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他们都叫你皎皎,为什么孤……
岑璠一转身,两人鼻尖便几近相触,彼此气息交融,暧昧缭绕,气氛变得陡然微妙起来。
黑夜中,只能看到夜光勾勒的轮廓,那张脸线条硬朗,却透露着几分危险的气息。
岑璠一时有些后悔自己转了过来。
果然,下一瞬熟悉的唇便贴了上来。
岑璠迅速推开了他,又转了回去,“这里是野外,您的亲信部下都在附近”
宽阔硬实的胸膛紧接着又贴上了她的背,她能清楚感受到背后的炽热滚烫。
他又要碰她,这是第四日,第五次,她一直数着。
这么下去,莫提是在床榻上补偿一二,她死在他的榻上都有可能。
岑璠闭着眼,纵使知道他会生气,甚至可能会勃然大怒,还是准备开口制止。
可他只是将她禁锢地紧了些,轻轻唤了声,“皎皎”
那声音极轻,像是在哄孩童,却着实让岑璠头皮一阵发麻。
她腿微微向里收,他便是立刻察觉了,“他们都叫你皎皎,为什么孤不能?”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几场梦,岑璠总以为他该是冷心冷情的才对,没想到竟会是这般痴缠。
她怕他再多说些她听不得的话,妥协道:“不过是乳名罢了,殿下若是想叫,叫便是了。”
元衡心里一阵荡漾,接连叫了三声皎皎,一声比一声更亲切。
他从未叫过人的乳名,也没有人给他起过乳名,小的时候,父皇母后关系和睦,倒是叫过他衡儿,可那段时光只有短短四年,以至于他现在都想不起父皇母后站在一起是什么样子。
他清晰记得的只有四岁那年,母后诞下皇妹后,父皇以母后冲撞冒犯为由,将他们母子锁在冷宫,而他的妹妹在刚出生不久便交由胡氏抚养。
被锁在冷宫里的八年里,母后疯疯癫癫,看他的眼神里只有恨,叫他也只会称一声“孽障”。
皇家无情,他过去的家被皇权拆得支离破碎,可现在他又有自己的家了。
他和她组成的家。
她曾经就差把自己的一颗心剖开给他看了,他会好好珍惜,不会让这个家再散掉。
软玉温香在怀,像一团火种,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他在她鹅颈上蹭了蹭,又呢喃了声“皎皎”。
可还是没等来回应。
她躺得笔直,在他安静后不久,坐起身,趿鞋走向叠放好的衣裳。
再回来时,她往枕下塞了什么东西。
元衡顺着她的手背摸,摸到了一只香囊。
前几日他们的床帐上就悬有一只天青色的香囊。
他依稀记得,她前世没有挂香囊的习惯,不过也有可能是他记错了。
不过看样子,她很喜欢这只香囊。
她的手背被他的手掌整个覆住,没让他拿走香囊,却也没有制止他触碰。
元衡问道:“这是什么香?”
岑璠道:“不过是安眠的香料罢了,殿下这样,吵得我睡不着。”
他只轻笑,有商有量,“你若喜欢香,到晋阳后让人多调几种可好?”
岑璠未泄漏半点情绪,道:“多谢殿下好意,这香本就寻了许久,甚合心意,有它就够了,不必再换。”
这便是她了吧,认定了一样东西,便是不会轻易去换。
就像上一世,他冷落她,可她还是认定了他,对他死心塌地。
这一世她还未寻到她认定的人,那么他就还有机会。
他不允许任何人抢走。
怀中温暖犹在,他与她十指紧扣,夏虫萤萤,相拥入眠。
*
穿过邙山,过大河,至孟村,恰逢端午,护送辎车的一支军队继续前行,其余人在村子里停留半日。
繁华的洛阳在粉饰太平,可依傍大河的村子无士族庇护,将民生凋敝描绘得淋漓尽致。
城门守卫松懈,一行人亮了身份进村。
不似彭城和洛阳,这里村里的人少得实在可怜,连问的十家人都瘦骨嶙峋,无一家有糯米,就连村长家都没有。
老村长闻皇亲贵胄来此,在家中亲自招待贵人。
村长的院子不大,年久未翻修,门口的灯笼上有几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院内有一半大孩童,头顶一绺头发扎成小揪,正坐在歪七扭八的胡椅上,双手捧着粽子,吃的满嘴都是,小孩手上系着几条彩带,那是近年从南边传来的习俗,名曰辟兵缯,端午系上能避兵灾祸乱。
刚才问时,这村长说村里没有糯米,侍卫赵巍只觉是在戏弄他们,横眉一竖,大步向孩童走去。
可走到跟前才发现,那孩童吃的不是糯米,那粽子里是糟糠和粟米,只不过是用面团揉在一起,像是糯米罢了。
赵巍一愣。
孩童懵懂看了他一眼,舔了舔嘴角黏糊糊的米粒,把每根手指嗦了一遍。
元衡就在不远处看着,眉微皱。
出身名士之家的赵巍,看了只觉得恶心,连紫芯和墨群都挤了挤眼。
岑璠却知道,那孩子是真的饿了。
父亲还没走时,南边还是齐国,那时南北于彭城交战后,岑家施粥救济,她第一次见到饿急了的人,恨不得将碗都吞下去的样子。
后来更是见过很多次。
村长走上前道:“贵人见谅,这孩子是贪吃了些。”
堂内无一人说话,尴尬之余,多是嫌弃。
岑璠让乳娘将随身带的梨膏糖拿了出来,打开糖盒。
小孩正到了换牙的年纪,看到糖,露出一口豁牙,说话漏风,“谢谢阿姊。”
说罢,自己抓了一颗糖去。
岑璠半蹲,将糖盒放到他手上,那嗓音温柔,至少是元衡不曾听过的。
“你喜欢吃,那就都拿去吧。”
小孩说话并不利索,“真的可以吗?”
“可以。”岑璠道。
村长恭敬地笑了笑,轻轻抚了抚小孩的脑袋,“还不谢过王妃?”
小孩应该还不知道什么是王妃,一眨眼,跳下胡椅小手一拱,“多谢王妃。”
元衡眼睛注视在她身上,未说是否。
不一会儿,一老媪从房后走出来,端了盘花生,一盘油饼还有风干的羊肉干。
村长将屋里的一张旧桌案搬了出来,和院中的一张拼在一起。
几人围坐,赵巍扫了一眼桌上,嘴角一撇,“莫不是打发要饭的……”
岑璠掀眼,声音全然没了刚才的和善,“赵侍卫可能不知,这羊肉是大多数人家过年才能吃到的东西。”
槿儿也跟着喃了句,“是啊,赵侍卫怕不是没过过苦日子,能有肉就已经不错了……”
赵巍不服,想反驳,却被一旁的墨群按住手。
元衡余光扫一眼,淡淡道:“你若觉得不够,去把咱们的酒食拿来些便是。”
赵巍领会了他的意思,也知道惹了他不快,行礼离席。
席间,老村长讲起了孩童的身世。
那孩童是村长的孙子,可却成了孤儿。
孩子的父母,和许多人一样,是因为水灾去的。
岑璠问道:“孟村水灾既如此,县里为何不派人治理?”
老村长摆了摆手,“这些年忙着打仗呢,这大河改道,想要治可不是件简单事,老朽的祖上过去也在大河边,上一次治水已经是老朽爷爷的爷爷时候的事了,那个时候有一位太后,可厉害了。”
村长忽然想到什么,又笑了笑,“倒不是说咱们这朝不好,咱们前头那位太后,也是个厉害的人,只是这如今南和北分开了,到处都在打仗,灾祸不断,实在是难呀。”
当今皇帝三岁登基,二十岁太后薨时才开始亲政,而老者说的祖上的那位治水救灾的太后,岑璠也知道一些,那都是好几朝之前的人了……
近百年战乱不休,确实是难。
岑璠微微叹了口气。
席面安静,桌上的菜也没人动几口。
老村长没说什么,待赵巍拿来酒,端起酒高高兴兴敬了几人一碗。
从村子里出来,一行人继续赶路。
车里还有糕点,乳娘帕子捏了递一块儿给她,“刚才那饼的确不好吃,我看姑娘也没怎么吃,不如再吃些吧。”
岑璠道不用,正要把糕点给槿儿。
还未出村子,车外的马忽然嘶鸣一声,车内一阵震晃。
岑璠大惊,手扶住马车,不过幸好,那马似只是受了惊吓,并未像上次人马仰翻。
外面有人大喊,“往哪跑!”
随即车帘被掀开,元衡看了看她,让她躲在车上,哪里都不要去。
可烧焦味陡然传入鼻中,远处火光冲天。
房顶上忽然出现了几个人,黑衣翻飞,有的人手持弓箭。
侍卫立刻围了上来,几只箭嗖嗖而来,都是朝着他们的方向来的。
侍卫嘴上喊着“保护殿下”,可她觉得离她最近的晋王却是身手最好的一个,不禁能躲箭,还能拦下差点射进车窗的一只。
留在他们身边的人也多是身形敏捷,有几人已经踏上房顶,那些黑衣人并不恋战,沿房顶向火光处逃去。
那些黑衣人个个轻功了得,绝非寻常之辈,跑的也极快。
村内房屋多由茅草搭成,火光未歇,甚至有蔓延之势。
岑璠自马车上下来,只见元衡向火光的方向,眼睛微眯。
赵巍问:“殿下可是要亲自往那边去?”
“依属下看,那些人来路不明,不如属下先跟上去查探一番!”
元衡没太多时间思考,那些人目的不明,她还在这里,他确实不该贸然前去。
他刚准备下令,却是听到脚步声。
周围的侍卫也向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那老村长三步两步跑来,因着年迈,那步子甚是迟缓。
老村长看了看周围,又眺望向远方,道:“老朽听说街上乱了,都怪老朽疏忽,惹上了贼人,给贵人们添麻烦了,贵人若不嫌弃,不如还是去老朽的院子里暂避吧,老朽叫村子里的人救火去。”
元衡皱眉,“贼人?”
赵巍横刀一竖,“你从实招来!什么贼人!”
老村长摆了摆手,“就是昨日,也是个贵公子,和殿下一般高,穿了身白衣裳。”
“那公子带的人不算少,说什么要找人,昨天找不到,一怒之下就说要烧村子,老朽本以为是句玩笑话,谁知刚才老朽的邻居李小六说,那人去了祠堂。”
赵巍刀向前,呵道:“为何不早说!”
“老朽哪能想到,他竟是真的要烧祠堂啊……”
赵巍收回刀,“殿下,此贼猖狂至极,胆敢行刺,属下这就前去把他们捉回来!”
元衡道:“那些人你对付不了。”
他看向前方,“他们背后是萧晗。”
赵巍瞪大眼,“萧、萧晗?”
他跟随晋王打仗,自是知道那萧晗,上次彭城交战,对面领兵的便是此人。
梁国开国皇帝登基三载,最得意的便属这第六子,虽不是太子,却比那梁太子还要意气风发许多。
此人善战,在战场上也着实难缠,比柔然还难对付,上一回梁国退兵,可到底也没吃多少亏。
如今竟是敢直入他晋地,简直猖狂!
元衡盯着远处,火光映在眼中,渐渐肃杀,似锋刃亮出的刀光,刃上嗜血。
上辈子他和萧晗战场相见,毁了此人张脸,就算最后自己将死,也顺便将此人带到了地下。
不过手下败将,本不值一提,可这厮手上曾沾过她血,便是该死。
赵巍道:“殿下可是要去追?”
元衡道:“现在追定是来不及 ,不过本王倒是想知道,他想如何在本王的地盘逃走。”
他下令,一人放出信号,一队人便自队中出来,街角几个蒙面的暗卫现身,相互对了眼神,便向四面八方散开。
岑璠不知道这些如何暗做,可那些人井井有条,散开的方向似都有商量,倒真像是要让那萧晗插翅难飞。
他们身边还有些人,其余的兵分三路,一队人随他去黑衣人逃走的方向,一小队人在村里村外巡视。
至于剩下大部分人,是来保护她的。
老村长笑道:“这街上也不安稳,殿下不如让王妃回老朽的院子暂避。”
元衡看了看村长,最后一道命令,是给她身边的墨群,“护好她,出任何闪失,本王拿你是问。”
从虞府跟她一路而来的护卫恭敬地答了声“是”。
这些话交代的简单利索,他也并未拖泥带水,带着一批人离去。
村子一时安静下来,仿佛这里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村长正要带路,岑璠却转身。
墨群恭敬道:“王妃有何吩咐。”
和她一道进王府的人,几乎都还是叫她姑娘,连紫芯都是如此。
岑璠看他,“墨群,你在跟着我之前,可有在别的地方做过事?”
墨群抬头看她一眼,而后迅速低下头,道:“不曾有。”
他也没问她为何这么问,只一直低着头,尽着护卫的本分,她问什么便答什么,就像是府里的大多数人一样。
但他应该不是王府的人,那日乳娘不过是去大市随意挑了几个身手好些的侍卫,那时她刚回岑家,和晋王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他不可能大费周章在她身边安插自己的人……
岑璠想了想,道:“是不是他这几天对你说过什么?”
墨群抬头,嘴微张,眼神似有躲闪,“不曾……”
岑璠道:“你这身功夫是极好的,很多人都比不上。”
墨群解释道:“过去曾当过江湖客,后来梁国来攻,仇家趁机报复,一时没了栖身之所而已。”
岑璠其实并不是想知道他的来历,“我的意思是,你是我的护卫,他若对你说了什么都不作数的,你武功好,做事也尽心,我已经很满意了,有些事无法预料,你不必像他说的那样苛责自己。”
墨群似是愣了一瞬,后退一步拱手,“墨群记得了。”
岑璠一笑,眼睛如弯月,月光温柔。
她扫了眼周围的人,望向远处起大火的位置,轻叹了口气,随老村长往回走。
快到时,老村长却是停住脚步,转头看了看来时的方向。
岑璠问:“老人家怎么了?”
老人回头,语中有歉意,“王妃不知,那烧的是村里的祠堂,老朽还是想过去看看啊…”
岑璠能理解老者的心情,未对其阻拦,想指派其中一个侍卫一同前去。
村长却道:“王妃身份贵重,还是多些人在身边的好。”
那侍卫显然也不愿意去,殿下给他们的命令只有护好王妃,王妃的安危才该是放在首位的。
老者并未等待她回答,摆了摆手,只身往回走,“老身一个人去就够了。”
老者的院子就在不远处,一行人未多逗留,向院子而去。
可那孩童不在院子里,敲门也无人应。
院内的一捆竹有枯萎之兆,茅草垛堆在院中,不知是哪处沙沙作响。
墨群察觉到什么,停下了敲门的动作,沉声道:“王妃先出院子吧。”
岑璠也意识到不对,她眼睛向周围瞟了瞟,轻轻点头。
只是下一瞬,木门被一股强劲的力道自内而外掀开,木屑四散。
乳娘栽倒在地,槿儿和紫芯往后踉跄了好几步,
若不是墨群扶住她,她也一定会被那股力道冲撞。
一把锃亮的刀迎面而来,直朝墨群面门横劈下去,墨群只手抵挡,刀刃相撞,发出铮铮刀鸣。
草垛中躲藏的人冲出,周围所有人反应过来,加入混战。
刚才遭遇突袭,墨群招式乱了一瞬,现下恢复冷静,出手利落狠决,和三个刺客缠斗,还能护住她和槿儿她们。
周围太过混乱,岑璠不敢乱跑,看了看状况,还是觉得站在墨群身后最安全。
两边打得不可开交,他们这边人不算少,甚至还略占上风。
他刚才派去巡视的一队,想必很快也能找过来。
岑璠这么想,眼瞧着墨群臂一转,别开两把刀,刀剑划了两个刺客的手腕,剩下一个被踹倒在地,内心保持镇定。
三个刺客发出不同的哀嚎,墨群刀尖向前,正打算抹了三个人的脖子,却见一柄长枪朝自己而来。
不同于那些刺客,拿枪的人身穿月白长袍,来势比那些杀手快很多。
墨群躲开,可一想到岑璠在身后,咬了咬牙,一手握住了那杆长枪,青筋暴起。
这招却是将弱点都暴露在人前,那人一抡枪,枪杆重重拍在他的肋骨上。
墨群倒退好几步,刀在地上划出一条深痕,到了岑璠身旁才稳住身形。
槿儿捂住了嘴,岑璠也一时惊诧,抬头只见其他人都抽出神围了上来,合力对抗。
可那人形如鬼魅,长枪扫过,倒了一片。
那人越来越近,岑璠便是看清了面容,那是个年轻男子,满身贵气,眉眼微微上挑,脸上的笑放荡不羁。,即使在对战,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岑璠有种预感,她提起裙摆,转身就要向门外跑去。
只是下一刻,脖颈被手刀劈中,陡然失去了意识。
*
另一边,大火仍在持续,赵巍想想竟觉得可怕。
那些黑衣人是批死侍,而那烧着的地方竟是藏了好几袋面粉,若不是殿下反应过来,几箭射死那些死侍,那一袋袋面粉洒在空中,他们这些人怕是都要在热浪里。
元衡握着手里的弓,眉仍旧锁着。
赵巍看了看大火,道:“属下叫人去灭火。”
元衡颔首,正要离开,却见那老村长推来一辆车。
那车上放有砂土,老村长抬头看了看大火,“贵人,老朽刚才搬来了些沙土,您看看能不能灭火呀…”
赵巍嫌他添乱,“这么些土哪里够……”
他这么说,可还是接手了那推车,推到祠堂门口,指了几个人往房上铺。
老村长也在帮忙,赵巍转过身去指挥其他人,却在此时,感觉到什么从肩旁擦过。
远处,他的王上手还握着弓箭,眼中无波无澜看向他身后。
赵巍转头,瞪大了眼睛。
他身后的老村长腕上中了一箭,而他手上的麻袋,装的不是沙土,而是面粉。
那袋面粉掉在地上,老村长眼睛瞪大,嘴动了动,而后歇斯底里地嘶吼,那声音仿佛地狱中的亡魂在叫嚣,“狗娘养的皇帝世家!杀俺全家,夺俺的地,还敢嫌俺家的米不好吃!”
“我呸!”
那最后一声“呸”喷出的是黑血沫子,差点溅到赵巍脸上。
赵巍怔在了原地,仿若呆傻,直到老村长扑通倒地,还未回过神。
元衡也有一瞬间的震撼,震撼于白发老人眼中爆发出的恨意,更震撼于那飞蛾扑火的勇气。
可也就是一瞬,下一刻,元衡立马反应过来什么。
他丢下弓箭,向来时路奔去。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想要挣脱牢笼
岑璠醒来时,背正靠在一块儿石头旁。
有人离她很近,手指点上了她的脸颊。
岑璠猝然睁眼,躲开了。
刚才见到的白衣男子笑了笑,“没想到,元衡的妻室还是个美人。”
岑璠出了一身冷汗,试探性问道:“你是萧晗,对吗?”
“是啊。”萧晗打开袖中的袖箭,往上面淬了毒,“怎么?他同你提起过我长什么样?”
岑璠猜到,确实是因为刚才听元衡提到萧晗这个名字,可她之前便听说过此人。
此人乃是舒妃之子,那舒妃原是齐国的皇妃,和现在的谋朝篡位的这位皇帝私通生下的萧晗。
如今这几朝,这种事算是见怪不怪,可此人
风流成性,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觊觎,却是实在不常见。
“没说过。”岑璠盯着他,道:“但听说过,越王白衣潇洒,百闻不如一见。”
萧晗显然心情极好,低声笑了笑,“那是自然。”
“也不知道王妃芳龄几何?”
岑璠自是不会告诉他,胡诌一句,“二十又五。”
萧晗狭长的眼睛斜向她,显然不信,“我观王妃,倒像是十六七的年纪,莫不是想蒙骗本王?”
岑璠不说话,撇过头去。
谁知那人却转而问,“你很爱慕晋王?”
岑璠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出来的……
“王妃这个年纪,配他真是可惜。”他站起身,两臂展开,“我看你我年岁相仿,本王比他也不差,不如考虑考虑本王。”
岑璠听完这席话,第一反应居然是觉得他太过狂悖。
不论她喜不喜欢都必须得承认,晋王的相貌和身材都是极好,宽肩窄腰,起码要比面前的这个腰要细很多。
她的父亲便是靠一副好相貌混出的名堂,她对皮囊没兴趣,对这样的更没兴趣。
岑璠淡淡撇开眼。
萧晗蹲下,“觉得我说的不对,那晋王是长得美,可男人美有什么用?他已过弱冠,用不了几年便会年老色衰,不像本王,正是雄姿英发之时。”
见她不为所动,萧晗手指又靠近,轻轻在她脸上抚了一下,音调愈发轻浮,“那晋王年过二十才娶了你,又长了副女人一样的皮囊,怕是没办法满足你这样的小妖精,你不如跟了本王,本王让你日日如仙……”
那话音越来越急,岑璠听了,却没多少畏惧。
与其说不畏惧,不如说是恶心盖过一切。
那一声“妖精”,比那日晋王抱着她叫她“皎皎”要恶心得太多。
她简直要吐了……
岑璠躲开他的手,再无法装得客气,语气刻薄,“越王这么说,该不会是打不过晋王,被追杀至此,狗急跳墙。”
萧晗停住话语,脸上浪荡的笑收起些,却越弯越像镰刀,锐利而幽冷,“那疯狗确实咬得紧,本王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那么多暗卫,本王分散那么多人都不够他追。”
“不过你放心,本王死不了,也耽误不了王妃与小王快活一场。”
他扑过来,岑璠抵住他,“你可知我父亲是谁!你可有听说过虞家!”
萧晗饶有兴趣,“魏国四姓有崔卢郑王四家,再有便是兴起的李杨两家,虞家本王还真没听说过。”
岑璠道:“没听过就对了。”
萧晗愣了愣。
岑璠见缝插针道:“实不相瞒,我父亲不过是佃户出身的六品官,我也不是虞夫人所生,这婚事是我下药所得,晋王他厌恶我,却怕被人抓住把柄,才答应娶我。”
萧晗道:“这么说,是你喜欢晋王,自甘堕落扑上去?”
岑璠道:“是,我很爱慕他,不过殿下对我厌恶至极,我想越王大费周章,找到老村长抓我,定不只是为了欢好一场,肯定有事要找晋王才对,不过晋王不喜欢我,恨不得赶紧摆脱我,所以越王殿下的算盘恐怕是要打空了。”
萧晗轻轻挑眉一笑,“是吗?”
岑璠道:“越王殿下可以尽管试试,看他到时候第一箭先杀的是我还是你。”
萧晗笑意隐隐,靠在石头上,一手搭在膝上,“你可以走了。”
岑璠似有些意外,缓缓站起身,见他并未有意阻拦,提起长长的裙摆,迈开几步。
谁知刚走没多久,就忽然被背后的人抱住,“你还真当本王是傻的不成?晋王不喜欢你,不喜欢你,娶你来做王妃?给你带这么好的首饰,穿这么好的衣裳?”
岑璠用指甲抓他,可这人显然不似她之前杀掉的柳家人,对女子有些手段,顺着巧劲轻松握住她的手腕,“本王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花容月貌的夫人,这六品官妾室的女儿还真没碰过。”
岑璠眼前一黑,心道他是疯子。
一个比一个疯!
她身上冒了冷汗,嘴上却说,“殿下不是还有事要和晋王谈?在这儿动我,还有的谈吗?”
谁知那越王笑得狰狞,“本王刚才骗你的,我早就改主意了,占了他的夫人,再杀了他,可比我找人要有意思太多了!本王要他死,要他看着你成为本王的女人,其他的都不重要!不然你以为本王为何要带着你一个女人跑这么远!”
想来这萧晗是走投无路,真的疯了……
岑璠想不出他有什么后招,但显然,她现在最该担心的不是这个。
此人本是带着目的掳她,可现在竟是宁可死,也要用她来羞辱晋王。
她也许可以故计重施,可此人武功了得,想必反应机敏,她自己杀不了。
正要抬手,不远处却是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尖叫。
她抬头,看见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背着竹篓,篓里装有竹,手里还拿着一把弯刀,像是哪家农户上山来砍柴的。
看到两人纠缠在一起,女子捂住了嘴,花容失色。
那张脸上有些脏,可岑璠依稀觉得有些熟悉。
女子眼睛水汪汪的,若是细看,底子也是个漂亮姑娘。
那越王笑了笑,“两个也好,两个好!”
说罢,他单手拽着岑璠,向那女子走去。
女子双手握住镰刀,直向后退,“你别过来…”
那眼底兜起泪,声音细软,岑璠却在她放下捂脸的手一刹那,认出了她。
是尔朱家的那个女儿,那日送她笛子的人!
岑璠不知道她为何会找到这里,或许是来救她,她不该表现出认识她。
她任由越王拽着她靠近,静静看着朱阳雪挥舞刀,在空中乱砍了几下。
萧晗轻蔑地笑了笑,扭住尔朱阳雪的手腕往回扳,那柄刀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乖,不想死就放刀。”
岑璠背上又是一阵恶寒。
尔朱氏不像别的世家,身处中原腹地,乃边镇之地的贵族,岑璠本以为这位会武的姑娘要趁其不备攻之,谁知她竟真的放下了刀。
萧晗满意,抬手用指擦了擦她的脸。
下一刻,一支暗箭迎面而来。
萧晗向一旁躲闪,随后几乎立刻反应过来什么,要去抓岑璠。
那农户女却忽然发招,向他袭来。
尔朱阳雪非世间高手,可慌乱之下的奇袭倒也足够。
萧晗抽出剑,又一箭擦过。
萧晗深知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忽然发了狠地向尔朱阳雪攻去。
尔朱阳雪所用的只有一把匕首,那攻来之势太快,来不及躲闪。
忽然一把长枪横空而来。
萧晗躲闪,眼见再无机会,看向岑璠,眼中带有杀意。
他抬头看了看,踏竹而去。
临走时,一支毒箭直朝岑璠射去。
那暗箭被挡开了。
是尔朱阳雪的那把匕首。
匕首插在土里,而那把长枪的主人也踏步而来。
杨知聿站定,先看向尔朱阳雪,似欲说什么,而后抿了唇,转过身,低头看摔在地上的她。
他向她伸出了手。
岑璠却并未扶他。
萧晗那一剑,虽是没能刺到要害之处,却划破了尔朱阳雪的手臂。
她侧臂看伤口,轻轻吹了吹,似是不经意抬眼看了看两人。
岑璠站起身,向杨知聿端正行了一礼,“多谢将军出手。”
还不待杨知聿说什么,岑璠已经越过他,朝尔朱阳雪而去。
她手抬起,比刚才行的礼更低了些,“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尔朱阳雪还盯在自己的臂上,语气淡淡道:“王妃不必谢。”
岑璠看了看她的伤口,”
姑娘受伤了?那剑上可有毒?可感觉哪里不舒服?”
尔朱阳雪抬眼看她,一双杏眸中似带着好奇,水盈盈的。
她放下臂,弯起嘴角,安静一笑。
岑璠总觉得,这和她上次见到的那个张扬热情的尔朱阳雪大相径庭。
对她客气中带了些冷漠。
那姑娘似不打算再搭理她,迈开轻巧的步子,去捡远处那把匕首。
匕首入鞘,尔朱阳雪便要离去。
她走出一段距离,才看向两人,“你们不走吗?”
岑璠总觉得哪里不对,可也想不出哪里不对。
她跟上尔朱阳雪,看着她双手背后,脚步轻巧。
三个人安静地走了一段,便与一队人马会合,不少人蒙着面,想来是刚才萧晗所提的暗卫。
尔朱阳雪上马,指向另一匹,“王妃便骑那匹马吧。”
“我不会骑马。”岑璠道。
她过去很少出门,母亲只教她画画,没人教她骑马。
尔朱阳雪愣了愣,忽地听见一句,“你带她骑吧。”
杨知聿向岑璠又解释一遍,“此地荒野,王妃不如和尔朱姑娘共乘一骑,先下山。”
尔朱阳雪看着两人,有些安静。
杨知聿道:“劳烦尔朱姑娘了。”
尔朱阳雪回过神,眼睛动了动,应了一声,跳下马去。
还是那副平淡的笑容。
“王妃请。”
岑璠拽着缰绳,想踩蹬上马。
可她身上的荷叶边大袖襦裙繁复,并不好上马。
那是元衡昨日在驿馆晨起特地叫人拿到她床边的衣裳。
她嫁之后,似乎连自己的衣裳都没有挑过,都是他挑选后叫人拿来。
他喜欢让她穿白色,喜欢让她穿繁复的衣裙,往她身上堆砌金银珠宝,像是笼中娇养的雀,需要有最艳美的羽毛。
岑璠咬牙,紧抓住缰绳,较着一股劲要自己往上蹬,踩到那长长的裙摆,像是那雀要挣脱牢笼,扑腾掉几根羽毛。
在旁人看来,这般上马却是危险。
杨知聿不知她为何不叫人帮忙,非要和自己过不去。
他伸出臂,就要扶她。
尔朱阳雪却挡在了他前面,她拖住岑璠的腰,将她抱上马。
将她抱上去后,尔朱阳雪也利落上马。
杨知聿带着那批人,一路护送。
尔朱阳雪双臂握住缰绳,马在山间走得平稳。
“王妃的衣裙脏了。”尔朱荣提醒道。
岑璠低头,她的袖上沾了血,想来是她被剑划伤的伤口沾上的
岑璠葱指抓着马鞍,道:“无妨的。”
尔朱阳雪轻笑,“王妃可知,我们大魏原先游牧为生,原本的都城就在离晋阳不远的平城。”
岑璠道:“知道。”
尔朱阳雪道:“王妃既是跟了晋王,还是学学骑马的好。”
岑璠抿起唇,须臾之后,纠正道:“我会学骑马,但不是会为了他学。”
她是为了自己学,是她自己想学。
尔朱阳雪似有些惊讶,微微挑眉,而后哈哈笑了两声。
那笑容爽朗,比起刚才真挚了许多。
尔朱阳雪低头,向那匹黑马问:“你听见了吗?”
那匹马似真有灵性,耳朵动了动,抬起蹄子,走得更快,也更颠簸了。
岑璠将马鞍抓得更紧了。
到了平地上,尔朱阳雪打了一声口哨,一拍马,那匹马狂奔起来。
身上的冷汗被吹开,岑璠抓上缰绳,抓得紧紧的。
“王妃怕吗?”
岑璠道:“不怕。”
那马便是没停,长宽衣袖被风吹的鼓起来,露出一截藕臂。
到了村口前马才停下。
其他人也追来,杨知聿停下马,走到两人面前,抬头严肃提醒,“她不会骑马。”
尔朱阳雪跳下马,未看他,扭头将岑璠扶下来,恍若未闻,“知道,可王妃并非胆怯之人,我带着她跑马有何不可?”
这话说完,她撂下两人,独自往前走。
杨知聿欲跟,被喝住,“我伤了,要去换药,表兄要跟吗?”
他停住脚步。
岑璠却是愣了愣。
这杨知聿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他的身份,她也不曾对多打听过,只知道是那杨太尉的义子。
此人总对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说是为她好,而他也确实帮了她很多。
可她就是觉得此人有事瞒着她,就和与她同榻而眠的晋王一样…
她对八姓贵族不了解,这杨家的义子,为何会和尔朱家有关系?
岑璠转头看他,只见他面色凝重,望向远处,是她不曾见过的样子。
杨知聿似是注意到她,道:“我让人带王妃回村长的院子,王妃的婢女都在院子里。”
“她们可有受伤?”
“一切安好。”杨知聿转头看了看尔朱阳雪离开的方向,说道:“她也应当在,她性情不好,若是说了什么,王妃不必在意。”
岑璠抿了抿唇。
她并不觉得尔朱阳雪性情不好。
与之相反,她能看出,尔朱姑娘是个性情爽朗的人。
她不欲与他就此事争论,她还有另一件事要问他,“你们是如何找到我的?”
杨知聿道:“此处靠近大河,不论是自南入晋,还是自北入中原,都会经过,若想抓人最为容易,晋王刚来此,在周围村落安插暗哨,如今靠近大河的每一处村落,一方有动,八方皆有响应,逃不出去。”
岑璠心道:怪不得那萧晗会像疯了一样,要拿晋王的性命……
杨知聿看着她,道:“王妃来了这里,若想再逃,再下也无能为力。”
岑璠盯着他,“杨将军为何会来这里。”
杨知聿嘴微张,却还没说出口。
他该怎么样告诉她,他上辈子来迎亲,其实见过她穿嫁衣的样子。
她已经什么不记得了。
这一世她没有爱上晋王,活得更像真正的她,过得比上一世好。
他垂下眸,道:“我也在寻萧晗,碰巧碰见那些暗卫在寻人而已。”
迎来的只有岑璠的沉默。
她一双清眸看他,像一面照清他的镜子,似是在审视,又似是压抑着情绪。
杨知聿不知道她为何要这么看他。
岑璠收回目光,转头离开。
有一批暗卫很快跟上她,不久便回到村长的院子,那打斗的痕迹还在。
院内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收拾残局,原本该在村长院子里的小孩,岑璠自遇袭后就没见到。
乳娘就在院子里,倚靠着槿儿,看到岑璠缓缓直起身,步履蹒跚,向她跑来。
“姑娘,你可真的吓死我了!刚才将你掳走的是谁?他没拿你怎么样吧!”
紫芯看了看她的肩膀上的一抹血迹,“姑娘受伤了?”
那是尔朱阳雪蹭到她衣上的血迹。
岑璠摇了摇头,“没有,是尔朱姑娘救我时受伤了。”
“你们刚才可有看见她?”
这里人来人往,三人一直在院子里,只见过一位姑娘。
乳娘指了指那间被破门的屋子,“她在里面。”
岑璠抿了抿唇,让紫芯问院子里的人借了些伤药。
屋子的门刚才被萧晗破开,大敞着,门窗却紧闭。
岑璠拿了伤药,敲了敲窗户。
那窗子立刻便被人打开了。
尔朱阳雪见到她,似有一瞬的惊讶,目光微落,转头进了屋子,“王妃怎么来了?”
岑璠步履轻缓,自门而入,拿着药站在她面前道:“你的手臂受伤了,我想帮你上药。”
尔朱阳雪愣了愣,撇开头,“晋王殿下与我阿父交好,救王妃是应该的,不必多谢。”
“那也是你救了我。”岑璠道。
桌上有帕子,应该是尔朱阳雪自己拿来要清理伤口的。
岑璠关上窗子,拧了帕子,问道:“姑娘可是在生我气?”
尔朱阳雪抬头,而后看向自己的伤口,“我没有生王妃的气…”
岑璠道:“那就是在生杨将军的气。”
尔朱阳雪似是没说话,就连头也没转。
岑璠似是了然,“姑娘先把衣裳脱了吧,我给你上药。”
尔朱阳雪唇抿起,两颊微鼓,却是乖乖脱下了半边袖子。
岑璠离近些,帕子擦拭着她手臂上的血迹,那道伤口并不算浅,很长的一段口子。
她小心处理着,一旁的人忽
然问,“王妃为什么会觉得我再生他的气?”
那双杏眸里少了些锋芒,眼中似闪烁着不一样的微光。
岑璠低眼为她继续处理伤口,道:“猜到的,姑娘好心帮忙救人,杨将军却反过来要指责,换做是我也要生气。”
“还有呢?”
岑璠想了想,道:“他说你性情不好,我却觉得他对你有些误解。”
尔朱阳雪噗嗤一笑,笑弯了腰,岑璠猝不及防,连忙抬手,怕碰疼她的伤口。
她似多看了她好几眼,而后长舒一口气,消了不少气,坦白道:“王妃说的对,我确实在生气,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话里话外都是愤然,可岑璠总觉得,那眼底并没有责怪之意。
岑璠也承认,“此人有的时候确实讨厌,但应该也是担心姑娘的安危。”
尔朱阳雪笑了笑,“王妃实在是个有意思的人,嫁给晋王殿下,有些可惜了。”
岑璠撒药粉的手顿了顿,并未说话。
“我想王妃应当也不喜欢晋王,晋王这个人心太冷,在我们晋阳,世家姑娘宁可嫁些小氏族,也不愿意让晋王看上。”
岑璠认错人的那些年,打听过晋王的许多事,可打听到的多是他的战功,彭城离晋阳实在太远,她打听不到此人私下里究竟是什么做派。
但她其实能猜到,那个人只要站到那里,眼一瞪,嘴一抿,再说点呛人的话,确实难有人喜欢。
“不过说到底,晋王长相俊美,世间少有,不管性情如何,确实也会有姑娘惦记。”尔朱阳雪看她,意味深长,“你到晋阳,应该也能见到。”
岑璠并没有说什么,只用心给她包扎着伤口。
尔朱阳雪穿好衣裳,说了声多谢。
她看岑璠,似还有话要说,却传来几声敲窗声,那声响毫不客气,振振有声。
岑璠打开那扇窗,瞧见了一张冷峻的脸,不知为何,那脸色有些苍白。
元衡看了眼桌上的药,目光移向尔朱阳雪,最后盯住她。
“本王伤了,要换药,王妃不过来看看吗?”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你很懂她?
元衡的这话,岑璠似是在哪里听过。
见她未表态,元衡声音又沉了些,“孤的伤在背上,自己上不了药。”
尔朱阳雪似是听见,微微转头看向两人,而后站起身,动了动手臂,若无其事出了门。
元衡走进屋,轻瞟一眼与他擦肩而过的女人。
岑璠在屋内端坐,在他还没坐稳时,站起了身。
“你去做什么?”他问。
岑璠道:“屋里的纱布不够用了,我再去拿下。”
元衡便没有再说话,还好她不久后便去而复返,似乎不是真的嫌弃他。
他利索地脱了上衣,露出那道长长的伤痕,似是被鞭子抽中,那鞭子应当带有倒刺之类的东西,钩起了他背上的皮肉。
岑璠见过他的脊背。
他身型修长,脊背却是宽阔,肩胛骨附近的肌理线条流畅,虽是布有浅浅的几条伤疤,到底是不影响美观。
这么一鞭子下来,终归是不太好看了。
她不知道怎么下手,她处理伤口的本事还是在彭城学的,那时战乱不止,她和外祖父救济彭城百姓,曾学过些皮毛。
岑璠在犹豫,这种情况到底是该先剪掉他背上翻起的皮肉,还是该先敷药包扎。
他应该也是在意自己皮囊的。
最后岑璠先烫了剪子。
剪刀尖对准肉刺时,元衡开口,“你要做什么?”
“殿下的伤口,不需要先处理一下?”
元衡抿上唇,岑璠见状,便当他默认,用剪子照着烂肉剪下去。
那感觉像针刺一样,说不上疼,但终归不怎么好受。
刚凝固上的血液便又淌开了,一片血呼啦差。
岑璠专心致志地修,起初有些不敢下手,可一想到她是因为他才被萧晗掳走,下剪子果决了许多,只想怎么把这伤痕剃得平整些。
剪掉一半,他转身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额头上冷汗密布,脸色更苍白了。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剪够了?”
岑璠一愣,抿起唇。
元衡目光落向她手里那把沾满血的剪子,呼吸凝重。
她根本不心疼他。
他看向她,手依旧握着她的手腕,只在那眼中看到疑惑,还有些许的怨愤。
他大概能想到,若他再说什么,她一定会反问一句,“不是殿下让我动手的吗?”
元衡合上嘴,缓缓松开她的手,平复了一会儿气息,平静道:“上药便是。”
岑璠放下剪子,利索倒了药粉,铺洒在他的背上,利索地缠上了绷带。
他的伤在背后,她需要将绷带穿过他的胸前绕几圈,可就算这样,她也不怎么碰他。
她上一世不是这样的,起码就换药来说,那时他伤的重,绷带总是和伤口粘在一起,她给他换药总是轻巧地揭开,还会问他一句“疼吗?”
元衡有一瞬觉得,叫她来上药,倒是不如叫军医来。
平白给自己添堵
岑璠给他上完药,洗了手上的血渍,收拾桌上的药。
他轻问,“皎皎刚才可有受伤?”
岑璠手顿了顿,目光垂下,“尔朱姑娘和杨将军来得及时,并没有受伤。”
元衡嘴抿成一条缝,可到底没说什么让岑璠不痛快的话,“没受伤就好”
她刚才被掳走,他害怕极了。
他自以为在军镇一路杀来,又死过一次,应该什么都不怕,可他发现,他真的很怕失去她。
午夜梦回,他总梦到她鲜血淋漓死在他面前的样子
他重来了一次,她必须要好好活着,起码在他死之前,她不能死。
岑璠觉得他奇怪,他总是这样,忽而那双冷眸中便带了眷恋,眼底染上红。
她犹豫片刻,将最后一瓶药放回药匣,扣好匣子。
忽而她听见一声沙哑的声音,“孤受伤了,你不问问为什么吗?”
她确实忘了问,可就算是问了,她应该也帮不上忙才对。
岑璠怕他心生怨气,于是顺着他的话问了句,“殿下遇到了什么人?”
“孤和他碰见后,兵分两路,他遇到了你,孤遇到了另一批杀手,领头的人武功稀松平常,可手段却高明”
岑璠听得出来,他说的人绝不是像他所说稀松平常,起码应该是个很难缠的人物
可她应该确实帮不上什么,起码她身边没有什么会武功的人。
难不成是和她报仇有关?
岑璠想问,可他却是先说了话,“那一鞭打在身上是疼的。”
这话岑璠却不知道该怎么接,她低下目光,淡淡道:“这几日多上几次药便好了。”
元衡呼吸一滞。
岑璠提上药匣子,向前几步,忽然脚步一顿,“墨群呢?”
元衡抬眼,冷漠道:“他护卫不周,本王——”
话还没说完,岑璠打断,“他是我的护卫。”
元衡沉默了许久,“那又如何?他办事不力,该——”
“我不想说第二遍。”岑璠又堵住了他的话,“殿下不也让刺客跑了,为何我的护卫受了重伤,也算办事不力,非要置他于死地。”
她越这么说,元衡便越不想放人。
他手握了又松,松了又紧,背上还如同火烧一般的疼。
最后他妥协了,声音沉闷,“孤可以放了他,不过你要答应,每天给孤上药。”
岑璠眼睛盯着那个男人,他似是自己都心虚,低头绑着自己的衣带。
可若不答应他,他大概真的会杀了墨群,就算不杀,应该也不会让他好过。
岑璠答了声“好”。
元衡没答话,岑璠没多理会,转身出了屋子。
乳娘在门口,连带还有和韩泽一起去而复返的傅媪。
乳娘问:“殿下可是伤到了?”
岑璠微微颔首,往前慢慢走,道:“伤的不重,挨了一鞭子,不必担心。”
乳娘瞧她的样子,便知两人定是又起了冲突。
她一拍大腿,“姑娘你看,殿下让你去上药,定然是想让你心疼他,是喜欢你呢。”
岑璠眼睛微抬,倒不是因为听到这番话有多少动容,而是因为想到刚才尔朱阳雪生气时说的话。
“我伤了,要去换药,表兄要跟吗?”
她是喜欢杨知聿的。
她没对什么人动过心,可她能感觉到,那是一种悄然的喜欢
岑璠一时有些出神,乳娘后面说的话,便是一句没听进去。
乳娘叫了两声,傅媪拉住她,摇了摇头,“咱们还是少说些吧。”
晋王是她在军镇看着长大的,那是个可怜的孩子,先皇后当着他的面投井而亡,父亲又是个没心的,一路追杀,只能和太尉一起在虎狼窝隐姓埋名躲藏,这么些年能活下来也是不容易。
可到底这么歪着长大,性情也不太好,王妃这样的人,和晋王待在一起,难免有怨言。
乳娘见她心不在焉,倒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叹了口气。
岑璠将药匣子还给军医,想起墨群为她挡了一枪,嘱咐军医帮忙去医治。
交代完一切,岑璠转身,便瞧见了本该在房里休息的男人,他的身上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
他握住她的手,往外大步而去,不一会儿额头上便又有了冷汗。
乳娘她们没跟上来,岑璠只默默跟在他身后。
元衡走出那个院子,停在院外的路上,弯下腰与她平视,“你就这么关心那个护卫?”
岑璠早已习惯他离得这么近,甚至知道,他又要用什么话来逼迫她。
她眼眸对上他,保持应有的冷静,据理力争:“他受了伤,殿下有我照顾,殿下的人有军医治,为何我的护卫不能?”
她说他有她照顾,可她话里话外还是要保下身边的男人。
元衡一时五味杂陈。
明明是他派到她身边的人,却被她护在身后
他和她身边其他的人,好像并无两样。
若是用一辈子,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她的心里去。
元衡这么想,唇又贴近了些。
她的衣裳有些乱,想来是萧晗那好色之徒对她不规矩。
那些想害她的人,觊觎她的人,他恨不得将他们手生生剁下来,再碎尸万段。
岑璠下意识抿唇,她并不想让他在这里碰她。
她攀上他的背,额头相抵,那呼吸近在咫尺,她抚到他的伤口,准备按下去。
就在此时,韩泽找到了他们。
看到的那一刹那,韩泽转过头去。
元衡离开些,眼睛还盯在她身上。
韩泽行礼道:“殿下,那个孩子找到了,只是”
“只是怎么?”
韩泽欲言又止,眉拧成一团,似觉得难办,指了路的方向,“殿下去看便知。”
岑璠撇过头去,似不打算与他们同去。
元衡与她十指相扣,死死抓住,不肯再让她离开身边。
那孩子没离开村子,而是在另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门庭破旧,门外围满了手持刀剑的官兵侍卫,门前却被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男女老少,每个人的脸上凌然如归,似是要与他们对抗到底。
挡在最前的人是个大胡子,身型肥壮,手里拿着一把屠刀,应是宰猪为生的农户,说着当地的民话,“想把那孩子带走,除非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赵巍大喊,“刺杀皇族,乃是诛九族的死罪,尔等如今阻拦,乃是犯下包庇之罪!”
这番话一下激起众怒,有人忽然喊道:“包庇就包庇,我们今日挡在这里,就没想活着离开!”
那声音愤然慷慨,门外拿着刀的军人见了,不少人都犹豫了。
两边剑拔弩张,韩泽开出条道来,“诸位不妨冷静一下。”
元衡站出来,眼中寒芒利刃扫向门口的人,道:“把那个孩子,还有献策之人交出来,其他人本王不杀。”
此话一出,挡在门口的人互相看了看,似有些诧异,可终究还是没人让开。
岑璠眉微皱,看向他,似有话要说。
元衡冷道:“无人站出来,便一个一个审。”
门口的村民又横眉冷对,眼中满是恨意。
就在此时,后面传来一阵喊声,“阁下倒不如说说,为何舍命也要挡住这道门?”
岑璠转头,发现是杨知聿。
他站定在两人前面,拱手行了一礼,“此事殿下不若交给末将来处理。”
他未等元衡同意,抬头看向屠夫,“不如在下我来说说,因为在孟村所有人眼里,他是个好村长,穷到叮当响,也要帮所有人活着,对吗?”
他说完这些,门口的村民戾气明显消了不少。
那屠夫刀放低了些,坦白道:“没错,村长救过俺的命,那孩子是村长唯一的血脉,不论你们是谁,俺都要护住那个孩子!”
屠夫这番话,似是说到人心里,周围村民纷纷附和。
杨知聿道:“谁说我们要杀那个孩子了?”
这下就连赵巍等人都有些不明所以。
“殿下想找到那个孩子,无非就是想问问,到底是谁在教唆你们与皇室对立而已。”杨知聿将那些村民的表情一一看在眼里,“若是无人教唆,想必大家也不会都聚在此处吧?”
他转身问,“殿下可觉得我说的对?”
元衡轻皱眉,未置可否。
人群中忽有响动,一枚暗器直朝杨知聿面门而去。
元衡早一步察觉到人群中的异动,出剑替他挡开了那枚暗器。
随后人群中有人口鼻出血,直直倒地。
人群一时躁动起来,大胡子屠夫仔细瞧了瞧,眼睛睁大,回头道:“这、这不是隔壁村的李小六吗?”
周围人皆惶恐,草木皆兵,已经有不少人撤去。
赵巍上前去探,发现那人脸上的血呈黑色,应该是服毒自尽。
杨知聿转过头去,看向刚才帮他挡暗器的人。
元衡扭着头,手里还拿着那柄箭,一点目光都没给他。
倒是不怕折了脖子……
杨知聿摇头叹笑,道:“殿下当真要要了那孩子的性命?”
元衡从小到大,最懂的便是斩草除根。
他自己就是没被人斩干净的那个。
他杀了那村长,那孩子总归是要恨的。
谋害皇室本就是大罪,与其留个祸害,不如现在就除掉。
杨知聿似是看懂了他眼中的意思,倒也不避讳着在一旁的岑璠,“殿下不妨和我进去看看。”
“我希望我扶持的人,将来会是一个心怀仁慈的君主。”
说罢,杨知聿穿过人群,向院内而去。
院内,那孩子在妇人怀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见到几人,妇人抚了抚孩童的头,“别怕…”
杨知聿低下身,声音放轻了些,“没事的,这孩子不会有事。”
那孩子抬起头,在见到杨知聿的时止住些哭声,可又偷偷瞄了一眼,又看到一张凶神恶煞的冷脸,又埋头在妇人怀中。
杨知聿回头轻“啧”了一声,转头又看向那孩子,“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小孩断断续续抽噎,“是爷爷叫人把我送来的,姑姑说说爷爷回不来了……”
说罢,小孩又大哭不止。
妇人哄了哄小孩,杨知聿就这么看着,待到小孩哭声弱了些,对妇人笑了笑,向小孩轻声道:“你先回屋,我和姑姑有话说。”
小孩眨了眨眼,看向妇人。
“回去吧。”那妇人望着孩子走回屋,随后直直跪了下去,“求求你们,放过这个孩子吧。”
杨知聿道:“那孩子是不是还不知道,村长是如何死的?”
“你如实说,未必不能放了
你们。”
妇人想了想,坦白道:“是村长交代的,村长之前找到我时,就同我说过,不论事成功与否,这些仇他来报就是,都不要让孩子知道。”
岑璠眉始终未舒展开,问,“那些人可是说过,给你们好处?”
“我听村长说,说事后会有人给我们些银钱,接应我们去南边。”
话音刚落,元衡一声冷笑。
杨知聿看他一眼,抿唇,回过头去,向那妇人耐心道:“你可知这些年南边氏族独揽大权,百姓比起北边只会更不好过?他们答应你们去南边,可曾说过让你们去哪里?是去南北边界,还是去给人当奴卖命?那些银钱呢?村长可曾有拿到见到?”
这一串问题,着实把妇人问懵了去,她支支吾吾,神情有些恍惚。
“但我觉得,村长也不只是因为好处吧,你可知村长有什么仇要报?”杨知聿退开一步,“你尽管说,说不准我们不追究,还能为你做主。”
妇人仰望着杨知聿,双手合十,黝黑的瞳孔中似映着光,“我知道,我知道啊!老村长的儿子死在世家手里,那罗氏就是吸血的虫,村里连年水灾,收成不好,好几回大家伙都快饿死了,罗家每次水灾后都要来村里,说只要把田给他们,他们就给村里些粮食,后来大家的田越来越少,村长便想每户凑些粮食还给罗家,把田地赎回来,谁知道那罗家人说,他们只接受村里的人给他们当佃户,不接受换田,大家这才反应过来被骗了啊!”
杨知聿继续问,“那老村长的儿子又是怎么死的呢?”
妇人道:“去岁大灾,罗家又来收田,村长不肯再给,那些人便说要清退村里所有的佃户,村里没了田又没了粮,肯定活不成,老村长的儿子便带了一群人将罗家的长子绑了,谁知那罗家带了官兵来,老村长的儿子被活活打死,村长的儿媳妇貌美,被罗家收去当了奴,不堪受辱,投河自尽了。”
岑璠听完前因后果,攥紧了拳。
杨知聿面色凝重,站起身,向元衡行了一礼,“殿下,我要想问的问完了,要怎么处置,您来定夺。”
元衡盯着那妇人,眼中尽是冷漠,却没下令,岑璠在一旁拽了他,“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道理殿下应该明白。”
元衡低头看了看,什么都没说,向前走去。
手中的袖子被抽开,岑璠怔了怔。
杨知聿跟着向外走,对她道:“尔朱姑娘就在外面,你去找她,剩下的我去找他说。”
岑璠转身离开。
元衡走出门,向赵巍交代了几句,直直向刚才燃火的祠堂方向而去。
杨知聿找到他,他并未回头。
杨知聿同他并排而站,第一句先是说:“刚才多谢殿下。”
元衡道:“本能罢了,你不必谢,下次定不会再救。”
杨知聿淡然一笑,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我只是想带你想想原来的你自己罢了。”
元衡面露讥讽,“原来的我?”
杨知聿嘴唇动了动,道:“那些村民不过受人蒙骗,原来的晋王,虽说处事果决,被人说手段狠厉,但其实从不滥杀,断不会想要这些村民的性命。”
元衡冷笑,“那些人愚昧无知,你以为说些大道理,便能改变什么?”
杨知聿脸色骤然肃立,他沉声道:“我今日带你来,并不是来带你看百姓的无知。”
“他们的无知,是因为这个世道,世家门阀垄断仕途藏书,有些东西他们一辈子也无法接触,也无法理解,他们只知道世家侵占田产,害他们只能饿死,可他们并非完全不知善恶是非,你若网开一面,他们会记住的。”
元衡听得有些不耐烦,“你说那么多,这皇位不如你去争!”
杨知聿怒极反笑,“你以为我不敢吗?我若是上辈子想当皇帝,上辈子也不会——”
他似是想到什么,闭上嘴,绷紧了唇角,脸色很是难看。
“你只需知道,将来能一统天下的君主,必不会是仁善不施之辈。”
元衡似觉得可笑,喃喃重复,“仁善不施…”
上辈子他念着亲情,却被自己的舅父架空剥夺军权,念着父子情,从谋反的太子手里救回他濒死的父皇,结果他的父皇咽气前宁肯以他擅闯皇宫之罪,下诏让他永世不能触碰皇位,把皇位传给那个不通文墨的废物……
他上辈子对世家恩威并施,那些世家只坐观虎斗,把他当成一枚棋子。
都是利益为王,谁记得他的好?
他苦笑,冷道;“上辈子本王倒是仁善了些,结果呢?得到了什么?你以为所有人都是菩萨,会记得那点恩情?”
杨知聿不知他为何会变得这般执迷不悟,他不苟同,却还是想让他明白,“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一位年过花甲的布衣,竟被世家逼的敢以死相搏,下一次呢?均田形同虚设,世家吞并土地,还有多少人敢用命颠覆皇权门阀?你可别忘了,上一世军镇造反,是什么后果,纵使你有千军万马,民心不在,也难挽大厦将倾!”
他说了许多,似觉得再无话可说,就要离开,“就这一点,她其实比你要看的通透。”
元衡正出神,听到这句后,猛然转头,声音冷若冰霜,“你在说谁?”
杨知聿毫不畏惧,直面向他,“自然是她。”
元衡下颌紧绷,愈发显出棱角,从刚才开始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都转化成一种将要噬人饮血的目光。
“你很懂她?”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扭打,醋吻
杨知聿看他,眼底全是讥讽。
他歪了嘴角,似有若无地笑了笑,并不怕他怒,道:“起码比你懂她,我告诉你,我和她经历过的事,比你多太多!”
元衡缓缓转过头,眼睛里充着血丝,红的不行,声音像是被削利的沙砾,“你和她都经历过什么?”
杨知聿紧咬后牙,恨不得一拳挥上去,最后只说道:“你若是还要点脸,就最好别知道。”
元衡仿佛已经失去了理智。
脸是什么东西,他还要什么脸?
他眼睛直直盯着他,像是疯了,重复问,“你到底和她经历过什么?!”
杨知聿直对他的眼睛,道:“上辈子你明明知道她也是无奈,却那般对她,你明明一句和离她便会放手,可你偏偏要把她留在府里折磨,后来她跟着你只是想你带她报仇,你也视若无睹,现在你想知道了?死了这条心吧!”
元衡似根本没听他说的什么,只在他说“死了这条心”的时候拽上了他的衣领,问了第三次,“你说!她和你到底有过什么?”
面对他对牛弹琴般重复的三个问题,杨知聿也没了耐心。
他抿着唇,抓住元衡的手。
两个人暗暗用力,忽地同时向对方发难。
二人太了解彼此,准确接住对方的招式,一招比一招狠厉,赤手空拳地打,腿与臂碰撞,撞出咚咚的响声。
杨知聿始终冷静,只看着对面的人招式越来越乱,将短处都暴露了出来,不要命地打。
他是存了心思让他难受,可没有想到,会把元衡激成这幅疯样。
他终于吼了一句,“你别忘了,上辈子你是让谁来迎亲的!”
迎面而来的一拳生生停住,元衡睁大眼睛,晃了两下。
没错,上一世他都没见过她穿嫁衣是什么样子,是他替他来迎的亲……
元衡垂下臂,打散的头发垂在肩头,挡住半张俊美如玉的脸,甚是狼狈,背后的血渗透了衣裳。
杨知聿也没好到哪里去,领口生生被他扯出一个裂口。
他喘了两口气,看向对面想生啖他肉的男人,却还是想在刀口上扎上两刀,“你不想知道我为何来这里,还知道老村长的事吗?”
“上辈子我们也是在这里遇袭,不然你以为我怎会知晓萧晗来大河找人,你所遇见的,便是上辈子我们遇见的,当时若不是阿雪遇到她,你怕是在晋阳见不到她。 ”
这些事元衡之前从未听过,约莫他身边的人也知道,只是因为知道他不想知道关于她的任何事,便没将这些告诉他。
他知道她要报仇,知道她上辈子过的苦,他还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譬如她会吹笛子,譬如她上辈子穿嫁衣的样子……
而他和她的记忆,只有在床榻上的一个个夜晚,唯一算得上美好的,大概只有他被追杀,躲在她院子的那一个月。
就算是那一个月,他们说过的话也寥寥无几。
他说的没错……
他以为她和杨知聿上辈子缘浅,原来他和她才是缘浅的那个。
元衡呆呆望着地面,像是得知别家小孩有好东西的孩童,明明知道得不到,却还是想把所有东西都化为己有。
“她的事,你能不能全都告诉我”
杨知聿一时有些动容,可她的事,他做不到都告诉他。
他也不配知道。
他叹了口气,挑了件能说的说,“你可知道,上一世胡氏是怎么死的?”
元衡记得,上一世他挑唆皇帝和胡氏斗争,有一日胡氏忽然暴毙,随后势力土崩瓦解。
那时胡氏暴毙的原因始终没有说法,他以为是皇帝动的手。
他心中有了一个猜测,倏然睁大了眼睛,从震惊到惶恐。
杨知聿道:“上辈子她报仇心切,你却迟迟不肯动胡氏,她去了洛阳的庄子后,救下阿雪,后来阿雪进宫当皇后,答应用她送的毒香,给她报仇。”
“不然你以为她为何要一直待在你的府里,任所有人欺凌,是自甘下贱吗?”杨知聿上前一步,忍不住想要挖苦他,“她对你所剩唯一的期待便是要报仇,你连这点都要让她失望。”
元衡梗塞,他摇头,随后定定站住,眼睛中满是冷鸷,“你骗我,你就是想骗我,她怎么可能遇到尔朱阳雪?怎么可能!”
杨知聿道:“怎么会遇到?你难道不清楚吗,上一世的军镇,杨氏与尔朱氏争斗不歇,犹如炼狱,她被追杀至洛阳,只能二嫁做皇后,以稳住军镇两方势力,这些是你亲手造成的,难道你都忘了?”
元衡彻底愣住,忽然回想起前世许多看似巧合的事。
当年尔朱阳雪二嫁入宫的时候,她确实去了庄子,而回来的时候,恰好是胡氏死后没多久……
他说的也许都是真的。
忽而,元衡又想起岑璠回来那日,她的脸上灰败难掩,似是连路都要走不动了……
他眼神愈发沉寂,他声音沙哑,“她上辈子在那里,是不是很苦……”
杨知聿上唇动了动,拳握紧,简简单单一个“是”字,毫不含糊。
元衡蓦地扯开唇,冷笑两声。
路边的野风吹起尘土,不知是不是沙土进了眼睛,他的眼底一片红。
那眼底渐渐染上别的情绪,先是带有嫉妒,再是染上恨意。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杨知聿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帮她报仇是你欠她的,你拿这个威逼利诱,不会羞愧吗?”
元衡无声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拿这个威逼利诱?”
“自是因为我足够了解你,也了解她,她比你想象中的更想报仇,你拿这件事威胁她,迟早有一日她会像上辈子一样自己想办法。”
那人越这么说,元衡心底越烦躁。
他听不得他一直在他耳边说了解她,他听不得任何人这么说。
元衡嗤了一声,话中带刺,“她准备怎么想办法?还找尔朱阳雪一起是吗?那是打算等尔朱阳雪嫁太子的时候动手,还是打算等她二嫁给我那皇兄时动手?”
这话漫不经心,杨知聿的脸却是慢慢冷了。
元衡睨了他一眼,狭长的眼满是精明,“还没问你,上辈子你不是喜欢她吗,怎么这辈子就非要和本王抢?”
杨知聿嘴角紧绷,沉默到脸色有些白,完全没了刚才教训他时的嚣张。
元衡勾起唇角,“孤死后得以重活一世,你又为何也重来了一辈子?”
“莫不是因为,你上辈子也被杀过,丢了性命?”
杨知聿盯着他,道:“你别太过分!”
“太过分的是你!”元衡晃晃悠悠走出几步,似是不甘心,又道:“我夫妻二人的事,不需要你插手。”
说罢,元衡快步离开,那步子越走越快。
村子里的残局已经收拾的差不多,岑璠和尔朱阳雪已经到了村口。
尔朱阳雪提住她的裙摆,她抓着马鞍,在自己上马。
元衡本能上前,想把她托上去。
谁知岑璠却停住了动作,回头看他。
若是往日,他定是要蛮横无理地呛她几句,然后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可他这次并没有,不知为何,那眼中情绪有些低落。
尔朱阳雪在一旁解释道:“殿下不知,王妃刚才说想学骑马来着。”
元衡似有若无看了她一眼,目光又回到岑璠身上。
“你上去,我扶你。”
岑璠犹犹豫豫转过身,又试了一次,腰间有一双手暗暗使了些劲,她便顺利上去了。
只是还没踩上马鞍,他便利落地上马。
温热的胸膛抵住她的后背,将她的手放在缰绳上,他身上的沉香笼罩,那声音是少见的温柔,“孤教你骑,如何?”
岑璠愣了愣,微微转头。
他离她极近,这么转头,便是差点靠在他的肩上。
岑璠回过头,身子僵硬地挺直,没答应他。
元衡抿唇,默默踢了马肚,带着她离开人群。
岑璠问他,“刚才那个萧晗——”
“他是不是刚才用手碰了你?”他打断道。
岑璠愣了愣,不知为何他忽然这么问,似带着偏执。
她皱眉,“无事,我是想问,殿下可有抓到那人。”
“那厮背后有人相帮。”元衡道。
和他交手的人,鞭子使得并不好,那人似是在刻意隐瞒自己原本的出手招式,但对他很是了解,因此才颇为难缠。
他背上受了伤,那人手臂上也划了一刀。
能在这里安排人手接应萧晗的人并不多,杨知聿算一个,舅父算一个。
那杨知聿刚才去救她,不可能抽出身,若是舅父,那他帮萧晗地理由是什么?
元衡忽然想到什么,低头看向怀中的她,与她一同握住缰绳的手倏然收紧。
迟早有一日,他一定会把萧晗那厮的手剁下来。
他的手越握越紧,那手心炽热,灼地她手背发烫,岑璠想抽出手,那人似是有所察觉,马奔地越来越快。
两旁景色匆匆而过,瞬息万变,清风掠过,路旁花草丛生,旷野之外的山峦起伏。
已近夕阳,晚霞染了一片红,两人交叠的影子映在草丛,像一副佳人缱绻的画卷。
他勒马,不给她任何准备,身子前倾,影子靠的更近了些,下颌靠在她的肩上,“皎皎,你想学骑马,孤可以教你,孤什么都可以做……”
他和她有一辈子,她想报仇他可以把刀递到她手上,这样的风景,他也可以和她共看很多次。
他侧头,轻轻蹭了蹭她的脖子。
岑璠正腹诽他的阴晴不定,在他鼻梁忽然触碰的一刹那,她躲开了些。
那人手拢在她脑后,逼她转头,冰冷的唇随即覆在唇角,轻轻摩挲,犹如鸿毛点在水面之上,荡漾起一阵清波。
岑璠头别扭地半转,睁大了眼睛,身子僵直未动,一双手紧紧抓住缰绳。
他不满,另一只手用力打开她紧握的手,逼她转过身,引她扶住他的腰,而后将她揽近。
那吻对她而言太过陌生,太过汹涌,肆意妄为。
就算是在床榻上,他也很少如此,热烈到几乎让她无法承受。
两人共骑的马似感受到躁动,抬起蹄子不安地走了几步。
岑璠几乎坐不稳,手胡乱抓着他背后的衣裳,触上他身上的伤口。
陌生的吻还在继续,似不知疼,他倾压而下,舌抵住她的牙关,疯狂攫取她的呼吸,似要喘不上气。
岑璠实在抗拒,她趁机张开嘴,咬了他的下唇。
血腥味蔓延开,似是香甜,再仔细品尝,才发现是苦的。
元衡缓缓放开,嘴唇上有一抹明显的血迹。
岑璠也不知道为何她会咬他,她只是不喜欢,出于本能想阻止。
她想找点理由,辩解一二。
他却道:“你能不能,别说出来……”
无论是真还是假的话,他都不想听,他能看得出来,不需要她再添一把盐。
岑璠
便是闭了嘴,犹犹豫豫转过身。
身后的男人很安静,似是比来时头低垂了些,驱马的声音尽在耳畔。
马比来时慢了许多,村口的队伍整装待发,杨知聿在队首,只等一声不吭便离开的两人回来。
元衡回来后,扫了扫队中的人,目光盯向队首的男人,将自己的王妃抱下马。
他与她十指紧扣,送她回马车。
杨知聿能看出他眼中的落败,看到他嘴上的伤,似也明白他为何会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路过他时,元衡顿了顿脚步,转身面对她,牵起紧握的手,露出脏了半截的衣袖。
那语气轻柔,声音不大不小,“皎皎,你的衣裙脏了,待会儿孤让傅媪再送来一身,你换上……”
岑璠低头看了看她的衣裳。
确实脏了,有被掳走时弄脏的,也有尔朱姑娘的血迹,还有跑马时踩脏的。
她抬头看他,淡淡道:“殿下,有些衣裳不适合远行。”
周围静了一瞬,杨知聿默不作声撇过头去。
队中的人不少,装聋的也不止杨知聿一个。
元衡不曾注意这些,他只能听到她说的。
她话外有话,可他不想听懂。
“皎皎想学骑马,本王可以找人做些适合跑马的衣裳…”
岑璠抿唇,袖子垂下,从他的手中划过。
她进了马车,元衡站在马车前,久久未回去。
所有人都在等他,无人催促。
他上马时,掩起些许挫败。
只是杨知聿说话时,他还是只听到了最后半句,“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什么?”
杨知聿轻轻翻了个白眼,“我说我刚才去寻萧晗,遇到了一伙人,那些人似乎很了解你暗卫的布局和动向。”
“这件事有杨氏操手,你打算如何?”
元衡想到刚才的猜测,眼眸一沉,道:“我自有办法。”
*
悠长的队伍继续远行,今日夕阳下发生的事,仿佛没有发生过。
到晋阳那日,她又换上了那身嫁衣,当地大族王氏亲自开城门,将队伍迎入门。
晋阳王府,气势恢宏,大门上雕刻着祥鸟瑞兽,
岑璠总觉得她很久前梦到过,可面前这扇门装点的太过喜庆,和梦中的庄严沉寂截然不同。
门口两扇金鼓隆隆对响,大红地毯铺了一路,路上洒满红花,一直延伸到大殿前。
午时,晋阳王府设大宴,宾客满座,王氏和盘踞于平城的尔朱氏家主皆来赴宴。
同来赴宴的自还有杨樾。
岑璠还记得,那日她在洛阳见到杨樾时,他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样子。
阿湄也曾对她说过,她应该小心此人。
岑璠时不时看向杨樾,席间他推杯换盏,却一直没正眼瞧她。
要不是元衡在上位开口,向席间各大世家问候了几句,她几乎都要以为,杨氏才是王府真正的主人。
宴席散后,元衡让人带她回房。
杨樾并未走,一直坐在席间,似知道他要找他。
两人长相并不算相似,但都长了一双冷眼,两相对望,谁也没先从座上起来。
元衡问:“不知舅父近些天可好?”
杨樾笑了笑,“殿下婚礼不过半月,那日我去了洛阳,殿下也应该知道,如此问,倒显生疏。”
元衡未怒,“舅父哪里话,如今四处不安,就是孤与王妃,路途都曾遭遇匪乱,舅父时常奔走两地,难免也会受点小伤。”
杨樾未答话,须臾后放下酒杯,摆好衣袖,冷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元衡说的肯定,“那日我遇到的,是舅父,是你让萧晗掳走他,对吗?。”
“是。”杨樾轻快答了一声,“萧晗让找的人,正好是你说与我的,我便同他做了一笔交易。”
“还有什么要问的?实在不行,要不把我这个舅舅抓起来审?”
他说的,和元衡猜的几近相同。
杨樾口中说的那个人,是齐国的皇子。
齐国三年前亡于内乱,如今南边的皇帝,和齐国皇室乃是同宗,当了皇帝之后,却将齐国皇室赶尽杀绝。
封地离魏国最近的萧昀跑到北边,逃过一劫。
这几年梁国不见人来找,却是在最近对萧昀下了诛杀令。
萧晗来魏国,本意在此。
萧昀来大魏时,隐密行踪,似只想苟活,并无动作。
元衡查过他的居所,知道他的隐藏之地。
杨樾来洛阳阻挠他的婚事,他便是用这个秘密交换。
他本以为,舅父会以此引诱萧晗,将其擒住,没想到,舅父竟是缓兵之计,始终想要置她于死地。
元衡眼中闪过厉色,声似冰锥,“你敢动她?”
杨樾似愣了一下,眼睛定定看着酒杯,而后掀起眼。
“晋王殿下,难道要为了一个女人,与臣翻脸吗?”
“她是我的王妃,是我的妻。”元衡未有退让,“她若死了,我不活,杀她的人,也别想活。”
杨樾嘴收了收,眉轻压,似是少了几分气定神闲。
须臾后,他淡淡一笑,“要我不再动她,也可以。”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舅父出尔反尔过,要我如何再信?”
杨樾脸不红心不跳,“我只是答应过你,不阻止你的大婚罢了,我当时可没答应过别的。”
元衡一时哑言,竟挑不出任何错处。
“舅父想如何?”
杨樾见他答应,并不惊讶,观察着酒杯上的金莲,“崔迟景,他在洛阳,可是在帮你暗中做事?”
元衡眼神一变,未答。
杨樾似胜券在握,“殿下想办法把他调来晋阳,给他什么官职都行,我都不会再动王妃。”
元衡重活一辈子,看透了舅父,知道他的不达目的不择手段,也知道他无情无义。
怪就怪曾经的自己给了此人太多信任,如今晋阳以北兵权他二人各执一半,还有此人在暗中动作,否则上一世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就失了兵权。
如今的他想收回,必先起内乱,朝廷视他们为眼中钉,倒时必定会趁虚而入。
舅父此时执意将崔迟景调来,必定是要对崔家有所动作。
元衡手下暗暗用力,好好一个杯子,被捏出了指印。
他权衡许久,最后还是答了声,“好。”
杨樾满意,站起身端正行礼,“臣替小儿谢过晋王。”
说罢,他欲转身,似有想到什么,又开口,“殿下执意要岑氏做王妃,那便听臣一言。”
“王妃非出身世家,身份卑贱,但也并非无用,如今皇室子嗣凋零,太子妃迟未有孕,若王妃能先诞下子嗣,对殿下未必不是助力。”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沐浴
杨樾说完这番话,便离开了。
不欢而散。
元衡独坐在宴席上,坐了许久才离开。
晋阳的王府,要比皇帝赏的那套宅院大许多,一眼望不到头。
在宴席上,她穿的宫装繁复,此时坐在房中,换上了一身大袖衫,喜鹊和槿儿在两旁,正给她卸下金雀钗。
给她置办衣裳时,那些衣裳的样式他都看过,对她而言都是好看的。
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全然不合适。
元衡默不作声坐在她身后。
喜鹊见状,行了一礼,和槿儿一起退下。
元衡拿起梳子,轻轻梳她的发,就像喜爱博古的人,每隔几日便要将自己拥有的古画玉石什么都擦拭一遍。
岑璠似已习惯他这样对她,而且肯定,他定然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
岑璠自己也有不顺心的事。
她想了想,还是问道:“杨太尉是会经常来王府吗?
“你若不喜欢,以后便不
会。“元衡道:“皎皎还记得大婚那日,孤说过什么吗?”
那日喝酒时,他的确同她交代了许多正事。
其中有一件她记得很深刻。
他让她远离杨氏所有人。
那杨太尉面相不善,不似面前的人外冷内热,眼底是透彻的寒冰,说出的话也全是无情。
但她也知道,晋王自幼在杨太尉身边长大,两人在北边的军镇,不依靠皇权,也不依靠世家,是从军镇中一刀刀拼杀出来,才恢复的身份。
她不知道这两人经历过什么,可这样的人,心不冷才该是反常。
元衡见她久久不说话,却以为她忘了,心里自嘲一二,又重复道:“在晋阳,你若不想惹上麻烦,所有姓杨的人,你能不见就不见。”
“知道了。”
身后的男人半晌无声,许久后却重复了一句,“是所有姓杨的。”
岑璠知道,当年皇帝下令诛杨氏九族,却终归有杨氏的族人逃过一劫。
她轻轻颔首,“知道了。”
元衡觉得,她定是还没明白自己的意思。
若是她真的明白,定是要同他争辩一番,说不定还要用鄙夷的眼神去看他。
他宁愿她嘲讽他,也不愿意她一点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元衡倒也没再明说。
挑明了,她不会同情他,也不会意识到他在意她,只会是他自取其辱。
元衡没再说下去,心里堵了一口气。
刚才杨樾说的话,他终归是听进去了一些。
他该考虑考虑孩子的事。
她在乎亲人,早些诞下孩儿,也许就不会像上辈子那样,说离开就随便离开了。
他两辈子受过太多苦,若是他们能有个孩子,他会把最好的一切给他们母子。
他会把他们的孩子养的很好,让他无灾无难地过完一生。
也许她到时候也能意识到,他也是她的亲人。
元衡梳得越来越轻,她的头发本就顺滑,透着光泽,很是好梳。
她上一世受了寒,又喝过避子得汤药,想必是不易怀孕。
比起上一世的病态,她的脸颊红润,一双唇犹如花瓣饱满,眼也像耀石一样透亮。
他能把她养的很好,比现在还能更好一些。
他的指尖触到她的耳垂,想将坠在她耳上的红玛瑙取下。
岑璠拽住了他的手,没等他说话,自己上手,利索摘下了那对耳坠。
元衡却注意到了她手上那一大块疤痕。
距离她手伤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个月,那块儿疤痕虽然变淡,也不像他记忆中那般畸形可怖,但还是明显,在那白玉似的手心上,像是一道裂痕。
他的大掌握住她,岑璠攥紧了手。
元衡并不在意她的这般反应,一点点打开她的葱指,将她手心那对耳坠放回桌上。
他的指摩挲着那道疤痕,温声问道:“手还疼吗?”
那道旧伤伤及筋骨,雨后时不时酸涩难受。
可比起伤口隐隐作痛,他最近的态度却让她更加不适。
岑璠宁愿他说话冷一些,只在床榻上同他有牵扯,并不想他这般痴缠。
自那日在大河边上他就反常,如今更是。
她猜测许久,问:“杨太尉和殿下说了什么?”
元衡目光垂下,不敢让她知道他刚才的打算,只道:“没什么。”
*
多日远行,风尘仆仆,府内早早就准备好了沐浴所用的东西,花瓣、猪苓、香料一应俱全。
王府内的浴池起初打造时便是将主人家的婚事考虑了进去,如其他妻妾成群得贵人家一般,设计得颇有妙处。
池外帘后起初还有几个婢女等待传唤,后来便是连人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暖池内香炉袅袅,雾气氤氲,水声摇散,莺啼回响,格外清晰。
池内一站一坐,一高一低,只一双白膝浮露出水面。
水时不时溅到泛红的脸上,岑璠顾不得其他,只觉得喘不上气,大口呼吸,水花仿佛时刻都要呛到口中。
水面上的花瓣聚起,又被撞开,随水波荡漾。
后来便是床榻上都沾染上了花香,伴随满帐金梅,如同在春意盎然的梅园。
春色止时,元衡抬高她的腿,往她的腰下垫了枕头。
岑璠不知他此为何意。
他这几日在路上很少碰他,她不由怀疑,莫不是这些日子一直记着,想到很多新的法子折磨她……
岑璠皱眉,要将那身子下的枕头抽出。
他俯身抱住她,声音嘶哑,似在克制,“别动……”
他没有下一步动作,岑璠也能感觉得到,他并不打算再碰她。
她一动未动,帐内安静,只剩下温热的喘息。
帘幔金钩上,悬着一只香囊,随着床榻的静止,也渐渐停止了摇摆。
他这么一折腾,岑璠一整日便是昏昏沉沉,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
翌日晨起,天已大白,房中无人。
傅媪说晋王离开晋阳一月,有事务要处理,今晨由她带她到府里各处看看。
洗漱过后,用膳后岑璠用帕子擦了嘴,却又有人端来了药。
那药闻起来不怎么苦,却也奇怪。
岑璠问,“这是什么药?”
傅媪觉得直接说出不妥,只委婉道:“是给王妃调理身子的药,还是昨日殿下特地嘱咐的。”
岑璠盯住那碗褐色的药,似闻到了茯苓和当归的气味。
她眼睛似渐渐看透,袖下的手攥紧,随后却又松开,一只手端起,什么也没说,一饮而尽。
傅媪似在她眼底看出一丝不愿,本不想强迫,见她喝了倒是松了一口气。
她又拿了只熏烟来,“王妃把受伤的那只手伸出来吧,多熏几次,当是能好的快些。”
岑璠犹豫伸出手,傅媪看了看她的伤口,点了熏烟,
伤口悬于白烟之上,手心被烘烤地微烫,仿佛凝结在筋骨的淤伤都被散开,血液活泛起来。
岑璠记得,他之前送来了许多药,其中就有几枚熏香。
当时乳娘总在她耳边念叨,她只是用了其中一盒软膏,其它的药原分不动放在里面。
傅媪道:“那香当时还是老奴亲手准备的。”
“依殿下的性子,王妃心里肯定有怨言,老奴知道,可这手是自己的,总要学着爱护,王妃可别和自己的手过不去。”
岑璠仔细看了看傅媪,这位老媪眉目慈善,眼尾的皱纹都如同温润细流,说出的话也是如此。
她对这位老媪总是莫名的好感,总在哪里见过,十分亲切,可就是想不起来。
岑璠点了点头,显然是听了进去。
熏香熏了有一阵,散去一室药香,岑璠和槿儿跟傅媪一起出门。
晋阳地处北,王府内建筑恢弘大气,书房也有好几处。
元衡今日并不在平日处理公事的地方,就在这后殿的书房之中,那书房并不算大,是藏在后殿的观景湖后的一栋阁楼。
也是晋王平日里的待客之所。
书房所在的位置风景宜人,打开门向外望去便能望到湖边景色,若是冬日,坐在湖边围炉煮酒,倒也着实惬意。
湖面上铺有石桥,湖岸边荷花待放,岑璠沿着石桥而过,路过那书房时,房内的门正好是敞开的。
她似感知到什么,往那敞开的大门内望了一眼。
他恰好就坐在大门敞开的地方,桌上只有几卷像是公文的东西,被扔在一边。
修长的手里似拿了一只笔,他似乎在这里等了很久,在她看过来的一瞬间,目光相接。
他的目光中好像含有别样的情绪,似是透过她看到了什么遥远却又不可及的东西。
岑璠站在庭中,娉婷袅袅,阳光铺洒在她的衣裙上,衣裳薄纱银丝,映出层层暖意。
元衡一时失神。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夏日凋零,一切瞬息万变,换成一副冬日之景,眼前的人和记忆力一道消瘦的身影渐渐重合。
直到远处传来悠扬鸟鸣,元衡才回过神。
他抿唇,起身拿着那支笔向她走去。
“孤刚才在书房看到一支画笔,友人所赠,孤不
怎么会画,便想着那给你,若是用得习惯,你便拿去。”
岑璠闻言,往桌上看去,那张桌案明显是用来待客,上面放有茶盏酒杯,还有一座小巧的博山香炉,可就是没有一支笔。
那桌上的公文,也像是从别处搬来的。
他来这里等他,难不成就仅仅是因为看到一支好看的笔,想给她送过来?
岑璠不解,眉轻轻皱起,看着他停滞在跟前的手。
那眼神迫切,不像是另有目的。
岑璠却仍心存犹疑,更何况她来到洛阳后,本就没打算再用母亲留下的名号再画。
她推拒,“我其实许久未”
话还没说完,他打断,“你拿着。”
岑璠读不懂他的执拗,她抿了抿唇,接过那支笔,仔细打量一番那支狼毫笔。
她懂画,自是也懂笔,羊毫柔软,用于渲染,而这狼毫坚韧,用于山石花草勾形,擅画者常用。
这支笔上的狼毫,劲健光泽,拿起来不轻不重,笔杆上似有淡淡的香气,想来也是贵重之物。
岑璠行礼,“多谢殿下。”
元衡望了望四周,“这里僻静,你若以后想画,可以在这里画。”
可岑璠从前作画,多是去外面画些山水。
那时她彭城,偶尔虽有岑家人惹点麻烦,可到底比现在自在。
她有闲钱,无人整日盯着她去哪里,在彭城待腻了,便叫人收拾马车,带上行囊去郊外玩一两日,偶尔能看到难忘之景,便将东西画下来。
其实也许她也并不是不喜欢画……
岑璠无声一叹。
元衡想起她手上的伤,以为她是为此而叹,停住话语。
他想开口,想陪她在府里转转,可想到那被他扔在一边的公文,刚发出声便停住。
傅媪适时走上前开口,“这湖中不仅有莲子,还有鱼呢,王妃适才也走了许久,若是累了,不如在这里喂鱼,摘点莲子。”
傅媪向槿儿一笑,“槿儿姑娘不如回去拿个小竹筐来,再拿些鱼食。”
槿儿向来机灵,闻言便是领会乳娘的打算,点了点头,赶着脚程回去,东西拿不下,便又拉来了紫芯。
紫芯和槿儿同住一屋,两人早已相熟,紫芯本在房内绣帕子,被她三言两语拉过来,用手遮着日头。
待走到湖边,烈阳更刺眼,紫芯眯眼抬头,抱怨了两句。
槿儿悄悄说了什么,紫芯微睁眼睛,看向书房,捂住了嘴,老老实实撑开伞,迈着步跑向岑璠。
岑璠似有些意外,看紫芯满头大汗,便知道槿儿又在捉弄人,抿嘴嗔怪两眼。
几人顺着桥走,满池荷花,有几朵盛开的藏在荷叶中,偶尔一两支莲蓬探出头。
岑璠从前在彭城,夏天经常去郊外摘些莲子,掐莲蓬掐的熟练。
紫芯从小就在黄家,黄氏和几个儿女都不喜欢吃这莲子,自也没怎么见。
她眼巴巴看着,岑璠有所察觉,把那摘了一半的莲蓬给她。
莲叶中倩影翩翩,莲子剥了满满一筐,她身旁的小婢女撑伞,指着湖中的彩鲤,偶尔传来欢快嬉笑声,犹如诗画。
书房门大敞着,不知不觉,元衡放下看了一半的公文,看远处花团锦簇,众星拱月。
他的明月……
她们沿着桥,越走越远,元衡一动未动。
远处的岑璠,并未察觉。
到达对岸,却有婢女等着,不似她身边的几个小丫头,年纪偏大。
傅媪认出,那是府上的管家婢女锦禾,王府初立时锦禾便在,还是杨太尉一手提拔上来的,这些年坐上了管事,做事干练,秉公无私,就是有些时候,太不留情面。
锦禾似抱着一幅画,恭敬行了一礼,“王妃娘娘。”
傅媪看了看她手中的画,“锦禾娘子这是……”
锦禾道:“这是余家姑娘送来的画,让我转交给殿下。”
她板着脸,道:“王妃赎罪。”
她嘴上说着赎罪,可步子却没停。
昨日满城皆知晋王大婚,岑璠知道,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来送画,必是故意为之。
她记得尔朱阳雪也曾暗示过,这晋阳贵女也有几个爱慕晋王的。
她小时候便感受过,什么叫做明目张胆,肆意妄为地恶心人。
那日黄氏对她说的话,还盘绕在耳。
有人想要恶心她。
她不喜欢晋王,可她尤不得别人用这件事,当着她的面来恶心她。
岑璠不知道对面什么余家姑娘是谁,可她知道怎么让元衡也跟着恶心一把。
岑璠叫住锦禾,道:“槿儿你去送。”
槿儿似是惊讶,指了指自己,回头看了看满脸肃然的锦禾。
岑璠道:“就你去。”
槿儿缓步上前,抱起锦禾手中的画,露出一丝尴尬的笑。
未等槿儿回来,岑璠转身而去。
没过多久,安静的书房传来一声巨响,公文竹简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
岑璠回到房内,便静静坐在外间的一把胡椅上。
没过多久,便等来了满脸怒色的男人。
他紧握着拳,看着她平静的表情,知道她是故意为之。
元衡不知道该不该笑。
她似是在意,可又太过冷静。
须臾之后,他自己想了个明白。
她是在利用他。
他笑了,那笑容迟迟未消失,从温笑扭曲成冷笑,“皎皎可是故意的?”
岑璠睁眼看他,未说是否。
他走到她面前,修长的身影投落下来,“画是谁送来的。”
岑璠实事求是,“锦禾。”
不似上次受了欺负时有所隐瞒,她答得毫不犹豫,却没有继续管的意思。
元衡也看得明白。
上一次欺负她的是皇后的人,她以为他不该管,便索性不说,这一次是他府中的人,所以她便觉得这是他该管的。
而她自己,打算当个甩手掌柜。
自始至终,都不过把他当个外人罢了。
元衡缓缓点头,似是自嘲,似又是在笑她。
“王妃可知,当本王的王妃要做什么?”
岑璠面上的淡然出现了点裂痕,她抬眼看他,“什么?”
“府里的刁奴欺主,难道王妃不主动该管教吗?
岑璠盯住他,唇越收越紧。
元衡道:“王妃是不知道如何操持中聩,打理庶务,看来宫里的嬷嬷也教的不尽心。”
她嫁时确实有宫里的嬷嬷来教礼数,但大约是觉得晋王不会让她来管家,确实也教的随意。
黄氏倒想多说一二,被她赶了回去。
他说的并没错,不过他想做什么?
岑璠眉越皱越紧,一双杏眸微颤。
面前的人慢慢俯近,俊美如玉的面容似笑非笑。
岑璠抓紧了那把胡椅的扶手。
“王妃不会管家,本王教你管一次如何?”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那只簪子,你为何要送给那……
王府里的人惧怕主子。
除了元衡,还有久在晋阳的太尉。
这么多年,底下的人小心伺候,很少出纰漏,谁也不想去触这两人的霉头。
倒是许久未见过晋王勃然大怒。
府中的人被聚在殿前,比起上次岑璠在洛阳的宅院问话,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堂下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人发现,锦禾的脸色有些苍白。
京城的奴仆见识过晋王对王妃的宠爱,远在晋阳的却没见过,有聪明人能从晋王对待婚事的重视看出来,可到底有些人不知道,对王妃的印象只是六品官家上不得台面的女儿。
元衡也知道,府里有人不把他的王妃当回事。
若他不出面,肯定还会有人在她面前放肆,惹她不快。
也要惹他不快。
他算是看透了她,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借刀杀人是她的惯用手段。
他找人搬了把胡椅来,坐在堂中,把她抱在腿上,毫不顾忌。
他偏要让她沾染上王府的是非。
晋王那张俊冷的脸透着阴鸷,面无表情,一只手揽着王妃的腰,一只手轻轻玩弄着王妃的手指……
外面的人就这么看着 ,大气不敢多喘。
没人注意到王妃的抗拒与挣扎,晋王揽着王妃的手臂正暗暗用力。
忽的,元衡将一幅画扫在地上,画卷在地上滚开,竟然是一幅晋王的画像。
他未指名道姓,只看着自己的王妃,“自己撕。”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晋王是在和谁说话。
却见那锦禾扑通跪了下来,爬上前,涕泪纵横,“奴婢错了。”
元衡声音冷中带着威慑,“本王叫你撕,没叫你说哪儿错了。”
锦禾嘴角抽搐,啜泣着闭上嘴,闭上眼拿了那幅画,缓缓撕了一个大口子。
那是晋王的画像,就算晋王再不喜,当面撕了这幅画也是大不敬。
府里的老人大概都明白,殿下今日是不想再留锦禾了。
锦禾似也意识到什么,撕了一半,泣不成声,看的人直叹气。
也不知道这锦禾是如何得罪主子了
“叫你撕,便是往碎了撕。”
“奴婢遵命”
撕画声响起,伴随着哭声,十分凄厉。
直到那画被撕得认不出样子,元衡才开口,“本王问你,这幅画是谁让你带来的?”
锦禾不敢隐瞒,“是太尉。”
岑璠闻言愣了愣,眼神微动。
背后紧贴的胸膛温热,可那气息冷峻的可怕,似冬日夹杂风雪的凌风。
他冷声道:“所以你个贱奴是认了他当主子?”
锦禾拼命摇头,“没有奴婢没有啊!奴婢只是觉得,您和太尉大人是至亲,他的意思便该是您的意思,奴婢”
锦禾抬头,只见晋王眼底愈发狠厉,唇角的那抹笑犹如弯刀。
她的话生生吞在肚子里,一个字也说不下去。
“奴婢知错”
元衡道:“你觉得你错哪儿了?”
锦禾眼睛来回乱瞟,慌不择路,连忙答道:“这王府只殿下一个主人,奴婢不该听别人的命令”
话音一落,却还是得来一声冷哼。
锦禾彻底愣住,她抬头看向晋王。
晋王对她说的无动于衷,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王妃的纤纤细手,点上她圆润饱满的指甲
她彻底明白过来,脸色顿时煞白,睁大了眼睛,紧紧盯住岑璠那双手,似有些不敢相信。
元衡掀眼,“怎么不继续说了?”
锦禾身子顿时垮了,双腿一软,彻底摊在地上,“是奴婢该死”
元衡冷漠道:“这府里是有两个主子,你最大的错,是冒犯了王妃。”
他没再给她解释的机会,只让韩泽掌嘴。
韩泽叹了口气,这锦禾在府里多年,从未有过行差走错,错就错在对曾有伯乐之恩的太尉太过遵从,做事也太不讲情理。
从前这么做事倒是也合晋王的脾气,可如今看来还是太一根筋了,竟是看不出这晋王殿下对王妃何等偏爱
他闭起眼,连着掌了几下嘴,虽然没下死手,但声声清脆,压抑的难以让人完整呼吸。
锦禾脸肿成一片,岑璠手渐渐蜷起。
元衡问道:“王妃准备怎么处置?”
岑璠咬紧牙,侧头看向他,“殿下打算如何安排?”
元衡没有当面为难她,缓缓抬头,声音轻如鸿毛,像是说了什么无关紧要地事,“刁奴欺主,打死好了。”
锦禾睁大了眼睛,韩泽生生停住手。
锦禾大惊,不住摇头,脸上扭曲。
杨太尉给她画时,说是余家姑娘画的,让殿下看看喜不喜欢,明里暗里都是一个意思。
殿下这种人一生不可能只有一个妻室。
那王妃不过一个六品官的女儿,也不该善妒,多管殿下的事。
“殿下,奴婢遵照着太尉的命令行事,奴婢不敢拒绝,您也是知道的,太尉他……”
元衡反问,“你觉得孤应该知道什么?”
这一句反问,锦禾彻底懵了头,她语无伦次,“太尉他奴婢真的不敢”
元衡瞥了她一眼,一扫堂下其他人,“以后余家的东西,不论是谁送来的,送的什么,要么退回去,要么和这贱奴一样打死。”
殿外的人头低着,谁也不敢说话。
元衡该说的都说完,他慵懒地往后一靠,“拖下去。”
锦禾连忙磕头,“殿下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脑门咚咚砸在地上,似也砸醒了,好像看到救命稻草,“王妃娘娘,奴婢”
哀求声未落,元衡打断,“拖下去。”
说罢他松开了箍着她的臂。
岑璠立刻从他身上下来,回头望了望跪在地上的人,想要说什么。
元衡握住她的手腕,抓着她往回走。
他声音低沉,“本王的王府该这么管,王妃可学会了?”
傅媪看不下去,重重一叹,回头看了看锦禾,给了韩泽一个眼神,跟上两人。
韩泽似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些年殿下的脾气他也是知道的,也只有从小照顾晋王的傅媪能劝住一二。
虽说主子打死奴仆是常事,可王妃进王府的第一日就打杀,也是在给王妃造孽啊……
傅媪跟在两人身后,元衡有所察觉,似也知道傅媪为何跟过来。
“傅媪过来,是要给那贱婢求情?”
傅媪道:“殿下息怒。”
她看了眼岑璠:“王妃的脸色似是不太好,殿下看要不先让王妃回去休息?”
元衡知道,傅媪此言只是想支走她而已。
可她的脸色也确实不怎么好,或许又是因为那贱婢动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
见他不说话,傅媪也着实觉得为难,谁知自家王妃却是主动开口,“方才外面站得久了些,确实是不舒服,我先回去了。”
傅媪面色温和,行了一礼。
待她走后,傅媪不急不徐开口,“老奴看的出,殿下对王妃很在意,也知道殿下生气,是因为王妃将那幅画送过去,践踏了这份真心。”
元衡低头,看向比自己矮很多的老媪,却没了刚才凌人的气势。
傅媪见他如此,立刻了然。
这的确是他心里真正在意的。
她道:“王妃虽然性情冷了些,却是个善良心软的人,她想让殿下惩戒,却并不想致人于死地啊”
“傅媪是觉得,那贱婢不该死吗?”
傅媪话顿了顿,耐心道:“老奴觉得,锦禾得罪王妃确实是大罪,殿下如此处置,也是想警醒府里其他人,可这也会给王妃带来杀孽,让王府中的人太过畏惧,也不是件好事呀。”
元衡面上无波,沉默了许久。
“本王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她,饶她一命也可以,不过不能在王府做事。”
傅媪弯腰,“老奴替王妃娘娘谢过殿下,军镇的宅子人手是缺了些,不如就让锦禾姑娘去军镇吧。”
元衡颔首,“找人看着她,本王不希望再节外生枝。”
“殿下放心,剩下的交给老奴就好。”
话音止,元衡未走,负手立在原地,缓缓抬眼看向前方,呼吸似有一丝不稳。
傅媪眨了眨眼,“殿下可还有事要交代老奴?”
“叫宫里的人替本王查件事……”
*
锦禾最终还是保住了性命,人走的干净,可那日府里发生的事却无人敢忘。
这位从洛阳迎回来的王妃,是殿下的心尖上的人,他们不能惹。
元衡回来后公事繁忙,傅媪时而带她们在晋阳城内走走。
晋阳连接平城与洛阳,周围地形险峻,乃中原与北地之间的要塞,军户众多,又有四姓之中的王氏庇护,虽不如洛阳繁华,却也处处都是人烟。
尔朱阳雪伤已经好得差不多,有一日送来了帖子,邀请她去郊外跑马。
岑璠这次换了身短打的衣裳,那身衣并不华贵,是她出嫁前自己的衣裳。
有了前两次的经历,岑璠倒对马有了些了解,抓着马鞍,试了几次,被尔朱阳雪轻轻一推便自己上了马。
此次出行,槿儿几个都在,还带了几个侍卫,几个婢女在河边生炊,准备摆些山间鲜味,尔朱阳雪带着她和侍卫沿着河边走。
尔朱阳雪选的那匹马极其温顺,一个上午,已经能驾驭着一路小跑。
尔朱阳雪单手握着缰绳,始终跟在她旁边,时不时同她说几句怎么驾马。
后来
到溪边,两人将马停在一边,由侍卫看着。
两人看向对岸,密林之上似正有禽鸟翱翔。
尔朱阳雪一吹口哨,引来两声尖锐的鸟鸣。
岑璠看向她。
尔朱阳雪问道:“王妃可知那是什么鸟?”
岑璠摇头,“不知。”
那鸟似比寻常的鸟飞的更高,也更快,像一只离了弦的箭,朝烈阳的方向直冲。
“那是鹰。”尔朱阳雪道。
岑璠只在书中见过,她知道那是一种凶猛的禽鸟,是天空上的猎人。
尔朱阳雪望向那些野鹰,“王妃没见过?”
岑璠摇头,她在彭城见过许多鸟兽,可却是头一回见到鹰。
尔朱阳雪朱唇微微扬起,“王妃要是想看,改日去我尔朱府上,说不准能看到呢。”
“说不准?”
尔朱阳雪点头,“王妃可能不知,这鹰是野物,野鹰想一直留在院子里,便只能用铁链拴住鹰爪,可那样也没什么意思。”
她轻轻一踢,一块儿石子飞出去,落在河中,激起一大片水花。
“我们家有人会训鹰,把那些小鹰崽子抓回来,投喂训练,时间久了,它们就算在外面飞一阵子,也会再自己飞回来。”
她忽地一笑,“过去在军镇,我还送过表兄几只,不过他应该是不会养,养了几年,最后鹰全跑了。”
岑璠眨了眨眼,看向她的侧颜,那眼睫弯曲,满眼都蕴着笑意。
她问出口,“尔朱姑娘是喜欢杨将军,对吗?”
尔朱阳雪大大方方承认,“是,其实他也不能算我表兄,他的母亲是我叔伯的义女,这么叫罢了。”
她忽然想到什么,“王妃也别误会,我……”
她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来那些儿女情长,最后双手抱前,讪笑,“我有的时候,是脾气不太好。”
岑璠摇头,“别这么说…”
她结识了两个姑娘,一个是春日暖阳,而她像那夏日的烈阳。
都是她很羡慕的人。
尔朱阳雪轻笑,“我能看得出来,他对王妃不同,可我也能看出,王妃对他无意。”
“否则王妃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嫁给晋王,早都和他跑了吧。”
岑璠抿了唇,她这次带出来的除了墨群,还有晋王府跟来的人,那些人离她们不远。
尔朱阳雪捡起一颗石子,狠狠往河里一砸,那石子似直接砸穿了河底,砸出一个洞,水花小的出奇,声音沉闷。
“不过我这些日子也想通了,男人嘛,他不喜欢我,再找就是了。”
岑璠愣了愣。
尔朱阳雪以为吓到了她,不想让她觉得尔朱氏太过轻浮,“我也不是不喜欢了,只是觉得没那么重要而已,起码比起我自己,比起父兄,再比起家族……”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我手里的兵,他得排在……”
尔朱阳雪掰着指头数了数,似也数不过来,“他得排到后面了,所以就这样吧。”
岑璠:“……。”
尔朱阳雪以为她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如果有一天我父兄和杨氏起了矛盾,说不准我还要砍他呢。”
这么一说,尔朱阳雪似觉得不妥,没再说下去。
两人牵了马,沿着小河原路返回。
留在河边的奴仆采摘了野果,钓了几尾鱼,烹成鲜味。
山间微风吹拂,水声潺潺,偶尔吹来林间的清香,倒也算惬意。
午后,尔朱阳雪想教她如何跑马。
只是不巧,那晋王找到了这里。
岑璠脸上的惬意收起几分,纵使几乎不可察觉,却还是被男人察觉了出来。
除了那日她借他的手送画,他近乎事事妥协,很久没露出这样的表情。
蛮横,强势,看她像猎物,要用蛮力擒捕。
他一句话不说,翻身上马,用力一踢,就算是再温顺的马也扬起蹄子,奔出好远。
和风陡然变得凌厉了起来,像是刀子一般划过脸颊。
周遭没了一个人,他猛然勒马,马嘶鸣一声,他用力拽了缰绳,单手蛮力将马停住。
随后他抱紧了她。
那匹马虽是脾气好,可到底心绪不稳,马蹄左右摇晃,连带着马上的人也感到不安。
他锢得实在太紧,岑璠往外挣了挣。
他在她耳边道:“成婚前本王送你的簪子,你为何要送给那宫婢?”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马背之上
岑璠挣扎的动作小了些。
鸦羽似的长睫微颤,眼神有些游离。
许久之前的事,就要被沙尘掩埋,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被他挖了出来。
她是存心瞒他,关于那只簪子的真相。
她不想向他服软,于是选择借他的簪子暗中报复,她怕他知道她践踏他的真心,所以宁肯装作被欺负。
明目张胆利用他的怜爱,却又害怕被他发现真正的目的。
她想承认,一了百了,可他犹如一条巨蟒,紧紧缠绕她,似要将她的骨头揉碎了掰开。
那感觉近乎窒息,似乎真的要将她勒死一般。
岑璠一次次试着打开他的手,可却连他手臂上的肉都掐不动。
巨蟒似吐出了蛇信子,在她耳边轻轻吐露出一句话,“你是不是也很恨本王?”
她恨的人很多,报复过许多人,上辈子的皇后也死于她手,说不定虞佑柏也根本不是病逝。
上辈子在寺中,他告诉她虞佑柏病逝时,她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声“知道”。
若哪日他死了,是不是她也会简简单单说一句,“知道”。
他这般无耻之徒,若不是救过她,还能帮她报仇,她应该也会想杀他吧……
她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好掌控,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可怜。
一朵菟丝花,弱小到只能依附其他枝蔓生存,却能肆意生长,最后不知不觉将宿主绞杀。
她似乎并不好掌控。
但他喜欢这样的她。
软玉温香在怀,微风带着丝丝凉意,掠过一丝清冽的香气,是他府里专门调出的香。
但其实他能掌控的事还有很多。
河岸边空无一人,只有水声潺潺,勒在腰间的臂松去时,岑璠得到一瞬间的喘息。
那手向上覆时,岑璠霎时间脸色变白了许多。
她拗不过他的力气,弓下身子,“你放手……”
“皎皎……”
她愈发慌乱,像要把他身上的肉拧下来,可平日的无声顺从截然不同。
这才是原原本本的她。
元衡看不到她的神色,却也能看见她的厌恶,或许在那深不见底的深眸中,还有些许憎恨。
那匹棕马甩着尾巴,似极其烦躁,哧了一鼻子。
再急躁的声音,也不如身后。
入的瞬间,岑璠抓着马鞍的手骨捏得泛白。
急躁的马奔出,似在宣泄,扬起蹄子,踏水而过,走过崎岖弯路。
马蹄声阵阵,马背颠簸,一路驰骋。
水的另一边静谧无声,景色尚好,却无暇顾及。
沿水流的方向而下,水由湍急变得缓了些,涓涓细流,流淌而过。
马似乎安静了下来,停在野花丛生的一处,悠闲地啃着草。
岑璠趴在马背上,环绕着马的脖子,疲累地趴在鬃毛上,定定看着不远处的野花。
渺小星散,却在光下泛着光彩,肆意生长,随风轻快地拂动。
他衣衫尚整,别开她凌乱的碎发。
岑璠看到那只臂,眼睛红得像兔子,转头狠狠下嘴,牙尖刺到肌里。
他闷哼出声,另一只手掰开,虎口嵌在她的齿间,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这样反倒是好掌控,他扶住她敞露的肩头,让她起身,整理好凌乱的衣衫。
那套衣衫并不是他给的,半旧不新,料子虽不
差,却朴素无奇,应该是她以前的旧衣。
“你若喜欢跑马,本王给你做几套衣衫,上次说的做数。”
岑璠闭着眼,牙咬得酸了,还是不肯松口。
他只能用了点力,把自己的手拿开,未再有什么举动。
他单手拉了缰绳,调转马头,那匹棕色的马倒当真乖顺,拽了最后一口草,驮着两人踏河而去。
清风拂过,吹干了两鬓的汗珠,两人回去时,岑璠的头发乱了些,脸色不好,元衡攥紧了虎口的一排血痕。
除此之外并无多少异样。
尔朱阳雪看了看两人,总觉得哪里说不上的怪,可总归也没往太奇怪的方向想。
只以为是晋王跑马跑得太快了。
于是她替岑璠抱怨了一句,“殿下可知,刚跑马的人不能跑太快,会很难受的。”
谁知岑璠的脸色愈发煞白。
晋王睨了她一眼,那眼神说不出的冰冷。
他低眼看了看怀中的人,又抬眼去看尔朱阳雪,随后目光落在那若无其事甩着尾巴的马身上。
他道:“这匹马气性倒好,本王买了,改日将银钱送到尔朱府上去。”
尔朱阳雪挑眉,却道:“殿下客气,不用给钱,臣女和王妃投缘,这匹马算就我送给王妃的。”
岑璠低头看着那匹马,那匹马的鬃毛细腻柔顺,就算她刚才抱住它的脖子,可能还扯到了那马的鬃毛,也只是嗤了一声,并不记仇。
马是好马,人不是好人。
岑璠淡淡撇开眼,掩饰起刚才脸上残留的难堪和厌恶,并不想让其他人再看出什么。
*
夜晚寂静,吹散了炎热,夏虫鸣响,静谧无声。
纵使她同他从回来后便没说话,那碗药还是如期端上。
起初,他还有意瞒着,那碗药要么是傅媪端来,要么是乳娘端来,渐渐却是连装也不想装了。
今天他亲自将那碗药端了上来,汤药温热,还泛着丝丝白雾。
他刚沐浴过,换下了白日的那身胡服,穿着宽松平常的衣裳,虎口的牙印转为青色。
他同她说了回来后的第一句话,“喝了。”
岑璠抬头,收起了伪装,“殿下除了这些手段,还有别的吗?”
元衡沉默许久,未怒,也未争辩,“可以,本王也想同王妃谈谈别的。”
他利索地放下碗,坐在旁边,“王妃愿意怎么谈,孤也想听听,咱们现在就可以坐在这里谈,谈一晚上孤也可以奉陪。”
他这番话像是做了让步,可却像是无理取闹,非要让她就这番发问说出个所以然来。
更何况她觉得,她同他没什么好谈的。
岑璠低垂目光。
她并没有忘记今天,青天白日下,他对她做的事。
他生了一张冷峻的脸,说出来的话也强硬,却长了一张会骗人的嘴。
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的事,她可不愿意。
那和尔朱阳雪所说被圈养驯化的鹰有什么区别?
岑璠这么想,便没再说什么,端起那温热的药碗,仰起头,露出雪白的鹅颈,一饮而尽。
元衡愈发静,瞳色暗沉,浓云翻飞,像是要凝成一块儿冰。
她的指细白,刚沐浴过后的脸颊还残浮浅浅的酡色,朱唇上留有药渍。
元衡抬起手,轻轻揩掉她嘴角的那滴药渍。
岑璠就那么看着他,一双同样冷的眼中满是倔强,唇上水润。
他眼中仿佛染了墨色,挑起她的下颌,俯身舔舐品尝起那丝丝苦涩。
府中的人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都知道府里的两个主子吵了架。
从晋王那被咬破的唇上能看出来。
隔日,乳娘拿了作画的纸墨笔砚来,“姑娘许久未画了,老奴看府里有几处景致极好,不如和老奴出去走走,看哪处好看,画下来也能解闷。”
岑璠本意打算封笔,也不想画这王府的任何一处地方。
画一幅画太费神,若是无心,所画之物也只会无神。
画的所言无物,对不起所画之景,不如不画。
她坚定道:“不画。”
乳娘一时间哑语,“这……”
窗外似有人影攒动,她身边扎着双髻的只有紫芯。
岑璠收回目光,“乳娘你们回去吧,我无事。”
乳娘说,“湖中的荷开的正好,姑娘出去采些莲子也是好的。”
岑璠还是出了门。
槿儿,紫芯连带着府里的喜鹊,几个小丫鬟在后头,拿了罐鱼食,采莲子的竹筐,比起初来湖边的那次,安静了许多。
湖中的荷花开了满池,正是盛放时,早开的那批荷花早已经败了。
荷便是如此,起初开得星星点点,毫不起眼,忽然一个晚上便绽开满池。
可花期也短,盛放过后不久便是凋败之景。
岑璠沿石桥而行,多折了些莲蓬,心中想着曾经画过荷花败谢盛放交替之景,心中感慨。
自也是没注意到身后静悄悄跟上来的男人。
几个小婢女并不惊讶,槿儿将手里的小竹篓悄悄递了过去。
岑璠走在几人最前面,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沉香。
她手顿了一下,却也并不多惊怪,只是刹那间明白了乳娘非要带她来此处的用意。
她摘了莲蓬,便没了那个闲情逸致去拨,将整个莲蓬扔在了横她身前的篓里。
傅媪和乳娘相互看了一眼,傅媪暗暗点了点头,将那未剥好的莲蓬拿出来。
元衡似是知道傅媪什么意思,掐了一颗莲子出来,剥好递到她唇边。
那虎口上的一排印记太过明显。
岑璠未回头,看不清神色。
元衡眉微竖,声音低沉,“吃。”
傅媪脸色有异,元衡似也意识到不妥,手微微捏紧,“剥好的,你吃了吧。”
周遭的人略松了一口气。
傅媪道:“如今天正热呢,这新鲜的莲子清凉解暑,王妃多摘些,老奴晚些时候再让人煮些莲子羹给您尝尝。”
直到傅媪开口,岑璠才终于有了些反应。
她微微张嘴,那颗莲子便滚入了口中,新摘的莲子透着清香,还泛着些许苦涩。
她又折了几只莲蓬,元衡步子迈的大,她慢慢悠悠往前走,他便停一步跟一步。
到了湖心,岑璠抓了一大把鱼食,洒在湖中。
鱼食在湖中散开,湖中的彩鲤聚在桥边,似一匹锦缎,争抢鱼食。
这王府的锦鲤应当经常有人喂,岑璠洒出的鱼食太多,剩了许多飘在湖面上。
争抢的鲤鱼啄了几口,似觉得没意思,便四散游开,悠闲自在地钻到莲叶下。
岑璠放下手,手扶在桥上,许久没说话。
“再过一阵日便是乞巧,晋阳有烟花,你和孤出去转转吧。”
*
乞巧之日,月将圆,晋阳城乞巧街上男女络绎不绝,灯火万家,璨如锦织。
此地为边关入中原之要塞,异域人众多,自西入关的高昌人,在长街中表演杂艺,街上男女将异族人团团围住,交头接耳。
忽而轰的一生,异族人头一仰,火焰自口中喷出,照亮了黑夜,烟火适时在空中绽开,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叹。
路旁有人开道,岑璠挤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光迎面铺洒,星火自黑寂的夜空洒下,很快消散不见,漫天烟火却仍在空中盛放。
异族人敲响了腰间的鼓,声音轻快,火树银花下,一时间热闹非凡。
彭城门户众多,虽时不时有战乱,每年这个时候街上也得热闹一日,习俗街景却与晋地截然不同。
岑璠虽对歌舞并无兴趣,但到底没怎么见
过,便驻足看了一会儿。
男人的声音低醇,自身后响起,“皎皎若想看,孤以后年年都可以陪着。”
欢歌载舞很快便将那声音盖过,岑璠转身想离开。
“不再看看吗?”他问。
岑璠淡淡道:“不了,去河边放河灯吧。”
两人一先一后离开,两旁侍卫再开道,那双手始终牵着,却不似周围男女那般亲密无间。
城外河岸旁,晚风乍起,出城时岑璠身上披了件薄衫。
河岸下游被世家占满,城内普通的百姓只能跑到河岸更远的上游去放灯。
百年乱世,皇权凋敝,世家见到皇室,虽也是让了位置出来,派人来拜会一二,可到底无人离去。
倒是一幅“与民同乐”之景。
婢女递来笔墨小笺,岑璠常作画,写出的字大气磅礴,书在小笺上,便是多了分风骨。
元衡显然比她写的快许多,岑璠一笔一字都写的极为认真。
那两盏河灯晶莹剔透,淬着晶莹的色彩,像是两盏冰花,别致而精美。
两盏河灯顺流而下,元衡问:“皎皎刚才写的什么?”
这河灯许愿,除了讲究灯火不息,还有一个便是不能说出口。
岑璠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反问:“殿下许的什么愿?”
他问,“你觉得呢?”
岑璠想到这几日他看着她灌下的一碗碗的汤药,没在继续往下问。
她淡淡道:“有些愿望,被人猜透便不灵了。”
说罢,她起身,望向河灯的方向,并没有理会他什么脸色。
“会有的。”他沉声道。
这一世她从未灌过什么避子汤药,身子也未受过寒,来他的府上连小病也不曾有过,总会有的。
数过来,他们已成婚多月,若是快的话,说不准她的腹中已经有了。
他两世的第一个孩子。
岑璠接他的话,那两盏花灯并排而下,似纠缠不清,岑璠也渐渐辨认不清哪些是自己放的那盏花灯。
两盏花灯忽明忽暗,却没有一盏灭的,
两盏花灯渐渐远去,岑璠不自觉抬脚跟过去。
元衡不知道她许的什么愿,他也是第一次放花灯这种东西。
许愿这种虚无缥缈的事他从前绝不会做,身边也没有几个人有闲情逸致去许愿。
也没什么好许愿的。
他跟在她身后。
她眼中映着河灯火,他眼中映着她。
两人渐渐远离放河灯的地方,远远有奴仆缀在后面,无人上近前。
来放河灯的多世家女眷,十三四岁的模样。
大氏族常指腹为婚,这个时候已经该到了出嫁的年龄,也只有小世家该出嫁的女儿,会在这里许愿觅得良婿。
许的也都是如何嫁个好出身的世家子。
在南边世庶两族通婚乃是罪,北面虽无这等规定,但世庶联姻,大多也会像黄氏一样,被当地的大小世家耻笑一遍。
小姑娘围在一起,总有谈不完的话,元衡路过时,便是听来闲谈一二。
“那施家长子多年膝下无子,娶了我阿姊,起初还嫌弃呢!还得是我阿姊,找来专门给男子看症的郎中,这一把脉才知道,竟是那施家大公子的毛病。”
此话说完,坐在周围的姑娘皆掩面而笑,有一女子年岁大些,用袖子轻轻拍了一下她,“小声些,也不害臊……”
两人离岸边不远,烟火已歇,无河中灯火映照处,忽明忽暗。
元衡握着她的手似微微动了动,只是岑璠注意着那盏灯,无从察觉。
可有些时候,越不想发生的,便越容易发生。
岸边有一白衣女子似是身形一晃,跌落到河中,水花溅起,周围的人都向那处看去。
那水花溅的太高,将两盏晶莹璀璨的花灯都浇灭了。
那女子周围似有家人,很快被家里人拉上岸来。
一身穿鹅黄色衣衫的女子,自岸边快步而去,看不清是什么样子。
落水女子还坐在地上呛水,不知为何,那黄衣女却二话不说,走到面前抬手狠狠打了落水女子一巴掌。
“你想死,何不死远点!这是做给谁看!”
两人离得有些远,可声音却能听个七七八八,大概那女子为了哪个情郎,想不开跳了河……
刚才那群世家姑娘眺望而去,不知是不是有人认了出来,掩唇低了声说着什么。
元衡只淡漠地瞥了一眼,“走吧。”
他先抬步,岑璠似看了两眼,而后跟着他离开。
夜晚,屋外大风乍起,窗棱阵阵作响,无雨声,吹散了夜空最后一点暗云。
夜空晴朗,星河灿烂,七夕乞巧,牛郎织女相会时。
屋内烛火未熄,忽明忽暗,久久未息。
再停时,月上中天,与星光连成一片,月光如练,一泻千里。
他抱着她,握着她的双腕,久久未离去。
岑璠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他总往她身下垫枕头的举动,若非太过弄到身上,就是连沐浴也会在晨起之时。
她也大概渐渐能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
岑璠大口喘息,眼睛微微看向那摇摇晃晃的香囊。
他搭在她的肩窝,未有察觉到她所看之处。
身上的重量骤然释去,岑璠近乎下意识要抬腿。
他却是抱着她去了净房,似比平日这时沉默许多。
星河朗朗,岑璠睡了个清爽的好觉。
翌日,像往常一样,岑璠醒时,床榻上已无他人。
岑璠早已习惯,他是这一方之主,此处皇权世家权力交织,他要忙的事不少。
她下床,看了半本杂书,又想到洛阳的故友亲人,叫槿儿拿来了纸笔。
从前的岑璠只会给远在洛阳的珝儿写信,如今到底是多了个人挂念。
那封送往虞家的信她自儿时便常写,写的顺畅,问的也如过去一般,只是特地嘱咐了珝儿莫要再赌。
另一封信,迟迟未能下笔。
笔抵着下颌左右晃动,这是岑璠过去作画时常有的习惯。
乳娘起初因为晋王,对阿湄多有误解,她嫁了,这怨言倒也消了。
乳娘将药膳放到她桌子上,只打趣了两句,说她对那姑娘上心地过头。
岑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细腕上沾上了墨也未曾察觉。
须臾后,她抬起笔,认认真真下笔,写了一半又觉得不太满意,便又换了张纸。
可一张纸写完,又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岑璠再三思索,便又往信里加了片用香薰好的芍药干花进去。
两封信亲手封好后,岑璠让乳娘打听打听府中送信之人。
*
岑璠不知道的是,今天晋王就在府上。
王府的众多偏殿中,晋王选了最僻静的一处。
是她上一世居住之所。
不似上一世的破败,偏远的院落中中满了花木,梅树最多,院中挖出了一条沟壑,自院墙外引了水来,精致的水车放置在假山旁,卷起一片潺潺水声,长廊上挂有一笼画眉鸟,鸣声清脆。
元衡亲自带她来过此处,她来时似有过些许怔愣,可也许只是惊讶于府中还有如此温馨惬意之景。
她并不认得前世之景,眼底透着陌生,元衡再未带她来过此处。
这里常年有奴仆洒扫,今日房中却只坐了一个郎中。
老郎中擅为男女诊脉,看的多是子嗣之事。
他精于此道,倒是也有此地世家找他看过,可也多是女子看。
这晋阳最尊贵的皇室,成亲了一个月,竟是让他上王府来诊……
还是诊他自己。
莫不是自己真的察觉到了问题……
老郎中起初来时这么想,纠结了一路,若是真的诊出问题,到底要不要说出口。
那晋王他在晋阳见过,却也只是远远瞧过那威风,从未近距离看过。
进了这偏僻的院子,方才知晓坊间传闻不假。
那浑身的威严震慑,凌厉肃杀,就连这温暖如春的院子也遮不住。
老郎中坐下时颤颤巍巍,时不时捋两把胡子,那胡子此时被捋得笔直。
“殿下身子康健,脉象有力,并无碍于子嗣。”
元衡听罢,立刻收回了手,什么话也没说。
老郎中也不知该说什么,也知道不该问的不能多问。
“殿下若是不放心,不如老朽再为王妃诊过
一二。”
元衡立刻答:“不必。”
老郎中便也闭了嘴。
细细想来也是,就算是寻常男人,也不愿意让家里的婆娘知道……
他又问:“你可知女子迟未有孕,是何原因?”
老郎中暗中掐指,其实这晋王和王妃大婚,也不过两月而已,也不算迟。
实在太操之过急了吧……
老郎中不懂朝堂弯绕,也没听过晋王和王妃的私事,说地委婉,“每个人的身子都不一样,有的女子刚成婚便能有孕,有的则要过去好几年,缘分到了,自然就又有了。”
这番话显然是让晋王满意的。
元衡自己想了片刻,着人送老郎中从侧门出府。
郎中走后不久,韩泽便自月门而入z
装作若无其事,也没问结果,只将今晨去外面请人问诊的事自己嚼烂了烂在肚里。
韩泽行礼,说起主屋找人送信的事。
元衡并不意外,“她要给她弟弟送信,让人给她送就是了。”
韩泽顿了顿,又道:“殿下可能不知,王妃还有一封信,说是要送去郑家。”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爱吃酸的
元衡着实不知,她和郑氏女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那封信呢?”他问。
韩泽对他极为了解。
晋王不喜欢有任何事脱离自己的掌控。
是以送信人来报时,他将那两封信截了下来。
“那封信还没送出去,殿下可要看?”
元衡手指微点桌子,韩泽了然,两封信一起呈上。
元衡打开那封信时,香味扑面而来。
他一手捏了花瓣,将那片干花取出,摊开在手心。
不是梅,是一朵粉艳的芍药,被做成了干花,芳香扑鼻。
那封信纸上也沾了花香,他打开那封信,那字体苍劲大气,不似寻常女子学写娟秀的字。
他一字一句地读,那信里短短几字说了她晋阳过得如何,其他洋洋洒洒写了她沿途见闻。
桩桩件件,身旁皆有他,却只字不提他。
“有幸见苍鹰翱于青天,愿为尔以丹青记之。”
这是她这一段话的结尾。
她前些日不愿画,却愿为愿在洛阳的一个女子画苍鹰翱翔。
元衡捏信的手紧了些,可没过多久便又松开了。
他将那封信按原来的样子叠好,又看了两眼芍药,塞进去。
而后却又有些不放心,看了看她送给弟弟的那封信。
打开扫了两眼,他将那信随便折了折。
两封信放在桌上,“送走吧。
韩泽得令,着人将两封信送走,当作无事发生。
元衡回到屋子里,岑璠恰好在让人准备笔墨。
她手握画纸出门,迎面被他撞到。
岑璠有一瞬的惊讶。
他怎么会在府上?
元衡装作不知,“你要去做什么?”
“去外面画幅画。”岑璠道。
她未再做太多解释,径直向外走去
元衡跟上她,向外走去。
外面日头正晒,岑璠仰头看了看晴日苍穹,眯起眼睛。
“为何不在屋里画?”
岑璠抿唇,没同他说话。
她找了一处还算阴凉的地方坐下,乳娘和槿儿搬来桌子,像往常一样给她放好笔墨。
岑璠铺好画卷,心却不定,看向站在旁边的人,意思很明显。
乳娘找补道:“姑娘作画喜静,殿下莫怪……”
元衡沉默片刻,没强求什么,走远了一些,找人搬了把胡椅,坐在树荫底下。
她一直望着远处的寥天,迟迟未下笔,坐了将有一个时辰。
元衡远望着她,未出声。
他此前未见过人作画,上一世她的手上常年有伤,也没有见过她画过。
他知道,乱世烽火,当今世上有许多人为了逃避,游于世间。
这些人多出身世家,他从未见过,他认识许多世家的人,也多和这些隐士非同道中人,唯一一个例外也许就是那表弟崔迟景,若非有用,他也不会去主动结识此人。
她静坐于庭中,元衡叫人拿了公文来。
烈阳渐沉,光影倾斜,她的身袖上沾染了光晕。
眼瞧着那光要攀上那白玉似的面容,元衡叫人拿了屏风来。
光落在她的睫羽上,浅淡晶莹,她动了笔,看到那盏屏风时,却又有一瞬间的分神。
“拿下去。”她道。
下人回头看了看,见晋王未阻止,便又将那盏屏风撤了下去。
起笔勾起轮廓,晕染开朱砂青墨,草木苍劲,苍穹留白,鹰翱于空,笔风锋利。
一幅画作好时,日影斜沉,微云舒卷。
岑璠过去作画,常坐于景中,这么想着画,终归是没身临其境画的生动。
笔落下,元衡走过来。
画上晕染了余晖,仿若群鹰归巢,栩栩如生。
他驻足看了好一阵,虽是不怎么懂画,却也能感受到画中挥洒的磅礴。
他以为她不过是像寻常的世家女,会画而已。
原是真有自己的风骨在。
如果他看见上一世的她作画,也许也会驻足一二吧。
或许,他的目光会在她身上多停留一些。
不过现在也好,她就在王府,这样安静地在他能看见的地方,养在他身边,做着她未嫁时常做的事。
她似乎还送过他一幅佛像,那佛像中规中矩,和此画完全不同。
也许她会画很多种画,还有很多是他不知道的,这些他可以慢慢发现,慢慢品尝。
画中恣意空旷的意境未入人眼,可元衡想要那幅画。
即使知道那幅画原本不是他的,可他还是想要。
他开了口,“这幅画能送给本王吗?”
画上的墨已被晚风吹干,画的一角被卷起。
这幅画,其实岑璠画的不满意。
少了些意境,多了些浮躁,和那日所见所闻相差甚远。
也许她还是该改日去远郊再画一幅。
岑璠也不想与他再争吵。
她越是反抗,他便越是喜怒无常,这些她能看出来。
自那次她咬伤他,她与他就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冷静,像一条随时会绷断的弦,虽然都各退了一步,可终归是扬汤止沸。
她道:“这幅画送给殿下吧。”
元衡有些许意外,他以为她会呛她两句,说他无耻肖想。
回想起这几日,她的确是顺从了不少,没有再说什么刺人的话,也没有再咬他,在床榻上也是如此,虽不像上一世一样,他说什么她便能将自己摆成什么样子,可到底是合他的心意。
他也做出了让步。
做出了许多让步。
或许就像傅媪说的,她吃软不吃硬,他服了软,她才愿意静下来好好看看他。
待到画全干了,元衡着人将那幅画挂在了自己最常去的书房里。
过了将近十日,岑璠收到了从洛阳的来信。
那封信不是王府的人送来的,而是从洛阳来晋阳的崔迟景带给晋王的。
他亲自将那封信交到了她手中。
岑璠接过他递过来的信,没有立刻打开。
她把那封未拆的信卷起,两只手握住,那是一种防备的姿势。
元衡未走,岑璠环绕一周,自己出了门。
她并不是不着急看,而是不想让他看到
元衡在房中静静站了一会儿,抬步出门。
她并未走远,坐在长廊下,倚靠凭栏,就着盈盈灯火读那封信。
元衡不想承认,可这一次他确实不是滋味。
大雪中的和离还历历在目,她临走时,心中分明还有执念,对那郑氏颇为在意。
他将那枚玉佩退回,她却似乎和她成为了很好很好的朋友,对她的在意远胜于对他
他悄然坐在她身旁,衣衫簌簌作响。
岑璠不可察觉地挪开了一点位置,不愿让他窥探。
他端坐在一旁,微微偏头,透过那雪白的脖颈,想看清那封信上的内容,可灯光昏暗,那信上的字体娟秀小巧,只能断断续续看清几个字,若不凑近些,便根本看不全。
他并没有靠近,那样显得实在太过狼狈。
他低头出声,声音轻如一片落叶,在夜里却有些寂寥酸涩,“就这么在意?”
声音落在岑璠耳中,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这种语气她听过很多次,她知道若是她回答不好,他心里会记恨,说不定会牵连到阿湄
她的
母亲也是这样。
儿时在山上时,母亲常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让乳娘带着她出去找东西画,她便总是让乳娘帮着隐瞒,下山找同龄的孩童玩。
那时母亲对她的看管,比他现在还要严厉些。
每次她玩得脸颊红扑扑的,母亲都能发现,轻则挨一顿骂,重则挨一顿打。
而那些陪她玩的玩伴,也要被母亲说成山下的野孩子。
她不愿母亲这么说她的朋友,起初辩解几句,后来发现只会迎来更多责骂,便常骗母亲,说是下山画画时偶然碰见了几个孩子。
再后来,便没有孩子愿意同她玩了。
岑璠很少对面前的晋王说违心的话,可这次却又骗了他,“郑姑娘帮过我许多次,投缘罢了,殿下谈何在意?”
元衡未接话,凤眼深邃,浮现一丝笑意,“孤知道,随便问问罢了。”
在他说这番话时,岑璠已经将那封信折叠好,放进了信封。
他从袖中拿出了一盒糖,撇开头淡淡道:“郑氏给你的,说是亲手做的。”
那糖盒小巧,摊在他手心。
岑璠没在意他为何会这时才拿出那盒糖,她只是忽然想到,那日她写信时,总觉得缺少的到底是什么。
相隔两方,若想让故人放心,觉得对方时刻在身边,送自己亲手做的糖,总要比一片干芍药要好太多。
元衡其实有些心虚,可她竟是没有耻笑他,反倒是有些出神。
也许是和那郑氏女不熟,想不到那女子竟会送她糖,才愣住吧。
元衡这样想,渐渐认同了自己的想法,又怕她注意到他有意藏她的糖,便自己打开那糖盒,“尝尝。”
岑璠就着他的手,吃了那颗糖。
和儿时吃到的梨膏糖不同,那糖偏酸甜,像是楂果,又有荔枝的味道。
她应该不止会做那一种糖,或许她以后还可以吃到很多种。
她以后有朋友了。
元衡将那盒糖交到了她手里,她眼睛有些泛酸,那种心绪,很难再掩饰。
元衡似看到了一滴晶莹,映在灯火下,分外惹怜。
她的眼泪总是这般含蓄,每一次他都记得很清楚。
元衡罕见能读懂她。
他同她一样,一个人的不幸,便在于很少遇到善意。
所以即使是一块儿糖,一次相救,都会记一辈子。
他轻轻拭去她的泪,抱住她,想在她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皎皎莫哭,孤也一直都在…”
灯火葳蕤,抱团取暖,便也添了一丝暖意。
他抱起她,她难得趴在他的肩头,少了些许倔强疏离。
情浓之时,鼻尖相触,她似有分神,搭他背上的手一次次落下。
他不厌其烦,让她攀附与他,感受一腔炽热。
最后像是撞得狠了些,她眉皱起,唇微颤,一声长哼。
长夜难得宁静,他从背后抱住她,盖着同一床锦被,相拥而眠。
“皎皎,过一阵孤可能要去趟军镇……”
他不放心她,“孤不放心,你待在府中,谁来找都不要见。”
岑璠还未睡,但眼已经合上,轻轻“嗯”了一声。
*
元衡此去军镇,不仅仅是为了握紧手中的兵权。
上一世,崔氏谋反,起因便是军镇。
他不知道舅父用了什么手段,让柔然出来指认崔氏谋反。
那时适逢崔氏家主崔纪谏言,劝帝王大修史书,帝王心中记恨,北有柔然指认,南有萧氏暗中屡次劝崔氏南下,皇帝便借谋反处置了崔氏一族。
世家少了一块儿,又是因为修史之事,与本族权贵的矛盾愈发尖锐,最后一切倾数崩塌。
军镇势力复杂,杨氏强盛,可究其根本背后还有个尔朱氏,和其它世家大族不一样。
上一世的军镇,杨氏本依附尔朱氏而活,最后却与尔朱氏争得你死我活。
尔朱氏虽有贵族居于晋阳,可家主常年镇守军镇,这一世若要改变,他有必要动一动这颗棋。
元衡忙于北去军镇之事,岑璠这几日却是在学怎么酿酒。
王府里栽了太多梅树,也有些能结果的。
晋地处北,梅树结果晚了些,这几日正是下果子的时候,岑璠便想摘些来。
那日她收了阿湄的糖,便一直再想送她什么好。
再送糖不合适,可晋阳和洛阳相距甚远,送其他的又容易坏,思来想去,便只有酒了。
她也喜欢喝酒。
岑璠从小没有下过灶,母亲总是说,她这双手是握笔的手,不该花心思在其他的上面。
母亲死后,她进了岑家,也没心思去碰火灶,不会熬糖也不怎么会酿酒。
她挽了袖子,摘了整整一筐青梅,傅媪教了一个下午,忙活半日,总算才将青梅封罐。
元衡回府时,几个人正将那瓶梅子酒埋在树下。
元衡看的心暖。
就像是精心养了许久的鸟雀,终于会自己在屋檐上筑巢一般。
他问了一声,“在做什么?”
岑璠回过头,云锦广袖还扎着,裙摆铺在土上,其他几个小婢女站起身行礼。
岑璠抿了抿唇,低头,“埋酒,自己做的。”
元衡心里一动,声音低了些,“王府里有酒窖,可以让傅媪带你去。”
岑璠摇头,“就埋这儿。”
她在郑家的别院时,那晚阿湄便是在院子里挖的酒。
这么埋酒,总比放在酒窖里要有趣。
元衡也没强求,继续问,“埋的什么酒?”
“是梅子酒。”
元衡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他对梅子过敏,吃了会起红疹,这件事也只有傅媪和韩泽知道。
元衡看了看她周围的婢女,心存警惕,便没同她说。
终归这次是没什么口福。
可她似乎是喜欢吃梅子,酿酒之外还有些剩余,乳娘将梅子洗了摆上盘。
晚膳后,梅子酸甜爽口,岑璠在屋内看着书,多吃了几口。
元衡与她共处一室,难得最近得闲,拿了本棋谱看。
一盘青梅将空,他放下手里的棋谱,眼神渐渐变得深邃,“皎皎很爱吃酸的?”
岑璠似也意识到自己吃多了。
她确实对酸的东西有些许偏爱,这梅子就在她手边,抓得趁手。
她咽了咽泛起的口水,放下最后几颗梅,“算是吧……”
元衡沉默了许久,目光又回到棋谱上,桌上的另一只手指轻轻摩挲。
他这几日繁忙,回来时岑璠大多时候已经睡下。
这几日他二人过的平和,并未有过些许争吵,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似熟悉了彼此的存在。
元衡不愿扰她清梦,好几日未碰她。
可这一日也没有。
他静静躺在床上,手搭上她的小腹,心如隆鼓,呼吸都快了几分,手轻轻揉了两下。
想到她今日摘了梅,买了酒,元衡渐渐觉得不妥。
还是太累了,有些危险。
他想着怎么开口,却在下一瞬被敲醒了。
岑璠道:“殿下,我今日身子不爽利。”
元衡手顿住一瞬,刚浮出水面的心被生生砸到了湖底。
他知道她说的不爽利是什么。
上一世,他到她屋里,她起初也会小声告诉他。
可他那时不讲理,也不容她推拒,也总能说出些别的过分的法子让她做。
她眼中起初有过犹豫,可他步步紧逼,命令无情,后来她似也习惯了,再也没婉拒过他,不爽利的时候便自觉闭上眼跪着用其他法子伺候。
这一世她拒绝的不客气,他便也是记住了那日子,也不敢同她说他那些无耻下流的要求。
手上的齿痕还未消去,他没忘,也不敢忘。
今晚是他恍惚了。
元衡未收回手,缓过神来,态度仍是好,轻揉
着她的小腹,“孤给你揉揉……”
他揉了许久,岑璠只觉得他揉的无用,扰她清梦,后来便是翻了身,方才得了清净。
*
元衡走的那日,安排好了一切。
府外多了好几个侍卫把手,不知是在防着谁,岑璠却能隐隐猜到。
她从前在彭城和洛阳听到的,都是晋王和杨太尉关系情同父子,可这几个月暗中观察,绝并非如此。
一辆马车停在府外时,府外的侍卫横起长枪,将大门堵住。
崔迟景下车时,愣了许久。
马车的帘幔被一只纤纤玉手掀开,似顾及男女之别,崔迟景并未扶,只退开一步,随时准备去接。
郑伊湄看见府前的阵仗,也不由愣了愣。
晋王这是要防着谁?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吻痕
郑伊湄没来过晋阳,王府的人也不认识荥阳郑家的人物。
他们只知道晋王下了死令,不允许任何人进府,特别是找王妃。
是以郑伊湄叫人通报时,无人进门通传,两只长戟将门横挡,不像是王府,倒像是大理寺狱一样。
郑伊湄知道这绝非岑璠的命令。
门口的人倒也是听说过荥阳郑氏,见此女虽身着一身书生的衣裳,却气度不凡,贵气十足,倒也无人上前驱逐。
那侍卫长说话倒也还算客气,拱手一礼,“姑娘见谅,王妃不便见客,请回吧。”
郑伊湄此次来晋阳是来看崔迟景,也是想给岑璠一个惊喜。
前段日子送来的信上,她分明说自己在晋阳很好,见到了许多不曾得见的大观,现如今怎会不便见客?
郑伊湄隐隐觉得蹊跷。
好在韩泽及时从城外回来,将人迎了进去,道了声莫怪。
这是刚才殿下离城时的吩咐,想来也是怕王妃在府中太无聊孤单,让这位姑娘来陪着解解闷。
岑璠在这王府也确实无事可做,不过这倒是和他在不在没有太大关系。
思来想去,来这里最充实的,竟是和尔朱阳雪出去跑马的那个早上。
刚来晋阳时,他怒时曾说要让她操持府中大小事务,做好王妃的本分,可这些麻烦事到底也没落到她头上。
她王府里做的最多的事,除了和他在床榻上厮混,似乎便是喂鱼。
前几日倒是想调些香,他却是叫来人,将那些香料拣出来好几味。
他对子嗣之事向来谨慎过头,不仅会注意她的饮食,连沐浴时用的香料都会在意。
不过他应该是忘了每日悬在帐上的那只香囊。
昨日叫水已是深夜,晋王一清早便去了军镇,她醒的晚,百无聊赖便又拿了鱼食去外面。
听到郑伊湄来府上时,手在空中停住,星点鱼食从指尖漏出,在水中漂浮荡漾。
她应该是刚来晋阳,身上还穿着一身适合远行的男装。
她小时候见到她,她便是这样的打扮。
湖心的一方小亭总算有了客人,也多了些人气。
岑璠让紫芯上了些瓜果,似觉得不够,又让槿儿去窖中取了一壶酒。
她埋下的青梅酒时间太短,这坛酒是从王府的酒窖中拿出来的。
她未拿他的酒,那坛酒是她从彭城带来,算是她的嫁妆。
下人们简单摆好席便退下,只留三人在湖心亭中。
岑璠说起了前一阵在府中酿酒的事,至于府中的争吵,对她的诸多管控,她并不想让这两个人知道。
崔迟景总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可总归是相识,不愿场面到他这里尴尬,也聊得熟络。
“没想到岑姑娘竟也是爱酒之人。”
他说这番话时,目光始终追随着另一个人,似满眼都是她。
岑璠眨了眨眼,也看向阿湄。
她分明才喝了一杯,脸上却似染了醺色,小声嗫嚅:“谁也爱喝酒”
崔迟景打趣:“瞧,还不承认了,要不我把你的酒盏撤了?”
郑伊湄显然是不愿,“光说不喝酒,那可没意思。”
崔迟景恍然间想到什么,静了一瞬,患儿一笑,仰头自罚一杯。
那日她醉时哭了,同他说的也是这句话。
她那时哭是因为他……。
岑璠轻笑,又问:“阿湄和崔公子怎么来了晋阳?”
两人一对视,郑伊湄解释道:“寻简来晋阳上任,我”
她顿了顿,微微低头,道:“我没来过这里,便随他来这里游历一二,也想来看看皎皎。”
岑璠对崔迟景并不了解,阿湄曾在别院说过,他是杨太尉的儿子,改姓崔而已。
她第一次见到此人,是随晋王而来,风流倜傥,眉目温善。
她看第一眼,便觉得崔迟景不适合入仕。
阿湄说过,他为她想入仕。
而他现如今真的这么做了。
阿湄也说她一辈子认定了这个人
她不曾拥有过这样的感情,却也能感觉到,阿湄和他在一起是不一样的。
少了些端庄,多了些俏皮和小性子。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单纯的喜欢。
真好
岑璠展开笑颜,轻轻问道:“那打算什么时候走?”
郑伊湄回过神,答道:“这段时间都不会走,阿父这里有套宅子,在这儿住一阵。”
皎皎嫁入王府后,她和阿父大吵了一架。
后来大兄劝说调解一番,阿父没再说她不争气,更没有再说过皎皎。
她与她的第一封书信,还是阿父亲手交到她手上的。
她来晋阳时,阿父并未阻止,即使知道崔迟景在这里,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开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便是一切都如愿。
她看向岑璠,想再多说些什么,却见她转头看着湖面。
“阿湄若是得空,多来王府坐坐也好。”
这话犹如鸿毛,郑伊湄不知道她为何会这般同她说。
似并无多少期盼,只是轻轻一句。
她似乎与出嫁前有些不同,面色看起来更红润,却似乎更加安静,冷清,似还透着些寂寥。
像花丛中被摘下的一朵芍药,被养在盆中,独枝盛放,却少了些花团锦簇的热闹。
岑璠转头时,雪白的侧颈露了出来,有一道红印,那是昨晚留下的。
他今晨离去时,竟也没忘记给她挑身衣裳。
这些痕迹他向来不许她遮住,有时还会故意去看,府中无人拜访她,她也不没怎么在意,久而久之便是忘记去遮。
那道红印实在明显,郑伊湄看得清楚。
郑伊湄罕见地局促,想提醒一二,可崔迟景还坐在这里,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不知道该如何提醒,袖下手攥得紧
崔迟景察觉到异常,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也慌乱一瞬。
他瞟开眼,清了下嗓子,站起身道:“我刚来晋阳,还有事要忙,你们这酒这么也喝没有意思……。
他笑呵呵道:“昨日在街上看到了阿湄喜欢吃的干果,我、我待会儿去买些,让人给你们送来。”
郑伊湄点头,两人似是心照不宣,一个继续坐着,另一个离席。
岑璠总觉得两人的反应有些奇怪。
待到崔迟景走后,郑伊湄手掩起嘴,像普通的闺阁姑娘说悄悄话那般,低声同她说了句什么。
岑璠的脸顿时红了许多,无措地捂上脖子。
郑伊湄倒也没多笑她,“我刚来洛阳,寻简他刚上任,这几日还要有劳皎皎,带我在城里多走走了。”
她笑靥温柔,让人无法拒绝。
可晋王临走时下过令。
她不得离府,昨天他在她耳边说过,在她快睡熟时也说过。
她隐约能猜出是在防着杨太尉来府上,却不知道他为何要一
遍一遍重复,像是某种执念,又像是在害怕什么。
她低垂了目光,还是刚才的那一句,“阿湄若是得空,还是来王府坐坐吧”
郑伊湄朱唇微合,沉默良久,看向她的目光闪动。
那眼底里不是怜悯,而是伤感,还有心疼
天上云卷云舒,偶有云飘过,遮住了烈阳,波光粼粼的湖面黯淡了一瞬。
有些东西,她终究还是没藏住。
岑璠抿了唇,遮着脖子的手慢慢垂下。
比起那没有遮住的吻痕,她最在意的,还是她窥探到这些。
她在王府,其实是一只被精心饲养在笼中的雀。
亭中静谧,湖中的锦鲤时而藏匿与荷叶间,时而摆尾游荡,看似自由,可始终游不出被人圈围的碧湖。
遮住金轮的那抹云慢慢移开,光晕从云边洒出,湖面光与影随云而动。
亭中光暗分明,似楚河汉界,岑璠坐在暗处,而她对面的人迎着光。
可慢慢的,她身上的暗也散了,和亭中的她一样,染上了光。
郑伊湄眼眸一弯,束发的绑带白如羽,随微风飘扬,也不追问,将她的为难轻轻揭过。
“皎皎若是不嫌弃,我每日来这里也不是不行。”
岑璠眼中晕了光,她轻轻侧头,莞尔一笑,“不嫌弃。”
*
晋王走的第一日,岑璠晚上睡得踏实。
说实话,她还是喜欢一个人睡,一个人清闲地睡
不似昨日一早碧空如洗,此刻天空泛白,灰暗阴霾,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似是要下雨。
街上行人匆匆,早起的摊主看了看天,也微叹着摇头准备收摊。
岑璠未晚睡,起的便也早了些。
阿湄昨日答应她,会来府上陪她
岑璠用完早膳后,便一直坐在回廊下。
乳娘看了看低压的阴天,给她披了一件薄衫,“姑娘别冷了”
岑璠微微移目。
她总觉得今日乳娘有些反常,往日若是这般,乳娘定是要再多念叨几句。
不过岑璠没多在意,她轻轻问道:“韩泽呢?”
乳娘道:“韩大管家正忙呢。”
她想了想,笑道:“姑娘放心,郑姑娘若是来了,韩管家肯定会来说的。”
岑璠觉得不对,放下手中的书。
就在此时,府里的婢女春晓跑来,“苏媪,韩管家说要您去趟门口呢”
乳娘似愣了愣,站起身,话急了些,“不是说都处理好了!怎么说到这儿来了!”
岑璠愈发觉得不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乳娘支支吾吾,眼神愈发慌乱。
岑璠心总不安。
阿湄她还一直未来,她昨日说了会来,便不会食言才对……
她站起身,道:“我要出去看看……”
乳娘愈发觉得难,她眉皱成一团,“姑娘还是别出去了,殿下不是说过,让您不要出府。”
岑璠紧抿唇,“我要出去”
乳娘拗不过她,也不欲再隐瞒,“真的不是郑姑娘,其实就是府外发生了些事而已!”
岑璠还记得,乳娘曾对阿湄有所介意。
这番话她并不全信。
她绝不允许阿湄在晋阳出任何事。
她疾步向门外走去,乳娘回头看了看那婢女,指指点点一番,无暇再顾及,追上岑璠。
两人一走一追,到了门口,积压了许久的乌云,散落几滴雨,落在岑璠发间。
乳娘指望门内的侍卫能拦住她。
门外似有女子的哭声,岑璠眼睛猩红,一扫门口的侍卫,那眼神好似比晋王还冷些
她走近了些,对上其中一个侍卫的眼睛,“让开!”
那些侍卫互相看了看,低头颔首,“王妃见谅。”
“再说一遍,让开。”
还是无人敢开门。
岑璠咬紧牙,直向门而去,自己要开门。
侍卫倒也没料到会有这种状况,晋王似也认定王妃不会轻易出府,并未做太多交代。
周围的人怕伤到王妃,到真无人敢上手去拉。
乳娘跺脚,终于打算摊牌,“姑娘,门外是有人,但真的不是郑姑娘啊!”
可那扇门已经打开了。
岑璠看清了门外的场景。
周围无人,或者说门外的人被侍卫清理地干净,王府门前的是个小姑娘,面显稚嫩,却不是阿湄。
那女子穿着白衣,正在啜泣,立在她身旁的男子身穿黑衣,替女子撑着伞,站得板正,她并不认识。
那姑娘脸色似有些苍白,像是大病初愈,嘴里含含糊糊重复着一句话。
岑璠听不真切,却也能隐约听出来。
小姑娘说要见她,要见这府里的王妃。
第40章 第四十章(一更)提前回来了……
岑璠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刚才的患得患失骤然消散,取而代之是对那哭声的冷漠。
想到刚才的婢女,还有乳娘的异样,岑璠转身就要进门。
那女子哭的犀利,“王妃,我求您让我进府吧。”
韩泽也在门外,心道不好。
跪在这里的是余家小姑娘余灵均,不知为何,宁愿死都要嫁给他家主子。前段日子送画,殿下将那些碎纸洒在了余家门口,还让余家人教训了余灵均身边的婢女。
没想到这女子前段日子竟是跳了河,如今刚好了些,又要来府上闹。
站在她身边的,还是太尉身边的亲信杨镇。
竟还真是个不怕死的……
他知道这两人来者不善,这女子来的时候,正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官民来往。
他刚刚下令封街,将王府附近的人都驱逐开,几里之外的人都不会听到动静,稳定住那女子后,又暗中派人去请那姑娘的家人
没去请余家家主,请的是那姑娘的表亲,当地大氏族王氏。
他特地嘱咐了府中人,千万莫要将此事告知王妃,傅媪是知道的。
王妃怎么会恰好在这个时候出府……。
他如何向殿下交代啊。
岑璠并未理会那女子的哭喊,深知若管会招惹上麻烦,就要进门。
她没看到的是,余灵均袖中藏了只簪子。
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那只簪子对向余灵均自己的脖子。
站在她身边的杨镇就那么冷漠地看着,并未阻拦。
那余灵均似有一瞬的犹豫,韩泽眼疾手快,抢下了那只簪子。
岑璠听到惊呼,转过身时有一瞬的惊讶,而后面色越来越凝重,仿佛浮了层冰霜。
她抬步走下台阶,慢慢走近,同那黑衣男子对视一眼,又低眼看向那女子。
她抬起手,照着那张稚嫩的脸,狠狠扇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并不重,可到底是清脆的一声响。
余灵均被扇歪了头,眼睛大睁,似是怔住,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杨镇一声冷笑,“王妃可别太善妒了。”
岑璠用余光看他,“我不过是想告诉她,搭进去一条命,只为了做给其他人看,太不值了。”
“王妃说的对。”
岑璠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却见一女子朝她们而来,秀丽温婉,玉簪螺髻,颔首低眉,行礼时举手投足间都是端庄。
“太原王氏王莳,见过王妃。”
王莳并未怪她打了人,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姑娘,眼中渐渐有些湿润,眼睫上落有一滴细雨。
“你起来。”
余灵均并未起来,王莳眼睫颤了颤,重复了一遍,“你起来,我嫌丢人…”
余灵均缓缓站起身,身子晃了晃,似有些站不稳。
王莳握住住她的手臂,嘴抿住,一只手将她扶住,用力往上一提,直到她定直才放手。
她怨怒道:“你这样子是要做给谁看?你要死的话,为何不再死远一点,最好我不知道!”
余灵均低着头,喃喃道:“表姊,你莫要再管我了……”
“我不管你,那谁来管你,是你的父亲和哥哥吗?”王莳声音发颤,“他们把你害成这个样子,我不管你,难道要看着你死在这里吗?”
岑璠听着,总觉得这番对话似在哪里听过……
七夕节上,似有人跳了河,扑灭了她的花灯。
难怪他那时要拉她走……
岑璠一时觉得脑袋疼,不想再听,想要进门。
杨镇道:“王妃是不打算管了吗?”
岑璠上下来回看了看他,问道:“你是谁?”
杨镇话音哽住一瞬,道:“太尉让我带话给王妃,殿下不论将来如何,都不会只有王妃一个人,王妃该明白这个道理。”
岑璠轻笑,“所以这位姑娘,是打算做个妾室吗?”
杨镇转头问向余灵均,“姑娘觉得呢?”
王莳挡在余灵均面前,直对上杨镇的目光,道:“她不会嫁,我也绝不会让表妹嫁来王府做妾!”
这话说的坚定,周围谁都没再说什么。
韩泽算是长舒一口气。
他这人可是找对了。
这王姑娘和余姑娘的母亲关系要好,两个姑娘年龄相仿,一起长大,余家在此处过去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世家,不过后来大小世家不断吞并,有王氏盘踞晋阳,这余家便也慢慢没落了。
余家夫人去世的早,剩下的那对父子,对家里的姑娘,当真算不上好。
五个女儿,四个虽都是高嫁,可要么是妾室,要么是续弦,余家二姑娘有一回哭着跑回娘家,却被余家老爷揪回夫家跪下道歉。
这余姑娘是余家最小的女儿,幸好是有这么一个表姊护着,不然到十五岁这个年纪,估计也早就被送出去了。
王姑娘,当真也是个好人啊……
岑璠看向王莳,微微颔首,“方才出手,多有得罪,姑娘莫怪。”
王莳朝她行礼,“该是我道歉才是,表妹她性情不坏,只是家里没教导好,性子有些偏执。”
岑璠摇头,“无妨。”
她又看了眼余灵均,瞧见她的面容憔悴,缺恍然间想到一场大雪……
不知为何,好像就这么忽然出现在了脑海中。
“不管如何,都不该糟践自己。”她这么说。
一滴雨落在鬓发上,冰冰凉凉,似雪似冰,恍若隔世。
“皎皎说的对。”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岑璠眼睛顿时亮了。
她回头,不远处的姑娘手里提着一只精巧的食盒,另一只手上拿着束星碎的野花。
郑伊湄轻轻一笑,走到她身边,“这位姑娘的家人不肯,太尉大人还要如何?”
杨镇常年在晋阳,并不知道忽然出现的是何人。
那女子虽然手里拿了一束再普通不过的野花,可身上的衣饰并非凡物。
知道他是太尉的人,却敢这样说话的人也不多。
杨镇多看了她两眼,一拱手道:“此乃家事,在下不过将太尉的话转达而已。”
他露出了点笑容,只不过嘴角的那抹笑有些冷硬,“更何况刚才姑娘说的也不对,王姑娘不过是表亲而已,说是家里人,倒有些牵强。”
“不瞒两位姑娘,让我带姑娘来的,正是余姑娘的父兄,余姑娘在家里茶饭不思,余家主不忍看她继续如此,这才托太尉来劝说一二。前段日子余姑娘跳河一事,王姑娘想必还没忘,王姑娘要是真的想着余姑娘,又如何忍心。”
王莳气的双颊涨红,“你…你还敢提,我看都是你们教唆的!”
若不是她的父兄贬低,将她折磨成这副样子,她的表妹何至于此!
她看背后,肯定也有杨氏挑唆!
郑伊湄握紧了手中的花,笑道:“好一个家事,算起来太尉也不过是晋王的表亲,倒不如交由晋王自己决断,又何必在此为难王妃?”
“此为内宅事,王妃如何不能决定?”
“晋王又非三岁小儿,不能言语,难道事事都要推给王妃?还是说是太尉是想将晋王摘得干干净净,最后不论是善妒还是痴心妄想,总归全都可以算作王妃和余姑娘的过错?”
杨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这般不敬之语,试问他自己不敢说。
“你是何人?”
郑伊湄道:“荥阳郑氏,你奈我何?”
杨镇眼睛睁大了些,仔细将面前的人打量一番,看不到任何心虚和惧怕。
他沉默片刻,便是笑了笑,退开一步,“姑娘说笑,太尉也是担心此事处理不妥,余姑娘若真做出什么偏激的事,对王府,对王妃,都不是好事。”
他话里话外,还是在把罪责往外推。
郑伊湄不欲再多说,“皎皎,我们回去吧。”
王莳也拉了余灵均,“让太尉尽管放心,有我在,她不会做什么偏激之事,太尉与其派人来王府,不如派人去余府,好好同她的父兄说道一番。”
王府的大门关上,郑伊湄步子未停。
雨越下越大,乳娘跟住两人,让其他人去拿伞。
走出一段,岑璠反应过来,让乳娘将刚才前来报信的婢女制住,等晋王回来发落。
她并不像是第一次这么交代,这种事像是在王府发生过许多次……
郑伊湄的手紧了紧。
到了廊下,她停住脚步,“皎皎是不是在骗我?”
岑璠脚步顿住。
郑伊湄问:“太尉是总来找麻烦对吗?你也并不像信上所说…那么好,是吗?”
廊外的雨越砸越响,砸出了一片水雾,凉意自廊外透出来,野花上沾上细碎冰冷的露珠。
岑璠一笑,没有回答。
她有她的仇,有她的不自在,可比起这些,到底是幸运多些。
她以为此生,她与她相认短暂,余生只能靠书信往来,再无见面的可能。
下一次再见到她,又不知是何时。
留她在王府,空消磨相见的时光。
她最终也没回答她的问题,接过她那束野花,轻轻道:“这束花我很喜欢,阿湄在哪里摘的?”
“在城外,一早摘的。”
城外摘的野花啊…
岑璠低头拨弄那花瓣。
王府太闷了,她看不到这些花,让她陪她拘在王府也没有意思。
晋王走时千叮万嘱,连在床榻上也不忘了强调不让她出府。
一遍遍不容拒绝的命令就在耳畔,藏在心底的反抗,却呼之欲出。
太尉应当也是对郑氏有所忌惮,她若是和她一起出府,应当能免去更多麻烦。
甚至比他近乎禁足的安排要好一些。
她没由来的问,“我能到你的别院上住几日吗?”
*
雨在晚时停歇,虹与彩霞交织,屋檐下都能闻到一股芳香。
雨停后,岑璠自己收拾东西准备出府。
韩泽自是不愿,乳娘也是劝了又劝。
岑璠将此间利处说与两人,韩泽能听得出她的决心,也能理解。
殿下就差拿把锁把屋门也锁了,换做他十几日不出门不见人,也受不了。
可殿下不让王妃出府,应当也不止是为了防着太尉啊……
韩泽一时为难,“老奴没法交代呀…”
“若是要处置,尽管说是我的意思,必不会让韩管事为难。”
韩泽能看的出她铁了心要和郑氏出府,便没在阻拦。
其实王妃说的不无道理,王府眼线太多,防不胜防,在郑氏的院子,太尉那边总归是忌惮。
王妃身边有殿下的人,他这些日再多派些人暗中看着,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起码不会莫名和其他人再跑了……
到时候殿下回来,他提前派人将王妃接回来,便也算皆大欢喜。
*
岑璠走时,未瞒着太多人,
王府中人皆知,在殿下走后的第二天,王妃也离了府。
不似其他出嫁的女子,家中男人走后便独守空房好几月,王妃在殿下走后,便去了郑姑娘的宅院……
夏日雨过,清凉却不冷,
郑氏宅院里有一处温泉,当晚,郑伊湄便邀她一起泡泉暖暖身子。
水汽四溢,朦朦胧胧,郑伊湄靠在池壁,岸边还放有清茶。
岑璠犹豫许久,未下池。
今晨她特意用脂粉遮住了脖子上的痕迹,可到底身上那些遮不住……
她的大腿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红痕,还有胸口,能看的很清楚。
郑伊湄倒了杯清茶,未看她,轻轻问了一句,岑璠一闭眼,还是跳进了池子。
那水温比王府里的水热些,却让人浑身舒坦,血液都活泛了起来。
郑伊湄给她倒了杯茶,岑璠接过茶杯,学着她的样子,仰头看天上繁星。
雨后的清风格外清爽,格外惬意。
她很少在王府这么清静地泡过澡,或者说,几乎没有。
王府的浴池很大,却不是什么正经的池子,一高一低两个石台,他总要挑一处折腾她。
岑璠将那些事抛之脑后,抿了口茶,醇香自口中散开,舒服地闭上眼。
郑伊湄递茶时,瞥到了她身上的痕迹,脸上染了红霞。
这些离她还有些遥远……
她的父
亲虽是态度好了些,却应当还是不会轻易同意她的婚事。
她和崔迟景认识这么多年,也只是发乎情,止于礼。
最多的也就是来晋阳的时候,她醉酒时抱过他,趴在他肩上大哭一场。
郑伊湄脸上越来越红,她甩了甩脑袋,接了杯茶,自己自罚一杯。
她喝完那杯茶时,却听身旁的人问道:“阿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能嫁给喜欢的人,你会做什么?”
这个问题,郑伊湄想过很多次,。
她道:“那我就不嫁人了。”
岑璠睁眼,“然后呢,阿湄打算做什么?”
郑伊湄似仔细想了想x道:“也许会学那些隐士,游山玩水,抚琴作赋,未尝不可。”
她的父兄对她很好,她也知道如今的崔家看似兴旺,实际上摇摇欲坠。
若是不能,她不会连累父兄,索性便不嫁了。
游于山水,同他做一辈子的知己倒也是好的。
她歪头又想了想,似觉得这样倒也真的不错,又展开了笑颜。
“到时候,说不定能多来晋阳,我在洛阳其实还有很多朋友,到时候带她们一起过来,让你认识。”
岑璠问时,没想过她会笑着回答。
就像是太阳一般,阴霾过后,照样会升起。
她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若是将来有一日大仇得报,而她能够顺利和晋王和离,自己能做些什么。
也许她说的这些乐事,她也能做。
忽而,她又想起一人,盈盈而笑,“其实我在晋阳,也认识了一个朋友。”
“她说,若是她喜欢的男人不喜欢她了,换一个就是。”
那尔朱姑娘曾风轻云淡地说过,一个人不会是她的全部,她还有很多事可以做,有很多人要在意。
她过去只有珝儿一个亲人,再有便是乳娘和槿儿。
但也许她能有许多的朋友。
很多很多朋友。
她希望有一日,自己也能如此豁达,风轻云淡地说:“我还有很多要在意的。”
她不喜欢他,有很多其他在意的人。
她不需要他的那些近乎监视的爱护,不想要他了。
郑伊湄听到这句,却几乎呛了一口水,放下茶杯,将自己埋低了些,小声道:“我不会换的…”
她转头问,又问:“这是谁说的?”
“上次宫宴见过,是尔朱氏的姑娘。”岑璠道:“信里写的那只鹰,便是她带我去看的。”
想到信,郑伊湄忽然想到起,“对了皎皎,过去你在岑家可有收到过什么信?”
岑璠茫然地摇头,显然是未曾收到过。
郑伊湄小声道:“那便怪了……”
“阿湄是说,过去给岑家寄过信?”
她点头,“那次不辞而别,回到洛阳后,怕你认错人,我曾经派人去送hio信,但没有收到过回信……”
现在想来,她应是没收到来信,不然不可能一封都不回。
她当时还以为她讨厌她……
岑璠确实没收到过什么信,她儿时在彭城没什么朋友,更何况是洛阳,她写过的信,都是给珝儿的。
莫不是岑家人藏了她的信?
也不是没有可能,她那表弟,还有她两个叔叔,向来爱盯着她的东西,珝儿的来信就被拦下来过一封,这些信也不是不可能被藏起来……
岑璠皱起眉,“此事我再查查。”
*
别院的这些日子过于惬意,有时岑璠会觉得是一场梦。
因着怕招惹麻烦,两人很少出门,可待在院子里,倒也能一起说说话,她抚琴,她作画,日子倒也过的极快。
崔迟景在晋阳附近的祁县上任,偶尔会过来一趟。
晋王回来的前两日,韩泽掐着时候传了话来,让她提前回府。
可当晚郑伊湄发起热。
崔迟景连夜从祁县过来,院中有婢女照看,可岑璠终究不太放心,多陪了她一晚,夜里帮倒了两回水。
第二日清早,崔迟景买了郑伊湄爱吃的梅干过来。
瞧着她精神比昨日好了些,岑璠才放心回府。
本想坐郑家的马车回去,谁知却有一辆马车毫无缘由地停在了那宅院外,无人进屋通报。
岑璠心里一怔。
她抿了抿唇,大概能猜到,他应该是知道她在这里,或许还提前回来了。
还或许,就坐在这辆马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