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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二更)抢食


    岑璠对晋王很是了解。


    在人没有防备的时候,给最深的压迫,将人压到喘不过气,给予最深的恐惧。


    这是他让她屈服的惯用手段。


    她盯着那辆马车,手紧了紧。


    果不其然,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挑起帘幔,冷眸移向她。


    他似是回来的急,脸上的浅青色的胡渣还未剃去。


    晋王俊美,她也清楚,他对于自己的这副容貌并非毫不在意。


    他不爱蓄胡,哪怕是冒出了一点尖也要剃掉,有时夜里他的胡渣会蹭得她难受,可隔日便会被剃平了。


    这么看,比起平日来着实有些潦草……


    岑璠站在那里,等着他开口。


    一声“上来”听不清情绪,有些沙哑,像是被风吹起的沙粒。


    岑璠见过他心情好的时候。


    若是他当真不在意,定是直接问出来了,不会像现在一样,淡淡一句“上来。”


    他这般平静,显然是在压制,要找她秋后算账。


    岑璠上了车,一坐下,手便被牢牢攥住,被攥的生疼。


    他还是一句话未说。


    回王府的车驾宽敞,却感到逼仄,她却要喘不过气。


    岑璠逼自己忽视那种感觉,她不能每一次都是如此,不能每一次都这么受他的制衡。


    她做的没有错,她只不过是想换个地方躲而已,并没有带来麻烦,他凭什么要朝她发火?


    回到府上时,他却依旧没做什么,只平静道:“还没用早膳吧,陪孤用个早膳。”


    元衡很少一起同她用早膳。


    每日晨起得早,她能与他用早膳,也只有几个他不折腾她的夜晚。


    一顿早膳稀松平常,宁静的过头。


    岑璠几近要怀疑,他真的转了性子。


    可屋内的下人退出去后,他却不咸不淡说了句,“你应该知道,崔公子和郑氏姑娘青梅竹马,他们二人两情相悦,谁也拆散不得…”


    岑璠不知他为何忽然这么问。


    他难道是觉得他们也该如此,所以在这里提点她?


    旁的两人两小无猜,可他们呢?


    一个以死相逼,一个以身入局,都不纯粹,他如何敢肖想。


    岑璠道:“崔公子温文尔雅,郑姑娘气质如兰,着实般配,令人羡慕。”


    温文尔雅……


    元衡下颌微动,道:“皎皎知道便好”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看向她眼底的乌青,眼底有移不开的疼惜,伸手在她眼底摩挲,眼色晦暗不明,“皎皎这几日做了什么?”


    “不过在郑氏宅院暂避而已,闲来作画打发时间。”岑璠想了想,又道:“郑姑娘昨日病了,我——”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她有崔氏照顾。”


    岑璠闭上了嘴。


    他眼中似染了墨色,“皎皎这几日可有想本王?”


    那日余家人找上


    门,岑璠确实想过。


    若是他在,这些事应当能处理的更狠绝,她也不会听到这些麻烦事。


    可也只是一瞬间,若是他在,她也不可能有机会见到阿湄


    岑璠不想说出违心的话,只轻轻颔首。


    元衡知道,她在敷衍他。


    她应付他的时候向来如此。


    他手指指节轻轻勾勒她面颊的轮廓。


    那雪肌似玉般光滑,分明被他养的很好。


    可出去几日,眼底便多了青黑。


    岑璠想忽视他的动作,垂下目光,问:“那日在府上,殿下府上有个婢女——”


    元衡动作未停,冷漠道:“已经杀了。”


    岑璠这次到底没说什么。


    上次锦禾不过是无知,晋王当着全府的人处置,没过多久便有人再犯,要么彻彻底底是杨氏的人,要么便是太拎不清。


    这次她救不了。


    元衡只那么轻轻一句,似也没打算解释。


    岑璠继续道:“韩泽他们劝过我,是我待的烦闷,非要出府的,不怪他们。”


    她越替其他人解释,元衡心底越是烦躁。


    他不想听她说任何关于别人的事,包括韩泽。


    他挑起她的下颌,“王妃既是想本王,不如替孤更衣沐浴,再睡一觉吧。”


    ……


    这一沐浴,竟是快到了午膳时分。


    浴池的水,终究不如温泉水那样终日暖和。


    池内的雾气散去,池中的水已经温凉,池面溢出一波波水浪,在白玉地面上晕开。


    池边凌乱地堆放着女子的衣衫,不似那整齐被挂在衣桁上的男子的衣袍,那衣裳似是被人猝不及防扯开的。


    半截中衣垂在水中,岸上和水里的衣裳被水浪全部打湿,衣角随水波而动,时而缩回岸上,时而在水中展开。


    层层水浪覆过玉背,葱指抓住紧紧抓住池边,骨节泛白,似不想让被剧烈汹涌的水浪冲走。


    一室寂静时,她温热的脸颊贴在白玉上,湿了的鬓发不知是汗水还是池水。


    重量再次从背后压了上来,岑璠撑起身,要往池外爬。


    胡渣蹭在她的肩上,扎得她难受。


    那声音似带有旖旎,“皎皎若是喜欢温泉,孤也有别院,改日咱们可以去城郊”


    岑璠未有答话。


    她知道,他并不是疯病好了,只是耐心变长,能装了而已。


    那胡渣还在轻轻蹭着,她未动,眼睛却微睁,有一瞬的清醒。


    他怎么会知道她在郑家时去了温泉?


    随她去郑家别院的都是她身边的亲信,应该无人会告诉他这些。


    难不成他在郑家安有人?


    她的一举一动,好似他都能看到,即使是他不在晋阳……


    脊背上覆着炽热,岑璠却觉得背上寒芒刺骨。


    元衡见她分神,似是不满,手重了些,贴在她的脸颊,贴的也愈发近。


    他确实心底有怨。


    她身边有他的人,那是他很早之前,甚至在没拥有她之前就安在她身边的人。


    她说她在郑家不过避难,闲来作画打发时间。


    可他问到的并非如此。


    泡泉饮茶,抚琴作画,这样惬意的事,她与他都不曾做过……


    她不喜欢在他的王府作画,唯一一幅是她在府外看到的鹰,可她却在那么小的别院里,画了一幅又一幅。


    更何况,她还和她日日躺在一张床上。


    别的也就罢了,这一点他不能容忍。


    能与她躺在同一张榻上的只能是他。


    元衡闭上眼,这些话终究没与她说出口。


    若是她躲在了男子的别院,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怒,在她耳边一遍遍说自己的不满。


    可那是个女子。


    祈求从一个女子身上分得她的些许偏爱,终究显得太狼狈。


    太过可怜。


    他眼眸由深色变红,抿住唇,看住她,从极近忽然严丝合缝。


    水波又一层层荡开,许久未歇。


    *


    岑璠头疼了许久,用完午膳,当真如他所说,睡了一个下午。


    再起时,他脸上的胡渣已经刮去,又恢复了一副冷清俊美的模样。


    槿儿来传话,说郑伊湄还有些发热。


    岑璠终究放心不下,隔日便想回别院看看。


    元衡从军镇回来,今日得闲。


    他只说了句“知道”,到底没阻拦她出府,像是大度。


    他不想她讥讽他。


    岑璠到时,郑伊湄正喝着药。


    崔迟景手里捏了颗梅子,在她喝下药的那一瞬间,将梅子塞在她的嘴里。


    岑璠能看得出,崔迟景将她照顾的很好。


    那青梅,她前些日子也刚摘过些。


    天已是入秋,树上的梅早已落干净。


    府中的下人有专门采摘梅子的,岑璠便是问人要了一些。


    她并不会做点心,连柴火都未碰过。


    可她想学着做。


    元衡发现,她这几日不仅常往郑氏的别院跑,还时常往灶房去。


    她似乎之前从未去过灶房。


    上一世的她,似是会做饭的,还会做许多点心。


    那时他时而怀疑她是岑家送来的人,并不会吃她送来的点心。


    可她不厌其烦地送,他也扫过几眼。


    她送给他的点心,有很多花样。


    元衡虽然觉得那点心不是做给他的,可不管是什么手段,他总归绝对能尝到第一口。


    也许,也许也说不准是给他。


    他回来后好不容易得闲,她是知道的。


    他日日等在房里,而她每日都要去郑家的别院,让他等一便是早上。


    他从来没阻止她和郑氏女相见,她还满意才对。


    他们近来的关系算是融洽,也许她真的是愧疚,想要他补偿一二。


    元衡这么想,这几日岑璠出门,便表现的愈发大度,甚至会主动过问两句郑伊湄的情况。


    这几日,岑璠看的书也从杂书字帖,变成了菜谱。


    元衡偷偷瞄过几眼,知道她应该是和上一世一样,要做些点心。


    心底本不抱希望,但那种想法忽然变得呼之欲出。


    岑璠开灶的那日,身边有许多人在。


    乳娘亲自教她如何将青果包裹在面团,如何下锅才能让面皮酥黄金脆。


    岑璠到底是第一次做,一个下午也没做出满意的。


    乳娘到底是没想明白这点心要送给谁,教的颇有兴致,只说让她改日再试,晋王宠她,总会喜欢。


    灶房的动静并不算小,元衡却始终未过问,也未踏足那灶房之地,只嘱咐灶房的人多看着火,莫要让王妃伤了。


    可即使是如此,岑璠的指肚上还是被烫出一两个油印。


    元衡心疼,晚上亲自给她一点点上了药,轻声嘱咐她小心些。


    过了两日,岑璠终于做出了一盒像样的点心。


    可也就是模样像那么回事罢了,味道索然无味,并不好吃。


    然而就是这么一盒糕点,还未封盖提出灶房,便被人堵住。


    元衡未问这个糕点是送给谁,似是默认了那块儿是给他。


    或者说,即使并不是给他,也一定会从别人嘴里抢回第一口。


    他问道:“这盒糕点,本王能先尝尝吗?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你能不能给孤做一次糕点。……


    岑璠却不想给他吃。


    这糕点不是做给他的,她知道做的不好吃,可第一块也不该让他染指。


    不论是第一次作画,还是第一次做糕点,好不好看,好不好吃,第一声认可总是格外重要。


    若是他先说出口,其他人再说,无论如何都不会那么欣喜了。


    那盒糕点还未封盒,色泽不算差,比起岑璠第一次做,已算是极好,这么短的几日,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到能做这么一盘糕点,显然是下过一番苦功。


    岑璠目光低垂,淡然道:“这点心做的不好,殿下这次还是莫要尝了。”


    元衡眼睁睁看着,她悄无声息盖上了食盒,精巧的糕点被藏得严严实实。


    她将那双皙白的手按在食盒上,连一点窥探的缝隙都不给他留。


    可有的时候,越是得不到


    的,便越是偏执地想要得到。


    从未踏足此地的晋王,走近灶台,眼紧紧凝视在那盒糕点上。


    他手覆在她的手上,目光缓缓移向她,又重复了一遍“孤想先尝尝”


    岑璠手慢慢收紧,轻轻发抖。


    元衡能感受到她在暗地用力。


    就算他曾一遍遍自欺,这糕点是做给他的,如今也是能明白了。


    这盒糕点与他没有一点关系,她这几日废寝忘食地学,一次次出入灶房,并不是为了他。


    不仅如此,她一块儿也不准备留给他。


    他恍然间想到,若是如此,她上一世嫁给他之前,应该也是不会下灶房的。


    原来她那时是特地为他出入灶房,为他费尽心思学做了糕点


    都是为了他。


    元衡唇抿的近,眼中逐渐染上执念。


    他目光一动不动注视着那盘糕点,一点点掰开她的手,打开了食盒,不由分说一口塞进嘴里。


    灶房里不只有岑璠和乳娘,还有许多府里的下人。


    那点心个头虽是不大,但这样的吃法也不甚雅观。


    像是没吃过点心的孩子在抢食,总之没太顾及脸面这种东西


    旁的人不敢细看,所幸晋王也没有注意到其他人,只出神地望着门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块儿糕点的酥皮并不香,比他在宫宴中吃到的差很远,里馅酸酸甜甜,有些干涩,的确是第一次做。


    不过也是好吃的……


    可当尝清楚那是什么的时候,元衡整个人都凝固住了。


    “这是什么糕点?”他哑声询问。


    “青梅酥。”岑璠照实答,想了想又道:“殿下应该不喜欢吃梅才对。”


    他不是不喜欢,他吃梅子会起疹子


    她应该是不知道。


    元衡未告诉她,嘴又动了起来,细嚼慢咽,似在反复品尝酸甜的滋味。


    他将整个糕点都咽了下去,道:“是好吃的。”


    岑璠抿了唇,撇开头,沉默良久。


    她启唇,听不出喜怒,“殿下既是喜欢,那便都拿去吃吧。”


    她掠过他向外走去,丢下了那盒她原本紧护的点心,向外走去。


    元衡站在原地,看着那盒糕点,又捏了一块儿。


    酥皮无味,酸涩自口中泛开。


    可满满一盒糕点,被吃空了盒。


    到了午后,元衡的臂上,脖子上便冒出些红疹,靠近耳根的脸上也起了一片。


    晋王独坐在书房,傅媪看得心惊胆战。


    她从前跟着先皇后,先皇后死后,杨家倒台,她带着晋王一路逃到军镇,可以说是从小照看到大。


    起初在军镇时,她同晋王和太尉隐姓埋名,军户起家,后来两人立了军功,有人眼红,买通了婢女,用整整一坛梅酿成酒,遮了气味送给晋王,害得险些丧命,从此之后大小食宴就全都由她和韩泽监管。


    这梅果晋王是万万碰不得的


    可不知为何,晋王却偏偏在近一年来喜欢种起了梅树。


    前些日子梅树上结果子,她特意叫人全都摘了,就是怕有人误将梅子混入晋王的膳食中。


    那梅子也只有王妃偶尔会用来酿酒,吃一两盘,旁的


    王妃近些日,好像学做糕点时用过梅果。


    想到此,傅媪心绪一顿,看向晋王


    她知道那糕点并不是做给自家主子的,可自家主子的性子她也是知道一二。


    莫不是看了眼红,明知道那是梅子还非要上赶去吃几口


    傅媪一时语塞,可越看晋王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便越觉得是那么回事。


    她重重一叹,只觉得无药可救,也无需多说。


    “老奴去拿药。”


    元衡道:“你叫她来。”


    傅媪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不过她也能想到,殿下蛮不讲理抢了王妃的点心,想必王妃也在生气。


    傅媪心底疲惫,可到底是赔着笑脸,将岑璠引来了书房。


    岑璠确实生气,傅媪来请时也并不想去。


    可见她为难,到底还是来了。


    不过是一会儿不见,他身上会为何起了这么多疹子?


    岑璠多看了几眼,可到底是没想明白为何。


    傅媪看不过去,替他说道:“王妃有所不知,殿下吃梅子是会起疹子的呀”


    岑璠惊诧,可到底是不解更多些。


    那果子分明是他非要吃的,难不成是自己觉不出味来?


    元衡并不想让傅媪再多说,“傅媪先下去吧。”


    傅媪叹了口气。


    晋王如此做,想必又是想借此博得一点同情。


    可这样说到底,并不会得到太多的可怜。


    就像那余家的姑娘一样,一味埋头付出,也只能给自己带来些许安慰,证明自己付出了许多,是走不到一个人的心里的。


    傅媪到底没多说什么,只摇了摇头,将药膏交给岑璠。


    待到傅媪退下,岑璠上前一步,细指点了药膏,先往他那张好看的脸上抹了些。


    元衡到底有些忍耐力,没有像那次珝儿过敏时用力抓挠,脸上和脖子上只红了一小块儿,没有扩散开。


    清凉的膏药味自房中飘散开,岑璠利索地抹完,问道:“还有哪里有?”


    元衡自然而然伸出红了的手臂,那只手臂显然要比脸上和脖子上的严重些,肿了一片,蔓延到手背上。


    岑璠抿唇,给他搽了药,问道:“殿下明明知道自己不能,为何还要吃那块糕点?”


    这话中满是责问,可元衡硬生生自己从里面听出些别的意思。


    他薄唇轻扬,扯开点笑,“皎皎这是在关心孤吗?”


    岑璠彻底无语,觉得对他说任何话,都是对牛弹琴。


    元衡说道:“孤不能吃青梅,一点都吃不得。”


    岑璠笑了,“殿下,那盒点心不是给您的。”


    她道:“有些点心殿下不能吃,可我却是喜欢,也总有其他人喜欢。”


    她话中有别的意思,元衡知道。


    可他就是想吃到她做的第一块儿点心,前生今世他都要


    她总是埋怨他,强求他不该得的,可这些明明上辈子都是他的。


    你看,他的强求,不是换到了自己想要的吗?


    若非如此,他什么也得不到


    藏在心底的患得患失在一瞬间浮出水面,但又很快被一番自我劝说掩盖。


    元衡问道:“那盒糕点,你准备送到郑家是吗?是送给崔二公子,还是准备送给郑氏姑娘?”


    岑璠未回答,不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而是不想回答。


    元衡轻轻阖了阖眼,声音很轻,“孤想要句实话。”


    岑璠道:“郑姑娘是我的朋友,她生了病,喜欢吃梅子,我便想做些给她,仅此而已。”


    其实我没怎么骗过您。


    岑璠想这么说,可她忽然想到,自己骗他的事其实也不少。


    但起码这件事,她并没有骗他。


    元衡沉默许久,道:“你和郑氏往来,孤不反对。”


    他退让了一步,“吃了你的糕点,孤同你道歉”


    岑璠眼眸微微闪烁。


    他似乎从来没有同她道过歉,即使是做了再过分的事也没有。


    可他这次低了头,像是卑微到了极致。


    只是下一瞬,他又说道:“皎皎,你能不能给也孤做一次糕点”


    为他做一次能吃的糕点。


    话音落,岑璠却恍然间回过神。


    他的道歉是带有条件的,是要问她讨要东西


    是他自己愿意吃,他该同她道歉。


    没什么好可怜的


    她抿起唇,似是不愿。


    元衡淡漠道:“你若答应,给她去送点心,孤不会阻拦”


    “我只会做一样糕点,殿下若是想吃,我可以把里面的梅子取出来,给殿下做一份。”


    她似做了退让,可也只是一小步退让。


    若他不答应,也许就再也吃不到她做的东西了……


    元衡到底是说了声“好”。


    *


    岑璠再送去的糕点,要比前一次做的好许多,和面时加了些茶进去,做成茶酥,多了些清香。


    那份没加青梅的茶酥送给晋王时,到底也不算太寒碜。


    郑伊湄的病其实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些咳嗽。


    那盒糕点送来时,郑伊湄正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


    秋高气爽,她大病初愈,身上裹了一层略厚的披袄,手里


    却拿了一只团扇。


    不知道崔迟景悄悄说了什么,她拿团扇轻轻敲了敲他的脑门。


    崔迟景在她一旁,只坐在一把矮矮的胡椅上,腿上还搁着一小筐樱桃。


    这个季节,樱桃应当是不常见,想必是花了心思寻来的。


    岑璠进来时,便是看到这样的场景。


    秋风和煦,阳光少了夏日的热烈,温暖舒适。


    见到她,两人的打闹有所收敛,可细细一看,郑伊湄垂下的宽袖正压在他的袖下。


    岑璠只觉得有些打扰,不想多待,可两人留了她。


    郑伊湄尝过糕点,觉着精巧又好吃,便也想要崔迟景也尝尝。


    她忽然想到什么,问:“我分给他一块儿,皎皎应该不介意吧?”


    岑璠摇了摇头,毫不犹豫,“不介意。”


    她做糕点时,从来也没想过只允许她一个人吃,只是想让她尝尝第一口而已。


    她并不太介意阿湄和别人共享她的糕点


    郑伊湄捏了块儿糕点,自然而然想喂给崔迟景。


    崔迟景却给了她一个为难的眼神。


    这么多年,想说什么,便是一个眼神也足够了。


    郑伊湄也意识到不妥,从前他们两个相处,她常常会给他做些点心尝,他还会话里话外暗示她喂他吃。


    可到底只有两个人,在别人面前,终归是有些太显眼了。


    郑伊湄将糕点放下,挪到他跟前:“你尝尝”


    崔迟景拿了块儿糕点,倒也不吝啬夸赞,“岑姑娘第一次做糕点,便能做成这样,在下佩服。”


    他端了那筐吃了一半的樱桃,问她,“岑姑娘想吃吗?阿湄说可好吃了。”


    岑璠总觉得,跟面前的两人相处,说不上的自在。


    就像是两股涓涓细流,水流清泠舒缓,没有什么惊涛海浪,即使碰撞在了一起,很快便能汇聚成一汩。


    若是晋王,定是不愿意将她的糕点拱手送人,想必是要藏的严严实实,有人多瞧上一眼,怕也是要记恨


    岑璠尝了一口,点了点头,“崔公子哪里来的樱桃?”


    现在这个时候,晋阳应当是吃不到樱桃的。


    崔迟景道:“崔家有住在南边的人,送了些过来,我便带来给她尝尝。”


    这话说得没什么特别,可不知为何,郑伊湄眼中却染上忧色。


    岑璠有所察觉,“阿湄在想什么?”


    郑伊湄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院内寂静了一瞬,郑伊湄坐起身,微微伸了个懒腰。


    崔迟景似也察觉到什么,刚想问问,却见蒲菊自院子外面走来。


    她行了一礼,倒也不避讳两人,“姑娘,大公子带了信来,好像说是老爷身子不适,让您回洛阳。”


    *


    岑璠不在的这日,杨樾却去了王府。


    书房房门紧闭,外面有侍卫把守。


    元衡身上的红疹消下去,可终归是还有些印记。


    杨樾看到他手背时,蹙起眉,“殿下这是怎么了?”


    元衡淡淡道:“昨日误食了些梅子,起了些疹子而已。”


    杨樾记得他对梅子过敏,可府里的人应该不会不知道,这么多年也不曾有过纰漏。


    他似是想到什么,冷哼一声,“那岑氏不知你吃梅会起疹?”


    元衡抬眼,冷冷说了几个字,“不关她的事。”


    杨樾知道面前的人对那王妃何等维护,即使是去军镇,也不忘将王府围的像铁桶一般。


    也不惜与他翻脸。


    元衡知道,杨樾此次前来并不是为了说这些家长里短,而是为了军镇之事。


    他没打算同他继续装下去,便索性先发制人,“还没问舅父,孤走的那几日,为何为难王妃?”


    杨樾不解,他冷冷重复,“为难”


    “岑氏不知冷暖,不懂伺候,臣不过是想为殿下找一个知冷热的人罢了,殿下若他日登临大宝,总不可能只守着岑氏一人,余姑娘对殿下一心一意,世家出身,却甘愿屈居为妾,臣不知何谈为难?”


    元衡听完此言,手指收紧,发出咯咯的脆响。


    他从牙缝中挤出来几个字,“事此为本王家,本王此生只娶她一个,若她不在,本王终身不娶,舅父能奈我何?”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叫孤一声夫君


    杨樾沉默了许久。


    他觉得面前的人应该是疯了。


    “殿下的意思是,哪怕以后坐上龙椅,身边也只会有一个皇后,以后的子嗣也都出自岑氏?”


    元衡道:“是,如何?”


    杨樾蓦地笑了,“殿下可别忘记,要做帝王,去母留子是规矩,胡皇后为继后,运气好些,可皇帝死后也要殉葬。殿下若执意如此,将来岑氏诞下皇嗣,立为太子,便是——”


    “赐死”两个字未说,元衡截断了他的话,“本王若为帝,定是废了这害人的规矩!”


    杨樾眼眸又更冷了些,盯着他,并未再与他争论,“如此,希望殿下得偿所愿。”


    “不过这岑氏整日不在府上,以‘我’自称,殿下该找个嬷嬷管教一番,否则以后就算夺得帝位,凭岑氏也难以母仪天下。”


    “这是本王的家事,王妃她愿意怎么自称,便怎么自称。”元衡看了他一眼,“本王倒是好奇,舅父如何知道这些?”


    杨樾眼神微动,说的仍旧从容,“岑氏不懂规矩,人尽皆知,臣当然知道。”


    元衡端坐,鹰隼似的眼中透着锐利,显然是没听进去他说的,“哪个厮敢在本王府上议论,本王以后见一个,杀一个。”


    杨樾皱眉:“殿下若不想他人议论,还是该让岑氏明白什么是妇人之责。”


    元衡不想再听,“孤说了,此为孤的家事,舅父此次来,应该也不是和孤谈论此事的吧?”


    杨樾听他问,神色又恢复冷然,问道:“臣此番前来其实是不解,殿下此去军镇,与尔朱氏拔了赤城青卫,所谓何意?”


    元衡说的理所应当,“那群人欺压百姓,与北柔然勾结,尔朱氏常年驻守边镇,本王令其铲除,有何不可?”


    杨樾道:“殿下可知,青卫的职责不仅是驻守赤城,还要替六镇传递关内外八方情报,赤城乃六镇关口,殿下打压青卫,恕臣不明白殿下用意。”


    “舅父不明白?”元衡问道:“您也知道,青卫驻守的是军镇关口,极为重要,这些人与柔然勾结,留着他们,和自掘坟墓有什么区别?”


    杨樾看他,不知是提醒还是试探,“青卫这些年做的事,殿下可别忘了,到底什么是自掘坟墓,还请殿下好好思量。”


    元衡嘴角噙着一抹笑,“舅父不必提醒,不过本王倒是不明白,这些人既是为本王做事,本王觉得无用,舅父为何一定要留?难不成青卫中有舅父必须要用的人?”


    杨樾默声,只倒了一口酒,说的不紧不慢,“臣与殿下一心,万事不过是为殿下着想罢了,殿下执意要除青卫,必有自己的缘由,臣全权听殿下的。”


    他站起身,拱手一礼,“只是岑氏一事还望殿下思虑周全,将来岑氏若得子,放在身边教导,万不可不通礼数。”


    *


    蒲菊送来信后,岑璠便回了王府。


    他的晚膳,时而设在屋内,时而设在湖心,总是看心情而定。


    只是今日晚膳却是设在了西侧的小院。


    岑璠知道他喜欢梅,那院内繁花似锦,翠微清瑶融于一观,秋日夜晚散发着木香。


    一方小院,偏远僻静,却有水声潺潺,鸟声相伴,并不孤寂。


    桌上摆了岑璠做的糕点,元衡当着她的面,将那盘糕点吃得干净。


    他记得上次她做的糕点,这次她在糕点里加了茶,比上次的酥面做的好许多。


    可惜这些都不是为他做的,如今他认得清。


    这一辈子,她将她的好都分给了别人。


    而今日,那郑氏的姑娘终于要走了。


    他道:“皎皎以后做糕点,可以多加些酥油。”


    这些说的都是事实,想必她是能听进去。


    以后能做的更好


    他心中忐忑,又一次抱有期待,只是下一刻她便道:“我做的不好,殿下若是想吃,可以叫灶房的厨娘做些。”


    元衡声音停了,脸色说不出的黑沉。


    一声殿下,一声“我”,元衡便是不由自主回想起刚才杨樾说的。


    她从未称自己为“妾”,其


    实他并不在意,相反他觉得这样很好。


    可她除了“殿下”、“晋王殿下”外,好似没叫过他别的名字。


    就比如说旁的妻子,总该唤一声夫君,或者是郎婿。


    这样才像是他的家


    元衡这么想,却不敢再同她说自己的想法。


    或许他可以在床榻上强迫她一二,可这总归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他思绪渐远,却听她问道:“殿下此次去军镇,是去做甚?”


    元衡没想过她会过问他的事,此事说来和崔氏有些关系,而她和那两人交好


    他移开目光,未正面回答:“不过是些军务,皎皎不必思虑。”


    岑璠却是又问道:“可和皇后有关?”


    元衡不敢就此事敷衍她,他记得杨知聿说过的话。


    他道:“也有些关系,朝堂之牵一发而动全身,说来话长。”


    “崔公子是您调来晋阳的吗,是太尉的意思对吗?”岑璠忽地又开口。


    元衡没想到她能猜到这些。


    他知道她并不是愚钝之人,相反,在一些事情上她很聪明,很敏锐。


    她先是问了军镇,紧接着便问了崔氏。


    或许是这几日和崔迟景见过许多面,她猜到了什么。


    他去军镇是和崔氏有关,他虽做了一切能想到的,比如拔掉青卫,再比如让郑家和崔迟景去劝说崔纪。


    可其中变数太多,他不能保证接下来的崔家会彻底安然无恙。


    她不该过问崔氏,即使是没有一点别的心思


    岑璠又问道:“崔氏和皇后有关系吗?”


    元衡顿了顿,还是简单地答,“不算有。”


    他总想知道她的全部,可他自己也并不坦诚。


    岑璠没再追问,只是再一次提醒,“殿下,我想亲手报仇。”


    “知道”元衡轻轻答了一句,“皎皎放心,孤都记得。”


    *


    秋日天渐渐黑的早了些,小院内早早点起了烛火。


    今日两人歇在此处。


    比起往日,似带有眷恋,彼此贴的更近。


    他还是在床榻上逼了她,一遍遍的磋磨。


    并不是像杨樾说的那样,教她如何称自己为“妾身”。


    “皎皎,叫孤一声夫君”


    他说的意乱情迷,气息微喘,声音比平日柔了许多。


    那张俊美的脸,在月光的映衬下,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


    可冲撞比之前更没有章法,时缓时急,尤其是在唤她的时候,近乎要将眼泪逼了出来。


    她始终紧闭唇,不肯屈服,到最后,元衡竟也是累了


    烛火狠狠摇曳了几下,握住脚腕的手松开,两只腿便直直落下,软绵无力,大开在床榻上。


    他裹了件外衫,抱起她。


    岑璠脚背发麻,院内只有浴桶,便是面对面坐在浴桶里,全身泡过才缓过些劲来。


    床榻上湿透的单罩都被换过,他自背后抱了她,手覆在她的腹上。


    想起老郎中说的那句“缘分不够”,又想起她刚才执拗的样子,元衡心中酸涩。


    帐中暗香隐匿,帐幔浮动,月光纱幔倾泻而下,两厢黑影纠缠。


    他轻轻问:“皎皎过去可有伤过身子?”


    岑璠陡然睁眼,却恍然间想到,她今日在这小院没有放香囊……


    她顿了一刻,答:“没有。”


    元衡静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到底没再说什么。


    夜里,岑璠呼吸渐稳,元衡出了门。


    “这些日子看好王妃,她若要出府随时同本王说到。”


    *


    郑伊湄归家那日,郑峋罕见没有出门相迎。


    郑氏的父子在房内商量了许久公事。


    崔纪作为当朝司徒,不仅仅是崔氏一族的掌权者,更是能代表整个世家的掌话人。


    崔氏朝中势力遍布朝野,且若光论崔纪此人能力政绩,郑峋佩服。


    可此人像一只狐,狡猾多疑,也表里不一,当年杨家之事少不了崔家推波助澜。


    不过再狡猾的狐终究有软肋,拽到了尾巴,也是会露出些爪牙。


    最近皇帝主张修史,将皇室一族认定为中原正统。


    向来为皇帝马首是瞻的崔纪与皇帝起了分歧。


    皇室起源北地蛮夷,前朝乱后,趁机侵入,也杀过不少中原人,这本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崔纪有自己的坚持,可郑峋能看得出,帝王不满,也有人想借势扳倒崔氏。


    晋王先前毫无征兆返回军镇除了青卫,也是蹊跷。


    那青卫,有晋王的人,也为杨氏所用。


    郑峋本不欲与此人有过多牵扯,可自己的儿子说得也对,四大世家归根到底同气连枝。


    自己的小女儿也刚从晋阳回来,与那崔氏的孩子难舍难分


    到最后,一封信送去了崔家。


    崔芙为崔氏长女,自和离后,便一直未嫁,与崔氏老夫人一同掌家,到底是有些话语权。


    崔纪也喜欢这个长女,时而也会听其一两句见解。


    崔芙进房门时,崔纪并无阻拦。


    将崔迟景的信呈上时,崔纪却没什么好脸色。


    这些年他是有意边缘崔芙的这个儿子,毕竟身上留着杨氏的血,若只是做个名士,闲云野鹤一生也就罢了,可若入仕终究不妥。


    他没忘记,前一阵子崔迟景被调去晋阳。


    那信上说的是晋王前些日子去军镇的事,其中前因后果说的详尽,像是亲临一般。


    崔纪显然不全信,态度也并不好,“这封信是谁派他送来的,还未可知晓。”


    崔芙道:“寻简送来的信,父亲或许不信,可郑家主派人送来的暗信,父亲应该好好看看。”


    “恕女儿直言,如今军镇有所动作,崔氏不得不谨慎,修史之事父亲应当再三考虑才是。”


    清河崔氏,百年世家,这些年南边王谢世家可倾覆皇权,北边的世家却也没那么容易撼动,否则也不会有魏国改易汉俗,迁都洛阳之事了。


    崔纪这样的人,终究是有自己的坚持,“若是陛下执意如此,我清河崔氏,南迁也未尝不可。”


    崔芙知道,自己的父亲近年与南边的人一直有所往来。


    可这个时候,首鼠两端,只会让崔氏越来越岌岌可危。


    崔芙一拜,“父亲,如今朝中视我崔氏为眼中钉,此事万万不可啊”


    崔纪久久未出声。


    就在此时,外面管家的声音将谈话打断,“家主,外面来人通报,陛下请您入宫一趟。”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不如改日找医士看看吧……


    皇宫内,远处飞檐峭台,楼可摘星。


    一座空中楼阁架起,牌匾上写有“飞云”二字。


    楼上设有观台,自旋梯而上,视野陡然开阔。


    云淡天高,紫檀案台之上放有一鼎太湖石香炉,浮烟与微云似泉流转。


    帝王身穿龙袍,自高处俯瞰,威震肃然。


    崔纪见了,拱手行一礼。


    皇帝邀他自高楼共赏,清风徐来,远处山峦叠翠,楼下殿宇层叠。


    忽而皇帝开口,声似重鼎,“太后在时,主张改易汉俗,迁都洛阳,这洛阳城的皇宫也是按旧制修缮。”


    “朕遵照太后遗愿,重用四姓世家,重修藏书典籍,才能得中


    原四方安定。”


    崔纪明白皇帝为何要同他说这些。


    百年之前,蛮族入侵,铁骑踏中原,中原汉人南迁,不能跑的便只有死路一条,待到此朝建立,才矛盾渐缓。


    如今蛮族改化,重用汉臣,已经是做出了退让,这便是皇帝想同他说的。


    可这其实是魏国统一的必然之势,若强用蛮力驱使,终有一日会遭反噬,太后不过是看清了形势,做了该做的罢了。


    不是皇室退让,而是大势所趋,若不如此,迟早会被取而代之!


    崔纪并没有被说动,退开一步,“陛下英明,太后英明。”


    皇帝向远眺望,继续道:“朕和太后这么做,惹得本族旧部不满,这些年世家与旧部贵族冲突不断,旧族势弱,心中有怨,朕不是不知。旧族已改为汉姓,朕想,若世家能自此承认皇室为中原正统,从长远来看,对百姓并非坏事。”


    崔纪未答,只道:“这些年世家与旧族矛盾四起,确实不可忽视,陛下深谋远虑,臣替中原百姓谢过陛下。”


    知道皇帝还有话未说,崔纪颔首低头,等其道明。


    皇帝转身缓缓坐回案台,“太后虽出自北燕皇室,却为我大魏费尽心血,终得大魏之昌盛,名垂青史。崔家乃四姓之首,朕想此次编撰修史之事,便交由爱卿来全权负责,将来爱卿之功绩也能留于史册。”


    听闻此言,崔纪赫然抬头,却见皇帝正笑着看他,眼神深邃,直往人眼底去。


    他恍然想到,来时崔芙说的话。


    皇帝明明知道他对此事反对,如今却要他主持编撰新史。


    他向来为皇帝做事,是皇帝的一把刀,可如果一把刀用的不顺手……。


    即使是再锋利的刀,能斩除多少杂草,也可以随时弃,实在不行,也能慢慢将其腐蚀。


    此事绝非在看他和世家的态度,而是在试探。


    崔纪左右权衡,而后行了一礼,胡须微微抖动,颔首道:“陛下信得过微臣,是臣之幸。”


    皇帝一笑,像是满意,可那笑意仍是浅。


    须臾后,皇帝吩咐一旁的宫婢上了酒来。


    一时间玉盘金碗,歌舞升平。


    *


    秋日叶落,枯叶飘零,略显寂寥。


    岑璠能感觉到,自己被关在了王府。


    虽然没有被勒令禁足,但和前段日子一样,甚至比前些日子看守的更严,他不在的时候,总会有人跟着她。


    如今岑璠在王府,也会偶尔画几幅画。


    她想如果有一日能离开王府,就像阿湄那日说的,寻访山水,游历名川,若闲来还能邀她同游,那样的日子当真是极好。


    也许她并不是讨厌画。


    从前是怕母亲不要她,后来是遵照母亲的遗愿,延续松白这个名号,她本身所抗拒的是这些事。


    若这世间能有愿意同游之人,她愿意再拿起笔。


    岑璠在府中画的,大多都是花鸟。


    这一日,她在西处的小院坐了一整日。


    这是她在王府最喜欢的一处地方,将来能离开这里,她或许自己也会收拾来这样的小院。


    夕阳渐沉,笼中的画眉被放了出来,只是脚上绑了细绳,那只画眉似也不打算走,悠哉地在水渠中喝水。


    岑璠坐在那里,长裙如月光曳地,地上铺有长毯,是乳娘怕她把裙摆弄脏。


    她想,那只画眉若是想要挣脱,大概会摔的很惨。


    静静看着那只画眉,许久后岑璠开始提笔,一笔笔描绘起画眉的羽毛。


    背后披上一件披风,低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别冷着。”


    岑璠向后看,微长的眼尾没有波澜。


    她能感受到他这几日很忙,而且有事瞒着她。


    而她所在意的无非就是几件事,几个人。


    葱段似的指微蜷,笔尖轻触到那幅画上,留下一点墨迹,却没有察觉。


    元衡抚上她的手背,指尖碰到她似花瓣般的甲盖上,轻声道:“小心这幅画。”


    在她作画的时候,他总是心情格外好。


    岑璠习惯他这般态度,只问道:“殿下这几日可有收到郑姑娘的来信?”


    “这么想她?”元衡下意识问了一句。


    岑璠如常应答:“上次送了信去,还未收到,问一句罢了。”


    “兴许是又去远行,忘了罢”元衡扫了眼周围,声音平稳醇厚,撇开她的话,“怎么想到来这里画了?”


    岑璠不想说她喜欢这个地方,若是说了,他肯定又要反问,“难道其他地方不好?”


    可这一次,他却是从背后环了她的腰,在她的肩上闷笑,自己替她答了,“皎皎是喜欢这里对吗?”


    他凑近些,紧接着一声耳语响起,吹得她耳根痒。


    岑璠眼睛微睁。


    他刚才说,这个地方是他亲自吩咐人布置的


    她知道他喜欢种梅,可此处花草繁布,幽静雅致,不像是他的手笔。


    岑璠这样想,他却是轻轻抽走她手中的笔。


    周围的奴仆见状上前,画好的画被收走,那只画眉被解开绳子,紫芯双手拢了那只画眉,拘住要张开的翅膀,将它放回笼子,而后人便尽数撤出了院子。


    他扶住她的肩膀,一吻轻轻落在她的唇角,而后逐渐探入,攫取芳香。


    岑璠不喜欢他这样吻她,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抓得慌乱。


    他的臂自膝下穿过,将她抱起,进了屋子。


    在廊下时,岑璠多看了一眼那只画眉。


    他的步子似有停顿。


    ……


    在这个小院里,夜晚似格外漫长。


    外面第三声更鼓响起,一切停了下来。


    屋内点了几盏烛,昏黄的烛火映照出一室温馨。


    她散了头发,他坐在床边,为她擦洗。


    岑璠上身只披了件白纱,薄如蝉翼。


    她低眼瞧他,“殿下,不如叫人烧水吧。”


    元衡不肯,宽松的寝衣敞开,紧实的胸膛敞露。


    他紧紧抱住她,温暖的掌心覆盖她的小腹,语气似急切,“皎皎,不如改日找医士看看吧。”


    岑璠抬头看着帐子,不知他为何要这般不安。


    他见她不答,像是着了魔,“皎皎,你只有孤,郑家的姑娘不过是个女人,她不可能陪你一辈子,还有他们,你想要的他们也给不了你”


    他一遍遍地说,衣裳便又变得松松垮垮。


    卧榻之上,摇晃冲撞,忽而一股暖流冲过,岑璠眼睫颤动,抱紧了他。


    耳畔温声细语,却似是恐惧,“皎皎,这些东西只有孤能给,旁人给不了”


    *


    岑璠睡醒时,已无人在身侧。


    听府里的下人说,晋王要去大河周围办些事,可具体是什么事,无人告知。


    他走的突然,小院中空空荡荡,只有床榻上有一点余香。


    似是发现对她的拘束太过严苛,他临走时撤走了她周围看守的护卫。


    清晨,傅媪端来了那碗补药。


    这个小院里没有放香囊,她怕他有所察觉。


    那香囊里的香料,除了闻有避子的效果,少量食用也可以。


    岑璠回到正殿,午睡时将人打发了出去,从那香囊里取了一粒。


    中秋那日,晋王不在,府中未摆宴,许久不见的尔朱阳雪忽然来了府上,邀请她晚上一起出府。


    元衡走时,给她准备了一盏玉兔抱月的花灯,细细一看,琉璃做的蟾宫桂树雕画精美,流光溢彩。


    岑璠带着那盏花灯出了门。


    中秋夜晚格外热闹些,圆月高挂,月光自浮云中钻出,地上熙熙攘攘,并不清冷。


    晋王不在,并没有像七夕那样,两旁侍卫清街开道,除了槿儿和紫芯,只有暗卫在角落暗中相护。


    这样虽是拥挤,时不时与人有碰撞,却是热闹。


    是许久未感受过的热闹


    城中有人舞起火龙,火龙围着一座燃烧的花塔,光彩夺目,两旁商铺让人眼花缭乱,到处都是灯火。


    岑璠又挑了一盏花灯,送给尔朱阳雪。


    一间酒楼前摆起了字谜,台上的人身穿长袍,面向明月,吟道:“二形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①,所谓何字?”


    岑璠听过很多字谜,此则却是新颖。


    台下的人群似也没听过,交头接耳,连着猜了一个又一个。


    忽而岑璠想到什么,走到台前的案桌,低头大笔挥了一个“井”字。


    锣鼓声响起,台下一阵赞叹。


    有一盏花灯送来,槿儿和紫芯眼睛都亮了。


    尔朱阳雪打趣:“早想到王妃如此擅猜灯谜,刚才那盏花灯就不买了。”


    岑璠道:“不过是凑巧罢了。”


    “尔朱姑娘都拿着吧,这两盏不一样的”


    尔朱阳雪倒也没客气,接过那盏花灯,仔细看了看,逗了逗那盏灯上绘的兔子。


    几人准备挤出人群,却听到周围有人提到了崔氏。


    “我还记得上元节的时候,崔氏有一位公子在这晋阳,将灯谜全部猜了去,说要将赢来的花灯送给自己喜欢的姑娘呢!”


    另一个人呵道:“小声点!现在还敢提崔家,没听说那崔氏被夷三族吗?现在说崔氏,不怕把自己也搭进去!”


    岑璠听清楚了这些,脚步顿住。


    夷三族……


    即使周围火焰明亮,人声鼎沸,秋夜的一阵风便吹冷了。


    她手脚冰凉,渐渐寒冷吹满全身。


    陡然间,眼前浮现出一个温文尔雅的公子,还有那如暖阳似的姑娘,两人正在院子里嬉戏打闹,那姑娘的扇子轻轻敲在那公子的脑门上。


    可一切便随着冷风而散,再也听不见了…


    槿儿和紫芯面露忧色,尔朱阳雪也听了清楚,她似是知道什么,眉轻皱,轻轻拉住了岑璠的衣袖。


    “你知道的,是吗?”岑璠从未对她这么说过话,那声音带着疏离,还有冰冷。


    尔朱阳雪叹了口气,避开她的目光,“崔氏自齐国在时便于南边勾结,有南下之意,前些日南齐余孽萧昀不知被谁送去洛阳,得以面见陛下,那萧昀告发了崔氏,拿出了崔氏和南边往来的书信”


    “还有北面的柔然,听说崔氏和北面也——”


    “你知道他怎么样吗?”她打断道。


    尔朱阳雪愣了愣,她向周围望了望,似是无措为难,“王妃”


    岑璠眼睛红了些,她顾不得旁人高不高兴,周围有没有人偷听告发,接连质问:“他呢?崔公子现在还在晋阳吗?郑氏可有发生过什么事?”


    她眼睛紧紧盯住她,似一定要要个答案,朱唇抿紧,一双眸比寒月还要孤冷肃然。


    尔朱阳雪轻轻握拳,终于还是坦白:“崔氏长女崔芙被斩杀于城前,晋王有意将消息收紧,可那崔氏公子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先一步逃出了祁县,不知所踪”


    听到此处,岑璠手里的花灯掉到了地上,一盏琉璃玉树摔成了两截,支离破碎。


    周围一切似都寂静了下来,黑夜笼罩,恐惧慢慢爬上心头。


    她声音发抖:“那郑家的姑娘呢”


    “郑家的六姑娘也不见了”


    岑璠沉默了许久,她眼睛怔怔望着前方,那前方火龙飞舞腾跃,漫天烟火,可都与她无关。


    她忽然跑出了人群,朝着那热闹的火光而去,衣裙翻飞,似云流转。


    可渐渐地,她停下了脚步。


    迎面而来的是火焰的热烈,可心底最后那团火苗终于被寒冰覆灭了。


    忽地,有一人迎面撞来,岑璠踉跄几步,摔倒地上。


    尔朱阳雪慌忙追来,槿儿和紫芯也赶紧跟上,


    岑璠呆呆坐在地上,许久没有缓过神。


    刚才那人撞来,她并没有注意到那人长什么样……


    可她能清楚感觉到,那人塞给她了一张字条。


    岑璠手严严实实按在地上,掌心似是蹭破了皮,火烤似的疼,可掌心下确实压着东西


    她手收紧,在尔朱阳雪低身扶起她时,将字条塞在了腰间。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再逃


    尔朱阳雪担心,扶她起来,槿儿拍了拍她的衣裙。


    槿儿看向远处,“也不知道是谁,走这么急……”


    岑璠站起来,向远处看去。


    远处火龙盘绕,摩肩接踵,每个人手里几乎都提了一盏花灯,人群慢悠悠向前涌动,刚才撞她的人早已消失不见。


    似有人藏于暗中,随她们一起停了下来,同她望向一处。


    岑璠想起,周围有人在监视,她并不算是自由。


    她抿了抿唇,“无事,只是手上脏了,兴许是和家里人走散了,在找人罢,不必计较……”


    槿儿看了看她的手,“姑娘的手明明破了…”


    尔朱阳雪也发现了,几人未再多走,回到府上,槿儿给她手上上药。


    看到她裙上的脏痕,又掀开裙摆,瞧见她膝盖也破了,青一块儿紫一块儿,又要在她腿上撒药。


    岑璠自己脱了裙,趁槿儿倒药的时候,将字条攥在了手里。


    似感觉不到疼,手心攥出了冷汗,槿儿交代的话也听不清。


    待到下人从屋里出去,岑璠摊开手心。


    那张纸条被握的皱皱巴巴,浸着手心的汗,上面还有自己手上的血渍。


    翻开那张字条,那上面的字迹并不算好看,不是崔迟景亲自书写,却写清了他现在所在的地方。


    信不像是假的,不然也不可能用那种方式找到她,送给她。


    岑璠眼睛动了动,心底又燃起了一团火种,胸腔传来阵阵颤动。


    他竟然是在晋阳……


    他没有死……


    那她呢?她是不是也在?


    *


    翌日,岑璠起的早了些。


    常年战乱,无论南北,大城之内,时常有流民聚于城外。


    晋阳也不例外。


    岑璠想要给城外的流民施粥。


    韩泽一时为难,倒不是说不可,实施这施粥有利也有弊。


    利在于能树立威望,弊便在于,若是开仓济民,四面八方流民便会聚集于此。


    如今战乱不止,流民实在太多了……


    最主要的是,晋王如今不在,就连杨太尉也不在城中,连能拿主意的都没有。


    岑璠却是坚持,“昨日在街头,月圆之夜,尚有百姓无家可归,于街乞讨,心中难安,施粥一二,也算是为殿下行善德,安民心。”


    见韩泽还是犹豫,她皱了皱眉,“本王妃为此彻夜难眠,不过是想施粥得以慰藉,难道这也不可?”


    韩泽心中一惊。


    他知道王妃是个心善之人,重民爱民,在孟村的事他也看在眼里。


    这王妃从来不会拿身份压人,可如今为了那些流民竟也是拿出了王妃的架子。


    韩泽知她态度坚决,退开一步,“自然是可以,小人这就去准备。”


    ……


    令韩泽欣慰的是,这次施粥并不是大开城门,在全城施粥。


    岑璠去了城外,只架起一座粥棚。


    她不求施粥能有多少人来,只求尽快。


    那字条上说,崔迟景受了伤,他们进不来城里,想让她拿些止血的伤药送出城外,城外有扮成流民的人接应。


    她身边有无数双眼睛,如果想把药送到他手上,也只有这一个办法……


    如果晋王之后发现了蹊跷,那便发现吧……


    起码他现在要活着。


    岑璠手脚冰凉,不知道是因为这些日常食用那香囊里的香料的缘故,还是因为害怕。


    她向四周望了望,城外流民并不算是少,或许是最近朝野动荡,流民更向晋阳聚拢。


    而这些,她现在才发现……


    她刚架起粥棚,便有人蜂拥而上。


    那些人像是真的饿了,韩泽担心流民生事,她身边有不少侍卫围护,横眉竖眼,那些流民应当也是受过驱赶,只领了粥便离开,并未有太多纠缠。


    岑璠不知道那药有没有送出去,确实有流民讨了药,有的是自己身上有伤,也有为家里人讨要的。


    一瓶瓶上好的伤药,风寒药送出,岑璠不知道有没有崔氏的人。


    可若是真的在,想必是能拿上药的。


    连着施粥两日,岑璠倒是认出几个重复领药的人,那人应该也是警惕,并未与她再相认。


    岑璠不放心,彻夜未眠。


    她现在还没有阿湄的消息,万一阿湄她有事,她觉得她可能真的会疯……


    她想去见崔迟景一面,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或许她能问出阿湄的下落。


    过了两日,岑璠邀尔朱阳雪去城外的跑马。


    按照那人的说法,崔迟景就在城外的云中山里,向北的一座荒墓下……


    清河崔氏,百年世


    家,权势鼎盛之际,竟是倾然崩塌,如今只能四处躲避追杀。


    岑璠上一次跑马,还是和尔朱阳雪,后来也不过被晋王带出去一两次。


    他带她出去,也总是和她同乘一骑,偶尔嘴上教她一两句,却并不会让她自己一个人好好跑马。


    若她要撇下这些人自己跑,可能有些困难,骑马可能很快就被抓到了……


    槿儿和乳娘她们也不能依赖,虽然是她带来王府的人,可她知道,她们现在所愿就是她能和晋王过好日子,也许并不会向着她……


    可再难总也要试试。


    这次出去,总要去找他可能的藏身之所。


    和尔朱阳雪出去跑马,总要自由许多,起码这匹马的缰绳在她手上。


    岑璠和同行的人说,她想往远处去。


    尔朱阳雪明显心有犹豫,韩泽和乳娘也劝了两句。


    岑璠道:“尔朱姑娘说过,鹰不该养在笼子里,我虽不是鹰,但是人,我只是想往远些走而已,这样跑总是没意思的。”


    她虽有目的,可这番话确实是她发自肺腑,说的恳切。


    尔朱阳雪愣了愣。


    须臾后她明白了。


    面前这个人厌恶极了,厌恶这样被关着,被人看管着。


    她确实遵了晋王的命令,带她出来走走,但不能离开她,不能跑太远。


    若是她自己,凭心而论,这么被人监视也定是不愿。


    尔朱阳雪思虑片刻,打了缰绳,“好,那便听王妃的。”


    两匹马并排而行,身后墨群还有几名侍卫跟随,马蹄踏过溪涧,打马扬鞭,疾风掠过脸颊。


    这是岑璠第一次自己在林间肆意打马,她定定看着前方,却到底有些心不在焉。


    林影渐深,光线忽明忽暗,古木参天,投下斑驳金色。


    周围越来越幽静,岑璠还是没寻到那人所说的地方。


    尔朱阳雪勒住马,“王妃,我们回去吧。”


    再往里便进入山的深处,云中山如其名,林间雾气弥漫,斑斓朦胧,草木若隐若现,


    岑璠抿了抿唇。


    她不甘心就这么回去,可若再执意向前,本面前的人发现行动有异怎么办?


    岑璠站在原地,手中缰绳握紧。


    那匹马是尔朱阳雪送给她的,温顺的红马正低着头,似感受到她的想法,摇头向前兴奋地走了两步。


    忽而一阵极快的马蹄声隐隐自身后响起。


    不待反应,一阵箭雨似是朝着那马蹄的声音而去,随即烟雾自空中铺洒开,视线模糊。


    在她身边的墨群率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保护王妃”,高耸的竹林沙沙作响,似有几个暗卫从天而降,与人缠斗在一起。


    背后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掠过她时,重重抽了她的马。


    身下的马一声嘶鸣,岑璠大惊,差点没踩住马蹬,紧紧抓住缰绳,稳住身形。


    风陡然凌厉,背后似有人追了上来,“在下崔渡,王妃莫怪!现在只有您能救我家公子!”


    岑璠眼睫微颤,似明白了什么,霎时间眼神直视前方,踩稳了马蹬,又一踢马肚。


    她从来没跑过那么快,感觉身子悬浮在马背之上,颠簸地有些反胃晕眩,浑身泛冷。


    她知道这样有摔下马的危险,可她不想让后面王府的人追上。


    又往前跑了许久,那人用力拽了她的马绳,那马刹不住步子,岑璠咬紧牙,自己又狠狠一拽,刚结上疤的手心上又赫然出现两道血痕。


    马扬起蹄子,止住。


    一旁有一座荒凉的墓地,墓外有一人接应。


    崔渡将她的马往丛林里牵,岑璠跟着另一人走。


    墓外有一道石暗门,那人用劲推开,一阵冷风扑面而来。


    那人熟练点起火折子,岑璠有一瞬的犹豫,可还是提起裙摆,随那人缓缓自暗道而下。


    墓地中阴冷潮湿,水滴沿墙缝落下,坠在她的锦衣上。


    墓中放着一座棺椁,只是那棺盖大开,里面陈放的并没有尸骨,似是很久前被盗过的空墓。


    棺椁旁靠着一个人,静静无声,身上裹着好几层厚厚的白色布衣,火折子映照出一张苍白的面容,头发凌乱,似再自言自语什么。


    想起那俊朗温润的少年,岑璠鼻头一酸。


    他是她的朋友,也是那人认定相守一生的人……


    岑璠下了墓,看清了他肩上的箭伤。


    那箭伤上撒了药,缠了白布,可那白布还是被血迹浸染。


    药瓶就在一旁放着,是她那日送给流民的。


    拿着火折子的自称是追随崔氏的死士,名叫段邢。


    段邢道:“还要多亏王妃的药,我们公子的伤才能止住血,周围溃烂的伤也止住了。”


    岑璠道了声“无妨”,轻轻叫了声“崔迟景”。


    他似有听见,微微皱眉。


    那面容无色,脸颊却是透着不正常的红,满头是汗,岑璠知道,有伤的人很容易发热。


    岑璠带了些能补气血还有治风寒的药丸,喂崔迟景吃下。


    一旁的段邢拿了水囊,给他灌了些,大半的水喂不进去,洒在了他的衣襟上。


    崔迟景缓缓睁开眼,似是轻轻叫了声她的名字,而后眼瞳看向死士,嘶哑地问了句,“怎么把她带来了?”


    死士跪地抱拳,“此为晋阳界内,公子您再这么拖下去会没命,是属下自作主张,请晋阳城内的王妃过来!”


    他看了她一眼,想起前些日子见她时王府诸多管控,苦笑道:“王妃自身难保,还是先请回吧……”


    岑璠定定看着他,坚决道:“我不会让你死,起码在她找到你之前。”


    大不了以她为质,若他要抓,便也将她抓了去罢。


    崔迟景似是顿时清醒了些,他微微睁眼,声音愈发急促,“你说她、她来找我?怎么可能,郑家怎么可能让她出来找…”


    岑璠抿了抿唇。


    她现在可以确定的是,郑伊湄并没有找到他,他们这些人也不知道阿湄失踪了……。


    “她在找你,现在我也没有她的下落…”岑璠淡淡说完这句,抬头道:“所以你不能死,你要等到她回来。”


    “你是我的恩人,就算是因为这个,我也不会让你轻易死了。”


    崔迟景扯开唇,“那点小恩,王妃还记得…”


    说罢,他咳嗽了两声,身上的血迹又映开一片。


    “就算是小恩,也是你救的我,我都记得。”


    话音刚落,墓道中又出现了些光亮,刚才打马的人从墓道疾步下来。


    崔渡赔罪道:“那日中秋夜冲撞了王妃,王妃见谅。”


    他说完便抬头,“此地不宜久留,王妃先带公子出去,沿北山路向上,有一个猎户的院子,可暂作栖身之地。”


    岑璠颔首,又问了问具体的方位,两人将崔迟景一起扶上马。


    她顾不得男女之别,驮着他,带他打马上山。


    另两个人留在了墓地。


    崔渡说,刚才那些在山林中截住她的,已经是最后一批能用的死士……


    岑璠知道此时不该耽搁,她从未骑马上过山,如今也是上了。


    背后还背了个人,缰绳难以驾驭,崔迟景又高大,没过多久岑璠手臂和腰背便酸了。


    手心越来越冷,缰绳摩擦,似没有知觉。


    就在此时,背后似是一阵疾风,手臂随即感受到猛烈的冲力,背后之人一声闷哼。


    岑璠向后看,只见他手臂上又中了一箭。


    她刚想说什么,那匹马却忽地往前摔去。


    她滚到了地上,连带着还有崔迟景。


    他脸色苍白如纸,双眼合住,已经不省人


    事。


    岑璠又看了看那匹马,只见那马的一只马腿上中了箭。


    四面八方围来了人,身披兵甲,岑璠却觉得这并不是晋王的人。


    如果是他,不会刚才伤了那匹马,也绝不会想要摔她下马。


    那些人拿着刀尖向她走来,并未看她,看的是她身后的崔迟景。


    岑璠双手抓地,下意识爬起来些,护在他身前。


    长刀亮出锋芒,将要挥落之际,忽地一只长剑抵住刀刃下的倒钩,一个剑花一转,大刀被巧妙的别开。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长本事了?”……


    站在她面前的人,身穿暗红色的劲装,是一张熟悉的面容,却是不熟悉的打扮。


    她风姿婉约,乌发用红带扎成高髻,红唇不点而朱,衣摆发带随风飘逸,长剑锋芒毕露,挡在两人面前。


    岑璠过去听说过,世家女子有随家族习武者,文武双全,前朝世家才女,国破家亡之际,却能拿起刀剑带领族人抵御外敌。


    岑璠愣了许久,一阵风而过,碎发挡住些视线。


    “阿湄”


    面前的女子看了她一眼,随后翩然如蝶,步伐如燕,手中长剑舞动,一招一式无杀意,轻巧灵动,巧力化解到他们面前的杀招。


    她带来的人手与那些杀手缠斗起来,那些人身手矫健,不落下风。


    岑璠分过神来,想起身后的崔迟景,转过身去。


    他似已经没了意识,满脸都是灰尘,嘴唇干裂苍白。


    岑璠心底怔了一瞬,探了探他的鼻息。


    那鼻息尚存,岑璠松了口气。


    “先上马。”郑伊湄分出神来喊道。


    岑璠听到声音,将崔迟景扶起来。


    他身形高大,背在背上比米袋还要沉重许多,岑璠踉跄了几步,见郑伊湄自前开出一条道来,咬紧牙拖着他向前走。


    两匹马在包围圈之外,有一护卫守着,郑伊湄抵开又一把刀,几个杀手迅速追过来,皆被其他人拦住。


    身后打斗声不断,郑伊湄将崔迟景扶上马,自己跟上去。


    她坐在他身后,趴在他的背上,“没事了,我在”


    岑璠上了另一匹马,能看得到,阿湄的眼睛红了一片。


    随即,那人转过头去,眼神果敢而又坚定,打马扬鞭而去。


    岑璠跟随她而去,一路向北,而后盘旋上山。


    山间渐冷,天色也变得暗沉,后方有人跟上,似是郑家的人,只缀在他们身后,并未追赶。


    岑璠手脚冰冷,脸颊发麻,风迎面而来,不得不眯起眼睛。


    也不知道崔迟景能不能坚持下来


    她这么想,前面的那匹马忽然停在了一座小院前。


    郑伊湄下马,没了支撑,崔迟景便歪了身子


    她连忙接住他,那人落得太重,她身子后仰,倒退两步。


    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恐惧,她的手颤抖,摸向他脖间的脉搏,似是松了一口气,垂下手,可随即埋在他的肩上,泣不成声。


    岑璠走到她身边,抿了抿唇,扶住她的肩膀。


    跟在他们身后的护卫紧随其后,为首一人名为窦鸿。


    窦鸿主动背走了崔迟景,微微一叹,道:“姑娘还是先进屋吧。”


    岑璠扶着她向院内的茅草屋内走去,室内充斥着寒气,却不怎么漏风,窦鸿擦了打火石,燃起烛火,屋里才变得温暖些。


    窦鸿放下包袱,将崔迟景放在床上。


    比起刚才不省人事,他眉头轻拧,似是很难受痛苦。


    不过能有知觉便是好的,起码还活着。


    他的手臂上有一只箭,窦鸿将他身上的衣布扯开些,郑伊湄迅速抹掉眼泪,上前一同察看。


    那只箭插得不算浅,伤口周围血迹模糊,门外已经有人开始架起柴火煮水,岑璠打了一盆水进屋,郑伊湄取了身上的帕子给他擦了伤口。


    似是因为太久没取箭,那伤口呈青紫色,肿胀一片。


    窦鸿道:“姑娘把药拿来,先取箭吧。”


    郑伊湄立刻从包袱中取来药还有纱布,窦鸿未再有犹豫,手握紧那只箭,使劲拔出,鲜血从伤口迸出。


    崔迟景似有反应,闷哼一声,脸上出了冷汗。


    郑伊湄小心翼翼给他擦了血迹,没再哭,变得很是平静,一只手帕被染成了红色,扔在水盆里迅速晕出一片红色。


    上药包扎好伤口,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血色,只是脸色红的异常,像是在发热,时不时说两句胡话。


    窦鸿紧皱了眉。


    这种情况并不算好,很多受伤的人便是如此,发热后过一夜便再也起不来了……


    岑璠从王府带了药来,那些药都是最好的药,是她前几日无理取闹,非要去城外救民时存下的。


    他药丸吞不下去,郑伊湄便叫人煮了药来,喝不下便扶他起来,一点点不厌其烦地往嘴里送。


    大半药都洒了出来,郑伊湄静静喂他,用袖口替他擦药,不过一会儿,眼泪便又掉落。


    后来给他肩上换了药,郑伊湄便也是撑不住了,站起身拿纱布时晃了晃。


    岑璠放下换过水的盆,扶住她。


    窦鸿道:“姑娘昼夜兼程,也先去休息罢,我替公子换药,再擦擦身子,这么热下去也…”


    剩下的话窦鸿说不出,他看了看岑璠,颔首道:“姑娘就拜托王妃了。”


    岑璠心领神会,拉着郑伊湄往外去了另一间屋子。


    那间屋子像是柴房收拾出来的,柴火还堆在一边,地上临时用草堆和褥子铺了做床。


    郑伊湄并没有说什么,似是习惯,想来这几日便一直是这么过的……


    她靠在墙边,束起的头发有些散乱,目光停滞地看向角落里的一小团烛火。


    岑璠端了碗水来,随她坐在墙边。


    “谢谢皎皎……”她轻声开口,声音哽咽,捧过那碗水,抿了一口,便再也喝不下去,“皎皎,你说我该怎么办……”


    岑璠抹去她的眼泪,轻声问道:“阿湄能同我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郑伊湄似是已经接受了事实,不缓不急陈述,“崔家勾结梁国,与北地串通,家主被召入宫问话,隔日便有旨意传来,说是崔纪畏罪自杀,洛阳崔家满门,一夜间全没了。”


    她冷笑一声,“畏罪自杀……崔司徒那样的人,你信吗?”


    岑璠一时沉默,她没见过那位权倾朝野的崔家主,可她也能想到,这畏罪自杀不过是借口。


    皇帝这是决意要铲除崔家,是筹谋过一番,不然不可能这么悄无声息,一夜间铲除崔家满门。


    崔迟景前些日子,是被晋王调来了晋阳……


    两件事陡然联系在一起,岑璠皱起眉。


    她沉默许久,才又问道:“那崔迟景呢?他为何会来到晋阳,还受了伤?”


    “崔家人接到消息本是想逃,却被拦在城门口,其中有他的母亲…”郑伊湄蜷起身子,声音越来越小,“崔家的人都被扔在了城外的乱葬岗,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回去,他不该回来,可如果换作是我……”


    郑伊湄愈发语无伦次,岑璠却能大概明白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崔迟景应该是得了消息,回洛阳后却遭到追杀,一路躲藏,逃到元衡的地盘来寻她。


    而阿湄是一路追崔家人的痕迹而来,应该是也猜到了崔家人会躲来晋阳,得到了她这个王妃要出城的消息,本想和她在城外见一面,却恰好遇到她被崔家人劫走,才能找到他们……。


    这段时间晋王和太尉双双离开晋阳,他派人看着她,应该都


    和崔氏的事有关……


    她听阿湄说过,那太尉恨崔家入骨,可她不知道那人的态度。


    可若要杀,他为何又要将崔迟景特地调来晋阳,若是要救,又为何又不告诉她?


    岑璠一时拿不定,她转头看向阿湄,她的眼睛哭得红肿,像是太害怕,整个人蜷成一团。


    一时间所有的顾虑便都散了。


    不管其他人的立场如何,她都该救崔迟景。


    岑璠接过她手中的碗,正要起身,却听一旁的人道:“皎皎明日还是回去吧。”


    郑伊湄撇开头,“晋王那个人定是派人看住你,我知道你不容易,若是你跟着我们,想必之后在王府的日子会更难吧……”


    岑璠抿了抿唇,又坐了回去,“我不会回去,若是你们在这里出了事,我才真的会寝食难安……”


    两人都默了一瞬,岑璠就着碗沿喝了口水,同她一起靠在墙边。


    陪着她。


    “谢谢你。”郑伊湄又说了一遍。


    岑璠摇了摇头,“没什么好谢的,都是应该的。”


    角落里的烛光时而跳跃,映照在两张面容上,昏黄寂冷,却是黑暗中唯一的温暖。


    忽的,郑伊湄站起身。


    岑璠跟着站起来,她却道:“皎皎在这里休息吧,我去看看他,待会儿让人给你拿点吃的来。”


    她声音有些梗塞,声音小到似连自己都不确定,“明天咱们几个还要一起赶路呢……”


    岑璠缓缓坐下,没再多说什么。


    她知道崔迟景的情况很不好,阿湄定是想去陪着他,有话要单独同他说……


    她一个人坐下,心中也有些彷徨。


    就这么走了,晋王定是会追来,这毕竟是他的地盘,她没那么好躲。


    她怎么样无所谓,他应该是不会杀了她,也许会变本加厉折磨她,可如果他怪罪这两个人…


    岑璠心里不安,窦鸿送来的烧饼也只吃了几口。


    院里渐渐静了下来,阿湄还没回来。


    她躺在这里怎么也睡不着,推开门走到院中,院中有一些侍卫在闭眼蓄神,听到动静睁开些眼又闭上。


    窦鸿正拿了件厚衣,往屋内送,看到她道:“王妃可是有什么事?”


    岑璠这时才分出神注意到称呼,她道:“还是叫我岑姑娘吧…”


    她看向屋内,压低声音,“他们怎么样了?”


    窦鸿想了想,若他们之后还要逃到其他地方,再叫王妃也不合适,便立刻改口,“岑姑娘放心,崔公子已经退了些热,有姑娘在里面陪着,若是熬过今晚,明天便能清醒过来。”


    岑璠颔首,接过他手里的毯子,悄步走进屋子。


    那屋子里有些冷,只两人的床边放了炭火。


    崔迟景身上盖着厚棉被,一旁的姑娘趴在床边,握着他露出被子的一只手。


    屋内静悄悄的,两人都睡的很熟。


    岑璠给她披上那件厚衣裳,蹑手蹑脚出了门。


    门合上没过多久,崔迟景却是醒了。


    他缓缓睁开眼,动了动手,而后看向床边,眼睛睁大了些。


    即使是在黑夜,也能一眼认出来。


    那是他最喜欢的姑娘啊……


    只是她怎么会来这里?


    崔迟景想要起身,可他左肩有伤,右臂又中了一箭,起得艰难。


    可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醒,想必是累坏了。


    崔迟景嘴角勉强牵起一个笑,眼中缱绻温柔,想要摸她的脸颊,却在指尖触及的最后一刹那收回了手。


    他缓缓下床,瞧见她肩上的衣裳落下些,便又帮她拢了拢。


    “门外有侍卫,你走不掉的。”


    那声音闷闷的,似有委屈,还有蛮横,也有些许恼怒。


    崔迟景动作一顿。


    郑伊湄起来,拽掉身上的衣裳,勒令道:“我把你救回来,你若是敢走出这间屋子,这辈子,下辈子,你都休想再见到我。”


    崔迟景有一瞬的怔愣。


    可他还是不想连累她,她跟着他会吃苦。


    “崔家会有人来,你若不放心,把我留在这里吧,我在这里等——”


    话还未说完,柔软的唇贴在了唇角。


    似有一滴眼泪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


    她仰头,声音哑然,“崔迟景,你能不能别骗我?”


    崔迟景手背动了动,而后猝不及防将她拉进了些,黑夜中相拥,享受着片刻的平静。


    郑伊湄愣了愣,不由自主抱紧他,闭上眼,“你的命是我的,想什么时候不要,也该是我说的算……”


    “知道了,以后这条命都是你的…”


    *


    翌日天还未亮,便要出发。


    山外另一头的镇子旁有一座小院,此前郑家的三公子在此地做官历练,在镇外搭了座院子,收拾出来,应该能让崔迟景暂避养伤几日,


    郑伊湄又劝了劝,岑璠不放心,还是想他们送出山去。


    几人便一起前行,郑伊湄和崔迟景共乘一骑,行进地并不算慢。


    不论是晋王还是其他来路不明的人,他们都要在下山前避开。


    其实郑伊湄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事实上,能在下山前平安无事,不遇上任何一方,这很难……


    一行人分成两批,一批沿途时不时做些印记,而他们这一批人走的路偏,极力掩饰着行踪。


    接连两日骑马,岑璠并未穿厚裤,只觉得大腿两侧被磨的疼。


    她未有些许抱怨,中午吃过些烧饼腊肉,继续对队伍赶路。


    只是刚走没多久,后面便传来一阵马蹄声。


    接连几日被追赶,岑璠对这种声音极度敏感。


    她知道,又有人追上来了!


    不同于之前那些追来的人,马蹄声更响,更规整,像是训练有素。


    兵甲碰撞声响起,越来越近,不似昨天那些人先射来几支暗箭,再悄无声息包围他们,是在明打明的追。


    岑璠有一种预感,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烈,慌乱得近乎让人头皮发紧,眼前晕眩。


    是他,他要追过来了……。


    他们这行人行的又快了些,郑伊湄下了令,几批人向不同的方向散开。


    后面的队伍也紧跟着下了令,岑璠听不清是什么,只知道那些人也向四面八方散去。


    她抿了抿唇,看了看前面的两人,一甩缰绳,自己偏离了方向。


    若是他的目的是来抓她,想必也要分来一部分人来。


    能少些人,他们能逃走便好…


    果然,她一离队,身后立刻有几个人跟了上来。


    那些人并不慢,离她越来越近。


    岑璠身上冷汗密布,又一打马,身后的马蹄声逐渐稀疏。


    最后,身后似只剩了一匹马。


    可那马蹄声越来越近,不过一会儿那人便追上了她。


    风中飘来一句话,似是戏谑,夹带着怒火,“长本事了?”


    岑璠瞳孔骤然紧缩,向一旁看去。


    他长发高束,身穿军服,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目光寒芒四射。


    他竟然亲自追了上来……


    岑璠手一瞬间凉了,手心的缰绳松了些,


    元衡靠近她,手拽住她的缰绳。


    这匹马并不像她原先的那匹,性情温顺,元衡这么一拽,便扬起了蹄子,就要把她掀下去。


    一只手稳拖住她的腰,犹如一只蟒蛇缠绕,用力一带,将她抱上另一匹马,


    熟悉的沉香味包裹,夹杂着尘土与汗味,在她上马的下一瞬,便掉转马头。


    岑璠剧烈挣扎,那人锢住她的腰,硬生生勒住她所有的挣扎,在她耳边道:“你不想看看他们两个会如何吗?嗯?”


    岑璠愣住,微微转过头去,唇瓣几乎相抵。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那呼吸粗重,近乎是咬着牙说。


    她停了话音,呆呆望着前方。


    马蹄声渐快,一路回到她原来的方向。


    渐渐地,她看见了一队身穿兵甲的正规军,


    那些人疾驰,见到他们往一旁避让。


    背后的身躯宽大,挡住了山风,岑璠却觉得越来越冷,冷到被握住的掌心近乎僵硬。


    忽然,最前方疾驰的两人出现在眼前。


    那条路的尽头,是一处断崖……


    岑璠脑中一片空白,大喊一声“阿湄!”


    那两人没有回头,就在这时,她看见一只利箭寒光闪烁,映在眼前。


    她张大了嘴,猛地扑住面前的人。


    元衡没想过她会如此,举起的箭落下一瞬,压住她的手,而后又举起。


    弓弦紧绷,发出吱呀的响声。


    岑


    璠又要抓他的一瞬间,弓拉满,箭离手。


    风声自她耳边划过,弓弦那只箭离弦,穿过马腿。


    那只马前扑,跪倒在地,郑伊湄垫在崔迟景的身下,重重摔下马背。


    “不要!!”岑璠尖叫,那叫声凄厉。


    勒住马的一瞬间,她极力挣脱,竟是连元衡也锢不住。


    她滚下马去,半跌半走,挡在了两人身前,张开双臂,扫了眼四周的兵卫,最后狠狠盯向他。


    “你若要杀,便把我们都杀了吧!”


    元衡坐在马背,挺立威严,低眼看她,似不近人情,可眼底终究是红了。


    只是下一刻,他又冷漠地举起了那柄长弓。


    一只长箭似从她的脸边擦过,冷到发疼。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文案)一条锁链……


    “寻简!”


    背后传来一声嘶喊,岑璠猛然回头,只见那一箭又射在了崔迟景的肩上,就在他旧伤的地方。


    崔迟景脸色骤然间变白,他身旁的姑娘抱着他,几近恸哭哀嚎。


    听到那声音,岑璠眼睛泛酸,眼泪兜不住,从脏兮兮的两颊划过,两道泪痕洗清原本白皙的皮肤,清晰可见。


    她转过头,一双杏眼瞪着他,满是恨意,目光不移,慢慢站起身。


    元衡坐在马上,同她对视,似无惧怕,冷漠道:“拿下。”


    周围的军士上前将几人押住,包括她。


    岑璠跪了下去,挣扎无果,咬牙盯着他,许久后喊了句,“我恨你!”


    那双握着缰绳的手愈发紧,青筋暴起。


    元衡喉结动了动,看向她背后的两个人,命令道:“先带王妃下去。”


    岑璠不肯,就像是被抓住耳朵的兔子,想尽一切办法要挣脱。


    那两人不敢下重手,相顾而望,似是为难。


    元衡闭上眼,似是没了耐心,道:“让她安静,带回去,不会吗?”


    押着她的两人心领神会,其中一人大喊一声“得罪”,一手刀下去,周围便是安静了下来。


    可打晕后,那两人不知道该如何将她抬下去,最后想了想,只能架起她的胳膊走。


    元衡目光追随,最后还是将她抱上了马,似是不满她就这么灰头土脸的,无视悬崖边上另外两人,替她慢慢擦拭脸上的灰尘。


    直到那张脸又干净了些,他才看向两人。


    崔迟景皱着眉,似是已经有些意识模糊,元衡看了他两眼,目光便移向另一人。


    郑伊湄眉眼间俱是淡然,可那眼底看去,是不屈不畏。


    那种目光,和他的王妃很像。


    郑伊湄开口,“晋王打算如何处置我们两个?”


    元衡冷道:“郑姑娘可知道,帮朝廷命犯出逃乃是大罪。”


    “那又如何?”郑伊湄立刻道:“我既选择帮,便不会不知道,你都要处置,便将我二人一起处置了吧。”


    元衡凝起眉,继续道:“郑姑娘若是现在改口,本王可以看在郑家主的份上,饶你一命。”


    郑伊湄摇头,看向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须臾间她又垂下头。


    她这一生对不起父兄,他们都待她很好,可她应该是要让他们失望了


    她舍不下,舍不下面前这个陪了她十七年的人。


    她知道,没了他,此生再难有欢愉可言。


    郑伊湄弯起唇角,静静地盯着地面,渐渐地,那双清亮的眸变得灰暗无光。


    她抬头,嘴上还挂着笑,“请便吧”


    元衡摆了摆手,队伍中走出两人,一人拿了酒壶,一人拿了两盏酒盏。


    清酒缓缓倒入杯中,时间却仿佛凝固,漫长而永恒。


    郑伊湄盯着那两盏酒,说不出的平静。


    她抬眼,问道:“晋王殿下可还记得,臣女曾经救过殿下一命?”


    这件事从来没摆在明面上,元衡便是沉默许久,才答道:“记得。”


    郑伊湄笑了笑,“臣女自知犯下大罪,不求活命,只求死后晋王能将我二人葬在一起。”


    “还有,莫要追究皎皎的罪责。”


    元衡道:“好,这些本王答应你。”


    两盏酒送到面前,押着两人的军士松开手,崔迟景直直往下栽去。


    郑伊湄扶着他,轻声问道:“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似是用尽了一切力气,睁开眼,启开唇。


    郑伊湄捧着他的脸,凑近些,想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可到头来却听到一句,“你能不能不要陪我一起死?”


    刚才的郑伊湄并未掉一滴眼泪,可听到这句,却是泣不成声。


    她摇了摇头,眼瞧着他就要不清醒,端来那杯酒。


    凝视着酒中的倒影,两滴清泪划过,掉落到酒盏中。


    额头相抵,她轻轻问道:“崔迟景,你知道民间的寻常百姓是如何喝合卺酒的吗?”


    她这么问,却是未能等来回音。


    郑伊湄默声笑了。


    她将那杯酒送到自己的唇前,又握紧他的臂,从自己的臂弯中穿过。


    如此喝酒的场景,她想过无数次。


    若能同他远离洛阳,闲云野鹤,赌书泼墨,做一对寻常夫妻,拜过堂喝杯交杯酒,只请几个好友在山间摆个小宴庆祝,也是极好。


    不过如今这样,也算是如愿罢。


    青山做媒,白云为聘,天地为证,群鸟为宾客,如此这般也算是此生做过夫妻。


    剩下的便只能寄予来世了


    山风吹卷呼啸,两杯酒饮尽,酒杯掉落在地上,风也便停了。


    *


    岑璠醒来是在王府的那一方小院中。


    天还亮着,那光刺眼,不似黄昏。


    她陡然间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睡了一天一夜


    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换过,换成了她常在王府就寝时穿的软纱裙,就连身上也变得清爽。


    她绝对不可能睡得这么沉,连什么时候被换了衣裳,被清洗过身子都不知道。


    房中有一股幽飘散,不似寻常的味道。


    岑璠隐隐觉得是那香的原因。


    她起身,正要下榻,却忽然停住。


    她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卡上了一只金色的手环,而那手环连着一条金链,那条金链在阳光下闪烁金光,透着寒芒。


    岑璠怔了一瞬,似不敢相信,拽了拽那条金链。


    金链的另一端连向床榻,并不算短,但她也出不了这间屋子。


    岑璠心里忽地异常烦躁,使劲拽了几下那金链,一张楠木打得雕花床被拉的隆隆作响,可金链却扯不断。


    这几声响却似是招来了人。


    门打开,元衡目光移向她,若无其事坐在床边,将那串金链摊在手上,像是在同她展示一般。


    岑璠一时慌乱,“你要做什么?”


    一串金链从他手里掉落,玲玲作响,元衡看了她一眼,温柔地笑了。


    “自然是怕王妃再跑出去,伤到怎么办?”


    那笑容和声音太过平和,让岑璠不寒而栗。


    元衡握住她的手腕,反复看了看她手上的摔伤和勒痕,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些。


    岑璠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上被上了药。


    他似是没打算做什么,走到桌前,拿起药瓶,往她手上耐心地上药。


    她皱眉,眼神中是愤恨,“把这条链子去了。”


    元衡置若罔闻,小指轻轻铺好她手上的药粉,起身淡淡说了声,“不可能。”


    岑璠下意识蜷手,他却道:“手上刚上好药,别弄脏了手和衣裙。”


    “这么自欺欺人有意思吗?”岑璠看他放下药瓶,低眼走来,眼神和语气尽是嘲讽,“晋王殿下难道准备锁着我一辈子?”


    不知道这句话如何触怒了他,他站在床前,手抚向她的脸颊,猛然抬起她的下颌,低眼道:“你若还想跑,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居高临下俯视她,那目光和昨日她见到的如出一辙。


    高高在上,全是蔑视。


    岑璠眼神陡然又变得凌厉,冷声问道:“他们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元衡唇抿成一条缝,沉默许久后收回手,淡淡吐出两个字,“杀了。”


    岑璠有一瞬的失魂,可想了片刻便摇头,“不可能,你不可能杀了他们。”


    “就算你敢杀崔迟景,你也不敢杀郑家人!中书令还在,你绝对不敢杀她!”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愈发笃定  ,眼神中的讽意便愈发肆无忌惮,“晋王殿下,别骗人了!”


    “本王确实没你能骗人。”


    说罢,元衡从腰间扯掉一只香囊,扔到她的床上。


    岑璠认了出来,嘴微张,便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元衡神情冷漠,可细细看去,竟是有些颓废挫败。


    他声音幽冷,“王妃可否同孤解释解释,这个香囊是作何用?”


    岑璠还在想他是如何发现的,须臾间一个念头闪过,“你让人给我诊了脉?”


    这只香囊无色无味,若只是闻,平时诊脉并不会诊出异常,顶多是有些许气血不旺盛。


    可前几日他们总在这院子中行房事,她回去将那香料掺杂在茶水饮食中服下,也能起到避子的作用。


    然而这么做药效终归不如之前温和,有些伤身,一诊脉便能诊出体寒。


    元衡反问:“不然呢?本王若不诊脉,还要被王妃蒙在鼓里多久?”


    他平日生怕她磕了碰了,连受点凉都要担心,在椒房中把她娇养得气色红润,水灵灵的。


    她却这么糟践自己的身子。


    为了不要他的孩子,为了能和他划开界限,她竟然舍得这么糟践自己!


    还有为了那两个人,她手上膝上摔的都是伤


    她舍得为那两人受伤,心甘情愿挡在那两人身前,这一切的一切,却都要将他的真心踩在脚底下践踏。


    元衡手攥紧,眼睛红的似要滴出血,“孤昨日便该将那两人都杀了!”


    他果然没杀他们


    岑璠眼睛微动,撇开些目光,却是什么也没说。


    她越说他便是越怒火,两个人只要都性命无忧便好,其他的什么都无所谓


    元衡看得懂她的心思,“他们确实没有死,本王若想让他们死,大河之畔诸多暗卫早都将他们杀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岑璠才想起,他在大河布下的暗哨,犹如天罗地网。


    他有心放他们去晋阳,没打算杀他们


    岑璠心终于定了下来,刚准备松一口气,却听那疯子又改了主意:“不过本王现在又不想放过他们了。”


    她声音又冷了几分,问道:“你什么意思?”


    元衡轻轻一笑,目光似带着戏谑和玩味。


    “他们如今在本王的手上,王妃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吗?”


    岑璠并不想猜,也不想自己就这么说出口。


    她咬了咬牙,冷道:“还请殿下明示。”


    元衡坐了下来,目光落向那条金色的链子上,而后又回到她的脸上。


    那俊美的脸庞近乎妖异,眼底深邃如墨,要浸透了似的,“取悦孤,孤带你去见他们,如何?”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服侍


    听到他这句,岑璠摇头笑了。


    她微长的眼尾轻挑,“殿下想要我做什么?”


    元衡一直觉得她生了双好看的眼睛,那双眸向来清冷,现下这般,带了些妩媚,似含有秋水,勾人心魂。


    他勾起唇,道:“什么是取悦,王妃不知道?”


    她不卑不亢,“当然不知道,要不殿下教我?”


    元衡并不在乎她这副态度,似是有耐心,轻轻撩了一下她鬓边的碎发,看向她微松的衣襟,轻飘飘道:“脱了。”


    岑璠收起刚才那副轻浮姿态,微卷的眼睫掀开,紧盯着他。


    元衡冷笑,“怎么,不是让本王来教吗?”


    那声音戏谑,像是一切尽在掌控,“王妃若是想再见到他们,那就得好好学。”


    两人就这么对视,须臾后,岑璠莞尔一笑。


    她坐起身,伸出手臂,勾上他的脖子,带的那锁链清脆作响。


    一截藕臂搭在他的肩上,露出白嫩的肌肤,连带着一截锁链坠在胸口前。


    她魅眼如丝,身上还带有清香,轻笑道:“那我给殿下脱,那算不算是无师自通?”


    元衡一只手将她的腰按近些,脸上同样的带着笑,“自然算。”


    岑璠瞬间黑下脸,她抓住他的衣领,用力扯开他的衣裳,扒到他的臂弯。


    他胸口大敞,锁骨分明,大片的肌理纹路流畅得恰到好处,配上他这张脸确实算得上无可挑剔。


    岑璠撇开眼,放下手。


    “怎么不脱了?”元衡握紧她那只锁住的手腕,扶到他的腰间,“王妃进王府后,还从未给孤更衣,今日服侍一二,有何不可?”


    岑璠盯住他,哼笑一声,咬牙切齿,“当然可以。”


    她指尖碰上他的玉带,带上的白玉冰冷,她两手紧扣,近乎用扯,和元衡口中的“服侍”没有一点关系。


    元衡就这么任由她扯,那条云纹玉带样式繁复,她扯了半天还是没扯开。


    他脸越来越冷,最后还是没了耐心,握住她的手,掰开她乱抓的指,往该放的地方一扣。


    玉带轻巧地解开,他便起身,双膝跪上来,整个身子往前压住。


    他把她刚才对他所做之事照着做了一遍,扯住她的衣裳,用力一撕。


    男人的力气终究要比她大一些,身上的纱衣被撕开一个裂口,腰间的细带被熟练地抽开,甩在床下。


    炽热紧贴,岑璠想用脚蹬,手上胡乱拍打,锁链沙沙作响,他烦躁地用膝盖抵开,硬生生挤了进去。


    他走了许多日,猛地闯入,岑璠差点背过气去,额头上冷汗直冒。


    元衡似是感觉得到,低眼看她,神情还是冷漠,蹬掉鞋子,抱着她仰躺在床,向上抬了抬。


    他抬头扫了两眼,盯住她,还是那句,“取悦孤,会吗?”


    岑璠抿住唇,跪坐在那里,额上冷汗涔涔。


    元衡知道,她是会的。


    上一世会,这一世也懂,只是不愿意。


    他手握紧她的腕,金链发出阵阵响声,不绝于耳。


    ……


    岑璠走的那晚,元衡曾回来过,将她身边伺候的人都看管了起来。


    乳娘当晚彻夜未眠,隐约能猜到些什么。


    今日被放出来,本想找个时候劝上一劝岑璠,却打听到两人未从西边的小院出来过。


    到了午时,乳娘在房内终于有些坐不住,向灶房一打听,才知道两人连传膳也不曾。


    乳娘知道自家姑娘的脾气。


    可再怎么怄气,也不该不吃饭呀。


    乳娘心里直道不行,让人收拾好饭,提着食盒去了西面的院子。


    那院子门口有侍卫把守,乳娘笑脸相迎,说是去里面送饭。


    侍卫面色为难,似不愿让她进。


    乳娘徐徐道:“这午时都过了,两位主子再怎样总要吃饭,二位不如让老奴把饭送进去。”


    两个侍卫相顾,让出门来。


    乳娘轻步去了院子,正准备敲门,却是听见窗棱的响声。


    那响声她来时并不大,是以她未曾注意,可现在却是清晰可闻,还伴随着几声锁链的响声。


    乳娘向声响处看了一眼,只见那扇窗半掩,却有一只伸出的玉手。


    那只手紧紧抓着窗,


    似还是握不稳,松了又握,腕上一条金色的细链在窗棂上摇摆碰撞。


    窗内的场景也依稀可见,白润细腻的香肩外露,纱衣半掩,影影绰绰。


    乳娘迅速移开眼,只觉无处自容,迈开步子又走了出去,连饭盒都不曾留下。


    一个时辰后,院子内才下令传膳。


    岑璠还未沐浴,只简单擦洗过,一头乌发早已散开,身上换了件月白长袍。


    就连用膳时,手上的锁链都不曾解开。


    岑璠本觉得他是在吓唬他,可就算是他在她身上发泄了一通,依旧没有解开锁链的意思。


    她问的时候,连尊称都省了,“这链子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松开?”


    元衡未理会她眼中的怒意,给她盛了碗鸽子汤,淡淡道:“等你为本王诞下第一个孩儿的时候。”


    岑璠沉默片刻,问道:“殿下是觉得,有了孩子我便不会离开王府了,对吗?”


    元衡又把她的碗拿来,给她布菜,“等你真的有了,便知道了。”


    岑璠读出了他眼中的执念,她冷声道:“你做梦!”


    她终于在他面前收起了伪装。


    先前她妥协退让,随和淡然,不过是因为她留有后招罢了,她知道她不会有他的孩子。


    现在他揭穿了她的后招,她没了退路,便亮出了自己的爪牙。


    元衡不理会,她现在这点脾气,他觉得他也还是能包容的。


    他悠闲地给她布好菜,那摆出的花样比起宫里人摆的也分毫不差。


    “王妃也饿了,先吃饭吧。”


    岑璠未动一口,“你娶了我是不会有孩子的,我既然能想出调香的法子,就能想出其他千万种法子,毕竟就算怀上,在是在我肚子里…”


    元衡听着听着,夹菜的手停在原地,渐渐颤抖。


    他重生后,有很多事还是无法预料,可最大的变数便是她。


    他从未想过,上一世宁可为他付出性命的人,这一世会厌恶他至此。


    她把他和她的孩子视作孽种,宁可伤害自己也不要。


    他与她为何会到今日这个地步……


    元衡内心挣扎痛苦,她的这番话像是冰锥扎在心头。


    他站起来,声音哑然:“你不想生便不生,本王也不在乎。”


    *


    杨氏盘踞晋阳,杨知聿作为杨樾义子,极得杨樾信任,在晋阳分府别住,


    这一日,杨知聿被晋王叫去了王府。


    他走时,身边的亲信问道:“晋王可是要问崔家的事?”


    杨知聿面色平静,“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慌什么?”


    杨知聿进王府时,身后有侍卫跟随。


    平日若他进王府不会如此,顶多有韩泽他们相迎,他知道晋王在向他施压。


    这处书房并非他二人常待的湖边,而是在前殿,是晋王平日找下属议事的地方。


    杨知聿闲庭信步走到他的书房,那扇门大开,他走进书房,身后的门被两个侍卫关上。


    他正式行了一礼,“晋王殿下找微臣,可是有要事?”


    元衡未让他坐,问话的语气中满是肯定:“崔家的事是你的手笔对吗?”


    杨知聿坦荡承认道:“殿下英明。”


    元衡手指轻敲桌案,“同孤说说吧。”


    “说什么?”


    元衡道:“说说近来的事,还有你和崔家的恩怨。”


    杨知聿负手而立,并未遵他之命全盘托出,“殿下不都知道,为何还要问臣?”


    元衡看他,眼神严肃凌厉,“所以萧晗是你送往洛阳的?”


    杨知聿笑了笑,“太尉将萧昀的藏身之所告知萧晗,不就是想让他走投无路,主动去洛阳找皇帝吗?”


    “臣不过是顺水推舟,告诉萧昀还有崔家这么一个筹码,带他避开殿下的人马,送他去洛阳罢了。”


    这和元衡猜测的大差不差,他沉默片刻,讥讽道:“你为什么不告诉孤,你和崔家有仇?”


    杨知聿不明所以,笑了两声,“臣需要告诉殿下什么?殿下又能帮臣做些什么,难道要劝臣放下杀母之仇,顾全大局是吗?”


    元衡看着他,眉头深凝,“令堂和崔纪是什么关系?”


    杨知聿敛起眸,声音转而变沉,“他和我母亲没有关系,是他的儿子…”


    “你还记得,崔纪有个儿子在赤城待过几年吗?”


    元衡的记忆中,是有一位崔氏的公子在赤城任过官,那是崔纪的二儿子,那时他还小,并未见过此人。


    听说那崔氏的二公子在赤城待了两年,被召回洛阳任职的途中得了急症,死在了路上。


    他竟是和那崔家的二公子有关,细算年岁,如果那二公子有个儿子的话……


    想到这里,元衡煞然抬头,似觉得不可思议。


    杨知聿继续道:“我的母亲原姓尉迟,外祖父死后,母亲拜尔朱氏为义父,在赤城居住,那时崔氏二公子和现任尔朱氏家主关系极好,尔朱氏常来赤城,一来二去母亲便和崔氏的二公子相识了。”


    “你……”


    “没错,若不是当年崔纪阻拦,如今我也该姓崔吧…”杨知聿长舒一口气,“当年母亲知道自己有身孕后,崔纪找过她,以尉迟家为要挟,母亲便自己回了平城,和崔二公子断了往来。”


    元衡从未觉得面前之人如此陌生,“你的意思是,你该姓崔,却想杀崔氏的人?”


    “对,他崔二不过是个懦夫,崔纪说什么便只敢遵从不敢违背,说让我母亲断绝往来,便一句话不再过问,母亲被崔纪害死,他也从未来祭拜过。”杨知聿自己都觉得可笑,“说起来,我连他这个亲生父亲长什么样,都没有见过呢。”


    元衡问道:“所以你要崔家满门都付出代价?”


    “不然呢?”杨知聿挑眉,“我从未吃过崔氏一粒米,他崔家人未养我一日,却害死我母亲,为何我不能让他们付出代价?”


    “怪也该怪他崔氏作恶太多,得罪了太多人才对!”


    最后这一句元衡没办法反驳,若不是怕世家就此失势,郑家主又像上一世一样,为了女儿记恨杨氏和他,归隐不再过问世事,他也不想救崔家。


    可他还有一点不解,“那你为何又非要要崔迟景的性命?”


    杨知聿冷哼一声,衣袖后摆,“当年随崔纪来赤城的,正是她崔芙,当年她正在与杨氏议亲,那时杨氏为皇后,崔家不想闹出丑事,所以母亲才会离开赤城。”


    “他们父女一个二个自私自利,母亲被毒杀时,殿下觉得那崔芙会不知道?”


    他就是要让她和崔纪都付出代价,当年崔氏如日中天,尔朱氏怕惹麻烦,母亲刚死便把他送去了军镇上,受尽磨难…


    他就是要让她的儿子也尝尝,失去亲人后还要想尽法子挣扎活下去的滋味!


    元衡一时理清了来龙去脉。


    他还记得他十五岁那年,杨樾在军镇掌权后恢复身份,面前的少年拼了命也要拜杨樾为师,后来还干脆改姓,认作义父。


    因为他知道,他与杨樾有共同的仇人,而杨樾恰好又是崔芙从前的丈夫…


    面前这个人不仅仅是要一个义子的名分,他是想要取代崔迟景的位置,恶心崔芙。


    元衡身子向后,靠向后面的凭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越看越不熟悉。


    原来是个疯的。


    元衡蓦地一笑,“那你拜杨樾为义父不膈应?当年崔芙嫁的人是他,说来也是间接…害死了令堂。”


    “我当然知道,不然殿下觉得上辈子,为何我会帮尔朱氏造反,这一世为何又要帮殿下?”


    元衡便是再也无法反驳,他知道,面前的人是铁了心想报复每一个与他母亲的死有关之人。


    “你不该想杀崔迟景。”他只道。


    “为何不可?殿下是害怕郑家倒戈,殿下觉得上辈子郑中书令归隐,只是单单为了女儿吗?”


    元衡道:“崔家为世家之首,如今少了


    崔家,世家势弱,你觉得谁还能制衡军镇?”


    他气定神闲,理了理桌上的公文,说出的话阴阳怪气,“崔公子与本王的王妃交好,你这么做,恐怕王妃也会记恨你呢。”


    听到此话,杨知聿怔住,负在背后的手也慢慢垂下,“殿下说什么?”


    元衡底下眼,平淡地又重复了一遍,听不出喜怒,“崔公子身负重伤,本王的王妃这几日寝室难安…”


    他说完这句,便再也不说了,手中最后一卷公文狠狠摔在桌子上。


    这么狠狠一砸,终究还是泄漏了些情绪。


    杨知聿陡然清醒,恍然大悟,看向端坐在不远处的人,偶然间瞥到那颈子上一道长长的抓痕,嘲笑道:“殿下自己恐怕也是被记恨的那个吧。”


    他们两个谁也别说谁,谁也别笑谁。


    无论与她有何种关系,他们都不如一个温润如玉的崔公子来的重要。


    元衡手逐渐缩紧,骨节清脆作响,没再说下去,冷眼看他,“你做的这些,难道不怕太尉知道?那可是他的亲儿子,他费尽心思把崔迟景调来晋阳,你觉得他想让他死?”


    “他迟早要知道,可那又如何?”杨知聿胸有成竹,“若是我死,他与萧晗勾结一事便会立刻传到萧昀那里,太尉应该也知道,我送萧晗去洛阳,必定安排了些亲信,如今萧昀在洛阳,这些消息传过去,殿下觉得老皇帝是会听萧昀的还是听杨氏的?”


    元衡抿唇,许久后才说了一句,“好手段。”


    杨知聿知道他说这么多,想做什么,“殿下放心,我不会再动崔迟景,我的目的已经达到,剩下也不会让殿下太为难。”


    他跪地颔首,行一军礼,“臣擅作主张,犯下大错,自请去军镇驻守,殿下担忧军镇独大,臣愿将功赎罪,为殿下分忧。”


    *


    岑璠这几日,一直被锁在西边的院子。


    那条金链不算短,她在室内能正常走动。


    自那日放过狠话,他便再也没来过。


    兴许是真的因为子嗣之事对她失了兴趣,又或许这几日在忙些别的。


    岑璠无事可做,这几日也无心再画,时常坐在窗边的贵妃椅上,一坐便是一下午。


    夕阳洒脸上,院中似传来脚步声。


    岑璠眼睛微移,便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他身后还跟了一个婢女,不知道吩咐了什么,那婢女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径直朝这处暖房而来,她移开目光,深吸一口气,垂下扶在窗上的手,一条锁链微微晃动。


    他进屋时,似是心情极好。


    岑璠早已见惯,也不觉得稀奇,也不想知道原因。


    他坐在她背后,下颌搭在她的肩上,陪她静静看了许久,才问道:“在想什么?”


    岑璠余光睨向他,直白道:“在想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


    元衡不答,却也没再提什么生不生孩子的事。


    他埋头,轻轻嗅了嗅她身上的香气。


    岑璠皱了眉,想呛他几句,却听见了敲门声。


    是刚才那个小婢女。


    那婢女端了一碗药,热气腾腾的,放在桌上。


    岑璠自觉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什么?”


    谁知元衡却没让她过去,只自己坐在那张檀木桌案前,徐徐道:“王妃前几日说,不想要子嗣,本王仔细想了想,其实有没有孩子都不重要,不想生其实也无妨。”


    岑璠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怎么骂。


    他端起药碗,吹了吹上面的热气,语气温和,“只是那香囊还是会伤身子,本王这几日派人找了一种药,专门给男子配的,以后这药本王来喝。”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把他们全都送走


    元衡说完,便仰头将那碗药喝了下去。


    岑璠静静看着,没有劝阻,更谈不上感激。


    这药究竟是干什么的,她现在还不知道。


    他说是避子的,可这只是他嘴上说的,不可全信。


    岑璠盯着那碗药,撇开目光,仍看着窗外,任由秋风扑在脸上。


    秋日渐凉,门外一两片叶已经泛黄,在夕阳下摇曳,粼如波光。


    院里的花前两日凋谢了一批,现在换上了几盆盛开的秋菊,却难掩萧瑟。


    元衡叫下人撤开药,便又同她坐在同一张椅上,握了握她的手心,伸手将那扇窗关上。


    他似是不满,可到底也没冲她撒气,“你喝的药伤身子,明日孤找个医士,给你调理几个月。”


    岑璠斜睨了一眼,细长的黛眉微挑,问道:“殿下不是不想要子嗣吗?还在乎这个?”


    “这可是你的身子,本王当然在乎。”


    元衡看她,一双凤眼少了些冷,像是被晕开在水里的墨,深邃荡漾,“你是不信本王?”


    岑璠眼睫轻颤,未答是否,可他却有自知之明。


    他的手覆在她脑后,猝不及防探入,岑璠尝到一片苦涩。


    她推开他,元衡倒也没强迫,“尝到了?”


    岑璠食指抹了抹嘴角,像是嫌弃至极。


    他道:“孤没骗你,你不想要便不要,就咱们两个也好,现在有个孩子也是麻烦。”


    “等你哪日想要了,便和孤说,孤随时都能给。”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直视她的眼睛,自说自话,一点都不闪避。


    连岑璠都不得不怀疑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想要争夺皇位,又不想要子嗣,给自己喝药,莫不是真的疯了?


    岑璠打量他,却还是没能彻底信。


    元衡轻笑,似是不在意她信不信,手掌覆上她的脸颊,又侧了头。


    他喝过药,又同她说了这么多,岑璠知道他是要做什么。


    她默不作声张嘴。


    元衡吃过数次亏,知道她又要咬他,先她一步退开点,“她醒了,你若是听话些,孤明日带你去看她。”


    岑璠停住,两人的唇近在咫尺,几近相贴。


    她似有些恍惚,轻轻问道:“谁醒了?”


    “郑家的六姑娘。”元衡停顿片刻,在她耳边又补充道:“本王安排他们假死,把他们安置在一个地方,找人看着,郑氏醒了,可那崔公子伤势太重,本王已找人细心医治,能不能醒来,还要看造化。”


    他说“造化”二字时,抬眸看向她,带着笑意。


    岑璠眼神闪烁,显然是在动摇。


    元衡看得出,他欺身而上,褪去她的鞋袜。


    被掩上的窗被风吹开,夕阳从缝隙中漏进一室,衣袖垂落,嫩白的趾如珠玉,微微蜷起,贝般的粉甲在照耀下莹莹泛光。


    金轮渐落,一室渐暗,风微凉时,一只手又将那扇窗的最后一点缝隙重重关住。


    关的严严实实。


    岑璠趴在那张贵妃椅上,手松垮地垂下,一条金色的锁链落在地上,直连向床头。


    衣裳被褪去一半,香背外露,他俯在她的背上,道:“崔家之事背后有太尉,还有杨知聿。”


    说这话的时候,他明显能感觉到她的脊背一紧。


    “你是不是没想到?”元衡问,似也没打算让她回答,“你放心,他自请去了军镇,很快就会走了。”


    岑璠确实没有想到,此事背后还有杨知聿从中作梗。


    可她也着实不知道,她要放心什么?


    室内寂静,只有背后的男人在自言自语,“本王那日伤了崔公子,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那里面不止有孤的人,若让他们知道孤包庇逃犯,孤也难做。”


    “等崔迟景的伤好了以后,孤把他和郑氏也送走。”


    把他们全都送走,这样便好了


    *


    翌日,元衡兑现了他的承诺。


    那只金环终于从她的手上取下来,只是他寸步不离,一刻也不肯放开她的手。


    比起平时带的首饰,那只金环卡的稍紧些,在她的手上留下了一道红印。


    他陪她一起上车,直到坐上


    那辆香车后才发现那道红印。


    他看了又看,没有道歉,也没有做出别的承诺,只说了一声,“回去之后孤给你上药。”


    岑璠一路上都未与他讲话,记着窗外的风景。


    可她对晋阳并不熟悉,只知道他们在向南走,走进了山里。


    马车沿山路盘旋而上,渐渐认不清方位。


    最后那辆马车停在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小院前。


    推开门走进小院,那人正坐在床榻边,换回了女子的衣裳,一身浅青色大袖长袍,螺髻翘然,一只白玉簪斜戴在髻上,面色红润,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给床上的人擦脸。


    从窗外看去,俏丽婉约。


    郑伊湄听到些声音,朝窗外看去,似是愣住,一动不动。


    岑璠眼睛红润,朝她跑去。


    元衡不放心她单独和两人说话,紧随其后,大步走过去。


    郑伊湄在瞧见岑璠跑来时,便连忙坐起身去开门。


    门开之时,岑璠猝不及防紧紧抱住她,声音颤抖,“真是太好了”


    郑伊湄往后踉跄了两步,而后莞尔一笑,回抱住她,“皎皎放心,我一切都好。”


    元衡就这么在门外站着,默默看着两人相拥,互诉衷肠,目光幽深,可到底是忍住没将两人拉开。


    岑璠问道:“崔公子怎么样了?”


    郑伊湄眼眸低落,低声道:“还没醒”


    她注意到元衡,行了一礼,“多谢晋王殿下。”


    元衡冷道:“不必谢。”


    说罢,他自己先走了进去,来到床前,让出位置,想让岑璠看个清楚。


    岑璠走进门去,便看到崔迟景躺在床上。


    比起上一次见他,他的唇上明显有了血色,身上的衣物也被换过,少了些狼狈,又恢复了那副世家公子的贵气模样。


    看样子算是救了回来。


    元衡问道:“他的伤今日怎么样了?”


    郑伊湄坐回床边,收拾了刚才放在地上的盆,摸了摸他的额头,牵起他的手,道:“肩上的伤已经开始愈合了,这几日也没再发热,医士今日来看过,说是应该这两日便能醒过来。”


    元衡颔首,“本王给你们的假死药虽是无毒,但醒来后还会昏沉几日,此地不可久居,等他伤养的差不多,本王会叫人送你们去平城附近,你可愿意?”


    他虽是在问,可这番话到底多是命令和安排。


    郑伊湄一行礼,“但凭晋王殿下安排。”


    “你们在这里的事,我会会一五一十的告诉郑中书令,郑姑娘要明白。”


    郑伊湄愣了愣,而后点头,“臣女知道了。”


    元衡没再说什么,转而问她:“那王妃觉得这般安排如何?”


    岑璠知道,他也并非在问她。


    他从一开始便这么打算,想把他们送走


    她抿了抿唇,屈膝道:“多谢殿下。”


    郑伊湄看着两人,轻轻皱眉。


    两人只又寒暄几句,元衡便往门外走。


    岑璠见他不打算多待,也没要求要留下,见好就收,默默转头同他向门外走去。


    郑伊湄却站起身,“晋王殿下。”


    元衡转过身去,“何事?”


    郑伊湄问道:“那日晋王殿下答应臣女的事,可还作数?”


    元衡还记得答应她的事。


    第一个是将她二人葬在一起,如今他们都活着,便是无从谈起。


    另一件事便是不追究她


    可他也只是锁了她而已,他追究了什么?


    元衡顿了一瞬,沉声道:“当然作数。”


    *


    岑璠不知道他同郑伊湄说过什么。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盯着她前段日子被锁住的手腕,令她不适。


    岑璠缩回手,问道:“刚才阿湄同你说了什么?”


    元衡回过神来,他不喜欢她叫她阿湄,这么叫说不出的亲切,他也不喜欢旁的人叫她皎皎。


    想到刚才两人相见时热泪盈眶,还有难舍难分的样子,元衡莫名堵塞。


    他若无其事道:“没什么事。”


    岑璠还问出些什么,可他手指一直摩挲着她腕上的红痕,显然是没兴趣回答。


    他声音柔和,似比来时少了些戾气,“这几日,手腕可难受?”


    岑璠怒极反笑,“殿下觉得呢?”


    元衡放下她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扣,“回去之后孤给你上药。”


    还是这么一句。


    岑璠知道,他并没有撤掉那条金链子的打算。


    她并没有问出口,转而又问起另一件事,“那日我骑的那匹马,可是死了?”


    元衡轻哼一声,“不过是匹劣性的马罢了。”


    “我说的是尔朱姑娘送我的那一匹。”她道。


    元衡冷笑:“现在想起那匹马了?”


    他端坐,道:“王妃放心,那匹马没有死,只不过是腿摔断了一只,以后可能无法跑了而已。”


    没办法跑了吗


    岑璠心里一时难受,她问道:“能带我去看看那匹马吗?”


    元衡道:“当然可以。”


    王府内有马厩,两人回王府后,便径直向马厩而去。


    那匹马养在单独的马棚里,马棚中铺有一层厚厚稻草,那匹温顺的红马跪卧在那里,安安静静。


    它的前腿上缠有一侧绷带,前肢突出一块儿,想必是很疼。


    可那匹马还是在乖顺地吃草,见到她这个罪魁祸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安和暴躁。


    岑璠在马厩外面看着心疼,抬步就想走进去。


    他抓住了她的臂,“脏。”


    岑璠平静道:“我想进去看看”


    元衡抿了抿唇,便是放开手,从地上提起她曳地的裙摆,抽走她臂间挂的那只披帛。


    岑璠进了马厩,那只马似是有反应,马脖动了动,马的眼睛无瞳,岑璠也不知道它是不是想看她。


    她半蹲下,轻轻顺着它的鬃毛,轻声道:“对不起”


    那匹马还是安安静静,连鼻子都不曾嗤一下。


    元衡随她一起蹲下,就这么漠然看着,“这只马过一阵会有人来治,虽然之后不能跑,还是能站起来的。”


    岑璠听尔朱阳雪说过,一匹马若是再也不能站起来了,会变得性情暴躁,很快就会死了。


    若是还能站起来,便还是能活着


    可也只是活着而已。


    岑璠点了点头,“多谢殿下。”


    “皎皎,你我是夫妻,何须说谢”


    岑璠似没有听见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她轻轻侧头,贴近那匹马。


    那匹马似有感应,回头蹭了蹭她的脸颊,状似亲昵。


    元衡不知道她为何这样,为了一匹马而悲哀。


    “孤这里还有很多马,也有性情温和的,你可以随意挑。”他想了想,又道:“之后你若要跑马,孤会陪着你,不会拘你一直在院子。”


    岑璠未有回应,须臾之后又是一句,“多谢殿下。”


    元衡抿了唇,脸色黑了一瞬,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表情,沉声道:“回去吧。”


    岑璠仍是没听见似的,头靠在马的脖上,整个身子坐在了草垛上。


    元衡皱眉,面露不喜,抱起她往回走。


    两人径直回到了小院。


    如今小院的仆从越来越多,王府众人也不知道,为何主子放着正殿不住,非要挤在西边最不起眼的院子。


    她的裙摆刚才在马厩蹭脏了,元衡吩咐人拿来了一套新衣裳换上。


    这些日元衡给她手心上药,熟悉药瓶存放的地方,在她换衣服的时候,他找到凉膏,剜出来一点,指尖在那大片的暗痕上涂抹,涂了厚厚一层,不厌其烦。


    想到刚才那匹马,岑璠忍不住说道:“涂得再厚,又有什么用呢?”


    元衡手指一顿,而后低下头,道:“会有用的。”


    清凉的药膏贴在肌肤,满屋子的清香味,他放下她的手腕,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药膏,而后手指又勾起了那条锁链。


    他看了看面前的女人,就要将那条锁链扣在她另一只手腕上。


    岑璠下意识收回手,看他的目光似夹带着抗拒和怒意。


    元衡笑了笑,“不愿意戴?”


    岑璠冷道:“殿下觉得呢?”


    元衡看了看手里的那条金链子,越看自己也越来越觉得没意思。


    他将那条金链扔在床角,道:“不戴也罢。”


    他抬起手来,轻抚她的唇瓣,瞳中颜色如深墨幽黑。


    岑璠竟是刹那间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他又要让她取悦他了。


    第50章 第五十章(一更)洗干净


    西院并不算大,净房就连在屋子后头。


    元衡向来爱干净,此前为了让她好受孕,云雨过后,他陪着她到第二日清晨才沐浴,这已经是他所能接受的极限。


    如今没了顾虑,便立刻恢复了夜里叫水的习惯。


    她去马厩后,即使换了衣裳,元衡也觉得不


    够干净。


    净室里雾气朦胧,不似正殿有个浴池,室内只放了一只浴桶,不过两个人坐进去也是足够。


    里面没有婢女侍候,所幸的是浴室内还算安静。


    浴桶内的花瓣漂浮,在水面上遮住一层,偶尔荡漾起一点涟漪,还有水波的声音。


    “洗干净。”室内回荡起的声音,低哑带着欲望。


    紧接着传来一声,“你做梦!”


    这一声呵斥,就连净室外的奴婢也听得清楚,心里直打颤。


    元衡却并不畏惧,他直视她,手上使劲引着她握住。


    碰到那近乎烫手的温度,岑璠吓得缩了一下手。


    他笑得近乎顽劣,岑璠皱起眉,咬了牙,张开手就要就要狠捏上去。


    元衡有所察觉,先她一步提起她,让她坐在他的腿上,使劲握住了她的手腕提出水面。


    那双细白的手带起一朵花瓣,挂在小指上,格外妖艳。


    他似是不可置信。


    岑璠展开一副笑,那笑容同他刚才一般轻浮,“怎么?殿下是怕了?”


    元衡收起脸上的错愕,下颌微动,冷嗤一声,神色骤然冷厉。


    他将她又往上抬了抬,岑璠坐得高了些,白润的肩露出水面,低眼去看他。


    他抬头与她对视,捏紧了她的手腕,搭在他的肩上,重重沒入,没再给她去握住的机会。


    既而净室内的水声大了许多,水洒出浴桶,啪嗒作响,久久未息。


    *


    杨知聿离开的前一日,去王府拜别。


    那一日,一场秋雨又让晋阳的清晨浮上一层冷霜,后殿的湖水泛着寒。


    水榭之中,有女子在提笔作画,看不清在画什么。


    她身上披着一件锦绣厚衣,水榭周围不只有一个婢女,有人在炉内添着炭火,有人在烹茶。


    杨知聿不由驻足,多看了几眼。


    水榭中的人未看他,只静静画自己的,反倒是周围的小婢女一个二个向他行礼。


    跟在一旁的韩泽提醒,“杨将军还是快些走吧,殿下在等着呢。”


    杨知聿看向远处的书房,只见有人坐在那书房内,里面同样烹了一壶茶。


    那个人在向这边看,不知道是在看他还是在看水榭中的女子。


    元衡请他去后殿的书房,交代了一番军镇的事。


    他从晋阳调走一些兵力,由杨知聿带去军镇。


    柔然此次出来指认崔氏,是盯上了有崔氏势力的赤城,崔氏一败,赤城会有动荡。


    这背后并不是杨知聿在从中作梗,而是杨樾。


    元衡也没忘,上一世他是怎么丢了军镇兵权的。


    杨知聿记恨杨樾,他也应该没忘上一世的杨樾对尔朱氏做了什么。


    其实若无崔氏之事,安排他去军镇再合适不过,此人上一世在军镇翻手云覆手雨,能联合被杨氏打压多年的尔朱氏谋反,重来一世帮他稳住赤城肯定也能做到。


    不过现在看来,这颗棋子还是太不受掌控了。


    那壶茶滚了起来,元衡将炉上烹的茶提下来,提醒道:“此去军镇,会有老齐与你同去,等崔氏之事一了,孤也会去军镇。”


    杨知聿提起茶壶,先给他倒了一盏茶,无视他眼中的试探。


    他知道,面前的人生性多疑,前世如此,今世也要防着他。


    他若无其事道:“殿下这茶是从洛阳来的吧,晋阳可见不到这种好东西。”


    元衡也没有回答他:“孤的王妃在晋阳无亲友,却与尔朱姑娘甚是投缘,孤让尔朱阳雪留在晋阳,陪王妃做伴,你觉得如何?”


    杨知聿嘴角挑起一抹讥笑,连眼皮都懒得抬,摇了摇头。


    他还是这么喜欢拿人来威胁,一点也没变。


    杨知聿满不在乎地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轻飘飘说了声,“殿下随意。”


    元衡盯着她,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嘴角笑如云间月,似是胸有成竹。


    杨知聿也没继续说什么,眉轻轻一挑,咂了口嘴,看向门外,“殿下的王妃真是好兴致,只不过一个人画,的确没意思…”


    “外面都在传,说郑氏姑娘和崔氏公子一起殉情,既然崔氏没死,想必郑姑娘也在殿下这里吧。”


    他淡淡道:“我记得郑姑娘和王妃相熟,小皇子满月宴上,一曲高山流水惊艳四座,殿下为何不让郑姑娘陪王妃做伴,莫不会是也有什么顾虑?”


    元衡听的出他话里有话,不过他并未厉声反驳,只说道:“崔公子现在还未醒,况且他们现在也不宜在出现在世人面前,不是吗?”


    “那等崔氏醒了,殿下准备把他们安排去哪里?”


    元衡看他一眼,道:“反正不会是军镇,碍不着你的眼。”


    杨知聿轻轻一笑,“殿下放心,崔氏已不成气候,微臣说了不会对崔氏再动手。”


    “那自然是最好。”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杨知聿又不禁看向门外。


    刚转了头,便听那人又说道:“前些日子舅父去了怀朔,那里是高氏的地盘,你要小心。”


    杨知聿似不放在心上,道:“知道。”


    那高氏并不安分,上一世他和尔朱氏能掀起风浪,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高氏的倒戈。


    杨樾最后还是死在高氏的刀下。


    他若是去军镇,少不了又要与虎谋皮。


    杨知聿嘴角微扬,似云淡风轻。


    他对军镇太过了解,了解到熟知六镇每个掌权者,清楚他们想做什么。


    “孤还没问过你,前一世你离开洛阳后发生了什么?为何你会消失三年?”


    杨知聿自觉也没什么好瞒的,“上一世咱们这位太尉,可是一直记得自己儿子的仇呢,胡太后倒台,尔朱氏进宫,我这个人便也成了一枚废棋,不仅如此,还是杀了他儿子的罪魁祸首,同时也是个麻烦,依咱们这位太尉的性子,自然不会让我活着回军镇。


    “不过我运气好,被…”他话音顿了顿,笑道:“被人救了,又换了个身份回军镇罢了。”


    “你可曾想过,就算这一世崔迟景没死,他也不一定会放过你?”


    这个杨知聿自然想的到,他道:“那又如何?横竖他也不会现在动手。”


    元衡没再多说什么,也许是觉得自己为他担忧实在犯蠢,低头抿了口茶。


    在他端起茶杯的那一刻,杨知聿又看向了窗外。


    那人还在那里画着,身上严严实实裹了一件厚袄,比起上一世只穿薄衣来到此处,境遇好了太多,想来他也是宠她的。


    只是那脸上还是没多少笑容,是同上一世不一样的孤寂。


    元衡刚抿了口茶,便看到他又转了头。


    脖子仿佛就直不了一样,脸上还挂着笑。


    他眉微竖,重重一磕手中的茶盏,茶水洒出来些,“你可以走了。”


    杨知聿收回目光,面对他的逐客令,也没再赖在这儿,起来时叹了口气。


    “望殿下好好待她,莫要再让她难过了。”


    元衡唇抿得像一条线,“不用你多说。”


    杨知聿却也没打算说别的,也没像前几次一样挖苦他,他拱手一礼,“微臣在此别过。”


    杨知聿走后不久,元衡便出了院子。


    他走向水榭,周围的奴仆行礼时,水榭中的女人也没打算理会他,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元衡脸色变冷,大步走上前去,声音却在近时不由放缓,“在画什么?”


    岑璠不答,又沾


    了些黑墨,描绘女子的乌发。


    元衡自己看了过去,那幅画和她面对的广阔湖景完全没有关系。


    那画上一女子躺在椅上,另一个男子坐在一旁,手里抱了一筐樱桃,拿了一颗往女子的嘴里送,女子的团扇轻轻敲在男子的额头上。


    画的还真是惟妙惟肖。


    “你在画他们?”


    “那日偶然看到,便画下来了。”


    元衡哼了一声,目光却竟也久久未能从那幅画上移开。


    雨后一片寂静,湖水一片寂静,秋叶落入湖中,秋波荡漾开,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那幅画上,两个人笑的温馨,给寒秋都带来几分暖意。


    笔落下,元衡低眼,自然而然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微凉,特别是指尖。


    他的手掌包裹住,很快掌心的温暖便传递了过去。


    她喝的那药伤身,前几日手心明显泛凉。他怎么捂也捂不热。


    这几日他找了医士来府上,这些日子调理下来,身子明显又缓回来许多,起码一捂便热了。


    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她,包括她自己。


    他会把她养得很好,给她所有最好的,让她长长久久陪在他身边。


    元衡声音愈发温和,“你想不想吃樱桃?”


    岑璠笑了笑,“殿下说笑,这个时节,哪里还有樱桃?”


    “你若想吃,孤可以让人从南边弄来些。”


    “殿下可莫要乱说,崔氏不就刚因为与南边勾结获罪?”


    元衡知道她心里怨怪,不只是怨他,也怨皇权世道,怨帝王无情,随随便便就能给人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可他目光还是时不时盯向那幅画。


    平常却又温暖,处处让人艳羡,


    于是他便装作没听懂,只道:“担心什么?只要王妃想吃,孤随时让人给你运,喂你吃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