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谢春酌起了一身冷汗。
陈雯的神情太过痛苦与崩溃, 她抓住谢春酌的胳膊,颤抖着声音说:“……它们在喊的,卿卿……是在叫你吗?”
“不是!”谢春酌甩开陈雯的手,连连后退两步, 面色苍白。
陈雯一下没站稳, 人往地上坐去, 好险被助理扶住。
场面一下变得难堪嘈杂, 谢春酌顾不上其他, 只匆匆往陈雯肚子上看了一眼, 便心中生寒, 转身大步往外走去, 不一会儿,就离开了宴会厅。
他走到了宴会外的花园。
光线一下变得晦暗, 只有路灯照亮附近的区域, 幽蓝色,地面草坪呈现墨绿, 往前一看,静谧幽森,蝉鸣不断。
黑影进入这一片花园,如鱼得水。
它立起来陪在谢春酌身边, 逐渐裹住对方。
谢春酌没理它,只是在自己的视线完全被遮掩时, 才恼怒地抬手推开对方,蹙眉冷声道:“不要闹。”
被训斥的黑影顿了顿,很快就没声儿了。
它识趣了,谢春酌反而想起过两天自己还得靠着对方去对付方宁。
谢春酌稳了稳心绪,正打算出声哄两句, 结果话还没出口,脚下就骤然腾空。
黑影竟然直接把他抱起来了!
谢春酌吓得去搂对方胳膊,结果手伸过去,陷入的是绵软虚无的身体。
段驰在他面前总是故意将身体调得介于虚无和实体之间。
起初谢春酌还会被他吓到,后面只觉得段驰幼稚。
现在也是一样。
是因为变成鬼之后脑子也会退化吗?
谢春酌抿紧唇,不大高兴地板着脸。
段驰很快就幻化成了人形,抱着谢春酌坐到了花园内的长椅上,然后把脸凑过去贴他,不出意料地得了一巴掌。
鬼感受不到疼痛,段驰装模作样地侧过头,假装自己被谢春酌打得很疼,最后可怜地去亲吻对方的手掌。
就像是一块冰石擦过手心。
谢春酌看着段驰,忽然升起了莫名的恐惧。
他真的能相信段驰吗?段驰真的会心甘情愿帮他吗?
会不会和方宁一样,知悉所有的事情,心中有打算,等到事情开始,他没有办法走回头路时,给予他致命一击?
“段驰,你会帮我的是吗?”谢春酌抓住段驰的手臂,手指陷入对方的“肉”里。
他用力握紧时,碰到的是自己的手指与手心,黑色的液体流淌在他的指缝之间,冷得叫他发慌。
“会。”段驰在短暂的停顿后,回答谢春酌。
他低头,在眉间隐隐带着不安和惊惶的谢春酌脸上吻了吻,微笑道:“只要你爱我。”
如果不爱呢?
谢春酌没有问这个问题,无论如何,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垂下眼眸,依偎到段驰的怀中。
夜风吹拂,夏日的空气干燥闷热,混合着汗水,变得潮湿窒息。
一切准备就绪,这次,看看谁到底才是黄雀-
陈雯爆出方宁启用的合同出事时,是在翌日的下午三点。
公司上下震动,合作公司也纷纷打来电话询问具体事宜,谢春酌看着刘助脸色骤然惨白,顾不上跟他继续说话,急匆匆地跑出去,估摸着是给方宁打电话或者安排其他事情去了。
但无力回天。
谢氏和新能源公司也陆续爆出工程问题以及合作项目临时被抢,导致资金断裂不得不进行赔款,段氏在其中起的作用首当其冲。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段驰父母对方宁的厌恶和痛恨。
当一切爆发时,众人竟然有种“这一天终于来了”的感慨,只不过对于某人来说,或许并不是喜闻乐见。
当电梯“叮”地一声开启,众人看见谢春酌乘坐电梯下楼,面上神情波澜不变,一如既往地漂亮矜贵,迈步离开时,目光随意瞥了一眼挡道的员工,眼波流转,皆是惊人的丽色。
那名员工脸唰一下红了,让开道,看着对方越过自己离开,仿佛鼻尖还残留着浅淡的香水味。
众人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眼前,忽然觉得他们的猜测简直可笑。
对这种上菟丝花来说,一个情人的倒塌意味着什么呢?根本没有意味。
世上男人千千万,而谢春酌却只有一个。
谢春酌不知道公司内的员工在想什么,也不在乎,他开车一路往别墅的方向去,手机不断地响动,是谢峰和王思丽打来的电话。
后车座有个影子坐在那,侧头往外看,谢春酌跟它说:“今天晚上方宁应该就会赶回来了,你做好准备了吗?”
段驰嗯了一声。
谢春酌紧绷的心稍稍放松。
他预感方宁不会坐以待毙,说不定早已准备好其他计划来对付他,但他也不是全无准备,段驰就是他的杀手锏,只要段驰待在他身边,在方宁动手时出手,无论方宁结局是死是活,也不会有人怪到他头上。
况且……他想要让段驰附身到方宁身上,把方宁变成疯子。
他不想要方宁死,像方宁这种神经病,应该去他该去的地方。
谢春酌深深吐出一口气,面前是艳阳天,不是雨天,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前行的车在烈阳下的马路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地面压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后消失。
谢春酌没有注意到,车后镜内,段驰一直在看着他,那双眼睛漆黑如墨,沉甸甸地仿佛要溢出泪。
约莫半小时,谢春酌回到了别墅。
他一下车,进入大门,谢峰和王思丽就面色焦急地从内奔出来,下意识地想要问他是怎么回事,但是当他们的目光触及到谢春酌的表情时,话语突然顿住了。
谢春酌摆手,不欲与他们多说话,晃着车钥匙换鞋上楼。
二人没跟上去,听到门关闭的声音后面面相觑,皆颓丧地坐在沙发上。
“……你说,是不是小酌?”谢峰没忍住问。
王思丽没好气:“你觉得没可能吗?而且小宁肯定知道这件事。”
谢峰丧气:“……好吧。随他们吧,反正我们是管不了他们的了,给我口饭吃就算了。”
曾几何时,谢峰也想着自己能把公司做大做强,扩大业务,后面失败了,又指望着儿子,一个儿子不行还有一个,现在呢?事情到这个地步,他是真的闹不明白。
王思丽烦躁:“闭上你的嘴,你去问问谢氏之前的股东们是怎么回事,能补救就补救,总不能什么事情都不做,坐以待毙只会死得更早。”
谢峰被骂了也不恼,应了声就拿起手机去了书房。
王思丽独自一人坐在客厅沙发上想了又想,最后头疼地闭上眼睛,还是没有去找谢春酌。
谢春酌罕见地睡了一个饱满的午觉。
身边没有方宁,段驰也因为是白天,而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自动醒来后,看着夕阳斜照,他难得地感受到了安逸。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拿出手机划开屏幕,翻出几天前的聊天页面。
没有备注,历史消息也删了,只有一串莫名的号码。
谢春酌注视着那串号码,心里很突然地感觉到了一股不安,于是他背弃了之前的要求和规定,迅速发了一条消息,在对方回复后一直没有回复。
直到半小时后,对方重新发来了一串号码,他才删掉了前面的历史消息。
呼呼……
夕阳彻底散去,只余留一点幽蓝色的光。
谢春酌坐在床上,听见了风声。
他以为是段驰,便说:“把灯开了。”
话音落下,咔哒一声,确实有声音,但却是门开了。
灯没开。
谢春酌几乎是立刻侧头往门口的方向看去,什么都没看见,一团黑。
风声还在继续,吹得谢春酌裸露在外的皮肤染上一层冷意。
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谢峰和王思丽好像消失了一样。
有古怪,谢春酌心想。
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决定下床开灯,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能坐以待毙。
他刚动,身边突然亮起一阵光。
是手机。
手机的光亮在此刻尤为显眼,尤其是还有轻微敲击的声音在响动。
谢春酌低头,看见了一团黑漆漆的东西正在聊天页面打字。
过来。
那团东西说。
谢春酌没动,那团黑影又滑走了,不一会儿,谢春酌听见了门被摇晃得嘎吱嘎吱响。
很显然,是那团阴影在叫他出去。
“段驰?”谢春酌看着门口喊了一声。
嘎吱声停顿了一秒,又继续响起。
谢春酌没有再待在床上,他拿着手机下床,打开灯,穿上了外套,又关了灯,拿了东西,才打开房门出去。
在这期间,那团黑影一直安静地等待着,直到谢春酌出来,才慢吞吞地滑走。
外面的灯开着,谢春酌从二楼往下看,底下空无一人。
他跟着黑影往前走,走到一楼,进入了杂物间,最后竟然在里面发现了一扇暗门。
有地下室。
谢春酌停下脚步,不肯再往下走。
他拿着手机打手电筒,光隐隐绰绰照在他脸上,衬得那张脸愈发冷。
“有什么事直接说,我不会下去。”谢春酌说。
黑影立在地面,只有脚踝高,它仰着头呆呆地看谢春酌,然后在对方不耐烦地一脚踹上来时,猝然上前,黏糊糊地蹭了蹭他的小腿。
谢春酌被恶心得够呛,当即要发火,却见那团黑影猛然拔高,直接裹住了他。
冰冷窒息感席卷而来,谢春酌只觉天旋地转,暗门砰得一声被撞开。
黑影裹着人顺着楼梯飞下,最后展开,谢春酌被人稳稳接住。
在对方触碰到他皮肤的那一刹那,谢春酌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缩起肩膀。
“真是蠢货。”抱着他的人训斥黑影。
明明被训斥的人是黑影,谢春酌却浑身一僵。
黑影落在楼梯上,没动,像一团黑乎乎的面团,眼巴巴地看着谢春酌。
只可惜它没看几秒,谢春酌就被抱着进了里面。
地下室开了暖光灯,布置温馨,像一个被人居住已久的房间,谢春酌甚至看见了厕所和浴室,以及一些非常熟悉的家具摆设……现在仍然在他房间里出现的装饰品。
尤其是,站立在不远处的地方有一个立起来的影子,对方微微侧身,露出英俊冷漠的面容。
是在今天下午,还跟他说,要和他一起对付方宁的段驰。
段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春酌的思绪混乱,直到身体陷入柔软的懒人沙发,他才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发抖。
他握住自己发抖的手,把腿蜷缩起来,缩成一团。
他想要躲起来,可是抱着他的人却站在他面前,弯下腰,撩起他耳边的碎发,眉目温柔,吐息阴寒地问他:“怎么了?宝宝。”
方宁关切道:“吓到你了吗?”
第102章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方宁策反了段驰?
谢春酌咬紧后槽牙, 恨恨地看向站立在不远处的段驰。
段驰面对他的视线,无动于衷,反而是方宁,掰过他的脸, 不满意道:“为什么看他不看我呢?”
谢春酌微仰头看他, 抿紧唇, 什么也没说。
方宁的手指摩擦他的下唇, 如贪婪的猎人正在思考如何将蚌壳撬开。
“在生我的气吗。”方宁说着, 又看向身后几步远的段驰, “还是说, 在生他的气?”
谢春酌扭开脸, 自嘲:“事到如今,我还有生气的资格吗?”
“当然有。”方宁笑。
在他说话时, 谢春酌感觉到有东西正在蹭他的脚, 低头一看,是黑影。
方宁也看见了那团黑影, 他蹙了蹙眉,显得有些烦,但还是没出言呵斥。
他对着谢春酌道:“别怕,过会儿就好了。”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谢春酌忍无可忍, 出声质问,“耍我很好玩吗?”
“你们……”方宁咂摸着两个字, 竟然倏忽间笑了。
他说:“我从来没想过我和段驰、傅隐年、元浮南会被称为‘你们’。”
“不过这很恰当,因为我们即将成为……我们。”
方宁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谢春酌也是在这时候才恍然发现一件事——黑影,究竟是什么呢?
假设方宁去过昙华寺,那么他肯定不会什么都不做, 至少镇压在佛像下的傅隐年,方宁不会放过。
……难道黑影是傅隐年吗?
“是。”方宁肯定了他的想法。
谢春酌震惊,“……怎么会?”傅隐年怎么会那么听方宁的话?全无反抗之意就算了,就连自我意识仿佛也没有了一般。
方宁:“因为融合了。”
方宁站直,他背后的段驰也逐渐走近,二人一明一暗,身影交叠,如同一体。
“融合初期,都会这样。”方宁对谢春酌展颜一笑,为他解答。
融合……
谢春酌想起罗钧说的灵魂均分,傅隐年和元浮南……段驰和方宁……难不成他们四个都是同一个人吗?世界上,真的有前世今生的转世吗?
“你知道吗?自从傅隐年死后,我一直在做梦。”方宁陷入回忆,“我本来以为,是因为,是我的设计导致傅隐年死亡,所以才会做梦,但是我没想到,世界上竟然真的有鬼……”
谢春酌也没想到过会有鬼,也没想到过有人竟然会丧心病狂地想要和鬼融为一体。
他看着方宁,只觉得这个人完全疯了。
“卿卿、卿卿。”方宁骤然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双眸微扩,是惊讶喜悦的模样, “原来我们上辈子,就在一起过。”
谢春酌厌恶地侧头:“不要这样喊我。”
他头别过去,雪白修长的脖颈露出,像引颈受戮的天鹅。方宁低头,额头碰到他的膝盖,喃喃道:“……你想杀我也没有关系,多少次都没关系,我不会死,我会永远陪着你。”
谢春酌一阵恶寒。
他欲破口大骂,但身后又站立着一道立起来的黑影,是段驰。
谢春酌冷冷地抬起眼睫看他,比起方宁,他更憎恶段驰的欺骗。
“我只骗了你一次。”段驰慢慢地俯身,影子压在懒人沙发的背上,没有一点重量,“……你想跑……你不爱我,我……不能离开你。”
要怎么办呢?面对无法拥有的恋人,要怎么样才能将他留下。
以往假装平和的欺骗,失败了。
他们死了,但又没死。
想要存活在这世界上,和谢春酌永远在一起,无时无刻不分开。
不要去奢望得到爱,要去想怎样留住他。
时间长了,总会好的……
只要融合,融合了就没办法再被抛弃,况且……他们本就是一体。
四个人间的互相猜疑,死后终于明白:一个人是无法拥有谢春酌的。
所以元浮南死后,去找了傅隐年。
所以段驰死后,没有听从谢春酌的话去对付方宁,反而和方宁合作。
怎么样去留下永远不会停留的恋人呢?
不必去留下。
只要他们跟着就好了。
只要……他永远甩不开他们,就好了。
前后二人的声音温和、哀凄,诉说着他们的想法与痛苦,可倾听的对象却无动于衷,甚至表情愈发冷酷,唯有那双透亮美丽的黑眸隐约闪过的一丝惊惶,才能窥见他的恐惧。
谢春酌几乎想破口大骂。这种烂事也能摊到他身上,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他竭力想冷静下来,但胸口大幅度起伏的频率让他的隐藏的心绪完全暴露。
方宁握着他的大腿,段驰摁着他的肩膀,前后夹击,他们说:“别害怕,宝宝,一切马上就会结束。”
怎么结束?
四周的光突然暗下,谢春酌起初还以为是地下室的电压不稳,可当那些灰蒙蒙的东西聚集,汇聚在他脚踝旁的小团黑影上时,他才明白并不是光线黯淡,而是有东西遮住了光线。
那一小团黑影逐渐拉长,成为了一个“人”。
在看清对方脸的那一刹那,谢春酌呼吸一滞。
因为……那张脸浑然就是傅隐年和元浮南的结合体。
“真是令人讨厌的脸。”方宁说。
他抬手抚摸自己的脸,苦恼:“我还是很喜欢我这张脸的。宝宝你呢?”
谢春酌说不出话。
方宁也没有想要让他回答的意思,他对着段驰挥挥手,细条的黑影便裹住了谢春酌的身体,入最坚固又柔软的绳索将他牢牢捆绑。
方宁要谢春酌看着他们融合。
要让谢春酌知道,他无法逃离,只能接受。
段驰朝着方宁走去,在踏出步伐的刹那,身体如肢解一般四分五裂,滑落在地面。
一滩黑水朝方宁涌去,进入他的身体。
“傅隐年”亦然。
谢春酌突然想起陈雯说的话:它们朝我涌来。
用话语根本无法形容眼前出现的画面,就像是某本不知名的禁书里面召唤培养邪神一般,整个地下室如同冰窖。
光全灭了,只剩下谢春酌身旁的一盏小夜灯,照亮他惊惶的面容。
不能再等下去了。
谢春酌咬紧唇瓣,眼神坚定。
砰——
不大的响声,甚至有些发闷,却让闭着眼睛的方宁骤然睁开眼。
此时他的眼眸已然银白,脸上攀爬上流动的黑纹,黑影一滩黑水在他身上流淌漫游,融入他的血液骨骼里,他现在是方宁,又不是方宁。
他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懒人沙发倒塌而下,谢春酌翻滚着身体,躺在地上,此时正仰起头看他。
二人对视的瞬间,谢春酌立即别过头,似乎是企图逃跑,但黑影裹携着他,让他只能垂着头,缩着肩膀,艰难地坐在地上挪动了些位置。
看着有些狼狈。
处在融合期间,不人不鬼,方宁情绪褪去,恍若无情,可他注视着谢春酌,那股褪去的爱意又如潮水涌上心头。
他很轻地叹了口气:“卿卿。”
方宁朝谢春酌走去,弯下腰,想要将人扶起来,可他低下头,还没看向谢春酌,就先一步听到了一声细微又尖锐的破空声。
一切发生得迅速,突然得毫无戒备。
薄薄的皮肉绽开,脆弱的管道割破,瞬时间,血液飞溅。
方宁不动了。
……因为他的喉管被割破了。
他僵硬地看着谢春酌抬起的头,那双殷红的唇咬着一把一指宽,拇指长短大小的桃木刀。
刀刃尖锐,谢春酌咬在口中,脸颊和嘴唇也被割破,而方宁脖颈中溅射出来的血液也喷射而出,流出的鲜红血液在那张雪白的脸上蜿蜒而下,像是泪。
漂亮的黑眸如淬了火,仇恨与固执是火种,美得方宁沉醉。
“……嗬……”方宁想说话,但他喉管开了口子,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呛血的嗬嗬声,嘶哑可怖。
他身上流淌的黑影很快堵住了他脖子上的伤口,谢春酌见状,立刻将人狠狠推开,把桃木刀从嘴里拿下,握在手里,快步朝地下室入口跑去。
嗒嗒。
两步,还没踏出,脚腕就被攥紧了。
谢春酌回头,方宁躺倒在地上死死地看着他,手抓紧他的脚踝位置,青筋暴起。
“……嗬……不要走……”
方宁伤口冒烟,黑影在与桃木割出的口子抗争,他说出一个字,嘴里就吐出一口混着黑色液体的血。
吐出的血落在地面,在流动。
如果不是方宁现在正在和黑影融合的紧要时刻,谢春酌又拿了桃木刀伤了他,否则谢春酌是绝对不可能有机会逃走的。
就算是现在,只要再过一会儿,谢春酌依旧没法逃脱。
方宁哀凄地喊:“……不、不要……抛下我……”
怒火与恨意在心中烧出滔天火焰,谢春酌蹬腿,冷声道:“放开我!”
方宁不肯放。
同时,四周的黑影加快速度往他身上涌去,谢春酌生怕自己真的失败,眼中闪过狠色,竟是直接转过身握着刀,扑向方宁。
他骑在方宁腰间,双手高高举起桃木刀。
“是你逼我的——”
桃木制成的刀明明该是钝的,散发着特有的香气,此刻却刀尖染血。
无数的黑暗笼罩住这间昏暗的地下室,桌旁的小夜灯照亮了二人的面容。
仇恨、爱意,这一刻竟然分不清。
当桃木刀刺下时,方宁嘴角高高挑起,眼中却溢出了泪水。
“……我……”
他张开嘴,嘴角流出血,喉咙囫囵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谢春酌静静地看着他,短暂的一秒,然后没有任何停留,转身快步奔向出口。
“……我……爱……你……”
轰隆——
一声惊雷,震得谢春酌停下脚步,与此同时,莫名出现的电流声骤然拔高,带着冰冷的审判,在他脑海中尖锐响起。
[流放者4008,任务失败。]
第103章
[你任务又失败了!4008!]系统尖锐的怒吼在谢春酌脑子里不断地响着。
谢春酌站在地下室出口门前, 握住门把手,用力推门,却怎么也推不开。
方宁把门反锁了。
[帮我把门打开。]谢春酌蹙眉对系统说。
[哈?]系统难以置信,[你竟然还敢吩咐我把门打开?!]
谢春酌不耐道:[不能帮忙就滚蛋, 方宁要是复活了, 我跑不掉, 我们都留在这个世界里, 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什么叫做我没有好下场?]系统下意识喊, 喊完之后马上反应过来, 电子音都能听出忐忑心虚, [……你, 你说什么呢?什么叫做你们都留在这个世界里。]
[我,还有另外一个流放者?]谢春酌说着顿了顿, [还是谁?]
[……你别胡说八道, 没有其他人,这里只有你一个流放者。]系统否认。
那么另一个人不是流放者, 是谁呢?
谢春酌脑海突然闪过一抹身影,挺拔冷肃。
他认识吗?方宁他们,是他吗?
谢春酌想不起来,干脆不再想, 现在情况紧急,身后的方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复活, 黑影也慢慢地开始汇聚,他要是再不跑就真的没机会了。
上次去昙华寺他和罗钧以及宋雯雯谈好合作,拿了宋雯雯的法器——师兄有法器,他不信师妹没有。
所幸还好被他诈出来了,否则现在就真的是只能任由方宁宰割, 在这个破地下室的床上待一辈子。
不过方宁、元浮南、段驰、傅隐年所做的事也叫他颇为惊讶,他们竟然会想到要融为一体。
想到这里,谢春酌就忍不住骂系统:[为什么上个世界的事还能留到这个世界?你们系统是吃干饭的吗?]
如果不是南災搞的鬼,他的名字倒过来写!
系统声音都小了:[……这个我也不清楚,我查查。]
系统的权限只够监测观察本世界,上个世界以及下个世界的事情一律要分前后顺序,这会儿去查了一下上个世界的遗留问题,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上个世界,谢春酌跳崖后,南災找不到尸体开始发疯。
世界被灾害毁了一半,修仙界集齐全部的法力才勉强封印了南災,将他重新分为四份,转世投胎,其中一缕灾怨封印在神龛里,分给了小仙童的后人看守,以供奉的香气去洗南災的灾怨之气。
陈雯就是小仙童的后人之一。
而这分出去投胎的四个人怨魂,分别就是傅隐年、元浮南、段驰和方宁。
以至于在其中一个死了之后,后面几人接连回忆起往事,导致了现在情况的发生。
谢春酌听完系统说的话后不禁骂道:[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凭什么他们能想起往事,我就不行,退一万步说,我才是受害者好吗?]
要是他早回忆起自己的身份和上辈子的事情,早就跑得远远的,怎么可能还会和方宁他们搅和在一块儿呢?
系统嗤笑:[都是你自己作的,而且你要是有记忆,这个世界早就被你搞崩塌了。]
谢春酌的破坏力在它心里面可是占第一名。
[你到底开不开?不开我就留在这里了。]谢春酌推不开门,干脆摆烂,他威胁系统,[到时候头疼的可不止我一个人。]
他意味深长道:[究竟是谁最害怕呢?]
[你、你!]
系统气得结巴,电子音都断断续续的,但谢春酌说的确实有道理,它比任何人都怕谢春酌留在这个世界里不走,因为这有可能导致那位也永远滞留在小世界里无法离开。
[算你狠!]系统最后憋气道。
身后发出咕咚咕咚,类似于沸水冒泡的响声,谢春酌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一团又一团的黑影混在一起,粘稠、湿冷。
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
谢春酌当即就要催系统,却没想到系统还没动作,门突然咔哒一声开了。
谢春酌诧异抬头望去,怔愣,“……怎么是你?”
开门的人居然是王思丽。
“不管是谁,先赶紧出来!”王思丽顾不得说太多,抓住谢春酌的胳膊,就快速把人拽出来。
当谢春酌离开地下室来到杂物间时,外面的气温居然让他感到了一阵热意,他控制不住地捂住嘴咳嗽,冷热交替,他的身体自动难受。
“真在这儿啊?!”
震惊的喊声吸引谢春酌的注意,定睛一看,谢峰就站在杂物间门口都位置,打开门正和他面面相觑。
这两夫妻……
“我们外出回来没看见你,还以为你是半夜出去了,你妈说你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门……她突然拿出钥匙去地下室……结果你真的在地下室啊?”谢峰道出前因后果,然后不免又问,“……你哥也在里面吗?”
谢春酌本想控制着语气好点,但谢峰的表情和话语着实是蠢得不行。
他没好气道:“不然呢?我把我自己锁在里面吗?”
谢峰瞪眼:“怎么跟你爸我说话呢?”
“好了别说了。”王思丽把门锁好,回头看见两父子吹胡子瞪眼的,头疼得很。
她快步走到谢春酌面前,抓住他的手臂,表情严肃:“……小酌,你快跑吧,外面的车停好了,我和你爸给你装了现金,你先躲起来,有什么事之后再说……方宁疯了,你现在不走,一辈子都走不了了。”
谢春酌看着她,一言不发,在她拉拽着他往外走时,才开口问:“为什么?”
王思丽脚步一顿,又继续往外走。
她边走边说,声音很平稳,让谢春酌想起了以前小时候,王思丽坐在他床边给他讲故事的画面。
“……养你的确是因为当初方宁走丢,我和你爸都很难过,我们去到孤儿院,看到你那么乖,那么漂亮……我就收养了你……公司出事,我们也是下意识想要让你去想办法,是我们没用,我们对不起你,所以你说要一刀两断,我也没有异议。”
有得必有失,王思丽没有后悔让谢春酌去勾引傅隐年,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他们一家现在早就破产住街头了。
但她也不是浑然觉得谢春酌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她和谢峰是父母,理应庇护谢春酌,现在反过来,说明他们做父母并不称职。
还有方宁……或许他们就不适合做父母。
每个人生孩子,想要拥有一个孩子时,都没有经过考核,大部分人稀里糊涂地生下一个生命,又乱七八糟地养大。
王思丽想起当她知道方宁与谢春酌的关系时心中的茫然,又想起方宁为了得到谢春灼所做的一切时的惊骇,最后又得知方宁暗中装修地下室时,下定决心偷取钥匙模板,去重新打了一把的心情。
方宁肯定知道她打了钥匙,只是他不相信她会去帮助谢春酌。
人心太贪婪,又太胆小,王思丽还是想要在最后这个时间,尝试做一个母亲。
到了门口,大门打开,王思丽转身看向沉默不语的谢春酌。
“对不起,小酌。”
她牢牢握紧谢春酌的手,抿唇道:“以后不会再有人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了。你跑远一点,不要再被小宁找到,我们也会竭力阻止他的。”
谢峰跟着点头,还是那副令谢春酌嗤笑不屑的模样:“你不用担心我们。”
谢春酌很想笑,想问他们怎么阻止方宁,又想说自己根本没有想过担心他们,只是话到嘴边,什么都没说。
[快走!方宁要出来了!我最多只能阻止半小时!]系统急促地催喊。
“快走吧!”王思丽也听见地下室砰砰的响声,赶忙推谢春酌离开。
谢峰跑出去打开车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等谢春酌上车,又砰地一声把车门关上,最后敞开前院大门,看着谢春酌开车离开。
车子驶动,后视镜里的人影越来越小,谢春酌收回目光,直视前方。
夜里的车灯光线亮而刺眼,谢春酌莫名其妙感到心里沉甸甸的,是因为谢峰和王思丽吗?他对这个小世界的父母产生感情了吗?
真是奇怪。
嗡嗡——
谢春酌的口袋在震动,是他的手机。
他没去看,而是问系统:[谁在发消息?]
系统:[罗钧,他说飞机还有一个小时起飞。]
谢春酌一脚油门,车窗半开,夜风吹进,他不由自主眯起眼睛,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轻松。
[哦……我上飞机后是不是会坠机死亡啊?]谢春酌难得和系统探讨自己逃离小世界的死法。
假如系统有人形,它一定会对谢春酌猛翻白眼,[不然呢?如果不是尸骨无存,你你就算化成灰也会被他们挖出来。]
[……]
这听起来有点瘆人,但话糙理不糙。
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那就尽你所能,拦住他们吧。]
黑车驶出,在道路上飞速划过,漆黑的夜沉得像是一团化不开的墨水,看不见半点光明。
雷声在云层中轰鸣,炸出白光又迅速消失,像是在警告车内的人不要再企图逃离。
谢春酌只拿着一部手机,在系统的尖叫声中,踩点抵达了机场。
还剩下一分钟停止安检,谢春酌卡着点冲进去,顺着寥寥无几的乘客走向即将启航的飞机。
在坐定的那一刻,谢春酌看向窗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天空之上的云层沉得像是要往下坠,仿佛人伸手就能触碰到。
系统舒口气:[再等二十分钟就好了,我还能困住方宁十几分钟,还有几分钟他就算追上来,飞机也启航了。]
谢春酌撑着下巴,嗯了一声。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在空姐温柔的告知声中,谢春酌将手机关机。
舱门关闭,飞机缓步滑行,窗外的一切都在远离他,当飞机腾升在空中时,谢春酌才恍然发现,他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离开了。
方宁没有追上来。
[这不好吗?]久久没出声的系统突然冷不丁地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谢春酌的错觉,他总觉得系统像是被谁给气着了。
马上要离开,谢春酌不想跟它多争执,侧头看向窗外,云层之上,漆黑一片。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
呼呼……
一团团黑墨停留在原地,作出“仰”的动作,看向了天空。
飞机像一只白鸽,远远启航。
“……卿……卿卿……”
似哭非哭,混乱的呢喃声坍塌瓦解,黑墨团团散开,融入黑夜。
罗钧和宋雯雯气喘吁吁赶到,低头一看,只剩一滩冰冷的黑水,其他的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同时,竼兰别墅内,女人尖锐崩溃的哭喊从内响起,伴随着医生护士焦急的声音。
“用力!太太你用力啊——”
“不行,胎儿卡住了,需要侧切,没有办法顺产了,顺转剖,现在快去联系救护车!”
“啊!好痛——救命!放过我吧放过我……”
“赶不过去了,就在这里动手术,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啊啊啊啊——!”
在天将将亮起时,女人痛苦的哭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婴儿的啼哭。
护士松口气,抱稳孩子,医生在产妇身前缝合伤口,正打算收针,便听见一声惊惧短促的叫声。
他吓一跳,还以为出现了什么问题,扭头一看,就对上护士恐慌的目光。
“怎么了?”
护士什么都没说,只是咬着唇,把刚出生的婴儿抱过去给他看。
医生低头一看,心中突地一跳,骇然。
只见护士怀里的孩子睁着眼,一双眼睛,一白一黑,竟是异瞳!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主持缓步走到别墅门口,闻言,手持佛珠,停下脚步,深深地叹了口气,“……万般苦痛,皆是缘法。”
[任务失败,数据重算中……错误!错误……无法更正……]
第104章
八月, 秋风送爽。
白日里,日光依旧灼热,晒得人睁不开眼。
这会儿正是午后,没人出门, 村内静谧怡然, 直到一声洪亮的喊声骤然响起, 破开了这份安静。
“中了中了!”
只见一半大小子从村门口牛车跳滚而下, 在烈日当空的天气, 满面红光, 连滚带爬地一路喊着进了村子。
他一边跑一边跳, 疯了似的往前冲, 嘴里反复地叫着:“中了中了!”看得村子里来往耕种干活的人一阵稀奇。
坐在树下纳凉的老人满脸奇怪:“什么中了?”
“别是牛二小子他疯了吧,跑那么快, 真不怕摔个跟头。”
“哎呀不对!”
坐在最边上的老人像是想起什么, 猛地一拍膝盖,站起身, 眼睛瞪圆了,道:“今天是乡试放榜的日子!牛二小子说的中了!是不是酌哥儿中举了啊!?”
……
牛耿从没跑那么快过。
他飞一样往村东跑,四周的房屋和草地在身边掠过,他的视线穿过长长的土道, 落在了远处的栽种了一棵梧桐树的院子里。
院子半开,能看见里面茂密繁盛的花草, 石子铺成的小道直指屋门。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牛耿看见屋门口打开,里面走出一个身姿瘦削的人,像春日的蒲柳,细细地, 柔柔地立着。
那人低着头,在看手里抱着半大矮竹篓,竹篓里面是红彤彤的果子,巴掌大,看着极为喜人。
牛耿知道那是海棠果,他们村的小孩最爱组团去摘,摘下嫌酸又到处扔,不知道是谁又拿来当宝献给那人了。
离得越来越近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伴随着心跳“咚咚咚!咚咚咚!”地跳着。
牛耿没有再喊“中了”,他紧闭着嘴,直到走到院门口,停下脚步,微弯着腰扶住门,仰头看向院子里诧异朝他看来的人。
那是个生得极其貌美的少年。
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还未立冠,面白如玉,眸似点漆眉如黛,挺鼻红唇,黑发未束起,只是半挽着,用靛蓝色的布带系紧,松垮,发丝粘在脸颊。
因为秋日午后气温仍高,对方的面上出了一点薄汗,像是白玉上的一点水光,愈发透亮温润。
明明只是穿着村里人最常见的布衣,但就像是蒙尘的宝玉,无论怎么染尘埃,明眼人一看,还是能看出它的本质。
牛耿连呼吸都放轻了,怕惊扰了他。
“怎么了?”那人见牛耿不说话,抱着竹篓往院门口走了几步,声音如清泉叮咚般悦耳清脆。
他笑问:“一路上喊的那么高兴,怎么来到我面前就不说话了?”
眼波流转,佯装出难过来,“难不成是讨厌我?不想和我说话?”
牛耿因燥热微红的脸一下红透了,他连忙摆手解释:“不!不是!”
“不是是因为什么?”
牛耿结结巴巴地想要继续解释想,却在对上对方的眼眸后,猛然想起自己的来意,他懊恼于自己的愚笨,急切又喜悦地喊:“酌哥儿!你中了!你是举人了——!”
这声吼叫猝然刺破长空,赶来的村里人听见,皆站立在原地,愣神后,扑到牛耿以及那少年人的跟前,欢喜地追问。
“真的吗?中了?酌哥儿中举了?!”
“我们村要有举人了吗?真的!?”
“天啊,我们木李村有出息了!我们有举人老爷了!我看以后谁敢再看低我们!”
“酌哥儿,你太争气了!”
他们咧嘴大笑,每一张黝黑、充满皱纹的脸都写满了欣喜。
牛耿被拥挤着靠到了少年人身旁,身上急得出了一身汗,侧头,鼻尖闻到了浅淡的冷香。
他比对方略高些,能看见那双漂亮的眼眸被纤长浓密的睫毛所遮掩,鼻梁挺拔,皮肤光滑白皙,离得近,才能看见唇珠微微鼓起,小小的,像花瓣。
牛耿看痴了,又不敢多看,仓促地挪开眼,听见那人笑道:“我能有今日,多亏了大家照顾。”
话音落下,屋内忽然响起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咚的一声,不大,但足以让屋外的所有人听见。
少年人脸上的笑骤然凝固。
牛耿问:“是不是苞谷掉下来了?我去帮你搬。”说着要走,结果身没转,手臂就被拉住了。
“不用。可能是我刚刚搬的书箱掉下桌子了,我进去看看。”
少年人蹙眉道,“那是我从老家带过来的箱子,是我爹的遗物,我考完试后,见天气好,想搬出来晒的,结果刚刚一下给忘记了。可能是我没放好,有些书散开了,我还得整理一下,我等下自己去搬就好了。”
“原来是书,难怪那么重。”
“不是有句话说什么,书里面有黄金!”
“我们可别乱动,大老粗一个,要是弄坏了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呢!”
村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牛耿心里却有些失落,他没办法帮忙。
可他低下头,看见手臂被白生生的手指抓着,心又澎湃起来,尤其是少年人对他笑道:“谢谢你啊,牛耿哥,要不是你今天回来给我报喜,我估计还得往县城里跑一趟呢。”
牛耿红着脸,结结巴巴说:“没、没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还是要谢的,这几日我做个席,请大家吃饭。”少年人笑眯眯道。
其他村里人却摇头拒绝,说:“我们给你做个席庆祝一下才对!”
说完,便开始热火朝天地准备筹办,牛耿被他爹娘拉走了,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他不舍地一直回头瞧,直到离少年人越来越远,看不见那影子。
他沮丧地想,早知道就不那么大声地喊了,说不定还能跟酌哥儿多待会儿。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离开之后,少年人脸上的笑尽数消失,化为冷漠。
少年拍了拍被挤得发皱的衣衫,眉目间闪过不耐,但还是微微吐了口气,转身进屋。
屋门推开。
唰唰、唰唰。
物体滑动在地面发出的剐蹭声。
“真是好热闹。”
戏谑、缓慢,带着莫名怪异韵味的嗓音对准站在门口的少年人,在屋内幽幽响起,“你能有今日,多亏了我。”
唰唰、唰唰。
庞大坚硬的物体在地面滑动,银白的鳞片在纸糊的窗户底下闪射出冰冷的光,整个屋子几乎被这冰冷而邪异的生物所占据。
少年关上门,面上带笑,“是啊,多亏了您,大人,要不然我怎么会中举呢?”
他眼睛亮晶晶的,语气雀跃而兴奋,“我现在是举人了,大家都那么开心,如果我成为解元,中了状元,该回怎么样啊!”
“会被我吃掉。”哼笑自身前响起,小腿被轻轻擦过,寒气隔着布料刮过皮肤,少年感觉到了一股轻微的疼痛,以及……蕴含的色-欲。
那条蛇尾正慢慢圈上他的腿。
脚踝、小腿、大腿、腰臀。
少年垂下的眼睫微冷,随后抬眸,仰头,看向立起来的柳仙。
或者,也可以喊它,蛇妖。
是的……蛇妖。
站在少年面前的是一只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蛇尾的蛇妖。
妖的上半身约莫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长发银白,披散至腰间,像一段泛着光泽的绸缎,眼瞳远看是灰色,但实际上离得近了,能看出很淡的粉色。
它生得异常俊美,五官轮廓深邃而野性,皮肤冷白,泛着一点粉,穿着一件薄薄的纱衣,半遮半掩住赤-裸的上半身,宽肩窄腰,胸膛与腰腹的肌肉一眼就能看清。
而在腰腹往下,是一条约有两人环抱的粗壮蛇尾,鳞片银白,像是开刃的刀,轻易就能将人割伤,一路往下,都是蛇尾,肉眼看去,大概有接近两米,若不是卷起来,整个屋子都险些被它撑破。
蛇妖弯腰附身,离得少年人更近了,蛇芯从口中吐出,弹射到那张年轻皎白的脸上。
痒、湿冷、怪异的感觉几乎让人头皮发麻,但被注视着的少年却面色不变,只是微微皱起秀气的眉头,用打商量的语气道:“可以等到晚上来做吗?待会儿村长和官府的人可能要来找我,我怕被他们看见……”
语调拉长,少年人又用担忧的语气道:“况且,要是被他们发现端倪,您的名誉也会受损啊。”
蛇妖冷冷道:“刚才你也是借口说,海棠果很酸,你不喜欢,要拿出去扔掉。”
少年人蹙眉,轻声嗔道:“可是就是很酸啊……不信您看,我的舌头都酸红了。”
花瓣似的唇张开,吐出花芯,与蛇芯不同,这是温热的,充满香气的,那一点水光令蛇妖喉结滚动,贪婪地上前。
与此同时,蛇尾紧紧卷住少年人的细腰,将人抱起,压在门上。
蛇向往温度适宜的地方,对它来说,没有地方比面前人的身体更让他感到舒服与渴望。
唰唰、唰唰。
蛇尾摆动,屋内水声渐起。
……
半个时辰后。
在村里远远传来的喜笑声中,谢春酌脚步踉跄地从屋里走出。
门啪嗒一声关上,屋里的东西暂时满足,安静下来。
谢春酌擦去脖颈与脸颊的粘液,一张漂亮的脸冰冷阴鸷。
他抚摸自己微肿的唇,在心中冷冷道:总有一天,他要将那条淫|蛇碎尸万段!
第105章
柳仙, 五大保家仙之一,常被学子祈求学业进步和考试成功。
柳夔是木李村李家的保家仙,而他则是欺骗了木李村村民的假李家人。
一年前,谢春酌在逃亡途中, 巡着一处血迹意外躲进隐蔽的山洞, 遇见了濒死的少年人。
那个人躺在地上, 脸被剐蹭得满是鲜血与泥土, 加上山洞昏暗, 看不清面容, 但谢春酌知道, 他快死了——对方躺着的周围, 地面粘稠而湿润的液体昭告着一切。
“……你,能不能帮我, 把我……娘, 送、送回李家……”
那个人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说不清楚话, 谢春酌附身贴近,贴到他耳边才能听见那几近呢喃的话语。
鼻尖血腥味浓重,二人的呼吸交缠,谢春酌感觉到一股又冷又热的错觉, 冷是因为对方濒死,热也是因为对方濒死。
人在死之前的体温是这样奇怪, 皮肤是冷的,血是热的。
谢春酌的手腕骤然被对方握紧,然后从湿漉的物件传递到他的手心,昏暗的洞穴内什么都看不清,一点微光, 谢春酌摸起来感觉那是一块巴掌大的玉佩,触手温润。
而那个人说完这句话后,就一直紧紧地盯着谢春酌,想要得到他的回复。
他们谁都看不清谁的脸,但双眸都是那样明亮,明亮到他们像是相同的人。
那一瞬间,谢春酌脑子里闪过很多想法和画面,最后,他说:“好。”-
“好一个宠辱不惊的少年郎!”
夸赞自耳旁响起,谢春酌回神,对上县令欣赏赞叹的目光。
他谦虚低头:“大人谬赞。”
县令见状,心中愈发欣喜,他仔细端详谢春酌的面容,无论看多少次,还是不免眼前一亮。
他不是第一次见谢春酌,早就在对方参加乡试出发之前,他就有邀请过对方入府交谈,当时还心有疑虑,觉得是样貌过于出众,华而不实,却没想到这次乡试一举即中,还是解元!
这对他的政绩可是大有好处!他原本还想着这几年活动活动关系,看见能不能往上爬一爬,送东西事小,攀关系事大,本正愁着如何去打通关系,谢春酌就给他临睡送枕头了。
这可是解元!
不出意外,明年的会试与殿试,必有谢春酌一席之地!
县令越想,心情越澎湃。
“怎么会呢!春酌啊,你前途无量,以后可别忘了我啊。”县令笑眯眯地摸着胡须,突然想起对方才十九,便不免问了一句,“你起表字了吗?”
谢春酌看出他的蠢蠢欲动,心中讥讽,面上却低头道:“家中长辈皆不在,草民现在尚且还无表字,只是上次去考试时,遇见了刺史大人,也曾问过我这个问题,我还是想等到弱冠后再取。”
果不其然,话音落下,刺史脸上不由自主露出可惜的神情。
他还想和谢春酌攀点关系呢,不过也是,如此人才,那么年轻,还有一张花容月貌的脸,朝堂上下,谁不想拉拢呢?
“无碍,你年纪尚轻,此事可以先放放,本官只是觉得没有表字,外出交友时怕会不方便,叫人看轻了你。”
如今读书人,谁没有个表字?没有表字的人要不就是家里太看重,想要等到孩子拜个高官大儒当座师取自,要不就是没人管,前者会被人感慨家中之珍爱,高瞻远瞩,后者则是会被他人看轻,谢春酌此时就是后者。
谢春酌本人并不太在乎,他虽无家人,但心志之远大,岂是这些人能看清的。
他微微笑着点头:“多谢大人费心,大人之恩德,春酌没齿难忘。”
县令摸着胡须点头,随即又看向周围。
再二人交谈时,周围的村民都又高兴又尊敬地看他,心下不由为自己急切夸张谢春酌,与其交谈的模样过于难堪。
他在得知谢春酌中举后,立刻派人来贺喜,并且邀请对方前往府内一叙,结果下人说谢春酌在村子里吃村民开的庆功席,又得知府城也有人来贺喜,一急,干脆自己赶来了。
现在想想还是太急了,他怎么说好歹也是个官呢,这番模样不免丢了脸面。
还是谢春酌出身太差,县令腹诽嫌弃着,转念又想,如果不是谢春酌无家底无背景,他恐怕也难跟对方交谈处好关系。
于是面对众村民,县令肃整一张脸,威严不失和蔼道:“你们村养出一个解元,大有功劳,本官会记得的,你们往后要戒骄戒躁,不可因着解元而在外惹事,毁坏名声。”
村长杵着拐杖走出,连连点头:“草民一定时时警醒村里人,不让他们惹事,给酌哥儿和大人添麻烦。”
县令见他们变得诚惶诚恐,满意颔首,转头又对谢春酌满脸慈爱,“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我,明年会试在即,需早日出发京城备考才好,若有不懂,可来府内问我。”
谢春酌自然是满脸感动,鞠躬行礼,“多谢大人,春酌不胜感激。”
县令彻底心满意足,摆摆手:“小事一桩。”随后便在下仆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马车轮子咕噜噜,扬起一阵灰尘后离开,村里人不约而同松口气,气氛逐渐放松,县令突然到访,他们一介草民,实在是心惊肉跳。
村长也是擦了把汗,但心里头是高兴的,他不由感慨:“当初酌哥儿来咱们村,大家也是想着帮衬一把,毕竟李大一家全没了,只剩下这一个外孙,千里迢迢来投奔,总不能不管不顾,如今没想到,酌哥儿出息了!”
说着眼角含泪,忆起往昔,其他人也跟着又笑又哭,谢春酌上前一步扶住村长,垂眸伤感道:“若不是当初村长您,我如今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村长拍拍他的手:“你是有大福气的。”
说罢,顿了顿,想起一件事,“这等大事,我们得去上山拜拜柳仙,告知一下,你考上举人,必定有柳仙庇护,它可是主管读书人考运的,这次去,也叫它保佑你会试中榜!”
谢春酌笑容不变,心想不必,你现在转头进屋,说不定还能看见柳大仙人正蛇体横竖,瘫在他床上呼呼大睡呢。
村宴开在谢春酌家门口的位置,来往人众多,甚至摆到了院子外,热热闹闹百来号人,即使县令来时短暂,又快速离开,也像是往这高涨的火焰里面加了一把柴火,众人举杯欢笑庆祝,逮着谢春酌敬酒。
谢春酌辈分低,不好拒绝,喝了几杯,本烦躁的心情莫名其妙松懈。
他坐在众人中央,众星捧月,皎白的脸染上点点红晕,眼中如湖水荡漾,泛起点点波澜,粼粼美色叫人望之心醉。
在县令走后又赶来的几辆马车停留在不远处,其中一辆做工精良,奢华的马车内,精致的雕窗被人从内里打开。
一张英俊肆意的脸显现,二十来岁的青年,剑眉入鬓,双眸似星。
此时他正撑着下巴,远远看向处在村民间,仿佛与其他人隔绝出来,有着别样美貌,恍若仙人的少年。
“这就是解元公?好年轻,难怪叔父对我大为夸赞,生得着实貌美,比起京内名冠四方的妙与公子,还要更胜一筹呢。”青年撑着下巴笑道。
坐在他旁边正准备劝他下车的侍从阿金听见了,大惊,随后苦着一张脸,哀求道:“祖宗诶,你在这说说就算了,可别当着人家面这样说,况且解元公和妙与公子,完全就不是一个概念啊!”
妙与公子可是京城桂香坊的男伎!能和举人混为一谈吗?
阿金生怕主子下车邀人又乱说话,连忙道:“您这次出京,就是因着口无遮掩得罪了老爷,这次刚好有缘头让您回京。”
“夫人可是求了刺史大人好久,刺史大人才想了这个法子,叫您和谢解元交好关系,一同回京,方叫老爷消气,您要是再惹怒了谢解元,到时可就不知道要在这破地方待多久了!”
青年,也就是魏琮。他嗤了一声,倚靠在车窗边,眼睫微抬,与敏锐察觉到他视线的少年人远远对视一眼。
他还以为对方会起身上前,但却没想到对方竟然移开目光,假装没看见,口中即将脱口而出的嘲讽消失了。
魏琮眯起眼睛,骤然笑了。
“不会的,我相信解元公是个识趣的聪明人。”
他对着阿金说:“把侯府的帖子拿来,送过去。”
阿金诧异,下意识地想要劝阻,可迎上魏琮的目光又闭上嘴,低下头应是。
无论再怎么亲近,他始终是魏家的家仆,魏琮的仆人。
不多时,阿金便拿起帖子,磨好墨,将笔递给坐得懒懒散散的魏琮。
魏琮抬笔,在邀帖上签下自己龙飞凤舞的大名,再一摆手,示意阿金送去,而后较有兴趣地重新看向窗外远处,院内喝酒的少年。
他倒是要看看,收到侯府邀帖的解元公,还会露出方才那副不屑一顾的表情吗?
还是说,会和以前的所有人一样,开始阿谀奉承,想要得到他的青睐呢?
真是……令人期待啊。
第106章
秋光明媚爽朗, 谢春酌坐在宴席中央,饮下一杯辛辣的烈酒。
这酒是村长特地拿出来的珍藏,仅有一坛,放在主桌分与村内有名望以及跟谢春酌关系亲近的人喝。
牛耿因着报喜的缘故, 也坐在这一桌上, 他端着酒碗, 见谢春酌浅浅一抿, 雪白的脸颊泛起晚霞般的红晕, 美不胜收, 一时看得发痴。
然后他就看见谢春酌略微迷离的眼神忽然间变得清明。
与此同时, 村长等人也停下了喝酒说话的动作, 齐齐看向院门外。
牛耿回头,发现有人来了。
来的人一看就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小厮, 笑容满面, 衣着比他们这些平民好得太多,却又不像富贵人家的少爷。
“久仰解元公大名。”那小厮上前一步, 直直面对着谢春酌,叫人清楚他的来意。
谢春酌微笑,没有起身:“谬赞,请问你是?”
阿金见状, 面上闪过些许诧异,他还以为谢春酌多少为表达尊重, 还是会站起来,但少年解元,多少有些自傲,他便没多想。
“我家主子想邀您去城内珍馐楼里一聚。”阿金将邀贴拿出。
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帖子,就连边缘都勾勒着金粉, 一瞧就价值高昂。
谢春酌接过帖子,本漫不经心,但当目光触及到里面的名字时,表情一怔,而后看向笑着等待他回复的阿金,迟疑:“……我与魏公子并不相识。”
阿金:“刺史大人乃是我家公子的叔父,大人对您多有夸赞,特地叫我家公子来与您探讨一番学问,也好互相进步,学业高升。”
这话说得巧妙,周遭人听不懂,也能觉出这位小厮的地位非凡。
尤其是那句刺史大人,刺史的侄子!何等的尊贵啊!
村长不胜惶恐,又不敢催促谢春酌,只眼巴巴地看着他。
谢春酌被众人眼巴巴盯着,面不改色,心下却讥讽,一群没胆子的家伙,一个刺史就把人吓破胆了,要是知道这小厮口中的公子是侯府世子,那岂不是更要当场昏厥,魂归西天?
不过堂堂侯府世子,竟然也会到着山野之地来见他?
他可不信什么讨教学问,一个侯府世子,哪里还需要自己努力。
谢春酌又妒又忧,他刚刚还以为对方只是县城哪里的富贵子弟,并没有多在意,也没有起身迎接那小厮,也不知那侯府世子是否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要是给他使绊子……那就弄死好了。
叫柳夔去弄死。
谢春酌对着阿金笑:“刺史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必定会前往与魏公子一叙。”
这话一出,阿金脸上的诧异几乎是显露于色。
谢春酌这话,意思是要不是看在刺史的份上,他是不会去跟魏琮见面的。
竟然如此狂妄吗?
“怎么了?”谢春酌疑惑,“还有什么事情吗?”
赶客了。
阿金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以往侯府的名声报出来,无论是趋炎附势还是品行高洁的人多少都会变得尊敬,因为即使魏琮再怎么纨绔无道,仍是侯府唯一的男丁,是皇亲国戚,当今圣上的表侄孙。
敢不尊敬是找死吗?
有几颗脑袋来杀?
但谢春酌就是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
他不在乎。
阿金看着那张如花般美丽生辉的面容,迟迟回神,应了好,转身魂不守舍地回了马车上。
没有人送,村子里的人瞧见了,见谢春酌面色如常地喝酒吃菜,也都没当回事,以至于阿金回到马车上复命事,样子看着还有些呆。
“傻了?”魏琮踢他。
阿金点头,认真道:“有点。”
魏琮挑眉,阿金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过去发生的事和话都说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心惊胆战,生怕魏琮现在冲过去把宴席砸了,再对解元公重拳出击……应该不会打吧?毕竟解元公生得如此貌美,谁舍得呢?不过小侯爷说不定,这位主可不是怜香惜玉的种。
可谁料,话说完了,阿金也没见魏琮翻脸,偷偷摸摸抬头一看,竟见对方在笑!
“有趣有趣!”魏琮哈哈大笑,他打开雕花木窗,迎着日光往外看去。
他敢保证,谢春酌肯定看得见自己。
连侯府也看不上吗?还是不懂呢?
魏琮玩味地笑了笑,这下可有得玩了-
村宴散去,谢春酌佯装醉酒,被搀扶着坐在一旁,看着他们收拾好碗筷,打扫卫生,杂乱的一切被收拾妥帖,回归原状。
他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脸颊红扑扑,漂亮的眼睛水汪汪的,像是含着一潭清泉。
洗碗的婶子把碗放进篓里,搬去厨房,扭头看见他这样,喜得不行,擦干净手要去摸他的脸。
在她看来,谢春酌还小呢,才十九,跟她孩子差不多大,平时又听话。
男人才会想着什么解元公,读书人尊贵,女人看孩子,那就是孩子。
可她的手擦了擦,还没摸上去,动作突然停顿了。
这种变化非常突兀,婶子的表情从喜爱变得茫然,仿佛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然后就嘀咕着“我的碗……”转身进了厨房。
跟着她下一步进行的是某只冷冰冰的手摸到了谢春酌因为酒意发烫的脸颊。
软软的,触感细腻。
谢春酌本来略低着头,结果被对方用手托着脸颊抬起来不算,还被使劲儿揉搓,他敢肯定自己的脸肯定被搓得更红了。
他扭着头想避开,那只手却一直追上来,即使冰冷的温度让他觉得舒服,也叫他不堪其扰。
谢春酌忍无可忍,恼怒瞪向对方,咬牙怒道:“你干什么啊!”
可惜因为喝了酒,声音沙哑,加之本来年龄不大,声音清脆又软乎,听着像撒娇,毫无威慑力。
“啧。”
面前身形高大的银发男人不满地眯起眼睛,五指掐住少年人小巧的下巴,“喝了酒就变样了?”
说完想起什么,柳夔弯下腰,细长的蛇芯从薄唇探出舔去,又在对方的惊呼下,露出两颗尖牙,轻轻地咬了一口像成熟果实的脸颊。
“果然味道也变得不一样了。”
那双粉色的眼瞳竖起,蛇类特有的森冷与淫-欲在其中浮现。
都说龙性本淫,蛇奢望成龙,自然淫性不减。
在来到木李村的这一年里,谢春酌三天必定有两天是被这条蛇缠在床上的,只有后面乡试前一个月,他才得了半分安宁。
谢春酌对于科举并不算太刻苦,他参加科举,只不过是为了以后。
他不能一辈子和这条蛇厮混在这山野村庄之中。
谢春酌思绪涣散,眼见着面前的柳夔就要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吻来,当即眼疾手快地抬手捂住对方的嘴,身子往后仰。
柳夔眯起眼睛,谢春酌感觉到自己的手掌心湿漉漉的,蛇芯弹射,来回跳动,他想起被亲吻时,细长的蛇芯深入,喉咙骤然发痒,毛骨悚然。
他赶忙开口:“他们看不见你,可是看得见我,你不想我被人当成疯子吧?”
柳夔对别人怎么看谢春酌无所谓,人与妖的看法本就不一样。
在妖看来,人做的很多事都是无谓的,就像谢春酌想要成为解元、会元、状元,得到权势,柳夔能明白人想要往上爬,却不明白往上爬的意义是什么。
人生百年妖千年,更何况他这种半只脚踏进了仙行列的妖。
再修炼百年,他就能化蛟,怎么会在乎人在想什么呢?
除了谢春酌。
柳夔倏忽间想起第一次见谢春酌的画面,胆大包天敢冒充他所庇佑的李家血脉,又在被戳破后主动倚靠过来求饶讨好。
那是恰逢繁殖季,柳夔一直都不太在乎这件事,他挑,且心觉无趣,可当谢春酌靠过来时,他一下就起了反应。
面对少年人惊惶失措,又强作冷静,小意讨好的模样,柳夔改变了想法。
——他要他。
就像是现在这样,柳夔纵容着谢春酌,没有强制吻下,而是收回捧着对方脸颊的手,蛇芯舔舐过温热的掌心。
他直起身子,弯下腰把谢春酌从椅子上抱起,踢开门进屋。
“你做什么?!”谢春酌在被放在床上时,没忍住抓住他垂下的银白长发,发出控诉,“你不会又想要吧?青天白日的……况且昨晚已经很久了!我险些下不来床!”
他说的不要,并不是进了房间不被人看见就要了!这不是掩耳盗铃吗?这条蛇到底懂不懂他说的意思是什么啊?!
回答当然是不知道,柳夔甚至觉得这是对他的夸奖。
床事上让伴侣满意,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他唇角微翘,“别怕,我会好好满足你。”顿了顿,看着身下人气得绯红的脸,亡羊补牢,“……也会让你下得了床。”
柳夔张嘴,殷红细长的蛇芯从口中吐出,舔过薄唇,留下浅淡的水光……今早就是这蛇芯,舔过谢春酌身上的每一处,才消除他身上所有的痕迹,不被他人看出。
“……我明天要去赴宴。”谢春酌艰难抵抗,侧头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乌发散落堆积的脖颈,散发着桂花幽香。
柳夔俯身嗅闻,沉醉,又因听到这话而不太高兴,因为他不喜欢那小侯爷。
妖不怕人,不怕的只是普通人,对于人皇及其血脉、身负大气运的人都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人渺小又伟大,坚韧得叫世间万物赞叹,天上地下,哪个想成仙的妖不顾忌一二呢?功德功德,自然是难修,否则成仙之妖鬼何其多?
柳夔不悦:“别去了。不就是想要当状元吗?小事一桩,只要到时考试,你把我带去就行了。”
谢春酌察觉出他的抗拒以及厌恶,甚至可以说……淡淡的无力。
柳仙也会有害怕的人和东西。
谢春酌难以自抑地呼吸急促。
他搂住柳夔的脖颈,轻声说:“我得去,不然他发起火来,也是麻烦,况且我始终还是要去京城的,总不能得罪了他,惹麻烦吧,还是说……你能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也让人怀疑不到我头上?”
杀人,柳夔当然能做,摆摆手的事情,不用眨眼,这条命就能拿下,可他想成仙,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魏琮那条命很金贵。
不仅有人皇血脉,还有大气运,柳夔看不清这气运走向,心中只觉烦躁。
谁也不能跟他抢人。
柳夔竖瞳闪过冷色,他注视着谢春酌,露出尖牙,冷哼道:“不用怕他。”
一人一妖离得极其近,任何表情变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更别说谢春酌与柳夔相处几近一年,这条蛇一摆尾巴一眯眼他都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
太好了。
谢春酌没想到这阵东风送得那么快。
魏琮……谢春酌口中仔细咀嚼这两个字,这个人会有能令他摆脱柳夔的办法吗?
第107章
翌日, 谢春酌出门,他身上罕见地换了一身儒服,内里是白长衫,外套浅蓝色罩纱, 长发扎高盘起, 将整张脸露出来, 如透亮白嫩的芙蓉花。
双目有神清明, 翘鼻红唇, 甫一从屋内走出, 日光照射而下, 熠熠生辉。
牛耿在门后驾着驴车等候, 看见后呆了好久,等到人走近才红着脸回神。
“酌、酌哥儿, 你今天真好看。”牛耿结结巴巴地说。
谢春酌抿唇一笑, 戏谑道:“平时就不好看吗?”
牛耿连忙摆手:“都好看!”话罢又道,“快上车吧, 驴车颠簸,我让它走慢点,你好少受点罪。”
平日里村子人出门大部分都是步行,有驴车坐都是谢天谢地, 怎么可能还走快点是受罪呢?
只是牛耿看着谢春酌,莫名其妙就想到了那天看见的县令马车, 还有那刺史公子哥的马车,奢靡精致,牛耿觉得,那才应该是谢春酌坐的马车。
驴或许也觉出自己上不了台面,正啃草的蠢脸扭回头, 也呆呆地盯着谢春酌看,跟他的主人一个样,惹得牛耿尴尬又羞恼。
“麻烦你了。”
谢春酌也不太想上驴车,他总觉得有味儿,但村子里除了驴就是牛,牛走得慢且这几天还有下半年的田耕,没办法拉出来给谢春酌坐,于是最后就只剩下这一个选择了。
当然,还有步行,这个选择被谢春酌忽略了,他要是走过去,不知道要走多久,脚也会长泡的。
牛耿摇头,正想说不麻烦,结果声儿还没出,就听见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在不远处停下,扭头一看,竟然是一辆马车。
车夫是个长相平庸的中年男人,他左看右看,目光在触及到谢春酌后眼前一亮,赶忙跳下马车喊:“请问是谢解元吗?”
谢春酌好奇,找他的?
牛耿警惕:“你是谁?”
车夫似乎笃定了自己要接的人是谁,理都没理牛耿,殷勤地走到谢春酌面前,被牛耿阻拦还撇了撇嘴,十分不满意。
“谢解元,我是魏公子派来接您的,我送您去珍馐楼吧!”车夫说完还看了眼驴,表情嫌弃,“我的马可是好马,坐着比驴舒服多了。”
牛耿忍不住:“我的驴也是好驴!”
但总归是比不上马。
谢春酌蹙眉,似是左右为难。
车夫见状,生怕自己的活完不成,赶紧道:“时间不早了,快快上车吧,魏公子说不定已经在珍馐楼等您了,耽误了时间就不好了。”
“可……”
“我没事的,我驾着驴车去,晚一点,我再载你回来。”牛耿也舍不得让谢春酌受苦。
车夫小声嘀咕:“接都接了,回来还用你送?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能和魏公子比吗?”
牛耿听见了,拳头不由自主攥紧。
他还未说话,便听见谢春酌不悦地对车夫道:“牛耿哥是好心,你何必如此去践踏他?”
车夫讪笑:“我嘴贱,我嘴贱,实在不好意思。”
“我没事的,酌哥儿。”牛耿心情放晴,反而嘱咐,“你路上要小心些,有什么事就叫人回来告诉我们一声。”
话罢突然靠近,谢春酌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刚想后退,手心就被塞了个布料粗糙的东西,他低头一看,居然是个巴掌大的布包。
掂摸掂摸,就知道里面是铜钱和一点碎银。
谢春酌这会儿是真有点惊讶了。
牛耿是家里老大,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说半大小子吃垮老子,牛耿家有田有驴,也只是勉强够吃喝,攒不下多少钱,这点银子看着不多,却也是牛耿不知道攒了多久的私房钱。
“拿着吧。”牛耿低着头不看他,声音轻轻的,“没多少。”
谢春酌平日里读书都是靠的逝去父母留下的家底,不日又要进京赶考,身上必然没有多少银钱,此去与那魏公子见面,要是对方刻意为难羞辱谢春酌,谢春酌也不至于拿不出半点银子回来木李村。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个道理只要是人都懂。
谢春酌没有推脱,又喊了声牛耿哥,才在车夫的催促下上了马车。
车夫或许从其中看出端倪,坐在马车上驾马时,居高临下地看了牛耿一眼,表情讥讽,嗤声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牛耿脸色涨红,车夫一甩鞭子,驾着马车转身离开,如来时一般,车轮咕噜咕噜地转动,扬起灰尘,很快,牛耿就看不清马车影子了。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牛耿莫名有点难过,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很单纯地想要让谢春酌能够过得更好一点而已-
“那傻小子真喜欢你。”袖口钻出来的白蛇仰起脑袋,对着谢春酌嗤嗤笑。
蛇吐息的声音很轻,微微的一点风,凉凉的,谢春酌的手腕被当做固定点,通体银白的蛇就卷着他手腕,弹出半截身子来。
柳夔对魏琮多有敌意,这次竟然还要跟着来,他上次去考试柳夔都没跟着。
“你还叫他哥,你不会真的喜欢他吧?”白蛇没听见谢春酌说话,恼得张开嘴去咬他手指。
牙齿尖尖,看着凶狠,咬下去又不大舍得。
谢春酌看它,倒是觉出了几分笨拙的可爱,柳夔的本体不算太凶猛,现在缩小了更是可爱,没有了平日里让谢春酌咬牙切齿的□□。
“我怎么会喜欢他。”因为知道柳夔不会让车夫听见他说的话,所以无所谓地把手里的荷包扔到了旁边的坐垫上。
他微微倚靠在车厢旁,打了个哈欠,垂下眼眸,浓密纤长的睫毛像是密帘,落在皎白的脸上,衬得他别样的美丽与柔弱。
这么漂亮的人,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地冷漠。
“他能给我什么?那点银子还不够我买点吃的。”
谢春酌不在意牛耿,只在意自己能得到什么,在他看来,他叫牛耿一声哥,给点好脸色,对方则因为这些对他好,为他着想,这都是应该的。
不然牛耿上哪找比他长得还好的人说话聊天呢?他简直算是大发慈悲。
就像谢春酌对它了如指掌一样,柳夔也熟知谢春酌的秉性,松口气的同时又有点兔死狐悲的憋闷。
谢春酌有一天也会把自己用完就扔吗?
柳夔没把这句话问出来,丢妖。
反正它是妖,谢春酌是人,无论如何,对方也不能甩开他。
柳夔这样想着,心安理得地重新蜷缩回谢春酌的袖口内侧。
天气冷了,它愈发不爱动弹,谢春酌的身体是它最好的温床。
在察觉卷在手腕小臂处的白蛇呼吸均匀,似是睡着了之后,谢春酌半阖的眼睛睁开,他勾起唇角,手推开木窗往外看。
府城……比起村野,更加繁华。
那么京城呢?
想要去京城,他是否还需要另一个踏板,一个……能让他往上跳的踏板。
柳夔是妖,却是想修炼城仙的妖,它吃木李村村民的供奉,就要庇护他们,这是受利,也是禁锢。
谢春酌不是木李村的人,想要得到柳夔的帮助只能出卖自己唯一的身体,而这仅仅只是举人,之后呢?成为会元,状元又如何?
天地宽广,科举三年一次,多少举人,多少贡士,多少状元榜眼探花,能一路熬到头的又有几人?谢春酌无法忍受自己成为其中一个碌碌无为的人,也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必须成为碌碌无为的人。
柳夔做不到付出一切地帮他,人都有贪念,妖又何尝没有?
谢春酌甚至害怕到他即将一步登天时,柳夔会伸手把他拉下来,不让他离开。
未雨绸缪,这是谢春酌一概的想法。
他虚虚地握住手腕,隔着衣袖抚摸到了里面蜷缩着的细长身影。
如果柳夔像是真正的一条普通的小蛇该有多好,那么他就不用想那么多,直接掐死就好了。
杀意浮现又迅速消失,柳夔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下,没过一会儿,谢春酌松开手,它又安然地睡着了。
谢春酌看向窗外,幽幽叹气,真可惜,柳夔不仅不是一条普通的蛇,还是柳仙。
约莫半个时辰,车夫紧赶慢赶,将马车停在了珍馐楼前。
“谢解元,珍馐楼到了。”车夫敲车架边沿,发出嗒嗒的响声,提醒坐在里面的人。
不多时,车帘被掀开,葱白的手指抓在上面,将普通的布料衬托得价值高昂,来往的人侧头,皆不由自主被这一幕所吸引,驻足停留。
帘子打开,内里走出的人弯腰垂首,身姿瘦削,腰肢细软,如一段蒲柳,迎着秋风,突然出现,待众人看清他的面容,又是一怔。
“有道是,春风芙蓉面,月下仙人姿。”尾音拉拽的沙哑声音自上方响起,戏谑、懒散,“之前还以为是旁人说笑夸张的话语,今日倒是看得一清二楚了。”
众人仰头,看见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了个衣着华贵,长相英俊,约莫弱冠上下的青年。
对方探出半个身子,惹得楼下人一阵惊呼,而对方眼睛却直勾勾地看向从马车上下来的美人身上。
而美人也微抬下巴,面色不变,直到青年朗声大笑道:“魏某等候你多时了,解元公。”
第108章
解元公三字一出, 在场人惊哗,看向谢春酌的目光不仅仅只有对美人的赞叹,还有敬佩。
天下人分三六九等,读书人无疑是所有人心中的上等, 要不然怎么会有“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此话的出现呢?
举人已然是朝堂官员预备人选, 更别提是解元, 现在是举人, 明年说不定就是天子门生, 是他们这辈子都见不着的大人物。
更有着儒服的书生上前夸赞:“丰神毓秀, 不愧为万里挑一的解元。”
谢春酌这两天几乎被这三个字所淹没, 闻言微微笑了笑,似谦虚似羞涩, 一垂首, 在车夫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众人下意识围上前,还未靠近, 便见珍馐楼的掌柜迎出来,当即拦住了他们。
他们只能看着掌柜笑容满面地带谢春酌进门,边走边道:“您今日来我这可真是蓬荜生辉,待会儿还想向您求一副墨宝呢。”
“掌柜说笑了。”谢春酌笑。
“怎么会呢, 草民可是瞻仰您已久了,早先瞧见您, 就知道您必定是人中龙凤,您看,您这不就是中举成了解元吗?可见草民这眼睛,还没老得认不清贵人。”掌柜打趣。
他自称为草民,可谓是把自己的位置放到底端, 捧高谢春酌,谢春酌喜欢这种识趣的人,笑容仿佛也更真切了些。
掌柜却被他这笑给弄得脚步一顿,再跟上时,心中暗道其貌美,忽地对楼上魏琮的居心产生怀疑,混不吝的纨绔,要是见色起意怎么办?
可惜,就算是真的,他也无能为力,说不定还得帮忙遮掩。
掌柜笑容不变,直直将人送进二楼包间,再次下楼时,侧头看向一楼大堂挤满的读书人和百姓,笑容满面地想,还是做生意吧!
二楼包间。
谢春酌踏进,便闻到了一股酒香混杂着熏香的气味,格外撩人。
他袖子里面正在小憩的白蛇动了动,对此十分不适,但避免吓到人损坏谢春酌的形象,它还是没爬出来给人一口。
“谢公子,您往这边坐。”阿金上前迎接,引着谢春酌坐到了魏琮的对面。
谢春酌第一次和魏琮面对面见面,上次在院外,他看见了魏琮坐在马车上瞧他,表情玩味,轻浮且不尊重,谢春酌自然不会多给他一个眼神,如今嘛……倒是可以酌情。
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打量,谢春酌主动对着魏琮道:“魏公子,久仰。”
这句话一出阿金表情又是一滞。
他下意识看向魏琮,果不其然,他家小侯爷脸上的笑更深了,深得瘆人。
魏琮的名声,在京城内可是臭名昭著,寻花问柳纸醉金迷是小事,平日里还带着一群纨绔子弟招猫惹狗,横行霸道,可谓是纨绔中的老大。
要不是魏琮爹娘一个是皇亲国戚,一个是世族女,他现在都不知道被人打成什么样了。
这次被赶出京避难也是因为魏琮在一次宴会上面,和宴会主人的儿子玩烟花不小心把对方屋顶砸塌了,不仅如此,魏琮在偶遇宴会主人,也就是工部侍郎时,还“好心”询问了一下对方是否需要帮助。
可人家是工部侍郎啊!皇宫的建筑对方都有参与,搞得皇帝都过问了一句。
侯爷无法,最后干脆把人赶出京城,赶到魏琮他叔的刺史府上,来一个眼不见为净。
谢春酌知不知道魏琮的坏名声是一回事,但无论是有意无意,打脸挑衅这事儿至少是做成功了。
“我对解元公也是久仰大名了。”
魏琮慢吞吞地开口,也去戳了一把谢春酌的心窝,“上次我在叔父书房里还看见了你写的诗,解元公人生得如此好样貌,没想到字写得却是如此疏狂,真叫人惊讶。”
谢春酌眉心一跳。
刺史书房里的字是柳夔写的,当时他一心想要惊艳刺史为自己铺路,加上他在外的名声是贫穷书生,不可能拿着柳夔给的银子去住客栈,干脆就借用诗句得刺史青睐,住在刺史府,现在却没想到被魏琮逮到。
魏琮这是看出端倪了?
谢春酌面不改色,抿唇微微一笑:“我平日里会习草书,是因着我父亲以前教导过我,他以往练字便爱用草字。”
话罢,眼中闪过哀伤。
这下轮到阿金用谴责的目光看魏琮,谁不知道谢春酌父母双亡,魏琮这是又戳人家伤心事了,可真不是人!
魏琮没注意阿金的表情,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谢春酌,脸上有惊讶,有赞叹,也有微不可见的痴迷。
“原来如此。”魏琮最后也笑,随后道,“是我唐突了,我向你道歉。”
魏琮的手拍了拍,“为了赔礼,也为了让我们这顿饭吃得快活,阿金,把他们叫出来助兴吧。”
他们?
谢春酌一时没反应过来魏琮这句话的意思,但很快,他看见魏琮身后的包间里骤然站起来许多人影,身姿窈窕,高发云鬓,步履袅袅。
门被推开,一群衣着轻薄,面容娇媚的男女便从侧间里走出。
竟是一群舞伎!
难怪刚刚进门时闻到了一股香气,原来是脂粉香,他还以为是魏琮风花雪月玩乐后没把自己洗干净就来了珍馐楼,敢情是直接把人带过来了,而且看模样,似乎还不仅仅只是这边青楼瓦舍的。
谢春酌还看见了一个碧眼棕色卷发的少年人,面容稚嫩又精致,充满了异域风情,看着大抵才十五六岁,身子半长成,肩宽腰窄,穿着类似于女子的抹胸上衣,露出腰腹,下身是纱裙。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让你不要来吗?”魏琮不悦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谢春酌回神,看见魏琮正是直直地对着那碧眼卷发的男人说的。
阿金观摩着二人面色,听到这话,再瞧见人,也是两眼一黑,哭着脸跑上去把碧眼男人拉出来,喊道:“小公子!你怎么也来了?还装扮成这副样子。”
小公子?谢春酌琢磨这个称呼,不知缘由。
“你不知道他?他是我叔父前段时间,找回的流落在外的儿子,我以为你们见过面了。”魏琮挑眉道。
谢春酌闻言,这才反应过来那碧眼少年的身份,他确实浑然不知,不过……对方似乎认识他。
碧绿的眼睛犹如野狼一般锐利而直白,落在他身上有股出乎意料的野性。
袖口里面的蛇终于没忍住醒来,闻到胭脂花香整条蛇都炸了,尤其是它“看”见了魏琮以及碧眼少年。
它直接在谢春酌脑子里说:现在回去。
谢春酌怎么可能如它意,安抚道:再过一会儿,要是得罪了魏琮,指不定接下来多麻烦,到时候又得用你的法力,多浪费。
随后又主动捏了捏手腕,蛇打七寸,捏却是随意,反正柳夔喜欢谢春酌,怎么摸都舒服。
勉强把蛇安抚住,谢春酌抬头,就发现碧眼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魏琮的身侧,二人正一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还看了他的手腕。
谢春酌镇定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红润的唇染上水光。
他坐在阳光照射的最佳位置,窗户半冠,光线柔和而温暖,热茶蒸腾,熏得那张皎白的脸好像变得更加柔软了。
魏琮喉结滚动,碧眼少年眼睛愈发翠绿,像是要滴出水来,身侧的那些舞伎也皆目光灼灼地看向谢春酌。
真漂亮啊,像一尊美玉。
若是有清醒的人误闯,恐怕要误会他们这群人对谢春酌意图不轨了。
“近些日子手腕有些酸痛,让二位见笑了。”谢春酌轻声道。
轻柔的声音波动了静止的包间,所有人再次动起来,魏琮哦了声,“真是勤奋。”
谢春酌睨了他一眼,又看碧眼少年,试图让他明白需要介绍人认识了。
谁料魏琮还没开口,对方就主动对他道:“我叫魏异。”
魏异,异字的含义是异样吗?
谢春酌眼波流转,颔首喊:“魏小公子。”
“叫我魏异。”魏异坚持道。
魏琮嗤笑:“蠢崽子。”随后又去看谢春酌,眯起眼睛,笑得放荡形骸,话语暧昧,“谢解元喊我表字就好,我叫清则。”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谢春酌第一反应便是这句话,这个名字给魏琮真是浪费了。
他与魏琮对视。
魏琮等着他喊。
谢春酌暗骂有病,面上却纵容,“清则。”
“诶。”魏琮笑,随后自顾自道,“听说你还没有表字,那我便喊你春酌吧。”
谢春酌懒得理他,倒是魏异,也跟着魏琮喊:“春酌。”
魏异说话的语速和语调都有些怪异和缓慢,像是刚学没多久,谢春酌莫名觉得熟悉,只是眼见着魏琮拍手叫舞伎们弹曲起舞,便没有多想。
今天似乎真的是一场玩乐的聚会。
谢春酌倚靠在窗边,逐渐被酒气所迷,口中是桂花酒,香醇可口,花香扑鼻,醉人又不至于让人彻底醉下。
舞伎们不愧是魏琮千里迢迢从府城以及各地搜罗起来的,舞姿出众,媚人时羞涩又大胆,如一枝枝花,围绕在他们面前。
这才是纸醉金迷。
不,这还不够。
他要过上更好的日子。
谢春酌双目水亮,醉意在他雪白的脸颊画出来淡淡的粉,芙蓉面上浮现出惊人的丽色。
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的好心情。
如果不是魏异突然靠近的话。
视线被遮挡,谢春酌很难在放松情况下遮掩自己的心绪,他蹙眉侧头,看向来人,还未看清,便见那人低头靠近。
翠绿的眼眸闪烁,谢春酌当即要推开他,却没想到对方的一句话,令他醉意全消,立即惊醒。
因为魏异说……
“你手腕的蛇,是你的姘头吗?”
第109章
蛇?姘头?
这几个字组合起来, 谢春酌一时之间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耳朵出现了问题,还是面前的魏异喝醉了胡言乱语。
但当魏异的视线下垂,落到他皓白的手腕上时,那双翠绿的眼眸浓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看得谢春酌一阵心惊胆战, 下意识把手腕收起。
“你在说什么?”谢春酌佯装镇定, 另一只手企图推开对方。
手掌接触到的地方坚硬而滚烫, 魏异身上的酒气浓重, 伴随着异香。
谢春酌有一瞬间怀疑魏异是否跟柳夔一样不是人, 所以才会说出那句话。
他垂下的眼睫扑扑扇动了一下, 如蝶翅即将起飞, 魏异离得近,仿佛观测者, 看得着迷。
而他身后的魏琮察觉到二人短暂的静谧与亲近, 不知怎的,心中生出一团火, 冷冰冰地开口道:“魏异,你在跟春酌说什么呢?”
魏异身子一动不动,反倒是谢春酌突然被惊到般,骤然起身, 远离桌椅。
魏琮只以为是魏异唐突了谢春酌,自己又吓到了人, 便跟着站起来,先是横了慢吞吞坐回来的魏异一眼,随后对着谢春酌道:“他这小子原是个疯子,我叔父带他回来看病,在屋子里锁了一个多月, 现在都还在吃汤药呢,你闻见他身上那股异香了吗?别跟他一般计较。”
魏琮说话时,对魏异的嫌恶之前溢于言表。
谢春酌看得出魏琮不喜对方,甚至是厌恶,但如果是真的厌恶,为什么在魏异擅自来到珍馐楼包间时,又不把对方驱赶走,而是留在身边一起呢?
不过疯子……
魏异刚刚说的话是谎话吗?拿来糊弄他吓他的?
谢春酌还未想清楚,魏异就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突兀开口:“七月二十一,冬离院,西厢房。”
谢春酌面色微变,垂落在身侧的手不动声色攥紧。
魏琮立即就明白谢春酌的异样不仅仅是因为魏异的失礼。
他眯起眼睛:“你在说什么?”
话是在问魏异,眼睛却看着谢春酌。
谢春酌反应速度很快,在魏琮看过来时,表情就已经恢复如常,只是袖子下的手指甲嵌入掌心,细微的疼痛让他的脑子更加清醒。
缠绕在手臂的蛇似乎听到到他加快的脉搏声音,微微动了动身子,谢春酌却更加生气,恨不得现在就把蛇甩出来,扔到魏异的身上。
刺史府的冬离院是谢春酌在乡试前居住的地方,短短一个月,唯有几次被柳夔缠得没有办法,不得已和其交合,结果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是被人看见了。
都怪柳夔这个废物!还柳仙呢!
谢春酌越想越气,脸上的容色却因为怒火烧得更加秾丽。
“你在刺史府见过我?”谢春酌问魏异。
魏琮立即反应过来,魏异刚刚说的有可能是谢春酌在刺史府住的日子。
一想到这里,魏琮竟觉得有些可惜,他是在乡试结束后才悠悠闲闲地从京城到达刺史府,恰好与谢春酌擦肩而过,没有相遇。
错失了这小半月,叫魏琮真想把过去的自己给摇醒,莫在路上搜罗歌伎和小玩意儿。
谁还比面前的解元公要更有趣呢?
魏异则是颔首,一句话没说,看向他的手腕。
谢春酌恐慌后冷静下来,魏异知道又如何呢?不过凡人,让柳夔杀了便是,等到他离开这里,谁死了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不过现在倒是可以利用一二。
思绪在脑海中迅速穿过,最后定格,谢春酌放松绷紧的身体,面容刹那间变得微微难堪与失神,看得魏琮和魏异两兄弟不明所以。
“我今天身有不适,恐怕不能在此多留了。”他轻声道,“清则兄,我先离开了,失礼。”
话罢,谢春酌在包间内所有人的视线下站起身,对着魏琮双手交握,作辑行礼,随后便转身离开。
魏琮下意识要挽留,却见那道瘦削的身影迈步走出门外,没两下就消失在眼帘。
“怎么不拦着他!”魏琮瞪旁边呆站着的阿金以及其他舞伎。
阿金满脸委屈:“您也没说要拦啊。”
舞伎们更是不敢说话,深深低下头。
魏琮把怒火对准魏异:“你到底是怎么把他气走的?你在刺史府见过他?他怎么没见过你,别不是你去偷窥人家了吧?”
魏异默不吭声。
魏琮倏忽间气极反笑,哈了声:“你竟然真的去偷窥他了!”
魏异这人,前两月刚找回,以往不知是在番邦外哪里长大的,一股子野性,不仅说话语调奇怪,还如野狼一般,时时用狩猎的目光看着他们,冷不丁躲在哪一处就会给你一口。
刺史府内不少仆从都被他吓过,他叔父更是有一次半夜被吓病了,因此才找了大夫给魏异看病,再将其锁起来。
魏琮看见魏异的第一眼就觉得厌恶,因为魏异并不是如他所说是刺史亲子,而是他父亲不知从哪儿留下的野种,因着怕他母亲责罚发怒,才让他叔父领了这个“儿子”。
若不是目前京内风起云涌,正是多事之秋,又为了不叫病中的母亲生忧,他必然不留魏异这条狗命。
魏异魏异。异,与旁人不同,这是一个罪孽的代表,恶欲的种子。
或许是对旁人的目光敏感,魏异很轻易就从魏琮身上感受到厌恶与杀意,他面不改色抬起眼睫看去,十六七岁的少年样子,碧绿的眼睛,异域风情的面孔,无一不证明着魏异的出身。
新仇旧恨,魏琮抬起手,狠狠扇下。
不响的一巴掌,却极重,闷的一声像惊雷,魏异偏过头,再回过脸来时右边脸颊高高肿起。
阿金心中猛地一跳,不敢吱声。
舞伎们更是把自己当做死人,靠在墙角角落,生怕被迁怒。
“我留你只是因为懒得理你。”魏琮冷冰冰道,“如果你想死,我也不介意送你一程,不听话的东西,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魏琮甩开袖子,对阿金吩咐:“绑起来,看好他,再出差错,你就跟着他一起沉河吧。”
阿金战战兢兢:“是。”
魏琮大步离开,包间内安静的气氛没有消除,魏异唇角溢出血迹,他伸出舌尖舔过,脑子里闪过那时在房间角落,透过戳开的纸糊木窗看见的那一幕。
……雪白的皮肤,晕开的红,皎白的脸上汗津津,像泪水,又像露珠。
香的……很香……
庞大的蛇尾卷曲着纤瘦的腰肢……摩擦细嫩的皮肤……
如果他也能尝尝就好了。
魏异喉结滚动,感到了干渴-
“我要你有什么用?!”
一离开珍馐楼,拒绝了掌柜的邀请,谢春酌走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内,待到无人处,当即把袖口里卷着的蛇掏出来砸在地上。
白蛇猝不及防被扔出,在地上滚了两拳,银白的鳞片染上灰尘。
它震惊地瞪大粉色的眼瞳,看着有些呆傻,像是难以置信谢春酌现在的所作所为。
谢春酌冷笑:“现在魏异发现了你,你打算怎么办?他要是跟其他人告发我,说我是靠你得的解元,怎么办?”
面对质问,白蛇反而冷静下来,它慢吞吞地对着谢春酌扭了下身子,眨眼间就成了身着白衫的青年。
白衫上隐约闪着鳞片纹路的银光,青年一头银白长发披散未束,白睫底下是一双浅粉色的眼瞳,看着极为非人。
“杀了不就行了?”柳夔说话时,口中吐出的舌头仍然是蛇芯。
光明正大显露人世的妖,毫不在乎自己是否会被人窥见异样。
“你能杀他吗?”谢春酌讥讽,“他可是魏琮的表弟。”
柳夔不能杀魏琮,难道还不能杀魏异吗?
谢春酌观察着柳夔的表情,果不其然,见他面露不屑,但说出口的话压根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柳夔嗤了声,道:“什么表弟,他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谢春酌一怔。
柳夔又道:“况且当时我根本没发现屋子里面藏了有人。”
“他不是人?”谢春酌抓住重点。
柳夔给不出答案,因为他也不知道魏异算不算人,有心跳有热度算是人吗?可是魏异身上又有一股很奇怪的气息。
想多了事情似乎变得更加复杂,柳夔不耐,摆手道:“杀了就没事了,我今晚就动手。”
谢春酌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有疑虑没有解决总归是提心吊胆的,但柳夔既然说今晚要杀魏异,那么他就先暂且等着。
只不过……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在外面和我亲近了。”
谢春酌对柳夔道,“要是再出现这种事怎么办?魏琮看见了呢?朝堂官员看见了呢?你还能一一把他们全杀了吗?”
作为妖,不能胡作非为,更何况是柳仙。
柳夔自知理亏,心中更恨魏异,面上对谢春酌哼声道:“你别求着我就行!”
谢春酌自然有求着他的时候,可柳夔缠着他和他求柳夔不是一码事。
谢春酌权当没听见,转身往外走,柳夔在后面跟了几步。
谢春酌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和嘟囔声,柳夔抛不下脸面喊他,谢春酌就当没发现,大步流星,直到他即将踏出巷子的那一刻,小臂骤然一重,接着袖口抖动,手腕上缠上冰凉的躯体。
柳夔变成蛇钻进来了。
想到对方在地上滚过,谢春酌就想把它扯出来,但可惜他已经走到街道上,众目睽睽之下,他怎么可能把蛇扯出来呢?
况且柳夔要是生气也不好收场。
谢春酌忍了,直到回到木李村,沐浴了一遍,把手臂搓红才罢休。
夜半,柳夔离开,谢春酌迷迷糊糊间听到了淅沥的雨声。
雨下得很轻很密,气息透过半开的窗漂浮进来,湿气萦绕在屋内每一处,将尚带余温的熏炉变得阴冷。
谢春酌半梦半醒间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人在危险时刻是能够下意识警醒的。
谢春酌陷入在梦里,思绪则是如浸了寒水,愈发冰冷清醒。
味道越来越重了。
还有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异香。
谢春酌猛然惊醒,发现一件事。
——有人站到了他的床前。
第110章
细微的呼吸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仿佛正在贴面观察他的神情与模样。
谢春酌竭力放松身体,不让自己露出破绽。
来的人是谁?
当那股异香飘进鼻尖,谢春酌就知道柳夔失败了。
这个废物。
谢春酌牙关咬紧,面上却像是被雨水风声惊扰, 秀气的眉蹙起, 睡得不安稳。
靠近他的人注视着他, 片刻, 稍稍离远了点, 浓重的香与血混合的味道变淡, 谢春酌一口气还没松下来, 便感觉到频率微乱、灼热的呼吸落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站在床前的人没有走, 而是蹲了下来。
他们的距离几乎是面贴面。
谢春酌在被褥下握紧的手里全是汗,窗外雨水梭梭, 冷风吹入, 若有似无的风声如哀怨的呢喃,令人毛骨悚然。
当一口热气吹在眼睫上时, 谢春酌覆盖在薄薄的眼皮下的眼珠,不受控制地颤动,再下一秒,湿热的舌尖舔过眼皮, 略微用力,像是要把其下掩盖住的珍珠所咬住, 再吞咽。
砰——!
呼啸的风吹开了门窗,发出剧烈的响声。
谢春酌无法抑制地浑身一颤,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疯狂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墙才停下动作。
他缩着肩膀, 乌黑的长发披散在瘦削单薄的肩头,衬得人小小一只,皎□□致的脸毫无血色,眼瞳睁大。
他惊恐地看向前方——站在床边的,正是胸口处染血,浑身湿漉漉正在往下滴血水的碧眸少年。
不出所料,是魏异。
魏异像个刚被抛尸沉河,又爬起来报仇的水鬼。
夜色昏暗,窗外的天空呈现出幽蓝色,彰显着今夜的不详。
“你装睡。”魏异开口,声音嘶哑难听,带着怪异的异域腔调。
谢春酌咬紧唇,瞪着他没说话。
魏异身上的血味太重,伤的又是心脏,不知道是怎么逃脱柳夔手下,精准来到了这里找他,谢春酌疑心对方估计不是人,是妖,亦或者是早有准备应对柳夔的办法。
无论是哪一种,对谢春酌来说都不是好事。
怎么被刺穿心脏还不死?!
快去死啊!
谢春酌在心里咒骂,面上却作出一副震惊担忧的表情。
“……魏、魏异,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伤……怎么回事?”
他的手下意识伸出,似乎想要查看魏异的伤口,但魏异身上的异样又让他感到恐惧,悬在半空的手怯怯收回。
嗒!
手腕还未彻底收回,就被牢牢攥住。
谢春酌只觉一股大力袭来,瞬间他顺着这股力气扑出去,闻到了堪比烈酒的霸道香味,既香,又有种说不出的怪,与此同时,血味也跟着溢出。
抱着他的身体像火炉,烧得谢春酌像是被烫到似的,下意识后退想要闪躲。
“是你叫那条蛇杀我的。”
耳边传来烫度,湿润的口腔含住他的耳尖,谢春酌绷紧身体。
“……”
魏异用了力气,尖牙险些把耳骨咬出印子,他碾磨着,含糊着控诉质问:“……因为我看见你和他在冬离院苟合吗?为什么你要和他在一起呢?因为……你的解元,是他帮你得来的吗?”
魏异说话的语调不太像中原官话,却叫谢春酌身子抖得更加厉害。
这是赤裸裸的揭穿和威胁。
科举对于作弊是十分严谨的,倘若魏异出门只是随口一喊,有人起疑,就会有官员对谢春酌进行重重调查。
一旦查出异样,就不仅仅是剥夺举人身份,不再能进行科举那么简单,他的身份,他之前做的事都会被发现。
他的一生就会就此毁掉。
真该死的。
无论是魏异还是柳夔。
都该死。
谢春酌低着头,用尽力气握紧拳头,握得身子发紧,像一把拉满的弓,即将爆发。
魏异以为他要怒斥自己,或者是装作可怜地哀求,毕竟这件事不是小事,即使魏异并不了解科举,但也知道科举对于读书人的重要性。
怀里的人会像魏琮一样给他一巴掌吗?
他不会像面对魏异一样无动于衷,甚至心生厌恶,他期待着,期待着任何能和谢春酌接触的机会,那一巴掌扇下来的疼痛感,想必会比被刺穿胸口的痛更加爽快吧?
可是当一滴泪掉在手臂时,魏异怔住了。
那滴泪水比起魏异身体的温度来说要冷得多,可对于一个正常的人来说,是烫的。
而对此刻的魏异来说,因为谢春酌的泪水,所以也是烫的。
泪水越来越多,魏异却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他僵硬地低头,手松开禁锢着细瘦的腰肢,转而抬起了怀里人的下巴。
动作不敢太重,轻轻的。
下巴尖而小巧,下颌线清晰明朗,夜里没点灯,迎着夜色雨声,魏异看见了谢春酌泪水盈满眼眶,一双黑眸如盛在水银中般透亮水润,哭过的眼尾发红,像勾了一抹胭脂。
人哭时整张脸都会在动,睫毛颤动,鼻尖微耸,咬着的唇殷红湿润,张开一条缝隙用来呼吸,呼出来的气成了浅淡的白雾,要把魏异的魂吸进去。
古人有言,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日更胜十倍,现在看来,月下哭泣的佳人,又要更美千百倍。
只是为什么要哭呢?还哭得那么倔强和委屈。
魏异不明白,所以他开口问了。
“为什么哭?该哭的不是我吗?”
谢春酌抿紧唇一声不吭。
魏异皱紧眉头,正待要说话,又突然感应到什么一般回头看了一眼。
谢春酌心中一跳,一个念头从脑海里窜出来——是不是柳夔回来了?
他的预料没有错,下一秒,魏异便说:“那条蛇快回来了。”
魏异眯起眼睛,绿眸在夜里闪烁着暗光,他观察着谢春酌的表情变化,声音压低,“……你要跟我说点什么吗?”
或者给我点什么,让我保住秘密,就像你和那条蛇一样。
后面那些话魏异没有说出口,但他想,谢春酌是个聪明人,他应该明白的。
可是就像他不明白谢春酌刚刚为什么哭一样,他也不明白,谢春酌为什么突然抓住他的手臂。
喜悦先是在心中绽放,又在下一刻化作迷茫。
因为面前的人泪眼朦胧,可怜可爱地对他说:“求求你救救我!”
“你……让我救你?”魏异歪着头看他。
谢春酌的泪水不断,哭得很狼狈,却别有一番凌乱惹人怜惜的模样。
他用单薄的亵衣袖口擦泪,睫毛湿得结成一簇簇,像被打湿的蝴蝶翅膀,飞不起来,抵触着,遮住底下眼眸的情绪。
“……我是被强迫的。”谢春酌的声音细细的,带着轻微的哽咽,像是窗外的雨声抵达,清脆又柔软。
“它是木李村村民的保家仙,我父母双亡,来这里投奔村民,谁知道遇上它……我为了逃离它去考举人,想着日后去了京城就好了……结果它直接把我的名次改到了解元。”
谢春酌说到这里时难以启齿,羞窘地抿紧唇,面上闪过难堪。
被迫与一时的贪婪相结合,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尤其是出现在美人身上,尤其诱人。
因为你知道,他是被强迫的,是无辜的,但他同时又带有私心,这说明你可以用这份私心来拿捏他。
魏异也不例外。
他怀疑迷茫的神情逐渐定格成了若有所思。
“白天在珍馐楼里,它在我手腕上,听见了你的话……他要去对你下手,我也没有办法……抱歉,都是我的错,让你遭受了无妄之灾。”
谢春酌口中继续说着,泪水逐渐缓慢滴落,掉在本就湿润的衣衫上,恍若水滴融入大海。
“不是无妄之灾。”魏异突然打断他的话。
谢春酌暗骂你还知道自己该死,现实话语一顿,诧异仰头,仿佛不明白魏异为什么会说这句话,但他这一抬头,还没把准备好的表情做出来,魏异便已经低头,咬住了他的唇。
在这一刹那,谢春酌做好了会被魏异报复的准备,甚至想不受苦,主动张开唇舌,却没想到魏异一动不动地贴着他的唇,几秒后,分开,道:“很软。”
“?”
谢春酌用怪异不解的目光看他。
魏异反而更加不明白。
二人对视几秒,谢春酌才恍然大悟,随后恨不得大笑出声,骂魏异一句雏鸡蠢货。
魏异那句不是无妄之灾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对谢春酌图谋不轨,而后面那个举动大抵是为了让自己的伤不白受,决定找谢春酌占点便宜。
只是谢春酌万万没想到,魏异竟然不会与人亲密!
谢春酌忍了又忍,最后忍下来,佯装诧异羞涩地低下头,问他:“……当时你在冬离院看见了我和那条蛇在……?”
魏异:“看见他用蛇尾缠着你,亲你脖子。”
看了没几秒,那条白蛇就警惕地观看四周,他便立刻离开了。
谢春酌忍笑,“原来是这样。”
魏异则是以为谢春酌还在为白蛇以及自己威胁他的事情而难受,手抬起要安慰,刚落下,又迅速举起。
之后魏异在谢春酌的注视,以及轰然撞开的门发出的脆响中,当机立断一个转身,竟是直接从另外一个半开的窗户直飞而出,眨眼间消失在了雨幕当中。
与此同时,尘烟消逝,屋子里出现了一条两米长,二人环抱粗细的银白巨蛇。
白蛇粉色的瞳孔竖起,目露凶光,蛇芯吐出发出嘶嘶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眼见着它要追出去,谢春酌连忙拦住它,“别去!”
白蛇低下头颅,身躯缓慢扭动,发出窸窸窣窣,鳞片摩擦滑动的声音。
谢春酌在它面前是如此地渺小。
但这个美丽的青年丝毫不惧,反而微笑着对它说:“一个蠢货,不足为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