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因为季听松的缘故, 柳夔很快就失去逛街的兴趣,携带着谢春酌回了居住的院子。
但他们刚回到门口,就看见几个小厮正在等候着他们,身后不乏停着马车, 待到见谢春酌与柳夔二人回来, 便都上前行礼, 各自端上年礼。
约莫有七八个, 谢春酌一一谢过, 回了帖子, 就叫他们搬进去。
柳夔倚靠着墙, 看着小厮们里里外外地来往, 不由对谢春酌道:“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结交这些人。”
谢春酌没搭理他,而是含笑着与人说话, 柳夔看着他的模样, 怎么也看不腻,直到进屋后, 谢春酌拆年礼,发现里面有荣国侯府的两份,以及两份不知名的人送来的礼品。
荣国侯府送来年礼的人无非就是魏琮魏异两兄弟,剩下的两份, 一个是金笼子里关着一只上好的白翡玉雕刻而成的鸟雀,另一个则是一串佛珠。
柳夔对前两份礼物嗤之以鼻, 看见后当场就扔到院子里,砸埋进雪中,后两份,也只有佛珠幸存。
他用食指挑起佛珠,“你什么时候认识了和尚?”
谢春酌不明:“什么?”
柳夔嗅闻佛珠, “这串珠子里面,有佛法韵律在其中。”
“你还会佛法?”谢春酌奇怪。
柳夔无奈:“这不是我会不会的问题,这种法力与念力,妖是能感受出来的,况且这赠予你佛珠的人法力高深。”
修炼成人的妖邪对于佛法与道法是天然的抗拒,虽不乏有因这两道修炼成人的妖,但大多数仍然是靠自己了悟,或者得了他方机缘才能修炼成人。
且因为大部分妖以食人精血魂魄为主,所以道行浅一点的妖邪,感应到和尚或者道士这两者的人出现,第一反应就是避开。
谢春酌也想明白了,接过他手里的佛珠,仔细想了一下,摇头:“不认识。可能是其他人去寺庙求的吧,毕竟年一过,没多久就春闱了。”
想到这个,谢春酌看向柳夔:“它能保佑我考中状元吗?”
柳夔忍俊不禁:“你不如求我。”
谢春酌点头:“那它对我没什么用。”大有搁置在一旁的意思。
柳夔虽也看不惯这佛珠,但还是道:“放起来吧,若是我不在你身边,你遇见了妖邪,它能护你一次。”
谢春酌动作微顿,随后恢复原状,装若无意,问:“妖邪?那它能伤你吗?”
“我可不是普通的妖。”柳夔嗤笑,“现在我算是半仙,等到你春闱后,我渡劫成功,便能脱离妖的禁锢,彻底得道成仙。”
他浑不在意:“除非我重伤,又想要杀你。那时候,这佛珠就有用了。”
可这两个条件,在柳夔看来,都是不可能发生的。
谢春酌颔首,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之后便随手把佛珠扔到了一旁的妆柜之中。
除夕夜里寂静,过了夜半,子时中,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便从四周猛然响起,惊醒一片,城内不准私自放炮,可架不住不少纨绔子弟亦或者小孩偷偷放。
不多时,官兵便匆匆赶来,骂骂咧咧地在街道里头喊叫,又仔细查看了是否有残留烟火会导致失火,便再度离开了。
再后面,也就只有打更人的撞钟声悠然响起,传得长远。
这夜谢春酌与柳夔什么也没做,在榻上相拥而眠。
柳夔化作白蛇卷在床榻之上,谢春酌则是被他盘住中间,依偎着他的身体入睡。
一年匆匆而过,有人安眠,也有人彻夜难眠,但无论如何,新的一年来临了-
春,二月。
雨水纷纷。
二月初下了一场小雪,之后便是持续的艳阳天,春风送暖,来到中下旬,乌云密闭,连绵小雨扑扑落下,像是一场透明的雪。
春闱将至,不到一月,京城便就要开始进行科举考试,上下皆肃穆,客栈等地更是安静地落针可闻,连说书人都不敢上前去打扰到那群读书人,只敢去酒馆等地去。
不过,说来也奇,寺庙反而成了京城内人人趋之若鹜的地方。
“那边的寺庙灵呢!而且说不定还能看见静谭法师!”
有个刚从寺庙回来的举子,一进门看见几个朋友在讨论寺庙,便不由上前,挥舞手脚,去说好处。
又低声,像是说秘密一样,道:“静谭法师可是被……”
举子指了指天,暗示众人一番,才继续说,“……封为国师,法力高深,能令人心想事成,前段时间……那位病了,请国师来一看,没两天,就好了!据说比以往身体还要更加康健呢!”
众人哗然:“你怎么知道?”
“这事儿只要稍加注意,就能知道了。”那举子不禁得意,“你们看最近几日城门口的马车,是不是来往拥挤?且多数马车都挂了各官员府上的牌子,你们说,这说明什么?”
“他们出城外能干什么?不就是去拜寺庙吗?要是在庙里能遇见静谭法师,得对方指点,说不定啊……就心想事成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举子最后留下这句话,潇洒离去。
众人沉思,不少人心中蠢蠢欲动,其中几个私下已经准备找个时间去了,马上要进行会试,他们也不免紧张焦虑,或许去一趟能放松一下。
“谢兄,你去吗?”有个举子犹豫不决,下意识侧身问站在自己身旁的人。
倒春寒,对方一身浅蓝色素衣,外搭一条狐狸毛披风,面白如玉,容貌精致,站在雾雨之中的屋檐下,一片暗色中,熠熠生辉。
谢春酌不想去。即使如这些人所言,遇到静谭法师后可以心想事成,但这绝不会是没有代价的。
他才不相信真的有人能无私地实现所有人的愿望。
不过谢春酌看着面前少年举子期待的目光,想到对方家里的钱财,又想到了过年前,不知何人送来的年礼,那串佛珠仍放在他的桌前。
春闱将至,待他中榜后,柳夔……也该解决了。
冥冥之中,谢春酌似有感应般,抬头看向前方。
细雨绵绵,沾湿屋檐与门前的青石路,再往外看,浅淡的青绿摇晃,滴落的水珠犹如滴滴泪,不知在诉何人情衷。
有人撑着油纸伞前来,来到酒楼门口,长发如瀑,一身白衣,漫天细雨未能打湿他半片衣角。
纸伞倾斜,伞下人的容貌露出,邪异俊美,神情漫不经心,但当他的视线落在谢春酌身上后,薄唇便抿了起来,勾出一点浅浅的弧度。
“过来。”柳夔对他招了招手。
年轻举子习以为常地对谢春酌摆手告别:“你家阿兄又来接你了,你先回去吧,要是你想去寺庙,记得派人来府上告诉我一声,我跟你一同去。”
话罢,就主动带着家中小厮离开。
没有人认为柳夔会是谢春酌的仆从,无论是从样貌还是身手,亦或者是那一掷千金的作风,都与仆人有天壤之别。
与谢春酌交好的友人都认为柳夔是谢春酌的兄长,为了照顾他才来到京城。
谢春酌懒得解释,干脆默认了。
身边的人离开后,谢春酌走向了柳夔。
一靠近对方,他就闻到了冷冽的气息,柳夔现在的体温比冬天冷多了,像是一块冰。
“你想去寺庙看看?”柳夔来时,早已听到了二人之间的谈话,此时不卡自然而然地发问。
谢春酌嗯了一声,“去看看,有点好奇。”入朝为官,迟早要与那位静谭法师打交道,不如提前去看一眼。
“看可以,拜就不必了。”柳夔撑着伞,带着他往外走,雨水被隔绝在了无形的屏障之外,“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谢春酌笑而不语,却主动攀住他的臂弯。
“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谢春酌看向前方街道。
“过几天便晴了。”柳夔回道。
果不其然,待到后日,天气晴朗,谢春酌便与几个交好的友人一同乘坐马车前往城郊外的大华寺。
柳夔随行,但因不喜寺庙的缘故,只在山脚下等他,并不一同上山。
谢春酌与同行几人步行上山,约莫半个时辰,便到达了大华寺门口。
门口来往香客络绎不绝,仔细一瞧,多数是女眷以及读书人,一时间竟无处落脚,不知是进门还是停驻在原地。
不过由于一行人中,谢春酌容貌出色,不少人路过,都会忍不住往回多看一眼,再私下里聊上两句,尤其是女眷以及陪同的少年公子们。
他们对貌美之人天然有向往的心思。
谢春酌神色平静,恍若未觉。他身旁的友人们倒是都哈哈笑着调侃:“谢兄莫不是没被榜下捉婿,就先一步在这里被看上了。”
“与其在这戏笑我,不如先担心一下自己。”谢春酌对他们不会像对柳夔等人一般,而是最正常不过,同龄人交往与戏笑。
他翘起唇角,挑眉,神情满是意气风发,“王兄不就是想要一朝中榜,迎娶贵女吗?这里贵女如此之多,可有心仪之人?可别风光都被我夺走了,日后找我算账。”
众人哄笑。
王兄嚯了一声,倒也不恼,而是笑着去拍谢春酌的肩膀,故意道:“要是谢兄有妹妹,我还能看得上谁呢?可惜谢兄是独子。不过就谢兄这等容貌,别说亲妹了,族妹也行啊!”
“族妹是有,但年仅八岁。”谢春酌抖开他的手,慢悠悠道,“我怕王兄等不起啊。”
“哈哈哈……要是等着谢兄族妹十八,恐怕王兄已到生华发的年纪了!”
几人嬉笑,王兄气笑了,追着他们打:“你们这群家伙,我可是比你们大呢!居然敢调侃兄长,看我不教训教训你们!”
又是一通哄闹,众人笑开,待步入寺庙,才整容,拍打衣衫褶皱,整理衣冠去拜见佛祖。
一一拜见、上香、捐赠、再与寺内主持闲聊,几人便都四散开,约定好离开的时辰,在寺里闲逛,想要遇见一段良缘,或疏解心情,或想要碰见那位名声赫赫的静谭法师。
谢春酌属于后者,但也并不打算强求,他谢绝了寺内和尚的上前交谈,又拒绝了几个来与他说话的公子小姐,独自走动。
今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日头却温暖不灼人,谢春酌不知不觉走到后院,身上的披风厚重,捂得他微微出汗,他便不由解开系带,将其脱下。
清风拂来,吹动院内梧桐树上枝叶沙沙作响,谢春酌抬头,风将他额头上,略微湿润的青丝吹开,露出精致皎白的面容。
他仰头看树,待风止,便抱着披风转身,而后脚步微顿,停留在原地。
因为前方不远处,正站着一位身着袈裟的男子。
此人面如冠玉,长发盘成,单手立在胸前上方位置,双目微阖,眉目间自带一股宁静悠然之气。
似佛徒,却又没有剃度。
谢春酌心神一动,对对方身份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下一秒,男子睁开眼,黑白异瞳中仿佛蕴藏着不可捉摸的深意。
对方的视线落在谢春酌身上,不过一秒,又垂落了。
“贫僧法号静谭。”
第152章
虽然早有猜测, 可当听到对方名字的刹那,谢春酌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众人日思夜想,想要遇见的国师,竟就在他面前。
如此轻易, 如果不是对方神态与模样不似寻常人, 甚至像一场骗局。
而且这位静谭大师未免过于年轻, 像是与他岁数相似, 且并未剃度。
不会是别人假扮的吧?
谢春酌心中腹诽, 却没想到对方像是知道了他所思所想, 居然开口道:“我因尘缘未了, 所以主持并未为我剃度出家, 只带发修行,待到一切事毕, 我才能了无牵挂地侍奉佛祖。”
谢春酌闻言一惊, 而后恢复镇定,微笑着点头:“原来如此。”
什么尘缘未了, 是情爱还是权利?
谢春酌不由得想,许是权利吧,权利钱财,世人皆不可免俗, 和尚虽清苦修炼,可也毕竟是人。
难怪这静谭大师不出门则已, 一出门,便成了这王朝的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无论谢春酌怎么想,面前的人, 他都必须要与之交好。
况且他也实在好奇,这位大师,到底是真材实料,还是装神弄鬼之徒。
“不知大师可有空闲与我交谈解惑?”谢春酌收整好心绪,上前一步,冲着对方弯唇一笑,大方道,“春闱将至,不怕大师笑话,我心有不安,怕出差错,误了以后。”
静谭看着他,几秒后,颔首:“你随我来。”
他转身往院后的厢房走,谢春酌缓步跟上,落后他一步,从后面看,这位大师身形高大,比他还要高大半个头,肩宽腰窄,姿态端正挺拔,走动时步伐也似带着某种韵律。
也不知是哪座寺内出来的高徒。
厢房离得近,不过片刻,二人便进入屋内。
甫一进屋,步入谢春酌眼帘的便是桌面摆放的两盏茶。
熏香淡淡萦绕在鼻尖,香火气息参杂在其中,有燃尽的香灰味。热水蒸腾,雾气飘散,谢春酌落座,佯装不经意碰了一下杯壁,温热,来人大抵刚走没多久。
“是我误闯,打扰到大师了吗?”谢春酌不动声色问。
静谭在他对面席下落座,自然而然地去收茶盏,放至一旁,垂眸重新洗杯,给他倒茶。
“没有。”
茶壶里的茶抬高倾倒,落在青绿色横纹杯盏上,茶香四溢,雾气蒙蒙。
静谭把茶递过去,谢春酌便闻到了清淡的茶香随着热雾朝他扑来。
是上等的好茶。
谢春酌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抿唇沾了点在口中,随后放下,抬眸,看向对面。
静谭仍然维持着方才的举动,眼眸微垂,不知在想什么。
谢春酌觉出几分怪异,这怪异在他与静谭交谈两句后,更加明显和了然。
“大师,你为什么不看我?”谢春酌突然问。
静谭垂着的长睫轻颤,而后像是为了辩驳,朝着谢春酌看去。
近距离看见那双京内人大肆宣扬的黑白异瞳,谢春酌奇怪地并不感到稀奇和震惊,但看了两秒,他却为自己的心中所想而感到惊讶与茫然。
——因为他看着静谭的眼睛,竟然想到了柳夔。
柳夔的眼睛也是白色的,只是眼瞳边缘有淡淡的粉。
可是这两人怎么会一样呢?
谢春酌迅速收拢了讶异,微笑着看向对面的静谭,发现对方正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大师为何不言?”
“言语不过人口中言,心中所言才是真情。”静谭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你想听到的话,是你想实现的事,我想说的话,是你所不屑的话。”
“你想要做到的事,自然有人会帮你,你不必担心。”静谭抬眸,对他轻声说道。
谢春酌心神微动,被看透的错觉瞬间萦上心头。
“谁会帮我?”谢春酌佯装不知,继续追问,“大师你也会帮我吗?”
静谭似是想叹气,又蹙起眉头,最后道:“会。”
谢春酌讶异,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给了答案。
他还想继续说,可静谭的一句话,却把他所有的声音都噎进口中了。
静谭的视线越过他,似是落在了外面,清风吹进敞开的厢房门,吹动他们彼此的发,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柳仙来找你了。”
简单的一句话,石破天惊般砸在谢春酌心头,他大骇,险些控制不住面上神情。
他攥紧手,勉强一笑:“大师这是说的谁?”
静谭:“你要是再不去,他就要找到这里来了。”
此话一出,谢春酌再也坐不住。
他脸上的笑骤然消失,转而目光冰冷地审视着面前的人。
“你为什么会知道他?”
静谭不语,只道:“万般缘法,皆由人定。”
谢春酌故作高深的人,此刻却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冷冷道:“那大师的法,又在何处呢?”
话罢,一甩袖,离开了。
静谭怔愣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也没有收回目光。
“吱——”,厢房侧门被推开,一道人影悠然走入,坐到静谭对面,端起谢春酌曾饮过的茶水,一饮而尽。
对方面带笑意,似是在咂摸口中茶水之香气,又像是在回味什么。
最后,他看向静谭,问:“大师,以前有见过他吗?”
静谭慢慢收回目光,看向眼前的人,此人面容俊丽,皮肤白皙,双眸锐利如箭,仿佛能射进人的心里。
他淡淡道:“殿下觉得呢?”
闻羽失笑:“自然是从未见过。”
这位静谭大师一出山便来到了京城,被皇帝奉为座上宾,前不久更是拥有了国师的名号,而在这期间,谢春酌不是在赶赴京城的途中,就是在京城内,与一堆人交好,亦或者与那条蛇妖厮混。
如若不是那条蛇妖,他早就把谢春酌带到身边了。
思及此事,闻羽的笑也维持不住了。
“怎么才能杀死那条蛇妖?”他问。
在谢春酌来之前,他便找上了这位国师,想要得到斩灭妖邪的办法,只是没想到在聊到一半时,谢春酌出现,他就暂避在侧厢之中。
静谭……是有些本事的。
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察觉魏琮异样,派人查验,得知谢春酌身边有妖傍身后,找到对方。
闻羽看着静谭,等待。
可静谭却又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直至把茶水喝完,直至闻羽不耐,才开口道:“殿下坐收渔利便可。”-
谢春酌从后院厢房内出来,走到寺前,还未站定,便看见柳夔从不远处大步流星朝他走来,眨眼间,就到了他面前。
“我刚还想找你,你怎么就出来了?”柳夔笑道,“这是不是就是你们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谢春酌不语,只是蹙着眉头问他:“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在山下等我吗?”
柳夔一怔,这才发觉谢春酌面色微沉。
“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柳夔说:“告诉我,我去收拾他。”
谢春酌闻言,心中烦躁。不过这也提醒了他,他不该在柳夔面前发脾气。
“没有人惹我。”谢春酌眉头松开,站在他身旁,看向高耸的群山。
群山绿草之下,寺庙隐秘而渺小,唯有香火烟雾缭绕升腾,直上云颠。
这座寺庙就像是一支进奉在佛前的香,众生是灰烬。
“我只是想回去了。”谢春酌对柳夔说,“这里让我很不舒服。”
柳夔不作怀疑,“那就先回去吧。”
谢春酌颔首,召来路过的小沙弥,嘱咐对方去他和那几个同行友人约定好的位置,传个信,便随着柳夔离开了。
下了山,谢春酌心神仍然不定,他不由看向身旁的柳夔,问了他这段时间问过无数次的话:“你会帮我中榜吗?”
柳夔一如既往地回答他:“会。”
谢春酌心下稍安,定下心,想: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不会放弃这次春闱。
这是他日思夜想,成为人上人的机会。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比春闱更早到来的,是魏异的离开。
春闱前一天,谢春酌早早入睡,梦中,在朦胧的、飘满雾气、充满香味的床榻帷帐之中,魏异如往常一般依偎在他身上。
魏异搂抱着谢春酌,难得地什么也没做,只靠在他胸前,听着对方规律的心跳。
好在在梦里,魏异能够随意控制一切,以至于谢春酌并没有感受到重量。
魏异像一团棉花一样,柔柔地包裹着他。
谢春酌在梦里也觉困倦,嗅闻着对方身上的香气,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身旁的人轻轻起身,往他手里塞了样拇指大小的东西。
谢春酌半梦半醒地想要睁开眼,却在睁开的刹那,额头落下很轻的、柔软的触感。
魏异的声音飘渺轻盈,落在他的耳中,像是带着很多不舍。
“你想要杀谁,用纸写下那人的名字,把这烛点燃,烧掉纸张。”
“我会帮你实现愿望。”
“替你杀了那个人。”
……
“醒醒!”
谢春酌猛然惊醒,从床榻上坐起。
他睁大双眸,瞳孔紧缩,浑身发汗,侧头看向了叫醒他的人。
柳夔似是没想到他会被吓成这样,伸手把他抱进怀里。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外面天只蒙蒙亮,暗蓝色的天,如积满厚重的水,沉甸甸地将要坠落。
谢春酌紧绷的身体在柳夔的安抚下放松。
“今天是春闱,你忘记了吗?你要去考试。”柳夔解释自己的举动,颇有几分郁闷,“我见你没醒,就想叫你,谁曾想你居然被我吓到了。”
谢春酌仍抿紧唇,没有说话,直到柳夔把他从自己怀里剥开,认真打量他的神色,发现没问题了,便揉揉他的脸,说:“还去考吗?”
“考。”谢春酌缓缓说道,“你去帮我准备马车,我一会儿换了衣衫,就出去了。”
柳夔见他神情恍惚,还以为他是考前不安,便听话地应好,起身离开了。
门轻轻关上,屋内只剩下谢春酌一人。
片刻,他坐起身,靠在床沿边,低下头,趁着燃了一夜的烛火仍亮,展开了握紧的手。
——一截拇指大小,指节短、周身莹白的蜡烛,正静静地立在他身上的掌心。
第153章
春闱考三场, 一日一场,总共三日。
入场学子需经过确定身份、搜身等检查,再携带用具进入考场,进行严格的考试。
考试的第一天, 下了一场蒙蒙细雨。
柳夔送谢春酌进考场, 等人经过检查, 进入内里, 坐定后, 又化为小蛇游进去, 停落在谢春酌的桌前。
虽然早就知道考场环境恶劣, 但柳夔再一次见, 仍然觉得不堪入目。
白蛇游动在案几上,尾巴卷住谢春酌的手指, “嘶嘶”两声, 询问:“需要我做个傀儡帮你考吗?在这里待三天,出去你又要生病了。”
谢春酌体质差, 上次乡试出来,就病了一场,这次会试估计也不能免俗。
可意料之中地,谢春酌摇头, 拒绝了柳夔,“我要自己考。”
柳夔有时候不明白谢春酌的想法, 他觉得对方非常矛盾。
既要第一名,又要切身看到自己的不足,还要自己吃苦。
明明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坐等状元之名上门,却还要日夜苦读, 出门交际,来考场里面受苦。
上次乡试成绩出来后,谢春酌的名次也不算低,他把自己的名次和季听松的名次替换,以至于季听松并没有落榜。
柳夔有时在想,谢春酌还是太妇人之仁了,如果当初没有调换,而是直接把季听松剔除名单,恐怕现在也不会有那么多麻烦。
可那又怎么样呢?再来一次,谢春酌还是会这么做。
“这次要状元吗?”柳夔没有再提让傀儡替换谢春酌考试的话题,而是懒洋洋地卷着他的手指,问道。
废话。
谢春酌:“嗯。除了状元,其他的,哪个我都不想要。”
要就要拿最好的。
白蛇爬上对方的手腕,慢吞吞地问:“如果这次还是季听松,也一样吗?”
谢春酌磨墨的动作一顿。
他垂下眼眸,看着昂起头的白蛇,平静地反问:“为什么不一样?”
白蛇嘶嘶笑:“我怕你心软。”他还是对季听松心有疑虑。
他了解谢春酌,这人表面狠毒,心里却放着一把秤。
“我不会对任何人心软。”谢春酌把它从自己手腕上拨弄下去,“不要打扰我。”
白蛇哼笑一声,倒也没继续爬回他的身上,自己盘成圈,窝在案几旁闭目休眠。
再过小半月,他的渡劫之日就要到来了,他必须要养精蓄锐。
若不是要陪着谢春酌,他现在都直接回木李村里潜心修炼了,不过也快了,等谢春酌殿试拿到状元,他就先行一步回村,成仙后再来京城看他……
白蛇如此想着,逐渐陷入睡梦当中。
一连三日,从阴雨连绵到暴雨侵袭,再到艳阳天,天气起伏变化,给考场里面的学子们也带来了不少折磨。
谢春酌相比于那些屋顶漏水、粗粮掉进溺桶、睡梦中和鼠兄四目相对的悲惨考生来说,境遇要更好一点。
……毕竟他身边还守着一条蛇妖,所以他每天还能完成简单地擦脸擦手,靠着蛇身睡上几个时辰。
不过即便如此,谢春酌在这短短的三天内,还是狼狈消瘦了不少。
在第三天的傍晚,即将交卷的前半个时辰,考场内部出现了两位巡堂的官员。
谢春酌与其他考生一样,本能地想要抬头看,结果却被监考员身边的小吏呵斥:“认真答卷!还有半个时辰,本场考试就结束了!”
于是众人便都忍住了动作,重新低下头,或检查,或继续撰写。
谢春酌翻阅自己撰写好的答卷,听到了一点轻微的脚步声在自己身旁响起。
他垂下眼眸,在声音停止在侧边时,往旁睨了一样,余光便瞥见了一双黑靴,暗红色绣金纹的衣摆,布料奢华闪着微光,不像是官员穿的。
随着对方的靠近,谢春酌还闻到了一股浅淡的熏香,像是……龙涎香。
卷成一团在案几上休憩的白蛇似有所觉,昂起身上,浅粉色的眼瞳睁开,看向侧方。
谢春酌看见白蛇的眼神从无聊慢慢转变为了打量。
来的人是谁?
谢春酌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对方便在短暂停留后离开了。
那人走后,谢春酌再抬头,也只看见了一道消失的高大背影,而之前呵斥他们的小吏,眼神意味深长地落在他的脸上,不知是在捉摸些什么。
谢春酌不再多想,继续翻阅答卷,待确定没问题,考试时间也就差不多走向了尾声。
在一声悠长的“铛——”响起后,考试就此结束。
考生陆续交卷,再经过搜查和确认离场。
顺着人群离开破烂的考场,谢春酌一踏出门,看着倾斜的夕阳,鼻尖混浊恶臭的空气散去,转而是春日潮湿温暖的气息,一时间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短短三天,像是过了一辈子。
崩溃的哭声和疲惫的安慰声在四周响起,谢春酌看见了季听松从不远处慢慢渡步朝他走来。
谢春酌眼中闪过讶异。因为柳夔的缘故,季听松几乎没有再来找过他,现在来是为了什么?而且怎么那么恰巧,柳夔现在不在他身边,而是去找马车过来接他。
“会试结束了。”季听松来到他面前,突兀地说道。
谢春酌顿感莫名其妙,他蹙眉,嗯了一声,移开目光,表示了拒绝交谈的意愿,随后便想越过对方离开。
可当他经过季听松手边时,手臂却骤然被攥紧,阻止了他的离开。
不仅如此,季听松还大力地把他拉拽回去,他险些一个踉跄摔到对方怀里。
“你做什么?”谢春酌挣扎,企图把他的手甩开,但是失败了。
季听松的手像铁铸般,无法撼动半分。
“该提前庆祝你吗?状元郎。”季听松沉默地盯着他,直到他放弃挣扎,怒视而瞪,才慢慢开口说道。
此话一落地,谢春酌瞳孔紧缩。
但很快,他就松懈了神情,佯装什么也没听懂,用另一只手去掰季听松的手,恼怒道:“你到底在说什么?放开我!”
“我什么都知道了。”季听松不为所动,继续说道。
“你知道什么?”谢春酌心中不安,面上却冷笑讥讽,“知道我会成为状元吗?那还真是多谢你的祝贺。”
季听松突然也笑了。
“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你会成为状元吗?”
他用力将谢春酌拉到自己怀里,几乎面贴面,往日俊秀温和的面容竟隐隐浮现出几分狰狞的恨意,那双眼眸里,爱恨纠缠,似有泪光。
谢春酌一时被摄住。
“魏琮查到了一切。”季听松一字一句道,“原来你说的是真的,那天晚上,在山洞里,你不是因为可怜我,才与我亲密,而是因为……你心中有愧。”
心中有愧,所以才没有阻止他的进一步亲昵,心中有愧,才任由他为所欲为,心中有愧,才会想要用身体来补偿他,以至于入京后,自觉两清,才会把他赶走,彻底断绝关系。
季听松咬着牙,身体微颤,声音嘶哑,质问:“为什么是你?”
在得知真相后,季听松难以置信,这阴差阳错的一切居然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他不恨那个杀了他、夺取了他身份的人,可他恨谢春酌!因为他爱他!
为什么谢春酌不早点把这件事告诉他,而是一直隐瞒他,直到现在……直到现在他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件事,也还在装傻。
“没有为什么。”谢春酌脸上的恼羞消失殆尽,化为冷漠。
他不耐地推开季听松,与其拉开距离,在惊骇之下,他逐渐恢复了平静。
“遇见了我,算你倒霉。”谢春酌淡淡道。
或许没有他,季听松的人生会走得更加顺畅,可人生选项中,没有或许。
谢春酌静静地看着他:“你知道了又怎么样?你能怎么样?你想怎么样?”
能阻止他吗?仅凭一个举子身份,仅凭一个凡人身份。
即使有魏琮,那又怎么样?没看见魏琮至今都奈何不了柳夔,不敢出现吗?
“你忘记我的身份了吗?”季听松也像是回过神,情绪平和下来。
他的视线越过谢春酌,看向了他的身后,“或许你再想想,那条蛇又是什么身份。”
谢春酌一怔。
季听松却还是不肯放过他一般,弯下腰,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况且,他真的能让你当上状元吗?状元……可是殿上,天子亲点啊。”
柳夔一条还未渡劫飞升的蛇妖,真的能左右人间帝王吗?
他连魏琮都要犹豫是否杀死,他真的……愿意为了谢春酌,放弃千百年的修为吗?
话罢,季听松扯着唇角,似笑似哭地看了谢春酌一眼,转身离开,只留下谢春酌站在原地,半晌没回神。
直到柳夔上前,握住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询问:“那小子找你说什么了?魂不守舍的。”谢春酌才堪堪回拢思绪。
柳夔见他不语,只是一味盯着他不说话,以为他考试累了,便直接把他揽着,送上了马车内。
马车嗒嗒往家的方向走,柳夔抬手抚摸谢春酌的脸颊,用手比划,嘀咕道:“怎么就三天,脸都是小了一大圈。”
在马车的摇晃下,谢春酌突然看着柳夔,眼中带着审视,问道:“你真的能让我成为状元吗?”
柳夔不明:“你不是已经问过很多次了吗?”
谢春酌抓住他的衣袖,“你回答我。殿试并不是官员写出名单,再告示那么简单,是需要天子亲口指下的,你……可以让当今陛下,亲口指定我为状元吗?”
柳夔动作微顿,脸上闪过一丝迟疑,但很快,他就点头:“可以。”仔细算一下,那天是他的渡劫日,只要时辰恰好,他完全可以让皇帝改口。
他再次对谢春酌肯定:“可以。你放心。”
但那一抹迟疑,如一根针一样,深深刺进谢春酌的心里。
谢春酌松开他的衣袖,垂下眼眸,慢慢靠在他怀里,声音疲惫:“我累了……”
第154章
当会试成绩出来, 官府派人来报喜,谢春酌被众人包裹着、欢呼着、庆贺着他成为会元时,他还有些恍惚。
这种恍惚不是不真实感,而是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安带来的。
他原本的成绩是十二名, 这会元的名次……是季听松的。
像是陷入了某种诅咒, 他再一次剥夺了季听松的东西。
尤其是在季听松知道真相之后, 谢春酌对于未知的恐惧愈发强烈。
季听松会做出什么呢?魏琮又为什么要和季听松联手?魏琮会和季听松一起, 举报他, 毁掉他的一切吗?
……柳夔, 真的是无所不能的吗?
谢春酌在当晚, 夜半惊醒之后, 终于下定决心,来到桌前, 拿起纸张, 写下了一个人在的名字,再点燃了魏异给他留下的蜡烛。
飘渺清淡的异香缓缓飘荡在屋内, 烛火摇曳,谢春酌愣愣地注视着它,看着它的火舌卷起纸张,将其烧成灰烬。
雪白的烛身, 上燃火焰,下则流泪, 在浅淡的雾气中,谢春酌隐约间,像是看见了魏异。
魏异在京城已经销声匿迹,传言是他被荣国侯夫人设计毒害身亡,也有传言是他在荣国侯府待不下去, 自行离开了。
这两种说法是大众认可度最高的,可谢春酌却觉得,魏异是成了一件器具,不再以人的形态,存活于这个世上了。
眼睁睁看着短短的烛身烧尽,只剩下融化、堆砌的烛泪,谢春酌起身离开,重新回到床榻上。
没过多久,在屋顶吸收月光、修炼的柳夔似乎察觉异样。
他从外面回到房间,首先闻到了奇怪的蜡香,耽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异样,于是转而来到床榻边,身上去触碰谢春酌的手,比起以往的温度要低些,彰显着一个事实——谢春酌刚刚起床了。
“怎么得了会元还不开心?”柳夔不明白,谢春酌的心思最近愈发难猜。
谢春酌整个人埋在被褥当中,声音软软地,闷闷地。
“殿试将至,我心有不安。”
他抬起眼睫,视线幽幽地落在柳夔雪白的脸上,淡粉色的瞳孔,眼角有鳞片隐现,银发垂落,非人感强烈。
“况且你渡劫之日也快来了,我……担心。”
柳夔躺在他身侧,将他连同被子一起抱进怀里,满满当当地安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就等着我一蛇得道,跟着升天。”
谢春酌睨他一眼,“不会用词,就别乱说。”
柳夔浑不在意,他一条蛇,用人的词,用得着就行了,还管什么恰不恰当呢?
他靠近谢春酌,先是用脸颊贴了一下,薄唇微张,蛇芯从中冰冷湿漉地吐出,弹在谢春酌的脸颊,轻轻滑动,最后探进对方柔软的唇中。
就像是撬开蚌壳,去品尝内里的肉一般,柳夔几近贪婪地品尝着。
谢春酌没有抗拒,顺从地张开唇,与其纠缠。
滋滋的水声与呼吸被包裹在床帐之中,犹如春日的细雨,潮湿温暖。
“……不要怕,一切都有我在。”柳夔细细地安抚他。
谢春酌轻声应“好”。
可翌日一早,他便借口出门参宴,绕过东街小路,找到了在其中一条小巷内院落居住的季听松。
院落是一进三屋,季听松就住在东侧房,院内有一棵半大不小的梧桐树,岔开的枝条上挂着几件孩童衣衫以及杂物。
谢春酌敲开门进去,视线落在树上,还没来得及看第二眼,耳边就响起刺耳的哭叫声。
他登时吓一跳,下意识往声音来源处望,就看见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童正哭喊着从一年轻妇人怀中挣扎,企图落地。
妇人着急又羞窘,“别哭了!”愈发抱紧,却被小童抓乱了发簪和衣领,手忙脚乱间,衣衫散乱,狼狈不堪。
谢春酌见她几乎要哭出来,又碍于男女之别,不能上前,蹙眉问:“你丈夫呢?”
妇人慌乱地掩住自己的衣衫,见他侧开头不看向自己,心下稍安,正要解释,手里的孩子却趁着这机会溜出她的怀里,哭叫着往谢春酌的方向跑。
“诶!你这孩子!”妇人惊呼。
眼见着那小童就要撞到谢春酌的怀中,此妇人来不及阻拦,谢春酌亦尚未回神,听到声音只低头一看,半大小童已经踉踉跄跄冲到他的脚边。
谢春酌都做好对方把眼泪鼻涕都擦在他衣摆上的打算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臂骤然伸出,直接把小童拦腰抱起,阻隔了二人之间即将到来的亲密接触。
“呜哇哇——”小童愣了一下,而后张开嘴巴,大声嘶吼。
谢春酌离得近,都能看见他的嗓子眼,顿觉匪夷所思,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好了别哭了,哭得越大声,等下挨打就越疼。”季听松熟稔地抱着小童晃了晃,半哄半笑,“趁着现在你爹外出没回来,可劲儿折腾你娘是吧?”
待得年轻妇人来抱孩子,他又自然而然地把孩子递到对方怀里,“棋哥儿又调皮了,嫂子你就该狠狠打他一顿,让他吃教训,怕你才对。”
妇人与季听松明显相熟,闻言无奈道:“越打哭得越厉害……哎……还是等他爹回来吧,我是制服不了这家伙了。”
随后又不好意思地对着二人微微屈膝行礼,“叫二位看笑话了。”
妇人抱着哭闹的小童跑进屋中,房门关闭,不多时,小童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云霄,然后又被硬生生堵住。
隔音极差的院落里,清脆的巴掌声清晰地罗进谢春酌的耳中。
看来妇人还是采纳了季听松的意见,终于下定决心,对自己顽劣的孩子施以家法了。
“他们一家租住在这间院子的西侧房,因为有孩子,平日里稍微吵闹一些。”
季听松带着谢春酌往他的屋子里走,神态、动作自然,仿佛早就预料到谢春酌的到来,进屋后,连茶水都早早备好,只等人落座。
谢春酌欣赏这种镇定,但这种时候,他也憎恶这种镇定。
如果季听松歇斯底里,或许他还能从中窥见几分破解之法,可季听松面色平静,甚至贴心地帮他将茶水晾凉,免得饮茶烫伤。
一切的动作,恍若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龃龉,也从未有过生死之仇。
谢春酌抬起眼睫看向他。
季听松自他对面坐下,嘴里还在说着院子的事儿。
“还好你没和我一起住,不然定然要跟我闹上好大一通。我一个人倒是无所谓,因着三户合租,那户又多了个孩童,平日里多吵闹,租金便宜了将近三分之一,仔细想想,也是我赚了。”
季听松好似洋洋得意,听得谢春酌本就为数不多的耐心尽数消失。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琐事的吗?”谢春酌直接打断他的话。
季听松话语停顿,“……只是想与你说说话而已。”
莫名其妙地,谢春酌在听到这句话时,又感到了一股熟悉感。
谁又跟他说过类似的话呢?
对,是魏异。
谢春酌眉头蹙起,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季听松见状,以为他不愿再与自己说话,苦笑着扯扯唇角,道:“我知道你来找我的目的……你,想要杀死柳仙吗?”
杀死,柳仙。
这四字一出,谢春酌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手中的茶盏,温度自低往上攀岩,眨眼间,灼烧的疼痛在手心蔓延,他却浑然忘却,直至季听松将他的手掰开,将茶盏拿走。
“你对他……是有真情的。”季听松单手抓着谢春酌的手腕,看着面前通红的手心,酸涩、嫉妒、憎恨,齐齐在心中搅滚,直叫他面目扭曲。
因为咬牙忍耐,他眼眶发红,眼球血丝清晰浮现,狰狞的恨意在原本温润柔和的眼眸中浮现,不似以往。
也确实不再与以前相同。
入京后,从痛苦、难以置信,到得知真相的爱与恨,春闱期间等待……每一分每一秒,季听松都如烈火焚心,只差一点,就会被烧成灰烬。
什么功名利禄,什么人间清欢,这些,通通抵不住面前人的一个回眸。
他着了魔,生了恨,不再是那个即使被杀,被剥夺了身份,也觉得公平的人了。
他要谢春酌!他要他的爱!
“……你发什么疯。”谢春酌被他眼中炙热的情爱仇恨所烫伤般,缩回了视线,同时也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事情脱离了掌控,加之殿试将近,谢春酌忐忑难安,焦灼不已。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谢春酌不再等待,主动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自觉的急躁,“你能杀死柳夔?你能让我成为状元吗?”
他急切,季听松反而冷静下来,仔细看了他片刻,倏忽笑了,喃喃:“……你居然也不在乎他,是了……是了……”
不等谢春酌发问,季听松又突然道:“我写了信,魏琮已经带着信和人去了木李村。”
谢春酌瞳孔紧缩。
季听松双眸幽深,语气轻而缓慢,像是为了方便谢春酌能更清楚地听进去。
“带着……我以前村落里的村民,他们认识我,也认识我爹娘。”
谢春酌不是蠢人,闻言当即明白,他的身份要被揭穿了。
他不怕被揭穿身份,他只怕……
“不用怕,你的功名不会被剥夺。”季听松洞悉了他的念头,“魏琮会把一切处理好。”
如果仅仅只是童生或秀才,官府也许会直接剥夺功名,但谢春酌现在成了会元,还是三元及第,只差一点,就能殿试,面见天子。
若是这时传出身份有异,恐怕不止是读书人之间会有不满与议论,负责科举的官员、当地官府、乃至圣上,都会颜面有失。
不如就此掩藏,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只是一场误会。
更别提还有魏琮这个荣国侯世子在其中参与。
谢春酌稍稍放下心,“你想要我做什么?”
季听松垂眸:“木李村的人都很喜欢你。”
谢春酌怔愣。
“……他们不会完全相信魏琮。”季听松猛地倾身向前,抓住谢春酌的手臂,将他拉近。
木桌因为二人的挤压发出摇晃,桌面的茶盏滚落,劣质的茶叶随着热水倾倒,散发出浅淡陈旧的香味。
谢春酌的衣袖被润湿了一片。
他与季听松面对面,鼻尖相近,能看见彼此眼中的自己。
“我要你写信,告诉木李村的所有人,柳仙威胁你,胁迫你顶替了我的身份,我要他们对柳仙丧失信任……不再供奉他。”
谢春酌止不住颤抖,下意识想要挣脱逃离,可季听松却不肯放过他,用力拉扯,桌面摇晃,似是在诉说二人激烈的情绪。
季听松盯着面前神色茫然慌乱的人,双目如炬,声如雷鸣,直教对方浑身一颤。
“我要他成不了仙,我要你……背叛他!”
第155章
日暮斜阳, 谢春酌迎着昏昏的光回到了院落当中。
他一推开门,便看见坐卧在床榻之中,盘起的人蛇。
柳夔披散着一头银白的长发,未着寸缕, 坐在床榻边正在看话本。
此蛇皮肤冷白, 裸露出来的身体修长而不失力量感, 倚靠在床头, 手持话本, 百无聊赖地看着, 自腰腹往下, 长而宽的蛇尾随意摆放在床榻上, 但因为长度的原因,仍然有大部分尾巴拖拽在了地上, 尾巴尖敲打着地面, 发出“啪、啪”的响声。
许是知道谢春酌回来,那尾巴尖拍打的速度略略加快, 随后直接朝着谢春酌的脚腕卷去。
谢春酌避开蛇尖,走到床榻边上,瞥了一眼柳夔手上拿着的话本——《风流书生俏书童》。
“哪来的话本?”
近段时间为了会试,谢春酌将杂书全部清出了书房与卧房, 考完了,也没闲心去拿回来, 况且他也不看这等……淫/秽之物。
刚刚不经意看了一下,话本里的用词与剧情,什么书房毛笔……娇喘哀叫……这话本简直可以用肉/欲横流、不堪入目来形容。
谢春酌不暇思索,立刻就想把这话本扔出去,可他手一抓住话本书页, 柳夔就一用力,直把话本扔到了床榻内里,谢春酌想要拿,就得爬上床里头去。
可爬进床里头,就没那么容易下来了。
看着这条蛇妖不怀好意地等着他动作,谢春酌慢悠悠收回手,面色平静地教训他:“不是要成仙了吗?少看这等□□之物。”
柳夔见他当真不动,遗憾地收回目光,把他抱进怀里解馋。
“成仙如何不能看?你莫要太过迂腐。”柳夔反驳,又嗤嗤一笑,“况且我不看这些,你不是就吃亏了吗?”
柳夔的手从谢春酌的肩膀,落在他的腰腹,轻轻抚摸着,也不知道话语里的意思是,谢春酌是他发泄欲望的禁脔,还是说,他不看话本,花样少了,谢春酌便享受不到更多的乐趣。
但这两样,都不会让谢春酌感到丝毫愉悦。
谢春酌靠在柳夔怀里,这条蛇身体冰冷,偶尔一靠,如冰石般,叫人精神许多。
他微微垂眸,脑子里想起许多事,直到手指被揉捏摩擦,耳边传来柳夔疑惑的询问,才惊然回神。
“你的手指怎么那么脏?在外面写了东西吗?”
谢春酌睁眼,低头看去,便看见自己的食指与拇指都染了墨迹,虽洗过,但因着是好墨,倒是没有立刻褪干净。
……居然用的是上等好墨,谢春酌不由心中讥讽。
“写了一封信。”谢春酌合拢手掌,没有叫柳夔再看下去,而是扭身,主动搂住对方的脖颈,倾身吻去。
柳夔诧异,不明白谢春酌为何突然主动亲密,可这是他乐于看见之事,也没有多想,干脆顺从地被对方扑到床榻上。
一番亲昵,谢春酌衣衫散乱,系带解开,脖颈往下至胸腹,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细腻莹润,柳夔长咬嘴去咬,留下淡粉色的痕迹,有时禁不住,略用些力气,两侧尖牙陷进皮肉,血珠冒出,两点红留在其上,直至被舔去。
“后天就是殿试了。”柳夔拥着他,主动提起,“明天子时一过,我便要立刻赶回木李村,等到雷劫,殿试正式开始答题,是在辰时至申时,我有足够的时间渡劫,待得成功,边幻化为龙,飞至皇城中,为你助威,如何?”
柳夔指腹擦掉谢春酌鼻尖的汗水,轻笑:“那时,何愁皇帝不指你为状元呢?”
当今皇帝本就昏庸无道,沉迷修仙之法,现在若有一大吉兆出现,证明他并不全然是昏君,他定然会顺着这吉兆去做。
这是柳夔能想到的、最好的,能让谢春酌顺理成章,成为状元的办法。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渡劫日与谢春酌的殿试在同一天,完全是老天在帮他。
否则怎么会如此之巧呢?
柳夔翘着唇角,去看谢春酌,想要得到对方的夸赞,可这人却像是累了,侧身,勾住他的脖颈,把自己埋进他的怀里。
“早叫你不要出去和那些商贾官员交际,累不说,还没空陪我。”柳夔抱怨着,手却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哄他入睡。
这时,柳夔对后日即将发生的一切,仍旧充满着自信。
直到翌日午时,阳气最盛之际,他坐在屋中修炼时,突然感觉到胸口一阵堵闷,无意言喻的恐慌与不安骤然升至心中,叫他烦躁。
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的信徒愿力停滞了?不,不止是停滞,还在下降,连带着他的修炼的法力也受到了吞噬!
是木李村出事了吗?
柳夔立刻起身,想要往外走去,寻到谢春酌,告知对方情况紧急,他必须要现在离开,回去处理……
步伐来到门口,却无法离开。
柳夔难以置信,他居然……出不去了。
谁能把他困住?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这个屋子里,在他的眼皮底下设下禁锢?
一个名字从脑海中浮现,柳夔心火骤起,手抬起,带着法力直轰屋门,一声巨响,门应声而碎。
而在这漫天碎屑尘土中,柳夔看见伫立在院中的,单薄的身影。
心缓缓沉下。
一瞬间,柳夔想起来很多事,想起谢春酌反复的询问,想起对方的沉默、主动亲近、出门的次数……身上莫名其妙,又查不出的香味。
他不是没有察觉,而是选择了相信。
他相信谢春酌,相信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人。
可是谢春酌怎么对他呢?
“……你不相信我。”柳夔狠狠咬着牙,才能控制住自己的颤抖。
他的脸上、身上属于蛇的银白鳞片时隐时现,淡粉双眸中,原本如人一般圆润的瞳孔变为竖瞳,迸发出野兽的冰冷与恨意。
“为什么?”柳夔厉声质问远处站在前方不远处的人,声声泣血,“我有哪里对不起你?!”
他本该回木李村,本该潜心修炼,却为了谢春酌,来到了京城,日夜窝在这间小屋里面,他本该把人禁锢在身边,哪里都不能去,可他却任由谢春酌科举,出去应酬、谋划。
时至今日,他哪里做错了呢?不,应该说……他哪里都做错了。
“是我对不起你。”谢春酌终于开口。
柳夔盯着他没说话。
因着明日殿试,谢春酌今日并未出门,但一大早,他就离开了卧房,前往书房,柳夔本以为他是去勤学,却没想到这是一场再直白不过的阴谋。
谢春酌的身上还穿着他今早为他穿上的白色长衫,袖摆与衣摆绣着银色云纹。柳夔最喜欢这件衣衫,他总觉得谢春酌穿上这件衣衫,也像是一条银白小蛇。
他总是想要与谢春酌有更多相似的地方。
春日多雨,天色阴白,阳光照不进厚厚的云层,只余留一点光亮在天地间。
雷声隐现,谢春酌站在院中,清风吹拂他鬓边垂落的青丝,他双眸微亮,于天地之间,像是一抹极致的亮色。
“你要怪,就怪你不够强。”
谢春酌抚开自己被风吹至脸颊的碎发,轻轻撩到耳后,秀美的面容平波无澜,只有一双眉蹙起,像是为什么而感到忧愁。
“要怪,就怪他们也不肯放过你……”
“你就愿意放过我了吗?”柳夔打断他。
谢春酌被问得一怔,随后粲然一笑:“不愿意。”
杀柳夔是他最初就想要做的事,现在不过是把时间提前了而已。
现在更好,有季听松和魏琮帮他动手,他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明天破晓,随着众多贡士进殿面见皇帝,被点为状元,成就高官厚禄,荣华一生。
可是为什么手会颤呢?
谢春酌隐藏在袖摆之下的手轻轻颤抖,只能用力攥紧,才能不被看出狼狈。
他看着柳夔发出嘶鸣,双目充红,拼命想要冲破房屋的禁锢,却无济于事。
毕竟这禁锢是专门针对柳夔所制,还用了柳夔的鳞片和头发……季听松朝他要这两样东西时,他确实都有。
柳夔对他从不设防。
“……要怪就怪你自己,轻信于我。”谢春酌喃喃,不再看柳夔,转身离去。
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风云突变,巨响雷鸣,云层之中白光闪现,照亮昏暗不明的天地,谢春酌听见身后一声轰响。
他心中一惊,下意识回头,便见两米白蛇于屋中冲出,带来一阵寒霜。刹那间,来到了他的面前。
腰间被蛇尾卷住,窒息感袭来,谢春酌双手下意识抓握对方身上的蛇鳞,感觉到冰寒之意,悚然回神,明白现在不是以往。
吐息落在脸颊,谢春酌抬眸,与近在咫尺的巨大蛇头对视。
“你怎么困得住我?”白蛇恨声,“你怎么敢困住我!?”
区区凡人,区区凡人啊!
“你以为他们找的那些和尚做的阵法,真的能困住我吗?即使有些效果,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能耐我何?”
“……你想怎样?”谢春酌轻声问。
“我想要他们死!”白蛇嘶吼,蛇尾摆动,砸在地面,尘土飞扬。
淡粉色双眸颜色逐渐趋于银白,它死死地盯着谢春酌,“我要你——”
吼声戛然而止。
白蛇抬头,眼瞳异光闪过,整座院落,亦或者说,这一条巷子尽数被清空,而这每一处院落,都坐立着一和尚,他们手持佛珠,右手竖立持在胸前,口中呢喃不断,吐出佛语。
可这不足以让白蛇停止动作,更深厚的法力与愿力自那些和尚身前传来,再仔细一看,居然是一颗佛珠。
这些佛珠来源于同一串。
而它面前的人,恰好有那一串。
与此同时,木李村截断的香火信力,不仅仅只是停止供奉,甚至于……正在反噬。
这一切,源于谁呢?
“一定要这样对我吗?”白蛇看着谢春酌,出乎意料地,情绪居然平静下来。
谢春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他:“你要杀了我吗?”
那双曾经让白蛇神魂颠倒、日夜痴迷的美丽面庞,呈现出冰冷、锐利的神色。
恨意让白蛇张开嘴,血红的口腔,银白的尖牙,只需一口,它就能把这个狠心的人吞吃下腹。
它可以永远不消化他,把他藏在腹部,永远和他在一起,不再担心他的背叛。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杀了你,又有什么用呢?况且你不是早有准备吗?”
白蛇凄然一笑,在谢春酌的怔愣下,把他放下地面,而后侧开头,不再看他。
谢春酌落地,仰着头,看了它许久,直到一阵规律的响声唤醒了他的思绪。
他没有停留,也不去看这条巨蛇,而是快步朝外走去。
脚步匆匆,一往直前,直到离开巷口,他被人拉住了手腕。
谢春酌猛地甩开对方的手,双目圆瞪,呼吸急促,神态狼狈而狰狞。
那人被他的姿态吓了一跳,赶忙小心翼翼询问:“谢公子?您没事吧?”
“我没事。”谢春酌回神,表情恢复平静,唯有鬓边散乱的发,与微红的眼眶,证明了方才情绪的失控。
“您没事就好,这里都交给我们吧。”那侍从俯低身子,恭敬地说道,“世子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明日殿试,祝您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谢春酌颔首,侍从便知趣地往前带路,只是走了没一会儿,行至街市,他就发现不对劲,回头一看,谢春酌不知为何,居然停在半路,突然不动了,而是侧身,重新看向了巷口方向。
侍从疑惑,走到他身边,便见这位世子看重的谢公子,一边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一边失神地喃喃:
“……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第156章
天破晓, 鸡长鸣。
众贡士陆陆续续按照时辰,来到皇宫门口集合,再由专门负责科举的礼部官员带进宫内。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地面润湿, 宫墙深红, 晕开水渍, 像是一团团糊上去的血, 透着潮湿生锈的气息。
宫内寂静无声, 唯有残余的雨水嘀嗒, 俯视之下, 满宫黑红, 或聚集、或分散的人如蝼蚁般缓慢行走着。
谢春酌是众贡士之首,跟在官员身后, 微微垂首, 步伐谨慎。
今日他穿着官府发放的进士服,深蓝罗袍, 头戴三枝九叶冠,乌发白肤,双眸似水,挺鼻薄唇, 身姿挺拔,在破晓的天色里, 孑然独立。
待走到殿门附近时,带路的官员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身后众多贡士,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距离自己三步之遥的谢春酌身上。
从对方妥帖的发冠、衣袍,再落到对方皎白的脸上。
“待会儿进殿拜见陛下的礼仪, 想必都有人教过你们了。”官员的声音不大,但声音依旧能层层叠叠地传至最后一名贡员耳中。
他们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多少人穷尽一生,无法踏进这座宫殿,多少人挥洒热血,剖心切腹,也无法面见天下之主一面。
“时至今日,十年寒窗苦读,终有结果。”
官员的视线上下扫过他们,面容肃穆,声音沉稳,如钟声般敲击众人的心。
“诸位,请吧。”
官员退开一步,将前方位置让给他们,自己站在侧边,待到众人准备好,才迈步向前,带着他们来到大殿之上。
金碧辉煌的殿堂,高耸的红柱,空气中飘荡着沁人心脾的熏香热气,随着太监的喊唱声,几十名贡士分别站好位置,双手作辑,高高抬起,朝着天下之主跪拜而下。
“下官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疲惫苍老的声音温和地响起,有人激动流泪,有人绷紧神色,也有人神情平静。
他们的表情一一被上位者看进眼中。
谢春酌从地上爬起来,站好后,察觉到有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又一晃而过。
他们谁也没有胆子去窥探龙颜,齐齐垂着头,等到下一步吩咐。
“不错。”
短暂的沉默与打量,当今陛下笑着夸赞了一句,随后便对着一旁的太监使了个眼神。
太监尖声道:“入座,开考——”
殿内隐蔽身形,恍若影子般躲在红柱后的小太监走出,引导每一位贡士来到属于他们的位置坐下,发放试卷与白纸、草纸、笔墨、砚台等。
谢春酌坐在第一排的左侧,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他的右侧下方,坐着的人是季听松。
应当是巧合,毕竟谢春酌当初会考的成绩也是在前二十名,按照排序,确实也是现在季听松所在的位置。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窸窸窣窣的翻动纸张声与研墨声响起,谢春酌看着卷子,心绪平静。
殿试点为前三,看的已经不仅仅是才华,更多的是皇帝的赏识。
谢春酌自信自己写下的答卷不会太差,除却有精彩决绝之辈,否则按照他连中三元的吉利,以及他的脸,皇帝无论如何,也将选中他,更何况,季听松和魏琮会帮他。
不知是不是风动,雨雾潮湿,他不由自主回想到那日与季听松的交谈。
仅仅只是要他背叛、猎杀柳夔吗?季听松难道不想要更多?
在那个窄小的、甚至一院三户的院子里,他面色平静,自然而然地宽衣解带,朝季听松走去,对方也张开手臂,把他囊入怀中。
他本以为会像以往一样,与季听松床榻上缠绵。
他也做好了准备,任由对方发泄情绪。
可是季听松只是抱着他,就没有了言语,到最后,还推开了他。
“不是心甘情愿,你情我合……”季听松冲他扯了扯唇角,似哭似笑,“我不要。”
“我不要……”
“你走吧。”
季听松背对着他,整个人似沉入了床帷之中,身形沉甸坠重,无法起身。
谢春酌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变成了这样,明明是合作,是利益,是情欲趋使,为什么现在要作出这番情态。
为什么要得那么多!
就像是柳夔,他明明没有戴那串静谭送的佛珠,为什么不对他动手,为什么不杀了他?!
为什么——!?
是想要他愧疚吗?
不可能!他不可能愧疚——!
这一切,要怪就怪他们蠢!怪他们咎由自取——!
轰隆——!
惊雷涌动,乌云密布,白光于云层之中炸开,将天地照亮,又只短短一瞬,尽数收敛,一切恢复原样,唯有雨水铺天盖地袭来,仿佛要将一切都淹没。
在这淅淅沥沥的雨水中,谢春酌悚然一惊,不受控制地回头望去。
殿外已被雨水包裹,迷蒙,看不清天色。
“大人,请认真答题。”小太监发现他的异样,不动声色地站在他旁边,低声提醒。
谢春酌回神,发觉自己的失误,对着小太监颔首,点头道谢,随后想要继续转过身答题时,又意外与季听松对上视线。
不,不是意外,因为这人一直在看着他。
或许是猜到他在想什么,季听松讥讽一笑,薄唇微张:舍不得?
舍不得谁?
他没有舍不得!
谢春酌漠然收回视线,转身重新坐好,拿起毛笔,低头继续答题。
只是他的思绪,一直漂浮在外面,没有回来……
今天是柳夔的渡劫之日,他……挣脱禁锢,回到木李村了吗?
柳夔,真的会死吗?-
“柳仙,真的是恶妖吗?”
薄雾般的雨水朦胧下,木李村如被笼罩在烟雨当中。
众村民或持伞,或戴帽,静静地看着面前堆积成小山的神龛,有一个手中捧着神龛,不忍扔下去的村民,哀求地看向村长。
“它庇护了我们上百年,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它看着长大、成人、生子的,它怎么会害我们呢?我们、我们……我们遇到了什么事都会求它,它都会帮我们啊!”
村长苍老的面上布满皱纹,沟壑深深,阴雨之下,双眼混浊,如地面被雨水打湿、又被人踩踏的泥水潭。
他沉默地看着村民,又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锦衣公子,以及对方身边的侍从、官府小吏、和尚,浩浩荡荡几十人。
今日之事,若一松口,柳仙必然道法有损,更甚至,尸骨无存,消毁于天地之间,可不松口,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能做什么呢?
况且,柳仙是真的做错事了啊!它怎么能让他人顶替木李村后代的身份,还意图谋杀呢?!这是为了什么啊!?
这是为什么啊!
想到谢春酌,村长心如刀绞,他不由张开嘴,弯下腰,枯树般的五指抓紧胸口,企图缓解疼痛,耳鸣之间,他听见村民和他的妻子、子女孙儿惊慌失措的叫声。
他们七手八脚地来搀扶他,想让他回屋里歇息。
可他怎么能走呢!事情还没解决呢!
村长大口大口喘气,待胸口绞痛之意稍缓,便强忍着疼痛,抬起手,拒绝其他人的劝说担忧,杵着拐杖,一步步走向前方的锦衣公子。
对方原本眉头蹙起,一直看向以前谢春酌居住的房屋,现在却因为他的行动而朝他看来。
“你还不相信吗?”锦衣公子问。
村长勉强撑着身体,脊背挺直地站在对方面前,维持着尊严。
“……老朽、草民不是不相信,只是……单单这一事,还不至于让我们弃柳仙于不顾,彻底抛弃他……这件事说到底,也不是它一个人的错……谢……”
说到这里,村长眼中闪过痛楚,但仍强作镇定:“谢春酌明知错柳仙之错,却选择隐瞒,助纣为虐……害了季哥儿……柳仙罪不至此……”
“如果是柳夔胁迫谢春酌的呢?”魏琮打断村长的话。
村长一怔。
魏琮微微一笑,对着身旁人伸手,对方便递给他一封信,信封表面涂抹了特殊的香料,又有风雨侵染,显然是用特殊方法,百里加急送到他手上的。
他把这封信递给了村长。
村长颤颤巍巍地接过,打开信封……他是识字的,混浊的眼球颤动,将信上的一字一句,仔仔细细、不差分毫地看个清楚。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哽咽,最后趋于平静。
魏琮看着他收敛好情绪,又见他眼底犹豫仍未散去,心下讥讽:不知这条蛇居然还如此得人心。
是也是也,千百年间的庇护,如何能不得人心呢?不得人心,又如何能渡劫成仙呢?
在对方把信递回的刹那,魏琮弯腰,凑到村长耳边,低声道:“你可知,他胁迫谢春酌做了什么?”
“当真仅仅只是,觉得好玩吗?”
“你再猜猜,我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又为什么要回来这里,将他挫骨扬灰呢?”
魏琮盯着这位八旬老人,见他瞳孔紧缩,屏住呼吸,登时轻笑一声。
“……那是一条淫蛇啊。”
“不要说了!”村长倏忽间大吼出声,猛然大力将近在咫尺的魏琮推开。
情绪激动之下,这位老人爆发力极强,居然直接把魏琮推了个踉跄。
侍卫及时接住往后倒退两步的魏琮,对村长怒视而瞪,恼道:“你这老头儿疯了!?竟敢推世子!要是世子受了什么伤,你担待得起吗?!你们整个村赔命都不够!”
话罢,还想要上前去教训村长,但他刚一动,就被魏琮抬手阻拦了。
“我没事。”魏琮道,“退下。”
侍卫见状,应声,恢复肃容,垂着头退后,回到自己的位置。
魏琮再度看向村长,对方浑身颤抖,面容因为痛苦变得扭曲而狰狞。
这位老人捂着脸,发出悲鸣。
所有人或不安或疑惑地看着他,直到他再次抬起头。
村长脸上已经不复之前的纠结,彻底归为平静,唯有声音还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
“……这是谢哥儿跟你说的吗?”
魏琮面不改色:“是。”
村长是见过他与谢春酌一同出行,也一同赴京的,闻言,心下已定。
悔恨、迷茫……最后留在这位老人心中的只有坚定。
无论如何,他必须要保住这个村子!
他转身,重新走向自己惶惶不安的村民。
之前提问犹豫的村民手中还抱着神龛,像是抱着自己的孩子。
他们何尝不是柳仙的孩子!
村长的步伐骤然变快,他几乎是冲向了村民,拐杖扔在了地上,头上的草帽也被风雨吹掉,倒在地上,发出窸窣声。
在村民惊恐疑惑的目光下,村长夺过他手中的神龛,狠狠砸在了地上。
神龛摔落,发出“轰”声。屋檐状的雕木边沿开裂,里面供奉的蛇身隐约可见。
它们沾染了污泥,雨水,颜色晦暗。
就像是木李村对它的信奉。
“妖……它是妖!”村长咬紧牙关,面部肌肉绷紧,狰狞可怖。
他死死瞪着村民,一字一句道:“它不是我们的柳仙……它……它是恶妖!它设计杀害季哥儿,威胁谢哥儿……害、害他们……”
村长痛苦又决绝,嘶吼道:“它不是我们的保家仙了!它不是——!”
轰隆——!
惊天巨响,雷光轰动,一道雷直劈而下,树木瞬间化为焦土,眨眼间,十几米长的巨大白蟒于屋中破出,白瞳如冥灯,鳞如潺潺流水,波光粼粼。
众人仰头,看不真切,只觉此蛇似与天齐高,头顶雷云,气势恢宏。
村长怔愣地看着白蛇,直到它似有所感,垂下头颅朝他看来。
村长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因为贪玩,打翻了奶奶准备好的,中午要去送给田里干活的爹娘的饭菜。
不仅如此,在收捡破了的碗时,还被割伤了手。
他既没法重新做一顿饭,又不敢面对家中长辈的责骂,因此只能哭哭啼啼地抱着东西躲在杂物房里。
结果却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半梦半醒间,他好似看见了房梁上游出了一条通体银白的蛇,玉一样漂亮,但吐出的话却非常嫌弃不耐。
“笨死了。”
他不知道蛇为什么骂他,但他醒来后,热乎乎的饭菜就窝在他怀里,就连碗也是完完整整,没有一丝裂痕。
奶奶急匆匆地找到他,提着他耳朵就让他去田里送饭了。
是柳仙帮了他。当时年幼的孩童是如此欣喜而惊讶地想。
而现在,八十岁的村长,终于再次听见了与年幼时一模一样的、嫌弃的话语。
“笨死了。”
白蛇口吐人言,嫌弃地看着他,说:“死小孩,笨死了,总是做错事,总是被人骗。”
村长捂住脸,痛哭出声。
第157章
白蛇没有理会村长的痛哭, 他只是扫了一眼底下浩浩荡荡的数百村民,最后将视线投向了另一侧。
“魏琮,我没想到你为了对付我,能做到这一步。”
白蛇冷漠道:“早知今日, 我当初就不该顾忌你的血脉, 应该把你杀了。”
守在魏琮身边的侍卫以及和尚皆神情警惕、不安地看着白蛇, 其中一名还持剑仰头, 冲蛇怒吼:“妖蛇!你休想对世子不利!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否则叫你灰飞烟灭, 永世不得超生!”
白蛇呵地笑了声, 蛇尾摆动, 众人只觉地面震声,脚步摇晃。
而那名对白蛇口出狂言的侍卫则是觉出了威胁不屑的意思, 一时间面白如纸, 两腿战战,竟是在白蛇再度看过来时, 身子一软,惊恐地摔住地上。
“废物。”
魏琮不耐地看了他一眼,挥手,示意其他人把他拖走, 随后仰头看向白蛇,唇角微勾, 笑道:“世上哪有后悔药可吃呢?柳仙啊柳仙,时至今日,你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吧?”
他慢条斯理道:“当初你打断我腿的时候,是否想过,会有今日呢?”
白蛇冷冷道:“蝇营狗苟之辈。”
“我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魏琮脸上笑意不变, 反而跟着白蛇的视线,看向京城的方向。
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轻而悠长:“现在他应当在参加殿试呢,今日一过,他就要成为状元了。”
“没有你,他依旧能够成为状元。”
白蛇骤然转头看向你,巨大的蛇目呈现出异样的阴郁狠色。
魏琮其中蕴含的深意,只有它与他知道。
没有柳夔的帮助,仍然会有人前仆后继地来到谢春酌面前,想要为他效力,想要得到他的青睐。
“……用尽一切去赌他的爱,值得吗?”魏琮自言自语,“值得,即使满盘皆输。”
面前的白蛇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魏琮居然觉出了几分兔死狗烹之感。
“没有什么是值得的。”白蛇说。
话音一落,天地之间徒然变色,狂风怒号,席卷风云,细雨被这阵风吹得几近消失,地面站立的人不得不往前倾倒身体,互相牵制彼此的手,才能不被风吹走。
浓厚的乌云内含雷光,沉甸甸地往下坠,暴雨将至,一声巨响,蓝紫雷柱电自云层中轰然闪过,如雷蛇般蜿蜒。
雷劫来了。
白蛇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
它知道,自己躲不过了。
要是放在昨日,它必然不会有这种想法,而今日,他被那串佛珠设下的阵法而消耗了法力,木李村的供奉断了、反噬,加之又因渡劫而赶回木李村……它没有办法再去完完全全承担下劫雷。
大概率会死,小概率会化为原形,逃窜至山林之中,再修炼百年、千年……可灵力凋零,它又要怎样再幻化成人呢?
要它作为最普通不过的一条白蛇,无知无觉地活下去,直至死亡吗?
以前或许可以……反正它只想着睡觉,偶尔醒来,也是为了被木李村的村民不断的念叨、求助吵醒。
现在呢?
他还想着木李村的村民吗?
不……其实他的心已经不在木李村了。
所以他也不怪他们不再供奉它。
“柳仙!柳仙啊——!”村长被搀扶拉扯着往外走,自己却仍然想要靠近白蛇,口中哭叫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要帮你,我信奉你……”
可断了的供奉怎么能在短时间再度回来呢?
没用了……一切都没用了……
轰隆——!
隆隆鼓声自云层中震动,闪电划破昏暗的雨天,将天地照亮,狂风与雷电交织,散发着强大的威压,蓝紫雷光滚动,在众人的惊诧震惊下,迅猛地朝着处在屋中的白蛇劈去。
雷电落在白蛇身上,瞬时间刺破鳞片,银白的皮肉焦黑一片,白蛇发出哀嚎,尾巴摆动,又不得不昂起头,直面天雷。
接连不断的雷劫尽数劈下,凌冽尖锐,撕裂空气,白蛇不断释放自身法力,又以身相搏,雷声、嘶吼声、风雨呼啸声齐齐在着村庄山野中响起。
村民早已惊恐逃离,回到家中瑟瑟发抖,魏琮也被侍卫拥簇着进入最近的一家院落躲避。
他们戳破木窗上的纸,往外看,只能看见轰然砸下的雷电,乌云密布,天空中草叶飞舞。
“……真吓人啊。”有一侍卫不由低声说道。
他的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恐惧,话到此处,与同伴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对天地、妖、仙鬼的震撼与服从。
人怎么能和它们争高下呢?凡人碌碌一生,于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雷声逐渐消失,众人面面相觑,魏琮率先踹开门,持剑走出。
众人陆陆续续推开门。
他们不约而同回到了起初所在的院落前,破屋而出的巨蛇已然消失,徒留屋顶破碎、焦黑。
魏琮迈步进入院落,在院中,两米长,一人粗的白蛇颓然倒地,伤口焦黑,血肉模糊,唯有一双眼如明月银瞳。
它看着他,他也看着它。
最后,白蛇微微侧头,将脖颈露出,视线与方向,却移向了皇城的方向。
魏琮上前,一剑将其头颅斩下。
在血飞溅至脸颊时,他听见了濒死的白蛇,口中哀切又轻柔的呢喃。
“……春酌。”
骤然间,暴雨侵袭-
在殿试内的钟声响起后,考生陆续交卷时,瓢泼大雨骤然降临。
狂风大作,乌云沉甸甸地往下坠,雷光涌动,似要将天地劈成两半。
小太监将所有卷子收上来,交给官员,重新回到候立位置,其中一人走到殿尾,不经意抬头,脸被风雨扑了一脸,神情惊骇,一时竟忘却所有,惊声叫喊:“白龙?!天上有龙?!……不、是蛇——白蛇——”
尖利的声音在风雨中不显,但殿内实在安静,因此小太监的声音也显得格外清晰。
站在帝王身旁的太监窥见皇帝讶异又蹙起的眼眉,当即怒声呵斥:“喊什么呢?!得了失心疯了是吗?惊扰圣驾!该当何罪!还不快把他拿下,拖出去!”
殿前侍卫快步朝着小太监而去,结果却在捉拿对方的途中,仰头看天,居然也愣住了。
“……真的是白蛇”
接着,就像是传染,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走到殿门前,仰头看天。
谢春酌早在小太监喊“白龙”时,动作停滞,直到此刻,像是为了合群,才慢慢起身,顺着人群朝外而去。
他来到了殿门,身旁拥挤着人,有一道熟悉的气味裹挟了他,不需看,就知道对方是谁。
“看啊,它死了。”季听松轻声说。
谢春酌不受控制般仰起头,隔着身前众多人,他整个人像是被笼罩在殿内昏暗的阴影烛光当中。
殿外,灰暗的天色被雷光电云所劈开,乍然银亮,雨如冰雹,砸在地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
乌云之上,灰与白的交织,一条身形朦胧,如魂似魄的白蛇幻影腾空在云间,银白鳞片时隐时现,身体线条流畅,头颅低下,白瞳静静地看着皇城之下的众人。
一种神性从它身上浮现。
谢春酌感觉到它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平波无澜。
是柳夔吗?它……死了,这是它的魂魄吗?
谢春酌绷着脸,与它对视。
不知多久,那白蛇似是一笑,长尾一甩,雷光颤动之间,消弥于云层之中,再也看不见半分身影。
哗啦啦——
乌云散去,如瀑暴雨逐渐变小,细雨如针,清晰可见,云层之后被遮挡的日光终于突破而出,照亮天地。
“大吉——大吉之兆啊!”有官员突然大喊一声,朝着殿门口观看白蛇游云的帝王伏地跪拜,“陛下千秋万载,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声呼唤,惊醒众人,一时之间,殿内昏暗,烛火摇曳,齐声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响彻大殿时,屹立在众人之中的帝王笑着挥手。
“平身。”
他没有计较众人不久前的失礼,因确实有天兆。
“去请国师。”皇帝对身边的总管太监说。
太监应是,转身离去。
皇帝转身回到上位,众进士也陆陆续续起身。
殿内考试用的桌椅撤下,他们站立在殿前,弯腰,低头,等待皇帝审阅答卷后的传唤。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众人额头溢出汗水,不知是期待还是恐惧,皇帝终于从官员手中拿过前三甲的试卷,一一看完,开口:“谢春酌、季听松、吴阅,上前,让朕好好看看你们的风姿。”
话音落下,进士之中,三者离队,走至前方,恭敬地行礼。
除却谢春酌和季听松二人,吴阅是个年近四十,留着美须的中年男子。
他们一行三人低着头,皇帝看不真切,又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三人闻声抬头,皇帝微哂:“都生得一副好样貌,年轻啊。”
尤其是左一,貌若好女,才华又出众……皇帝想到自己艰难的子嗣,心下叹息,而后手指上下点了点,表情纠结。
谢春酌的心因此高高提起。
谁会是状元呢?
他已经为此付出了那么沉重的代价,他不可以不是状元!
殿内熏香不知何时蔓延开,一层不可见的烟雾从皇帝进殿暗口传入,浅淡的异香飘飘然,传入每个人的口鼻之中,众人神情恍惚,似陷入梦境。
皇帝的手在指向季听松时,停滞在半空。
他侧头看向自己的贴身太监,待看见站了个小太监,才想起来自己把人派去请国师了。
但也能问。
他问:“它怎么来了?”
小太监回:“奴才不知,它像是突然起了兴致,就过来了。”
对话莫名其妙,但因为问话人是帝王,所以没有人露出疑惑的表情。
唯有谢春酌的心,越发抬高,高到,好像要悬挂在这殿堂之上,只等帝王话语声一落,将他砸死。
皇帝微微颔首,将此事抛之脑后,又重新看向面前等待他的三人。
他的手指仍然指向季听松:“你……”
噗——
一切发生在顷刻间。
季听松身体骤然前倾,喷出一口浓血。
血液喷射往前,染红了殿堂,来到了帝王脚前。
众人瞳孔紧缩,下意识朝对方看去,只见季听松不知为何,单手用力抓紧胸口,面色茫然,徒然跪倒在地。
他口中不断溢出血液,脸颊、眼皮染了血珠,坠在上面,一张俊秀温和的脸上此时显现出将死之人的灰白。
“怎么回事?!”
“有刺客?!”
官员尖叫慌乱,大殿登时乱成一锅粥。
谢春酌看见皇帝皱眉,没有丝毫惊慌,反而看向小太监,小太监微微点头,像是应和了对方的猜测。
什么猜测?
谢春酌似乎也明白了。
“嗬……”
压抑的咳嗽从身旁传来,谢春酌扭头朝着对方看去。
季听松、季听松……
谢春酌目光冰冷地看着他,心中念着对方的名字。
季听松大抵也是明白了,所以他也对着谢春酌笑了下。灰白的、失去颜色的面容悲伤而哀切,可他眼神却又是柔软怜惜的。
“……不欠了。”他张张嘴,最后也只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在了属于自己的血泊之中。
殿内鸦雀无声。
与此同时,皇帝沉着脸,道:“换第四名上来。”
官员着急忙慌喊:“赵当喜,上前——”
一名三十几的贡士脚步踉跄地走到了吴阅身旁,神情不安。
皇帝显然失去了耐心,他收回了手,直接开口:“谢春酌,定为状元,吴阅,探花,赵当喜,榜眼。”
话罢,一甩手,转身离开。
负责此事的官员颇觉头疼,看见倒在血泊之中的季听松,又觉荒谬,如在梦中。
但无论如何,他也必须要处理此事,规矩不能乱。
官员沉下心,对着谢春酌等人道:“你们先出殿,会有人带你们去换衣服,时辰到了,就要去游街了。”
众人齐齐应声,陆续往外走,谁也不敢去看地上那个,唯一不能走的人。
谢春酌作为第一名,却成了众贡士之中,往外走的最后一人。
吴阅站在他身侧,本想说话,可盯着他,突然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谢春酌抬手摸去,摸到了一滴血,染红了他的指腹。
这血是属于季听松的。
这红艳得厉害,衬得谢春酌皎白的脸呈现出异样的凄冷丽色。
吴阅竟不敢多看。
“谢谢。”
谢春酌对他微微一笑,而后随着人群走出殿外。
踏出高高的门槛,外面天光明亮,一片灿烂。
谢春酌甩袖,将一切抛之脑后,大步向前。
第158章
雨过天晴, 整座京城被笼罩在雨后淡淡的雾气之中,空气湿润而柔软,散发着草木雨水的气息。
从破晓起便安安静静的街市,在天亮后繁华吵闹, 又在雨时看见天上飞舞的白蛇后更加提高了心中激荡, 以至于当宫门口太监高声演唱前三甲, 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名字后, 喧哗、笑闹、惊叹时, 这种激荡达到了顶峰。
红衣状元, 面如冠玉, 身骑白马, 气宇轩昂,跨马游街, 走在队伍最前沿, 没有人会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街市两边沿街的酒馆客栈门窗大开,许多少爷小姐探出头来, 视线在状元、榜眼、探花三人身上看了一圈,最后毫不犹豫地往状元身上砸香囊和手帕。
又因着怕香囊砸伤,亦或者剐蹭到状元那张俊脸,香囊也只砸了白马, 香帕倒是如天女散花,纷纷扰扰, 铺天盖地地落下,总有一半能落到状元的身上。
有一丁香紫的丝帕恰好飘飘然地落在了状元头上,因展开而下,帕长,如盖头般盖住了对方的头脸。
骑马的动作因此而停下, 扔丝帕的小娘子心下忐忑又兴奋,既怕对方不喜,又高兴于自己的特殊。
护着这一行人游街的官员小吏见状,正要开口呼唤,却见状元唇角微勾。
小吏一怔。
下一秒,在众目睽睽之下,骑在白马上,姿容秀美的状元郎,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往上一抚,轻纱垂在他指尖,随着动作而挑起,露出翦水秋瞳,乌黑长睫一颤,叫众人看着他的心也跟着抖了一抖。
轻纱下,状元郎的容颜如画,唇红齿白。
他朝着扔丝帕的小娘子弯唇一笑,挑起轻纱的手略用巧劲,就将丁香紫丝帕从纱帽上挑下,抬高,风一吹,恰好将其吹落,飘至身后。
四街皆静。
状元郎却朗然一笑,意气风发,骑马往前去了。
众人回神,街市便如热油里扔下一滴水,沸腾炸锅。
站在街道两旁的人齐齐去抢被风吹落的丁香紫丝帕,而更多的则是继续往状元郎身上扔,这下发了狂,连身上的荷包银子都扔过去,直砸得榜眼探花也得了无妄之灾,疼得大叫:“砸错人了!”。
那位站在楼上的小娘子愣了好半晌,看着那道身骑白马的身影消失,才骤然红了脸,攥紧手中的帕子,喃喃道:“……我一定要嫁给他。”说完,急匆匆地往家的方向跑去,生怕被人捷足先登,连身后的侍女都扔下了。
这一举动,又是惹得酒楼里众人一阵笑闹。
“这状元郎出息可大了,也不知道能被谁家榜下捉婿。”
“说不定早就被人捷足先登,成了某位大人家里的乘龙快婿了!”
“这话可说不得,反正据我所知,这位谢公子身上是没有婚约的,素日里与那些个举子出门交谈学习,也从不狎妓,就连听曲儿也少呢。”
酒楼里头的人举杯相饮,不由得谈论起今日的焦点来。
说到某处,更是拍桌互相叫喊起来,仿佛谁的声音大,谁说得就更正确,以至于声音一路传递,楼上包厢也能将他们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不愧是静谭大师。”闻羽饮茶,想到今日所见,脸上笑意浮现,颇觉快活。
他忍俊不禁,叹道:“果然如您所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不仅柳夔无法渡劫成仙而死,死后被魏琮砍下头颅,季听松也在殿试前吐血身亡。
一下死了两个情敌,闻羽只觉快活无比,况且……柳夔于谢春酌,无论如何,在都会占据一些重量。
即使没有,就凭着今日白蛇魂魄游天飞至皇城之上,只为看心上人一眼的情形,也该在谢春酌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思及此事,闻羽心下又生出几分不悦和嫉妒。
都说活人不能和死人比。
就像是死人比活人沉,魂魄逝去了,满腔的情感,爱恨情仇痴嗔怒怨,却都留在了身体里。
一条命的重量,生前死后的爱恨,与活着的人缄难于口的爱恨,后者怎么能和前者比呢?活人怎么比得过死人呢?
不过闻羽自信,只要时间够久,谢春酌的心迟早会被他拿下,囊入怀中。
而魏琮……恐怕与他也比不了半分。
魏琮逞一时之勇,亲手策划斩杀柳夔,其中虽然有谢春酌的参与,但事后谢春酌会不会恨魏琮……就说不定了。
这就是静谭所说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大师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吗?果真是神鬼莫测。”
闻羽抬眸,看向坐在自己对面,正微微垂眸,端起茶盏饮茶的青年。
如果不是知道面前的人是带发修行的和尚,闻羽怕是会将对方认成是某个世家贵族养在家中的公子。
年龄不过立冠,却有如此才能本事,真是叫人恐惧不安啊。
闻羽微笑着看着对方,直到对方抿了一口热茶,染红薄唇,缓缓开口:“世事无常,却自有天定。轮回运转,一切都在人心。”
白雾缭绕,遮挡着清俊出尘的面容,为其增添几分神秘。
静谭放下茶盏,杯底磕碰桌面,发出清脆短促的响声。
“对于这一切,殿下满意吗?”
闻羽笑:“我当然满意。”
顿了顿,似又想到了什么,莫名其妙道:“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前者我达不到,若是后者能实现就好了。”
静谭看向他。
闻羽倾身向前,靠在案几上,轻声道:“但我还想要更满意。大师会帮我吗?”
他微笑:“会的吧?毕竟国师大人想要长长久久坐稳位置,千秋万载之下,还需要我帮忙呢。”
谁叫皇帝只有他一个流落在外的、能确定身份的子嗣呢?
国师虽有本事,却也不能彻底果决帝王对于子嗣的渴求和极端。
除非长生……可柳夔这只半仙都能死,一皆凡人,又如何能突破□□达到长生呢?只有皇帝还在不死心,妄想两手抓。
就是因为如此,才使得闻羽和静谭搭上线,达成合作。
“殿下不可过于自信。”静谭突然开口道,“陛下虽只有您一位子嗣,可宗室子却不止一位。”
闻羽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不在乎,“以前便罢了,现在他们也还敢妄想吗?”
“殿下的身份还未公布。”静谭这时不像一位德高望重的年轻法师,反而像是一名谋士。
他倾斜茶盏,将里面的热水倒出些许,桌面瞬间堆砌起指腹大小的水珠,手指沾取,轻轻滑动。
“况且,有人绸缪已久,即使殿下的身份公布身后无助力,谁又会支持谁呢?”
那可是皇权啊!是能够坐拥天下的位置,是天下之主,是妖邪都不敢侵犯半分,恐惧万分的人!
这样的权利与地位,一个年轻力壮的帝王或许可以严厉阻隔所有人的觊觎,但是一个年迈苍老、昏庸的帝王不可以,一个没有根基、出身乡野,做过土匪的继承者也不可以。
但年轻的继承人睥睨天下,丝毫不觉恐惧,反而问他:“谁敢?”
沾染茶水的指腹已然写下了一个字。
静谭收手,端坐于案几前,闻羽垂眸望去,只见一个字——荣-
荣国侯府。
傍晚时分,夕阳余晖静静散落在天地间,相比于西街市的吵闹与兴奋,东街像是被隔绝在了皇城喧闹之外,静谧安稳。
东街上下住着皇亲国戚,重臣宗室,殿试揭榜,状元游街于他们而言不过是隔几年就有的一场表演。
百姓、寒门穷极一生才能获得的一切,对他们来说,一生下来就唾手可得。
位于东街内的荣国侯府中,上下皆安静,侍女仆从深深低着头,恨不得连走路都将鞋袜脱下,力求不发出一丁点声音,以免惹怒了府中主人。
但即便如此,对方还是没能避免大发雷霆。
有名的瓷窑烧炼而出的青花瓷盏色泽莹润,花纹秀致,本该是放在柜中细细珍藏的物件,此时却被狠狠砸落在地上,跟着茶水一起飞溅,四分五裂。
弹射而起的碎片划破了跪在地上的阿金的脸颊,但他却不敢呼痛,也不敢求饶,而是垂着头,等待面前人质问和发泄。
果不其然,下一秒,肩膀传来一阵踢力,直把他踢得往后仰倒而去。
当手掌压到碎裂的瓷片,划出伤痕,血液流淌而出时,阿金的口中终于还是忍不住泄出半分痛意。
“世子出门,你居然瞒着我!”荣国侯双目圆睁、充血,咬牙切齿地冲着阿金大骂。
他情绪激动,胸口起伏时带着喘息,犹如野兽在蓄力发出攻击时,短暂的停顿。
阿金抖着身子,俯身跪拜,额头磕在地面:“……世子出门得急切,又有您派来的高僧侍从陪在身边,奴不便问,问了世子恼怒,叫奴去问夫人……夫人那时又病了。”
荣国侯闻言一怔,本想骂他为什么不来找他,可略一思索,他当时在皇宫里面,阿金怎么能找得到他呢?
只是即便如此,魏琮也不该离开京城,又跑回那乡野之中去!
“真是糊涂了!”荣国侯怒骂,“我那么辛苦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他的以后!他却连好好待在府里都做不到!真是个孽障!”
骂归骂,荣国侯却也知道魏琮做此事的缘由。
自己生的儿子,去了一趟外头,回来魂就丢了,他可不信里头没点别的说法,所以一早就叫人去查了事情首尾。
原本他没把这件事在心上,现在看来,还是需要好好处理一番,以免到时惹祸。
荣国侯思绪转了一圈,冷静下来。
他漠然地看着抖如糠筛的阿金,冷声吩咐:“你把世子、二公子,以及那位谢状元的关系,一一给我道个清楚!”-
“谢兄!恭喜你啊,成为状元了!”
游街结束,官员与百姓皆散去后,四周街坊邻居以及谢春酌以往交好的友人、富商家的小厮接连围上来。
其中一举子兴奋地冲到了谢春酌面前,手舞足蹈:“你当时游街可把大家迷得够呛,就那伸手撩丝帕的动作,你可知,现在满京城丁香紫的丝帕都卖断货了!”
这举子没能成功通过会试,人却也开朗,并不因此郁郁寡欢,因家中商铺开满各地,人又大方,与谢春酌关系还算不错。
他冲谢春酌挤眉弄眼:“到时发达了,可别忘了小的我。娶了谁家贵女,也要与我说一声,说不定我们能做连襟呢?”
谢春酌失笑:“别贫嘴。”
话罢,见举子盯着他发呆,略一挑眉,轻笑道:“怎么,你现在就发起梦来了?”
举子回神,耳根微红,嘀咕:“……你这姿容,怕是驸马也当得,我还是罢了罢了。”
状元之姿,果然了得。
第159章
殿试结束, 在等待皇帝赐官的时间里,谢春酌如众星捧月,被人拥趸着来往各处宴会以及邀约。
之前与他交好,暗中赠予钱财的商户更是喜不自胜, 恨不得把家中儿女挑挑拣拣, 送他几个, 以好维持彼此之间的交易。
只是无论如何想, 这事也是私下交谈试探, 一旦得了拒绝, 就无声无息地撇开话题, 继续说笑了。
谢春酌挑拣了几个宴会, 参加后便借口不胜酒力,怕因为玩乐丧失心志, 面圣失态, 谢绝了接下来的宴席邀请。
被他拒绝的人不由懊恼自己下手太慢,送礼太轻, 不多时,谢春酌院中又流水般堆满了礼品,各式各样,叫人眼花缭乱。
也有人见这院落太小, 要送谢春酌一座更大的宅邸,可仍旧被拒绝了。
众人心下疑惑, 却也只当谢春酌要作出清廉、不忘初心的样子给各官员以及皇帝看,不便明面收取,因此私下送礼时顺带着,把宅邸契书连同银票放在一起。
夜间,谢春酌拆开各府送来的信件, 有官员的,也有富商的,明里暗里的邀约与交好,价值桌面上的珍宝书籍,令谢春酌笑着摇头,感慨道:“只是一个状元。”
一个状元,已经值得他付出了许多代价,一个状元,也值得他们为此付出更多的代价。
如果更进一步呢?
他想要更进一步!
谢春酌双目亮如火炬,心中激荡。
满室光辉,有多少出自于他桌面上的礼品呢?什么时候,他的屋内能够尽数皆是绫罗绸缎,珍宝稀物?
世人都言人生四喜,大喜为金榜题名,后喜为洞房花烛夜,他如今该做的,也该是考虑自己的婚事了。
现在他最大的两个威胁,柳夔、季听松已死,他没有了禁锢,唯独只剩下魏琮还活着,知道他的过去和一切,但魏琮现下不在京城,赶赴而来,快马加鞭也需要一个多月,只要他找个权位高重的岳家,魏琮就不敢轻举妄动。
而谁才能既压制住魏琮,又能不让魏琮狗急跳墙,和他同归于尽呢?
谢春酌沉下心,一一拆开信件,视线在落到某一处落尾处时,眼中闪过讶异。
姜钰……姜姑娘……
来帖署名却又是丞相府。
姜姑娘……是丞相女儿?
谢春酌压下惊诧,仔仔细细将一封信看完,陷入沉思。
姜姑娘约他明日于大华寺一叙。
大华寺……是之前他春闱前去过的地方,也是在大华寺,他意外遇见了静谭。
想到静谭,谢春酌的手不禁攥紧了纸张,窸窣的脆响从他与信纸相触的地方传出。
他松开手,信纸已经被揉皱了部分,字迹变得模糊歪曲。
是了,他还忘了静谭。
这人也不得不防。
现下也没听说静谭回宫,而大华寺香火鼎盛,恐怕这人还待在大华寺没离开。
看来明天无论如何,他都得去大华寺一趟,既是赴约,与姜姑娘一叙,也是伺机再见静谭一面,摸清楚对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后者比前者更重要,但前者也不可忽略……
谢春酌深呼吸一口气,将白日里的得意与浮躁尽数从心中驱赶出去,稳下心。
他必须要小心谨慎,才能稳妥地获得一切-
大华寺。
殿试揭榜,状元游街后,中榜举子陆陆续续返回寺庙还愿,无论家产是否丰厚,大多都捐赠了些许银两增添香火。
当然,还愿虽虔诚,但心下多有其他盘算也是真的。
有言道成家立业,多数人却都是先立业后成家。立业后自身有了功名官职,身份地位水涨船高,能挑选的岳家也不可同日而语,地位价值跟着水涨船高,两者才好门当户对,共同进退。
因此,往来大华寺的公子女眷,皆衣着讲究,风度翩翩,一时间香火气息与各种熏香之气交杂,春风一吹,暖意升腾,整座大华寺像是一座正源源不断燃烧的香炉。
谢春酌从外踏入寺中,按照书信里面所述,走至西北侧的院落之外,飞檐红墙,一派肃穆,院中古树屹立在其中,枝叶茂盛,而就在树下,站着一个年轻女子。
对方将一头乌发用簪子简易簪起,配有珍珠流苏,随着风动,珍珠相碰发出细微的响声,暮山紫披风罩盖住身形,却也依旧能看出其身姿挺拔,不似寻常女子纤弱。
谢春酌没有靠近,而是唤声:“姜姑娘,一别数月,近来可好?”
那人闻声转身,露出谢春酌所熟悉的俊丽面容,话语哀怨:“谢状元还敢问呢,这许久,也不见你来找过我,我一直在家里等你上门……如果不是你这次高中状元,恐怕我还出不了门,不得与你相见。”
果不其然,这女子一开口就是莫名其妙的哀怨亲昵。
谢春酌心中微哂,面上不显,愧疚道:“抱歉。”
可他没想到,不道歉还好,一道歉,对方就开始蹬鼻子上脸,快步走上前,眨眼间,就来到了他的面前,抓起他的手,凄凄惨惨地卖可怜。
“你可知这段时间以来,我是怎么过来的?家中要给我挑选郎君成婚,让好几家前后来相看,我都不满意拒绝了……我心中有你,又怎么会答应他们呢?
日子久了,我爹娘觉得奇怪,逼问于我,我不得已跟他们说了,我们之间……已有肌肤之亲。”
这话一出,把谢春酌骇得瞪大眼睛,愣了好半晌都没回神。
他一张俏脸吓得雪白,神情发懵,显然是没想到自己还未入朝堂,就先一步引了丞相的仇恨。
闻羽见状,心中发笑,又爱又怜,表情还是一副急迫哀切的模样。
他紧跟着继续说:“那日我们……”他欲言又止,等到谢春酌回神要反驳,张口道,“即使没到最后一步,你也不可否认,我们确实有了关系。”
“……”谢春酌只恨喝酒误事,这姜姑娘不像女子!
怎么会有人拿着这件事来做把柄的?还是丞相府的小姐。
她的身份,嫁入皇家都绰绰有余,为何就要来逼他呢?
脑子进水了?
谢春酌不好把这话说出口,额头青筋跳了跳,勉强压下心绪,耐心询问:“所以你现在想怎么样?”
“我要你娶我。”姜姑娘的话语、语调掷地有声,干脆利落,显然是在心中思虑已久。
不出谢春酌所料。
“我们之间家世悬殊,我即使高中状元,往后官职也需熬,不知前程如何,怎么能娶你呢?”
谢春酌面色沉稳,好心宽抚,“那日之事……我们终究没做到最后一步,此事不要声张,我不会说出去,你还是能嫁入高门,成就富贵一生。”
说句实话,谢春酌是不想娶姜姑娘的,他依旧觉得此女古怪,加之身形过于高大……
他不是厌恶鄙夷,只因过往与各个男子相处,他们都比自己高,压迫感十足,在面对姜姑娘时,虽然对方时有压制,但谢春酌还是能感觉到对方那双看似柔弱的眼眸里蕴含着的危险之色。
但姜姑娘不知,而是说:“你与我成婚,我爹娘便是你爹娘,他们怎么会让自己的儿子一辈子做个小官呢?”
“……你必会进翰林院,熬上两年,再入各部,最后进入内阁,继承我爹的位置……”姜姑娘看着谢春酌神情微动,不再挣脱他的手,声音愈发压低,飘渺勾人。
“或者不必熬资历,你只需要一个机会,就能够官至一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要你和我成婚。”
多么诱人的条件,代价不过是娶自己不喜爱的女子而已,况且这女子又不是貌丑无盐,还对他情根深重。
谢春酌眼中闪过犹豫,最后在姜姑娘极具压迫力的眼神下,轻声开口:“丞相真的会同意吗?我家产颇薄,又无父母在世……但我是万万不肯入赘的。”
听起来像是又吃又拿,旁人若是听见,估摸着是要鄙夷一番的,可因着谢春酌的脸,这鄙夷又得降之又降,成了苦衷。
谢春酌今日穿得简单,浅淡的鹅黄色衣袍,外披米白罩衣,料子细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衣衫显气色,衬得他一张皎白秀美的脸如珍珠般,散发着盈盈的光泽,双眸含水,长睫微颤,迟疑询问,又找补后句的倔强模样,着实叫人恨不得将他揉进怀里连喊几句心肝。
至少姜姑娘暗自恼恨,早知换身衣衫,用皇子身份来寻谢春酌,保准对方屈服,还管什么愿不愿意呢?
不过这样又少了乐趣……他还想要谢春酌的真心。
强压下心中的痒意,姜姑娘抓住他的手,握进掌心,微微一笑,笃定道:“他们会同意的,因为我已经找到了他们不得不同意的办法。”
“什么办法?”谢春酌问。
“让国师寻陛下赐婚你我。”
国师……静谭……
谢春酌心神一动,反握住姜姑娘的手,“……你与静谭法师相熟?”
姜姑娘讶异于他的主动,闻言笑道:“是呀。我母亲因常年卧病在床,信佛法,陛下怜惜我母亲一片向佛之心,于是叫静谭法师时不时去我家中为我母亲祈福……因此,我与法师也有交谈,关系尚可。”
“如此,他便愿意为你我二人,向陛下求旨意?”谢春酌的怀疑没有减轻。
姜姑娘也不需要减轻他的怀疑。谢春酌越怀疑,就说明他越心动。
“是呀。”姜姑娘娇俏地冲他眨眼,“他可是个好人。”
而后又冲他撒娇:“这样总可以了吧?你答应娶我了吗?”
一个女子做到这地步,可谓是豁出去了,没有男子会不为此感动,但谢春酌只觉毛骨悚然。
不过说到底,这件事百利而无一害,所以他颔首应承:“一切如你所言。”
姜姑娘喜不自胜,张开手臂,居然朝着他直接抱过来。
谢春酌躲避不及,被他抱进怀里,感受到对方胸口的柔软,表情、身体骤然一僵。
姜姑娘忍俊不禁,故意在他耳边道:
“你可记得一定要来提亲啊。”
“……好。”
第160章
二人就这样在院中抱了一会儿, 谢春酌最后以“与礼不合”挣脱了对方的怀抱。
谢春酌怕他再对自己动手动脚,借口在外被人看见二人私相授受,名声传进丞相耳中不好听,又要和他分开。
“我一个女子都不怕, 你一个男子倒是怕得恨不得躲我三丈远。”姜姑娘哀怨道。
说着, 手里丁香紫的帕子往谢春酌脸上一甩, 看着对方蹙眉躲避的模样, 脸上笑意加深, 拉长语调, 轻声说:“……我等着你我成婚那一天。”
那一天, 他必定要让谢春酌穿着婚服, 头盖红盖头,主动走到他面前, 求他疼爱。
他会亲手揭开谢春酌头上的红纱, 犹如那天对方高中状元,跨马游街时一般。
谢春酌被他嗔怪引诱地看着, 心里却生不出半分绮念。
他怕这位丞相之女再纠缠不休,思索着要如何找借口离开,却不想对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眼中闪过不耐。
“我要先行离开了。”姜姑娘依依不舍地对他说, “……家里人找我了,我不得不走, 你要是想我,就派人到丞相府给我送信,只要跟侍从报你的名字就好了。”
谢春酌应好,“你快些回去吧。”
姜姑娘哀哀切切地看他:“我走了。”
谢春酌点头:“一路小心。”
姜姑娘眨眨眼,暗示:“……我真的走了, 你不对我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吗?”
谢春酌装傻:“有事我会去丞相府寻你的,若是丞相答应了你我之事,我再请喜婆上门过礼。你就安心回家等消息吧。”
“……”
闻羽算是看出来了,事到如今,谢春酌对他这女装打扮仍然是不感兴趣,若不是丞相府能给对方带来助力,谢春酌恐怕理都不会理他。
不过这样倒是平添了几分乐趣,他最爱瞧见对方那抗拒又不得不服从的模样了,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
闻羽微微一笑:“既然如此,你也得叫我安心才对。”
声音一落,谢春酌顿感不妙,正要后退闪避,手腕就被迅速攥住,阻止他逃离。
也不知一个女子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力气和身形,略一用力,就轻轻松松地把他拉扯进怀里,裹挟住。
谢春酌惊慌抬头,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就看见这人低着头闭眼朝他撞来,谢春酌被他吓了一跳,生怕对方把他头磕破,下意识仰头,结果却又被对方得逞。
在瞥见对方翘起的嘴角和狡黠的笑时,谢春酌就知道自己中计了。
唇被咬了个正着,谢春酌没咬紧牙关,闻羽的舌尖就顺着唇缝直入,进入了温热柔软的口腔。
鹬蚌相争,鹬想要吃的也就是这一口软肉。果真是香甜,叫人欲罢不能。
闻羽本就比谢春酌高上大半个头,着女装,又不会缩骨,头发刻意没梳高,但也还是瞧着人十分挺拔。离远了,这种压迫感少些,现在二人近得密不可分,谢春酌几乎窒息。
若不是时间确实紧迫,闻羽不得不在一声声暗号中回神,松开口,谢春酌就要在他怀里晕过去了。
“我等你。”闻羽双眸晶亮,如火般注视着谢春酌,想要将其燃烧,裹进心口。
谢春酌脸颊潮红,眼眶、眼尾微红,乌黑长睫上还挂着些许晶莹的泪珠,秀眉蹙起,闻言不禁瞪视对方。
可瞧见对方花了的唇妆,以及过分高大的躯体,谢春酌咬咬牙,还是忍了下来。
“……你先放开我。”
闻羽挑眉,倒也知道自己得意忘形,做过火,未免太多暴露破绽,他任由谢春酌在自己怀里挣扎离开。
怀中空空,闻羽心下不免生出怅然遗憾,更多的则是渴望,要是能一直抱着谢春酌不松开就好了。
也快了,这样的日子就快来了。
一声高过一声的脆响哨音,响至谢春酌缓过神,都不由自主朝着声音来源方向看去。
闻羽面色微沉,顾不得与谢春酌再厮磨片刻,擦了擦唇角花了的胭脂,笑着说了句:“我先走了。”待得对方忍着羞恼之意点头,才提着裙摆,翩翩离开。
这人离开了,谢春酌还靠在院内的古树上喘息。
他垂首,鬓边青丝落在脸颊边,他用手撩至耳边,又觉唇上火辣发麻,抬手擦去,指腹染上了些许红艳艳的胭脂,像血一样。
谢春酌皱眉,闭目,回忆自己从踏入这座寺庙,到现在所发生的事情……太像一个针对他的陷阱了。
姜姑娘居然那么恰好就是丞相府的小姐,那么恰好他们曾经相识,又那么恰好,丞相的官职能与魏琮所在的荣国侯府相制衡,不至于让魏琮无法无天,将他带走。
但无论是不是陷阱,他现在都必须踏进里面去。
只是……谁说他只能做被动的猎物呢?
谢春酌看着指腹上的胭脂,骤然一笑。
他从古树树干上直起身,拿出随身携带的丝帕将手上与唇上的胭脂擦干净,整理好微乱的衣衫,起身离开。
而在他往外走了几步之后,袖口之中的丝帕却因没放好的缘故,随着风一吹,落出去,又飘飘然地回归了院落之中。
呼呼——
春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窣窣”的响声,丝帕在半空中随着落叶一齐飞舞,最后在风停时悠然落下。
一只腕戴佛珠的手抬高,如抓握花朵一样把它从空中扯下。
涂抹的胭脂在雪白的丝帕上也像是一朵朵正在盛开的艳红春花。
静谭垂眸,静静看着这方丝帕。
风声阵阵喧嚣,似在诉说情意。片刻后,他最终还是将它收入怀中-
闻羽的动作很快,谢春酌刚收到旨意进入翰林院,授从六品修撰,入翰林值班的第二日傍晚,他回到家中,便看见丞相府的马车正候立在他家院门口。
小厮看见他回来,立即走到马车旁轻声唤:“二夫人,谢大人回来了。”
马车帘子掀开,里头走出个模样矜贵,眉目英气的妇人。此女,应当就是丞相府的二房夫人。
姜丞相官至高位,作为大哥,自然是没有分房,带着两个弟弟一齐住在府中,二弟姜柴在兵部做侍郎,三弟姜西岸则是外放做官,只剩下妻子与儿女一齐待在京城伺候母亲。
谢春酌认得这位二房夫人,因为丞相夫人卧病在床,不能处理家务杂事,放权给了这位二夫人。
这位二夫人常年出入京城各地的商铺,脾气泼辣,将丞相府上下管控严格,又知进退,在京城上下夫人口中,可谓是夸赞不断,名声赫赫。
此时对方看见谢春酌,本漫不经心的表情骤然一变,脸上闪过惊艳,而后笑容高高挂起,显出几分热切与真意来。
“真是久闻不如一见!未曾想,谢大人比起他人口中还要风姿卓越。”
二夫人被侍女扶下车,笑意盈盈上前,行礼后,道:“只是要便宜我家孩子了,若是旁人听见了,恐怕也要说上我一通,把我说成恶霸,直抢了鼎鼎有名的秀姿美容状元郎呢!”
二夫人笑语连连,舌灿莲花,说得人心情愉悦。
谢春酌连忙行礼道:“夫人谬赞了,满京城谁人不知您的为人善举,就冲着您去年冬日主动施粥给城内外的乞丐难民,又主动捐赠五百两给予他们搭建破损房屋,如今也不知死去多少可怜百姓。”
二夫人闻言,笑容愈发灿烂。
两人都是嘴巧的人,说不出半分不中听的话,只是简单你来我往两句,彼此脸上都带了真切愉悦的笑,随后便自然而然地进院继续相聊。
进院后,又是一阵寒暄,因为谢春酌无在世高堂,二夫人简单问候,便怜惜道:“你如今出息了,他们泉下有知,也会为你骄傲的。”
“只求问心无愧,将一身血肉报效王朝。”谢春酌双眸清亮,坚定道,“天下为家,陛下便是吾父。”
二夫人看着谢春酌,眼中闪过赞叹和可惜。
这一抹飞速掠过的情绪被谢春酌所捕捉到,他心神微动,正待要伺机试探,却没想到对方先一步开口。
“依谢大人的聪慧,想必也知道,今日我来是为了你与我家孩子的婚约。”
二夫人肃着道:“我兄长拗不过家里那个孩子的恳求,最后还是服软了,派我来瞧瞧你,我现在看你是万分满意,只问你,你愿意与我家结亲吗?”
话到此处,事到如今,谢春酌再没退路。
他点头:“我愿意。我定会好好照顾姜小姐。”
二夫人故意绷紧的脸松下,看向谢春酌的眼中愈发怜惜欣赏,还有几分得意与谨慎。
“好,既然如此,之后的事你一概不用负责,喜婆,过礼,我们都会派人来协助你,你只需要出面就好了。”
二夫人笑着道:“你就好好等着当新郎官就好了,荣华富贵,青云之路,都等着你呢。”
话罢,二夫人侧头看了眼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他……我兄长还等着我复命呢。”
谢春酌不好留她,起身相送:“来日再去府上拜访,还望夫人莫要嫌弃。”
二夫人笑得意味深长:“怎么会呢,你是有大造化的。”
看着对方转身离开,踏上马车,谢春酌突然开口,叫住了对方:“二夫人。”
二夫人疑惑回头,便听见他问:“姜姑娘在府中排名第几呢?”
二夫人怔愣,眼中闪过慌乱,但很快她镇定下来,答道:“……第一。她是我兄长的嫡女。”
谢春酌颔首:“我明白了。”
二夫人不敢问他明白了什么,讪笑着,忙不迭进了马车内。
不多时,车夫驾着马车,他们就离开了这座对他们而言,过分窄小的院落。
夕阳斜落,浓郁的橙红色光辉落下,马车嗒嗒离去,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谢春酌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歪斜,静静立着,突然感受到一股未知的阴谋朝着他袭来-
谢春酌与丞相府嫡出小姐定亲的消息,在不久后席卷了京城,成为众人口中的饭后闲谈。
有戏谑丞相榜下捉婿的,也有讥讽谢春酌攀附权贵,不过归根究底,还是羡慕具多。
魏琮自外回来,来到侯府门口,耳边不知听了多少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阿金侯立在一旁,小心翼翼觎看他的表情,忐忑不安。
“世子……”阿金欲言又止。
魏琮手提锦布制成的包袱,里面裹着不知何物,闻言睨了阿金一眼,直接扔过去。
阿金下意识接住,又惊惧于里面的东西,几乎把它如贡品般高高举起。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魏琮冷冷一笑,“什么丞相府嫡女……算什么东西……”
他看向阿金,漠然道:“去告诉谢春酌,他有东西落在我这里了,想要,就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