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白蛇闻言, 没有再追出去,而是用蛇尾把谢春酌卷起抬高,抬到与自己等同的位置对视。


    在看见对方脸上没有怒意,反而有说不出的轻松与笑意, 它有些惊奇:“你没生气?”


    在意识到魏异逃走的方位是木李村时, 柳夔第一反应不是被戏弄的暴怒, 而是心里一个咯噔, 暗道坏了, 谢春酌必然会将它骂得狗血淋头, 狠狠生上几天气。


    按理说柳夔作为柳仙, 不可能会为凡人的喜怒哀乐而有情绪波动, 甚至是苦恼的地步,但面对谢春酌, 它总是处于弱势。


    可是能怎么办呢?


    吃了供奉, 就得庇佑。


    白蛇想着,尾巴尖抚上谢春酌因为不满身上被卷紧带来的挤压感而蹙起的眉头。


    “这次是我大意了。”白蛇说, “今晚我去了便对他动手,结果没想到他竟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逃走了。”


    “不知道什么手段?”谢春酌挑眉。


    白蛇当即觉得被看轻了,可事实又确实如此。


    它憋着一口气说:“当时他的血溅出来时,莫名起了一阵烟雾, 带着浓重奇怪的香料气味,有些像雄黄酒, 我一时被迷惑,又加上魏琮似乎察觉到了异样,派人来看,我就暂时先处理了他们,发现魏异来了木李村, 又才赶来。”


    话到此处,白蛇也觉魏异怪异。


    “这小子……像人又不像人。”


    “所以他到底是不是人?”谢春酌抓住了蛇故意吐出来的蛇芯,拒绝这玩儿落到自己脸上。


    他脸上还沾着泪痕,眼眶发红,蛇的视力差,只依稀看见了他眼中的一点水光,但刚进屋内,它就闻到了雨水混着泪水的味道。


    谢春酌的眼泪,它尝过很多次,知道是什么味道。


    它想为他舔去泪水,可惜谢春酌不愿意。


    不过它被嫌弃后,倒也是不难过,蛇芯弹了弹,收回,之后转瞬便变成人。


    蛇尾消失,谢春酌当即往下掉,但很快,他的腰被搂紧,最后安稳落地。


    窗外雨水嘀嗒,屋内还残留着血腥味和异香,天色昏暗未点灯,谢春酌看不清不知道,柳夔却是凭借着神识看清楚地面全是对方留下的血迹。


    既香又臭。


    柳夔厌恶地皱眉,鼻尖微耸,随即一挥手,敞开一点缝隙的木窗被无形的风引动,刹那间,风雨呼啸涌进。


    谢春酌见此情形,心下一跳,下意识缩进柳夔的怀里。


    风雨卷入过境,将屋内一切洗刷一净,再度离开时,只残余着秋雨萧瑟微凉的气息。


    噗呲。


    一点火光点燃,悬浮在苍白的指尖,谢春酌侧头,那点光亮便将他的脸照亮。


    他注视着悬在柳夔手指尖的火苗,眼中有着自己都不知道的贪婪。


    人生百年,生老病死,追名逐利,为钱权奉献抛却一切,而妖呢?想要有什么,就能有什么,不会为病痛所折磨,也不会有委曲求全的时候。


    即使有,那也比当人好多了。


    依偎在柳夔怀里,长相秀美精致的青年像是被火光所惊动,纤细浓密颤动,在下一刻火苗点燃屋内各处烛台时垂下,再度抬起,恢复了原本的神情。


    柳夔对此一无所知。


    他环顾四周,满意点头:“这下没味道了。”


    确实闻不到什么味道了。谢春酌手微微推拒着柳夔的肩膀,从对方怀里离开,坐回床榻上。


    雨声嘀嗒,细细密密的雨变大了,也变慢了,谢春酌突然想起自己下个月就要启程前往京城,往后的路会怎么样呢?


    还有,柳夔是否能跟着他一起入京?


    在这难得静谧的夜里,谢春酌看向朝他走来,坐在他身旁的柳夔,在对方想要低头亲吻时侧开头,问道:“你能离开木李村多久?”


    柳夔动作一顿,显而易见,他也想起谢春酌不日即将启程入京的事,而且很有可能,会和魏琮以及魏异一起出发。


    柳夔不由烦躁,一甩袖子,眉头微皱,道:“我还差一年,就护木李村满千年了。”


    千年成仙。


    柳夔初开灵智就在木李村旁的山林中,被村民设置的捕猎夹误捉,再放走,之后便修炼成人,成人后又想要修炼成仙,于是听从了一路过和尚的话,开始庇护木李村的村民,成为了柳仙。


    而想要成仙也没那么简单,柳夔在这里待了千年才成了半仙,且平日里不能过度远离木李村,否则感应不到村民,导致庇护出错,他吸收的修为和供奉是要大打折扣的。


    他现在已然是半仙,只要再过半年,满千年,他就能真正地位列仙班,这对于一条蛇妖来说,无疑是跨越阶级。


    柳夔不想功亏一篑,可又着实舍不得谢春酌。


    烦躁之下,柳夔抓住谢春酌的肩膀,低头深吻而下,蛇芯探入温热的口腔,汲取温暖。


    在接触的瞬间,他立即感觉到了谢春酌唇上属于他人的气味,无需多想,就知道那人是谁。


    柳夔恨得牙痒痒,用力碾磨接触着的柔软唇瓣,谢春酌吃痛,挣扎着捏住了他的脖子,张嘴的同时也狠狠咬下,独属于他们的气味在彼此口中蔓延。


    半晌,待谢春酌即将喘不上气时,柳夔才放开他。


    “你且先行,我后跟上。”柳夔的指腹摩擦着他殷红破口的唇,轻声说。


    谢春酌松开手,柳夔冷白的脖颈上出现过度摁压下的淤青。


    只是很快就消失了。


    谢春酌侧开头喘息,心觉不公平,他唇上的伤如果靠自己,还不知道要疼上几日。


    柳夔还在继续说:“约莫一月,待你回到京城,我就能过去找你了。”


    “跟我一直待着,直到殿试吗?”谢春酌问。


    他本身是有些戏谑嘲讽柳夔的意思,毕竟他到京时十月份底,一直到翌年三月才开始考会试,殿试又紧接而来,柳夔如果一直跟他待在一起,至少要小半年。


    这小半年,恰好就是柳夔庇佑木李村满千年的成仙之日。


    柳夔舍得吗?


    谢春酌本以为柳夔会说些旁的话来搪塞他,但他没想到,柳夔竟然给了他肯定的答复:“是。”


    谢春酌诧异。


    柳夔说:“我有个办法,能两全其美。”


    话罢,挑了挑眉,“这还是从魏异那小子身上学到的。”


    “什么?”


    “魏异身上可能有器人留下的东西。”柳夔说,“他身上的异香,还有不死,皆有可能是因为器人。”


    “器人是什么?”


    谢春酌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词,但是器与人的结合,便叫人感到恶心。


    事实上也确实恶心。


    “器人是把人当成容器。”柳夔陷入回忆,“那是几百年前兴起的事了,当时皇帝爱好修道,奢望成仙,于是用活人祭祀,之后有一番邦官员入朝晋见,称有奇物,结果献上的是一花瓶美人。”


    半人高,通体雪白细腻的瓷花瓶,内里装着的是样貌娇艳是三头美人花。


    人的头颅挤在狭窄的花瓶,脖子只有手腕粗,骨细如针,皮薄如纸,浑身上下散发着奇异的香味,它们是活的人,也是活的器物。


    “当时皇帝大喜,赐那奉上器人之官员高官厚禄,此后众人模仿,器人之风盛行。


    后面木李村有一村民欠下赌债,用自己刚满月的孩子做了器人送给了城内富人,其妻子寻子不成,找到了我面前,只可惜等我过去时,那孩子喉中已然被灌入香烟,没救了。”


    明明是百年以前的事,柳夔脑海中居然又浮现出那还没他小臂长的孩子,青白的脸,眼球还在颤动,也还有心跳,但柳夔知道,他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人造的器人,活不了多久,即使柳夔把这孩子还给妇人,也不过一柱香的时间,那孩子就没了气息。


    谢春酌闻言毛骨悚然,随后反应过来,惊醒,“你要做器人?魏异身上有器人留下的东西?还是说他是器人?”


    “他是活人,不是器人,但身上有器人的东西。”柳夔皱眉,“所以真麻烦,我目前还不能杀了他。”


    对于谢春酌的下一个问题,柳夔没好气地看他,“我怎么可能做器人呢?”


    柳夔又不是单纯的妖,况且他要是真要做,也不可能是自己动手,沾染因果。


    “人能做器,何不器做人呢?”


    柳夔道,“我会把自己的精血注入到一木蛇身上,让它代替我暂时守护木李村,只是在制作的过程当中,我无法离开半步,所以你入京,我没办法跟着你一起,你行事要多加小心。”


    谢春酌心中一半雀跃一半烦恼,雀跃在于柳夔没办法跟着自己,他短暂拥有了自由。


    而烦恼也在于,魏琮和魏异即使愚笨,也依旧是有权有势,他若是一时不慎得罪了对方,身边没人,要是出了什么事?


    柳夔鞭长莫及,他岂不是就得受那两人的凌辱?


    谁知他的不满还没表达出来,柳夔就像是早揣摩过他的心思,哼了声,道:“这下知道我的好了吧?”


    谢春酌睨他一眼:“好又怎样?你又不跟我一起。”


    柳夔神秘一笑:“但我有办法,叫那两人近不了你的身。”


    第112章


    秋高气爽, 八月一过,临近中秋,谢春酌没能在木李村过完中秋,便要随着魏琮两兄弟前往京城了。


    临行前, 村里的人不约而同地带了家里不少东西, 装得满满当当送给谢春酌, 有各类菜干果干、果蔬、鸡蛋, 甚至还有小孩玩的巴掌大的木制小船, 因为谢春酌要走水路。


    小孩把小船送给谢春酌之后, 小手扯着他的袖摆, 仰着头, 双眼亮晶晶地盯着谢春酌的脸看,奶声奶气地说:“娘说, 我以后也要像酌哥哥一样长得那么漂亮!”


    众人一片哄笑。


    妇人羞红了脸, 恼道:“我可没跟你说这个,你爹娘就这样儿, 怎么生得出你酌哥哥这般品相样貌的孩子?我是叫你多跟人家读读书学学!”


    小孩嘟嘴:“都学学嘛,我也想要好看。”


    谢春酌忍俊不禁,结果惹得那孩子盯着他的脸又看呆了好久。


    今日因着要出行,谢春酌穿了一身最常见的白衫, 外搭豆青色薄披风,乌发束起, 简单用木簪簪起,露出一点雕刻的玉兰花,身姿瘦削,站在那如一段蒲柳,明明是秋日, 却叫人感觉到春日气息。


    “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了。”牛耿突然说。


    村民皆失落惆怅,毕竟谢春酌这一去京城,至少也得明年春闱后回来,这还是落榜的情况下,但这情况在大家看来可能性很小。


    大概率谢春酌中举,然后留在京城或者外放做官,再回木李村也只有可能是来祭祀。


    “我有空一定会回来的。”谢春酌安抚众人,“这几年大家帮了我那么多,我都记在心里,即使我不在村子里,我也会想着大家。”


    他又笑着活跃气氛,故意道:“我还舍不得柱子婶给我送的茶花树呢,才刚种下没几个月,不知道明年会不会打花。”


    那婶子嗔怪:“肯定会的,到时候你中了状元回来,这花就给你簪花。”


    大家都笑起来,连连点头。


    村长大手一挥,放话道:“对,等你高中状元,我们还给你摆席,这次摆更大的!摆三天三夜!”


    众人又笑起来,只是笑着笑着,最后化为沉默。


    还是不舍得。


    即使谢春酌来到木李村不过短短三年,他们也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更别提孩子还争气。


    “此去不管如何,木李村永远都是你的家。”村长杵着拐杖上前,拍拍谢春酌的肩膀,充满皱褶的脸上慈祥和蔼。


    “什么时候想回家,都可以,我们等着你回来。”


    谢春酌怔愣,心中触动,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应答的话来。


    待到几秒后,他才对着村长点头,微微垂首,动容


    道:“谢谢三叔伯,你们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好好照顾自己,才是把我们对你的好记在心里。”村长说着,从袖口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荷包落在手心时,谢春酌不禁讶异。


    这荷包显然是新绣的,绣工整齐,线比布新,用料是靛蓝色的粗布,是村子里最常见的衣衫布料,常做短打,这荷包的布料不知道是从哪件衣服上裁下来的,洗得泛白。


    且这荷包重量足够,沉甸甸的,谢春酌一掂,就能摸出来里面放着不少铜钱,还有部分银子。


    “这是我们大家给你凑的路费。”村长说,“虽然不多,但也是我们的一份心意,一个人出门在外,多加小心,即使衣食住行魏公子会帮你,你也要多想想,多注意,不要一味地去依靠他们。”


    村长语重心长:“谁都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


    他注视着谢春酌姣好的面容,心下愈发担忧,容貌太盛,在路途中,不是好事。


    “带上帷帽了吗?”村长问。


    “带了。”谢春酌点头,又笑,“草帽也带上了。”


    说到帷帽还有些叫人哭笑不得,村长特地叫自家儿子特地去镇子上面买的,结果不认识,直接买了一顶草帽回来,把村长气得够呛。


    草帽谢春酌戴上虽不难看,但根本不适合他的衣着搭配,村长最后又叫牛耿去买,才买到了合适的帷帽。


    之后又是一一嘱咐,直到马车到了村口,阿金来催促,众人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离开。


    谢春酌坐上马车时,袖口里面的蛇甩了甩尾巴,依偎着表示自己对车内坐着二人的厌烦。


    阿金在前面充当马夫,鞭子抽下,清脆的一声响,马便


    “他们还在看着。”魏琮打开木窗,掀开飘荡的帘子往外看,马车渐行渐远,村口却还站着乌压压的一群,其中一个尤其突出。


    魏琮挑眉,道:“那个傻高个是之前来接过你的那个人吗?”


    魏琮在这段时间又邀了谢春酌出去游玩了几日,有两次是牛耿来特地接的。


    谢春酌闻言往外看,看见牛耿站在众人最前方,在一众中老年里面庞和身高格外突出,并且在看见谢春酌探头往外看后,突然追着马车跑了几步。


    “酌哥儿——!”


    牛耿大声喊,就像是最开始他得知谢春酌中举后,兴奋地一路疾跑回来,满村地喊,现在也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快步追上来,朴实年轻的脸上满是溢于言表的爱慕与不舍。


    他最后被父母拉拽住,不得不停下脚步,看着马车远去,尘土飞扬,额头的汗水在黝黑的脸上滑下一道道痕迹。


    “……你一定要回来啊。”


    驶过土路,走向城镇,路变得平稳,魏琮放下帘子,扭头对谢春酌调笑道:“他喜欢你。”


    谢春酌面不改色,“清则兄甚言,不要平白污人清白。”


    牛耿喜欢他这件事,谢春酌当然知道,不仅知道,他甚至还在纵容着牛耿喜欢他,不然他家里那些杂活都是谁干?指望那条蛇吗?


    不过世人,尤其是贫贱,却还没到一定地步的底层人来说,喜爱同性有违伦理。


    魏琮玩味地笑了笑,倒是也没继续往下说。


    而谢春酌在他安静下来后,终于把目光投向了坐在对面角落的长卷发碧眼少年。


    魏异消瘦了许多,深邃的面部轮廓愈发清晰,碧绿的眼睛自谢春酌上车后便直勾勾地盯着,他着锦衣,却像是一头披着温顺皮囊的狼。


    谢春酌许久没见他了,在那日雨夜后,这次是第一次。


    之前几次他与魏琮见面,魏异都不在,魏琮说是因为魏异犯了疯病,在家里治病所以没法外出,谢春酌只以为是借口,因着魏异伤得蹊跷,触及鬼神,更是难言。


    但现在看魏异的样子,似乎是真的有些异样。


    谢春酌一下就想起来柳夔说过的“器人”。


    思索间,他垂下眼睫,再抬眸时,魏异已经不再盯着他的脸,而是看向他的袖口。


    白蛇在里面蜷缩着,微微立起上半身,吐吐蛇芯,竖瞳闪过不屑和厌恶。


    谢春酌怕白蛇直接窜出来,略略动了动手臂,直到肩膀突然有些许重量靠上,他诧异侧头,竟看见魏琮把下巴搁到了他的肩上。


    太过亲昵的动作,使得谢春酌诧异不已,他下意识抖开肩膀,离魏琮远些。


    魏琮坐直身体,倒也不感到恼怒生气。


    他单手支着头,姿态肆意,笑着看远离他,坐到马车边缘位置的谢春酌,道:“吓到你了吗?”


    谢春酌干脆点头,“我不习惯有人突然靠近我。”


    魏琮噢了声,“原来如此。我还想着这路上我能和春酌你多多培养感情,抵足而眠呢,不然回京后我要住在侯府,被我父母管教着,恐怕很难出来和你见面了。”


    短短一番话说得跟私下幽会偷情,谢春酌却从中听出意味深长来。


    没有人是蠢人,如果他不是解元,刺史也不会叫魏琮和他亲近,如果魏琮不是侯府世子,他也不会与魏琮来往。


    都说京城砸块牌匾下来,砸死的都可能是个官,谢春酌即使入朝为官,没有人带,谁又能保证被砸死的人是不是他呢?


    谢春酌眼神闪烁,仍并未屈服讨好,而是低声道:“如有机会。”


    可当魏琮再次靠近时,他并没有做出闪躲的举动。


    魏琮脸上笑意更深,谢春酌面色不变,权当没看见。


    魏异被二人遗忘也不恼,静静地看着,就像成了哑巴傻子。


    马车一路驶向府城外,水船所在的岸边停下。


    谢春酌掀开车帘看了看,正要下车,还未踏出,就听见了一阵怒吼和吵闹声。


    “你说过我帮你干活,可以免费带我上路。”清润的青年音自侧后方响起,带着隐忍的怒意。


    “我说过吗?我根本没说过!况且你一个举人老爷怎么还要让我这等草民载你啊?你有本事就自己租个船去赶考呗!”无赖的声音随之而来,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出此人的猥琐与小人得意。


    举人虽不再是白身,可也不是官,走水路的人多少有些悍匪样儿,估摸着是早就摸清楚对方没背后台没钱,骗人做事。


    谢春酌心下道人蠢,与其纠缠,不如现在就跑去告官,为了名声,府衙必定会管,再不济,都上船搬东西了,把船凿穿,让那开船人吃不了兜着走,也算报仇。


    正思索着,身后的魏琮冒出来,跳下马车,双手自然而然地掐住他的腰把他抱下来。


    谢春酌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直到脚下踩稳才略略松口气。


    等他再抬头,便看见之前吵闹的人没有再说话,而是都直接朝他快步走来。


    那被欺辱的青年更是先一步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说道:“你要为我负责!”


    第113章


    谢春酌一时没搞清楚对方和船家争吵, 为什么要他负责?难道他看起来很像冤大头吗?


    他蹙眉看向青年,动了动手腕,“松手。”


    对方抓的是他的左手,要是抓右手, 指不定柳夔就窜出来了。


    青年面容清俊, 双目清明有神, 身上自带一股韧性, 着的是灰色粗布衫, 头上束发的是一支打磨过的树杈。


    如果不是刚刚听见了对方要进京赶考, 谢春酌还真难以想象对方竟然是举人。


    青年的手有力且粗糙, 掌心灼热, 短暂的接触后松开,温度仍然残留在上面, 谢春酌不适地甩手, 想要把这温度甩开。


    但对方显然误会了什么,视线落在自己蹭脏的衣袖上, 后退一步,把手背到身后。


    “我替你们做了事,你们需要实现承诺。”青年说,“你也是进京赶考的, 知道现在不出发,之后再去, 天气冷了,就更难了。”


    他说这话其实有点破罐子破摔的颓丧感,毕竟穷与富的差别不在于日子,也不在于天气,更不在于承诺。


    船夫都能看轻他, 更何况旁人呢?


    青年知晓道理,却仍固执地看着面前人,直到对方忍俊不禁,噗嗤一声掩唇而笑,美目弯弯,在日光下像是闪着光。


    船家也看呆了,随即反应过来连忙道:“魏公子,你可别听他乱说话,他就是帮我们搬了两个箱子,给点铜钱已经是给他面子了!”


    “你可没帮我干活。”谢春酌抿唇笑着,往旁退了一步,露出身侧的魏琮,戏谑道,“我也不是魏公子。”


    真正的魏公子挑眉,从青年脸上划到船家,嗤了声,道:“我倒是不知道,一个白身使唤举人,不仅理直气壮,还企图欺辱。”


    船家脸色骤变,而后慌乱道:“我本来也不想的,只是他一直问,我就……我会给钱的!”


    或许是怕丢了这份活计,船家立刻就从荷包里面掏出银子递给青年,起初还想掏铜钱,但在众人的注视下,他咬了咬牙,还是给了一两银子。


    “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把我这种小人放在心上。”船家讪笑着道歉。


    他起初答应对方干活,其实也是存了戏弄和得意的心思,毕竟堂堂举人,巴结他一个开船的,怎么不叫人快活呢?


    现在回想起来,后背出汗,只觉惊悚,如果对方去参加会试过了,一旦做官,他还有活路吗?他要赌对方心胸宽广吗?


    船家面色发白,干脆把荷包整个塞到青年手里,唇翕动:“这、这是您的报酬。”说完怕对方计较,慌忙跟所有人弯腰行礼,转身跑了。


    “怂货。”魏琮打了个哈欠,而后又对着谢春酌笑,“你跟我姓得了,进我家门。”


    话到此处,没得回话,就先一步看见阿金震惊瞪大的双眼,他这才回神,知道自己话语里面的不妥之处,真奇怪,怎么会想要让谢春酌姓魏呢?是他有什么龌龊的念头吗?


    魏琮毫无预兆地笑起来,又在谢春酌看向他的古怪目光里,笑容变淡。


    “怎么了?不乐意?”


    谢春酌摇头:“清则兄,不要取笑我了。”


    魏琮哼了声,“谁敢取笑你啊,谢解元。”


    “你是谢春酌?”站立在原地的青年本来要离开,听到解元二字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来。


    谢春酌颔首,只以为对方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声,所以才认识自己,却没想到,青年又问了一句:“你住在木李村吗?”


    这话一出,谢春酌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从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多也是问他出身,而不是精准到知道他在哪个村里面。


    倏忽间,谢春酌心跳不由加快,他抬眸,与青年对视,视线在对方的脸上与身上仔细端详,企图找出熟悉,或者曾经有过印象的地方。


    但是很可惜,并没有。


    “你怎么知道?”谢春酌压住心中浮起的不安,佯装诧异地问,“难道你也是木李村的人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不是木李村的人,只是在你中举后听说过,这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青年说道。


    虽然得了否定,谢春酌的心脏仍被紧紧压迫着,不得安宁。


    他面上笑道:“有空可以来玩,我招待你。”


    青年毫不扭捏,点头:“那在下就先谢过你了。”


    谢春酌又问:“不知你的名字是?”


    “我叫季听松。”青年说,“禾子季,如听万壑松的听松。”


    谢春酌夸赞:“好名字,人如其名。”


    实则手心紧捏,在心中迅速把木李村所有的村民姓氏过了一遍,发现并没有姓季的,提起的心终于慢慢放下。


    谢春酌不由觉得自己可笑,疑神疑鬼。


    “不知能否和你们一起赶往京城?我会付路费的。”季听松说。


    他的目的再一次显露,谢春酌看了眼他手里的荷包,不算鼓,但从之前船家在里面掏出一两银子看来,里面的银两说不定比他那村民送的鼓鼓囊囊的荷包价值还要高。


    不过季听松的打算并没有错,每年赶考的学子成百上千,折在路上的少说也有三分之一,有不少劫匪与居心不良的人甚至专门就藏在山野树林之中,就等着每年劫上一笔“读书钱”。


    读书人的钱,可不就是读书钱吗?


    谢春酌没有贸然答应,而是看向身旁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魏琮。


    魏琮自然是不可能同意的。


    事实上,他现在看季听松都觉厌恶,只觉这个人得寸进尺。


    “你自己租个船走吧,没位置了。”魏琮摇开扇子,慢悠悠地扇风。


    谢春酌看见身后阿金指向的船,做工精致,两层,一群歌姬在第一层的甲班上看着他们,身着薄纱,面容精致秀美。


    “路上无聊,他们得带上,否则没人给我唱曲儿。”魏琮笑,“还是说,春酌精通音律?”


    谢春酌习惯了魏琮的吊儿郎当和顽劣,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季听松却将眉头皱紧,不满道:“魏公子话语如此轻浮,是否不太妥当?”


    魏琮眉目冷淡,语气不耐:“关你什么事,拿了银子就滚。”


    要不是看在谢春酌的份上,他才懒得管季听松。


    话罢,也不理会季听松,揽住谢春酌的腰就把人带着往船上走。


    谢春酌也不想留在这里继续和季听松说话,面上装作无奈,对他歉意地笑笑,实则松口气,顺着魏琮的步伐离开。


    季听松没有追上去,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上船,等到船离开,才低下头看自己手里的荷包,以及袖口的污渍。


    鬼使神差地,他突然伸出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


    他今日穿的衣衫领子是特制的,略高,恰好盖住喉结往下的部分。


    手抚摸上去时,首先摸到的是衣领,而后手指牵扯,往下拉,顺着摸,是一块狰狞的疤痕。


    伤口范围不大,却像是骤然炸开的烟花,斑驳而可怖。


    “谢春酌。”


    季听松在口中念着这三个字,脑海中浮现了对方失笑时,眼眸弯弯的画面。


    “或许是我想多了。”他轻轻叹口气,转身离开-


    谢春酌上船后,便被阿金带领着去了自己即将住上几个月的厢房。


    他还记挂着手腕上的柳夔,不知对方何时离开,加上刚刚季听松的事他心里仍有疑虑,这些都是需要立刻解决的问题。


    因此,他走得急切,没有察觉身后停留的魏琮在松开他的腰后,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垂下眼眸时,表情竟有几分晦暗幽深。


    阿金一直在注意自家公子,见状心里咯噔一下,自个儿的脸不由自主挂上苦恼和怅然。


    谢春酌对此浑然不知,他比阿金走得还要快半步,在进入厢房,他简单打量了一下四周,便打算等阿金离开后把蛇从袖子里掏出来,结果没想到,阿金一直没动静。


    他顿觉古怪,扭头一看,就见对方正幽怨地看着自己,他登时吓一跳。


    “怎么了?”谢春酌诧异。


    “谢公子,你怎么长得那么漂亮呢?”阿金莫名其妙地说。


    谢春酌疑惑:“天生父母养的,我也没办法抉择,怎么了吗?”


    阿金叹气:“也是。”


    他难以启齿,但最后还是靠近谢春酌,压低声音,支支吾吾地说道:“就是我们家公子……哈哈,就是他有点……你平时不要跟他走太近……我也是为了你好。”


    语焉不详,谢春酌却明白其中意思。


    无非就是怕魏琮成了断袖。


    侯府只有魏琮一个嫡子,还是独子,自然是金尊玉贵,以后还要延续香火的,要是和男人搅和在一块,之后倒霉的肯定不是魏琮。


    谢春酌对魏琮没有别的想法,至少暂时没有。


    他心里平波无澜,脸上却浮现出震惊,对着阿金蹙眉严厉道:“我并没有这种念头!”


    阿金慌乱:“抱歉,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谢春酌现在无暇去顾忌阿金的想法,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跟魏琮有首尾,阿金这个仆从,难道还有说“不”的权利吗?恐怕还得替他们遮掩,求着他哄着他不要把事情说出去。


    所以谢春酌侧开头不看阿金,而是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你先离开吧。”


    被下了逐客令,阿金也不恼,又接连道歉了好几句,才退出厢房离开,走之前还顺带把门关上了。


    谢春酌听到脚步声远去,赶忙把袖口里面的白蛇掏出来。


    白蛇在睡觉,直接被他用力掐醒,眼睛瞪大,险些凸出。


    它震撼:“你做什么?!”


    谢春酌急迫道:“季听松是不是木李村的人?!”


    第114章


    柳夔被他掐得差点吐血, 闻言一时没搞清楚谢春酌口中的季听松和木李村有什么关系,又和掐他有什么关系。


    不过很快,他就回神,季听松就是刚才在岸边跟谢春酌搭话的男人。


    白蛇勉强从谢春酌的魔爪中逃离, 尾巴卷着他的手腕, 立起来, 与他面对面。


    “我没有感应到他和木李村有血脉牵连。”


    意思就是季听松的亲生父母都不是木李村的人, 就像谢春酌一样, 与木李村毫无瓜葛。


    谢春酌闻言, 登时松口气。


    他坐在软榻旁, “……是我想多了。”


    “你以为他是谁?”柳夔幻化成人, 坐在谢春酌身旁,隔着窗纱, 日光照耀下显得粉白的眼瞳清透, 竖瞳则又带来几分冰冷。


    他问谢春酌:“难不成你以为他是李家的孩子?”


    李家,就是谢春酌顶替的那户人家。


    李家只有一独女, 在女儿外嫁后,李氏夫妇因上山捕猎意外跌落山崖死亡,除却过年过节,族里会烧柱香外, 自此在木李村中销声匿迹,直到谢春酌回来, 木李村的村民才知晓李家女儿外嫁生了一子,考上秀才。


    只可惜李家女儿生子难产,损耗身体,又得知父母的事后郁郁寡欢,在得知儿子中了秀才后便撒手人寰, 其夫又因征收兵役而一去不回,所以其子最后带着母亲遗物,一路返乡回家,寻找木李村。


    谢春酌当时进了木李村后,把自己的身世告知村长与族老,不知得了多少怜惜。


    后面被柳夔发现,又以身相换,柳夔就帮他搞定了户籍和秀才功名的事情。


    不过即使柳夔不出手,谢春酌也有办法叫自己冒名顶替李家子的身份。


    今上频开恩科,秀才举人比起前朝不知多了多少,他手上又有牌子,那李家子又早死了,到时去官府重新登记,谁还会知道真假呢?


    只可惜谢春酌怎么也没想到木李村有庇护着的保家仙。


    总之往事种种,造就今日局面。


    谢春酌不后悔,只怕一切没处理干净,毁了往后的大好前程。


    柳夔却觉奇怪,“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谢春酌遇见已死的李家子,因此偷拿了对方身边的行李与木牌信物,一路奔赴木李村,顶替其身份,这是柳夔所知晓的事情,后面他去谢春酌说的那处山崖,却没有找到人,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眼见着柳夔要追问,谢春酌转而避开话题,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柳夔哼声:“赶我?”


    他捏起谢春酌的下巴,让对方把头转过来面对自己,随即吐出舌芯,去舔谢春酌的唇,柔软鲜嫩,蚌壳似的内里湿软甜蜜。


    柳夔亲了无数次,怎么亲、怎么吃都不够。


    他细细地吻过,直到谢春酌喘不过气,拍打他肩膀才松开口。


    看着人靠在自己肩膀上微微喘息,柳夔忽然生出了不舍。


    为什么一定要去京城参加会试呢?做状元,做官有什么好的?留在他身边,等他成仙了,他可以永远带着谢春酌,让对方也脱离人生□□百苦,和他永远在一起。


    他收紧了手臂,久久未言。


    但是他知道谢春酌不会愿意一直停留在他身边的,这个看似柔弱貌美的青年,实则是个有野心的人。


    肩颈处发丝摩擦时传来的细微痒意令柳夔回神,他低头,对上怀里人水光潋滟的双眸,情不自禁地又吻了吻,舔过对方下意识闭上眼时,眼缝里溢出的泪水。


    “待会儿我就要走了。”柳夔说,“船开远了,不好回去。”


    他不是不能动用法术瞬移,可这样耗费精力,也是浪费。


    半年后还有雷劫,他必须要积攒法力,更别提谢春酌入京,指不定还有什么事情要他动手。


    思及此处,柳夔掐稳谢春酌的腰,眯起眼睛,凑近对方,“你可不准背着我找其他姘头。”


    谢春酌听到姘头这句话险些笑出声,柳夔竟然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姘头。


    他睨了这条蠢蛇一眼,“你是我姘头?”


    柳夔一怔,不是姘头是什么?


    莫名其妙地,柳夔想起来民间百姓常说的一句话: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


    难不成谢春酌想要考取功名成为状元,是为了想要向他求亲?


    ……这倒也不是不行。


    他脸色变幻莫测,一下愣一下笑,一下又得意又有几分怪异的羞涩,看得谢春酌满头雾水。


    这个问题能把蛇问疯?


    谢春酌嫌弃地推了柳夔一把,想要催促他赶紧离开,却没想到柳夔骤然矜持起来,端着脸,垂着眼看他,咳了咳,清嗓子道:“看你诚意,如果你伺候得好我,我会答应你的。”


    说完便双眼灼灼地盯着谢春酌。


    谢春酌不知道他杏仁大小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眼见着外面似有人走来,踩在船板上发出嗒嗒的响声,他便胡乱敷衍着点头。


    “好,我会好好伺候你的,柳大仙人。”


    “你也不要太得意,我还是会好好考虑一下的,毕竟事关重大。”柳夔微抬下巴,想要听谢春酌再说两句好话。


    可惜谢春酌压根不懂他的老蛇心事,眼见着外面的人都停在门口了,眉头一拧,掐住对方吐出来的蛇芯,“你走不走?不走就变回去。”


    “……”


    柳夔百思不得其解,只将一切怪在魏琮以及魏异身上。


    在船上放那么多人干什么?!要是船翻了或者出了什么事,岂不是一锅端!


    时间确实也不早了,柳夔虽不舍,但也还是捏了捏谢春酌的脸蛋,道:“记得想我。”话罢便化成一道白光消失了。


    他走的瞬间,门也恰好被敲响。


    “谢公子,我家主子请您去赏景。”


    娇软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引人心神荡漾,隔着纸糊的门窗外,一窈窕的身影就站在那处等候,约莫是船上的舞伎,被使唤过来喊人的。


    谢春酌不急着先回复她,而是侧身面对铜镜,看见自己除了唇微肿以外并没有太多异样才略略松口气,应声“好”。


    他打开门,站在门外的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貌美舞伎,高发云鬓,生得花容月貌,妆容浓艳,眼角殷红,应是涂了胭脂。


    她袅袅婷婷地对着谢春酌行礼。


    谢春酌抬手扶她:“不必多礼。”


    舞伎顺势起身,手却像不经意擦过了他的手背,谢春酌一怔,随后抬眸望向对方,对方双目盈盈,含着秋水般,情意绵绵。


    谢春酌当即就知道这人或许不仅仅只是来向他传话。


    可惜了。


    他没有英雄救美的心思,也没有爱好美人的想法,除了权与利,他什么也不需要。


    就算他想要,也应当是高门贵女,而不是一个小小的舞伎。


    谢春酌收回手,面色无波,唇角微扬:“还请姑娘带路。”


    舞伎见状眼中闪过失落,但也不意外,她柔柔地应了声是,便在前面带路,走过船舱二楼的廊道,转角后走了几步,就停在了一处房口。


    “公子进去吧。”舞伎退后一步。


    谢春酌这时觉出几分怪异,如果是魏琮喊他来赏景,那必定歌舞皆全,不可能只是单纯看景色。


    他看了侧后方的舞伎一眼,对方疑惑:“公子?怎么了?”


    谢春酌下意识摸了一下袖口,柳夔不在,但他留下的东西还在。


    他定了定心,推门而入。


    房门在身后关闭,谢春酌抬眸看见坐在窗边软榻上正侧头看景的人,心道果然。


    那人的一头棕黑色微卷长发在日光的照耀下颜色显得更浅,浅到几乎有点发金,碧绿的眼眸如船外的湖水清透。


    谢春酌不得不承认,异域之人确实别有一番风情,但更让他在意的是,魏异明明只是魏琮的表弟,又怎么会成为舞伎口中的主人呢?


    他正思索着,魏异便突兀地开口问:“他走了?”


    谢春酌立即就明白魏异口中的“他”是谁。


    除了柳夔,还有谁?


    谢春酌心神一动,面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没走到魏异面前去,而是就站在那里,像是做错事罚站的孩子。


    午后阳光正好,日光下晒,落到他的身上,叫人移不开目光。


    谢春酌披着的披风早已散在厢房内,现在只着了白衫。


    乌黑的发蓬松,有几缕青丝落在颊边,面白如玉,不施粉黛,双眸如浮着一层薄薄的日光,挺鼻红唇,只这样看着魏异,就叫魏异的表情绷不住地放柔。


    魏异的视线最后落在了那双柔软的唇上,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闪烁,随即对谢春酌招手道:“过来。”


    谢春酌闻言心下冷笑,这使唤猫狗的姿态真叫人恼火。


    不过顾忌着计谋,他佯装犹豫,停顿几秒,还是朝着魏异走了过去。


    他来到软榻前。


    魏异拉着他的手,叫他坐到了软榻边,二人四目相对。


    自那日以来他们没有独处过,更别提提起那日之事,且魏异的性子似乎变得更沉默了。


    谢春酌闻着鼻尖愈发浓郁的香味,心想,或许是因为魏琮的缘故。


    不知魏异今天把他喊来是想要说什么,但总归于他不会有太大的害处。


    他垂下眼睫,沉默着,脑子却飞快运转,思索着要如何诓骗魏异为自己所用,柳夔离开他身边的这一个月,代表着这是他唯一能摆脱柳夔的机会。


    他才不要一辈子伺候那条淫蛇。


    谢春酌正想着,忽觉一阵异样在唇上传来,有人在揉捏抚摸他的唇。


    他诧异看去,便见魏异不知何时离他极近,二人鼻尖几乎要碰着了。


    四目相对,魏异莫名开口道:“我这段时间,看了不少话本。”


    谢春酌不明,直到魏琮的眼眸幽深地盯着他的唇,继续说:“才方知……如何与人亲密。”


    第115章


    “……”


    谢春酌表情古怪地看着魏异。


    他有时候会在想, 人和人的差别真的就那么大吗?除了阶级,想法和行为也是。


    如果他是魏异,现在就会用他与柳夔之间的关系作文章,以此来威胁他为他所用。


    毕竟魏异虽是刺史私生子, 但却是异域混血, 加之如今随魏琮进京, 还不知道会遭受怎样的待遇, 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扮猪吃老虎, 壮大自己的势力, 再一一蚕食侯府, 得到助力。


    再不济, 去讨好刺史,得些东西, 做一方逍遥自在的有权有势人家, 也是不错的。


    可魏异现在在干什么?


    受伤休养的时间在看话本,倒腾了半天也就喊了个舞伎把他叫来, 说自己知道怎么与人亲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脑子没坏吧?


    或许是谢春酌的表情过于怪异,魏异面上闪过一丝窘迫,但却没移开目光。


    嗓子里发出的声音闷闷的, 像是有几分郁闷,“……上次, 我总觉得你表情不太对,后面问了棠玉才知道问题所在,她给了我几本话本……我没有和别人亲过。”


    后面那句话在表忠心。


    谢春酌却不在意,魏异的蠢笨在他心中都快成固有印象了。


    早知人这样傻,他之前为什么还要担忧魏异会威胁到他呢?


    不过隐患总是要掐灭在摇篮当中的。


    魏异的傻, 对他来说是好事。


    谢春酌心中千回百转,最后面颊浮出薄薄的浅红,嗔怒着瞪了魏异一眼,侧开头,不与他对视,长睫颤动,像是一把正在扇动的小扇子,把魏异的心也扇得乱七八糟。


    “……你说这些是想要故意羞辱我吗?”谢春酌抿唇,微垂着头,额边发丝贴在脸上,衬出可怜之意。


    他低声道:“你把我当成用身体……去与妖物换取功名之人吗?”


    魏异怔愣。


    若要说实话,魏异最初确实是这样想的,毕竟谢春酌给他的最初印象是如此地深刻,他仿佛已经陷入了刺史府内的冬离院中,于窗外往内窥见的一眼。


    他困在了里面,困在了那双含着情欲的眼眸里走不出来。


    只是现在看着谢春酌,他又不敢确定了。


    按理说魏异应该觉得心疼,或者是喜悦,因为谢春酌没有和那条蛇情投意合,而是被逼迫的,可是直觉告诉魏异,这并不真实。


    魏异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喉咙里还没发出声儿,就卡在了里面。


    因为谢春酌等不到他的回复,骤然抬头,憋着一股气般,突然侧头朝他亲来。


    日思夜想的唇贴上,湿滑柔嫩的舌尖滑入口中,与之交缠。


    短短的几秒,谢春酌又收舌离开,唯余张着嘴像个傻子的魏异呆愣地看他。


    若不是谢春酌的唇染上水光,恐怕刚才的一幕都要被魏异当成是自己的幻觉亦或者是梦。


    “你满意了?如此,我也要利用你来做事了。”谢春酌赌气似地嘴角下沉,嘴上能挂油瓶,“你能给我什么?你要威胁我吗?”


    声儿落下后,谢春酌抬袖要擦去唇上的水渍,手刚动,手腕就被人攥紧。


    他诧异看去,紧接着唇就被衔住了。


    舌尖试探地伸入,随之而来的是青涩的吻与交缠,到了最后,化为贪婪的掠夺。


    谢春酌被咬得舌尖发疼,淡淡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谢春酌吃痛,下意识推拒,结果两只手的手腕甚至被齐齐抓紧。


    他整个人被反压在软榻上,手腕拉至头顶,亲吻逐渐深入。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谢春酌恼得发火,咬紧牙关,不让魏异再亲,在魏异不满地想要掰开他嘴的时候,屈膝,用力往前踹——


    “唔——!”


    魏异瞳孔紧缩,下意识缩起身体,放松力气,谢春酌再次一踹,恰好踹中他腹部,把人从榻上踢到了榻下,发出轰的一声闷响。


    声音太大,以至于门外守着的舞伎都愣了愣,随即迟疑地敲门,试探询问:“公子?”


    “……无碍。”魏异缓出一口气,回道,“不必进来。”


    舞伎闻言,应了声好,重新站回原来的位置。


    谢春酌从榻上坐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地上的魏异,见他额头盈出冷汗,忍痛不去抚摸下身,心中冷笑又快意。


    看来男人的痛都一样,不管人蛇鬼妖。


    魏异缓了缓,缓过神来,他单手扶着榻,没有爬上去,少年青涩深邃的面容透出委屈。


    “好痛。”


    痛才好。


    谢春酌偏头不去看他,冷淡道:“我要走了。”说完就要付诸行动。


    可惜他被拉到榻上躺下时,因为挣扎,有一只鞋靴掉到了榻下,现在就在不远处——魏异的身旁。


    谢春酌下意识把腿伸出去想要去够,他小腿上绑着的白色袜带系带也松了,略一用力就往下滑,露出绷紧的脚背。


    因不见日光,脚部的皮肤白得刺目,青筋在上面浮现,细小的血管青紫交错,如白玉生裂,叫人难以移开目光。


    脚尖还没够到鞋,袜带就先一步掉了,谢春酌似乎动作一顿,随后弯下腰要去拉,结果有人在先一步抓住了他的脚踝。


    粗糙的手掌心摩擦着娇嫩的皮肤,如沙子般,魏异盯着面前皓白的脚,喉结滚动,吞咽口中生出的津液。


    谢春酌表情微怔,他不意外魏异的举动,意外的是……屋内骤然变重的异香。


    太浓了。


    为什么?因为器人?


    谢春酌眼瞳微微颤动,他看着魏异的手顺着他的脚踝往上,抓住了他的小腿,似乎想要把他的下衫给往上拨弄,但很快就像是被蛰到了一般收回手。


    谢春酌心里提起的石头落地。


    还好柳夔没有骗他。


    魏异的手仍没有收回,他仰头,翠绿的眼眸汹涌着欲望的潮海。


    “是他给你设的法术?”


    柳夔所谓的“令旁人不能近你身”,说的就是在他身上设置下好的法术,除了施法人,旁人碰了都会感到疼痛不适,更不可脱下他的衣物。


    只是因着施法人尚远,这法术维持效用不过十日,柳夔另外又将法术设置在披风以及其他衣物上,以此来保护谢春酌的安全。


    谢春酌当然不会把这件事全盘托出。


    他低声道:“是。所以你不要想着能对我做什么。”


    魏异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道:“我可以给你,我的全部。”


    “你可以跟我提要求,你任何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狂妄。


    谢春酌不屑,想要抽回自己的脚,可他一动,魏异的力气就更大。


    魏异低下头,明明自己身上有股浓郁的奇异香味,却要去嗅闻谢春酌身上的气味。


    他的鼻尖隔着衣衫碰到谢春酌的小腿处,声音闷而含糊,传入谢春酌耳中如惊雷般清晰。


    “侯府的助力,或者是杀了那条蛇,我都可以为你做到。”


    谢春酌停下动作。


    短暂的静谧在屋内蔓延。


    船只在海上行走,轻微的晃动像是摇篮里美好的梦,窗开除一条缝隙,瞥去,能看见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船夫在甲班上走动,偶有谈论舞伎们的美丽以及主人家。


    谁也不知道在这船上的一间小小厢房内,背着主人家,如同寄生虫般的二人竟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协议。


    他们谁都没有继续再说话,但沉默已经成为了彼此的答案。


    谢春酌的脚踩上魏异宽厚的肩膀。


    异域人长得总是比中原人要快许多,魏异今年不过十七,身材却与成年男子差不了多少,脚下的肩膀更是坚硬。


    谢春酌仔细打量他的模样,最后缓缓开口道:“如果你说到做到,我会答应你的要求。”


    从妖的怀中离开,投入你的怀里。


    魏异弯唇一笑:“我的荣幸。”


    嗒嗒。


    敲打声。


    舞伎站在门口,怯怯地喊:“二少爷,谢公子,主子喊你们过去甲班赏景。”


    依旧是赏景。


    谢春酌心里不知怎的生出几分不安。


    他看着魏异开始给他穿鞋袜,突然开口道:“要是魏琮发现了怎么办?”


    魏异神色不变,给他系好袜带,“没有关系,他不会找你麻烦。”


    谢春酌起初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他与魏异一起出了房间,从二楼走下甲板,魏琮站在船头,扭头朝他们笑道:“今天天气很不错,很适合钓鱼。”


    阿金立在一旁,看谢春酌与魏异的表情有些古怪,但还是跟随着魏琮接话:“主子想吃鱼,可今日路程必须要到达下一个岸口。”


    所以?


    谢春酌看向魏琮。


    魏琮笑意明朗肆意,他弯着唇,目光掠过谢春酌的脸上,落在了魏异身上。


    “魏异,我听叔父说,他是在一处河边发现的你,想必你精通水性吧?”


    魏异不言。


    谢春酌顿感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便听见魏琮说:“你下去抓几条鱼做为今日晚膳的食材吧。”


    “……”


    甲板上一片安静,所有人都低着头不说话,谢春酌怔愣后,看见了之前守在他们门口的舞伎,脸色惨白。


    电光火石间,谢春酌猛然明白了什么。


    而在这时,魏异一言不发,走到甲板前,迎着河水,问:“要几条。”


    魏琮佯装思索:“船上一共有多少人来着?”


    魏异不再询问,径直跳下水面。


    扑通,水面泛起涟漪,谢春酌下意识往下看,只看见魏异如一条游鱼般潜入水中。


    河水深且幽,谢春酌握住栏杆,忽而生出恐惧来。


    离开木李村,离开柳夔,危险仿佛才开始朝他涌来。


    脖颈处有呼吸扫过。


    谢春酌没有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人的视线漫不经心又极具危险地扫过他的脖颈和脸颊。


    “你的身上有一股臭味。”魏琮叹息道。


    第116章


    这两兄弟的爱好都是偷窥吗?


    谢春酌巍然不动, 恍若没听见魏琮的话,但他后背激起的寒毛却让处在他身后的魏琮看得一清二楚。


    魏琮心头有一团火在烧。


    他还以为谢春酌是多么地进退有度,不拒强权也不惧强权,没想到只是单纯地看不上他, 不想攀附他而已。


    魏异?魏异算什么东西?


    他比起魏异还要差吗?


    魏异对谢春酌说的“能够给你, 你所有想要的东西”, 无非就是从他身上去割取, 盗窃送给谢春酌。


    宁愿去要一个窃贼的东西, 都不愿意花心思来找他吗?


    “你知道吗, 我随时可以当魏异死得悄无声息。”魏琮轻声道。


    “……”


    谢春酌无言。


    他低垂着头, 注视着荡开涟漪的翠绿河面, 脑子飞快运转,思索要不要如法炮制, 把柳夔的事情说出来, 暂时稳住魏琮,更可以让魏琮想办法对付柳夔。


    可惜这个想法只是在脑海里闪过一瞬, 就立刻被谢春酌否定了。


    魏异傻,魏琮就一定傻吗?


    把把柄交到魏琮的手上,万一魏琮借此威胁他,甚至不允许他参加会试怎么办?在退一万步说, 现如今柳夔要对魏琮下手都得掂量掂量,魏琮对柳夔下手可是可以不知轻重的。


    要是柳夔被魏琮弄死了……他岂不是再也没法逃离, 也没有任何助力了。


    他原本的打算可不是如此!


    谢春酌当即转过身,倏忽间投入了魏琮的怀中。


    魏琮诧异,随后手搭在谢春酌的肩膀,手指微抬,卷住对方耳边垂落的一缕发丝把玩, 口中漫不经心道:“你这是做什么呢?春酌,对我投怀送抱吗?这可有堕你读书人的名声。”


    谢春酌身躯微微颤动着,呼吸喷洒在魏琮的锁骨处,即使隔着一层衣衫,魏琮也能感觉到那股湿热,叫他心痒难耐。


    魏琮想到了自己因着摸了把谢春酌的腰,松开后一直在回味,派人去找对方过来,却得知谢春酌和魏异在一起。


    当时他几乎是没有任何停顿和思考,就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魏异的房间。


    他还未靠近,就闻到了浓烈到呛人的异香。


    谢春酌或许不清楚,但魏琮知道,魏异只有在情动,以及情绪激烈,受伤的情况下,身上的香味才会变浓。


    魏异现在有没有受伤他难道不知道吗?


    那剩下的可能还有什么?


    魏琮甚至不用靠近就知道他们两个在房间里干了什么,更何况门口还有人在守着。


    真是好啊……魏异,竟然还能收服他的舞伎,那群不知死活的玩意儿。


    魏琮眼瞳微动,把玩发丝的手指松开,转而抬起怀里人的下巴。


    二人距离极近,四目相对,几乎能看见彼此眼中的自己。


    谢春酌知道自己必须要说些什么了,结果他张张嘴,声儿还没从喉咙里面吐出,就骤然卡住,成为惊讶的呜咽。


    “……呜!”


    手指滑入口中,陷进温热充满水意的口腔,被柔软的舌头所包裹,但其主人却丝毫没有留恋沉迷的意思,肆意在里面探索把弄,不知轻重。


    直到对方被捏到某处,眉头微皱,另一只手才强制性地掐住对方的下巴,迫使他张大嘴。


    红润的舌被捏着,强制性探出口腔,在甲板的日光下,露出一点殷红破口。


    “啊,都被咬破了。”魏琮恍然不觉自己的粗鲁,反而对被他欺负得眼角发红含泪的青年说,“魏琮这个畜牲,可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谢春酌用力挣扎,拍打魏琮的肩膀,泪水从眼中溢满掉出,滑落到下颌处,掉在了魏琮的手中。


    魏琮像是被烫到一般,掐住谢春酌的手一松。


    于是眨眼间,怀里人就趁机远离了他。


    谢春酌舌根发麻,他捂住嘴,怒视魏琮。


    那双眼睛灼灼其华,魏琮心神一动,竟抬起手,嗅闻手中泪水与津液混合的气味,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下,低头……舔去。


    疯子!


    谢春酌在心里大骂,同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上这艘船。


    早知道还不如找个富商骗了,自己潇洒自由地上路,也比现在被魏琮魏异两兄弟挟持逼迫得好。


    一时之间,谢春酌竟然有些想念柳夔了。


    “扑通——”


    一条鱼从水中飞起,抛至甲板,直直对准魏琮,魏琮侧身闪躲,鱼落在地面,溅起水花,粘湿了他的下摆。


    他沉下脸,侧头,与在河面中冒出头的魏异对视,一绿一黑的眼眸,在这时看上去竟如此相似。


    谢春酌不想参与这场争斗,同时,他确实也怕魏琮发疯,干脆扭身往二楼船舱处走。


    阿金想要阻拦,脚踏出一步又犹豫,回头看魏琮,就见对方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去追,心里登时舒了口气。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阿金百思不得其解。


    谢春酌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这还是第一次他把事情搞砸。


    真是出师不利。


    他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水有些放凉了,入口后,刺激到了舌尖的伤口,疼得谢春酌皱眉。


    这两兄弟真该死啊。


    只是现在才刚出发,事情就已经不受他控制了,要是魏琮向他发难,他要怎么办呢?


    谢春酌眼眸微转,心里有了想法-


    傍晚时分,夕阳倾斜,夜风微凉。


    阿金来请谢春酌去甲板吃烤鱼,谢春酌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无论如何都避不过去,何必饿着自己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打开门,恰好与阿金对视。


    阿金反射性往后退了两步不敢看他,等回神,谢春酌已经越过他往外走了。


    阿金跟在他身后,看着那道窈窕纤细的背影,脑子一阵眩晕。


    早知今日,当初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魏琮和谢春酌见面,还有魏异……真是孽缘。


    阿金已经能料想到回京之后,若是此事被发现,将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谢春酌下楼走到甲板前,看见船夫正在烤鱼,而魏琮坐在一旁,舞伎们在另一旁弹曲儿起舞。


    夕阳西下,若不是气氛实在奇怪,倒是一副美景。


    当谢春酌来到甲板后,在场的气氛更是沉默了一瞬,所有人下意识看向他,随后又看向魏琮。


    更令他们窒息的是,魏异终于从河里爬上来,水声伴随着咚咚声,少年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像个枉死的水鬼。


    魏琮轻飘飘地掀开眼皮睨了他一眼。


    阿金一个抖擞,朝魏异招呼:“小公子,你随我去换衣吧。”


    魏异颔首,临走前视线一直粘在谢春酌身上,直到看不见才收回目光。


    谢春酌站立在原地,突然变得伶仃无依。


    魏琮好似无事发生,笑眯着眼睛,对他招手:“怎么不坐过来?不饿吗?这烤鱼可香了。”


    谢春酌见他这样,料想再坏也就是让他跳河,干脆也稳了稳心情,坐到了魏琮的身边。


    船夫的手艺确实好,没坐近时便能闻到鱼香味,坐近了,那股香气直往鼻尖飘,但谢春酌看见上头撒了红彤彤的香料时,舌尖就开始发痛。


    魏琮浑然不知似的,对着他说:“鱼肉鲜嫩,你必然是爱吃的。”


    谢春酌不吭声。


    直到魏琮亲自拿了一串烤好的鱼,挑了鱼肉递给他,他才皱眉开口:“舌头疼,吃不了。”


    堂而皇之地将此事说出,烤鱼的船夫脑袋深深低下去,生怕触霉头。


    弹曲儿跳舞的舞伎们倒是不敢停,悠扬动人的乐声传荡在水面。


    魏琮动作一顿,眼眸微转,睨向他:“现在知道疼了?”


    谢春酌面色不变:“清则兄到底想要什么呢?我可以和魏异拉开距离,但清则兄想要的似乎不仅仅只是如此。”


    白日里魏琮对他的举动完全可以算得上是狎昵、亵玩,这不是发现友人与弟弟产生不伦感情后,作为兄长做得出来的动作。


    魏琮笑:“我想要的东西很多,春酌也该明白,人不能既要又要,总该二选一。”


    谢春酌眉心一动。


    二选一,魏琮在暗示什么?


    谢春酌抬眸与他对视。


    魏琮轻声道:“你以为,魏异能给你什么?他骗骗你,你就当真了?还是说……”


    他上下眼睫一眨,一动,仔仔细细打量谢春酌过于纤细的腰肢与手腕,最后视线落在那张在如同皎月生辉的脸庞上。


    舌头顶着腮帮子,他拖拽的尾音终于吐露完整,“……他在下面?”


    话罢又是一声轻笑,戏谑,暧昧。


    “我瞧着,春酌也不像有这般力气的人。”


    “……”


    谢春酌脸色骤然涨红,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喷发的情绪,咬着牙从嗓子里吐出两个字:“魏琮!”


    魏琮脸上仍含着笑,手举起告饶,“抱歉,实属是我的偏见,只是春酌身娇肉贵,着实不像是干苦力活的人呀。”


    谢春酌恨不得吞吃他的血肉,可打又打不过,人还在船上,跑也跑不了,气到极致,一扭身,干脆来一个眼不见为净。


    魏琮自个儿乐了会儿,见人不理他,才觉出几分味道来,又是一摆手,冲着小厮道:“把煮好的鱼片粥端出来。”


    谢春酌耳尖微动,听到鱼片粥,心下略微松口气,他不能饿肚子。


    但心里还是憋口气,佯装没听见。


    他低着头,什么也不瞧,只听见魏琮似乎接过了粥,碗筷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对方久久没有叫他。


    谢春酌憋了会儿,打算起身要走时,眼下才出现了一双腿,之后,某人半蹲下来,手里端着粥,仰头与他对视。


    这厮死皮赖脸,竟是一手舀起粥,吹了吹,放凉,送到他嘴边。


    “这厢给谢解元赔礼了。”


    第117章


    树不要皮必死无疑,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谢春酌从未觉得这句话如此之对。


    魏琮发了一天的疯,居然还能觍着脸来喂他吃粥,而且在魏异来到甲板之后,也没有多说什么。


    即使是魏异给他重新烤了一条未放香料的鱼, 魏琮也只是冷笑了声, 什么也没做。


    谢春酌是真好奇这两兄弟之间的关系了, 真的只是普通的表兄弟吗?魏异又为何会说侯爷会答应他的一切要求呢?


    这两件事必定有所关联, 但其中秘密恐怕这二人都不会告诉他。


    谢春酌装聋作哑, 所幸当他们两个不存在, 思索着等到下一个落脚点, 是否有机会寻得他人资助, 一同上京,不跟这二人一起了。


    至于之后的事, 就等柳夔来处理吧。


    若是寻不到机会, 那就暂且与虎谋皮,等到了京城, 再挨几日,柳夔到了,即使他无强权钱财,也未必会处于下方。


    思及此处, 他心下略略松口气,又吃了一碗粥。


    结果将手中碗筷放下时, 才发现坐在他对面的两兄弟一直在看着他。


    “春酌胃口不错,现下还想吃吗?叫阿金给你乘。”魏琮说着又笑,“看来心情也尚佳,我还怕你食不知味呢。”


    话语里的调侃叫谢春酌发恼。


    而魏异不言,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白雾蒸腾,模糊了他的面容,增添几分轻柔。


    夜色渐深了。


    一顿饭下来,船上各处都挂满了灯笼,映衬得河景别有一番趣味。


    夜里行路最忌看不清路,一是怕水下有人作怪,二是怕走错路。


    船夫经验丰富,一一叮嘱今夜谁值班守夜,又在甲板上仔细观察水面与去向,才像是稍稍安了心。


    黑夜带来了不安,也给了遮掩。


    白日里紧绷的气氛暂缓,船夫瞧见谢春酌往他这边看,也是一阵感慨。


    如此美人,又有才情,无论男女,都是叫人心神荡漾的,也不怪那贵公子如此恶劣逗弄,又疼之爱之。


    船夫起了兴致,说起近段时间的一桩恶事。


    他说:“几位公子可别怪我谨慎胆小,实属是近段时间行船上马,无论水路陆路,都得多加小心。


    因着前段日子,祸事频发,有一名为黑山寨的土匪帮子突然崛起,行踪莫测,专挑行路人家劫掠,有财劫财,无财劫人,可谓是害了不少赶路人家家破人亡。


    恰是最近学子老爷们赶考上京,黑山寨的土匪愈发猖狂,我听我一远方叔伯兄弟说,他家附近那座山,都不知道悄无声息死了多少举人老爷呢!”


    话到此处,船夫似是想象到了画面,打了个寒颤,摇头晃脑,面色发寒,“听说其土匪头子还吃人肉,用人肉做包子吃!”


    谢春酌闻言,本还把这件事听进耳中,结果听到人肉包子,又不免感到无言以对。


    吃就吃了,还包包子,怎么不说包包子拿去卖呢?这些话一听进知道以讹传讹。


    但这事确实是存在的,因着阿金也接话道:“我也听说了这件事,朝廷已打算派兵剿匪,只是这黑山寨的土匪狡兔三窟,杀了一回后躲起来,近些日子……”


    阿金双手交握往上拜了拜,才继续道:“……秋猎在即,因此腾不出人手来,暂时搁浅了剿匪事宜。”


    阿金乃是侯府世子的贴身小厮,他说的话大概率是真的。


    谢春酌不免忧愁,看来他打算找机会偷跑,独自上京的计划还有待商榷。


    失身和失命,孰轻孰重,他还是懂的。


    不知是他的神态是否显露出一二,魏琮盯着他看了会儿,骤然笑道:“春酌可要好好跟着我,不然要是土匪把你劫上山了可怎么办?”


    魏异难得吭声:“待在这里,安全。”


    他们都有预料谢春酌必定会生出逃跑的心思,土匪一事反而对他们有利。


    谢春酌顿感窒息。


    好险他并不是听之任之,逆来顺受的人,也不是平民百姓,若是换个身份换个位置,他恐怕要成为这两兄弟的禁脔。


    “船上可不止有舞伎和下仆。”阿金好心提醒了一句。


    谢春酌四处看了下,发现部分小厮身形高大,站立时脊背挺直,眼神坚毅,浑然不似普通的侍从,估计是专门负责保护魏琮的侯府侍卫。


    阿金还给自己主子贴金,捧了一把。


    “我们家主子箭术非凡,可谓是百步穿杨。”


    谢春酌狐疑,魏琮之恶名传播甚远,他有一段时间还当下饭菜听得津津有味。


    这纨绔竟还箭术非凡?


    魏琮失笑:“怎么,看不起我?”


    谢春酌哪里敢。


    至少明面上不敢。


    他低声道:“若我没记错,我们一路前行,似是到了淮州,便要开始走陆路了,是吗?”


    “对。”魏琮靠躺在栏杆上,清风吹起他颊边碎发,俊美肆意的面容竟有一瞬的怅然,“到了淮州,再走三天,就到京城了。”


    魏异看着手里凉透了的烤鱼,张口咬下,味如嚼蜡。


    谢春酌估摸着日子,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真是折磨。


    船夫不知气氛怎的又凝固下来,他不由在心里暗道:早知如此,要不是给的银子多,他就不接这单了。


    谢春酌在甲板上待不下去。八月尾巴九月初的日子,秋意凌然,他只着薄衫,身冷脚寒,更别提面前还杵着两个他不想见的人。


    “我先回去了。”谢春酌起身告退。


    魏琮两兄弟没拦他,他扭身很快就消失在甲板上。


    阿金默默瞥了两人神色一眼,带着其他人退到后舱,给他们腾位置。


    “他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魏琮问。


    魏异不语,只继续吃鱼。


    谢春酌没有跟他在一起,而是他威胁、利诱、强迫。


    “好吃吗?”魏琮又问。


    这次魏异答复了,“好吃。”


    是鱼好吃吗?还是其他的什么呢?


    二人心知肚明。


    而且对于其他事,他们也彼此心知肚明。


    魏琮并不蠢笨,魏异必定答应了谢春酌一些事,而这些事最终是靠谁来达成毋庸置疑。


    即使愤怒,他也没有忽略一件事:为什么魏异会笃定侯府一定会帮助他?


    魏异有着与谢春酌一样的疑惑,却也一样没有正确答案。


    他下意识抚摸胸口,在衣衫遮掩之下,他脖子挂着一块拇指大小,香炉形状的吊坠,这是他出京之前,他爹给他的,嘱咐他一定要保管好,就算是沐浴安寝都不能摘下。


    回忆离京前后直至现在的种种,怪异蔓延在魏琮心头。


    有什么秘密正在瞒着他进行。


    而这秘密,与魏异有关。


    他看向魏异,棕色长卷发,碧绿的眼眸,浑然没有半点中原人的模样。


    真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吗?


    魏异又为什么会那么听他的话?像是……有把柄在他手中一般。


    魏琮心中突突一跳。


    “可以不要跟我抢吗?”魏异放下手中的烤鱼,突然看向魏琮。


    他很少跟魏琮说话,也很少反抗魏琮,这一次却是忍不了似的,说:“等我死了,你可以要他。”


    真叫人心惊的一句话。


    魏琮没回他,两兄弟坐在甲板前,视线不约而同地往上看。


    月光明亮,二楼的舱间内的人,现在做什么呢?-


    谢春酌这一夜睡得心惊胆战,好在夜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潜入他的房间意图对他不轨。


    他早起看了会儿书,直到侍从敲门,他出去,才知道昨日夜里魏异发烧,又犯了病,竟是连床都下不了了。


    谢春酌诧异,还以为魏异是装的,但随着侍从前去,看见人后大吃一惊。


    短短一夜之间,魏异看上去竟如同病入膏肓,一命呜呼了。


    十六七岁的少年人面色惨白,唇色发青,翠绿的眸子黯淡,病歪歪地躺在榻上,手露出来让大夫把脉,浑然是昏迷不醒的模样。


    谢春酌还有疑心,想着,别不是魏异为了骗魏琮搞的鬼,结果近前去看,是真真切切地病了。


    魏异身体有那么差吗?


    昨天还好端端的。


    谢春酌难以置信,但又不得不相信。


    大夫是魏琮身边惯常带的,对此情形倒是习以为常,他把脉后对药童说:“按照之前的药煎了让小公子服用就可以了。”


    “之前的药?”谢春酌疑惑。


    大夫这才像是发现他在,连忙起来行了礼,答道:“是啊,小公子总是会突然犯病,那药是他惯常喝的,喝下几天就会好转了。”


    谢春酌不解,等到药童端着一碗散发着浓烈异香的药走进来时,怪异之感更甚。


    尤其是当药童从他身边走过,他鼻尖地闻到了类似于硝石的气味。


    电光火石间,谢春酌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了柳夔曾经跟他说的话:器人。


    难道……魏异正在被制作成器人吗?


    谢春酌看着药童与大夫扶起魏异,给他喂药,突然感到了一阵反胃。


    啪嗒。


    肩膀骤然搭上一只手。


    谢春酌惊吓回头,对上一双平静的眼眸。


    因着时辰尚早,光线昏昏,舱间内点了烛火,那人逆着光站在他身后,烛火摇曳,照在对方脸上,半明半昧,衬得那双眼睛幽暗可怖,如一滩深不见底的湖水。


    “你在想什么?”魏琮问。


    第118章


    在想什么?


    他根本什么都想不敢想。


    器人这两个字在此刻占据了谢春酌的思绪, 以至于他看着魏琮,觉得这人的脸几乎有种面目可憎的狰狞。


    今上爱修仙炼丹,那么时人进贡奇珍异宝,是否也说得过去呢?


    尤其是魏琮还是侯府世子。


    魏异是同族兄弟, 母族是异域之人, 就算死了, 也没人会给他讨公道。


    他之前私下还与柳夔论起此事, 还觉刺史看似迂腐老实, 实则心胸还算宽广, 竟接受私生子身上流着异国血脉。


    不, 甚至有可能魏异都不是魏家人。


    柳夔不是说过, 魏琮与魏异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吗?


    谢春酌在宽袖之下的手攥紧了,指甲陷入掌心, 疼痛遏制了他生理性的颤抖。


    他对上魏琮的目光, 表情从惊吓变为放松,随后自然而然地后退侧身一步, 魏琮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因此滑落。


    “我只是在惊讶为什么魏异突然就病了,而且那么严重。”谢春酌回答着魏琮的问题,视线和身体方向却是对准了躺在病床上的魏异。


    魏琮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轻声软语地说话, 声音在这舱房里有些低哑,又格外柔软, 像是船桨划过水面,荡起的波澜。


    上前一步,依旧看不清,但能看见那秀致白皙的侧脸,密长的睫毛垂着颤着, 说话时,红的唇一张一合。


    魏琮不合时宜地想起来自己触碰对方唇舌时的柔软和湿润了。


    不知道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思绪间,谢春酌已经说完了话,正疑惑地看向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吓人又突然不语。


    魏琮微微笑了下,乐意为他解答:“魏异生来就患重疾,就算不下水,也会复发,你不用担心。”


    谢春酌抓准了他话里的字眼。不下水?意思是下水会加重吗?


    这话谢春酌没问,也没必要问,他不想为了魏异搭上自己的命。


    他要进京,要做状元,做高官,做人上人。


    只要事情不砸他脑袋上,只要不挡了他的路,怎么样都没关系。


    所以他对着魏琮点头,说:“那要好好看护他了,生病总是痛苦的。”


    魏琮也像个好哥哥,浑然不见昨日的阴冷,笑着说:“自然。”


    两厢在这打了一回机锋,药童已经把药给魏异灌下去了,不知是不是真的有奇效,昏迷不醒的魏异吞咽完,竟像突然有了意识,睁开眼睛。


    他睁眼的瞬间,目光就准确地落在了谢春酌身上,这叫谢春酌不由得怀疑他刚刚到底是真昏迷,还是假昏迷。


    或许是有意识,人却醒不来吧。


    因想着器人一事,谢春酌看魏异的视线带了几分怜悯。


    他上前一步,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病中的魏异,“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魏异被他这样喊着看着,不知道是不是病了的缘故,脑子烧坏了,人格外呆。


    谢春酌得不到他答复,皱了下眉,他才慢吞吞开口说:“……没事。”


    话罢,目光又落在了站到谢春酌身旁的魏琮身上,碧绿的眼眸在昏暗的舱房内像是一点幽光。


    魏琮比谢春酌高大半个头,靠近时像是完全把人笼罩住。


    谢春酌不敢避开,微垂着头,倒像是郎情妾意,亲密无间了。


    “好好养病。”魏琮说。


    魏异没回他话,又默默盯着谢春酌看。


    药童端了碗去看大夫,大夫清咳两声,打断三人怪异的气氛,道:“接下来这几天小公子都不能出门见风,天气转凉了,多烧些炭火吧。”


    烧炭?天气虽凉,可却是秋高气爽,怎么就到了烧炭的日子了呢?


    谢春酌眼瞳微动,没有问,就看着魏琮点头,吩咐阿金做事,之后众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


    他被魏琮牵着手带离,临走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魏异还是醒着的,炭火烧得屋里发烫,那双绿眼遮掩在雾气之中,朝着他看来,也叫他心里如同被烫到般发痛。


    离开了舱房,来到甲板,谢春酌骤然松出一口气,鼻尖漂浮的香味淡了,但他身上的味道却没有散,像是魏异跟在他身边。


    他浑身不适,想回去换衣衫,又觉无解。


    视线低垂,魏琮牵着他的手不知何时成了五指紧扣。


    魏琮骨架比他大,人比他高,手也要大一截,手背青筋脉络鼓起,骨节分明,握紧时,他的手被完全覆盖住,只余留一点雪白的指尖能被看见。


    谢春酌动了动手,喊他:“清则。”示意魏琮放手。


    魏琮浑然听不见似的,反而还拉着他走到案几前坐下。


    侍从们挑了个好位置,铺了毛毯,用虎皮垫底,上放丝绸,再摆放小巧案几,放了瓜果与煮好的茶水,旁边还有一做工精致的小炉,正燃着火,略一靠近能感受到热气。


    果然还是富贵公子会享受。


    案几本就小,按理说应该一人坐一边,但魏琮硬是要谢春酌在自己身旁坐下,碍着手被拽着,谢春酌不得不听从。


    现在两人一齐坐着,像是粘在了一起。


    阿金等人眼观鼻鼻观心,悄摸避开了,只余留二人独自待在甲板上。


    谢春酌不适地侧头避开凑近的魏琮,秀眉拧起,显出不悦与恼意来。


    “你松开我。”


    他深呼吸一口气,暗自决定不能任由魏琮胡乱来,就算是真要虚与委蛇,他也不能白受苦!


    “不放。”魏琮话里含笑。


    谢春酌怒目而视,但可惜长得漂亮,气势不凶狠,加之如今清晨,河面飘荡着轻巧的雾气,如同仙境,日光下落,柔柔地撒在他身上,更是如天仙下凡,哪里会叫人觉出怒火呢?反而叫人觉得颜色更甚,甚得要在人心里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魏琮的心思说有三分,如今也被勾出来十分。


    他情不自禁地抬手去抚摸谢春酌的脸,在被避开后也不恼,手掌虚虚地握着,几乎遮盖住对方大半张脸。


    瓷白的皮肤,精致的五官,侧头时脖颈细长,脆弱得像家中珍藏的白瓷瓶,易碎而美丽。


    魏琮向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他也没有这种习惯,想要的,拿来就是。


    “攀附我,不比他人好吗?”魏琮说,“除了当今,恐怕没有人比我更有权利了。”


    这确实是拿捏谢春酌的法宝,只是此时对方听闻,却不屑一顾:“世子此言差矣,是否忘记将侯爷与夫人算入其中了呢?”


    都叫世子了,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魏琮不止不恼,还忍俊不禁地捏了下他的脸,“既知我是世子,何故不攀附?魏异答应你的,能做到的,都得经过我的首肯,我爹能答应他的,我也能拒绝他。”


    谢春酌拍开他的手,一双美目盈着水光。


    眼见着再气一会儿人就要跑了,魏琮不再戏谑逗弄,而是倾身向前,在谢春酌避开之前,密语道:“当今尚且无子,意欲在宗室内过继。”


    “……”


    谢春酌躲闪的动作终于停下。


    他骤然抬眸与魏琮对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自己惊愕的模样。


    无子,过继。


    侯府世子。


    意思很明显,当今有过继魏琮为皇子的心思。


    谢春酌没想到魏琮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但不得不承认,他心动了,对魏琮的看法也改观了。


    难怪!难怪!


    难怪柳夔说魏琮有大气运,不敢轻易动手。


    有几率成为皇帝,那可是天子!怎么会不是大气运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魏琮真成了皇帝,他又怎么可能逃脱得了对方的手下呢?若魏琮真成了皇帝,得到了魏琮青睐的他,又能获得什么呢?


    光是想想,就叫人浑身战栗。


    只是……


    “……宗室之子,何止你一人?”在短暂的沉默后,谢春酌终于开口。


    他没有挣扎,任由魏琮把他拉近,细细摩擦他的脸庞。


    魏琮的力道有些大,手没有魏异的粗糙,掌心却有厚茧,摸得谢春酌脸颊发红。


    魏琮见他乖顺,又问出问题,自知自己是踩中了对方死穴。


    也是,谁不爱权与利呢?


    “你真想知道为何会选中我?”魏琮逗弄道,“这等秘辛,只有我家中人才会知晓。春酌,想要做我屋内人吗?”


    屋内人……


    谢春酌眉心一跳,忽地不想叫魏琮得意,况且事到如今,若他还看不出魏琮的小心思,他恐怕就是个蠢货了。


    如今这倒是好……拿拿乔,也好让魏琮知道,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日日魂牵梦绕,之后更好行事。


    谢春酌心中念头囫囵转了一圈,最后定了个法子。


    他佯装别扭,甩开了魏琮的手,垂下头,低声道:“……不行。我们不可以。”


    魏琮挑眉:“为什么?”


    他想自己已经把诚意说得满满当当,谢春酌若是知情识趣,就该现在扑到他怀里,好叫他享受一番温香软玉在怀的快意。


    不就是想要攀附权贵吗?当今已是花甲之年,料想谢春酌也没那个心思。


    无数原因过了一遍,魏琮想不出个所以然,正要抓着人问,便见对方咬唇,道:“可我与魏异早已……定了情。”


    第119章


    谢春酌眼睁睁地看着魏琮脸上的笑意落下, 变得面无表情,心中几乎畅快地要笑出声来!


    他面上则是装出一副羞涩,难为情的模样,“……此事还请清则兄莫要告诉旁人, 毕竟男子相合, 有违背伦理。”


    话罢又补充了一句:“如此我们也算是一家人, 清则兄也不用怕我会把方才的事情告知他人。”


    魏琮冷笑:“谁要和你做这种一家人。”握着谢春酌的手攥得死紧, 待到人呼痛才松口。


    缓出一口气, 又觉出点荒谬意味来, 谢春酌和魏异不过见了几次面, 怎么就定了情呢?指不定是谢春酌为了糊弄他胡乱掐说的, 但无论如何,这两关系不干不净却是真的。


    魏琮憋了口气, 再去看谢春酌, 不知是不是自带偏见,看出点意气风发的快活来。


    莫不是这家伙想看他摇尾乞怜?


    魏琮眯起眼睛, 骤然笑了,待到人看过来,便道:“没关系,我好弟妻。”


    “……”


    谢春酌一时语塞, 好在阿金等人因着他们许久未出声唤人,又恰逢早膳煮好了, 便试探着询问。


    魏琮不再捉弄谢春酌,给对方喘息和考虑的机会,入京最快也还需一个多月,不用逼太急,况且谢春酌是聪明人, 会想通的。


    “摆上来吧。”魏琮说着,还是不解气,牵着谢春酌的手,突然张嘴,恶狠狠咬下。


    牙齿咬在娇嫩的皮肉上,谢春酌骨骼比一般男子而言要更纤细几分,手背皮薄,这一咬就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挣扎又不敢太用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魏琮在自己手背上留下一口牙印。


    在松嘴之前,魏琮还安抚性地舔了一下,牙印凹陷处划过湿热的舌头,谢春酌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猛地抽回手,瞪魏琮:“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这算什么欺人太甚?要是真欺负了,你还不得躲着哭。”魏琮慢吞吞地用舌尖舔过牙齿,砸摸着味道。


    刚刚碰得近,鼻尖好似也闻到了谢春酌皮肉的滋味,是香的。


    他抬起眼,直勾勾地看着谢春酌,仿佛想付诸行动,现在就把人生吞活剥了,啃咬下肚。


    谢春酌被他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即就想跑,但是转头一看,阿金以及各侍从小厮都守在船舱的每一处,魏琮一下令,他恐怕今晚都得被洗干净送上对方的床。


    唯一能动手的魏异躺在床上病得不知何时能好。


    谢春酌无数次后悔上了这艘贼船。


    他板着脸,拿过热帕擦手,把牙印处擦得发红发烫才罢休。


    魏琮浑然不在乎。


    不在乎谢春酌嫌弃他,但在乎那句定情。


    他囫囵吃粥,把牙齿咬得嘎吱响,听得人心惊胆战,瑟瑟发抖。


    阿金依稀听见一点二人的谈话声,此时生怕魏琮一怒之下,把魏异抛下河,毁尸灭迹。


    哎!早知当初,就不该去木李村!真是一段孽缘,而且按现在这个情况来看,还是魏琮剃头挑子一头热,谢春酌还不乐意呢!


    阿金想起自己昨日劝谢春酌的话,真是恨不得回去给自己两巴掌!


    他悄悄去看谢春酌,好险人脾气好稳得住,被魏琮欺负了也没有大怒着决裂或者要跳河,否则事情闹大,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早膳煮的是粥和蒸糕,谢春酌胃口一般,喝了半碗粥,又拿了一个蒸糕。


    蒸糕是红豆馅儿,又糯又甜,外面撒了一层桂花蜜,香甜可口,不过蒸糕吃多了不好消化,他吃完蒸糕便受了手,倒是魏琮吃了好几个。


    白日行船无趣,尤其是日光渐晒,虽秋日天气舒爽,但待久了也还是会热,而且谢春酌不想看见魏琮,干脆又窝回房间里头去了。


    在进入舱房之前,谢春酌听见了门开合的声音,似乎是魏琮去找魏异了。


    没关系,魏异不会拆穿他的谎话。


    谢春酌推门而入。


    不出意料,午膳时,魏琮脸色依旧难看,但没有如上午般去戏弄谢春酌,只是时不时用目光去打量揣摩,似乎在思考什么时候张开獠牙把人吞吃入腹。


    谢春酌面不改色,心中却暗自思忖,恐怕这几天是他在船上唯一的好时光了。


    还有五天就要到下一个岸口,停下来去采购物品了,他要想想接下来要怎么做。


    谢春酌周旋于两兄弟之间。


    一日又一日,魏琮的耐心越来越差,谢春酌时常觉得对方就差一步,夜里就会扑到他房间。


    魏异身体也日渐转好,能出房门,独自走到甲板透气。


    但谢春酌因着心中的猜测,却不敢过多接近对方。


    不过碍于魏琮,他还是上前嘘寒问暖了几句。


    魏异像个活人木偶,身上散发着浓重的热气与香气,略一靠近,就仿佛要被这气味所淹没,模糊之间,谢春酌竟觉得他像一个香炉。


    “我,很快就会好了。”魏异突然靠在谢春酌的肩膀上,慢吞吞地说道。


    谢春酌忍住想躲的动作,闻言以为他在暗示自己,嗯了一声,迟疑着拍拍他的后背。


    魏异嘴角慢慢上扬,下巴依偎在那单薄瘦削的肩膀上,嗅闻与自己身上截然相反的浅淡香味,随后掀开眼皮,与前方不远处面无表情的魏琮对视。


    有几分挑衅有几分自得,分不清,但魏琮冷冰冰的目光叫魏异难得感到心情舒畅。


    魏琮甩袖离去后,魏异便被谢春酌推开。


    他站直了,能瞧见谢春酌不自然的闪躲,魏异当然知道为什么。


    “你不怕蛇,怕我吗?”魏异奇怪。


    谢春酌与他对视,很快避开目光,“我没有怕你,只是你身上太香了,有些呛鼻子。”


    魏异颔首,又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很快就会好了。”


    谢春酌不禁问:“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魏异反问:“你想知道?”


    谢春酌:“我可以知道吗?”


    魏异笑了,笑得僵硬又无奈:“不可以。”


    谢春酌早知结果,问也是白费口舌,就是心里头多少有点遗憾。


    他对器人一事还是好奇,若是能知道多些就好了。


    魏异不知是不是看出来了,顿了顿,道:“知道了,对你不好,而且我是一出生就这样了。”


    谢春酌诧异,随即要抓住机会再问,魏异就不肯再说了,而是靠在他肩膀上,侧头咬住了他的耳垂,不重,像小动物磨牙。


    一点细微的痒意留在耳垂,谢春酌怔愣,就见魏异笑着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之后就在追出来的药童喊声下回了舱房。


    谢春酌看着他弯腰进了舱房,在房门关闭之后,他才恍然想起,魏异今年才十七,比他还要小五岁。


    他摸了一下湿润的耳垂,心想,真是小孩。


    与魏异简单说过两句话后,船上的气氛骤然变得冷凝,谢春酌知道是因为什么,果不其然,夜里魏琮甚至没有出门用膳。


    阿金来寻谢春酌时,表情有几分怪异的尴尬,“……公子今日心情不太好,不知谢公子待会儿是否有空?”


    谢春酌摇头拒绝:“我有一篇策论还未写完,晚些我有空自会去寻他。”


    话罢,摆手赶人。


    阿金下意识想要再争取一二,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似是想到些什么,突然乖顺地退了出去。


    他这举动反而叫谢春酌生了警惕,他提着心,放下毛笔,推开窗往外看,临近中秋,月明星繁,幽白月光洒落,将这条河照得格外亮堂。


    明日他们就要到达下一个岸口,越靠近,两边路就愈发宽阔,同时芦苇丛也越多,高耸立起,像是一排排栅栏。


    月光亮,却照不亮被层层叠叠遮掩的地方。


    看着河面,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谢春酌思忖片刻,把随身携带的银子都夹紧了身上衣衫的暗袋之中,又把柳夔给他准备好的衣衫穿上,静静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推门而出,走向了船的后舱。


    后舱住着船夫以及侍从,还有一个小厨房用来专门做饭,谢春酌打算去小厨房躲躲,要是魏琮要抓他,他就说饿了来找吃的!


    谢春酌算盘打得响,他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小厨房,里面黑漆漆一片,唯有窗台半开,投进的月光叫人方能看清内里模样。


    谢春酌先是找好了坐的地方,才起身去关窗。


    他走到窗边,手伸出去握住木把,往回拉到半截,动作突然一顿。


    怎么窗台边沿是湿的?


    ……像是,脚印。


    一瞬间,谢春酌的后背生寒。


    他呼吸放轻,不敢回头看。


    身后什么声音都没有,唯有船桨滑动水面发出的水波声,以及烛火燃烧的声音,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得近乎诡异。


    短暂的几秒后,谢春酌佯装无事地拉紧窗台,小厨房一下就暗了下来。


    谢春酌嘀咕了声“我怎么忘记拿蜡烛了”,便往门口的方向去。


    脚步声嗒嗒,与剧烈的心跳声齐鸣。


    走动时,身侧的桌椅还在挡着,发出碰撞声,细微的疼痛自膝处传上,谢春酌却没有丝毫感觉,他一路往外走,几米的路走得磕磕绊绊。


    当手碰到门时,他的心里骤然长舒一口气。


    他双手握住门把手,正要往后拉拽……


    铮——


    刀剑出鞘,银光闪动。


    腰后抵住了一把尖锐的短刀,刺破衣衫,几乎要抵住他的皮肉。


    身后之人声音嘶哑,笑道:“小声儿点,否则……你的小命可就要不保了。”-


    “人呢?”魏琮推开门,看见的是空空如也的舱房。


    屋内烛光点燃,床榻之上被褥略微凌乱,摸上去还尚且留有温度,想必谢春酌刚走还没多久。


    他回头看阿金,正待要追问,却骤然间听见了哗啦的水声和惨叫声。


    魏琮神色一变,推开窗台,看见了水面涌现出一个又一个的人,他们爬上甲板,浑身湿漉漉,仰起头,对着他举了举刀。


    银光闪动,今夜将是不眠夜。


    第120章


    夜里尖锐的惨叫, 以及兵刃相撞发出的铮鸣,这一切都被隔绝在了门外。


    谢春酌被剑抵住脖子,被迫仰起头,火折子盈起的火光在他瓷白的脸上晃动, 额角溢出的细汗更显出他的脆弱与无助。


    注视着他的土匪粗糙狰狞的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说话时络腮胡一动一动, 令谢春酌不免想到书籍中曾提过生吃人肉的野人。


    但土匪与野人, 有什么区别呢?


    或许下手杀人会更快吧。


    “果真是个美人。”土匪满意地笑道, “虽是男子, 但带回去, 与我们哥几个消遣, 也是不错。”


    随后又见他之穿着,再问:“你是举人老爷, 还是这船主的禁脔?”


    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谢春酌余光瞥着脖颈上的剑刃,薄刃几乎要刺破他的皮肉, 盈出血色。


    他带着几分恐惧的声线随之响起:“船、船主是我哥哥。”


    “哥哥?”土匪眼珠子一转,“情哥哥还是亲哥哥?今天我可瞧见你和另一个碧眼男人抱在一块儿时,他的牙都快咬碎了。”


    原来白日里,这群土匪就已经盯着这艘船了。


    外面的喊叫声愈发大了, 船似乎被碰撞了,发出颤动, 谢春酌怀疑是跟着穿后面那艘,专门用来住仆从侍卫,以及安放物资的船迎了上来。


    土匪也感觉到了这股颤动,他没有继续逼问调笑,而是冷下脸, 推开了窗户。


    谢春酌看见他黑色的眼眸在暗处也显得明亮,叫人一看便知,他必然不是一个出身贫贱的百姓。


    或者换句话说,这土匪必定烧杀抢掠,熟练无比,才把自己养成了如此健壮,夜能视物的模样。


    谢春酌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知道这土匪嗤笑了声,随后目光阴冷地看来。


    “看来你的好哥哥颇有来历。”


    谢春酌心惊胆颤,不敢出声,但很快,他也出不了声了,因为这土匪竟长剑一划,刺破他衣领处的绸衣,在他惊惶时,将他打晕。


    失去意识前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我倒要看看,你值多少银子。”


    ……


    水、涌来的潮水将他淹没。


    之后又是一阵颠簸。


    夜里虫鸟叫声凄厉古怪,草丛中飞快奔过,嗦嗦的响声不断,谢春酌只觉胸腹处被顶得疼痛不止,手脚也各自有些细微尖锐的疼痛。


    这些疼痛逐渐变得麻木时,他也又一次在迷糊中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次醒来,他是被摁压腹部的挤压感而惊醒的。


    他侧过头,吐出一口污水,吸满水珠的眼睫如被打湿的蝴蝶翅膀抬不起来。


    烛火摇曳,满室生光。


    谢春酌听见了嘻笑声,随即腿脚便被踢了一下,有人哈哈大笑:“诶?大兄!他醒了!”


    大兄?是谁?


    他不是被土匪抓了吗?


    他现在在哪里?


    谢春酌的脑子还未转过弯,头皮骤然一麻,尖锐的疼痛促使他没法再昏昏沉沉地躺着,而是竭力撑起身子,往头皮痛意袭来的方向倾斜。


    他痛苦地睁开沉甸甸的眼睫,透过朦胧的水光,看见了眼前戴着银制面具的男人。


    是的,银制面具。


    而且只有上半张脸戴着。


    那是一张完全嵌合脸部轮廓的半截狼面具,能完全覆盖住男人的上半张脸,在靠近额头的两侧部分拉长做成狼耳的形状,瞧着似乎还有些趣意。


    或许花灯节会时,木制、画满鲜艳颜料的狼面具会获得少年公子、小姐的欢喜,但纯银制作的面具无论再怎么模样讨喜,也依旧叫人看一眼便心生冷意。


    周边是暖黄烛光,照射到面前男人脸上时,却是冷的。尤其是面具下的那双黑眸,幽深冷漠,像是千年寒潭里的冰水,望不见底,冷得透彻心扉。


    面前的男人气质极为冷漠,露出来的下半张脸倒是下颌骨分明,轮廓利落干净,薄唇微红,很有些形状优美的样子。


    摘下面具还有可能是个美男子。


    不过不管对方长什么样,对于谢春酌来说,面前的男人是不折不扣的恶鬼。


    因为这人不仅拉扯他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另一只手还拿着铮亮的匕首,挑开他脖颈处破烂沾血的布料。


    只需要轻轻一划,布料就轻易裂开。


    四周突然传来贪婪的吞咽声,视线灼热地落在他的脸颊以及裸露的皮肤上。


    谢春酌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在这不被风雨所侵袭的山寨窝内,他冷得在发抖。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胆怯与恐惧,却加剧了他的美丽与柔弱。


    在他看面具男人时,对方也在仔细地打量他。


    土匪是带着他跳入水中离开的,到了现在,谢春酌的身上还是湿漉漉的一片,地面润湿了痕迹。


    因着是夜间入寝的时间,他穿的不算多,是白色的内衫搭鹅黄色的外袍,鲜嫩的颜色,这会儿湿得贴在身上,显出瘦削单薄的身躯,以及令人格外瞩目的曲线,像是一朵被暴雨凌虐了的娇贵花朵儿。


    头上整齐的发冠早就不知掉到何处,海藻般披散着,乌压压地衬着那张瓷白的脸,淡的眉黑的眼,在烛光下散发着别样的光辉。


    漂亮得像是枉死的水鬼,要诱惑人去踢他偿命。


    尤其是这会儿被迫仰起头,惊惶不安的神色透出,修长白皙的脖颈筋骨明显,像是引颈受戮的天鹅,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摧毁他的一切。


    没有人能忍受这种诱惑。


    当戴着狼面具的男人持续这动作多一刻,那些贪婪的目光就愈发浓烈,几乎要将半躺在地上的人淹没。


    谢春酌想起劫掠自己的土匪说过的“轮番赏玩”,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可以委身于人,但绝不可能受辱!


    可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办法能稳住他们,等待魏琮两兄弟,甚至是柳夔的救援呢?


    谢春酌看着面前一言不发,视线在自己身上转悠的面具男人,忽然意识到,这人或许是自己的突破点。


    从周围的土匪无论如何蠢蠢欲动,也没有大喊大叫,冲上来抢夺他来看,对方无疑在这个土匪窝里面身份斐然。


    说不定就是土匪头子。


    被一人羞辱还是多人羞辱,他还是分得清楚的。


    谢春酌几乎是立刻就下了决定。


    他睫毛颤动,眨落水珠,撑着地面的手因为无力而微颤,最后迫于疼痛,而不得不挺起腰肢,握住对方的手腕,离面前人更近些,也离疼痛更远些。


    “……别杀我,我哥哥会来赎我的。”因寒冷而颜色变得浅淡的唇翕动,透亮美丽的眼眸闪着水光,注视着对方时,无法不叫人怜惜。


    “哥哥?”面前的男人说话了,话语里透着玩味。


    他的声音像是一道赦令,周围的土匪们开始大声说话讨论起来。


    谢春酌在其中还听见了抓捕自己的那个土匪的声音。


    “什么哥哥?亲哥还是情哥?我看了眼好像长得不怎么像啊!”


    “而且姓都不一样吧?我听见船上的人喊他谢公子,喊那个男的喊魏公子呢!”


    “管他什么哥哥不哥哥的,既上了我们寨子,就走不了,喊我们哥哥也是应当的!”


    “大兄!你可别听他瞎说!指不定他就是那两兄弟在床榻之间的玩物呢!”


    “你瞧他长的这张脸,就算不拿来换赎金,我们玩够了,把他卖去南方,卖去好男风的富商家,或者是伎倌馆,也定然能拿到一笔不菲的银子啊!少说也有几百上千两!”


    身侧走近一人,大声谈论着自己的观点和想法,谢春酌微转眼球,便瞥见了说话的人,正是劫掠自己上山的土匪。


    这该死的土匪!


    他咬紧牙关,怒火与恨意在心中浮动,面上却不能透出半分,眼中迸发出的情绪在被人瞥见之前,用湿长的睫毛遮掩住了。


    但即便如此,谢春酌还是感觉到抓着自己头发的男人好像发出了一声轻笑。


    而那狂妄可恶的土匪还没说完话,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谢春酌,为他的貌美而心动,口中吞咽着口水,淫/邪之色尽显,说:“这一趟下山,我们兄弟都死了几个,他要是真跟那船主是兄弟,岂不是更好?!让我们尝尝仇人弟弟身上是什么滋味——”


    “好了。”


    淡淡的声音打断了土匪持续激烈的贪婪想法。


    这声音甚至叫周围起哄附和的人安静下来。


    谢春酌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他看向面具男,对方却松开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的情绪看不分明。


    “我说过,不准你们下山。”男人说。


    烛火烧得烛芯噼里啪啦作响,焦臭的气味蔓延开,谢春酌倏忽间明白,这群土匪并不团结。


    “兄长!”土匪,或者可以说二把手,他恼怒又不解,“为什么呢?就因为朝廷要来派兵攻打我们吗?可是即便如此,我们也没有被打散打死啊!那么久了,他们拿我们根本毫无办法,只要再坚持下去……”


    “坚持下去,等死吗?”男人又再次打断了二把手,这次语气几近冷漠了,“最开始,我说过什么?”


    所有人沉默下来,看着他们,谢春酌也不例外。


    他坐在地上,仰着头,看见烛光映照在男人冰冷的面具上,像是刀剑闪动发出的光泽。


    “我说过,这支组建起来的队伍,必须全部听我的。”


    声音缓慢又冷酷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即便是,去死。”


    二把手的肩膀颓然塌下。


    周围的人也不再说话或发出动静,垂下头,如同一尊尊即将碎裂的雕像。


    而他们朝圣的人,正是面前戴着面具的男人。


    短暂的沉默之后,二把手首先对着男人跪下来,“……我知错了,兄长。”


    男人不言语时,他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阐述自己的过错,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左顾右盼,最后看见坐立不动的谢春酌,像是找到了说话的突破口,眼中的贪婪淫/涩褪去,转而是拿他当做借口与兄长和解的器物。


    “那他怎么办?我送他回去?”


    谢春酌因这句话心里生了期盼。


    要是他们愿意送他回去,那就最好不过了,听他们的意识魏琮两兄弟还守着那两条船没有被土匪劫掠攻占,待到天明,他们半日就能行至下一个岸口,到时他就安全了。


    他也有借口不再与那二人同行,从而雇一镖师护送自己入京,还能找机会把柳夔喊来。


    思绪万千,面上也表露出了几分渴望,他看向面前站立,肩上裹着薄狐毛披风的高大男人,对方身形不算健硕,但完全是完美的成年男性身姿,欣长、宽肩窄腰,露出的手臂,手指长且骨节分明,隐隐可见青筋。


    与身旁壮硕、胡子邋遢的二当家碧,着实不太像土匪,反而像个被劫掠上来的公子哥。


    难怪他不想继续当土匪。


    谢春酌腹诽着,也期待着对方给出一个放他一马的回复。


    但出乎意料的,面前这个男人低下头,自上而下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叫谢春酌的心惴惴不安。


    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垂首,令披散的乌发把自己的面容遮掩一二。


    沉默在这座山寨内部蔓延。


    谢春酌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在一路上肆无忌惮地露出自己的脸。


    行路不安,这四个字没有哪一刻那么清晰地印刻在他的脑子里。


    二把手似乎还在揣摩男人的想法,他试探开口:“兄长欲把他如何?”


    谢春酌呼吸放轻,耳朵竖起,想要听到自己接下来的结局。


    啪啦——


    烛芯还在时不时地响动。


    这批蜡烛估计是便宜货,谢春酌不着边际地想着,然后在细微的响声中,突然被抓住了胳膊。


    当自己整个人在被往上拉拽时,谢春酌是茫然失措的,他不明白为什么面前的男人会做出这个举动。


    他惊惶地抬头看去,只在转瞬间看见了男人勾起的唇,之后他就被拦腰单手抱起,在惊吓中抱紧了对方的脖颈。


    “生得还算乖,留在我身边做个仆从尚可。”男人漫不经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