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他呕了一口血
岑璠察觉到异样,紧抿着唇,手捏紧。
杨知聿低声喃喃两句,转眼瞧见岑璠这副紧张模样,眼中却多出来些玩味。
他压着声音神秘道:“你可知道,前面是谁的车?”
岑璠淡淡道:“不想知道。”
杨知聿自己回答,“你放心,他的人没追过来。”
“前面是郑家的车。”
岑璠听到,却是怔了怔。
下一刻,她毫不犹豫自己掀开了帘子。
那被婢女搀扶下来的倩影,她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昨天杨太尉说的话她还未忘,竟是真的,她真的出了城…
岑璠放下车帘,起身就要出去。
杨知聿拉住她的手腕,压低声音,“你干什么?岑璠,你再心好,也不必去和郑家人解释吧!”
“你放开!”
杨知聿放开她,还是不敢大声说话,“那位姑娘心有所属,此番出来也只是郑家的意思,你不必去同她解释。”
坐在马车外的墨群却已经将两人的话听了进去,他向远处喊了一声,“郑姑娘,我家岑姑娘想见你。”
远处的人听见,向这边看来。
岑璠顾不得这么多,窜出马车。
郑伊湄看见她,惊讶道:“皎皎?”
听到这声“皎皎”,岑璠毫不犹疑跳下车,向她而去。
杨知聿望着走向彼此的两个姑娘,又低眼看墨群,冷笑一声。
墨群回了个挑衅的笑。
远处的岑璠并未注意到这些,只想着怎么和郑伊湄解释。
走近些,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郑伊湄约莫知道她为何会这样,摇头温笑,“皎皎不要觉得有什么,外面那些话多是假的,我不喜欢晋王,你也没有抢我的婚事。”
“倒是皎皎,你真的喜欢晋王吗,还是说晋王一厢情愿?”
自那道圣旨上门后,还没有人问过她是否喜欢……
只有她这么问了。
岑璠鼻头一酸,不知怎么答,回头看向身后的马车。
郑伊湄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在认出杨知聿时,转而明白了什么,
她锁紧眉,一向温和的面容多了些严厉,拉着她的手腕向前去。
杨知聿下车,向她端正行了个礼。
郑伊湄将她挡在身后,问:“不知杨将军带她出城,所谓何事?”
杨知聿知道瞒不住,索性照实答:“岑姑娘不喜欢这门婚事,在下只是带她出城而已。”
“杨将军可知道,违抗圣旨,可是大罪。”
“这门婚事,明日便会退。”
郑伊湄上前一步,问,“可有十足的把握?”
杨知聿目光微低,未直面她的问题,回避道:“我会护她周全。”
郑伊湄听罢,将岑璠又往身后带了些,“既无十足的把握,那不如我带着皎皎走,若是事成自是再好不过,若是不成,我一个女子,带着她也不会落得一个逃婚的罪责,将军看这样如何?”
事情超出了杨知聿的控制,他没有松口,反问道:“郑姑娘和她认识?”
“认识,但这无关认识与否,我说的对她来说,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郑伊湄转而问她,“皎皎觉得呢?”
杨知聿向她施示意,可岑璠没做理会,道:“杨将军先回去吧,我和阿湄走。”
一旁的墨群忽地笑了一声。
杨知聿睨了一眼,而后回过目光,笑道:“既是岑姑娘愿意,那就将这件事交给姑娘了。”
他转身,看了眼还在车上的墨群,冷道:“还望阁下尽好自己的本分,护好她。”
墨群下车,抱拳道:“不劳将军费心。”
说罢,便进了郑家的队伍。
紫芯去河边洗了脸,回来时发现马车已经不见踪影,停在面前的变成了一辆牛车。
本朝牛车并不是家家都能有,也只有品阶高些的士大夫贵族能用。
而面前的香车竟还用四头牛拉着,车架皆用金丝楠木做成,窗户镶金嵌宝,飞檐上雕有衔枝喜鹊,车前挂着一块润泽玉璧,四角挂钩上悬着香囊,莫不是四姓世家,才敢在此郊野如此张扬。
正当紫芯诧异是,只见守在车外的墨群头往里一歪,示意她进去。
车内宽敞,一贴身丫鬟正打着扇,而那贵女正握着自家姑娘的手,道:“这镯子碎了没关系,我再给你一个就是了。”
自家小姐回了个笑,声音可比她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温柔,“这手伤了也可惜,本想着给你亲自画一幅的…”
紫芯挤了挤眉,悄无声息地坐下,
郑伊湄倒是注意到了她,笑了笑,“这小姑娘,上次倒是没见你带出来。”
岑璠笑了笑,也并未多说什么,介绍道:“这位是我身边的紫芯,上次那个是槿儿。”
郑伊湄颔首:“你和紫芯姑娘这几日就随我在别院住几日,那晋王并非痴缠之人,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多谢阿湄。”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的。”郑伊湄还有事不放心,又提醒道:“皎皎可知,这晋王有位舅父是当朝太尉,也是刚才那位杨将军的义父?”
岑璠移开目光,道:“知道…”
郑伊湄道:“皎皎要记住,无论这婚能不能退成,都要小心此人。”
那杨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他父亲虽是晋王势力,可也并不认同此人作风。
此番晋王执意求娶,皎皎必会成此人眼中钉。
一旁的蒲菊轻声接话道:“姑娘您也知道,那杨将军是不好惹的……”
岑璠便是有些犹豫,“我住在你的别院,会不会给郑家添麻烦?”
只见郑伊湄敲了
下蒲菊的脑门,道:“皎皎放心,我郑家的麻烦,他还不敢找。”
岑璠便是安心了许多。
紫芯却愣住。
据她所知,洛阳能坐得起这种牛车,只有一位郑六姑娘……
先是杨将军,现在换做郑姑娘,难不成是三人合谋?这郑姑娘不是先前打算嫁给晋王吗?
她没听错吧……
紫芯满腹疑问,却也不敢问出口。
牛车行了有一会儿,斑驳的树影漏下日光,已然进了山林,隐约能听见鹃鸟悠扬,清风吹进来青草木香。
郑伊湄看了看窗外,道:“我的院子离这儿不远,若是不嫌热,咱们待会儿可以去放纸鸢,想去河边钓鱼也行,煨了汤尝个鲜头。”
“我院子里还有几坛酒,咱们晚上也可以尝几杯……”
她滔滔不绝,岑璠只在旁安静地听。
纸鸢,钓鱼,喝酒……
这些事她来洛阳时,想都不敢想。
一缕光自帘外漏了进来,岑璠不由自主也挑开车帘。
暖阳和风,一切都很惬意。
她盈盈一笑,眼中倒映着和煦的春光,“那咱们一会儿去钓鱼吧。”
“好啊。”
不过一会儿,牛车便停在了一处院落,即使是山间别院,也是一座三进院。
紫芯自幼在黄家,倒也没见过这样的院子,那院门枋上雕刻着云纹野鹤,门上挂着一只绣球纱灯,游廊上的横梁镶着金纹。
过了垂花门,庭院内小池边上的亭子都是用琉璃瓦铺成的,即使不常住人,也有不少仆人在此洒扫,倒是不知京城郑氏的府邸又会富丽堂皇成什么样。
郑伊湄带着她转了一圈院子,让吩咐院子里的厨娘准备酒菜,带着几个人,拿了鱼竿鱼篓出了门。
没过几步便到了河边,停在岸边的一棵槐树下,不用吩咐,便有侍卫摆了扇屏风,遮住烈阳,侍女将软凳和果子放在一旁,本来想留一两个婢女打扇,也被郑伊湄遣了下去。
紫芯站在原地,一时转不过弯,蒲菊便是拉着她的胳膊,到远处去摘果子了。
郑伊湄抛了竿,岑璠见状也挂饵甩出钩。
郑伊湄看着她一套动作娴熟,不禁扑哧一笑,“皎皎从前可是经常钓鱼?”
岑璠点头,“之前总是画别人钓鱼,后来便自己试着去钓了”
郑伊湄笑了笑,“还未问过皎皎,外面都说,松白先生已年过四十,为何…会是皎皎?”
岑璠盯着鱼竿,并未隐瞒,坦然道:“松白这个名号其实是我阿娘的,我只是在阿娘走后,用这个名字继续画下去而已。”
她阿娘其实在闺中时画就极好,只是过去拘于后院,那些画不常给外人看到,父亲走后,才开始以松白先生的名号画山水花鸟。
也是自那时起,阿娘开始亲自教导她画画。
那时阿娘喜怒无常,她画的手都疼了也不让停,有的时候哭闹,被关在屋子里饿一天也是常有的事。
阿娘带走阿弟的那天,她正是因为画一幅垂钓图与阿娘起了争执,那时她不愿画那幅画,阿娘骂了两句,把她一个人扔在了山下。
待她自己摸黑找回慈云寺时,就得知阿娘带着弟弟走了的事。
后来阿娘没了,便再也没人逼她画画了。
岑璠握了握鱼竿,刚围上来的鱼儿便又散开了。
忽地,一颗果子递到了嘴边,“皎皎吃颗果子吧。”
岑璠低了头,看着那葱段似的手指停在嘴边,愣了一瞬。
郑伊湄笑盈盈地将那颗果子塞到了她嘴里,“吃吧,甜的。”
岑璠含着果子看她,许久之后,才将果子嚼碎咽下去。
确实是甜的,就像给她的梨膏糖一样
周围静了下来,鱼又朝鱼竿聚起来,郑伊湄的鱼竿动了两下,只是不知为何,她没有及时收竿。
那鱼却等不急,扯了鱼饵跑了
郑伊湄无言换了饵,又将竿抛到水里。
许久之后,她道:“皎皎,我开始喜欢松白先生的画,是在四年前。”
“嗯?”
郑伊湄展开笑靥,“我喜欢的是你的画,从前的松白先生画虽好,可真正让这个名字广为人知的,是皎皎。”
岑璠顿时脸红了些,不知道怎么接话,最后只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句,“阿湄若是喜欢,等我养好手,给阿湄再画一幅…”
郑伊湄看着她手上的疤,问道:“皎皎的手到底是怎么伤的?”
岑璠愣了一瞬,脑中闪过那趴在她身上的柳家人的尸体,心底泛起一阵恶寒。
她连忙摸了颗果子,压了压胸口的恶心,含糊道:“就是场意外罢了…”
郑伊湄没再多问。
一来二去,两人的注意力终于回到了钓鱼上。
不过一会儿,岑璠的鱼竿动了动。
“皎皎,快收竿!”
岑璠站起了身,一提鱼竿,一只大鲤鱼甩着尾跃出水面,水声哗然,水花溅到了岸上。
两人俱是往后一缩,惊起一阵欢笑声。
眼瞧着那只鲤鱼到了篓边还在扑腾,郑伊湄挽起袖子,用手抓了鱼,岑璠将钩从鱼嘴上摘下来,鱼摇着尾巴进篓,水甩了一身。
她毫不在意,拿袖子擦脸上的水,嘴角始终扬着笑,眼中闪着粼粼波光。
郑伊湄拿出帕子递给她,“别拿袖子擦,我这儿有帕子。”
岑璠愣了一瞬,接过帕子擦了擦。
她忽然反应过来,她真的太久都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郑伊湄盖上鱼篓,给岑璠重新绑了饵。
连着又钓了几条小鱼,夕阳渐沉,蒲菊带着人回来,收起东西回院子。
晚风微凉,月朗星稀,月光清如流水,院中树影铺了满地。
亭中已经摆了几道糕点,雕花蜜煎饺、酥姜皮蛋、荔枝甘露饼,都做的格外精巧。
活鱼鲜美,郑伊湄差人将刚才钓到的大鲤鱼送去,做成羹汤,又拿了酒来。
桌上的白玉酒壶中,隐隐约约能散发着清香,岑璠将酒壶拿近了些,仔细闻了闻。
“好香的酒。”
“这是新下的落桑酒。”郑伊湄笑了笑,拿起酒壶,斟了一杯,“皎皎可愿喝两杯?”
岑璠并不是很能喝酒,可也并非滴酒不沾,她举起空杯,“那就劳烦阿湄帮我斟一杯了。”
郑伊湄便帮她也倒了一杯,两人举杯轻碰。
岑璠仰起头,看着那轮明月,不禁感叹——
要是能一直这般就好了。
*
远处的京城并不算安静。
皇帝不喜先后所出的二皇子,可这些年韬光养晦,在晋阳势力已成,如今南有大梁,北有柔然,正是用兵之际,是以晋王领兵回来时,还是给了封号,还在洛阳赐了一座府邸。
王府虽是气派,却离皇宫并不近,在青阳门外的孝敬里旁。
这却并不妨碍虞家将信递到晋王府门口。
晋王府的主院,灯火未熄。
韩泽将信传给晋王时,轻轻瞥了一眼趴在床上的主子,只觉得心疼。
六十军棍啊……
皇帝虽是不喜这个儿子,毕竟是亲生的,倒是真狠得下心开口。
若不是那杖刑的侍卫下手轻,那是要出人命的。
也不知道那虞家的姑娘是哪路神仙,自家主子宁可和皇上叫板,挨六十大军棍也要娶。
最要紧的还不是这些,如今那姑娘竟然还要逃婚……
韩泽犹豫了好几个时辰,才决定将虞家人那里听来的事告诉他,走到跟前,却又说不出口了。
“何事?”元衡却是问道。
韩泽抬起眼,“殿下,刚刚…虞家派人来了信,说是岑姑娘她午时出了门,到现在未归……”
元衡能想到的,只有一种可能,“可是她出了什么事?”
韩泽眼神却飘忽不定,憋了半天也说不出话。
元衡捏拳撑起身端坐,盯着他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了?”
“姑娘她无事…”韩泽一闭眼,倒也不忍心说什么逃婚不逃婚的,一口气说完,”
只是姑娘走的时候,把周围的人都带走了,出去的时候也未告诉任何人……”
房内静了,许久都没有声音。
韩泽瞄了眼房内的那位,那位在府中连着休养了几日,如今头发散乱着,不羁中却有些说不出的阴郁。
站在这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房内的烛火摇曳了一下,只听那人说了一句,“虞家的话,不可信。”
韩泽抬起头,忽然反应过来,连忙点头,“是这样没错。”
那虞家是皇后的人,自家主子看上的不过是个外室女,虞家弃车保帅,为了挑拨关系舍弃这个女儿,也未尝不可能。
韩泽这么想着,便愈发确信,是虞家在背后搞鬼。
还是自家主子想得多,竟是差点被那虞家戏耍了去!
还是主子想得多啊……
韩泽放下心来,身上的汗也不冒了,未再听到什么吩咐,便转过身离开。
只是还没走门口,却是听到门外的禀报声。
元衡朝门外看去,道:“何事?”
门外的暗卫道:“回殿下,是岑姑娘的事。”
元衡抿了唇,思索片刻,道:“进。”
穿着黑衣的暗卫进门,倒也没闭着韩泽,利利索索跪下。
韩泽下意识站得离那暗卫远了些,复而看向自家殿下。
那暗卫行礼,眼底并没有多少人情,陈述道:“殿下,岑姑娘身边的人来报,说姑娘今日一早送走了身边的婢女,坐着马车离开,临走时未告诉任何人。”
韩泽:“……”
周围寂静无声,韩泽屏住了呼吸。
元衡眼一移,冷冷看住那暗卫,问,“她现在在哪儿?”
暗卫顿了顿,头微低,“郑氏的别院。”
“谁?”
“郑氏六姑娘的别院,”那暗卫解释道:“据属下探来的消息,郑中书令并不知道此事,是郑姑娘自己的主意,但…”
说到此处,暗卫也收住了话。
能说的他都说了,剩下的他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元衡脸上平静,并无怒色,可在旁人看来,就如同盖了一层阴云。
他一掀眼,那暗卫低了头。
“再不说,自己下去领罚。”
那暗卫道了声“不敢”,如实道:“岑姑娘本意也不是要和郑姑娘走,只是偶然碰到的,今日虞家外有接应的马车,和岑姑娘出去的另有其人……”
说到此处,暗卫也犹豫了。
韩泽手心早已攥了汗,心提到了嗓子眼。
元衡却要问个到底,“是谁?”
“是杨将军……亲自去接的姑娘……”
元衡脸色又白了几分,轻轻咳了几声,似还有不甘,“哪个杨将军,你给孤说清楚。”
“是……”
暗卫嘴动了动,避开他的目光,最后也没说出口,只一抱拳,“殿下息怒。”
元衡并不是那么轻易动怒的人,仍静静坐在床边,头发披肩,闭上了眼。
留在房中的两人谁也不敢动,韩泽愣在了原地,脑子里转了十八个弯,闪过无数种可能。
忽地,榻上的人呕了一大口血。
韩泽吓得腿哆嗦,颤颤巍巍上前,“殿下…”
元衡用手背抹了下颚上沾的血,手指紧抓着床边,骨节泛起白,头发愈发散乱。
韩泽直着急,“殿下…再着急的事,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
元衡一摆手,示意他别说话,自己调整片刻,哑声问道:“她现在还在郑家?”
“殿下放心,眼下还在,有人看着。”
元衡胸口起伏,久久未能平息,须臾后眼神微动,对暗卫道:“你去查,太尉现在何处。”
他说完,眼眸陡然阴鸷,“韩泽,你带些人,随本王去郑家。”
*
远处的别院,水榭中充斥着酒味。
桌上有半坛酒,地下还有一坛喝空的,那只装模作样的玉壶早已倒在一旁。
郑伊湄抱着那坛酒,早已喝的半醉,嘴里念叨着,“我的婚事,当年还是爹爹亲自去崔家定的,怎么能说反悔就反悔……”
“崔迟景,寻简,大道至简……”她傻笑了两声,“你知道吗,他之所以起这个名字,就是不想参与那些纷争,可若不如此,爹爹便不认他。”
郑伊湄说罢,心底一阵气愤,抱起酒坛又饮了一大口酒。
岑璠虽然没她喝的多,却也是醉了。
她头脑昏沉,一只手支着头,倒没胡言乱语,醉的很是安静。
“皎皎,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啊?”
岑璠迷迷糊糊,摇了摇头。
她从小就在山上,没见过什么人,平时常见的也只有寺里的女僧。
如果真的要说,也就只有曾经她假扮的那个晋王了吧。
可自从她知道认错后,便不喜欢了。
她喜欢的,自始至终都是那个给她糖,陪她一起等阿娘回来的人。
自父亲走后,她很少遇到那样纯粹的善意,乳娘和槿儿算,还有外祖父,可她们都是亲人。
当年阿娘一声不响地离开,寺里的人看她可怜,让她住在寺中,只有阿湄愿意陪着她,像是黑暗中的一缕春风暖阳,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那笑容她记了很久。
还好,还好晋王将那块儿玉佩还给了她,还好她没认错人。
她找了那么多年,终于还是找到她了。
岑璠轻轻笑了笑,“若是不分男女,你算。”
郑伊湄坐起来些,“算什么?”
“喜欢啊。”
郑伊湄似有不满,“我问的不是这个!”
岑璠又仔细想了想,“我四岁的时候见过一个小公子,挺有趣的…”
郑伊湄来了兴致,笑着问,“那现在呢?”
岑璠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后来没有说过话了…”
郑伊湄嘟了嘴,又趴回桌上,“好吧……”
……
有着郑伊湄吩咐,蒲菊倒也没有拦着两人喝酒,眼瞧着月上中天才端来醒酒汤,喂两人喝了。
郑伊湄嚷要和岑璠一起睡,蒲菊劝不动,只好将两人都安顿在了主屋。
两人身形相仿,蒲菊拿了件自家姑娘没穿过的,让岑璠换上。
岑璠喝过醒酒汤便醒了一半,躺在床上,只觉得有些困,迷迷糊糊闭着眼。
可睡在一张床上的姑娘却喝了个烂醉,同她一直说夜话,“皎皎逃走,怎么连东西都不带啊?”
“没考虑那么多……”
郑伊湄抱了她的胳膊,“我考虑的都比你多!我真的想过很多次,若是哪天真的被赐了婚,就跟着他一起逃走,云游天下也好,做乡野夫妇也好……”
“可这样会对不起爹爹,也对不起几个兄长,说不定还会连累一家人。”
岑璠低头,轻声问道:“阿湄当真这么喜欢崔公子?”
郑伊湄点了点头,“当然喜欢,从小到大都很喜欢,一辈子都会喜欢……”
岑璠羡慕这样的感情,她拥有不了,可她希望她能如愿。
“会有办法的。”她道。
“晋王已经把玉佩还我了,他答应会帮我们……”
岑璠睁开眼,“晋王?”
“皎皎不知道,阿爹他曾经把那块儿玉佩送给了他。”她将她的手臂抱紧了些,嘟囔道:“还好他还给我了……他也应该还给我,当年若不是我和阿娘,他早都没命了,他怎么有脸不还给我。”
岑璠一直疑惑,那块儿玉佩为何会出现在晋王那里。
如今算是有了些许答案。
她说的当年,是在彭城的时候?
“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岑璠问道。
然而却没有等到答声。
岑璠侧头,听见了均匀的呼吸声。
她已经睡着了。
岑璠摇了摇头,拉来被子,给她盖了个严实,自己也闭上了眼。
或许是因为这几日都在担忧这门婚事,岑璠晚上还真梦到了一场大婚。
那家的院门是一座大楼门,屋顶飞檐嵌着祥鸟,红漆门上铆着铜钉,兽嘴衔环,门外挂着两盏红灯笼。
然而那大婚的场面并不算隆重,女子千里迢迢远嫁而来,院门外却无人迎
接,女子的嫁衣也不怎么配得上气派的院门。
女子下了小轿,顺着一旁的小门而入,应当并非正室。
进了院门就更冷清了。
门口那两盏红灯笼,已是这场婚事唯一的点缀。
当晚,女子也没有等到自己的丈夫,屏退了下人,就那么守了一夜。
那对龙凤花烛点终于要灭时,天也要亮了。
黎明之时,女子呜咽出声。
岑璠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如此,起码对晋王,那或许将成为她丈夫的人,她不会哭。
可她同情梦中的姑娘。
等了整整一夜,哭的这般伤心,想必是喜欢极了自己的丈夫,也曾对自己的婚事抱过期待吧……
岑璠想在梦里安慰那女子几句,却觉得自己离那婚床上的女子越来越远,接着梦便渐渐消散了。
……
翌日起来时,身旁已经没了人。
岑璠从小到大没喝过那么多酒,睡醒后觉得浑身乏力,嗓子和头都隐隐做痛。
她趿了鞋,环视一圈,在内间都没有找到人。
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岑璠披着衣裳,向外走去,“阿湄?”
房内没有人回答,岑璠心底渐渐升起不安,步子快了些,又唤了一声,“阿湄?紫芯?”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绕过屏风,岑璠的脚步却骤然顿住,再也说不出话。
外间的坐床上坐着一个男人,比起前几日,那唇色苍白无色,脸上难掩病态,一袭宽松的藏青色袖袍,衬得五官更加俊美,却似凝了一层冰霜。
他似是在这里等了许久,一直闭目,端坐在暗处,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还绕了一条白色发带。
是那日她落在冷宫里的那条……
岑璠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手不可察觉地拢紧了身上披的衣裳。
下一瞬,他睁了眼,直对上她的眸,刹那间寒芒刺骨。
“醒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文案)还有什么要替自己……
元衡的语气刻薄冷漠,又似压抑着怒火。
他一夜没睡,来时问过,听说她和那位郑六姑娘喝了一夜的酒。
连头发都睡乱了,真是喝的不少。
岑璠尽量保持镇定,问道:“阿湄呢?”
元衡下颌动了动,沉默了一会儿,手撑着一旁的小桌,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压迫感迎面而来。
“违抗皇令,你说她能去哪儿?”
岑璠顿时脸白了几分,他每再走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脚后跟抵在了门槛上,“不关她的事——”
“那你告诉孤,关谁的事?”元衡打断了她的话,追问道:“姓杨的吗?”
岑璠面色淡然,“也不光是他,殿下不如再去问问身边的人。”
“那就是舅父。”元衡自己答了一句,又近了一步,“你就这么情愿同他们走?”
岑璠无路可退,平视前方,避开那似要噬人的目光,不敢承认半个字
她只说:“阿湄她没想抗旨。”
元衡攥紧手里的那条发带,俯下身去,逼她直视他。
岑璠对上那道染上厉色的目光,深吸一口气,“我说的句句属实,殿下…明察。”
“嗯,还有什么别的想替自己说吗?”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岑璠屏住了自己的呼吸,背抵在门扉上,肩头披着的衣裳滑落,寝衣单薄,能清楚地感受到面前男人身体的温度。
她浑身直冒冷汗,慌乱间提醒道:“这里是郑姑娘的房间,殿下贸然闯入,郑家不会…”
元衡听她这般威胁,却是怒火冲到顶点,指尖轻碰上她的唇瓣,一点点描绘着她唇的形状,止住她的话,眼瞳愈发黑,声音冷到极点:“你觉得我会在乎?”
岑璠怔在原地,唇微微颤抖。
她记得昨天阿湄同她说过,晋王并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或许是个好人。
可她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他竟是要这样逼她。
那呼吸越来越近,岑璠收紧了唇。
他手指停住,转而下滑,随后捏住了她的下巴。
她的唇泛着红润,比起上一世的苍白好看不少。
这副容貌,无论何时都是美的,不可方物。
薄唇即将贴上去的那一刹那,岑璠开了口,“为什么?”
浮光微尘仍在间隙间涌动,只能听到对方的呼吸,淡雅的香气让人一时心醉。
元衡退开些,轻问道:“什么?”
她颤着声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是我?”
元衡扯开唇笑了,不知道是在笑谁,“孤也想问,为什么?”
“除了王妃之位,你还想要什么,孤也想知道。”
他以为自己还想要更多,一直在试探吗?
她解释道:“殿下误会,民女并非贪得无厌之人,也并非想要王妃之位,此番出城也并非是要威胁殿下给更多,那日的事民女既答应不会说出去,便绝对不会说出去。”
元衡静静看着她的唇张合,并未打断她。
岑璠说完这句番话,低下头,停了片刻。
对面的人应该冷静了下来,并未再有太多逾矩的举动。
只是忽然传来声冷笑,元衡抬手,轻轻替她将碎发别在耳后,“你觉得我是怕你威胁?”
岑璠刹那间眼睛睁大了些。
“你不是问我,为何一定是你。”
元衡压低声音,俯身耳语,“因为孤中意的只有你,所以无论如何,便只能是你。”
岑璠愣住,脑中一片空白,神色间透着慌乱。
不论曾经她如何喜欢他,元衡也看得出,如今的她对他并无情意,不想被他看上。
他始终盯着她的眼睛,却还是看不到一点喜色,哪怕是装出来的。
手中的发带顺着指尖漏下,什么也没抓住。
元衡想不通,这一世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为什么…”他不知道该问谁,更不愿意相信,近乎失去理智,“你若厌恶,为何那日在冷宫偏偏找到孤?”
岑璠知道骗不了他,也有些累了,“殿下赎罪,那日在冷宫民女见到的只有殿下,民女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活命,而如今殿下这王妃的位置,也会让我成为众矢之的,民女想活着…”
她话中的意思是,当时任何一个人在场,她都可以?
是为了活着吗……
若元斓真的逼她,她确实无路可退,也只有他可以选……
想到此处,元衡心底慌乱,这辈子寻不到蛛丝马迹,便又将上辈子的事回想了个遍。
她与他的相处的时日并不多,上辈子能想起的也不过几个片段。
可仅仅只是寥寥几笔的相处,也够他否认了。
她绝不可能只是为了活命!
她能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守着他,能不顾性命挡在他面前,怎么可能只是为了活命!
上一世他对她不好,她尚能为他豁出性命,这一世他毁了名,挨了打,双手将他能给的都奉上,她却不愿同他亲近。
究竟是为什么?
元衡胸口阵阵钝疼,唇白的没有血色。
可他不想放手。
上一世,就剩下她一个人,就只剩一个真心待他的人……
他只是想抓住他未曾珍惜过的而已,他可以对她很好,他可以给她想要的。
元衡依旧离她很近,“是谁告诉的你,进了王府会成为众矢之的?是杨知聿,舅父,还是元斓?”
他眼中充了血丝,声音沙哑,“你不信我,你信他们,你信他?你情愿和他走,却不愿意来告诉我?他杨知聿为你做过多少,我又为你做过多少,他说有什么值得你信的,你凭什么信?他能带着你逃,可他有为你想过,抗旨会是什么后果,你以为你让身边那两个人躲回彭城,她们就能活命?”
听过他一大串质问,岑璠只觉得他蛮不讲理,“民女自己也动过心思,况且那道旨意不是因为晋王您才有的吗?为何殿下反而要怨其他人。”
原来他苦心换来的正妃的位置,招来的是怨。
元衡手松了些,自嘲一二,似是打算破罐子破摔,声音变得毫无波澜,“这旨意不可能改,抗旨你我都活不了,虞家也
不会放过你。”
岑璠没有反驳,闭上眼睛。
她的命,从来不在自己手里,抗旨也有人要杀她,逃走也有人要她的命。
随便吧。
元衡最看不得的就是她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他继续道:“你进王府,孤能帮你摆脱虞家,没人敢动你,若是将来你想要更高的位置,孤也给得起。”
就算这么说了,岑璠还是不为所动。
更高的位置,她并不想要。
元衡看出了她的不屑,步步紧逼,“别忘了,孤有恩于你,你不是说过,你会报恩?”
“你来当孤的王妃,这些恩情便都算报了,如何?”
岑璠蓦然睁开眼,眉心紧锁。
她听过那女子报恩以身相许的戏文,可没有一段故事是拿着恩情来逼人以身相许的。
忽地,她又想到很久之前,她回洛阳时杨知聿说过的话。
挟恩图报,并非善类。
下药的事是不是他和五公主一同谋划,她也不清楚……
现下想来,不是没有可能。
她冷道:“殿下不若再冷静几日,民女身份低微,当不起这个位置。”
“若是殿下执意要民女以此报恩,也不必是王妃之位。”
元衡蓦地收住了话。
不给她王妃的位置,那她想要什么?
像上一世一样当他的妾室,想走的时候便要一封和离书,干净到连名字都愿不留在王府是吗?
多可笑。
他可还清清楚楚记得上一世她跪在他身旁,同他谈的条件,说只把她放在王府当个摆设便好,说要帮他打探虞家,当他除掉胡氏的一把刀。
她那时说的条件对他而言并不算诱人,可不管是为了活命,还是为了进他的王府,他总归是答应了的。
现在他带着伤来,卑躬屈膝,同她说了这么多,只是让她进他的王府,好好做他的妻子,她却一点恻隐之心都没有。
他看她才是真的心狠!
元衡彻底没了法子,笑了两声,不知道是再嘲谁。
他低头看她,声音轻缓,听不出什么情绪,吐字却很清晰,“该冷静的应该是孤的王妃吧,别忘了你还有仇没有报呢。”
他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徐徐道:“听说你给皇后送了幅画,昨日还去了香铺,送了熏香给家里的父亲?”
“你若答应,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这些仇本王都帮你报,如何?”
岑璠眼睛骤然睁大,“你……”
“我怎么,难道你不想报仇?”
岑璠只觉得害怕。
他究竟是怎么知道香铺的事!这件事除了她和乳娘谁都不知道!
她那天在香铺前遇到了杨知聿,难不成是两个人合起伙来骗她,只为了试探她想不想跑?
究竟还有多少人在骗她……
“那香里含有离春草,此种香草毒性不大,可若长期吸食,即使是极少量,不出五年,也会形同槁木,就算是神医也再难让人回春,而此毒毒发缓慢,毒发之时什么也诊不出,只会被认为是病逝。”
“岑璠,旁的人觉得我心狠,可你不该这么觉得。”
岑璠没有再说话。
元衡就这么一直盯着她。
沉默许久,岑璠笑了笑,反问道:“我如何算心狠?他虞佑柏杀了我母亲,害我外祖父丢了官位,现在又想毁了我,我还手有什么错!”
她说着这话时仰着头,眼睛通红,收起了所有的胆怯柔弱,全是不服和倔强。
元衡两世都不曾见过她这般样子,像是一朵染了血的刺梅,锋芒毕露。
可他并不讨厌这样的她。
或者说,能逼出她另外一面,欣喜更甚。
“你没错。”元衡直视她的目光,并不惧怕,“我只是想说,咱们才是同一类人。”
“晋王殿下什么意思?”
他低声道:“孤的仇人也并非只有皇后一个。”
那声音似地狱而来,冷到幽森,“孤其实同你一样…”
岑璠慢慢品出他话中的意味,彻底呆住,动弹不得,似是想看看他是否在说笑。
元衡唇扬起一个弧度,眼底却并没有多少玩笑,平静地让人毛骨悚然。
“我知道了你的秘密,自然也得告诉你一个,这个秘密交到你手上,现在你想怎样都行。”
他在她耳畔轻轻说道:“要么咱们一起守着秘密活下去,要么一起死也是好的。”
岑璠腿软了些,手扶住门,再也不敢看他,气焰全无。
疯子……
她声音颤抖,声音虚浮,“晋王殿下可知道,和不喜欢的自己的人在一起,终有一天会厌倦的。”
元衡却是反扶住她的腰,微微一提,逼她看住他,说的笃定,“不会。”
她与他纠缠了八年,也没厌倦他,他自然也不会。
岑璠对上他的眸,“我如此心狠,殿下就不怕我哪日也下点毒?”
“孤说了,要死一起死。”
岑璠面色灰白,眼底失了色,浑身似是卸了力,微微动嘴,“殿下莫要同阿湄计较,我和你回去。”
元衡放开她,退开些,什么也没说。
“殿下先出去吧,我换好衣裳……”
她身上的衣裳并不算完全合身,这么一通拉扯下来,领口凌乱。
元衡低头扫了一眼,并没有离开,转身坐回坐榻上。
岑璠抿了抿唇,缓缓走回内间。
元衡并没有催促她,闭目养神,似是累极。
走到他的视线范围之外,岑璠停住了脚步,没有动手去换衣裳,看着床榻,想起昨天醉饮夜话的时候。
令她欢喜的人或事,都转瞬即逝。
她回了京城,选择回虞家,见皇后,就注定可不能喘息。
本想若能大仇得报,她能从此解脱,和她游山玩水,丹青垂钓,现在看来也不能如愿。
她是皎皎明月,而自己沾染上仇恨,惹上这些在阴暗中饮血的人,便永远不可能像她那样干净无尘了。
岑璠眼睛一酸,泪光隐约闪烁。
她闭上眼,指甲掐进手心,将泪意硬生生掐了回去,换上自己昨天沾上酒味的衣裳,用一只簪子随意挽了发。
向外走时,她瞥了眼榻上坐的男人,便直朝着门去。
“你过来。”元衡叫住
岑璠转过身,犹豫再三,未动。
“进去,拿梳子。”
岑璠打量着他,眉微微下压,“殿下要做什么?”
元衡不想同她再磨,扶住一旁的凭几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看了一眼她的头发,转到她身后。
细长的手指将簪子一拽,乌发如瀑般散开。
她的发不算少,他一手圈住她的发,另一只手将攥出褶皱的发带绑在她的发上,系了个结。
他绑的并不好,发带两端一长一短,系得松松垮垮,两旁的头发在绑的时候从指间漏出,散乱开,比她刚睡起来时还乱,动作轻而笨拙,又显得固执。
岑璠一动不动,由着他做完这些,转过身去,抽走了他指尖夹的簪子,走了出去。
元衡手停了一瞬,跟着她往外走。
门口站的全是侍卫,和昨日见到的人完全不同,郑家的人撤得干净。
“阿湄呢?”岑璠停住脚步,又问了他一遍。
元衡不知道,她为何会这么在意郑伊湄。
他记得她们曾经并无交集,连见面都不曾。
若说唯一的关系,也只是因为他想过要娶那郑家女,而她有所介怀。
“殿下放过她,我不会再想着走。”
她身上的酒味时不时就能闻到,再听到这话,元衡心底更不是滋味。
可到底只是个女人而已,倒也不必在意。
他冷漠道:“她无事,带走她的是她的父亲,并非本王。”
岑璠转过身看他,似有些惊讶,可转念一想,也觉得对。
他就算再疯,
应该也不敢乱闯世家的院子。
她连累了阿湄。
“你放心,郑家只有这一个女儿,只要你还在这京城,便不会有人动她。”
岑璠知道他话中的意思,知道多说无益,又问道:“那墨群和紫芯呢?”
“你回去了,他们自然也能回去。”
山间微风拂起,散在两鬓的头发吹得乱了些,岑璠抿唇,将发拨在耳后,未再停留,向外走去。
门口停着一辆牛车,比昨日见到的那辆相比不遑多让,她脚步顿了顿,自己拽了裙摆走上去。
元衡跟着她上了车,坐在她身旁。
这辆车车宽敞平稳,银香案上的忍冬花纹结香炉里熏有正儿八经的迦南香。
岑璠侧头看着窗外,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一行人只在城门口停了片刻便放行,无人敢拦下。
一路穿过铜驼街,岑璠终于说了一句,“香铺的父女呢,殿下把他们怎么了?”
元衡缓缓扭头,皱着眉看她,嘴角紧绷,隐忍着情绪,许久之后才道:“他们无事。”
他神情淡漠,像是理所应当,又像是故意提及,“他们不是你的同乡?本王当然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岑璠却无动于衷,“那他们怎么会告诉你?”
元衡道:“当年虞家迁坟之时,曾和京城回来探亲的商贾在路上起过冲突,虞家护卫打伤了一位姑娘的眼睛,那家同行的老人目睹惨状,没过几日便死在了彭城。”
“如此大仇,我想那对父女不会轻易松口,可毕竟和你认识,也不敢用刑,万一伤了你肯定要怪,就想了些别的法子。”
岑璠并未理会他话中的讨好,问道:“什么法子?”
“你放心,不过是又在那香料里添了些东西。”
岑璠默了声,视线看看垂下。
“可是觉得不妥,想再多留几年?”
岑璠并未说什么,深吸一口气,道:“这是殿下想做的事,莫要加上我的意愿。”
元衡提起唇角笑了笑,“自然,本王说了要帮你报仇,便不会脏了你的手,你大可当作什么都不知,从未经手这些。”
岑璠捏紧了裙摆,眼神失焦,看着别处,显然对他说的并不感兴趣。
元衡又道:“你要想亲手报仇,本王也可以把刀递到你手上。
岑璠未说可否,手指挑开窗幔,向外看去。
元衡未转头,目光聚在她那张表面淡漠世俗的模样。
她没有拒绝他,便是默认。
她比他想象中的,更心狠,更有意思。
他知道她为何一直看着窗外,吩咐了一声,直向大市而去。
大市中热闹熙攘,布衣居多,见到华贵的牛车纷纷避让驻足。
透过帘幔,岑璠看到了香铺中坐着的盲女。
元衡伸手帮她挑起帘子,让她看个清楚。
日光斜入,照得她的脸庞更加白皙,岑璠顿时觉得刺眼,眯起眼眸。
外面观望马车的人偶然瞥见两人,似是认了出来,同两旁拿着酒葫芦的友人说了几句。
岑璠听到了些,放下了帘幔,按下男人的手臂,“看到了,走吧。”
元衡顺势放下手臂,却未收回,撑在窗槛上,问道:“你是不想让别人看到?”
这样一来,岑璠眼睛未眨,也未理视他的语气不善,“殿下误会。”
元衡收回手臂,转而下了车。
岑璠未动,好在他也没让她跟着下去。
再回来时,元衡修长的手指上多了包药材。
岑璠注视着他拎着药材的手,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想问。
“伤药。”他没由来说了一句。
岑璠不禁又仔细瞧了几眼。
从今天晨起见到,她便能看出来他的脸色并不是很好。
皇室一脉本就长相便俊美,这晋王又是皇子中相貌最好的一个,凤眼高鼻,睫微长,此时发未束起,病色遮挡住些锋芒,更显出几分柔美,是当下百姓贵族最欣赏的那种长相。
岑璠打量片刻,收回目光。
左右与她无关,伤已经在那儿了,也无需她做什么。
元衡手指微微收紧,声音冷硬,转过头去,“回王府。”
“殿下,虞家离大市不远。”她提醒道。
不像前一次留她在别院时,心思还有所隐藏,元衡直言道:“你现在回虞家,孤不放心。”
岑璠了然,不再多说,闭上了眼。
元衡已经习惯了她这般要死不活的态度,“大婚在两个月后,也没多少时日,随孤去看看,不好吗?”
这话虽是在问,可岑璠知道,这并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也不想他在马车里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但凭殿下安排。”
元衡手指绕着药材包上的细绳,也未再多言。
王府和虞家分别在东西两角,车又绕了一大圈,才停在王府的大门前。
那大门气派非凡,门铆兽环,飞檐瑞鸟,和她梦中的很像。
不,她梦中的大门比这还要恢弘。
岑璠不经意往后退了一步,却是抵在了硬实的胸膛上。
男人的声音压的低沉,似是不悦,“这王府难不成会吃了你?”
岑璠身子又僵了些。
两侧的大门打开,岑璠依旧站在原地,元衡干脆握住她的手腕,迈开步子。
岑璠默不作声抽开手。
元衡顿了顿,倒也没强迫她。
她走的不快,元衡却非要和她并排走,步子放缓得不自然。
迎面而来的韩泽和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倒着步子,恨不得一路小跑。
岑璠没见过韩泽,可看清楚相貌后,却莫名觉得熟悉。
韩泽气喘吁吁站定在两人面前,给自家主子行了个礼,而后上下将岑璠打量一番。
面前这位姑娘头发梳得凌乱,衣着朴素,可却是清若芙蓉,美得干净,想必是那虞家生出来的女儿。
韩泽退开一步,腰弯得更低了些,毕恭毕敬和她打了声招呼。
“何事?”元衡问道。
韩泽起身,瞧着两张冷脸,知此次他家殿下出去,定是谈得不愉快。
想这位殿下惯来的手段,必是同这位姑娘来硬的,能谈妥才怪。
这么想来,他要说的,也更难开口了。
“到底是何事?”
韩泽支支吾吾,最后用胳膊肘捣向来时路,“杨将军刚才来了府上,非要等殿下回来,现下正在燕誉堂等着呢…”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人,我不可能让
岑璠闻言,余光看向元衡。
元衡轻轻一笑,全然没有愤怒,眼神中满是轻蔑,视线都是向上的。
岑璠也不知道在得意什么,在她看来,只觉得他这副姿态,像是只赌场里斗赢昂着脖子的公鸡。
“你同他说,本王要陪王妃在府里看看,无暇奉陪,他要想等便一直等着。”
说罢,他握了岑璠的手,避开自己的院子,向别处而去。
这晋王府显然要比岑璠见过的任何一个院子都大,起码要抵七八个虞家。
游廊用檀木搭成,散发着清香,地上雕梁画栋,比起郑家看到的别院,还要金碧辉煌。
沿着廊走,穿过一座座错落有致的亭阁,似是没有尽头。
岑璠晨起还未用饭,有些晕眩,渐渐跟不上他的脚步,眼瞧着周围房屋越来越简陋,问道:“殿下这是去做什么?”
元衡看出了她的疲累,却同她卖起了关子,道:“就快到了。”
“殿下身上不是还有伤?”
元衡嘴唇白着,道:“无碍。”
岑璠倒也不想给他面子,“这是殿下自己的王府,若是想避开杨小将军,大可不必躲到这么偏的地方。”
“孤没想过要躲。”他解释得有些生硬,一只臂揽在她的腰侧,将她拉近。
岑璠抿了唇,同他对视许久,暗潮涌动,彼此较着劲。
游廊上并非没有人,打扫的小厮抱着笤帚,脚步放轻,绕过两人,离得远远
的。
元衡移开目光,揽着她往前走。
王府最西侧,一改凄冷之景,垂花门像是刚翻新过,精美绝伦,垂莲柱下勾着风铃,玲玲作响。
穿过垂花门,来到一处小院,院子虽小,却有好几棵梅树,如今芳菲皆尽,和其他树并无差别。
有丫鬟在拿掸子拂着尘,廊下还养着一只画眉,处处透着生机。
她还记得,晋王的那处别院也种了满园的梅,就连布设都和这里很是相似……
西院的奴仆很少能见到王府的主人,是以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听候差遣。
元衡向一旁的丫鬟吩咐了两句,随后走到岑璠身后,道:“去换身衣裳吧。”
岑璠转过身,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但她的衣裳上确实都是酒味,小婢女已经拿了衣裳出来,她不换那小婢女也要为难。
岑璠进屋,换了那件月白色的衣裳,连头发也被重新挽了个髻,一只质地上好的白脂玉梳篦插在髻上,两只玉兰花钗做陪衬,素而雅致。
她的长相本就不俗气,这样一番打扮下来,便更显贵气。
元衡盯住她,看她一袭白衣走近,眼睛红了许多,似还含有某种别样的情绪。
岑璠不知道为何他这样看着她,眉微皱,显然是不喜欢他这般赤裸裸的打量她。
元衡回过神,眼中闪过一丝失落,继而竟换了一副好商好量的态度,“陪孤用个午膳吧。”
真是喜怒无常。
岑璠这么想,可这么一番折腾,总归是饿了,便是答应下来。
王府的灶房不算少,这西院算是最偏的一处院落,无人居住,饭菜对于岑璠来说或许算得上精细,可对那晋王来说,应当不算什么。
西院的奴仆小心地侍侯,可没有想到,自家主子竟是吃得津津有味。
只有岑璠一顿饭吃得相当不自在。
论谁吃饭被一直盯着,再好吃的饭菜,都会变得倒胃口。
岑璠手里拿着筷子,夹了几筷子便不吃了。
她问道:“殿下准备何时让我回去?”
元衡停住筷子,脸色又逐渐沉了下去,将筷子伸出去,也夹了个空。
周遭更冷了些,他干脆放下筷子,回答她的问题:“等着他们来找。”
“那如果没人来呢。”
元衡漠视她话里话外想走的意思,道:“这王府只你一个,你愿意住在这儿也好,想住在别处,本王也能让人给你收拾出来。”
岑璠看出了他的不快,也没再招惹他,只等他吃完。
“怎么不动筷?”元衡却是问道。
“不饿。”
他自是不信,手指点了点桌子,只不知道对谁说了一句,“去把灶房的人都带过来。
这西院的人本就第一次侍侯主子用膳,哪里经得起一句这样的话,只以为是侍奉不周,片刻间跪了一地。
岑璠从前只知权势压人,今日总算是亲眼见到,何谓一句话便能轻易定人的生死。
难怪洛阳里的那些人会猖狂至此,不把人当人看……
她扫了眼跪了满地的人,顾忌着面前的人是个疯子,拿起筷子,冷道:“殿下不必如此,接着吃吧。”
元衡倒也见好就收,没再为难。
只是人还都跪着,没人敢起来。
“殿下为何不叫他们起来?”
元衡眼睛都没抬,道:“起来。”
周围的奴仆听罢,互相看看,这才接二连三站起来。
岑璠并没有多高兴,筷子挑了口菜,只觉得更加难吃了。
可就算如此也不敢说出来。
一切都恢复了宁静,静的只能听见碗筷的声音,一缕光从窗棂透出来,洒在桌上。
若忽略刚才跪了满地的人,倒也像是寻常人家的一顿饭,其乐融融,岁月静好。
只是这宁静也没持续多久,不过一会儿,虞家便来了人,还是虞佑柏亲自来的。
元衡并不意外,带着岑璠出去,快到门口时,又揽住了她的腰。
岑璠想躲,可他却压低了声音,“要还想好好回虞家,就别动。”
王府的大门敞开,虞佑柏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小女私自逃婚,违逆圣旨,还请殿下赎罪,莫要同小女计较…”
虞家的阵仗并不算小,有从虞家带来的,也有跟过来看个究竟的,杂七杂八什么人都有。
元衡手臂一收,让她又贴近了些,“岳父大人莫不是糊涂了。”
虞佑柏没想到他会恬不知耻这般称呼,微微抬头,竟是看到两人亲昵的姿态,身子一震。
“你…”
元衡气定神闲,“我二人情投意合,何来逃婚一说。”
虞佑柏慌了一瞬,眼睛转了转,藏起情绪,“殿下见谅,小女前几日一直心情不悦,昨日说是要去街上,却忽然出了城,谁也没告诉……”
他拱手一礼,从容一笑,“如今看来,应该是误会。”
元衡嘴角勾起一丝讥诮,“虞大人是说,昨日自己的女儿同郑姑娘出城游玩,却一概不知。”
虞佑柏抬头,眨了眨眼,似是惊讶,不过须臾,眼睛里竟是蓄了泪,“殿下不知,璠儿自幼不在我身边,与我不亲近,什么事都不同我这做父亲的说…这说不见就不见了,我这个做父亲也是担心,失了方寸,还请殿下见谅。”
岑璠摇头笑了笑。
还未回话,只听见一声同样的低笑,“那倒是奇怪了,皎皎不同岳丈大人说,倒是乐意同本王说。”
岑璠顿时觉得不自在,嘴角的笑骤然收起,抬头看他时眼神异样。
他怎么会知道皎皎这个名字……
元衡道:“本王觉得,这与谁亲近倒也不必强求。”
此句一出,虞佑柏彻底被哽住,说不出话。
“岳父大人要是担心皎皎,不如本王多派些人跟她回去,这样本王也放心。”
这话并不是对着虞佑柏说的,而是对她说的。
岑璠抬眼瞧他,又扫了眼台下眼睛还湿着的父亲,还有张着嘴议论的人。
她虽是不知道晋王都做了什么请来那道圣旨,可总不会说是他自己非要娶。
虞佑柏今日大张旗鼓来王府,应当是想坐实她逃婚的罪,这样一来,便能将晋王这欺君之罪坐实。
而他这个做父亲只要能亲手除掉她,整个虞家想必也能不受牵连。
不仅能解决了她这个麻烦,说不准还能得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
晋王刚才不让她回虞家,想必便是等着这一刻。
被他找回洛阳,就注定,她没其他路可再选了。
就和他说的一样,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而他心里还打着什么算盘,她也清楚。
让她领回去人,无非是为了监视她,防止她再走。
一箭双雕。
但起码选他,她不会有性命之忧,
岑璠无声叹气,弯了个笑,美目流盼,“但凭殿下安排。”
元衡不曾回避半分,目光收起了所有所有凌厉,满是柔情。
只是岑璠不曾承这情,逢场作戏,须臾间便收了目光。
细腰骤然离了手,元衡手指微曲,吩咐了几句,便有人跟着岑璠,一起回到虞家的队伍。
父女二人同乘一辆马车,虞佑柏双手交叠,时不时看她,“璠儿…”
一张口,却又换了称呼,“皎皎是真的愿意嫁给晋王?若是不愿意,大可以同为父说说。”
岑璠倒有些敬佩她这位父亲,她以为自那次他把她关起来,就该翻脸了才对。
她阴阳怪气道:“圣旨已到将近十日,父亲此时再问,应是已经来不及了。”
虞佑柏紧抿了唇,手一拍膝盖,往窗外斜了眼,似是有所顾虑,倒也没说什么重话,“皎皎若有什么心事,以后可与我多说几句,莫要让家里人担心啊…”
左右不痛不痒,眼下和虞家闹掰,倒真成了她的不是,岑璠便同他道了歉,“是女儿的错,考虑不周,让父亲担心了。”
虞佑柏并没有多少高兴,“嗯”了一声,算是敷衍地接受了她的道歉。
直到虞家的马车走远,元衡才转身回去。
脸上的笑收起,目光透着阴鸷。
他并没有忘记,这府里还有一个人。
燕誉堂是王府的正堂,平日若是杨知聿来了,并不会在此等着,定是会进内院。
元衡屏退周遭的人,看着堂中闲坐着的人,始终挂着一副笑。
不同于他,杨知聿身上穿的还是干练的胡装,坐在那里,身姿挺拔,倒显出几分浩然正气,可眉间终究有怅然若失之感,少了些棱角,
瞧见他这副模样,元衡眼神只有不屑,面容虽是憔悴,却盛气凌人。
他坐在他对面,握了酒壶,也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杨知聿笑道:“殿下这身子,被打了军棍,还能喝酒。”
“想喝便喝了。”元衡将酒倒的满,反问道:“倒是你,怎的不去里面等,难道是想见什么人?”
“我想见到什么人,殿下不清楚?”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般放肆直言,元衡手停住,重重放下酒壶,话里有话,“哦?孤如果没记错,你的那位表妹应该还在晋阳,你这辈子竟也还有别的挂念的人?”
杨知聿脸色沉了许多,惯来的洒脱荡然全无,直视那道愈发凌厉的目光,倒也丝毫不畏惧。
空气静的极致,屋顶似乎都压低了些,酒杯里的酒微微晃动,似能听见指节咯咯作响声。
不知道是谁先松了手,两人都笑了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元衡放下杯,没由来说了句,“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再装呢?”
杨知聿抬眼,倒也没打算再同他和气,冷哼一声,换了称呼,“你都知道了?”
“怎么,上一世杀了我不够?”
杨知聿低叹一声,“你引来的两拨人都杀红了眼,不一箭杀了你,你是打算当萧氏的刀下魂,还是打算做六镇军士斧下的无头鬼?”
元衡哼了一声,显然不信他说的。
杨知聿知道他在想什么,又道:“你上一世玩弄权术,肆意打压军镇,置边镇百姓于水火,若你这一世不动军镇,我帮你把军权夺回来,送你上皇位,如何?”
“你让我信你?”元衡问。
杨知聿看着他,严肃道:“我本没打算杀你。”
元衡目光微动,未答应下来,只道:“没有你,我也不会再动军镇。”
杨知聿知道他疑心向来重,不求他当场答应。
“最好是这样。”他眼盯着他,问道:“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同你一样,多活了一辈子?”
元衡道:“上辈子孤在彭城遇见岑家人,实属偶然,听说你那日特地从军营回来,倒像是未卜先知。”
他声音忽然冷了些,“上一次孤娶她的时候,也没有你这么个人多管闲事。”
“那便巧了,上辈子我去查柳家,在城郊看见她伤了手,倒也没有你这个人多管闲事。”
元衡板着脸,似在警告,“人,我不可能让。”
杨知聿并不放在眼里,只觉得好笑,“晋王殿下应该也清楚,这一次不是你让不让,而是她选不选。”
元衡声音冷厉,“这也是你的手笔?”
杨知聿只不咸不淡一句,“我不知道。”
他唇微微提起,嘲讽道:“怎么,重活了一辈子,她不喜欢你了,你想不通,不甘心,就全都要赖到我头上?你与其现在怪别人,不如自己先反省,上辈子为何不对她好些。”
元衡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别忘了你在边镇还有个表妹,上辈子不是情投意合吗?”
杨知聿沉默许久,眼中似闪过些寞落,声音低了些,“你也说了,那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也只是表妹,我就是喜欢上岑璠了,我想让她这辈子活顺心些,又如何?”
元衡听完这席话,死死盯住他,眼睛里充了血,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不配争。”
杨知聿毫不相让,摇了摇头,“你说我不配?我看不配的人是你才对,你可知——”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
那时他在庄子遇到岑璠,她就像是一朵枯花,已经毫无生机,后来为了帮他救人,连腹中的孩子都没保住。
那庄子里的人怕受牵连,闭口不言,看元衡现在的样子,他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还有过一个孩子,才有脸在这里同他讲这些。
要是就这么告诉了他,这人指不定会做出此什么疯事。
杨知聿收起了话,转而问他,“你可知,她上辈子哭过…”
她哭过,元衡记得。
她确实在他的面前落过泪,仅在床榻上那一次,后来他便再也没有碰过她。
可当时他对她说了什么,他记不太清了。
他确实配不上她对他的好,可他也确实不甘心。
他执拗道:“过去是我对不起她,可她也绝不会选你!”
杨知聿眉毛上扬,“那她就会选你?”
元衡嘴抿成一条缝,道:“我起码比你干净。”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心里比你干净!”
狗急跳墙。
杨知聿这样想,冷笑一声,“你不是也想过要娶郑家女,你比我好多少?”
元衡下颌紧绷,倒不是觉得这事多难以启齿。
他只是想起上一世她对郑家女的介意,而昨日两人喝了一夜的酒。
而她对自己的态度也变得迥然不同。
现世只有他和杨知聿记得,他们变了,可其他的人和事似乎也变了……
就像杨知聿说的,是她选不选,想不想要他……
“我还是那句话,不管她怎么选,我都不可能让!”元衡坚持道。
杨知聿环视了一圈。
王府的中堂金碧辉煌,那块燕誉堂的牌匾的字都是金筑,只可惜,她想要的应该不是这些。
他起身,并不想再同他谈下去,“你把她逼成这样,我现在当然不可能再做什么,只是你觉得,这一世她会在你的王府待多久?”
元衡并未起身,只抬眼看着他,“不用你管。”
杨知聿嗤了一声,就要往门外走,“我不管你昨晚同义父说了什么,她他肯这次罢休,不代表他以后肯放过她。”
“她有本王,用不着你来管。”元衡冷道:“况且他回洛阳,不只为了她吧?”
杨知聿道:“你也该知道,你成婚不久后,崔家就会倒台,他还有个崔家的儿子在洛阳。”
“我希望你说的是真的,不论如何,护好她。”
*
虞家莫名多了许多晋王府的人,大概是觉得再闹下去没意思,父女二人相安无事,只是谁都没对这桩婚事上什么心,反倒是黄氏偶尔张罗。
郑家似是并未怪罪于郑伊湄,岑璠起初不放心,找了个日子,带着紫芯亲自去府上,送了些新茶。
郑伊湄出来迎她,邀她去府上坐坐。
原来那日之后,晋王来过郑家,之后郑伊湄便被放了出来。
当朝中书令只这一个小女儿,自小亲自教导,大小宴会都把女儿带在身边,寄予厚望。
这世上应该也没有几个人,会像她的父亲那般。
岑璠这样想,渐渐放下心。
反倒是郑伊湄变得更担心些,“我听闻晋王府那边已经开始张罗婚事,那日晋王可有逼迫于你?”
岑璠低眸摇头,并不想让她担心,“他同我说了许多,是我自己想明白了。”
她想报仇。
那皇后没死,这一次被她躲了过去,可她不信,她借他的手,那皇后能躲得过将来无数次。
郑伊湄却还有话要说,“皎皎,你可有听闻过宫中的规矩?”
“什么?”
郑伊湄嘴唇动了动,说出了口,“太子生母会被赐死的规矩。”
这是魏国开国时便立下这个规矩,是以这么多年来,皇室虽无外戚专权,却是子嗣凋零。
世家大族将女儿嫁到皇室,多会想些避孕的法子,五代皇帝的母族,出身都不怎么高贵。
皇帝三个儿子中,大皇子生母就身份卑贱,只是那婢女曾触怒龙颜,凌迟处死,大皇子也因此遭先帝厌恶,不曾叫人教导一二,不通文墨。
那四皇子身上留着八姓异族的血,这些年异姓贵族与中原世家冲突
不断,将来只会愈演愈烈。
出自杨氏血脉的晋王,便成了大多数世家唯一的选择。
她的父亲让她嫁给晋王时曾说,晋王若能登基,会废了这规矩,就算不废,郑家也会给她找好退路。
所谓退路,无非是效仿其他世家,不让她有子嗣,将来扶持一个傀儡皇帝登基,让她做太后…
父亲总是说晋王必成大业,统一南北也未尝不能,这是为她未来打算,无论如何都会将她送上最高的位置,享受尊荣。
可她觉得没什么好的。
皎皎若是嫁过去,将来皇权斗争,若晋王真的称帝,她做皇后,那规矩废不了,这便是她将来要面对的。
她觉得皎皎也不会喜欢。
岑璠确实听过这传闻,可过去这些事离她太远,她并没有想过,若以后晋王登基后会怎么办。
可她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不能保证他婚后不碰她,可她没打算让自己有他的子嗣。
只是那晋王不可能想不到那去母留子的规矩,他娶她究竟是何居心,怕是要重新想想。
正当岑璠思索间,郑伊湄劝慰道:“爹爹说,晋王登基后,也许会废了去母留子规矩,我只是想给皎皎提个醒。”
岑璠疑心略消,却也不完全信。
倒也不是不信她说的。
是不放心另一个人。
她笑了笑,“多谢阿湄。”
*
岑璠一直掐着日子,若不出意外,乳娘她们应该也快从睢陵回来了。
果不其然,隔日两人便带着银钱回了虞家。
乳娘一刻未闲,一回来又置办了些嫁妆,这婚事的准备终于算是有了些样。
晋王大婚,皇帝虽是不喜,却也做足了样子,珠宝赏赐送进了王府,还命尚衣局制新衣。
不过就像元衡说的那样,宫里无人去过虞家,只把东西往晋王府送。
后来晋王府便是来了人,叫她去府里试婚服。
岑璠并不想再去一次,起码是在他们大婚之前。
他这个人阴晴不定,她过去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那日在王府试衣时,他说让她试出来个样,便不必再去。
于是岑璠让人去传了话,“殿下那日准备的衣裳就刚好,按那个裁便是。”
满院晋王府的人都能听得出,他们这位准王妃并不想去王府。
带话的人也是为难,“姑娘你看,这婚服和常服是不一样的,还是得量过才是……”
岑璠看着那人卑躬屈膝同她说话的模样,又想起那日跪了满屋子人的场景。
那种权势的压迫感。
她想了想,还是坐上那辆华丽的牛车,只身前往晋王府。
元衡的伤好了许多,唇上有了血色,坐在堂中,比起前几日见到威严更盛。
左右两旁的侍女拿着嫁衣图册,足足有十多套。
“你觉得哪个好看?”元衡问道。
岑璠看了一圈册子,暗中观察一番晋王府的装点,毫不犹豫,直指那套最奢华繁复的。
元衡顿时黑了脸。
元衡问道:“你不翻开册子,怎会知哪件好看?”
旁人家的女儿若能自己选婚服,必定是精挑细选才是,哪里会像这样,随意扫几眼便定了。
岑璠不想过多解释,“民女只是挑了自己认为最合适的。”
元衡上下看了眼她的穿着,站起身,将她拉到一侍女面前,自己翻开了图册,“本王倒是觉得,若论合适,该选这身才对。”
那套衣裳并不像她选的那套,没有太多金线修饰,墨青纱裙的领口上缀有一串珍珠,以白衣做内衬,腰束碧色长带,显得身形修长,贵在典雅。
似是明白了他让她选的意图,岑璠笑道:“殿下既已看过,何必再问呢?”
他声音有点哑,“岑璠,你我这辈子只这一次婚礼。”
就算不是为了他,为了她自己,也不该是这么敷衍的态度。
岑璠没接他的话,看向那图册,“殿下选的,确实比刚才的好看。”
她低身行了一礼,“按殿下说的选的准备便是。”
礼毕,岑璠没再说话,只等他放她走。
他却又将那图册拿起来,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对着身旁的宫女道:“将这册子给宫里来的人,让她们给王妃量衣。”
岑璠抬头看他,似是觉得被骗了,细眉微微蹙起,“殿下那日让试的衣裳,刚好合身。”
元衡道:“这婚服不是寻常服饰,今日宫里有专门量衣的人来府上,你该不会让孤拿那件衣裳给他们吧?”
岑璠抿唇,杏眼透过他的瞳去看。
那双眼中有精明,有算计,正俯视着她,似是在看自己的囊中之物,连一点骗她的心虚都未曾有。
岑璠轻轻一笑,“殿下说的也对。”
元衡不想再计较她话中的敷衍,让侍女带她去见宫中来的女官。
来的女官品阶并不算低,梳着高髻,宫装曳地,年纪不算多大,却流露出十足的威仪,候在王府的庭院中。
身后好些小宫女低着头,都在偷偷往两旁看,只有女官一人目不斜视。
岑璠注视着她,行了一礼。
女官接过图册扫了几眼,端端正正回礼,道:“本官此次出宫,乃是奉皇上皇后之命,掌晋王大婚诸服饰,衣制尺量皆关乎礼法,还望姑娘配合。”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不对。
可说来说去,说的不过也就是裁衣服而已。
岑璠也没真的指出来,说了句“劳烦”,同那女官一起进了屋。
女官屏退她身后王府的婢女,唇角微扬,待门关上,阔步挺胸,稳稳在她面前走了两步,侧头上下打量她,“姑娘的仪态,要这做晋王府的王妃,可还差了许多。”
岑璠见她这般,倒也不再客气,“民女不在宫中侍奉贵人,这方面做的自然比不过,不过民女记得,大人方才说此次是来给我量衣才对。”
那女官盯她的目光顿时带了些怒,收回头不再看她,平复心情后笑了一声,给身旁的宫女使了个眼色。
宫女们得了令,拿了尺来,有人掐她的肩,有人捏她腰,说不上有多合分寸。
岑璠皱起眉,终于在宫女放肆地将手伸进领口时,果断抓住手腕,狠狠甩开。
她冷道:“大人平日里便是这么教下面的人量衣?”
“姑娘出身低微,可能不知,这大婚当日不仅有礼服,还有寝衣,从里到外都要准备,不容出错。”
女官眉微挑,“姑娘既是不愿意,那便脱一下衣裳吧。”
“那我要是不呢?”
女官笑道:“本官还要回去给皇后娘娘复命,还请姑娘配合。”
岑璠死死盯住她,上前一步,“奉谁的命?”
“皇后娘娘。”女官重复,声调高昂,没有半分惧怕。
岑璠冷笑一下。
女官不满,却也不想在王府闹出太多动静,压低声音,同狠了劲说了句,“放肆,你难道想抗旨!”
“我如何放肆?”岑璠余光看了看两侧,“放肆的是大人才对。”
女官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同她说话,连眉间的花钿都飞舞了起来,“你别以为——”
话未说完,门外却是有王府的人喊道:“岑姑娘,殿下说有事找你过去。”
岑璠转过身,头半向后看,用余光斜看一眼才离开。
被带回去时,元衡正在把玩手里的金簪。
岑璠站定在他面前,“殿下有何事?”
元衡抬眼,“这只簪子想给你。”
那是一只点满红宝的金色流苏簪,宝石红的晶莹透彻,即使站的远,也能看出品色极好。
岑璠行礼道:“谢殿下。”
元衡晃了晃那簪子,凝视轻轻摇摆的流苏,不经意问,“刚才可有人为难?”
岑璠沉默片刻,道:“没有。”
元衡抬头看她,见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心都软了。
她向来是如此,为了不给其他人添麻烦,被人在王府欺负了去也什么都不说。
刚准备张嘴,却听得她唤了一声,“殿下。”
“怎么了?”他轻轻问。
“殿下可知,刚才来的女官是何人?”
“那是宫里的文绣大监。”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拿起手中的簪子,似是想插在一个合适的位置,
边比衬那簪子边道:“要是有人欺了你,大可以同本王说。”
岑璠不为所动,反而抓住了他的手指。
“不喜欢吗?”他低声问。
岑璠笑着摇头,“这簪子贵重,我今天的髻也和簪子不怎么相配。”
难得的,元衡与她意见契合。
他点头,“大婚时候戴也是好的。”
她听了,露出浅笑,眉眼宛如月。
元衡吩咐了人拿了檀香盒来,将簪子装起,亲手交到她手上。
岑璠双手捧着,视线落在盒子上,“谢殿下。”
元衡能感觉到,她喜欢这个簪子,也在接受这门婚事。
他想娶她当正妃,许多人在暗中阻拦,她才会犹豫。
她这个人不喜欢威胁,他却逼了一把,她才会抗拒。
可人究竟是有自己的脆弱的地方,她受了欺负,想必是想让他站在她这边。
看,只要他肯多让几步,她是肯同他好好说话的。
他扫向她的衣裳,道:“你叫人把嫁妆抄一份,送到王府来。”
“殿下要这个做什么?”
元衡道:“你让人拿来便是。”
岑璠答了声是,眼睛又回到盒子上。
元衡目光跟随她,“你若喜欢,孤再多给你添些。”
“谢殿下。”
元衡也没在多留她,怕留她久了再遭了厌烦。
临上车,岑璠回头,问一路送她到门外的韩泽,“那位大监可还在府上?”
韩泽眨了眨眼,回想片刻,道:“人应当还在府上,姑娘可不知,殿下对婚事重视得很,所有事都要仔仔细细过问一边才是。”
待她说完,岑璠只回了个笑,进了那辆牛车。
精美的檀木盒还在手上,岑璠低眼,手指摩挲盒上的花纹。
车转出王府,她抬起眼,目视前方,吩咐了一句,“不回虞家,送我去铜驼街吧。”
*
此番送她回去的,皆是王府中人,没了晋王,眼前这位便是主子。
赶车的人没有多问,向铜驼街而去。
铜驼街道路宽阔,若回皇宫便是必经之路。
沿街走了一阵,岑璠拿着盒子下车,却是向来时的路返回。
玲珑华丽的步舆没过一会儿便出现在了视野,岑璠走近了些,挡住了队伍的去路,“大监留步。”
跟随的宫女有些还认得岑璠,一时惊讶。
步舆内传来懒洋洋的声音,“停。”
那步舆停下来,然而里面的人并没有下来的意思。
直到她让开路,只身走到步舆一侧时,那大监才开口问,“姑娘还有何事?”
岑璠低着头,看不出情绪,“民女是来给大监道谢,大监能帮忙裁衣是民女的荣幸。”
许久都没有话声,岑璠见状,打开木盒,双手奉上,“刚才冒犯了大监,也请大监恕罪。”
纤指终于挑开了帘子,岑璠瞧了一眼,又迅速将目光低下。
大监低眼看了看那盒子里的簪子。
那簪上点缀的宝石不似寻常物,倒像是番邦之物。
她头轻倚窗边,长长的眼尾多了一丝玩味。
这外室女粗鄙,刚才一口一个大人,如今改了称呼,想必是晋王同她说了她的身份,训斥过一通。
这礼想必也不是她能送得起的东西,定是晋王让她带来,给她赔罪道歉的!
估计此女也是怕在王府人面前丢了自己面子,竟然自己一个人跑到这铜驼大街上来拦她。
大监嘴角微扬,从她手里抽走盒子,打开看了眼,漫不经心道:“走吧。”
步舆又动了起来,岑璠低身行礼,待到那队宫人走远了些才起身。
*
隔日,元衡让韩泽来要她的嫁妆单。
这桩婚事乳娘很是上心,嫁妆单子早前就备下了几份,不用再誊抄,很快就送到了韩泽手上。
临走时,韩泽却是亲自将一只簪子交到了她手上,特意嘱咐,“这样的簪子殿下只有三只,一只给了公主殿下,这一只姑娘切莫再送予别人了。”
岑璠本也不打算瞒。
她出逃几乎无人知晓,他却能准确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京城怕是他的眼线密布,更何况她那日坐的是王府的车驾。
她将错就错,问道:“这簪子很贵重吗?”
韩泽眸中闪过一瞬的讶异,似是她的回答出乎预料,有些难办。
他话音顿了顿,目光微偏,而后换了副更客气的口吻,同她耐心解释,“这簪子上的红宝石世所罕见,乃是高昌王室送给大魏的珍宝,只此一块,殿下前些时日平乱有功,陛下赏赐这块宝石,殿下斥重金打了三支簪子,一只给了公主,另两只……”
他摊开手,身子微躬,接着道:“另两只就都在姑娘这里了。”
这簪子价值斐然,她能看出来。
竟不知是无价之宝。
可这未尝不是好事。
岑璠低下头,盯着手上的簪子,道:“多谢韩总管提醒。”
韩总管点头,倒也没再多说什么,拿着嫁妆单走了。
此后,王府接连几日都没人再上门。
直到有一日,一抬抬嫁妆出现在了虞家门口,明晃晃的金银首饰,玉件摆设摆装满了箱子。
虞府的人,上到虞佑柏,下到槿儿紫芯,都瞠目结舌。
这为嫁娘添妆倒也是常事,可添这么多,也变得不寻常起来。
这几日频频上门,韩泽也是将虞家摸了个熟悉,轻车熟路带着人将嫁妆安置在库房。
后来东西堆放不下,珝儿便张罗人堆在自己的院子。
安排归安排,韩泽始终注意着岑璠的反应。
这么多嫁妆,这位主儿也该高兴了才对吧。
要知道殿下这些年,不少钱都用于边镇供给,本就缺钱。
上次皇帝不仅打了六十军棍,还罚了一年俸禄,整个王府就更拮据了…
现在就连那价值连城的簪子,也被眼前这位姑娘送了一只出去。
在殿下下令添妆时,他劝过两句,剩下的话全被那眼神噎了回来。
这下好了,殿下半副家当彻底成了岑姑娘的东西。
可他越看越觉得,这位准王妃不怎么开心。
与其说不开心,不如说是不在意……
但殿下显然是认真的。
到底回去要不要如实禀报,韩泽一时犯难。
正犹豫着,却见那陪在岑姑娘身边的老媪送来一幅画。
韩泽心中一喜,抬头见不远处,那准王妃也浅笑颔首。
这应该也算是开心吧……
韩泽连忙拱手回礼,安顿好所有事,安心回去交差。
岑璠送走王府的人,便回了房。
乳娘收拾好东西,长舒一口气,脸上还挂着笑,见自家姑娘在妆台前发呆,定睛多瞧了几眼。
乳娘是在她出生时来到的岑家,看一眼便知她在想什么,叹了口气,坐到她旁边,“姑娘还不想嫁呢!”
岑璠回过神,“没有。”
乳娘眯起眼睛,点了点她的脑袋,“你想什么,我最清楚了。”
岑璠倒也没再反驳。
“你呀,从小到大都倔!”乳娘数落着,下巴朝妆台上摆满的金银首饰努了努,“人家一个亲王,都做到这份上了,为了求正妃的位置,挨了板子,现在又上赶着给咱们嫁妆,就算…”
岑璠打断了她的话,“什么板子?”
乳娘见她关心,连忙直了身子,“姑娘还不知道?晋王那日为了讨这正妃的名分,和陛下起了争执,挨了整整六十大板,不对,是六十军棍呢!”
难怪她那几日见他,他脸色会是那样……
岑璠微微蹙起眉,正思索着,手背忽地被拍了一下。
乳娘苦口婆心劝,“姑娘啊,我觉得殿下还是蛮有诚意,毕竟也是对咱们有恩,你看是不是也应该上些心。”
岑璠微微点头,可她心里很清楚,若不是他救她多次,现在她应该不会在这里追究他到底是上心还是不上心,更不会换了对策,同他在这里逢场作戏,虚与委蛇。
她讨厌他周围的人。
他算计她,威胁她,让她惹上她不必惹上的人。
若不是因为这份恩情,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
这场婚事定的仓促,很快的功夫,距离婚期便只剩一个月。
一个月前皇宫里新添了一个皇子,皇帝老来得子,大悦,小皇子的母
亲从一位才人,一跃成为贵嫔。
宫里的子嗣稀少,这下还是个皇子,老皇帝宴请了不少大臣,来为自己的小儿子贺满月。
就在半个月前,虞佑柏将请帖面无表情送到她手上,说让她和晋王去赴宴。
老皇帝没见过她,可能也是想趁此机会在大婚前见上一面。
宫宴当日,晋王府的车驾到虞府大门前,元衡亲自接她入宫。
她所认识的晋王,容貌虽是俊美,可穿衣常常不是胡服便是便衣,从来不似今日,玄色锦衣,金纹长衫,天生的贵气将皇室该有的雍容诠释得淋漓尽致,带着一方之主该有的傲气张扬。
自她上车后,他似乎就有话要说,一开始盯着她,似乎带有些怒,可迅速又移开些目光。
岑璠静等他问话。
马车驶动后,他只是问了句,“那日送你的簪子,为何不戴?”
岑璠来时便想过他要问,答得也从容,“民女都放到了嫁妆里,想着能多准备些。”
她顿了顿,说道:“那只簪子,民女有好好保管。”
元衡声音依旧冷硬,“那你为何要将簪子送与那宫婢?”
早知他会这么问,她从容回道:“那日民女与大监起了冲突,大监似乎心有怨言,所以——”
他打断她的话,“她那是在为难你。”
岑璠垂下目,“知道,可民女不想殿下与大监起冲突。”
元衡显然不完全信,还在审视着她,语中满是不屑,“一个宫婢而已,有冲突又如何?”
岑璠眼眸微动,道:“大婚的婚服毕竟还是大监来主管,那位大监似乎和皇后关系近,民女想着,还是不要轻易得罪的好。”
这番回答显然让面前的男人满意的,他不在追问,冷哼一声,道:“你放心,婚服轮不到她来做。”
岑璠抬起头,似是不明白。
元衡道:“做婚服的人今日便会换,本王说了帮你报仇,像这些人自是也不用你再忍让。”
他说完,目光又着落在她的首饰上,比起刚才神色添了些温和,“送给你的那些东西你戴便是,嫁妆孤还能再添。”
岑璠轻轻点头,“嫁妆已经够多了,还要多谢殿下。”
她目光略低了些,“那日的画殿下可有看过?”
车内有些昏暗,元衡看不清她的神色,却能听出那声音小了许多。
他听别人说过,她会作画,那幅佛像确实绘的足够精美。
“那画孤看过,可是你画的?”
岑璠无声一笑。
母亲喜画山水花鸟,她也是如此,她们都从未画过佛像。
如果他知道她的画,大概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她送过去的那幅画多半是为了试探,如今看来,他娶她并非是认得她的画。
排除了这个可能,剩下有多少是因为一时色起,想占为己有,又有多少是觉得她身份低微,想哄骗她,好拿捏子嗣之事,对她而言并不重要。
她沉默半刻,抬起手给他看,“殿下也知道,民女的手现在还画不了。”
元衡目光看向她手心的疤痕:“可是太医的药无用?”
“不是药无用,这伤就算是华佗再世,也没有那么快好。”
说这话的时候,岑璠始终盯着他,见他丝毫没有纠正自己的意思,唇往里收了收,顿了片刻才道:“若没有医士相救,民女这只手怕是要废掉,也要多谢殿下相救。”
元衡听了她的话,便是想到上一世,她的右手上有一条可怖的伤疤,长年累月不加医治,手掌变得有些畸形。
他将手覆在她的掌心,十指相扣。
应是经常习武的缘故,那指上有一层茧,轻轻擦过指缝,说不上来的别扭。
岑璠低头,眉微微压低,无人察觉。
“有孤在,会好的。”他道。
岑璠手臂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淡淡答了一句,“但愿吧。”
那只手握的更紧了些,迟迟不肯松开。
穿过东掖门,又向内走了一阵,车才停了下来。
她忽然拽住了准备下车的元衡,“殿下……”
元衡回头,“怎么了?”
岑璠抬眼看他,一双新月似的眉微蹙,蝉翼般的睫轻颤,竟显得楚楚可怜。
“殿下,我对宫里不熟悉……”
若非家宴,宫里向来是男女分席,若他去见皇帝的,那她只能去皇后那儿。
元衡并没有忘记上次的事。
那次他在去找过元斓后,便将齐良越叫到府上问过。
皇后想要下药害她,而元斓定也是对她说过什么。
她和皇后有仇,皇后如今没死,想必也发现了下毒之事。
这两人不会善罢甘休,她一个人无力对付,也斗不过。
她敢做许多事,可他也能看出,她很怕死。
他俯视着她,她身形纤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车内一角。
在这里她没有可信的人,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他了。
他轻轻坐回她的身旁,脸上并没有多少柔情,却又用那种让人膈应的语气同她说,“放心,有本王在,不会让你出事。”
岑璠手微微紧扣,下一刻指尖与他的相碰,随后四指便被他握在了掌中。
他站起身,带着她往车外走。
岑璠站起身,倒是一时好奇,他如何能保证她不出事。
两人沿着青石砖路而行,一路快到永巷,见两人在那里等着。
岑璠一眼便认出来其中一人。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他又在犯病了
他竟然是让郑伊湄和她入宫。
郑伊湄旁边的人,她并不认识,两人眉眼中有相似,站在那里,威严十足,身如苍松,却有几分儒雅之气。
能来皇帝的宫宴,又是这般气质,想必是那位中书令了。
郑峋上下打量了几眼,见到两人牵起的手,紧抿的嘴被胡须掩了起来,却没有说什么,带着郑伊湄行了一礼。
元衡回礼,并说道:“此番郑姑娘会陪你进宫。”
岑璠点头,而后回过目光,对上了那杏眸中的笑意。
她向郑伊湄回了个浅笑。
其余二人并未注意,正说着场面话。
“多谢郑大人安排。”
“殿下哪里的话,小女能同岑姑娘相识,乃是缘分啊。”
郑峋说完,转头同郑伊湄交代了两句,便同元衡折返。
郑伊湄走到她身侧,“我同你一起进宫,你放心。”
岑璠长舒一口气,“嗯”了一声。
两人一同穿过永巷,沿回廊而行。
“郑姐姐!”
忽地,两人身后传来一阵呼唤,有几分少女的稚嫩,却又有几分期待。
岑璠觉得声音有些熟悉,回头看到那头点花钿的姑娘,僵在原地。
竟然是那元斓。
元斓看见她,似也有一瞬的怔愣,收住笑容,脚下的步子也放缓了些。
须臾间,她停在两人面前,换了副客气的笑,看向她道:“这位阿姊好生眼熟,不知是哪家姑娘?”
竟是同她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那张笑脸纯良无害,在岑璠看来,却是带了一副面具,假的不行。
她展开了笑,上前一步,福身行礼,“民女姓岑,单名璠。”
“呀!”元斓捂住了嘴,“原来你就是岑家阿姊!”
元斓围着她转了一圈,“阿姊长得好生标致,难怪皇兄会喜欢。”
话出口,郑伊湄朝她看来,那神情中却并无责怪之意,倒是有些许无奈。
元斓向她一旁轻瞟,停住脚步,眨了眨眼,讪笑道:“郑姑娘是知道,我嘴一向有点笨。”
她收住话,握住岑璠的手,“皇兄他不是以貌取人之辈,是我的错,阿姊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岑璠摇头,“该是民女道歉才对,刚才竟没认出是公主殿下。”
“这是哪里话,你是
皇兄未来的王妃,说来……”
她话音顿了顿,两颗虎牙露出,笑得更灿烂了些,“说来我刚才该叫声嫂嫂才对。”
郑伊湄与公主并不算有多熟,这位五公主久居宫中,宴会也鲜少参加,她也只是偶尔在宫里遇到。
这话听着有些不对,可如何不对,倒也说不上来。
她轻轻皱起了眉,道:“殿下此言差矣,眼下婚事未成,这样称呼并不合适。”
其余两人的目光皆落在郑伊湄的身上。
不知为何,元斓有一瞬的无措,甚至变得有些不自然,“郑姑娘…是不喜欢这门亲事吗?”
郑伊湄却更是不解了。
“公主殿下,这门亲事喜不喜欢,不该问我才对。”
岑璠来回看了看两人,她总觉得面前的两人关系并不简单,起码元斓对阿湄很不一样…
虽然不知缘由,可她不愿阿湄与这位公主起冲突。
她浅笑道:“阿姊这个称呼公主既叫得习惯,这么叫民女便好。”
可元斓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目光全部着落在她身后的另一个人。
不知是不是她看错,那眼中竟有一丝…委屈?
岑璠不禁回头,却见郑伊湄似也有疑惑。
她思索片刻,低身福礼,道:“公主见谅,民女和郑姑娘还要去赴宴,先告辞了。”
元斓回过神,往前迈了两步,同她们并排而行,看向郑伊湄,问道:“阿姊好些日子没出门,可是中书令还在和姑娘置气?”
郑伊湄摇头,“多谢公主关心,家父只是有些事一时未想通,并未置气。”
中书令为何置气,岑璠知道,她并未多言,只观察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渐渐地,她似乎读懂了元斓。
她不知道为何会这般,那双眼睛始终追随着一个人,眼中流露出像是关心,可更多的是仰慕
一旁两人还在一问一答,岑璠默默旁看着,并未注意到有人拦在面前,直到差点撞上,才停住脚步。
面前出现了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宫服还是那样华贵,眼中却含着怨气。
那文绣大监朝另两个人行礼,盯住她,“让开。”
岑璠微微侧开身,让出一条道来,
那大监昂首挺胸,走时狠狠撞上她的肩膀。
岑璠回头,只见那大监从头上拔下那只红宝簪子,随手抛在了地上。
这簪子价值连城,她记得元衡说过。
岑璠低眼看着,元斓从地上拿起那只簪子,仔细看了一番,朝着那大监的背影低声道:“不知好歹……”
郑伊湄不明所以,“文绣大监这是怎么了?”
元斓把玩着那只簪子,一挑眉,“阿姊还不知道呢,上次大监去王府量裁婚服,殿下赏了这只簪子。这大监回宫后,不仅没有将这宝簪藏起来,反而大肆炫耀,传到皇后娘娘那里,被打了三十板子,跪在宫门前整整一日呢。”
“不过是皇后母族家上不了台面的一个女儿,还想攀附皇兄,也不看看自己配吗。”
郑伊湄欲言又止,元斓见状,抿住了唇。
“那又关皎皎什么事?”郑伊湄问道。
岑璠侧头,目光触碰了一瞬,而后迅速收回,直视前方,“我也不知。”
元斓轻嘲,“这有什么难猜?那大监做梦都想嫁给皇亲贵胄,此次却因为婚服之事,无辜被罚,自然是要将气撒在你这里。”
岑璠没再说话,见元斓转身,只余光又看了一眼,跟上两人继续往前走。
宫宴设在灵芝池旁,已经来了不少人,皇后和那贵嫔坐于亭中,细细看去,两人神韵间竟有几分相似。
其他女眷沿池边而分散坐开,而此次宴会的主角,那位刚满月的小皇子,想来是被抱去了皇帝那里。
见着三人走在一起向皇后行礼,不少人觉得惊讶。
就连皇后也愣了愣,很是欣慰,“能瞧见这三个姑娘走在一起,本宫还真是高兴。”
元斓弯起笑眼,俏皮道:“皇后娘娘这话,难道是觉得我们不该走在一起呀?”
此话一出,在场不少人变了脸色。
贵嫔如坐针毡,扯开唇打马虎眼,“公主可真是惯会开玩笑……”
皇后却不在乎,道:“倒不是小五说的那般,本宫只是瞧见你们三人走在一起,颇为养眼罢了。”
这五公主倒也练就了一副厚脸皮,并不觉得尴尬,走向亭中,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向皇后举了酒杯,“那便是小五多想了,娘娘见谅,我自罚一杯。”
皇后莞尔一笑,转而目光移向岑璠,“岑姑娘送的画本宫看过,那牡丹画的当真艳极,不愧是松白先生所画。”
“皇后娘娘谬赞。”
皇后似是想起了什么,“本宫记得刚当上皇后那阵呀,有缘见过松白先生,他说若非懂画之人,他断不会相赠,当年本宫可是亲自呈了自己的画作,上门请教,他才愿意进宫为本宫作一幅画,也不知岑姑娘有什么本事,竟能说动松白先生作画。”
岑璠抬眼看她,道:“母亲出自商户岑家,在彭城画的画极好,民女师承一二罢了。”
在场的人虽是不怎么看得上虞家,可那虞老爷的风流韵事,倒也听说过一二,席间窃窃私语不断。
“那虞家的外室不是奴籍吗,怎么还是什么岑家才女?”
“谁知道呢!一个商户而已,我那能认得,倒是这虞家……”
一旁的五公主一扫周围,最后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面对这般胆魄,有几分赏识,可最终也只摇了摇头。
周遭议论四起,皇后只淡然一笑,“本宫倒是好奇,岑姑娘画的究竟如何,竟是能入了松白先生的眼。”
说罢,她吩咐人抬上桌案,备了笔墨丹青,“这皇宫里景致正好,岑姑娘随意画,只当给大家助兴。”
那案上的朱砂艳丽,隐隐散发的淡香还在鼻尖充斥。
岑璠眼睛聚在那盘朱砂上,直到贵嫔出声应和,才移开目光。
贵嫔道:“是呀,姑娘不如当场画一幅,就当做满月礼,等循儿被抱回来了,看看他喜不喜欢。”
皇后一笑,“本宫也是这么想,六皇子抓阄的那些物件,里面还没有画呢,岑姑娘画好的这幅不如添到里面,万一小皇子抓到了那也是缘分。”
岑璠陡然间明白了皇后的意图,眼睛瞪大了些,就连郑伊湄也能感受到,此番提议来者不善。
眼瞧着她败下阵来,皇后狭长的凤眼中满是上位者的不屑,“岑姑娘可是不想画?”
岑璠呼吸变得急促,身子微微颤抖。
此刻她若是说这朱砂有问题,就说明她认识美人泪,便是变相承认送给皇后的画上的毒是她下的。
可她更不可能去作那幅画,那种毒对于一个孩子,是万万碰不得,若真出事,皇后定要推她出来顶罪。
想来想去,似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岑璠直直跪了下去。
皇后微蹙眉,“岑姑娘这是做什么?”
她叩首一拜,“皇后娘娘恕罪,民女实在画不了。”
见如此,郑伊湄也跟着跪了下去,“皇后娘娘,皎皎的手前些日子伤过,还并未痊愈。”
皇后释然一笑,眉舒展开,并未让两人起身,“本宫倒是听说了此事,不过听说姑娘手伤后在老二的别院养过一段时日,还有太医开得药方,应当好了才是。”
前段日子,她在别院养伤的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岑璠清楚,元衡是有意隐瞒,就连她的父亲都不敢往外乱说。
就在刚才,她把虞家的事抖落了出来,而现在这位皇后也要把她二人的私情放在了明面上。
岑璠想不通,虞家究竟有何能耐,竟是能让皇后帮着以牙还牙,同他们在明面上撕破脸。
在场的人却不曾考虑其中的弯绕,话锋一转,矛头又对向了她。
晋王刚提亲时,城中就流言不断,她虽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可同她想到的话大差不差。
无非又是说她随了母亲,不守德,与晋王私相授受之类的。
可岑璠知道,眼下并不是她该考虑这些的时候。
这幅画,她绝不能碰。
岑璠用之前敷衍元衡的说法,“娘娘不知,这手当时伤的严重,没那么快医好。”
这次先开口的却是贵嫔,“本宫看这伤倒也不算什么,不过是一幅画罢了,能有多难,姑娘是不想画吗?”
岑璠抿紧了唇,不敢松
口半分。
贵嫔剜了一眼,“旁的姑娘都会些琴棋书画,不说别的,就说郑姑娘,那琴我听了都佩服,岑姑娘倒是好,一声手伤了,这琴棋书画倒是样样不能了。”
岑璠能听出这话意有所指,可默认自己不会,受点嘲笑,总要比丢了命强许多。
席中有人掩面轻笑,郑伊湄转头看她,见她盯着那盘朱砂,眼神有一瞬的闪烁,喃喃道:“是朱砂有问题……”
她想说些什么,手却被岑璠握住。
岑璠向她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郑伊湄愣住。
皇后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似是料到,只眼撇开,暗哼一声。
不少人察觉到异样,互相看了看,却又不知这岑璠如何得罪了皇后。
就在此时,席间却闯进来一女子,身穿胡服,紧衣窄袖,脸色呈浅麦色,露出的手背上有几道浅浅的疤痕,眼睛却格外亮堂。
女子手握一只竹笛,抱拳道:“皇后娘娘恕罪,民女来得迟了些。”
皇后似也不认识,“这位姑娘是……”
女子轻笑,“民女怀荒尔朱氏,见过娘娘。”
“原来是尔朱的女儿……”皇后嫣然一笑,“像你父亲,有大将之风。”
“娘娘过奖。”尔朱阳雪回了一句,转了转手中的笛子,亮给一旁跪着的岑璠,“姑娘总不能什么都不会吧?”
岑璠愣了许久,接过那只笛子,迅速反应过来,道:“民女手确实伤了,笔握不稳,若是贵嫔娘娘愿意,民女可以奏笛一曲。”
皇后低眼看向岑璠,最后目光落到尔朱阳雪脸上,笑得温和,没再咄咄相逼,“贵嫔觉得呢?”
贵嫔似是犹豫,迟迟没开口。
郑伊湄一拜,“贵嫔娘娘刚才说民女琴奏得好,民女愿与岑姑娘共奏一曲,望娘娘应允。”
贵嫔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皇后允下,“那便照姑娘说的,你二人同奏,就当为六皇子庆生可好?”
郑伊湄谢礼,拉着岑璠起身。
岑璠握着手中并不算精巧的竹笛,一时恍惚。
她要与她合奏吗?
只是不容她再多想,不过一会儿,两个太监便抬了把琴上来。
郑伊湄坐了下来,抚了抚琴弦,抬头问道:“高山流水,皎皎可会?”
岑璠眼神凝住,心跳的厉害,轻轻颔首,“会的。”
她抬手,那人手指勾了琴弦。
笛声先响,琴声随后附之,一声悠扬,一声清泠,春风化雨,牵动心弦。
宴席静了下来,灵芝池旁只剩树影沙沙声,偶然间鱼儿浮出水面,点起阵阵涟漪。
元衡便是在这时赶来的,他望向亭前,停下脚步。
小池旁,一人如远山芙蓉,一人如云边之月,吹笛抚琴,青衣白衫,衣袂飘然,仿若竹林隐居之士,当得起一个雅。
自幼漂泊边镇,元衡不通音律,却也多少能听出来,这是一曲高山流水。
上一世,她在宴席上被众人为难,被嬉笑粗鄙,不通文墨。
他在宴席中想起,匆忙赶来,只为帮她解围。
可似乎用不到他。
高山流水
若是上一世,元衡见到两人合奏,大概会觉得自己在做梦。
可他没忘记,她前些日子,正是躲到了郑六姑娘的院子。
这个被自己婉拒婚事的女娘,曾经让她介怀的女子
元衡眼神有些晦暗,须臾间却又清醒,唇微动,为刚才自己一瞬间冒出的情绪感到鄙夷不屑。
不过一个女人罢了,这并不值得他在意。
元衡又看了一眼两人,悄无声息离去。
曲声渐散,岑璠放下手中的笛子,心绪迟未抽离,对刚才来过的人更是不曾察觉。
一曲毕,台下赞叹不已,虽多是叹于琴声,却偶然能听得一两句琴声笛声相得益彰的言话。
对于岑璠来说,这便足够了。
皇后笑道:“郑姑娘的琴声果然妙极,本宫敬佩,不过岑姑娘的笛声也不差,五公主觉得呢?”
“自是好的。”元斓答话,眼睛却直盯着两人,不知在想什么。
岑璠谢礼,“谢皇后娘娘,公主谬赞。”
皇后不再为难,让两人回到席上。
宴席开了不久,小皇子被抱了回来,便是无人再关注两人,纷纷凑向那白白胖胖,咧着嘴笑的皇子。
岑璠送上元衡事先给她备好的满月礼,只求不再横生事端。
宴席散去,不出她所料,那老皇帝果真要见她。
岑璠跟那传话的老太监走,郑伊湄不放心,紧随其后。
这一次,几人走的是大道,临近一座宫殿,老太监躬身,“陛下此番只让老奴带岑姑娘来,郑姑娘稍作等候,老奴派人送姑娘去找郑大人。”
两人相视,似都不放心彼此。
“岑姑娘,陛下和晋王殿下都在殿内等着呢。”
老太监催促着,岑璠看向郑伊湄。
郑伊湄道:“那便劳烦大人。”
她向岑璠笑了笑,“你先进去罢,放心。
岑璠抬头看了看那座恢弘的宫殿,抿了抿唇,朝她颔首。
两人分别,岑璠随老太监走入殿中。
老太监在门口传报,话音刚落便得了个“进”字。
大殿的门被推开,岑璠低头而入,能看见站在殿前的晋王。
她止步于他身旁,跪地叩拜,“民女岑璠,叩见陛下。”
那老皇帝的声音有些苍老,话语间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你起来,抬起头。”
岑璠站起身,眸一抬,看向那老皇帝。
都说当今皇室俊美,果真如此,起初她以为晋王俏像母,没想到竟是随了当今圣上。
那双冷眸,近乎一模一样。
只是那老皇帝看见她,表情似有些微妙,手抓紧了龙椅。
可下一瞬,那手重重拍了一下扶手,声音冷中带戾,“你将我皇室颜面丢金,就为了娶这么个女人?”
一直默不作声的元衡坦然开口,“是。”
说罢,元衡将握了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
“你…”老皇帝气的说不出话,倒也没追究他们的罪过,似是一叹,“罢了,滚吧!”
元衡拉着她的手,毫不犹豫离开。
临走时,他瞥到了她腰上别的那只笛子。
宫道上,宫人跟随两侧,那手始终没放开,沉默不语,将她拽上了马车。
车稳稳驶离皇宫,车内元衡端坐,时不时看向她腰间的竹笛,那只笛子做工是粗糙,可却像是没用过一般,气孔上的削痕还带着棱角。
“这是谁送的?”元衡闷声问道。
岑璠并不认识那送她笛子的姑娘,只觉无关紧要,便照实答,“是尔朱氏的姑娘。”
那尔朱氏的姑娘,近日来到洛阳的只有一个。
能有这通天的本事,预先知道她席上会遭为难,给她削好笛子让尔朱氏送去的,也只有一个。
他与她做过五载夫妻,同榻而眠,这才是他第一天知道她会吹笛。
元衡嘴近乎抿成一条缝。
岑璠不曾察觉这些,
下一刻,腰间的笛子被人抽走。
男人袖一拂,竹笛被扔出窗外。
岑璠眼睛瞪大,慌忙扑了过去,扒在窗外,看不出什么,又转过头来扒他的手腕。
元衡摊开手,竹笛不在他的手上。
岑璠抬头,掩饰了多日的温和消散,眼中露出芒刺。
元衡见多了恨他的人,并不惧怕这种目光。
她从未主动靠近过他,这一次,是为了一只破笛子。
为了一只笛子,她宁可同他翻脸,同他锋芒相对。
柔软的身子还趴在他身上,却没有一丝暧昧,元衡喉咙微动,说道:“那只笛子,是杨知聿送的,不是尔朱氏。”
他语气中带着肯定,理直气壮。
他又在犯病了。
岑璠这么想,不欲再同他解释,喊了句,“停车。”
车未停,岑璠气急,转头道:“叫外面的人停车!”
元衡闭着眼,嘴角紧绷,一个字也没说。
岑璠眼睛红了,下一刻起身就要往外面去。
元衡拉住了她,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停车。”
外面的车停了,岑璠想下车,手腕却还被死死攥住。
元衡叫了声赶车的侍卫,“你去,捡回来。”
侍卫什么也没说,跳下车去捡,捡回来后,不敢多看,却也瞄了几眼,从喉咙里压出一声不可闻的叹息。
元衡冷脸接回笛子,放回她手上,没说一句话,浑身的怨气却像要溢出来了。
岑璠未理会,换了只手拿笛,用衣袖掩住,藏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回去路上,再无人开口说话,直到车停稳时,那张脸还是臭的。
岑璠不想看见那张苦大仇深的脸,毫不犹豫站起身。
元衡端坐,在她脚踏出车外时,道:“孤明日便要回晋阳。”
岑璠微微回头,等他后话。
“大婚那日孤亲自来迎你。”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大婚
皇室大婚,除非对方属四姓世家女,亲自迎亲的并不多,是以晋王亲迎王妃、来观礼的人并不算少。
迎亲的队伍自皇城而过,从街头到街尾,红绸彩缎满布,黄昏时分,灯火通明,皇宫仪仗开路,万人空巷。
那以杀伐闻名的晋王,红衣在身,修长的身挺得笔直,面容愈显俊美,凤眼眼梢微扬,韶光流转,意气风发。
虞家并不敢怠慢,一家人身穿华服出门相送。
她团扇掩面,缓缓而来,凤冠霞帔,裙摆曳地,宫带束腰,难掩身姿华容。
元衡上辈子没见过她穿红衣的样子,那时她是他的妾室,她自己置办的嫁衣想必是没有他亲手监督置办的这件好看,可想必上一世出嫁的她也是美的让人无法侧目。
她适合穿红衣,这身红色拂去了她身上的冰冷,像是仙子步入俗尘,高傲的白梅被折入掌心……
他心里这么想,眼未移开,看着她一步步走上他为她准备好的玲珑香车。
人坐稳,令声下,元衡拉紧马缰,队伍调转了方向。
婚宴设在皇城,太子亲自前去,代表皇家观礼,是以队伍直向王府而去,并未回晋阳。
岑璠昨晚并没有睡好,那场冷清的婚礼昨晚又入了她的梦。
可今日的一切和梦中完全不同,长街上人声鼎沸,杂声议论,吵得她头疼
岑璠放下团扇指节叩了叩眉心。
外面的声音却并未停息片刻,及至王府门前,甚至有奏乐声。
车停下,岑璠下车,王府门前一改威严,挂上了红绸,处处是喜庆。
北南习俗本迥异,这几年虽有融合,可终究不太一样。
依照北边的习俗,她需要踏上毛毡,同他到青庐里交拜,让众人观礼。
事实也是,那婚俗繁琐,她需要遵照北边的习惯,在马鞍上坐几下,不仅如此,所有人都在旁观礼,不仅有她那素未谋面过的太子,甚至还有虞家人和凑数来的黄家人撒帐。
岑璠觉得,倒不如像做的梦一样,把她直接抬到房里去。
可却扇之时,她在观礼的人群中看到了阿湄。
她是郑家女,与晋王本该有婚约,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才对。
可她来了。
她的成婚礼,有她来观礼。
有一刹那,岑璠竟也觉得这场婚事并不完全算是一桩坏事。
可也只是一瞬间的想法而已,只移开一点点目光,岑璠便又能看到其他人脸上不能再僵硬的假笑。
岑璠低敛了目光,收起刚才那荒唐的想法。
随之而后,同牢奠雁,合卺结发,自始至终,岑璠的注意力都没有落在过身旁晋王的身上,自也察觉不到,那人结发时手微微颤抖,结成后眼睛一直追随着那缠绕在一起的头发,眼睛都是红的。
一应礼闭时,天已经黑了。
宴席正热闹,岑璠多注意了几眼那位太子,想来应该是都随母的缘故,这太子和晋王倒是长得一点不像。
那太子拍了拍元衡的肩,侃侃而谈几句,先行回皇宫。
宾客未散,岑璠不知道还要在这青庐里坐多久。
忽然间,一只苍老黑瘦的手掀开了帐帘。
那是一位老媪,眉目慈善,岑璠来过几次王府,却从未见过。
可那面容莫名亲切,岑璠眨了眨眼,仔细打量,想再回忆一番,看看能不能再想起些什么。
老媪似是懂她,笑道:“老奴姓傅,自晋阳而来,娘娘应当是不认得才对。”
那声“娘娘”与她而言实在陌生,可岑璠总觉得,曾经听过这个人说话,就这么叫过她…
难不成真的有什么前世今生之说?
岑璠不止第一次这么想,可也只是闪过一个念头而已。
现在的一切才是真实存在的,其他终究都是虚幻。
她去不了梦里,现实和梦也有种种不同,那些直觉她也想不起因果。
就算真有前世作祟,她和前世也不可能是同一个自己了。
她现在要想的,就是跟着晋王她要怎么亲手报仇。
以及,报仇后怎么全身而退。
傅媪掀开帘帐,岑璠跟着走了出去,乘坐的小辇一路抬到正殿才停下。
从正殿穿过,便是真正来到这座王府的后院,
岑璠这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不得不说,皇家的寝殿都极其气派,墙上一张六扇山水屏风将内外隔开,外间金碧辉煌,内间清雅别致,摆着许多新奇玩意儿。
槿儿和紫芯正在瞧的瓷瓶她就没见过,那陶瓶晶莹剔透,像是蓝色,可从不同角度去看,五彩斑斓。
槿儿几欲上手,乳娘拍了她的脑袋,“这玻璃可是稀贵之物,碰坏了你这双手也别想要了!”
岑璠知道,乳娘知道很多他们不知道的事,见闻很广,见怪不怪。
傅媪低声笑笑,“小姑娘家好奇是常事,不过这东西是外邦进贡而来,着实要小心。”
槿儿听后,悻悻收回手。
乳娘同槿儿又唠叨了两句,让她少惹事,而后便出了房门。
槿儿和紫芯服侍她换下一身繁琐的衣裳。
岑璠将腰上的香囊解下,挂在了那红色的帐幔上。
傅媪还在放中,看了看那香囊,“娘娘原来有挂香囊的习惯。”
岑璠道:“近来总是入梦,听说这香囊能驱梦宁神,便想试试。”
傅媪点了点头,“趁着还在洛阳,这梦魇之症不如叫太医来瞧瞧。”
“不必。”岑璠没想便回绝,解释道:“并非是梦魇,只是多梦罢了。”
傅媪没再问,带着槿儿去外面忙活。
没过一会儿,槿儿却是从外面回来了。
她手里拿了一个琉璃盒,打开后,里面是梨膏糖。
曾经只有一个人送过她梨膏糖。
“这是谁送来的?”岑璠这么问。
答案不出所料,槿儿道:“这是郑姑娘送来的。”
“姑娘说愿姑娘在王府也要守得长命喜乐。”
岑璠还记得,小时候她第一次跑到她的院子送她糖时说的话。
那时她每日都守在门前等母亲回来,等了好几日却什么也没等来,便是忍不住靠着门哭了。
她从门缝里递给她糖,那时她还不敢开门,只敢偷偷从门缝里看外面的人。
那时她还是一副小郎君的打扮,笑时虎牙露了出来。
“糖给你,希望你每天都能开心点。”
这是她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入了王府,纵使是为了报仇,倒也不该苦大仇深,委屈自己,该想办法让自己快乐些才对。
岑璠捏着块儿糖,含在嘴里,糖化开在唇齿间,耳目清明。
沐浴后,岑璠换了身白色寝衣,困意泛上来。
紫芯看了直着急,“姑娘可不能这个时候困呀!”
岑璠听了心烦。
那常常入她梦的女子端坐了大半夜,是为了等心上人,她又为什么要清醒着等?
她已经按照他的意愿入了王府,
接下来她怎么舒坦就该怎么来才对。
想到此,岑璠利索地脱了鞋,上床躺下,朝里翻了个身。
紫芯呆在了原地,和槿儿面面相觑。
槿儿小声叫了声,“姑娘”
岑璠没有回声。
槿儿知道,每当自家姑娘这样,便是不会听劝了,就连自家阿娘来说都不管用
*
另一边,宴席间推杯换盏,元衡挨个敬了一遍酒,面色微熏。
外面来了人禀报几句、元衡眼神陡然锋利了些,低声道:“叫崔夫人过去。”
王府的宾客大多在宴席中,庭院灯火星点,寂静无声。
崔迟景被人带到了一处偏僻之所,似是在寻找什么。
黑暗中传来几声脚步声,声音自背后而来,带着嘲弄,“你们母子倒是悠闲,晋王的宴席也来参加。”
崔迟景皱眉,转过身去。
身后,杨樾负手而立,不似其他来婚宴的宾客,身上的黑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衣上的金线偶尔划过几道闪光,虽为父,却比崔迟景高出些。
杨樾微低眼,“怎么,只两个月不见,认不出为父了?”
崔迟景脸上毫无笑意,“父亲此番前来,为何不入宴。”
杨樾眉跳了一下,“不过是迎一个外室女入门,难道还要我亲自来看?”
崔迟景与岑璠见过几面,也知道阿湄同她关系交好,听到这番话,心中不喜,也隐约听了出来,他的父亲此番来洛阳,与他有关。
“父亲此次前来,所谓何意”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上次同你说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这场婚礼过后,你便和你表兄一起回晋阳上任。”
两个月前,他的父亲就来在找过他,说要将他调往晋阳,当时他拒绝了。
就算现在,崔迟景还是坚持。
“我不愿意去。”
杨樾声音又厉了几分,“由不得你。”
“谁说由不得他了?”
父子两人回头,杨樾深吸一口气,脸瞬间拉了下来。
崔迟景听出那阵声音,“阿娘”
崔迟景的母亲崔芙,乃是崔氏长女,身量放在北边算是矮小,可气势却也担得起长女之名。
崔芙挡在崔迟景面前,握住他的臂,把高出半个头的儿子拽到身后,仰起头,“来,你同我说说,他如何还做不了自己的主?”
杨樾低头俯视她,“难不成他敢违抗圣旨?”
崔芙笑了笑,“你这话骗小孩子也就罢了,骗我?皇帝视你们杨氏为眼中钉,怎么可能下圣旨让你把他带去晋阳?”
杨樾眼神低了点,“我自有办法,你不用管。”
崔芙见他死不悔改,道:“你让他去晋阳做县令,只会给他惹来杀身之祸。”
“那也总比在崔家不务正业,做个闲散官,被推来给晋王府贺婚强!”
“你!”崔芙手指着他,咬牙切齿,拉住崔迟景转身,“我们走!”
“我这是为了他好,你以为我在晋阳护不住他?”
崔芙停住脚步,气的浑身发抖,“为了他好?你保护他?当年你被追杀,一声不响带走儿子,最后却把他推进河里,自己游走了,难道这是为了他好?”
这事说起,对于崔芙而言太过痛苦,她哑声怒吼,“那河水冰冷,若是当时没有我弟弟把他救上来,你儿子早就死了!”
杨樾丝毫不让,“那又如何?他是杨家人,是我的儿子,那种情况我只能带他跳下去,他不一定死,死了也是有骨气的死。”
“你的骨气倒是成全了,可他是我的儿子!”
“总比他在崔家,认不清谁是仇谁是亲好!”
“够了。”崔迟景大喊一声,站了出来,同杨樾道:“我没有分不清谁是仇谁是亲,我从小是母亲养大的,我不会和你去晋阳!”
他握住崔芙的手腕,“母亲,我们走。”
崔迟景埋着头往前走,步子迈得极快,崔芙几乎跑着才能跟上,时不时回头。
她每一回头,崔迟景步子便又快了几分。
崔芙停下来,反抓住他的手,“寻简。”
崔迟景拨开她的手,继续向前走,永远比崔芙快一步,垂着头低声道:“阿娘放心,我知道他要对付崔家,但我不会和他离开。”
崔芙看不到他的神色,却知道他定是心中难受,“是我们两个做父母的不好,反过来连累了你。”
“不怪母亲,没有人连累我。”崔迟景道。
崔芙眼下酸涩,“我知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
她向前瞟了瞟,声音小了些,没了刚才的笃定,“其实你父亲说的官位,确实要比崔家给你安排的好……”
“不用。”崔迟景道:“我有自己的安排。”
崔芙不再劝他,可唇还是不由抿紧了些。
半晌后,她道:“寻简,阿娘很久没过问你的事了,现在只想问问,你是不是还喜欢郑家那个姑娘?”
崔迟景手收紧了些,崔芙见他不回话,便是了然,“娘知道你的文采在京城数一数二,可这世道手上没有权利,确实不是长久之计,那是郑家唯一的女儿,郑家的家主是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我有自己的办法,不用靠他帮我打算。”崔迟景执拗道:“等过一阵阿娘便知道了。”
崔芙不再问,她知道儿子有自己的打算,也有自己的秘密要守。
当年崔家确实见死不救,她的父亲明知杨家是被诬陷,却冷眼旁观,甚至有推波助澜之嫌。
终究是他们上一辈连累了他。
崔芙头越来越低,母女二人回到席上,脸上再无光彩。
元衡正在不远处,余光瞥向两人,同人碰了杯,将酒一饮而尽,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宴席终散场,宾客还未散尽,元衡便要走,却是在出中堂时看到了岑璠身边的婢女。
上次她逃到郑氏女别院时,他见到的那个。
紫芯低着头,端了壶醒酒汤。
元衡上辈子没见过她身边有这个婢女,不由多看了一眼。
可也只是一眼,他拿了壶,撇开头直视门外,冷道:“她呢?”
紫芯不敢将屋子里的真实情况说给他,只道:“姑娘在房里等着,殿下还是别醉着回去的好。”
元衡面容愈发冷,这一下便是一点都看不出醉意来了。
“孤不用。”他撂下这么一句话,抬步往自己的正殿走。
乳娘一直在外面观察着,见到人跨着步子来院子,撒开腿跑进屋。
岑璠还是一动不动躺着,乳娘一个急眼,跺脚大喊,“我的祖宗,快起来吧。”
岑璠肩膀动了动,缓缓起身,看到红的刺眼的床单,才清醒了些。
她真的睡着了,睡得昏沉,一点梦都没有。
岑璠手指动了动,床单上的花纹忽然引起了她的主意。
她顿了顿,手拿开些,眉微蹙,随即移开身子,看清整个绣纹图案。
那床单上细细刺绣的,是梅。
岑璠抬头看了看,发现那勾着金丝的红色幔帐上,绣的花样星星点点,也是梅的形状。
他就这么喜欢梅吗?
可若是真是喜欢梅的人,又怎会将梅绣在床榻之物上?
岑璠仔细回想了一下第一次在别院见到满园梅的场景,那时她见过晋王不过数面。
他不可能知道她喜欢梅,除非他认识了她很久很久。
她将思绪又拉远了些,陡然间和梦中的男人联系在了一起。
有一瞬间的毛骨悚然。
未察觉的是,乳娘已经走到了床边,近乎哀求,“姑娘,快下床吧。”
岑璠甩了甩头,抽回那荒谬的想法,就要下床。
下一瞬,门被推开。
乳娘的声音噎住,岑璠下床的动作也停住。
晋王眼神晦暗不
明,死死盯住床榻上的她。
岑璠索性将褪又收回到床上,想着箕坐实在不雅,便收起腿盘坐。
元衡冷哼了一声,将手上的壶重重放在桌上,“出去。”
一声令下,房内所有人撤了个干净,乳娘回头朝岑璠挤眉弄眼,似是在告诉她别太愁眉苦脸。
岑璠也确实没有做出什么惹恼他的举动,坐在床上,面色淡然看着他。
在元衡眼中,此时的她也确实算得上温顺,起码比他将她从郑氏别院里接回来时,还有他扔那破笛子的时候,乖了不少。
这一世,或许只是他逼得太狠了而已。
她向来都是倔强的,这种人是不会喜欢别人强迫的。
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他倒也不必再逼她,他和她后半辈子都会在一起。
他自认为自己相貌算好,若再多顺着她一些,怎愁她不会像上辈子一样,全心全意对他一个人。
若是能再有儿女绕膝,自是再好不过。
岑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盯着她,像是在盯猎物,而这绣满梅的帐子便是牢笼。
她在犹豫,要不要下床去,哪怕是喝口水,也总比和这捉摸不透的男人大眼瞪小眼强。
可就在此时,门又开了。
门外,有人送来了酒。
岑璠有一瞬的惊讶。
男人顾自倒了两杯酒,掀眼道:“过来。”
这一声“过来”,将岑璠的心拽回了原地。
她蹬上红鞋下床,同他对坐。
元衡看了眼她,将酒杯放到她面前,“陪孤喝杯酒。”
岑璠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
元衡不怎么高兴,声音闷沉,“怎么,同那郑氏女能喝,和本王就不能?”
她不喜欢他把阿湄挂在嘴边,特别是与他这样的人作比。
她拿起酒杯,同他示意,而后用袖子遮起脸,一饮而尽。
元衡单手拿了酒杯,仰头喝尽,同她说起了接下来几日的安排,“过几日,你愿不愿意回门?”
岑璠看他,倒也不口是心非,“不愿。”
元衡并不惊讶,又给各自斟了一杯酒,“不愿便算了。”
说罢,又是一口酒。
岑璠犹犹豫豫,陪了一杯。
“以后不论是在晋阳还是在这里,你便是女主人,若是有人对你不敬,尽管处理便是。”
“到了晋阳,你小心杨家人,能不见就不见。”
他交代的大多是以后的事,每说一句,便要自己喝一口,岑璠听他说着,偶尔陪上一杯酒。
那酒不算淡,甚至有点辣嗓子。
就在岑璠喝的有些晕,开始腹诽他的酒量时,一直执着自说自话的晋王问了一句,“你有什么想问孤的吗?”
岑璠“嗯?”了一声。
他耐着性子重新问一遍,这回岑璠听清楚了,可却不知道要问他什么。
问他是一时色起,还是想哄骗榻帮他繁育子嗣吗?
都不能问。
岑璠想了想,最后问道:“殿下是喜欢梅吗?”
元衡显然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抬眼看她,似是看得久了些,而后又给自己斟了杯酒,“算是吧。”
他接着问道:“还有吗?”
岑璠许久未答。
他的眼深邃,让人难以揣摩眼底的情绪。
可她却好像窥见了那墨瞳中一闪而过的失落,不过也只是一瞬间,那一点黯淡便又被藏了起来。
面前的人提起那壶醒酒汤来,倒了一碗,“喝吧。”
岑璠确实是醉了些,便将那碗醒酒汤一饮而尽。
可不知怎么,那醒酒汤却是越喝越迷糊。
她手撑着额头,实在太困,便是不想再做什么,起身想回榻上。
下一刻,有力的臂圈住了她,颈间酥麻传遍四肢百骸。
岑璠僵住,却不自觉仰了脖子,而后陡然清醒,抓住那锁住她的臂,用力向外掰。
他显然是不愿,身体前压,她脚底踉跄,在倒下前转了个身。
酒盏掉下桌,随后桌上的一切被一扫而空。
被埋在心底的记忆又被激起,回想起在佛堂的那次,她本能挣扎。
刚换上的寝衣被用力扯开,他覆身而上,岑璠刚要发出的一切声音被用力顶了回去。
一浪成势,毫无保留拍打在岸上,波浪一次比一次汹涌。
——————
结束时,红鞋一只倒在床边,另一只还留在桌案前。
他覆在身上,覆得没有一丝缝隙。
两股呼吸错乱交杂,岑璠的手还搭在宽厚的背上,双腿软绵绵瘫在床,酒醒了许多。
眼光却不似刚才清明,灰败中带着无神。
须臾间,他起身,眼中带着餍足。
可刚披上件衣裳,一低眼,便发现岑璠一幅死气沉沉的样子。
他上一世同她纠缠于床榻,自认为对她的身子还算了解。
刚才她的反应,也确实如此,从起初有点抗拒,到后来的痴缠。
大半满足感,便是来源于此。
可她现在这幅样子,是在做给谁看。?
岑璠肯定,自己并不喜欢这件事,虽说不如在佛堂那次疼,可还是说不上的难受。
她不喜欢,却忍不住攀上他的后背。
那种感觉和在佛堂时,很像。
岑璠呼吸还有些不稳,可到底是清醒的,她目光微微斜移,看向空空的桌案。
头瞥回来时,她眼中带着愤怒,仿佛被羞辱了一般。
“你给我的酒,是不是有问题?”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本王没有下药!
元衡看着她,眉越皱越紧,“孤没有。”
岑璠不想听他这种无凭无据的解释。
她的确被人下了药,在和他喝酒之前分明她还是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他这样的人,让她陪他喝酒,本就是反常之举,现在想来,定是存有别的目的。
在宫里那次,他定也脱不开关系。
岑璠眼底满是失望,想离开,却也知道自己根本离开不了。
她眼中带着鄙夷,眼睛移开,眼中再无他。
那眼神像是一根刺,扎在元衡心上。
他不甘就这么被冤枉,捏住她的下巴,逼她直视他的眼睛,压近了些,一字一句道:“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本王没有下药!”
说出那句话时,元衡却是自己怔住。
这句话她过去似也说过,大差不差……
他大概能想象出他当时的态度,应当也是和她现在的差不多,鄙夷,不信,不想听任何解释。
无论是谁下药,到底自己享了好处,可对另外一个人是羞辱。
再严肃的解释都变得苍白。
所以那时她放弃了解释,自己去了庄子。
她没有证据,也根本没想过他会替她还个清白。
他的手还捏在她的下巴上,慌乱间撞上那无波无澜的眼,还有那抿住的唇,不自觉松了手。
岑璠掰开抓着她肩头的另一只手,转过身去。
元衡不喜欢在这种事上强迫女人,上辈子不喜欢,这辈子也不喜欢。
刚才也是因为看她也有反应,才放纵自己的性情。
现在她的样子,分明是觉得自己强迫于她。
可她是他的妻子,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正妃,今天他碰她,就算用了强,又有何不可?
此番念头一生,所有的解释便没再说出口。
他冷声道:“我娶你做王妃,不是让你来做摆设。”
暖帐内沉寂了许久,没有回音。
他下颚绷得紧,目光死死钳住她洁白如玉的脊背,逼着自己语气稍放软,“孤娶你回来,是想像寻常百姓一样,好好过日子,刚才让你陪孤喝酒,也只是想让你多些真心话罢了…”
岑璠眼底有一丝动容,可也就是一瞬,便又垂下了眸。
元衡看不见她的神色,更猜不到她的想法,只等着她做出点回应,哪怕是骂他两句。
须臾间,他却等来一句,“知道了。”
倒不如
骂两句痛快。
岑璠力气已经恢复了些,回应后,径直起身穿上衣裳去沐浴。
浴房雾气缭绕,身体浸泡在温水中,肆虐的触感被放大,特别是某一处,像是被撑得太狠,水都要往里灌一样。
身体上传来的这种陌生感觉,让岑璠实在不适应。
她下意识收紧腿。
乳娘一直在外间忙碌,这时才得空进屋,给她揉揉肩。
乳娘瞧了瞧她身上的痕迹,想到刚才进屋时的场景,犹豫道:“姑娘,你说殿下过去是不是身边有人啊?”
她观晋王不像,就算加上上一次,这也才是第二次,寻常男人哪能在那桌子上……
岑璠只淡淡答,“不知道。”
她不知道,也不想插手他的事,他刚才说他想过寻常百姓的日子,更是不可能。
她还是得尽快了结,走得远远的。
在这里面对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一会儿趾高气昂,一会儿软磨硬泡,他身边的人也和他一样,正常的寥寥无几,时不时要来找她麻烦,她实在开心不起来半分。
乳娘不曾察觉她心中所想,“哎呀”一声,继续劝道:“姑娘总该去打听打听的,过去晋王的身边的是良家女还是在军营里的妓,好好权衡一番,是接到府上,还是继续装作不知道。”
岑璠便有仔细想了想,倒不是真的觉得要不要留在府上是什么难事。
她只是越想越恶心。
不管其他男人如何风流,碰过她的男人也碰过别的人,肌肤相触,她觉得脏。
曾经她眼中的父亲,是一个慈父,永远是个风度翩翩的样子,可她现在也只觉得脏。
总不该弄脏自己。
“那便去查一下吧。”她交代了一句,其余的不想再听,站起身走出浴池。
房内,他已经穿得齐整,就坐在刚才那张桌旁。
桌上的酒已被收了下去,他凤眼如鹰隼,“今天之事,明日便会有结果。”
“孤会给你个交代。”
岑璠脚步一顿,“多谢殿下。”
元衡站起身去沐浴,她才向床的方向走去。
床上的被单已经换过,可换上的还是绣着梅的。
刚才那幅梅上,没有落红,可到底还是不干净了。
她实在厌恶。
岑璠这么觉得,也实在忍不得,推开门叫人。
进来的是两个陌生面孔,想来是王府的人,两人默不作声把床单又换了一遍。
元衡再进房时,岑璠已经躺下。
他注意到,那梅被换成了鸳鸯的样式。
沐浴后,他心情倒是好了不少,语气都变得颇为和缓,“为何又找人换了床褥?”
岑璠觉得,若是同他说真话,他定是会以为她厌他不通风雅,不做点疯事就定要记仇。
她早已想好说辞,心平气和答,“‘梅’通‘霉’,并不吉利。”
元衡接受了她的这份说辞,倒自责是自己疏忽。
他们的大婚夜,万万不该沾上霉这个字。
他不在做问,吹灭房中烛火,同她躺在一张榻上,心底从未有过的踏实。
一时间还有些恍惚。
他上辈子,该同她好好做夫妻才对。
漫漫长夜,每天都有个人陪他一起度过,没有算计,没有防备,相拥入梦,该是多好的日子。
岑璠始终没有转过头,见他灭了灯,便闭上眼。
可眼睛刚阖上,却又被他一句话灌醒,“你为什么要把床褥换成鸳鸯。”
岑璠:“……”
自然是因为,他这府里红褥样式只有鸳鸯。
她有一瞬间的不耐烦,可转而便想到了他这么问的缘由,迂回道:“殿下不想换吗?”
同她躺在一张床上的男人沉默了。
岑璠只觉得他事多又嘴硬,还死要面子。
于是她闭上眼。
可谁知,他却在下一刻从背后环住她,像是一头豹子扑住了猎物。
身上的衣带陡然松开,岑璠大惊,她抵抗,可与之较量的是一双强劲的手臂,所有的力气显得微不足道。
纱幔从浮动变成阵阵剧烈的晃动,帐上的梅似被风肆虐,花瓣近乎抖落。
岑璠看不到,一室黑暗,她背对他侧卧,只能看到黑漆漆的帐幔,一次次未知的冲撞带给人的是无尽的恐惧。
她抿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一只指抵住了她的齿……
——————
室内再静下来,白月已经划过高空,没入树梢。
岑璠眼睛阖上,并不是装睡,实在是彻底没了力气。
她平躺,不敢再背对着他,将一头猛兽放在自己视线外。
元衡穿好衣,却不如刚才那般,脸上尽是餍足。
他见识到了她的反抗,情最浓时,她的齿咬住他的手指,昭示着自己的不屈。
她确实是被下了药。
他坐在床边,低眼看她。
她已睡熟,睡的很安静,若他也躺下,定也会像他想象中同榻而眠的寻常夫妻一样。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在碰到的一刹那收回手。
现在他不该吵醒她。
元衡眼睛斜向窗外,穿上衣裳走了出去。
*
岑璠这一觉睡的很熟,连元衡什么时候在自己身边躺下,什么时候离开都不曾知晓。
她是被乳娘喊醒的,天才蒙蒙亮,兴许是喝了酒,也兴许是睡的太少,她的头脑沉重无比,隐隐作痛。
可再怎么难受,也比不得昨晚被抬起的那只右腿酸痛。
在洛阳成婚,第二日自然要去宫里谢恩,这她知道。
她不知道元衡去干什么,等到梳洗穿衣毕,他才出现。
他今日穿得和那日宫宴很像,头戴金冠,满身贵气,薄唇始终擒着一抹笑,凤眼眼尾有一个温柔的弧度。
旁人或许不仔细看便看不出,可韩泽跟在他身边十年有余,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
韩泽肯定,昨日那岑氏是将殿下伺候的非常满意。
其实他骨子里觉得,殿下娶岑氏也挺好的,他们背靠的是杨家和军镇,与世家关系微妙,又胡氏有仇,娶世家女容易被拖累,娶本族女更不可能,倒不如就是这样一个和家族疏离的姑娘,会省去很多麻烦。
最重要的,还是殿下实在喜欢。
昨天房里的事,他倒也是有所耳闻。
殿下向来克制,本不该如此。
韩泽看了看两人。
可不知为何,昨夜动静闹得那样大,白日里这对新婚夫妇竟又变得疏离了起来。
像是被凑起来搭伙过日子的。
韩泽一生无妻无子,却也不太能理解。
旁人觉得荒谬,可岑璠反而觉得这种相处方式,才是她所能接受的。
白日在外面装一装也就罢了,在王府院内,一直伪装出恩爱模样,她会很累。
至于晚上…
那种欲望她无法控制,他这样的人,若是自己想,便会认为她也想,而后说服自己肆意攫取,断不会争得她的同意。
就当一点点偿还他救她的恩情。
左右她不会有身孕,到时候她走时,能欠的少些。
到时候欠他的,实在不行,她用嫁妆补偿。
岑璠这样想,用过早膳后随他上车。
上车之前,乳娘扶着她,岑璠脚步顿了顿,回头。
似乎自她起来就没见过紫芯。
她问:“紫芯呢?”
乳娘答道:“紫芯姑娘忙着嫁妆的事,腾不开手呢。”
岑璠总觉得什么不对,可一时想不到是什么。
“回去再说。”元衡似在催促。
岑璠上了车,马车辘辘,她却隐约想到一件事。
“昨日的事,殿下可查清楚了。”
元衡还是那句,“回去再说,孤会给你个答案。”
他这样子胸有成竹,丝毫不像昨日只知道否认。
显然,他已经查到了,并且查到,此事与他无关。
岑璠又想到刚才,直觉告诉她的反常。
她手微微收紧,一言不发。
就按他说的那样,先应付过
宫里再说。
王府的车本就平稳,今日走得缓了些,无任何颠簸之感
皇帝在皇后的云台殿,太子也在,就连素未谋面的太子妃也来了。
太子虽比晋王晚出生两年,可到底养在洛阳宫里,早早便成了亲。
至于这位太子妃,岑璠从前只知道是位世家女。
今日一见,只觉得精气神不好,病怏怏的模样。
太子妃开口,不过才说了两个字,便咳嗽起来,“兄嫂气色倒是好…我好生…羡慕…”
剩下的话还没说,便被皇后打断,“好了,你就少说两句,与其羡慕不如想想自己怎么养好身子。”
眼前的皇后向来带着一副假面,可这一次,岑璠却在她眼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厌恶。
晋王母亲早逝,她无名义上的婆母,却也知道,这对婆媳之间的关系已经降到冰点。
太子选择了帮腔,“母后,二兄二嫂大喜,您就先别数落太子妃了。”
说罢,太子笑了笑,“二嫂莫要介意,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
岑璠知道,在场的人和晋王或多或少有过仇怨,也没将这些场面话放在心上,只颔首一笑。
皇帝端坐,只一双眼来回打量,本该是同元衡一般深邃的凤眼,却因为苍老,眼皮下垂,多了些猜忌和审视感。
皇帝道:“太子妃的身子是该好好养,可皇后也不该因此责怪。”
下一刻,皇帝的目光转向她,注视道:“晋阳地远,路途并不太平,老二他多年行军,你跟紧他,一路上应是无碍。”
那声音像是被踩断的枯枝,钝涩闷哑,像是在嘱托晚辈,可一字一句皆难掩被藏起的无情。
上回见她,她还记得老皇帝龙颜大怒,字里行间都是觉得她的身份给皇室丢了脸,也不知为何,这次见面态度竟有如此大转变。
岑璠行礼谢恩,心里猜疑,可到底什么也没问。
老皇帝似是疲惫,摆了摆手。
岑璠始终没忘府里的事,返回途中,她又问了一遍,“殿下昨日查出的是谁?”
元衡扶膝端坐,“你回府便知道了。”
岑璠深吸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心里想到许多可能。
回府后,他带她去了偏院的柴房,那院子僻静,门外把手的竟是她带进府的墨群。
墨群打开门锁,退出去关上门。
房内捆着两个人,一个她从未见过,而另一个正是紫芯。
岑璠并不意外,自她出门时便已经猜到了。
她站在那里那里,头也不转,看着挣扎的两个婢女。
元衡道:“本王已经查清,这两个都是虞家来的,昨日那药就下在醒酒汤里,本王不想打草惊蛇,便将她们捆在了这里,你看要怎么处置?”
紫芯嘴被堵住,拼命摇头,眼睛里全是血丝,似是有话要说。
岑璠指了指她,“我想听她说。”
站在一旁的韩泽将她嘴里塞的布取了出来,紫芯连忙用两只膝盖挪动,跪到她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姑娘,奴婢真的没有,有人要害我……”
“这便是殿下说的,已经查清楚了?”
元衡道:“怎么,难不成你还要听一个贱奴的一面之词?”
说罢,元衡叫人取下另一个婢女口中的塞布。
那女子大喊,“奴婢也没有啊!奴婢昨日本想直接将醒酒汤送回屋里,谁知在院内碰到紫芯姑娘,紫芯说王妃先睡下了,叫奴婢先回去,自己去了宴席上,请殿下娘娘明察。”
紫芯反驳,“你胡说!昨日王妃睡下是不假,昨日我分明是在去的路上碰到的你,那醒酒汤当时你还不愿给……”
元衡昨夜里便听过一遍两人的解释,一时便是不想听。
韩泽看得出,又将两人的嘴堵了回去。
元衡问她,“如何?”
岑璠反问,“那依殿下之见,想如何审?”
元衡低眼看地上跪着的两人,眼底冰冷淡漠,“这两人互相攀咬,都怕死,严刑拷问怕也是得不到结果,倒也没必要审,两个奴婢罢了,一起杀了便是。”
话毕,两个人的脸色都变得惨白,紫芯眼泪迸出,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
“殿下,这是草菅人命。”
元衡转过身,“我大魏不是前朝,奴便是奴,杀了又有何不可?”
这世道岑璠并非不清楚,如今世家垄断仕途,天下财富向世家聚拢,洛阳歌舞升平,贵族奢靡,可其他地方战事频频,百姓食不果腹,很多人为了不被饿死,甘愿被卖到富贵人家当最下贱的奴。
将生死卖给世家,总比被生吃了强。
她从彭城而来,百年来被人争的你死我活,她们岑家有些家底威望,倒能活得下去,可三年前的战事中,她到底是见识过的。
那时有两家人在彭城的街头吵架,只是因为其中一个小女孩缺了斤两,两个孩子在哭闹,街上的人却就那么冷漠地看着。
母亲说,她父亲当年救她前,她也是被那些饥不择食的难民围住,那些人不要钱财,只是想把她分着吃了。
他是洛阳的权贵,见不到这些百姓疾苦,她却不能忘了她从何处而来。
“我就是想查清楚。”她抬头同他对视,露出了许久未显露出的倔强,“我也不相信,殿下若想查,一点东西也查不出。”
这句话一出,足以让其他人屏住呼吸。
元衡沉默了许久,胸口起伏,最终却像是自我妥协了。
他目光移向紫芯,“本王问你,你昨日去找本王,是你自己要去,还是经过谁的授意?”
紫芯忽然想到什么,立起身,似有话要说。
韩泽眼疾手快,拽出了她嘴巴里的布。
紫芯疾声道:“昨日奴婢本在伺候姑娘沐浴,出来时遇见了苏媪,是她让奴婢去看看席间的情况,奴婢就是在路上遇到的杨柳!”
她眼珠转了转,似是求生欲使然,拼命解释,“药不是我下的!我怎么可能知道自己会遇上苏媪,又知道她会让我去席面!”
“乳娘”岑璠喃喃,随即对韩泽道:“将乳娘叫来。”
乳娘被请来时,看看屋内的情况,并不惊讶,只是有些不明所以。
乳娘和紫芯的耳房挨得近,听今早乳娘的说辞,应当是早就知道此事了。
紫芯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乳娘进屋的一刹那便大喊,“苏媪!求求您为奴婢作证,昨日奴婢与您恰好遇见,是您叫奴婢去席面上看看的,不是奴婢自己要去的”
乳娘愣了愣,对于这番态度似是无措。
须臾后,她转头看了眼并肩站在一起的主子,随后转向紫芯,双手收在腹前,轻轻一跺脚,似是为难,“老奴老奴哪能记得啊”
岑璠皱了眉,帮她回忆,“我记得昨日,您确实在门口张望,等人来报,应是给紫芯交代过此事。”
乳娘似又想了想,忽而笑了笑,“姑娘这么一说,老奴便是想起来了,确实是老奴当时在门口恰好遇见的紫芯,让她去席上看看。”
紫芯破涕而笑,“姑娘,殿下,奴婢真的没有!”
那叫做杨柳的婢女一下挣扎起来,岑璠眼光一瞟,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能说话时,杨柳瞪着她,“王妃娘娘不过是偏袒身边的人罢了!说不定那药她随时都带在身上,就等着时机呢!”
紫芯红着眼,叫声锐利,“你血口喷人!谁随身带那种腌臜药!”
“够了!”元衡喝住两人,“剩下一个直接带下去审。”
岑璠道:“也不必带下去审。”
元衡看她,“王妃是想如何?”
“府里昨日这么多人来往,若她出了院子,定有人看到过。”
元衡似有些不可置信,“你是想让这府里的人,一个一个来认?”
岑璠觉得理所应当,“殿下也说过,严刑容易屈打成招。”
韩泽看着直着急,昨日主房那动静持续到半夜,现在却是查出来下药之事,这能在一个柴房里解决还好,若是府中人人皆知——
怕是不太好吧
韩泽正想着怎样委婉告诉王妃,谁知晋王先开口,说得实在太过直白,“王妃可知,这王府也是要脸面的。”
第30章 第三十章他在逼她看他
岑璠一时有些错愕,不知道自己该对他说些什么。
她细眉
凝得紧,看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怪异。
元衡紧抿着唇,同她对视,下颌线紧绷,似有自己的坚持。
之后却自己妥协了,“依王妃说的办。”
这
韩泽哑然,眨了眨眼,见晋王没有反悔的意思,便下去这么做了。
昨日来过正殿附近的奴仆都被叫到了庭院,就连槿儿也来了,乳娘三言两语讲清了前因后果,槿儿听后小声“啊”了一声。
元衡不想听,也不想参与,自己回了书房。
两个人被推到庭院中间,王府众人互相看着彼此,不明所以。
王妃开口,众人才知,原来昨日那碗醒酒汤有问题,王妃打算叫他们认人。
至于那醒酒汤出了什么问题,实在是…不言而喻。
难怪殿下不在。
这刚过门的王妃,不管过去身份如何,到底是主子,王府里的人遵照命令,一一上前辨认。
杨柳头越埋越低,终于一小厮把她认了出来,“王妃,这位姑娘昨日确实出现在正殿外。”
岑璠捕捉到了她眼中的慌乱。
杨柳垂下头片刻,而后朝那小厮喊道:“你胡说!”
小厮离远了些,不想让吐沫星子沾到自己,“我怎么看错了?我昨日解手回来酒就醒了,错不了,你手上还拿着酒壶呢!”
小厮比划了比划酒壶的形状,“我当时还好奇呢,中堂里那么多酒,怎么会不够喝…”
紫芯心里愈发欣喜,脖子梗向前,“你昨日见到的人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就是咱们府里的衣裳啊,她一个,没有别人。”
紫芯如蒙大赦,咧开嘴笑,“是了,我昨日在房内伺候姑娘,穿的是红色,是她,就是她!”
岑璠倒不似紫芯一般激动,继续问道:“你可还记得,她昨日提着什么样式的灯笼?”
“这小的那能有印象!小的最多也只能记得这张脸了啊。”
岑璠转而看向杨柳,“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杨柳收起眼底最后一点无辜,缓缓抬头,眼中凶芒毕露,死咬下唇。
紫芯只顾着一个劲附和,“你这贱婢倒是说话!为何陷害于我!”
“你才贱婢!”杨柳嘶喊,“你不也是贱婢!你母亲不过是在夫人身边伺候的贱婢,她个老东西已经死了!还在这儿耍威风呢!”
“你不过也是和这外室女一样,运气好而已,不过也只是伺候人的贱婢罢了!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趾高气昂!”
紫芯面目涨红,奈何手脚还被捆住,没能真的掐上去,伸脖子向前撞,“我要咬死你!咬死你!”
韩泽连忙叫一旁的人拉开。
岑璠走过去,若说没有怒也是不可能。
她眼底平静,犹如深水,韩泽一瞬间觉得,那双眸和自己的主子很是相似。
她问:“你为何要害我?”
杨柳冷笑,“我就是看不惯夫人受委屈而已,夫人那么好的人,却要对你这个外室女低声下气!”
岑璠冷静道:“好一个忠仆,不过既是忠仆,又怎会轻易卖主?”
“依我看,于其说是看不得黄氏受委屈,不如说是觉得时运不济,命运不公。”
似被戳破了心思,杨柳迟迟不语,上抬的视线缓缓落下。
岑璠道:“若你刚才说是受人胁迫,说不定我会放过你,现在看来并不是。”
杨柳眼睛睁得浑圆,忽而反应过来,大喊道:“我知道是谁指使,我都说!”
岑璠却是道:“是谁指使,也不必你说。”
这件事虞家人必然逃不出什么关系,能直接指向的也只有虞家,至于背后是否有其他人指使,这女婢定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一二,她也无法以此定罪。
韩泽将一切看在眼里,他本以为这王妃不过是长了副好皮囊,没想到还真是个妙人。
韩泽说话时恭敬了些,“娘娘看,要怎么处置?”
“按他说的做便是。”
这个他是谁,韩泽清楚,他一摆手,便有人堵住杨柳的嘴,“带下去审!”
岑璠起得早,实在是累,便先回房。
他并没有回去,岑璠觉得是极好。
今晨去宫里谢恩,她起的太早,又经历一番争吵,身心俱疲。
这才是来这里的第一日……
报仇并非一日之功,若每日都要这般,也着实太糟心了。
岑璠揉了揉脑袋,乳娘坐在她身后,轻声道:“姑娘若是累了,老奴帮姑娘卸钗吧。”
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紫芯的事,乳娘刚才为何要装作不知道?”
乳娘手顿在半空,垂了下去,“老奴的确是不记得了…”
“乳娘分明是记得的。”岑璠眉间有怒,可这是她出生后养她的乳娘,她下不去重口,只叹息,“她什么错事也未做,乳娘也该知道,若她真被冤枉,在这王府是会丢了性命的。”
乳娘低下头,底气不足,却不肯承认,“她也未必老实,说不定也想在殿下面前露脸,将来给自己博名分呢!”
岑璠面色凝若冰霜,呵斥道:“这些话乳娘休要再说!”
乳娘像是卸了气,身子微躬下去,嗫嚅道:“我看姑娘就是心太好,这高门大户里,还有皇宫里,奴婢哪有不想往上爬的,当今贵嫔不就是这么爬上去的?”
岑璠知道乳娘曾经的主家在洛阳,后来主家没落,乳娘怀着身子来到彭城,后来产下槿儿,家中银钱实在不够,才到她家当了乳娘。
当时母亲生她后乳水不够,便让刚生产的乳娘来喂养她,这么多年来,早已是她的亲人。
她知道乳娘见过许多她未曾见过的事,可她不想学她厌恶的那些人。
她道:“这种无凭无据的事,乳娘莫要无端猜测,这个月的月钱罚一半,乳娘也好长些教训。”
乳娘还想反驳什么,可门打开了。
两人都止住声。
元衡走到两人跟前,一句话也没说,薄唇紧闭,眉间黑压压的阴沉。
屋内静的诡异,乳娘见状缓缓站起身,一步两步退了出去。
一声轻微的关门声落下,他问道:“查出来了?”
岑璠面对着铜镜,淡淡道:“查好了,剩下一个,殿下处置便是。”
乳娘腾出了位置,元衡顺位坐在了她身后。
他肩宽,她身细,在她身后犹如一堵严实的墙墙,将她笼罩起来,禁锢在牢笼中。
岑璠从铜镜上悄然移开视线,微微转头,精巧如玉的脸颊便恰好触碰到了他的手,仿若是被人捧在手心之中一样。
她微微一怔,而后回过头去。
那只修长的手捏住簪子,轻轻取下,一手轻扶她的腰,一手将钗放在她面前的妆台上,每伸手向前一次,呼吸便打在她的耳畔。
他似乎只是想帮自己卸钗。
岑璠深吸一口气,放下心来。
元衡道:“那婢女已经招了,招的很快,说是虞家的管家让她这么做,事成会赏金银。”
这和岑璠自己想的差不多,那婢女不过是一时迷了心窍,想必那管家也是听到了那婢女偶尔抱怨,所以才会挑她做这件事。
元衡又道:“你想怎么办?”
“既是查清楚,打五十板子发卖便是。”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闷声轻笑,“王妃真是菩萨心肠。”
岑璠不理会这话中的戏谑,“那殿下想如何?”
他卸去最后一根簪,双手攀在她的肩上,声音没有一丝起伏,用平淡的语气说着残忍的话,“本王将她毒哑,手筋挑断、再
丢回虞家、王妃觉得怎么样?”
倒还不如杀了,岑璠心想。
那手指轻轻点在她的肩头,似在催促。
她唇微弯,“殿下这么做,莫不是怕…伤了自己面子。”
他手指顿了顿,而后略向外,包住她的肩头,那力道泄漏了些许情绪。
“本王只是觉得,那婢女话多,怕她乱说什么而已。”
岑璠想了想,道:“那便按殿下说的办。”
元衡满意,转而看向她藏在碎发中的红痕,看向铜镜里轻闭双眼的她,“可是昨晚累了?”
那呼吸还是太近,岑璠利索地站起身,道:“不是。”
元衡手上骤然一空,脸上维持的笑容闪过一丝晦暗。
屋里有些昏暗,岑璠推开门,想喘口气。
谁知门外却是跪了一人,穿着婢女的衣裳,头压得极低。
岑璠认得她头上绑的红绳。
跪着的是紫芯。
紫芯未抬头,哭着拜谢,“奴婢谢娘娘主持公道,奴婢此后愿为娘娘做牛做马。”
听到身后的脚步渐近,岑璠冷冷道:“我不需要你当牛做马,你且回去吧。”
元衡走到她身边,跟着低头看了一眼。
紫芯脸又浮现出惨白,她擦汗下巴上凝聚的眼泪,站起身又一拜才离开。
岑璠伫立良久,他便一直在旁陪她。
夏将至,廊下光影斑斓,迎面而来的是都是暖风。
鬓发微拂,岑璠眯起眼,轻问道:“殿下说过要让我报仇,要等到何时?”
余光中,他转头看她,看不清是和神色。
“皇后非等闲之辈,又有胡氏倚仗,你要报仇并非易事。”
岑璠听罢,转过头,他似和她心意相通,也转头看她。
她的眼中倒映着他的影,却又似深不见底的寒潭,眼底全然没有他。
就算同床共枕,做过最亲密的事,也未能改变什么。
元衡知她为何要这么看他,却执拗地想将这桩婚事强扭成正常夫妻该有的样子。
“胡氏亦是我的仇人,仇我不会不报。”
“我想亲手杀了她。”岑璠道。
元衡声音顿了顿,“好。”
他转而声音有些喑哑,提醒道:“但你我还有日子要过……”
岑璠眼睫微垂,并未回应。
她能想到同他日子,除了报仇,还有便是如何应付他身边对她充满敌意的血亲,除此之外便是在夜里的鱼水之欢。
她知道他也许有几分真心,他身边的人,包括他自己,从来没有正眼瞧过她的意愿,只为成全自我罢了。
她讨厌,打小就厌恶。
结果到最后,岑璠也没有回应。
一天下来,最像他口中“日子”的,竟是两人午膳时一顿稀松平常的鱼脍。
夜里下起一阵疾风骤雨,树叶被拍打得凌乱不堪,屋檐上的雨汇成一股细流自屋檐滑落。
暖帐内湿热,她脸色潮红未散,平日似冷湖的双瞳似晕了一汪春水。
紧实的臂撑在两旁,那臂上线条如木般苍劲流畅。
他在逼她看他。
风止住,他抽离,在她面前穿衣已经变成了习惯。
岑璠不懂为何他今日为何要这般搓磨她,非要将她磨的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他似也感受到了她的无力,那眼中未有怜,眼尾蕴着温柔,更多是缠绵后的愉悦与缱绻。
他抱了她去沐浴,王府里的汤池不小,就算两个人也不拥挤。
汤池壁由白玉铺成,岑璠靠在汤池里,紧闭双眼。
水声细微,轻波漾起,挺立的鼻梁蹭过下颌,如鸿毛轻拂。
她想躲,只能仰起头,落在满是欲的眼中,便又是另一种意思。
水波猛然激起一阵,他唇靠了过来,岑璠晃过神,用力抵开他。
元衡便也是醒了。
他转身,并肩同她靠在池壁,细嫩的肌肤触碰上那紧实的臂,岑璠往旁边挪了一小步。
元衡感受的到,他在水下捉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明日可还想回门?”他漫不经心道。
岑璠断然道:“不可能回。”
元衡道:“不回便收拾东西,隔日之后回晋阳。”
*
回门日,岑璠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拒。
虞佑柏向外哭天喊地,却是喊回了自己派去王府的奴仆,有好几个被打得皮开肉绽,被毒哑的杨柳被韩泽扔在地上。
虞佑柏长大了嘴,似是惊诧。
韩泽只说那婢女不守规矩,要虞家一个说法,倒是丝毫不提下药之事,
虞佑柏连忙点头,召集全府之人问讯半日,最后说是杨柳的亲娘教唆,要将两人全部发卖。
说这话时,虞佑柏特地提到了胡氏,说两人曾在胡氏做过事。
韩泽也明白,如此兴师问罪,虞家定会找人当替死鬼,若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皇宫里那位胡姓皇后定会用昨日之事做什么文章,便索性见好就收,将虞家送往王府的奴仆尽数退回,在外便只称奴仆不守规矩,用不习惯,倒也不顾及什么颜面,由着外面的人猜测。
隔日,辎车与并车早早便收拾好,动身回晋阳。
晋阳在北,须过邙山,就像皇帝说的,一路上并非全都太平,光是邙山就盗墓者众多。
不过随行的人许多都是随晋王回来的军士,盗墓者没胆子劫。
说实话,岑璠有些不舍,舍不得珝儿,更舍不得刚认识的那些朋友。
可她能离他们远些,也是好的。
城外郊野,每过十里便该有凉亭供旅人歇脚,可战乱多年,洛阳城的主人换了又换,凉亭也没剩几个了。
城外,残破的凉亭里有两人等着,其中一个还是少年模样。
元衡瞟了一眼,继续向前走,奈何那少年喊了声姐夫。
他不得不停下来。
少年看了眼后面的队伍,迈开腿朝最华丽的一辆并车而去。
先听见车外动静的是槿儿,随后岑璠便听见了一声声“阿姊”。
她挑开车帘,看到珝儿的一刹,连忙起身下车。
她上下看了看他,眼一眨不眨看在他身上,“珝儿怎么来了?”
珝儿道:“阿姊昨日没回门,我来看看阿姊。”
他能想着再来看看她,岑璠心满意足,只是眉间有些担忧,“珝儿怎么就只带了一个人?”
珝儿讪讪一笑,“这儿离城门不远,不像阿姊你们要远行去晋阳,没事的…”
岑璠眼神温柔,似云与月,云月间是浓浓的不舍。
她道:“阿姊此去晋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要用心读书,莫要再赌。”
珝儿却渐渐收起笑,撅嘴,“阿姊你又说这些,都说不赌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岑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弟弟,可设身处地想想,若换作十四岁的她,大概也不愿家里人把自己当小孩子看。
她收住话,“阿姊给你的那些银子你一定要保管好,切莫交给父亲,若有什么事,去信给阿姊便是。”
她唇还微张着,想还有什么要叮嘱,没注意到旁边已经站了人。
元衡侧目打量着面前的妻弟,他眉目英俊,眼中却透着难以接近的寒意,“说完了吗?”
岑璠转过头,珝儿跟着看去,踮起脚尖,神采飞扬,亮出一口白牙,“姐夫!”
元衡深深皱眉,眼光却回到珝儿的脸上。
他身材高大,看向十四岁的少年,像是上位者在睥睨。
珝儿未曾察觉,热络攀聊,“姐夫,我最近读书,读到一处甚是不解,可否请姐夫指点一二?”
元衡淡漠道:“本王不过赳赳武夫,不通文墨。”
只一句话,将有的没的都掐断了去。
岑璠淡淡用余光看他,倒也不反驳。
珝儿却觉得自己说了冒犯的话,嘴往里抿了抿,“是我思虑不周,姐夫见谅。”
元衡咬了咬牙,腮微收。
场面实在太冷,珝儿手脚发麻,抱拳行礼,又抬头瞄了眼岑璠,“阿姊保重,珝儿先走了。”
岑璠愣了愣,疾声又说了句,“记得常来书信。”
可那句话太轻太急,就那么轻飘飘地消失在了风中。
岑璠随他掠过的身影转头,目送着那道影子越来越短。
少年消失在路的尽头,她怅然若失。
身旁只剩了一人。
岑璠眼神一转,冷得似冬日的湖水。
她转过身去,却在下一刻,腕被人严严实实锢在掌中。
“你是在生气?”元衡这么问,却未等她回,“我听说你那弟弟,可是曾出入赌坊。”
岑璠道:“他就算出入赌坊,也是我弟弟。”
元衡脸色变得黑沉,“他在骗你,也无所谓?你以为一个赌徒,
能说不赌便不赌?”
连连的质问,让岑璠红了眼,她不愿他这么说他,“他才十四岁,是我的亲弟弟,他若再赌,我会陪他戒赌,可我绝不会不认他。”
元衡不信,手越握越紧,“你可知一个赌徒要如何戒赌,你给他银子,还能让他戒赌?”
车外皆是王府的人,听到这番争吵,眼睛不敢乱瞟。
晋王府是不怎么富裕,晋王这么问,不会是在乎王妃卖画的那点银钱吧……
他们殿下花在王妃身上的银钱,也并非小数目。
岑璠却默住,恍然间想到自己的两个舅舅。
就算败光了手上所有的钱财,在同她讨到银子时,每每保证不去赌,可还是会去赌。
若是她的弟弟以后变成这样,她不敢想。
元衡手仍圈着她腕,见她冷静下来,将她拽到马车前,道:“上车。”
岑璠晃晃悠悠,自己上了车。
乳娘和槿儿不知二人又吵了什么,面面相觑。
须臾后,元衡去而复返,将乳娘和槿儿赶到辎车上,自己坐了进来。
岑璠望向窗外,一眼都没看他。
他端坐,道:“孤刚才派人回洛阳盯住他,若他再去赌场,便打断他一只手。”
岑璠回过头,眼中含有嗔色,她轻轻咬唇,唇瓣红润的像一块玉石,“你敢…”
她这般模样,却也是着实惹得人怜的。
元衡又退了一步,“他若再赌,孤派人把他抓回晋阳,你我一同处置,这样你可满意?”
他没等她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孤昨日说想同你好好过日子,并非虚言,孤不想每日都是争吵。”
听到此句,岑璠转过头去,“殿下说想好好过日子,可你有把我的弟弟当亲人?”
她嗤笑一声,“殿下的亲妹妹给我下药,可有想过,如有再犯,让我断一只手?”
“还是殿下觉得,此事她并无错,不用道歉?”
自那日从佛堂离开,这件事他们二人从未谈及,现在却是被翻了出来。
同她对视的眼不经意移开了些,元衡抿了唇,许久方才道:“她儿时受了许多苦,性子偏激了些,说来是本王多年疏忽。”
“孤已经告诫于她,若她再对你不敬,孤让她来给你谢罪。”
岑璠轻笑一声,似在嘲他。
是,他该被嘲,他确实做不到。
他吃过世间太多苦,每每想到自己在边镇隐姓埋名多年,他的妹妹只能在宫里孤苦伶仃一个人,无人在旁保护,连宫里的太监都能随意欺负她,他便心中生愧,恨不得把自己能给的都给她。
除了他的父亲,元斓是他在世间唯一的血亲,就算犯下再大的错,他也不能做到轻易断她一只手。
车内的两人不约而同都撇开头,目光微垂。
行入山时,岑璠靠在车上睡着了,元衡下车前,将车内的毡裘轻轻盖在她身上。
天彻底暗时,队伍还未出山,魏国皇室本出身游牧,此行之人又多为军士,有露营经验,便是辎车先行,在山间扎起幄帐。
岑璠自彭城而来,一路平原,驿馆众多,就算偶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多是和槿儿她们睡车里。
睡帐子自是比睡车里舒服,更何况他们这帐子比其他人的大些,帐内还放有一盏博山炉用来驱虫。
可纵使是大帐,比起平日空间还是狭小了许多,岑璠在里侧背对他睡,中间空出一点间隙,鼻尖几近要贴到帐上。
黑夜里,元衡就这么盯着她的背,久久合不上眼。
倏然间,他发出一声冷问,“你我成婚不过四日,你到底是有多嫌弃本王?”
接连几日,岑璠晚上都不得早眠,今夜野宿好不容易落得清净,岑璠入梦很快。
可就他这一声抱怨,岑璠又被扰醒。
她睁开眼,却懒得搭理。
嫌不嫌弃,显而易见。
元衡道:“你是孤的结发妻,是晋阳王府的王妃。”
他大臂一用力一揽,便将她捞近了些,“孤知道你想报仇,就算你是要求孤帮你,也不该是这样求人的态度。”
那呼吸打在耳畔,却是那般强硬的语气,岑璠想反驳,却又记起之前的教训。
她无奈中有些许不耐烦,转过身去面对着他,问道:“那殿下觉得这样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