝗,一鸭日吞百虫”,明清时期形成“鸭兵”制度。


    元代规定“每户需出丁灭蝗三日”,明代灾年以蝗虫抵税(《明实录》载“捕蝗一石,抵粮一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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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9章


    孙策心中有了成算,连着几日都仿佛钻了牛角尖一样越想越觉可行,连好友周瑜的回信都等不及了。三日后,按耐不住的孙策还是找到母亲,向母亲询问此事。


    吴夫人望着面前身着孝服的长子。


    麻衣如雪,粗粝的斩衰裹住长子挺拔的身躯,腰间草绳勒出瘦削腰身。额前束着生麻首绖,在苍白的脸上压出一道痕迹,眉峰低垂,眼窝深陷如刀刻,下颌瘦的骨头清晰。


    她的长子和丈夫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倔犟。正值壮年的丈夫骤然去世,所有重担全压在了策儿身上。要为父亲报仇,要顶起门楣,要照顾母亲和弟妹,还有被袁术截走的精锐……将平日好笑语的长子压成了一副沉闷模样。


    “你既已下定决心,那就按照你所想去做。”吴夫人抬手,孙策顺从把脑袋低下,任由母亲抚摸脸颊。


    吴夫人轻抚孙策棱骨分明的脸庞:“汝父已逝,家中大事,便该由你做主。你既已有了决断,便大胆去做。你去借兵,娘写信给你舅父,帮你筹集粮草。”


    只是吴夫人心中也不抱什么希望。荆州与徐州远隔豫州,纵杀了黄祖,于昭侯也没用好处。这世上,哪有人会为陈年旧谊赌上兵马钱粮?


    她只是希望自己儿子撞了南墙能回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策儿年纪还轻,来日方长,何苦争这朝夕?可面前的长子神情激昂,年少意气,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孙策低落的心情瞬间好了起来,他眼神发光,急不可待:“那儿这就去写信!”


    有了准确的目标,孙策沉闷许久的尾巴又欢快摇晃了起来。


    在孙策日日盼望下,好友周瑜和昭侯的回信一前一后到了他手上。


    孙策三两下看完好友回信,周瑜安抚孙策一番,觉得可以试着借兵,只是也隐晦表达了他的意见,认为此事成功概率不大。


    而后孙策拆开了昭侯回信,看了两行,虎目中就蓄满了泪光。


    “昭侯不但愿意借兵给我,竟还愿意帮我照顾家眷……”孙策喉头滚动,双目微红。父亲死后,袁术翻脸无情,故交避之不及,他短短数月,就尝尽了人情冷暖。


    只有昭侯,分明只有半月主臣情谊,却愿意给他借兵报父仇,还在信中真诚说袁术非良主,劝他为保护家眷,应当把母亲和弟妹都送到冀州妥帖安置。


    昭侯考虑周全,甚至要给他母亲找一职位排遣寂寞,还要让他弟妹都入昭明书院读书……


    虽因守孝之故难以成行,这番心意已让孙策胸中滚烫。


    孙策深吸一口气,眨眼将眼中泪珠憋回去,命下人将几个弟妹带到书房中。


    他要挑一个最省心的质子!


    六个孩童齐刷刷立在书房,从垂髫到总角,皆着素服。孙策目光逡巡,要(gpiI)择个最妥帖的……最好看的漂亮小孩。


    想到昭侯的喜好,孙策默默把“长得好看”提到了最高级。


    “大兄?”孙策低头看向自己腿上的挂件,他年纪最小的妹子,孙尚香。


    小姑娘生得玉雪可爱,一双杏眼灵动有神,腰间还别着把小木剑——活脱脱就是他幼时的翻版。


    就是年纪太小了,虚岁六岁,字都还认不得几个,总不能让昭侯派人帮他养妹妹吧。


    孙策露出一个笑容,提起孙尚香颠了颠:“乖妹子,跟着婢女去用膳。”


    把自理能力几乎没有的妹子送走之后,孙策视线落在了自己二弟孙权身上。


    少年生得一副好相貌,尤其那双猫儿似的眼睛,日光下隐约流转着碧色,灵动中透着几分狡黠。更难得的是,在一众弟妹中数他最是聪慧机敏。”都退下。”孙策挥退仆从,独留孙权在书房。他伸手揉了揉弟弟柔软的发顶,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为兄打算把你押在昭侯那儿,换三千精兵为父亲报仇,你可愿意?”


    孙权还是半大少年,听到自家兄长这番要把自己送给陈昭当质子的言论,瞳孔倏然睁大。


    他吗?


    “唉,可惜你年纪不够领兵,若你年纪够了,为兄都愿意把自己压在昭侯处,让你领兵去为父亲报仇。”孙策半真半假道。


    想要把自己压在昭侯麾下是真,回想跟随昭侯那半月时光,只管冲锋陷阵的快意,不必操心粮草辎重的轻松,确实令人怀念。


    至于那一半假话嘛……自然是父仇他也要自己报!


    或许是出于武将的直觉,孙策总觉得自家二弟虽说射箭舞枪也有模有样,可一旦拿起兵法书就乱读一通,要让他单独领兵,似乎很容易被人追着揍。


    孙权也没迟疑多久:“能为父报仇,弟自当前往。”


    二人都没有注意到,书房门外,一个小小身影正趴在门上偷听。


    孙策自觉不是什么机要之事,就没有命令侍卫把守书房——他自诩武艺高强,一向不喜欢带侍卫在身边。


    孙尚香蹲在门外听完了全部对话,磨着虎牙,眼中升起了火苗。


    她大兄居然要背着她,把去见昭侯的好事独留给二哥!


    孙尚香顺着墙根离开了书房,溜到假山边上,几个婢女正不慌不忙四处寻人,看到孙尚香在假山边上玩耍,熟悉站在不远处等候。


    再胆小的婢女,在经历了两年“女公子不见了”“女公子回来了”“女公子又不见了”“女公子又回来了”的摧残之后,也不会再着急找自家女公子了。


    孙尚香玩了一会,又兴致缺缺回了自己闺房,借口午睡将婢女们都打发出去。待房门一关,小姑娘立刻一个鲤鱼打挺从锦被中跃起,赤着脚丫在青砖地上来回踱步。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靠墙的书架——那里整整齐齐码着全套《太平要术》,正是昭明书坊刊印的第一版首发本,虽然六岁的小丫头连书名都认不全。


    书架侧面悬着一幅神女画像,画中人身着戎装,英姿飒爽。画像右下角还歪歪扭扭地写着她自己的名字,紧挨着”陈昭”二字,中间还画了朵小红花。


    ——从小听陈昭的事迹长大,孙尚香是陈昭的死忠粉,立志要学昭侯一般名扬天下。


    “我还没见过昭侯呀。”孙尚香眼珠狡黠一转。


    几日后,孙策收拾好行囊,就带着孙权一同离开了孙府。


    吴夫人拉着孙权喋喋叮嘱,儿行千里母担忧,哪怕知道冀州不是龙潭虎穴,吴夫人还是放心不下。毕竟自家次子是过去当质子,质子哪还能不受委屈?


    “怎得不见妹子?”孙策正想抱一抱小妹,扫视一圈却没看到孙尚香的身影。


    “她年纪小,我只说你和权儿有要事外出,她定是又不知疯玩到何处了。”吴夫人轻叹一声。


    孙坚死讯传来之时,孙尚香一开始还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回不来了,后来有个下仆说漏嘴告诉她回不来就是死了后,孙尚香哭晕了两次。


    这么小的年纪,哪能再经得住一次兄长离去的刺激。吴夫人便命府中上下瞒着孙尚香,只告诉她两个兄长有事外出,两三月便能回家。


    没人注意到第二辆马车上盛放衣裳的箱子动了动。


    衣箱足有半人高,盛下一个六岁女童绰绰有余。孙尚香靠在木箱内壁,用随身的小匕首在箱壁上凿出个拳头大的透气孔。她屏住呼吸,透过小孔眼巴巴地望着外面,直到马车缓缓开动,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成了最好的催眠曲。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最终抱着孙权的衣裳沉沉睡去,嘴里还无意识地叼着兄长的一截衣袖,时不时发出几声梦呓。


    直到正午过后,孙权返回马车想要换身衣裳——


    “啊啊啊!”孙权惊恐的声音响彻车队。


    “出了何事?”孙策闻声拔剑而来,剑锋挑开车帘的刹那,正看见自家二弟面如土色地从衣箱里拎出了个无比面熟的小姑娘。


    孙尚香发髻散乱,嘴角还挂着亮晶晶的口水,怀里紧紧搂着件被揉皱的锦袍。被提在半空,还笑嘻嘻挥手打招呼:“大哥、二哥,好巧啊!”


    “啊啊啊!”


    孙策惊恐的叫声划破长空。


    半个时辰后,孙策孙权这一对江东少年英才有气无力靠在车厢内,面面相觑。


    二人中间坐着江东第一难题——时年六岁的枭姬孙尚香。


    “大兄,怎么办?”孙权毫不犹豫把责任推给了自家大哥。


    “送回去!”孙策斩钉截铁。


    孙尚香嘴一扁,就要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两团眼泪已经积在了眼中。


    孙策额上青筋一跳,又斩钉截铁:“兄妹齐心,其利断金,咱们带着小妹一起去冀州。我命人快马加鞭回府给娘说一声。”


    孙尚香露出甜甜的笑,扑过来搂住孙策脖子:“大哥世上最好啦!”


    “那昭侯呢?”孙策抱住胳膊,冷酷质问。


    “昭侯最最好!”孙尚香丝毫不端水,咧着小牙就出卖了自家大哥。


    孙策:“……”


    他忽然知道当年为何父亲听到他称呼昭侯主公会是那个态度了。


    *


    冀州昭明军营。


    高顺沉默寡言跟在吕玲绮身后,看向吕玲绮的眼神中满是担忧。


    “女公子本就不受昭侯喜爱,再如此肆意带顺一外来之将在营中行走,只怕会惹怒昭侯。”高顺苦口婆心劝说吕玲绮。


    在高顺心中,吕玲绮还是如自家主公一般脑子不太灵光的模样。


    高顺没有瞧见吕玲绮面上一晃而过的心虚。


    “无碍。”吕玲绮轻咳一声。


    谁让她把高顺骗来的借口就是“年少莽撞,不受昭侯信任,同僚排挤,手下无兵无粮”呢。


    可她要是不这么骗,高顺也不会抛弃她爹,来替她“撑腰”啊。


    高顺还不知道他心中“傻乎乎缺根筋”的女公子,如今在无辜纯良昭侯的教导下,已经学会了用苦肉计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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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0章


    听到吕玲绮这一句“无碍”,高顺更加忧心忡忡。


    “无碍”这两个字,他也时常从吕将军口中听到,而吕将军每一次说无碍,就代表吕将军又一拍头想出来了一个根本没用脑子的主意。


    “女公子既已追随昭侯,便不可似在家中那般率性而为,为臣者当恭顺严谨……”高顺翻来覆去念叨他那些为臣经验。


    吕玲绮糊弄似的隔一阵就点点头,装出一副吸取长辈经验的模样。


    实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个字都不打算记。


    她高叔带兵打仗是有一套,可为人处事嘛……高顺明知她爹哪哪都不适合当主公,却还是忠心耿耿,可见高顺读书还没她多了。


    不多时,就走到了昭明陷阵营。虽名为陷阵营,却还只是个名不副实的空架子,士卒都是从冀州新招收的新兵,高顺才训了一月,才刚学会看令旗行事。


    陷阵营精锐要求十分苛刻,要体格健壮、武艺精湛、悍不畏死、绝对服从,经严苛训练配精良装备,专精重甲冲锋与密集破阵。


    每人的标准配置就是身着一鱼鳞甲,手持丈八长槊,带环首刀、配强弩,还有防箭阵的大型橹盾和较为容易行动的轻型旁牌。一套装备下来少说也要六十斤重,再加上随身携带的粮草绳索,负重超过八十斤。


    吕玲绮披挂整齐,鱼鳞甲寒光凛凛,环首刀悬于腰间,可掂了掂手中长槊,仍觉分量不够。她皱了皱眉,转身“哐当”一声将槊丢回兵器架,转而扛起自己那杆沉甸甸的画戟,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全军听令!”她大步流星地穿过营地,铜锣“咣咣”震响,惊得帐篷里的新兵们手忙脚乱往外冲,有的连甲胄都穿反了,有的腰带还松松垮垮地拖在地上。乌泱泱的人群挤作一团,场面混乱不堪。


    高顺站在一旁,眉头紧锁,忍不住摇头:“太慢了。”在他眼里,这些新兵毫无章法,简直像一群受惊的羊群。


    他还记得吕玲绮信中说她“年少莽撞,不懂治军”,高顺便有心借此机会教吕玲绮如何训练兵丁,他指着这些新兵道:“凡战之道,位欲严,政欲栗。治兵需要严厉,不能心慈手软……”


    “我懂。”


    吕玲绮咧嘴一笑,她拽着高顺来到队伍后方,见谁动作迟缓,上去就是一脚,厉声喝道:“到战场上敌军也会等你穿好甲胄再动手吗?”


    “今日不流汗,明日就流血!”


    “就你们这懒样的,有几个人能成精锐?”


    “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新兵!”


    吕玲绮把长戟插在身侧,靠着长戟双手抱胸,懒洋洋道:“最后那十个人,午饭不用吃了。”


    此言一出,队伍齐刷刷一震,速度比刚才快了三成。这些冀州兵,刚经历过“人相食”的天灾,为着一口饭吃连命都能不要,好不容易进入昭明军,能吃上两顿饱饭。


    挨顿打不过皮肉痛,不让吃饭那可是要他们的命!


    整肃完队伍,吕玲绮带着高顺和陷阵营这些新兵负重巡逻。


    目标明确直奔河滩。


    “已经入冬,河滩还有这么多人?”高顺沿途见不少人都背着陶罐往河滩去,有些惊讶。


    吕玲绮神色平淡,大步流星走在官道上,低声解释:“主公说明岁可能有蝗灾,命个户挖蝗卵抵徭役,多出的蝗卵还可换粮。”


    巡逻的昭明军占了半边官道,来往百姓看到昭明军的旗帜,远远就让开了路,都挤到另外半边官道上。


    “昭侯治军严明。”高顺望着一丈外与巡逻队伍擦肩而过的成群百姓,钦佩赞叹了一句。


    丁原的并州军?五里外百姓望风而逃。董卓的西凉铁骑?所过之处连狗都得挨两刀。即便后来跟着吕将军驻守洛阳,卢太傅虽约束军纪,可百姓见了他们依旧像见了恶贼,只敢远观不敢靠近。


    反观昭侯治下,百姓却并不畏惧昭明军。


    高顺目光扫过络绎不绝的百姓,眉头微蹙。这些扶老携幼的人群里,竟十有八九都提着竹笼,笼中大鸡扑棱着翅膀,咯咯声此起彼伏。


    到了河滩,高顺才知道为什么有人带着鸡了。


    整片滩涂上人头攒动,锄头与木铲此起彼落。大人跪在泥地里,仔细拨开土层,寻到蝗卵就扔到陶罐中,小儿提着陶罐,每发现一团蝗卵便欢呼雀跃。待人群犁过一遍,再纷纷打开竹笼,肥硕的大鸡争先恐后钻出,再把地翻找一遍,将零散的虫卵都吃干净。


    人和鸡都已经轻车熟路了。这事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开的头,仿佛就是忽然有一天,有人发现鸡比人更擅长找虫卵,而且母鸡吃了蝗卵之后生蛋更多更大了,于是家中有大鸡的百姓就纷纷带着鸡来滩涂吃自助餐。


    蝗卵可比草籽贴膘多了。唯一的顾虑也就是会不会有人趁乱偷鸡,毕竟现在人人都饿肚子,后来有人就找根绳子捆在鸡翅膀上溜鸡,可也难免有防不住的时候……


    吕玲绮叉腰叹气:“这就是要咱们巡逻的事了。把鸡看好,别让饿极了眼的混账玩意摸走;看到争夺虫卵打架的庶民就过去把人拉开,判明谁是谁非。”


    她堂堂昭明军一方大将,现在就只能管这些真·偷鸡摸狗的小事。


    “可不就是大材小用。”吕玲绮长叹一声。


    一只竹筒”咕噜噜”滚到吕玲绮战靴前。抬眼望去,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正局促地绞着衣角。她脸上覆着大片枫叶状的赤红胎记,格外显眼。


    吕玲绮眉毛都没动一下,脚尖轻巧地勾起竹筒上的麻绳,使了个巧劲轻轻一甩,竹筒就不偏不倚飞向那半大女郎。


    “多谢将军!”范桃手忙脚乱地抱住竹筒,脸颊烧得通红。


    半月前书院就完工了,比范桃预估还快上一月。没活可干的范桃惊慌失措以为自己就要带着一双弟妹流落街头饿死的时候,监工官吏手持告示,宣读昭侯之命:凡流民皆可暂居草棚,若能掘得蝗卵,每日可换三合大豆。


    范桃就带着一双弟妹来河滩挖掘虫卵了,挖掘虫卵这活不重,只是耽误时间。范桃就只能边挖掘虫卵边默背,背到记不起来的地方就从怀里掏出书页看一眼。


    方才她一边捡拾虫卵一边在小声背诵昨夜看过的书本,入了神,连竹筒什么时候从身上掉下去都不知道。


    “嗯。”吕玲绮高冷颔首,抱着长戟站在原地,眉如利剑斜飞入鬓,眸若寒星冷冽逼人,朱唇紧抿,英气灼灼,惹得远处几个小姑娘侧目偷看。


    察觉到那些偷看她的眼神,吕玲绮腰挺得更直了。


    高顺轻笑一声。


    几年过去了,自家女公子这个好面子的毛病还是一如既往。


    一队马车停在不远处的官道上,前头马上坐着个英气勃发的少年郎,后头却是个半大少年,怀里还抱着个垂髫稚子。那个领头的俊朗少年从领头马背上翻身下马,走到几人边上。


    那俊朗少年翻身下马,步履生风地走到近前,对着高顺拱手道:”这位将军请了,在下孙伯符,欲往冀州州牧府上拜谒,还望指点迷津。”


    正是前来冀州借兵的孙策。


    高顺抬眼细看,想起在虎牢关外见过此人跟在昭侯身后,神色放缓了些,细细给孙策一行人指明了路。


    孙策抱拳谢了一声,转身风风火火走了。


    吕玲绮见其他人都离远了,立刻恢复了懒散模样,把长戟往地里一插立住,自己打了个哈欠。


    “这家伙来找主公借兵,给他爹报仇。”吕玲绮懒洋洋道,“早晚都是咱们同僚。”


    她家主公帐门准进不准出,狗来了都得学着炒两个菜。


    ——帐门似海深千尺,进来容易出去难。


    吕玲绮指指点点,已经很有昭明军老人的风范了。


    “我认得此人。”高顺平静道,“在虎牢关外,他就已经追随昭侯了。”


    吕玲绮:“???”


    “不对吧,我都没在军中见过他。”吕玲绮忽然站直了身体,满面狐疑。


    高顺道:“孙伯符是孙坚之子,兴许是各路诸侯讨伐董卓之时他暗投了昭侯。听闻昭侯对他十分器重,为留下孙伯符还借了不少粮草给孙坚。”


    高顺说的笃定,那时候两军对峙,各自不知敌营中派了多少探子。这事在诸侯联军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一打听就能知晓。


    “听闻当时名不经传的赵云将军还曾亲自教导过孙伯符。”高顺给吕玲绮补了最后一刀。


    吕玲绮悲愤道:“怎么可能!我才是主公和子龙最喜欢的将领啊!”


    “太卑鄙了,这个孙策居然还带着弟妹一起过来讨好主公,可恶,我爹娘怎么就生了我一个啊……”吕玲绮悲愤欲绝,连巡逻的心思都没了,让裨将领着士卒巡逻,自己则毫不犹豫转身就往邺城走。


    分明擒袁绍时,主公还在三军面前夸她”玲绮勇猛,世所罕见”来着!


    “……不是说‘年少莽撞,不受昭侯信任,同僚排挤’?”高顺愣在原地,嘴中喃喃。


    怎么女公子忽然又成了“昭侯和大将军最喜欢的将领”了?


    *


    “伯符,多日不见,身体可好?”陈昭迎了出来,面上没有喜色,反而满是悲伤。


    她拉住孙策,垂泪道:“我已听闻了文台兄英年早逝的噩耗,当年齐心讨董之时,文台兄何其勇猛……唉,天不假年。”


    孙策注意到陈昭衣着淡雅,显然是顾及自己兄妹丧父。与整日吃喝享乐的袁术相比,从未得父亲效忠过一日的昭侯竟更有情谊。


    孙策鼻头一酸,哽咽道:“父亲在天之灵知道有昭侯为其悲伤,定会宽慰。”


    “唉,我与文台兄投机至此,当年文台兄自请为前锋之时,我与他把酒言欢,他醉后还曾说过‘若坚讨董身亡,还望熙宁能照顾我家中妻儿’。”


    陈昭悲伤得仿佛真和孙坚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一样,她以袖掩面,嘴里没有一句实话道:“谁知我等斩杀了董卓,兄长却被黄祖那等无名小卒暗害。”


    ————————


    顺所将七百余兵,号为千人,铠甲斗具皆精练齐整,每所攻击无不破者,名为‘陷阵营’。——《三国志·吕布传》裴松之注引


    《中国生物防治技术》(农业出版社) 指出,鸡群对蝗虫卵的捕食率可达30%-50% ,是生态治蝗的重要手段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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