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青春校园 > 沉没黎明 > 60-70
    第61章  若要死这一刻正是愉快高峰。


    卢镝菲见到言真时怔了一下。


    月余未见, 她竟又瘦了些。三月快过去了,路上行人都换上轻薄春衫,更衬得她下巴尖尖,眉宇淡淡疲倦, 坐在屏风前, 薄得要融进那整面描金的白牡丹里。


    她是先到茶室的, 卢镝菲看见她就微笑, 还是那副不着调的腔调:“怎么还穿衬衫西裤,像在上班。”


    言真颔首:“和你见面, 也和上班没什么区别。”


    人和人的相处总是很奇妙,自从彼此确认目的,说话反而多了几分不客气,卢镝菲笑容不减:“我比班好看。”


    在女人面前卖个破绽,讨几句笑骂或冷嗔, 是省力的话题打开方式, 卢镝菲已经百试百灵。


    但言真并不搭腔,她面无表情,像一块浸在冷水里头的冰, 剔透清脆,但又叫人觉得寒冷坚硬。


    她把茶斟上,开门见山:“我约你,是想聊聊柏家的事情。”


    “哦, ”卢镝菲看着倒像是对她的直白有点惊讶, “请问。”


    “根据你们的调查, 柏家的资金链是不是已经出现了问题?”言真问, 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茶是好茶,正山小种, 仅是闻着便觉香气怡人。她捧着茶杯,却不看卢镝菲,只是凝视水面,仿佛沉思:“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毕竟从去年的财报上看,柏氏非但一切正常,甚至盈利率还有所增长。”


    “但是,由上市公司自己聘请审计公司来出具的报告,往往是不真实的,毕竟,谁敢得罪出钱的人呢?”


    她的指尖轻叩桌面,终于将目光投向卢镝菲:“我说得对么?”


    “你真像是要转行财经记者了,”卢镝菲笑着说,爽快地点头,“是啊。”


    “柏家的资金,从20年起就开始出现缺口了——你猜猜,这个大口子是哪里出现的?”


    卢镝菲笑盈盈地看她,言真沉思,试探着说:“房地产?”


    “没错,”卢镝菲点头,声音感叹,“柏氏集团真是个曾站在时代风口上的企业啊。”


    “千禧后的第一个十年,柏正言从光磁产业发家,赶上互联网发展的第一波浪潮,积累下第一桶金,”卢镝菲低声说,“然后,第二个十年,柏氏集团又赶上了房地产最后黄金时代。”


    “我记得当年柏氏确实入局了房地产,但是,不是说后来相关政策很快就出台,熔断土地交易,柏氏提前收到风声,悬崖勒马,重新回归线上产业吗?”


    “公关稿子你也信,”卢镝菲慢条斯理喝了口茶,“言记者,不是所有同行都像你一样有良心。”


    “提前收到风声是没错,但是风声之前,别低估了资本家的疯狂,”她看着言真,从随身公文包里翻出笔记本电脑,纤长手指敲下回车键,“抢地、囤地、加杠杆,疫情寒冬之后,你想象不到有多少企业因为土地、建筑成本,以及源源不断产生的利息而破产。”


    卢镝菲将一份文件调出,转向她。


    “柏氏能够运转如常,确实是在互联网产业上根基深厚,勉强补上了这个窟窿罢了——但是第二个问题就来了,这些源源不断的钱,从哪里来呢?”


    “偷逃税款,”卢镝菲用指尖轻点屏幕,双指放大,“至少是其中一笔款项来源。”


    言真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屏幕。这是一份脱敏后的调查报告,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她仍是因上面亿、乃至千亿级别的单位倒吸了一口冷气。


    5.7千亿。这是柏氏隐藏在财报下的资金窟窿。


    金钱的数字一旦堆叠起来,便会如同宇宙虚数般叫人失去概念。数日之前,她还在为千万一套的天价豪宅而感到荒谬。


    如今转眼一看,1千万在5.7千亿面前,也不过沧海一粟而已。


    而在这之中,柏氏这么多年来偷逃的税款,保守统计达到5亿。无数普通人穷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财富,就这样的腾挪运转之中,化为乌有。


    言真喃喃,已经觉得灵魂出窍:“这里是不是有一部分钱,是通过片酬和票房洗白的?”


    她有些绝望地看着卢镝菲点头,听见她赞许的声音:“言记者冰雪聪明。”


    “当商品要跳跃到货币,一旦失败,那粉身碎骨的必然不是商品,”卢镝菲轻声说,“而是占有商品的人。”


    “经济规律如此,柏氏自然也无法逃脱。”


    可是柏溪雪什么也不知道。有一瞬间言真几乎想说,她只是在拍戏而已。


    但这样的辩解近乎孱弱。柏溪雪与柏家,本就是利益共同体。


    言真觉得自己的手,轻微地有些发抖——难道是空调太冷了么?


    她抬眼看墙上的温控界面,绝望发现并没有开冷气。


    卢镝菲怜悯地看她,给她沏了一盏热茶。


    而言真并没有喝,她只是默不作声地捏住茶杯,指骨泛白,以免茶杯也随之发出牙齿咯咯作响般颤抖的声音。


    滚烫的温度逐渐传递到指尖,她却不松手。


    直到她在疼痛中找回一丝理智,言真才听见自己很狼狈地笑了一声。


    “但是,你们也没办法立刻让柏氏清盘破产对不起?”


    “这才是你们一直找上我的原因,”终于切入正题,她漠然地看着卢镝菲,“替我向景女士问好。”


    她口中的景女士,是如今与柏氏集团分庭抗礼的另一资本巨鳄掌舵人。言真也只在报道中见过她,与柏正言年龄相仿的女人,气质高雅,镜头前笑容和煦。


    身为柏家如今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她想要并购柏氏大概已经很久了。


    那夜柏溪雪讥讽卢镝菲是跑腿的,言真便意识到,卢镝菲自然也是替人办事。


    卢镝菲这个人看起来嘴上没把门,其实心里城府深得很,那天她在飞机上给自己递的名片,title平平无奇,如果不是柏溪雪一语道破,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到背后还有这层关系。


    而卢镝菲只是笑容不变地看她,神色非常坦荡,一副“你没猜到就代表你不需要知道”的模样,毫无被揭穿的紧张。


    事到临头了,还在这里藏着掖着,并不是让人愉快的态度。


    言真心想她要是把这套也用在情场上,那卢镝菲绝对是一个随时要被女孩子泼咖啡浇开水的爱情骗子。


    然而她们只是谈判中的合作对象,所以言真也只是同样坦荡地看她,毫不客气地把最关键问题挑了出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柏氏这块怎么啃都噎喉咙的硬骨头,总是只能看着,一定让人抓心挠肝吧?”


    “金融的东西,我不太懂,但你们能拿到这样内部的调查数据,说明你们已经掌握了一定实质性证据。”


    “但是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检举公开呢,是因为不敢吗?”


    她做了一个思考的表情,笑容却更盛了:“还是说,你们也忌惮柏家这么多年盘根错节积累的势力,担心内部检举,只会石沉大海呢?”


    “所以你们才需要我,”她慢条斯理地说,“你们想把这个东西大白于天下,众目睽睽下引爆炸弹,民愤难平,相关势力忌惮民意,只能被迫收敛。”


    “但是没有老百姓爱看金融报表,他们只爱看情色密辛,还有性丑闻。”


    她神色冷漠,而言语精练:“我很适合当这个牺牲品。”


    卢镝菲的神色有微妙的转变,她认真地看着言真的脸,英俊锋利的眉目,终于流露一丝探究。


    言真任由她参观,良久,才听见卢镝菲笑了一声:“怎么把自己说得这样惨。”


    “我不会让你当牺牲品。”她放柔了语气,很诚恳地说。


    “装傻充愣没用,”言真平静说,并不吃这套,“我们来谈个价吧。”


    “你先说一下你们这次合作的诚意吧,”她将MacBook合上,轻轻推回卢镝菲,“从现在开始你最好认真斟酌和我说的每一句话。”


    语气不是玩笑,而是警告。卢镝菲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来。


    彻底挑开了话题,言真如今就像手拿炸弹开关的疯子,一无所有,又苍白平静,随时可以按动按钮,让她们同归于尽。


    因此,卢镝菲终于也收敛了神色:“首先,我认为,我们之间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要让柏家清盘,永无翻身之日,只不过是你要人心公道。”


    她笑:“我的老板要价钱公道。”


    “其次,我们互不可缺,把柏家的丑闻推到公众面前引爆,需要你的支持,而你想要曝光的事情——我相信,你也一定知道舆论背后资本运作的逻辑。”


    “你会需要同等水平的助力的。”


    “同等水平的助力是什么?”


    “在我们能力范围内满足你的一切需求,”卢镝菲说,用重音强调,“一切。”


    言真笑了。


    “你再打开电脑看看吧。”


    她说,卢镝菲闻言低头,重新打开电脑。言真提前列好的计划清单已经静静躺在她的对话框里,卢镝菲迅速扫了一眼,也笑起来:


    “你开价比我想象中低。”


    “价格公道,经济实惠,”言真用没有感情的语气开玩笑,“喜欢您来。”


    毕竟这句话也不是全然的玩笑,反正她一直都在出卖自己。


    曾经出卖身体和尊严,如今出卖名誉与隐私,像同魔鬼做交易,签字画押,从此允许过去十年自己全部的伤痛、羞耻和时刻隐隐作痛的自尊,都陈列在大众面前。


    也允许大众观赏她一刀一刀割下自己的肉,呈上餐桌,自此任由取乐享用。


    ——但是没关系,想要出卖灵魂,也要找一个出得起价格的人。


    言真面色无波无澜,很坦然地坐在卢镝菲面前,甚至有一种平静的疯狂。


    哪怕如此她的姿态也是放松的,卢镝菲的目光扫过她脖颈、脊背乃至自然垂落的指尖,没有找到半点紧绷的痕迹。


    好像自己也不过是她随手的一步闲棋而已。


    这感觉真叫人不愉快,卢镝菲低头,掸了掸指尖不存在的灰尘,突然问:“你计划在什么时候?”


    “一个月后,可以吗,我还要去一趟日本,”言真答,并不回避,“和柏溪雪。“


    “哦,”卢镝菲感叹,“能和仇人的女儿睡这么久,还说你是忍辱负重,还是——”


    菩萨心肠?


    最后四个字她没能说出口,因为言真已经抬眼看她。


    她第一次看见言真这样的眼神。谁叫面前的女人天生一副淡秀的面容,白描似的一株水仙,生气时也像笼着雾。然而此刻那副画卷已经全然烧起来了,烈火灼灼里她依旧平静地看着她,像一把骤然开刃的长剑,不动声色抵着她的咽喉。


    卢镝菲平生第一次感到喉咙发涩,她睁大了眼,试图吐出一个音节,却只能听见喉头生锈地格了一声。


    抵住她咽喉的那柄剑却已经收了回去,言真垂下眼,又化作白瓷般的美人面,不动声色地弯唇。


    “和柏溪雪睡,体验挺好的。“


    她淡淡地说:“更何况她出手阔绰。”


    “柏家要倒了,那么多的钱,哗啦啦最后都不知道要流到哪里去,”言真站起身,主动示意这次谈话已经结束,“我陪睡也陪了这么久了。”


    她笑:“最后当然要捞回本了。”


    “我可事先提醒过了,柏家破产,柏溪雪注定也会身败名裂,死得相当难看——你别最后不舍得就好。”


    卢镝菲说,笑着看她——其实不舍得也没关系。


    事已至此,把柄到手,哪怕作为当事人的言真拒绝,她也自然会有别的方法将这桩丑闻捅破。


    只是那样耗费的心力更多罢了。


    当然,这种话她不会说出口。言真回过头,只能看见她的笑容。


    一种上等人脸上常见的表情,灿烂虚伪而礼数十足,远远瞧着真诚清澈,靠近了才发现是一块冷的玻璃。


    教人想起曾经的柏溪雪。


    开着鲜红的跑车,出现在她母父葬礼上的柏溪雪。


    带着笑容,将红酒倒进她领口的柏溪雪。


    还有跨年夜沉默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却在飘雪中注视烟花熄灭的柏溪雪。


    用大衣笼罩住她眼泪的柏溪雪。春夜中双眸明亮,与她分吃冰淇淋,得意地踩住她影子又跳开的柏溪雪。


    月色下一树梨花皎洁,墙头暗香浮动,也像一场春雪。


    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她的肩头,覆盖过2016年的平安夜,飘啊飘啊,直到将2008年的记忆也掩埋。


    ——2008年,柏家凭借光磁产业发家,在中关村租下了自己的第一栋办公大楼。她暑假参观B市那几所著名的大学,机缘巧合在附近遇到了离家出走的柏溪雪。


    2016年,她终于如愿考上童年梦想中的那所高校,因着柏正言曾是她校友,随手打印的简历,机缘巧合下被学姐推荐,一路辗转,又落到了柏溪雪的手上。


    命运就像无声的铰链,将她曾经以为的一切机缘巧合,都精密地绞合在一起。


    而言真只觉得内心一阵刺痛,并非出自软弱,而是心意已决,注定要清醒下沉。


    “我不会放过柏家的。”


    她的声音像是结了霜:“落子无悔。”


    第62章  生命从未如乐园也可靠创造浮现。


    数日之后, 言真同柏溪雪飞往日本。


    她们这次搭乘的是小型私人飞机,因为柏溪雪讨厌被一群人前呼后拥地跟着,所以飞机上除了她们俩,剩下的只有空乘。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陌生的体验, 在此之前, 言真并没有和柏溪雪一同出国过。


    她倒是曾经试过搭经济舱出差, 参加某个颁奖典礼, 旁边座位三岁的小孩因为家长手机开了飞行模式,一路撕扯扭打、哭着嚷着要看动画片, 吵得她头痛欲裂。


    好不容易飞机落地,她揉着睡落枕的脖子走下飞机,却听见一阵欢呼,才发现柏溪雪居然和她搭乘了同一班飞机,正在粉丝的尖叫和鲜花中, 款款从头等舱通道走出。


    当时的她做梦都想不到, 如今,她会坐在舷窗边和柏溪雪一起喝香槟。


    这感觉确实有点新奇,柏溪雪也是身经百战, 飞机一进入平稳飞行,她便轻车熟路地解开头发,让空乘给她放平了座椅,戴上眼罩就准备睡觉了。


    睡觉前还不忘关照言真:“你要吃颗褪黑素吗?”


    言真摇摇头, 她吃褪黑素会直接进入昏睡状态, 相比之下, 她还是宁愿醒着。


    于是她索性又看起她们在日本的旅行计划——虽然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毕竟她们曾经都来过日本。


    说来这巧合也有一丝地狱笑话的幽默,因为当年她们是各自和前任一起来的。


    甚至时间是一前一后。


    那正是2016年的暑假, 言真还记得,那个时候柏溪雪还在和那个英法混血的女孩子谈恋爱。


    然而,她的旅伴并不是当时的女友,而是另一个会骑机车的年轻女孩,个子同样高挑,面容却是更阴郁锋利的漂亮。


    当年距离《海王》这部电影上映还有两年,柏溪雪这种同时和好几个女孩打得火热的行径,尚未有明确的网络热词可以定义。但言真必须承认自己那个时候看得挺开心。


    谁不爱在上班时吃吃自己老板女儿的八卦?更何况围绕柏溪雪身边的女孩子总是各有各的养眼,她不但自己欣赏,偶尔还转述给沈浮听。


    后来柏溪雪和那个机车女孩去日本一玩就是半个月,期间近乎失联。正牌女友给她发消息石沉大海,还失魂落魄地找过言真。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自己联系方式的。言真不知如何回复,只好委婉地说自己最近没去柏家,柏溪雪大概是出国去了。


    隔着屏幕,她看不见那个女孩子的表情,只记得对方道了谢,便没再打扰她。


    现在想想,那女孩大概也早就知道了柏溪雪的秉性,毕竟大小姐当年的任性,桩桩件件也算出名。


    可惜感情这种东西,知道归知道,但总有很多人会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前仆后继地动了心。


    彼时言真还没想到后来平安夜她会与柏溪雪谈论忠贞与爱情,她只是觉得自己还是有义务履行鸿雁传书的使命。


    于是她先给柏溪雪发消息,替正牌女友传了信,又和柏溪雪告假,说自己这段时间也要去日本旅行。


    消息发出去同样没有回音。直到第二天起床,言真才看见,昨夜凌晨四点,柏溪雪给她回复了一段语音。


    语音条里混杂着酒吧的音乐与笑声,迷乱的强节奏,反倒衬得她的声音非常遥远。


    柏溪雪却并没有回复关于女朋友的消息,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光是听见就能想到说话的人必然在手机那端懒散地眯起眼睛:“日本?可以啊,你准备去多久?和谁去?”


    上位者一贯高高在上的问询口吻,熟悉的不尊重人。但言真看在工资份上,选择当一名合格的忍人。


    但这并不妨碍她在心里面带微笑地决定——为了捍卫愉快的工作心情,之后都要把柏溪雪的语音转文字。


    因此,在言真自己说完和“朋友”去玩一周,又礼貌性寒暄问哪里值得逛之后,她也没听出柏溪雪玩味又微妙的语气:


    ——京都的安井金比罗宫挺有意思的。


    冷冰冰的转文字没有情绪,后来言真自己查攻略才知道,这神社原来是著名的情侣分手地。


    真是恶劣。她沉默地把计划从备忘录里删掉了,心道柏溪雪怎么自己后院起火,还要迁怒于她啊!


    小肚鸡肠!


    如今她们都默契地对过去的事情避而不谈,小肚鸡肠的人在她旁边睡得正香。


    私人飞机的座椅很是宽敞,柏溪雪蜷在毯子里,一头长发乱乱地围着脸颊,毛绒绒地随着呼吸均匀起伏,言真一瞬间竟然觉得她像什么小动物。


    看着看着,她便也觉得自己的眼皮沉重了起来。


    等到醒来,她们已经在东京羽田机场落地。惯例是先去放行李,丽思卡尔顿离机场不远,办完入住,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便是落地窗外一片夜色中闪烁的楼宇。


    橙红色的东京塔静静地立在那里,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童年动画片的赛璐璐原画成真,1:1复刻在眼前。


    饶是言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一刻依旧为这种独享的景色而小小震撼,发自肺腑地低声说:“和你们有钱人拼了。”


    而柏溪雪只是笑眯眯冲她眨眼睛:“我就喜欢看你这幅看我不顺眼却又没办法的样子。”


    舟车劳顿实在太累了。柏溪雪踢掉鞋子,猫一样将自己在沙发上展开。


    言真听到她懒洋洋的声音:“我记得我上一次来日本,还是拍杂志呢,微博放了一张有东京塔出镜的照片,还有粉丝发带图评论,说这是她小时候动画片的场景,虽然我不知道那部动画片是什么。”


    言真想了想:“不会是一个穿裙子的小女孩站在东京塔上吧?”


    “好像是?反正后面工作人员替我回复了,说这也是我的童年回忆,超级喜欢——害得我之后要背的人设就又多了一个:小时候爱看《魔卡少女樱》。”


    不得不说,千金大小姐爱看动画片的人设确实很有反差卖点。


    言真有些佩服柏溪雪团队的网感,又还是不免惊讶:“原来你没看过这部动画片,我感觉小时候每个台都在放它诶。”


    “言妍还很喜欢知世来着,买了很多贴纸小卡片,贴满文具盒和作业本,”她轻说,自己都有些惊讶此刻竟然能如此平静地说话,“她从小到大都喜欢贴这些东西,上次给你送饭,保温杯上那个布丁狗也是她贴的。”


    “但是她十二岁之前的网名都叫Sakura,”和柏溪雪一起躺在沙发上,言真闭起眼睛,仿佛陷入回忆,“——现在想想,这种行为应该属于人人喊打的代入党。”


    柏溪雪似乎在旁边轻轻地笑了:“那你呢?你喜欢谁?”


    “我倒是每个角色都挺喜欢的,首先小樱就很可爱啊,”言真说,“但是会比较在意的角色是知世和莓铃吧。


    想到柏溪雪可能并不知道角色关系,她又补充:“就是传说中的单箭头二人组啦,虽然小时候对这个也不太懂,就是觉得她们总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意的人,和别人呆在一起,有点心酸。”


    “你小时候肯定是生活特别幸福,觉得动画片就是童话世界的那种人,”柏溪雪毫不客气地说,“我就不喜欢这种角色。”


    言真佯怒地拍了她一下:“没童年的人不准对别人的童年评头论足!”


    柏溪雪笑着闪开了。


    她顺势枕在了言真的腿上,言真看见她仰面安静地看自己,弯了弯眼睛:“我小时候就是忙着学钢琴马术高尔夫,没什么时间看电视啊。”


    “就算有时间我妈也不让我看,她小时候管我可严格了,我都只跟我爸和我哥亲。不过后来——嗯,撞见了我爸出轨的那档子事,我也不知道该跟谁好了。”


    “就是总觉得小时候手里总是被他们塞得满满的,不管是我喜欢的,还是我不喜欢的,只要一个眼神,就会有人争先恐后地把东西送上来。”


    柏溪雪乌黑浓密的头发,一路漫过言真膝盖,瀑布般直往地面垂落。


    “我还记得,八岁生日那年我收到的礼物是一匹矮脚小马,从欧洲大费周章运过来的、金色的、毛茸茸的小母马,我好喜欢它,会给她喂苹果和胡萝卜,抱着它脖子说悄悄话。”


    “可惜它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生病去世了,病发得很急,医生也没有救回来,”柏溪雪说,“它把脸依偎在我的手掌上断的气——我当时哭得好伤心,不停地用东西扔那个医生,觉得是他害了我的小马。”


    “家里的佣人都不敢上来拦我,还是后来我爸把我抱开的。一个月之后,家里的马厩就又多了三匹矮脚小马,金色的、毛茸茸的、从欧洲大费周章运过来的小母马,和曾经的小马一模一样。”


    “你知道吗,那种感觉真的很恐怖,”柏溪雪的眸光闪动了一下,“后来,我再没去过家里的马厩。”


    “更不想再让别人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东西了。”


    其实何止是不想知道?柏溪雪默默地想,应该说,后来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喜好了。


    反正也没有什么值得去爱。在曾经的柏溪雪心里,只要够有钱,每个人、每个东西,总能找到替代品。


    言真沉默地看着柏溪雪,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应该露出什么表情,于是她用手轻轻挡住了柏溪雪的眼睛,感受到躺在她膝上的女孩子,眼睫毛似乎微微有些湿润地扫过她掌心,却又在回过神时无踪无迹。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最初的那匹小马,叫什么名字。”


    柏溪雪没有说话。


    良久,她才小声说:“Alice.”


    她居然还记得这个名字。十三岁之后,如同彼得潘离开永无岛,她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所有。


    但事实是没有。


    那个名字十多年来藏在她心里。掉下兔子洞的爱丽丝,《致爱丽丝》的爱丽丝。


    她记得与Alice度过的每一年,记得小马生日时用草料给它做过生日蛋糕。


    原来曾经她也不会在乎什么缰绳和笼头。孤独又热闹的童年里,她任由好朋友带着自己,轻盈地奔跑跳跃,成为冒险的骑士,征服巨龙和野兽,一路奔向童话世界的天涯海角。


    直到Alice去世,她迅速荒废了钢琴,因为再也不想听到琴键起落的声音。


    那大概也是叛逆期的开始。


    在那之后,她荒废了越来越多的东西。


    第63章  悬吊眼前的命运不过空虚罢了。


    柏溪雪说完那句话之后,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柏溪雪的肚子咕噜一声。


    房间太安静了,导致声音听起来分外清晰。言真一瞬间甚至被吓了一跳,吃惊的眼神刚刚落到柏溪雪身上,就被柏溪雪用心虚的眼神瞪了回去:“干嘛!女明星也是要吃饭的好吧!”


    柏溪雪用手肘捣捣言真:“我饿了——”


    她似乎已经从那样沉重的气氛里出来, 仰头可怜巴巴地看她:“不想出房间了, 反正套房有厨房, 你给我随便做顿吃的好不好呀?”


    言真真是被她这种理直气壮讨饭吃的态度惊呆了——且不论她们才刚刚落地, 手头什么都没有,就算柏大小姐挥金如土, 现在立刻把食材弄来,按言真平时糊弄自己的三脚猫工夫,把饭做好,好歹也得一个钟头。


    柏溪雪不饿,她自己都要饿死了。


    于是她断然拒绝:“不行。”


    “就下碗面也不行吗, ”柏溪雪也不知怎么就来劲了, 坐起来,扭股儿糖一样缠她,“我就想吃你下的面。”


    “……飞来日本了还吃白水煮面, 你有点出息好不好!”言真被她闹得受不了了,一把捂住了柏溪雪的嘴,当机立断下命令,“我们今晚点客房送餐。”


    柏溪雪眨巴眼睛看她, 似乎想说什么, 言真没忘记曾经被指控“疑似除夕夜抛弃女明星”的质控, 冷血无情地拒绝了柏溪雪:“别想讨价还价。”


    说完她才松开手, 柏溪雪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仰头看她, 其实心里也没有很失望。


    她就是喜欢耍一下赖,看言真受不了的样子。


    所以当言真将菜单递给她的时候,柏溪雪看着又是开开心心的了。硕大一本菜单被她捧在手里,一页页翻过,言真瞥一眼,忍不住调侃:“怎么不点流水素面了?”


    柏溪雪理直气壮:“我要吃你下的面,又不是单纯想吃面。”


    结果是普通地点了餐,日式混搭法式,称得上美味的一顿。随餐点了三得利的赤玉甜红酒,度数不高,但香甜可口,两个人喝了整整一瓶,脸颊都不约而同泛起薄薄的红。


    最后酒足饭饱,她们懒洋洋地窝在一起发呆。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里,言真把电视打开,很应景地开始放《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结果发现没有中文字幕,言真试图调整语言设置,但大概是真有点喝晕了,对着屏幕捣鼓半天,也没捣鼓出什么东西。


    柏溪雪便也凑过去看,探头过去时言真刚好也抬头,两个人的脑袋哐当撞一块,齐齐倒在了沙发里。


    眼冒金星,她们茫然地对视,柏溪雪先咯咯笑了起来:“言真你的酒量好差啊!”


    其实也没有那么差,因为这瓶酒基本全是言真喝的。柏溪雪发现她们的喝酒品味真的大相径庭,她的少女时代,钟情入口干脆的烈酒,而言真作为一个非常具有成年女性气质的人,居然一喝小甜酒就刹不住车。


    更别提言真还咖啡过敏。柏溪雪想,她其实是一个不爱吃苦的人。


    言真还在抱着抱枕发蒙,明明已经脸颊绯红、眼眸湿润,仍试图强撑清醒,嘴很硬地说:“只是有点上头……缓缓就好……”


    分明就是醉了。柏溪雪心中一酸,忍不住吻了过去。


    她的嘴唇上还带着甜果实酒的香气,绵软柔滑,温顺地窝在沙发里,在两个软绵绵的抱枕中间,任由柏溪雪吻她。


    水红湿润的唇舌,视野中一闪而过。柏溪雪闭眼去追,温柔地咬住,又轻轻地吮吸,坏心眼地纠缠逗弄,感受到对方轻轻地抖了抖。


    她想,自己大抵也是醉了。酒意原来会随着接吻传染,明明方才还只是俯身的姿势,如今却越吻越深,下坠、下坠,直到身心都下沉。


    直到她们都躺在沙发上,不分你我,彼此纠缠,身体却又好像飘在云端。


    柏溪雪撑起一只胳膊看言真——真是很少能看见言真这样迷蒙的神色,很乖巧地躺在臂弯里,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被吻得失了神。


    柏溪雪有一下没一下地吻她,心都开始发紧,终于吻了吻她的眉心,轻声说:“去洗澡吧?”


    “好,”言真现在所有动作都慢了一拍,很老实地点头,又歪了歪头看她,“今晚要做么?”


    ……柏溪雪对天发誓自己开口前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她忍了又忍,几乎想给言真磕一个。但大概就算磕了,现在言记者也看不懂。她只是茫然地看着柏溪雪,不知道为什么对方露出了很痛苦的神色:“……不做。”


    “盖着被子纯睡觉……别把我想得那么混账。”


    言真没听懂她在纠结什么。


    在柏溪雪的视野中,她只是起身往浴室走去,软绵绵的语气,但口齿清晰地说:“你就是很混账啊。”


    话音刚落,她便一个踉跄,径直往旁边一倒——哐当。


    是台灯打翻的声音。柏溪雪扑过去扶她,不小心将桌上台灯也带翻,她被地上的灯绊了一下,登时跪倒在地,脚腕传来钻心的疼痛。


    但好在,言真她接住了,如今毫发未损地在她怀里,睁着眼睛,似乎还有些不明白,天旋地转间,柏溪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于是她便笑起来,醉乎乎地说:“你好啊,柏溪雪,很高兴见到你。”


    听起来像第一次见面似的——柏溪雪想,如果她们真的是初次见面就好了。


    但事实并不是。


    浴室的灯光很明亮,落在言真的脸上,让她发丝睫毛都闪着光。


    柏溪雪注视她,看着她红润面颊和明亮眼睛,极细一点痣落在挺秀鼻梁上,要凑近到几乎呼吸交融的距离,才能看见。


    距离她第一次看见这点小痣,已经过去快十年了。那时她在十七岁的白纱帘,用手指轻轻触碰言真眼睫毛,一瞬间离经叛道地想要吻她。


    而如今,言真恨她。


    柏溪雪垂下头,淡淡地嘲笑了自己一声:她也不是真的傻子。


    那个春夜,告白的话都是真心的。她剖开肺腑,像一只小兽,被弓箭穿透胸口,却并不是猎人想要的猎物,只能注视胸口汨然鲜红的血洞,等待弓箭拔出,就被彻底抛弃在道旁。


    但是言真并没有这么做。那夜对方凝望她微笑,美得近乎摄人心魄,话音轻巧地一转,就彻底原谅了她。


    说不高兴当然是骗人的啊。那一刻她当然心头震动,连弓箭洞穿心口的剧痛都化作狂喜,于是才有那样的婉转柔情,那样的浓情蜜意,从云端跌下又升起时几乎令人窒息。


    然而,言真却在流眼泪,腿勾在她腰上,一边流泪,一边又不让她停。


    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一刻她在痛苦。哪怕当下情动叫人盲目,但事后,柏溪雪其实一闭上眼睛,就是言真的眼泪。


    和在澳城那夜,扼住她咽喉时一模一样。她们总是泪水和欢爱都纠缠在一起。


    但柏溪雪没有拆穿这一切。毕竟,还是那句话,没有说停下,她便不会停。


    她承认自己纵容这逢场作戏的一切,予取予求,当然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理由,不过是心甘情愿共同沉沦。


    就像沉醉在酒精和聚光灯下一样。爱这种东西,哪怕被恨意淬过毒,燃烧起来时也足够灼人。


    一旦体验过这种滋味,就很难再回去了——台前的欢呼有多热烈,幕后的荒凉就有多可怖。


    人总是一种终生都在寻找满足感的生物,用酒精替代安眠,用药物替代快乐,用性替代爱。


    她曾经挥霍一切,将世上所有都视作消耗与玩乐,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她心甘情愿被挥霍。


    ……但有时,她也想要问言真,你真的开心吗?


    毕竟曾经她挥霍所有,心中空洞其实多于快感。而她怎么会不知道言真对她的恨里,掺杂了别的感情,哪怕她不敢断定是爱,但也心知肚明,这恨中的杂质如同眼中沙,将人日夜磋磨,痛不欲生。


    像曾经的她。


    所以后来她才总是看着言真,无数次想要开口说,我们结束这一切吧,我知道你在流血。


    但言真却总是回避她,某种至死方休的偏执藏在她柔和的外表下,像一把被丝绒掩住的刀。


    就像此刻在浴室前,柏溪雪深深地望着她,而她只是微笑,醉意里傻乎乎地说:“柏溪雪,你好啊。”


    柏溪雪不知道她索求的究竟是什么,又或者隐约知道,只是在被利刃洞穿肺腑前,她仍心甘情愿做鸵鸟。


    所以,如今她也只是叹一口气,用纵容的语气说:“你这样怎么一个人去洗澡。”


    “我陪你去吧。”


    水龙头拧开,哗啦啦的水声。热气萦绕,柏溪雪注视浴缸,看水逐渐上涨。


    没有将水放满,因为她也不准备让言真酒后泡澡,用浴缸只是担心对方中途滑倒罢了。言真坐在一旁,一边看柏溪雪用指尖试水温,一边就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柏溪雪抬头时她已经解完了所有扣子,正要把衣服脱掉,柏溪雪吓得大叫:“等一下!”


    她风风火火冲出了房间,无比感谢自己平时的尖酸挑剔,出门总要带上自己惯用的浴盐。


    一颗玫瑰味的入浴球被她扔进浴缸里,很快就开始旋转融化,冒满一浴缸泡泡。


    谢天谢地,这样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她闭上眼睛,做了个手势:“请。”


    其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有些冒傻气,但是、但是,好吧也没有什么但是,她就是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柏溪雪紧紧闭着眼,任由自己陷入黑暗,耳边便响起窸窣的声音。


    随后,哗啦一声响,大概是言真进了浴缸,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发现对方已经坐在玫瑰味的泡泡里,睁着眼睛沉静地看她。


    有一瞬间柏溪雪几乎以为她酒醒了。但是很快,言真就捧起一捧泡泡,鼓起腮帮子,朝她呼地一吹:“嘿嘿。”


    满头泡泡的柏溪雪:“……”


    算了,不要和醉鬼计较。她在心中默念,眼观鼻鼻观心,开始很认真地给言真洗澡洗头发。


    这大概是她们这么久以来相处最静谧的一刻。


    言真安静地靠在浴缸边缘,昏昏欲睡,感受到柏溪雪的手,哗啦啦地舀起水,慢慢淋过她的肩头,一路细致的揉搓清洗。


    然后,她的手又穿过自己的头发,带着蓬松的泡沫,一路轻柔地从头顶慢慢揉搓到发尾。


    有泡泡被她们的动作带起,晃晃悠悠飞了一小段,最后落到言真的鼻尖。她似乎听见柏溪雪低低笑了一声,然后,在她还茫然的时候,柏溪雪伸出手,用自己没有沾上泡泡的手臂,轻轻蹭过她鼻尖,轻巧地将那朵泡泡带走了。


    但她其实觉得泡泡待在那里也挺好的。于是她很认真地盯着柏溪雪,严肃说:“还我泡泡。”


    “还、还你什么?”


    对方还是很严肃地说:“泡泡。”


    柏溪雪哭笑不得,只得又用沾了泡泡的尾指在她鼻尖点了下:“还你泡泡。”


    言真却还是不依不饶:“这个不行。”


    “这个不是刚才的泡泡,”她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刚才那个。”


    柏溪雪:“……”


    她做梦也没想到,喝醉的言真会是这个样子。虽然过去也不是没有喝过酒,但过去言真喝醉从来都很安静,裹着柏溪雪的大衣昏昏沉沉睡在车角落,第二天过去,就什么都不太记得。


    原来她在放松的状态下喝醉,是这样的。


    柏溪雪的心忽然变得很软,却又很酸涩,彼此纠缠折磨这么多年,原来此刻她们才互相见到最真实的模样。


    于是大小姐也忍不住放柔了声音,低声问:“那我要怎么还你泡泡?”


    “你亲我一下吧,”她闭上眼,“bubble.”


    Bubble的口型,轻声时原来是亲吻的声音。


    柏溪雪的心彻底化成了水,她凑过去,很轻很快地在言真唇上啄了一下。


    Bubble,啵啵。


    她们对视一眼,同时为这一个天才的巧合轻轻地笑了起来。


    浴室很大,偌大一间套房,只有她们两人眼中倒映着彼此微笑。夜色渐渐深了,过了某个点,窗外的写字楼灯光都开始熄灭,但东京塔依旧亮着。


    窗外一整片渺茫深沉的夜色,好似覆盖了整个地球,让这间空旷的套房,一瞬间又变得很小,如避世的方舟,在滔天洪水到来之前,有一种脆弱坚定的宁静。


    彼时她们还不知道,世界上有那么悲欢离合与爱恨贪嗔,但唯有情人对视的一眼,足以抵挡跨越世上一切死亡,与流水的光阴。


    哪怕这段关系如今无人承认。


    哪怕明天后这一吻或许会被不记得。


    第64章  即使与你可歌可泣只得一瞬间。


    半夜, 言真忽然惊醒。


    从醉意中醒来,意识有种漂浮感。她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感受到肚子一阵绞痛。


    难道是吃坏肚子了?她思忖,心说自己真是老鼠胃, 正儿八经吃顿五星级酒店的饭, 也能吃出水土不服来。


    柏溪雪躺在她身边, 睡得正香, 腿缠在言真身上,她试着小心地推了一下, 却被抱得更紧了些。


    一如既往霸道,一如既往睡得像八爪鱼。


    不知道为什么,言真不太想吵醒柏溪雪。她闭了闭眼睛,想着要不直接忍忍睡过去算了——小腹却忽然传来一阵坠胀感。


    坏了。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儿,跳下床, 冲去进卫生间, 一瞬间欲哭无泪。


    倒霉蛋常见开局:旅行第一天,生理期来了。


    言真有点淡淡的死意。这两个月,不知道是因为压力还是别的什么, 她生理期总是不太准。


    以至于她都快忘记这一回事了。


    然而生理期就是这种东西,不来的时候,你总是当它不存在,然而, 一旦当你意识到它的到来——


    普通的不舒服, 就会迅速成为痛经。


    言真深深地低下头, 倒吸一口凉气。


    等她卫生间走出来, 她已经开始痛得腿软了。


    好在她出门总是习惯备着常用药,她近乎踉跄着走到了自己的行李箱边, 伸手往放药的那边掏,窸窸窣窣,却不知怎么摸都摸不到过去那个熟悉的小袋子。


    言真这下真有点想晕倒了。小腹的酸胀已经转成一种阴冷沉重的痛。叫人有些反胃,借着卫生间透出的灯光,她索性在行李箱边跪坐下来,一件一件地往外掏衣服摸索。


    身后却忽然传来响声。


    “言真?”


    是柏溪雪坐了起来:“你在找什么?”


    她打了个哈欠,显然是刚才被言真吵醒了。柏溪雪揉着眼睛,等待视野逐渐适应黑暗,看见对方正跪坐在行李箱边。


    “止痛药,”然后,她便听到言真轻轻地说,“我生理期到了。”


    “我带药了,”柏溪雪说,“在我包里,我拿给你。”


    说完她便也下了床,赤着脚走到沙发边,她的包正放在那里。柏溪雪伸手摸索,果不其然地在夹层摸到一板药片。


    这板药片还是她出门前特意放的,上一板已经过期了。


    柏溪雪其实是不痛经的人,上天对她眷顾非凡,从小到大她可以在生理期吃冰游泳熬夜,依旧活蹦乱跳得像没事人。


    但柏溪雪知道言真有痛经毛病,因为当年她曾因为这个请过假。


    柏溪雪还记得那时候她苍白的脸色,一瞬间动了恻隐之心,问要不要司机送她回去。那时的言真却摆了摆手,说朋友已经到了。


    而后她站在窗边,看见沈浮骑自行车过来接走了言真。


    丁零。


    自行车铃清脆的一声响,从此她的包里多了一板止痛药。


    一盒止痛药的保质期是两年,每次更换,都像一圈暗恋的年轮。


    言真不知道柏溪雪在想什么。她已经把药吃下去了,塑料包装哗啦轻响,被她很规矩地放回包里。


    缓释胶囊作用发挥得慢,在床上重新躺下时,小腹依旧一阵阵发冷,她呻吟一声蜷起身子,闭上眼睛,决定假装无事发生,把坠痛感忍耐过去。


    却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是柏溪雪,从身后抱过来,下巴搁在她肩头,手却轻轻探进了睡袍里,一路缓慢地探寻、游走。


    言真下意识夹住了腿。


    温暖的热意却从小腹传来。


    柏溪雪的手缓缓贴在了她的肚子上。


    这个动作,让她几乎整个人都被柏溪雪圈进了怀里。从前两个人都清醒的时候,她们几乎不会用这个姿势拥抱,言真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闻到柏溪雪发丝熟悉的香气。


    她总是用这种冰冷复杂的玫瑰香调,冷幽却浓郁,经年累月,仿佛气息都渗入骨髓里。


    然而她掌心却是滚烫的。不知是否与柏溪雪常年健身有关,她的体温似乎总是高几分。


    言真感觉自己与柏溪雪接触的每一寸肌肤都透着灼热。


    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她却抖了一下,这反应很快被捕捉,小腹处柏溪雪的手轻轻揉了揉,耳后传来低语:“还是不舒服?”


    这问句本身就是一种安抚,并没有期待得到回复。因此,在言真犹豫该点头还是摇头的时候,柏溪雪已然伸手,将她又抱得更紧了一些。


    温热的吻缓慢落在耳后,黑暗中房间很安静,几乎呼吸和发丝摩挲的声音都一清二楚。言真感受到自己的头发被柏溪雪温柔地揉了揉:“我在这里,别怕。”


    脖颈后被人亲吻,好似被捕食者衔住后颈,然而这吻又带着哄诱,让人陷在怀抱里,一瞬间只想温驯地点点头。


    她便循着本能这样做了。从背后,柏溪雪看不见言真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她果然在安抚下慢慢舒展了身体,像一只小动物迟疑小心地露出了绵软的肚皮,任由柏溪雪在这最脆弱的部位,轻轻摩挲。


    言真其实身形纤挑,但受女性生理构造影响,小腹处仍有薄薄一层的软肉,柏溪雪承认自己不太道德,明明人家还在不舒服,她却一下子没管住自己的手,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言真的小肚子。


    言真瞬间又抖了一下,似乎想躲,挣扎了一下,却又因为被柏溪雪整个捞进怀里,无处可逃。


    最后她只能回头努力瞪了柏溪雪一眼,小声而飞快地说:“变态。”


    尾音软绵绵的,倒也没有真的在生气,毕竟止痛药开始生效了,小肚子也暖洋洋的,她承认自己这一刻被揉搓得有点舒服,索性打了个哈欠,任由柏溪雪胡作非为。


    然后,她便感受到对方的吻便又密密地落了下来,从发顶到后颈,最后又停留在耳际,柏溪雪的呼吸扫过她耳垂,酥酥麻麻,忽然低声喊她的名字:“言真。”


    言真已经被亲得快要睡着了,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你还记得我小时候遇见过你的事情吧?”


    柏溪雪的语气很郑重,言真以为她要说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瞬间又努力打起精神,很认真地想了想:“记得,怎么啦?”


    “其实我小时候还没有喜欢你。”


    “……把大伙叫过来就为了说这点事。”


    “诶,不是,你别睡,别睡,”柏溪雪摇她,“我其实是想说,我小时候幻想过,如果你是我姐姐就好了。”


    这是真心话。


    小时候,她不止一次想象过,如果自己是言妍就好了。


    八九岁的小女孩,还没有意识到世界上阶层之间的落差会多明显,也意识不到,其实世界上每一个人,都会有处于自己位置的痛苦。


    她只是常常感到寂寞。在父亲经年累月的背叛,和母亲日复一日的怨恨里感到寂寞,在要好的仆人一次次因为各种原因被调走时感到寂寞,在小马、兔子和狗的死亡中,也感到寂寞。


    她曾像小孩渴望橱窗玩具一样,渴望过言妍的生活——要是有一个姐姐就好了,想有一个温柔的姐姐,想有既在乎她心情,又会陪她玩的姐姐。


    想有一个全心全意爱自己的姐姐。在嫉妒沈浮之前,其实她最早嫉妒的是言妍。


    柏溪雪低低叹了口气,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样轻浮的嫉妒,是什么时候悄然转变了。


    她曾渴望全身心的爱,但因为心知自己无法得到这一切,所以她愿意给钱。


    但是现在,她却渴望能付出爱——这样的爱能通过付账单实现吗?


    当然是不能。黑暗之中,柏溪雪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曾经希望让自己更开心,所以希望有一个姐姐。而如今她想让言真开心,最好自己也可以站在她身边,有资格抚过她的面颊,吻过她的唇。


    但这样的位置,只能留给爱人。而她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资格。


    于是,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揉了揉言真的头发,试探着喊了一声:“言真?”


    对方没有说话,大概是在长久的等待中睡着了。柏溪雪低低地笑了一声,感到有一丝落寞,又有几分庆幸。


    明知得不到回应,反而有安全感。她慢慢靠过去,将怀抱缓慢收紧,直到脸颊依偎上对方柔软的发丝,终于有勇气小声地说:“我爱你。”


    对方当然是以沉默作答。黑暗的房间里,柏溪雪听见言真匀长的呼吸,只觉得心中心酸又甜蜜,自顾自地笑了一下,便也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只剩言真一个人背对着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真后悔今晚的酒喝得不够多。她惨然地想。本以为今夜借着酒意能平安度过,但命运偏偏总是如此残酷,让她保持清醒,去面对每一次的迎头痛击。


    她真的快要受不了了。受不了看着柏溪雪的眼睛,更受不了听见她的声音,每一次与对方目光相触,柏溪雪眼中明晃晃的感情,都像是要化作糖浆或是琥珀,将她淹没凝固。


    而她既是一只可耻的苍蝇,也是一只怨毒而绝望的蜘蛛。


    今晚的红酒当然不是一时兴起点的。只是因为清醒的时候,她总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将真心吐露——这样恐怖而惨淡的心情真如大军兵临城下的那一日。


    而更可怖的是她心知城池将要失守,自己却仍猜不透马其诺防线溃败的那一刻,她会吐露的究竟是恨意还是别的什么。


    故事里那些潜伏的杀手,动手前会有如此复杂而软弱的心情么?言真并不太知晓,上一个她知道的故事里,为情所困而后死无葬身之地的,是心生动摇的王佳芝。


    于是她终究仍是保持缄默,沉默里试图入睡,却又辗转反侧,终于忍不住回身,看向柏溪雪。


    柏溪雪是真的睡着了,黑暗中,言真能感受她的身体随着呼吸缓慢安宁地起伏——不过,哪怕是柏溪雪清醒着也没关系。


    因为言真已经将她眼睛挡住,在这件事上,她永远冷酷、坚忍而不允许一丝闪失。


    因此,面对柏溪雪,她只是用口型无声说:“我不应该爱你。”


    她不知道这算诅咒还是什么,但是无所谓。


    毕竟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她曾说过这句话。


    就这样吧,她决定这场旅行做一个不顾一切的坏人。


    这么多年她已经很努力了,永远保持克制、清醒和冷静,竭尽全力去做个好人,难道她不值得享受一次在欲望中沉没的滋味吗?


    不值得也要值得。


    言真闭上眼睛,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日本之旅就这样正式拉开帷幕。


    距离旅行结束还有十四天。


    三月末的日本,正是樱花繁盛的时期,她们一觉睡醒,懒洋洋在酒店赖到中午,下午便索性去目黑看樱花。


    目黑川河道狭窄,河岸樱花枝蔽日连天,晴空下呈现明亮柔和的淡粉,她们穿行其间,随处可以看到穿着和服拍照的女孩子们。


    担心被路人或媒体认出,言真和柏溪雪并不打算体验和服着物,但这些漂亮的装束实在令人难以免俗,她们左顾右盼,在第三次看见樱花树下拍照的和服女孩后,默契地对视一眼,手拉手走进了一家着付店。


    无数华丽的和服铺展在视野里,幻彩鎏金,她们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只做了编发。


    按理来说只做发型不定和服的客人实在少见,但好在着付师见多识广,两人用英语混着散装日语一阵比划,终于叫着付师恍然大悟,点点头用口音浓重的日式英语说no problem。


    两人都松了口气,趁着准备的当口,柏溪雪用胳膊肘捣捣言真,问你怎么忽然会日语了?


    言真微微一笑,说我出发前十天多邻国打卡学的。


    着付师听不懂她们荒腔走板地在扯些什么,只是埋头工作,十分体贴敬业地根据常服调整了发型,又簪上应时的樱花发饰。


    摇晃的流苏垂下来,言真承认自己在看见镜中的柏溪雪时屏住了呼吸。


    她庆幸两人出门前就决定将口罩焊死在脸上,即便如此,只露半张脸的柏溪雪也已十分动人。


    无遮无挡的一双眼,便足够压倒背后织锦重叠的一片艳色。


    妆造确实会影响人的心情,待到最后一根发饰簪上头,她们走出门时便已换做纯粹的游客心情。


    这感情其实叫言真感到复杂,尤其日本本身就是一个复杂又纯粹的国家,人行走在其中,太容易开始在游山玩水中思考民族感情。


    她们行走过目黑川的樱花,像真正的游客一样在樱花树下比v字拍照,也像真正的游客一样尝乱七八糟的樱花限定食物。


    最后言真买了一大份樱花可丽饼,卷着冰淇淋和满满的樱花味奶油,淡粉色的花瓣装饰落在白玉团子和草莓上。


    柏溪雪只尝一口就皱起眉头:“好腻!”


    她又想起昨晚言真喝小甜酒喝晕乎的事情,情不自禁嘴角浮出微笑:“你真的很喜欢吃甜食。”


    言真理直气壮:“等你到了三十岁,发现自己开始喝口凉水都长胖,也会珍惜到嘴边的每一口罪恶糖分。”


    “可是你不胖啊,”柏溪雪忍不住说,“而且小肚子摸起来手感很好。”


    她如愿看到言真脸红了一下,把奶油塞到她嘴里:“闭嘴。”


    可惜最后可丽饼也没吃完,主要是樱花食物实在是太经典的中看不中吃,言真一路找不到可以扔的垃圾桶,最后绝望地提着一袋黏糊糊的垃圾,看完了夜樱点灯。


    不得不说夜樱还是十分美丽的。层层叠叠的樱花在灯笼光晕中交织成粉紫色,夜色中一只白鹭被观樱的人惊动,挥动翅膀,一路涉水而去。


    “可惜夜樱点灯和烟花大会不能同时看到。”


    人群里一个别着毛绒烟花发饰的女孩子走过去了,言真从背后看着她发间亮起的小小彩灯莞尔:“不然的话,不敢想象会有多漂亮。”


    “可惜日本人总是喜欢侘寂这种东西,又是夜樱又是烟花的,对他们来说大概太满了。”


    柏溪雪和她并肩走着,倒是对那个女孩子没什么什么反应,她只是歪了歪头,淡淡地笑:“说不定以后有机会呢。”


    言真弯着眼睛看她,举起相机:“我们也拍个照吧。”


    咔嚓。


    一瓣樱花掉下来,闪光灯里,她们偷偷摘下口罩,头靠头微笑。


    距离旅行结束还有十三天。


    离开东京,飞往大阪的前一天,两个人决定去shibuya sky看日落。柏溪雪突发奇想,要体验一下东京最臭名昭著的地铁路线。


    结果就是两个人双双上演《迷失东京》。大小姐这辈子也是因为好奇吃了自己这辈子本不应吃到的苦头。


    她们在地铁站里晕头转向。凭借着一些挤体育西站的经验,言真紧紧抓住柏溪雪的手,两个人才侥幸没被混乱的人流冲散。


    等到言真一路靠着翻译器和蹩脚日语鞠躬问路杀出涩谷站,站在站前广场举目四望,已经临近黄昏。


    要赶不上了!


    她们只好跌跌撞撞,手拉着手一起向前跑,久负盛名的涩谷十字路口,人群果然如传说中一般熙攘。她们在人群中艰难地突围,心急如焚,却有偏偏赶上红灯,等到信号灯终于变绿的时候,柏溪雪忽然低头看了眼google map,说等下!


    我们跑错方向了。她喃喃说,不过没关系。


    你看。


    她们共同抬起头,看见整个东京都被淹没在橘子色的落日中。无数巨大的玻璃幕墙,倒影着橙红天空,与变换闪烁的霓虹灯牌交相辉映。


    ——黄昏已经降临了。


    流光溢彩的霓虹与晚霞,倒映在她们的脸上。言真低下头,看见她们的影子,在人行道上被夕阳拖得很长。


    她忽然笑起来:“你看。”


    这一次轮到柏溪雪低下头,看见夕阳里言真忽然举起双手,光影变换,突然组成了一匹小马驹的形状。


    是Alice。小马在夕阳里奔跑,越过高楼巨大的阴影,越过她们蓬乱的发丝,轻盈地越跑越高,最后啪!化作一只白鸽,轻盈地飞跃了夕阳。


    而言真举起双手,手掌交叠,缓缓扇动翅膀。


    她居然会手影。柏溪雪惊喜地看着她,然后脑袋被敲了一下。


    “好看吗?“言真板着脸,“以后不会再陪你胡闹了。”


    下手的力气却不大。柏溪雪捂着脑袋,心虚地抿嘴,却又意识到言真看不见,便眨眨眼。


    然后她又被敲了一下:“装傻没用。 ”


    最后两个人都一起小跑起来。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之下了,她们错过了229米高空的落日,但并没有错过喧嚣与晚霞。


    天空坠入蓝调时刻,霓虹灯越来越亮,好像群星灿烂辉煌,她们手拉着手在东京街头的人群中轻松地小跑,路过大盛堂书店,路过宜家巨大的广告灯牌和变换着美丽面孔的灯箱,长发飞扬,漫无目的,仿佛一切都没有尽头。


    距离旅行结束还有十天。


    因为言真生理期没有办法泡温泉,她们绕过箱根和京都,直接去了大阪。环球影城里马里奥乐园的金币闪亮,一如童话世界。


    而柏溪雪在小火车上差点睡着了。


    15:32,两人在霍格沃茨城堡开启一阵关于“有没有童年”的没营养争论。


    15:37,言真扬言要让柏溪雪体验“这辈子天堂般的快乐”。


    20:00,言真在行李箱里把自己的Switch翻出来,将塞尔达开了新档。


    23:48,柏溪雪在塞尔达与野猪搏斗。


    00:56,柏溪雪单挑人马五连败。


    01:31,柏溪雪单挑人马十连败。


    01:45,言真忍无可忍,把Switch关了,两人上床睡觉。


    距离旅行结束还有八天。


    行程已经彻底变得随意散漫,她们终于来到箱根,无所事事逛中古店和博物馆,顺便替Chris拿了一个包。


    付款刷卡时店员将信用卡和包装好的手拿包一同奉上,叽里咕噜的一串敬语,言真没听懂,只是拍照给Chris确认。


    对面呱呱唧唧的很是兴奋,分贝让言真不由自主地把手机拿远了,一抬头,却看见柏溪雪也把手机举在耳边。


    不知道是苏静安还是程宴,正揶揄柏溪雪这阵子跑哪去了。


    柏溪雪手里挎着购物纸袋,墨镜推到头顶,正用那种心不在焉的语气,拖长了声音说:“你猜?”


    抬眼却和言真对视,口罩下分明在偷笑——多么像热恋中的情人。


    真该死啊。言真只是想,花粉症让人又莫名其妙想要流眼泪了。


    距离旅行结束还有三天。


    泡温泉的行程姗姗来迟。她们白天去看了富士山,走得腰酸腿软,晚上直接瘫倒在温泉旅社。


    旅店的怀石料理十分清淡温暖,连带着旅途的疲倦都被抚慰,以至于整个人泡入温泉时,言真还有些微微的恍惚。


    她们泡的是房间的私汤,单独的园林庭院,栽有一棵繁茂的樱花树,被温泉热气蒸腾,风一吹过,落花便如雪纷纷。


    柏溪雪总是习惯在泡温泉时喝点什么。冰桶里镇着一支香槟,她懒洋洋地把桶推过去,半阖着眼,晶莹的脸颊也泛着淡淡的粉意。


    她今晚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言真盯着她思索,过了好一会儿,柏溪雪才睁开眼睛问:“看我干什么?”


    言真端详她完美无瑕的脸庞,煞有介事地答:“我在思考,女明星的医美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神奇。”


    柏溪雪挑眉:“我的建议是少在脸上动刀,注射类的最好也别做。”


    “基础类……可以试试,但都基础了,效果也没那么大。其实什么医美、护肤品,这些都比不上规律的饮食健身。”


    “当然这话公关不许我往外说,”柏溪雪耸耸肩,“她们说不是所有人都有时间健身,有条件请营养顾问——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她笑嘻嘻地说:“当然最重要的是,目前我身上还有护肤品代言。”


    言真被柏溪雪的坦诚给逗乐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柏溪雪看,对方的皮肤细腻雪白,几乎看不见毛孔,心道柏溪雪还忽略了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基因。


    言真其实也不是真好奇什么医美。提问的那一刻,她其实无端在想那天晚上,两人都喝了酒,窝在沙发里亲吻。


    柏溪雪的嘴唇很软,脸颊亲上去和看起来一样好。她晕晕乎乎陷在沙发里,感觉到酒精让理智飘忽,远离一切新仇旧恨,唇齿交缠间几乎可抵地久天长。


    她承认自己又想流泪了。她痛恨自己这软弱不堪的眼泪,既是对仇恨的背叛,更是对回忆的侮辱。


    但她却不能不流泪,为了掩饰这一切,她在水雾熏蒸里眨动湿润的眼,笑着问:“那你是怎么坚持健身运动的,明明那么爱赖床。”


    “不想在大荧幕前显得自己很难看呀,”柏溪雪说,歪了歪头,“既然做了,当然要做到最好。”


    实在是很有柏大小姐风格的一句话。


    她又想起柏溪雪的一次次采访,大小姐笑容完美,应对无懈可击,像骑士永远高昂高贵的头颅。


    柏氏便如此将自己的女儿当做一项资产去运营。无数资金流水,在柏溪雪华美的衣袍下暗流涌动。


    有一瞬间言真甚至想开口问:柏溪雪,你知道这一切吗?


    你知道你只是柏氏资产棋盘上,一枚较为重要的棋子吗?


    但她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柏溪雪,像刽子手注视一无所觉的犯人,而柏溪雪转头看她,彼此神色都在对方目光中一览无余。


    然后,她慢慢俯下身来,一个亲吻落到言真的唇上。


    “嘘。”


    最后一秒停留在视野中的画面,是柏溪雪将食指抵在唇边。下一秒,她的视线便被剥夺了,温热湿润的手掌盖住了言真的眼睛,一片黑暗中,她听见柏溪雪的声音。


    “言真,你听。”


    她一瞬间露出懵懂的神色,因为什么也没有听见,但很快,有什么东西冲天而起,在天空中绽放的声音响彻耳边,言真睁大眼睛,感受到柏溪雪松开了手,让她扬起头。


    一大片烟花绽放在天际,金红银蓝,泼洒肆意,与夜樱交相辉映。


    多么惊心动魄、却又转瞬即逝的美丽。


    言真睁大眼睛,感受到樱吹雪纷纷扬扬,落满了温泉水面,还有自己的发梢肩头。


    而焰火还在一朵又一朵的上升、坠落,好似千万点流星交织光转,而柏溪雪转过头,在这一刻含笑望着她。


    “我记得你说过自己想看花火与夜樱。”


    她轻声说:“要不要再看看冰桶里有什么?”


    言真伸手去探。


    冰块、柠檬、柑橘、喝了一半的气泡香槟……


    还有一把钥匙。


    言真缓慢地握紧,感受到那熟悉而冰凉的形状。


    一把她旧家的钥匙。


    那一个曾经承载着她所有温柔记忆的地方,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双手的辗转,才被柏溪雪珍而重之地收集,带着它漂洋过海,一路来到这里。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柏溪雪,听见柏大小姐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呆诶,”她说,随手捞起一只柑橘,放到言真头上,“更呆了。”


    大小姐得意地拨了拨头发,露出恶作剧得逞般的表情:“我也记得你和我说过小时候的事情,所以,我把它买回来了。”


    “言真,它以后又是你的了。”


    那时无心的话,柏溪雪竟然一直记得。


    言真怔怔地看着她,眼泪一直往下流。橘子顶在头上,还没来得及往下拿,她知道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傻。


    但是,试问世界上究竟有谁能经受这样温柔珍重的幸福?


    夜樱、焰火、童年的所有回忆在此刻失而复得。柏溪雪在璀璨夜空下看着她微笑,不会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刻——


    只要可以忘记,她的旧家是因为什么而被变卖,而言家又是因为什么而家破人亡。


    一切就会变得很幸福了,对吧?


    焰火在言真的眼眸中闪亮又坠落,逆光背对着一切的柏溪雪,连发丝都在发光。言真注视着她,感受到眼泪一直控制不了地往下流。


    在最后一朵焰火坠落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也同时落入黑暗,她用手指擦去眼角最后一颗泪珠,终于也面带笑容、真心实意却又声音颤抖地说:


    “柏溪雪,真是谢谢你呀。”


    鼻尖萦绕柑橘清新的芳香,她后悔做一个坏人了。不该放纵自己的,如果从未了解柏溪雪,那至少如今她不会那么痛苦。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


    再也没有斡旋的余地,距离旅行结束,还有最后一天。


    她们返回东京,依旧从羽田机场回国,言真一切如常,在落地后与柏溪雪在机场分别。


    这是偷来的十五天光阴,在这之后,柏溪雪的日程又排得极满,重新回归做空中飞人的日子。


    而言真低头,在羽田机场登机之前,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已经安静地躺在了她的短信箱里。


    ——言小姐,柏行渊先生邀您会面。


    见面时间在三天之后,末尾贴心地附上了定位和交通指引,语气措辞客气却不容拒绝。


    言真安静地用手抚过那个名字,眸光流转,心知柏家终于按捺不住,要和她这只不安分的金丝雀谈谈了。


    毕竟,她最近也可算是行事高调,动静不小呢。


    真是一场鸿门宴。


    她微笑,没有回复一句话,只是低头走到服务台,改签飞往B市的最快一班航班。


    第65章  唯独壮烈离座可百世流芳。


    与柏行渊见面的地点定在柏氏国际大厦。


    大厦还在当年原址, 九岁的柏溪雪曾躲在花坛的灌木丛下哭泣。


    但随着二十年来柏氏不断扩张,如今大厦规模已经接近一个园区。言真开车驶入广场,看见玻璃钢架结构在蓝天下耸立,冷峻通透, 与当年相比已是另一番气象。


    她迟滞一下, 回过神时, 已到了门禁。很快便有迎宾人员走来, 微笑引她搭乘电梯。


    电梯厅并没有见到其他员工,似乎仅供特殊人员使用, 言真掏出临时门禁卡,滴,果然有按键亮起。


    37楼,总裁办公室。


    收到短信后,她未回复任何消息, 然而一切事情都安排如此妥当, 大抵是料准了她不会不来。


    她确实也来了。


    柏行渊的办公室十分具有现代风格,灰白色的主调,无边界柔光灯配上大面玻璃, 近乎叫人感觉空旷。言真在门前站定,看见日光穿透落地玻璃,极目远眺,能看见北海和天安门。


    而言真知道大厦背后便是颐和园, 十年前, 她还在附近念书, 周末踏青自鱼藻轩过, 西山下柳色青青,廊下便是王国维自沉处。


    如今, 办公桌后的柏行渊抬起头,含笑望她:“言真,你好。”


    他走过来同她握手,亲自斟茶。


    言真很想把柏行渊想象成青面獠牙的模样,然而,作为与柏溪雪一母同胞的兄妹,哪怕气质天差地别,眉宇中某种的相似,依旧叫人心惊。


    就在刚才,柏行渊办公室前曾有一位西装的女性走来,点头致意,要检查她身上录音设备。


    言真戏谑地举起双手,问需要缴手机吗?


    而女人只是摇头:“您拥有随时同外界保持联络的权利,我们只会在您同柏先生的私人会谈结束后,检查是否会有涉及双方隐私的录音流出。”


    她把隐私这两个字音咬重了,彬彬有礼的腔调叫人很熟悉——这做派,从曾经的柏溪雪出现到如今的柏行渊,柏家真是盛产文明的流氓。


    热茶递到了手中,言真回过神来,看见柏行渊望着她微笑。


    他开口竟是极温和的语气:“溪雪真是喜欢你,金屋藏娇这么久,我是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我们会是旧相识。”


    言真不知道她说的是言妍,还是她当家教的事,皮笑肉不笑抬了下嘴角,算作回答。又听见柏行渊问:“你们前阵子去日本,玩得还开心吗?”


    他递过来一沓照片。竟全是她们在日本游玩的照片,画面中两人戴着口罩,在东京、大阪还有箱根街头,登对似情侣照。


    拍挺好,如果这些照片不是偷拍的话,言真会花钱买的。


    她语气讥讽:“很愉快,承蒙您关照。”


    被偷拍这件事,言真并不意外,不如说,这些天来她行事如此高调,为的就是这一刻。


    言真将照片拢好,轻轻推回柏行渊的办公桌:“柏先生,您有什么话,现在可以开门见山了。”


    柏行渊却突然笑了起来:“戒备心真重啊。”


    “我其实只是想看看你,言真,”他低声说,声音诚恳,好似他是她的长辈,“我其实早就知道你在溪雪心里不一般,但我没想到,这么多年来,跟在她身边的秘密情人,居然是你。”


    “很意外吗?”


    “也不算。当年你来柏家当家教。其实在你之前,溪雪已经气走了好几任老师。但她唯独没有赶走你。”


    像是回忆起了当年的事情,柏行渊低低地笑了一笑:“你不知道你把她管得有多老实,整个柏家,做梦都没想过,柏大小姐有朝一日会在下午三点准时进书房。”


    “我还记得有一天下午,我走过书房,你大概是在念课文,头也不抬,低头很专注的样子,而溪雪坐在旁边,看着你发呆。”


    “我那时已经谈几段恋爱,看见溪雪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就知道,我这妹妹算是完了。”


    言真打断他:“柏先生,您有话就直说吧。”


    “你还真是油盐不进啊,难怪溪雪栽你身上这么多年,”柏行渊并没有被她打乱节奏,“17年你辞职后,她和那些狐朋狗友厮混得更厉害了,几乎到了我都要看不下去的程度,我爸一怒之下停了她一张信用卡,两人因此大吵一架。”


    “当然最后我爸还是心软了,毕竟谁舍得最宠爱的小女儿受苦呢?我宽慰他,说溪雪只是刚好叛逆期,需要有同龄的朋友,但其实我心里知道,她也并不是真的有那么喜欢和那些富二代鬼混。”


    言真反问:“柏先生,您这话,好像您不是富二代似的?”


    “人生而不同,我相信区分人的应是品行而非财富,”柏行渊坦然地说,“所以溪雪喜欢你。你走了之后,溪雪常常半夜从酒吧喝得醉醺醺回来,把她妈气得不行,但我知道她是因为你走了伤心——哪怕那时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


    “听起来我和柏小姐真是难得有情人。柏先生特意约见我,是要送婚礼祝福吗?”


    “哎,言记者真是好利的一张嘴,”柏行渊笑,“其实我原来也不想插手你们的事儿,溪雪喜欢女孩子,这件事我们很早就知道了,不如说和你在一起,总比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鬼混要好。”


    “但是后来我发现,我们之中有一些误会,而溪雪还不知道,”他望着言真,几乎要望进她的眼睛里,“作为她的哥哥,我有义务解决。”


    “……什么事情?”


    “言妍的事情,”他说,终于切入正题,“我知道你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言真与他深深对视,听见柏行渊不紧不慢地说:“你想见我,大概是已经见过了楚露,她告诉你柏家同言妍的事有干系。”


    “柏先生要为妹妹的感情当说客?”


    “我想这么说,然而并非如此,”柏行渊慢条斯理地说,“溪雪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最好,如果不能,感情的事也没必要强求。”


    “我最关心的其实是你。”


    “我?”


    “是你,言真。言妍当年的事闹多大,你也知道,而你是言妍的姐姐,我呢,是一个商人。在商言商,我们都清楚如今的舆论环境,没有什么风吹草动躲得过媒体的狗鼻子,所以我觉得,不能放任这个误会继续下去,否则对你、对柏家、还有对溪雪都不好。”


    “误会?”言真轻笑,“所以柏先生您是觉得,言妍的事情,和柏家没有干系。”


    柏行渊却说:“我没有这样这样认为。”


    “楚露是不是和你说,她和言妍是不小心去了那个酒局,然后又不小心得罪了我,所以言妍才惹祸上身。”


    言真沉默地点头。


    “笑话,”他大笑起来,“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小心?”


    “让我来告诉你吧,言妍之所以会参加酒局,就是楚露举荐的——楚露是不是和你说,她当年只是太害怕了,所以才想拉个朋友壮胆?”


    “真可怜,你和言妍大概是一样被她骗了,”柏行渊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我还记得,那个酒局是一带一的形式,没被邀请的人,想要参加,必须要举荐‘资源’过来。”


    “我必须和你道歉,这样的酒局,的确非常轻浮,我那时也只是为了朋友接风洗尘,架不住起哄才组的局。但无论如何,这是现代社会,我们也不是什么强抢民女的地头蛇,喝酒这种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要是没这意思的人,完全没必要来。”


    “我猜,言妍大概是不知道这个规则,真以为自己是陪小姐妹壮胆的呢,”柏行渊目含怜悯,“后来出的事儿我也记得,确实是有人做了动手动脚的事情,言妍气不过,替对方出了头。”


    “但是,楚露有没有告诉你,让言妍出头的那个女孩……就是她本人?”


    他慢悠悠道:“一定是没有,是不是?”


    “什么不小心?楚露一开始就此冲着攀门道来的,只不过后来没看上那个男人罢了。这种人我看得太多了,”他漠然地说,“事到临头,心比天高,觉得价格不划算,反手就把同伴卖了当枪使。”


    柏行渊同情地看她:“摊上这样的朋友,言妍真可怜。”


    言真沉默,片刻之后,缓缓道:“所以,柏先生您并不打算否认,之后发生的事情,有柏家的手笔?”


    柏行渊同样沉默一息,言真注视着他的脸,轻轻笑了一下:“我明白,那我就先走了。”


    “你要去哪里?”


    “去我该去的地方,”她已然背起包,回过头看他,“还是说,柏先生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你不恨楚露?”


    “我当然恨她,”言真笑,直视柏行渊的眼睛,“但我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不觉得她有做错的地方。”


    “她永远有喊停的权利。为了攀高枝来了这个酒局也好,事到临头反悔也罢,人不是买卖,只要她不愿意,你们做的事情就是一种侵害。”


    “所以,哪怕这件事再重来一万遍,言妍永远都会替那个女孩子出头——哪怕她不是楚露。”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她讥讽地勾了勾嘴角,“事情的关键根本与‘受害者是谁’无关。”


    “而是你们,实施了侵害。”


    她平静地说:“我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如今真相大白,我也没有别的话要说——或者,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呢?”


    “所以你要去报警吗?还是说,要向律师起诉我?”柏行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两条路,都没有用。”


    办公室大门紧闭,言真在门前停步,听见他朗声笑:“抱歉不是这个意思,门没锁。言小姐,你可以自由出入。”


    言真缓缓回头:“柏先生似乎很有底气?”


    “因为言妍的这件事的确与柏家没有什么关系,”柏行渊冷静地说,“基于事实判断。”


    “没错,言妍那天晚上是得罪了人。但是你知道她得罪的是谁吗?”


    “……是谁?”


    柏行渊做个向上的手势:“大人物的儿子。“


    “她把人家推搡到酒桌上,整桌酒瓶全都打碎,把人家后背扎得血肉模糊,送去医院清创,整整缝了几十针。”


    “说实话,这个伤势要是报警,算得上轻伤了。但是你们家言妍有事吗?什么警察都没来找过她。因为这件事太敏感,人家爹正是上升关键期,才硬是把这个哑巴亏给吃了下来——你说,这口气谁能咽的下去?”


    “你现在来找我,我知道,是为了以牙还牙。但你觉得当年言妍闹出事,人家就不会以眼还眼了吗?柏家那时正有一个项目卡在他家手上,那天晚上我又是东家,所以只能我来处理。”


    “但我也不想闹出血光之灾,难道真要让言妍身上也多几条疤?所以我才想着,算了,小女孩意气用事嘛,放点花边消息闹点事情,她吃了苦头,对面解了气,这事情也就揭过去了。”


    言真冷笑:“然后宽宏大量的柏先生,就这样不惜给自己旗下的当红艺人泼脏水,也要用‘花边新闻’逼人自杀。”


    “那完全是个意外!”


    她终于看见柏行渊一直以来温文尔雅的表情出现了裂痕:“我从没想过让她自杀。甚至,那个视频也不是我授意的。”


    “我只是对下面的人说,做点小新闻,让她吃吃苦头。没想到,才蹲守了几天,就发现她竟然和我们旗下的艺人有恋爱关系。”


    “那艺人那阵子正在闹解约,自恃身价水涨船高,竟然真的找到愿意支付违约金的下家——问题是,我们怎么能让他走?”


    “娱乐圈是名利场,更是竞技场。如果人人都能付个违约金就一走了之,那我们岂不是永远为他人作嫁衣裳?”


    “所有想从柏氏走的艺人,都得脱一层皮,”柏行渊冷声道,“所以,我手下的那些蠢货,就把这两件事情合在了一起。”


    “等到我知道这件事情,言妍自杀的事儿已经上热搜了。那个男明星被下家毁约,吵着闹着把这件事情捅出来,我只能用钱封口。”


    “那可真是堪称勒索的一笔封口费,足够他挥金如土地度过余生。所以,言妍的小男友一拿到那笔转账,立刻就欢天喜地宣布退圈了。”


    言真咬牙:“你们知不知道,这件事在公众眼中,相当于彻底承认视频真的真假。”


    她几乎要笑出声来。真佩服柏行渊的胆魄,居然这样面不改色地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柏先生,你听来就像是爱说‘凶手是刀’的杀人犯。”


    “让我来告诉你吧,什么算真正的凶手。”她轻柔地说,伸手拿起柏行渊递给她的那一盏茶。


    “楚露让言妍参加了酒局,但是喝酒不会死人。”


    她将茶碗盖拿开,轻轻放在一旁:“所以楚露不是主谋。”


    “那个不负责任的男艺人,让言妍深陷舆论,但光靠如此,也不会死人。”


    茶杯托盘被抽走,言真低声说:“所以替你办事的人,也不是主谋。”


    “什么才算是真正的主谋,什么才算是真正的凶手?”她柔声说,忽然举起手,将杯中的茶水用力掷出。


    乒!


    茶杯瞬间摔得粉碎,滚烫浓红的茶水在雪白地毯上泅染开来,如同鲜血。


    “覆水难收。”


    言真望着它,目光森冷:“谁授意了这一切,谁就是真正的凶手。”


    “收回你的巧言令色吧。柏先生,再怎么把责任层层转嫁,也无法掩盖你满手鲜血。”


    “是你为了柏氏的利益,决定对言妍下手,还要说什么‘从来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嗤笑:“你的爪牙替你做了这么多年事情,别告诉我你会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


    “就算你真的不知道,”她抬起眼睛,死死地看着柏行渊,“言妍出事之后,你们为什么不喊停?”


    “一定是‘没有办法’,对吧?为了柏氏的利益,所以不得不做了假视频;为了柏氏的利益,所以不得不收买小明星;为了柏氏的利益,所以不得不动用大量资源,欺瞒舆论和法规,把言妍的这件事情,在互联网上压得悄无声息。”


    她恨声说,声音几乎要滴血:“言妍因此自杀,而我们的双亲,彻底死在了车祸里!”


    “柏行渊,你还怎么敢说这件事情,和柏家没有关系?”


    “那又怎么样?”


    柏行渊声音带上愠怒:“我从来没有否认过责任,只是你别这么天真了,言真。”


    “天灾人祸罢了,”他说,“直接导致言妍自杀的那几个人,几年前就已经进去了。”


    “我承认柏氏在道德上不算毫无亏欠,但情理归情理,法理归法理,事实上就是,在法律上你没有证据证明你的家破人亡,和柏氏有直接关系。”


    “我之所以想见你,就是想在道义上给你补偿罢了。”柏行渊站起身,风度翩翩,又一次替她斟茶。


    “这么多年了自己一个人生活,一定很辛苦吧?我知道你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背着债务生活,直到后来溪雪替你付清了言妍的医药费账单。”


    “那孩子是真心喜欢你,前阵子我注意到,前阵子她将几套车房都公证到了你名下。”


    “不过别担心,我不是来找你讨要的,不如说这两套房产都是溪雪自己的投资,我无权处置,”柏行渊往茶壶中添水,“我只是想说,这是你应得的。”


    “我还记得当年你刚来柏家当家教的时候,你就是个有才华的人,心气也高,只是因为这么多年的磋磨,事业一直毫无起色,我愿意为此做经济补偿。虽然溪雪真的很喜欢你,作为哥哥,我也希望她开心。但同时,我也知道她的性格一直以来非常骄纵,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难免会有很多苦恼吧?”


    “拿到这笔钱之后,你就可以选择自由生活了,当然,如果你想继续和溪雪在一起,我们也非常欢迎。”


    他微笑,自己也喝一口茶:“毕竟我和溪雪,与柏家都是一荣俱荣的关系。”


    言真听出他话语中的淡淡威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如果对柏家不利,他们都不会放过她。


    “找人顶罪封口的事情不必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她冷冷地说,再一次站起身来,“如果我拒绝呢?”


    “那你大可以试试,”柏行渊即刻答道,“言真,一个人可以天真,但别太愚蠢。你说谁导致了这一切,谁就是主谋?”


    他看着她,用同样冷冷的语气:“那我也可以说,是网民逼死了言妍。毕竟,如果没有舆论,一个假视频又算什么?”


    “我想你也知道舆论有多可怕,哪怕只是丁点纰漏,被发上网,互联网的唾沫就足以将你淹没。言真,你真的以为自己有多干净吗?你和柏溪雪的事情,你的身份,这些甚至都不需要我动手,只要你在互联网上出头,自会有好事之徒弄到了你的隐私,把你扒得一干二净,挂在网上任人评说。”


    “这样的事,你难道想体验第二次吗?”


    言真一瞬间想把茶泼到他脸上。这大言不惭的嘴脸,好像全世界都是疯子,只有他一个人清醒理智、无可奈何。


    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这一次,她没有再坐下:“谢谢你把当年你们对言妍做的事情又复述了一次。真辛苦。柏先生,先君子后小人,你的话终于说完了吧。”


    “再问一次,我可以走了吗?”


    “如果你心意已决,言小姐,”柏行渊看着她,终于换了称谓,“你随时可以走。”


    言真掉头就走。


    走到门口时她又停下了脚步,倒不是她想起了什么,而是柏行渊又一次喊住了她。


    “言小姐,我还有最后几句话想说。”


    “什么事?”


    这一次,他倒像是真正陷入苦恼的思考了。他沉吟,好像陷入回忆,停顿片刻之后,方才开口。


    “事情闹得这么大,实在不是我的本愿,我在这里作为个人,想再一次和你道歉,整件事情里,我从来都没想过针对言妍。不如说,我甚至都不知道言妍当年究竟长什么样子。”


    言真猛地转过头。


    她目光几乎要喷火,一只古董长颈白瓷瓶就在她的手边,某一刻言真甚至想就这样抄起它,一声脆响,瓷片四溅,让柏行渊血溅三尺。


    不知道?


    多冠冕堂皇的措辞。他竟然全都忘记了,或者说,当年这出事,从头到尾柏行渊根本就没在乎过言妍。她们这些普通人的命运,不过是这些运筹帷幄的大人物随手碾死的一只蚂蚁罢了。


    言真闭上眼,感受到心脏极速的搏动,她想象瓷片将划出的那道美妙弧线,冰冷的瓷片将令滚烫的皮肤战栗颤抖。


    亿万富翁颈侧皮肉被划开、血管被切断的时候,喷射的鲜血是否会有不同?


    blue blood,她想起这个词。中世纪不事生产的白人贵族,因为奴役他人而拥有苍白皮肤,孱弱的静脉反倒成为贵族血统的讴歌。


    言真残酷地想,等到鲜血淌满办公室地板,所有人都将知道,贵族的血也一样红。


    但最终她没有这样做。


    放缓了呼吸,言真将白瓷瓶轻轻放了下来——不能在这里杀了柏行渊。因为不值得。


    虽然柏行渊从头到尾都在摇唇鼓舌,但言真必须承认,有一件事,柏行渊没有说错。


    那就是言妍的自杀,不是只有一个人是凶手。


    就算在这里让柏行渊去死,也没有用。言妍曾经遭受的黄谣与污蔑无法洗脱,还要将她言真自己的整个人生赔进去。


    不值得。


    她们的人生,不是作为困兽供看客取乐的。


    言真垂下眼睫——言意明当初握着她的手,教她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一定不希望自己女儿的手,变成一双杀人的手。


    她的人生另有其他用途。


    深吸一口气,她将花瓶放回原处,环顾四周,忽然意识到:或许办公室的某处,就藏着一架摄影机,试图记录下自己的丑态。


    毕竟柏行渊就谨慎地检查了她的设备。


    笑容终于再次从言真脸上浮现,得体却空洞。玻璃门上倒映出冰冷面容,她看见自己从容地朝柏行渊点了点头:“柏先生,今天的天就聊到这儿吧,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没有再看柏行渊一眼,言真头也不回地离开。


    并没有想到,五分钟后,她将满腔怒火,在车库里撞到此刻最不想见的人。


    柏溪雪。


    第66章  遗物在脚下焚为垃圾吧。


    真是冤家路窄。


    言真倒车出库, 一抬头就看见一辆鲜红的跑车正经过路口。


    是柏溪雪的车,她总是喜欢这样浓烈张扬的颜色,叫言真想起她当年也是如此,将红跑车停在自己母父灵堂前。


    柏溪雪今天穿了件飞行员夹克, 墨镜推到头顶, 长发凌乱, 神色漫不经心。


    言真垂下眼睫, 三天前,她收到柏行渊的消息, 在确认转机的飞机即将起飞之后,她低下头,给柏溪雪也发了条短信:“再见。”


    发送的光标一瞬间亮起,她凝视手机屏幕,在屏幕熄灭的一瞬间, 手机剧烈震动起来——是柏溪雪的电话。备注还是【老板二号】四个字, 叫人想起许多鸡飞狗跳的往事。


    也不知道最后故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兰因絮果,不外如此。


    言真对着明灭的手机屏发了一会儿呆, 最后慢慢伸出手指,把电话挂掉了。


    然后,她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任飞机冲上云霄, 从此不再回复柏溪雪任何消息。


    三天过去了, 手机里塞满了未读信息。言真面无表情, 打双闪示意她让开。


    但柏溪雪并不让道。言真看见她停车, 松开方向盘,数秒之后, 手机响了起来。


    果然是柏溪雪的电话:“你怎么在这里?”


    还是那样直截了当的语气,言真并不回答,只是说:“让开。”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怎么回答?言真心想,说我和你有血海深仇?还是说十分钟前,你哥对我威逼利诱,文质彬彬地问我喜欢那个死法?


    不论哪个回答都非常恶毒且难堪。


    柏溪雪举着手机,仍在对面扬起下巴挑衅地看她,好像要给她这几天的人间蒸发讨个说法。言真不作声,干脆利落地一打方向盘,调头便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


    又是喇叭响起的声音,言真咬牙切齿地从后视镜看,身后的柏溪雪一眨眼就在身后消失,然后抄了近路,又堵在了她的面前。


    言真:“……”


    她再一次试图绕路,朝左转方向盘,柏溪雪的车被她甩在身后,言真朝出口猛地一脚油门,心里才刚刚松了口气。


    下一秒,她就狠狠地踩了刹车。


    尖锐刺耳的刹车声贯穿耳道,安全带骤然绷紧,勒得她肋骨剧痛,言真脸色铁青地向前看——斜刺里杀出一辆红跑车,正是柏溪雪。


    又是柏溪雪!


    电话还没有被挂断,言真抓起手机,脸色铁青:“让开。”


    “除非你给我解释这几天人间蒸发的原因,还有为什么会在这里——是柏行渊找你了?他和逼你和我分手?”


    她不知道柏溪雪怎么还能问出这样的话。难道她当真一无所知吗?言真死死盯着柏溪雪,玻璃窗后,对方正拧着眉头看她,显而易见的不高兴。


    言真真恨柏溪雪这种理直气壮的表情。


    她觉得自己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仇恨如同烧红的铁针,淬过毒液穿透胸膛,教她面容扭曲。


    而玻璃罩外,大人物们看着飞溅的鲜血,满脸不解,仿佛自己全然无辜。


    言真又想起刚才柏行渊的最后一句话,胸口恨意翻涌,最后一次语含警告:“柏小姐,请让开。”


    柏溪雪的声音同样很冷,仿佛带着蔑笑:“有胆你就撞?”


    话音刚落,言真迅速换挡,一脚油门,车迅速后退同柏溪雪拉开距离。


    柏溪雪以为她又要逃,正要去追,耳边却忽然响起刺耳的声响。


    哐当!


    两辆车狠狠地撞到了一起,强烈的冲击让柏溪雪一瞬间闭上了眼睛。还来不及说话,下一秒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一次撞击犹嫌不解气,言真刹车,后退,丝毫不减速,又一次狠狠撞了上来。


    哐当!


    火花四溅,玻璃爆裂的声音响起,车框骤然变形。后座迅速弹出安全气囊,巨大的惯性让后背像被猛地打了一闷拳。


    她死死伏在方向盘上,发誓这一次言真绝对下了死手!喉咙有浓重的血腥味,她本能吞咽了一下,发现没有血,方后知后觉刚才穿透耳膜的声音,不是喇叭,而是金属框架在剧烈撞击下摩擦的尖啸。


    真是疯了。开着她送的车,居然把她撞了!


    柏溪雪怒极反笑,又觉得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受够这种毫无意义的你追我躲了。飙升的肾上腺素让人血热,心脏搏动几乎要跳出胸膛。


    柏溪雪用力呼吸着,咬着牙松开安全带——谢天谢地撞的是后座,驾驶座车门没有变形,但柏溪雪何曾受过这种屈辱?


    她用力摔上门:“言真!你发什么失心疯!”


    言真同样也下了车,听见柏溪雪气得声音都变了调,却只是瞥了柏溪雪一眼,客客气气地说:“看到你我觉得恶心。”


    “哦?”柏溪雪反唇相讥,“又开始想起言妍了?”


    言真死死盯着她:“你没资格提言妍。”


    “上一次你见了卢镝菲,我差点因为言妍被你掐死,有什么说不得?”


    “言记者,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因为我和言妍当年都进了娱乐圈,你看到我难免触景伤情,总觉得如果言妍还在,或许也能到我今天这般地步。”


    她冷冷地抄手站定,今天的柏溪雪飞行夹克下穿了条牛仔裤,身高腿长,越发显得有种不近人情的冷漠:“我告诉过你,言妍和我没有竞争关系,我们不是一个圈层的人。这辈子我和她唯一的关系,就是你为了言妍医药费,来求——”


    最后一个我字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的领子被人死死就揪住了,言真指节泛白,脸色阴沉得可怕:“你再说一句话试试?”


    这是言真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她们的距离很近,柏溪雪定定地看着她,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几乎要喷火。


    而她冷笑一声,偏要迎头撞碎:“少拿阶级敌人的那套对付我。言记者,你多清高啊,有本事当年别求我付医药费呢?还是说,当年有没有我也不重要,只要有人能给你钱,你说不定更开心?”


    啪!


    一记耳光落到柏溪雪脸上,又脆又响,打得她整张脸都偏了过去。言真高高地举起手,掌心落在离柏溪雪脸颊半寸的地方,似乎还要扬手来第二下,然而柏溪雪避也不避,只是倔强地仰头看她,一行血迹从嘴角缓缓渗出。


    一副有本事你就打死我的犟模样。这次终于轮到言真被气笑,胸中回荡一股酣畅淋漓的血气:“柏溪雪,你不会真的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很无辜吧?”


    “那我来告诉你,今晚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扬手调出柏行渊的短信,就这样直挺挺地怼到了柏溪雪面前:“今天我在这里,是柏行渊约我来的,至于原因,你要不要猜猜?”


    “我量你也猜不到什么。”她蔑笑,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快意,“我直接告诉你吧,我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当年逼言妍自杀的那个视频,是你哥找人发的!”


    “猜到了吗?柏大小姐?当年你在欧洲读书,享受柏家给你铺好的远大前程,言妍却因为得罪了你们家,视频在网上铺天盖地狂传,逼得她要自杀!”


    “那年她也才二十岁刚出头,比你大不了多少,我妈和我爸因为这件事情,去医院的路上遭遇车祸,当场就没了,而你家却因为怕事情闹大,柏正言直接出面,将整件事情都压了下来——多了不起呀?一个假视频满城风雨,三条人命却毫无水花!”


    “就这样你还不肯放过我,”她恨声道,声音像刀子,每一刀下去,都能凿出血来,“别跟我假设什么当初,柏溪雪,我告诉你,要不是因为柏家,我根本就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人人说我假清高,是啊,我觉得真是太对了,”她笑,“我就是下贱过了头,才会因为一笔医药费把自己卖了给仇人。柏溪雪,你是不是觉得,我还要磕头感谢你呢?”


    “去查查你们柏氏的账目吧,你不会真的以为,这一切你可以事不关己吧?看看那个投资失败的资金窟窿,猜猜这些年柏氏源源不断往里填的钱,究竟是怎么洗白的?”


    她问,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自己声音如此尖刻,柏溪雪沉默地看着她,脸色苍白。


    她的表情像钉子一样钉在言真心上,但言真不能停下:“你的片酬税款,一直被当成洗钱的工具,柏溪雪,你现在还说得出‘一切和我无关’吗?”


    “你最好祈祷自己这个二世祖当得够彻底,没掺和什么财务债务的文件吧。”


    “否则早晚死无葬身之地,到那时候,我不会给你收尸的。”


    终于说出来了,最后一个字落到地上,掷地有声。而言真睁着眼睛,木然地想,心知什么都完了。


    她把什么话都说了出来。不应该说的,长久以来,她为了复仇忍耐蛰伏,生怕走漏半点风声,打草惊蛇。


    甚至连在柏行渊最激怒她的时候,她都没有开口。手中的白瓷瓶掂了又掂,终究是没有同他鱼死网破。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对上柏溪雪,就仿佛什么理智都消失了。


    她竟然直接开车撞了她,整整两次,火花爆裂,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积怨都彻底发泄,带着玉石俱焚的恨,将所有的事情都抖出来,彻彻底底,一干二净。


    言真颓然地垂下了手——而她居然感觉到轻松。


    这才是最恐怖的事情。像是手持重剑的将军,一路浴血奋战,终于到兵临城下之日,心知城池已破,而她高举长剑,看见敌军公主悲戚的眼睛,第一句话竟然是想叫她——快走。


    这才是她最想要对柏溪雪说的话,那些满载怨恨的诅咒,从她口中源源不断流出,又痛又快,其实只有一个意思。


    那就是快点走。柏家已经是将要覆灭的巨轮,别再当他们的牺牲品!


    可是柏溪雪怎么可能会走?


    她明明知道这一点。柏行渊也明明白白的说过,柏溪雪和柏家,从来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天下之事,不外如此。柏溪雪当然也不会不懂,她今日的一切远大前程、光鲜地位,都是柏家给的。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注定在云端睥睨众生。当年她四处打零工还医药费,一天只能赚两三百块,二十岁出头的柏溪雪已经在香榭丽舍大道,一小时眼也不眨地刷几百万。


    然而一旦没了柏家,这一切都将会消失。试问谁能容忍自己如同拔了毛的凤凰,从此坠入污泥中?


    但她还是把什么都说了——言真绝望地想,终于承认自己不忍心也不舍得。


    不舍得那天晚上的烟火和夜樱,流光溢彩里柏溪雪曾那样笑着看她,递给她一把小小的钥匙,眼眸闪亮,言真承认自己那一刻想要吻她。


    她知道柏溪雪是动了真心的,她也是,可是真心又有什么用?


    现实世界里,一千万颗真心也不能让死去的人复活,她同柏溪雪,这辈子注定是敌人。


    一颗眼泪彻底落了下来,她转过头去,避开柏溪雪的眼,听见自己低声说:“我走了。”


    其实她很想放声大哭,最好可以一拳砸在柏溪雪脸上,哭着质问她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对我。然后两个人就能撕扯扭打,抓着头发互扇巴掌,直到最后在决堤的眼泪中冰释前嫌,像一切烂俗故事所喜闻乐见那样,有情人终成眷属。


    但她什么也不能做,刚才的那个耳光,已经用尽了言真所有力气。她蜷起手指,感觉胸腔和掌心都同样火辣辣地发痛——心神俱碎,原来是这般感受。


    柏溪雪没有说话,同刚才的争吵相比,此刻两个人都安静地出奇。因为一切秘密都已经揭开,舞台上幕布被骤然抽走,真相大白,此后无论是猜忌、相爱还是仇恨的故事,都不再上演的可能。


    只剩下彻底的死寂,潮水褪去,露出一地腥臭的獠牙与残骸。言真不再说话,她遥遥地看了她一眼,自嘲地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停车场外阳光刺目,她消失在光里,只余柏溪雪一个人站在原地。


    这大概是她这一生最狼狈的时刻。柏大小姐的半边脸高高地肿起来,血迹和愤怒扭曲的神色,仍清晰地留存在她脸上。


    而柏溪雪却一言不发,缓缓地伸出手,拭去嘴角的血迹——血已经流干了,凝固的血痂在指尖粉碎,好似猩红的铁锈。她盯着手指尖,同样自嘲地冷笑了一声。


    然后,柏溪雪伸出手,盖住自己的脸庞,一点、一点向下抹。


    如同抚平衬衫褶皱,等到她放下手掌时,扭曲的神色已然换做一副阴沉平静的面容——这是柏溪雪出不了戏时常用的手法。毕竟,长久地调动亢奋的情绪,也是很累的呢。


    她笑了笑,感觉自己刚才歇斯底里的演技其实拙劣得要命。也只有唯一的观众心神俱乱,所以才看不出。


    也怪自己不到黄河心不死,柏溪雪想。


    一个月前她去查言妍的事情,起初一切都很顺利,毕竟五六年前的视频造假技术,放现在根本不够看,技术专家扫了一眼,就板上钉钉地说是个假视频。


    但是想在往下查,却是不能了。那几个造假视频的人,几年前就因为另一桩捏造证据扰乱司法的案件被送了进去,如今正唱着铁窗泪吃牢饭,柏溪雪绞尽脑汁也没能搭上这根线。


    虽然到了这一步,有没有眼见为实,也不重要了。毕竟,这样瞒天过海的高明手段,加上那天晚上在威尼斯人言真对她骤变的态度,幕后主使除了柏家,还能有谁呢?


    所以她才说了那些话去激将。言真一直在问她猜到了吗,其实,当柏溪雪看见她出现在柏氏楼下,就绝望地猜到,自己的预感已中了十成。


    她只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柏溪雪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下意识想抽支烟,却又想起烟盒还在车上。


    如今她站在一地狼藉中,身后,自己的车后座已经被撞得彻底变形,她的目光扫向身后,又往对面看——言真的车也没好到哪儿去,甚至比她的车糟糕得多。车头彻底凹陷,车灯粉碎,已经到了报废的程度。


    该感谢言真手下留情吗?她们的车原本呈T字型排列,言真本可以直接撞向她,但她却又在中途将方向盘左偏,撞向后座。让自己幸免一场骨折。


    虽然她撞了整整两次,真是礼轻情意重。


    她讥讽地想,又忍不住一瞬间庆幸,还好自己先前给她买了台好车,不然就她平时开的那种经济线小轿车,怎么能撞得过自己。


    真下贱啊,柏溪雪。她咬牙切齿,别人都朝你扇巴掌了,你还担心人家手痛。


    言真也是个狠心的混蛋。用金主买给她的车撞金主,还要把车扔下,让金主来给她收拾残局——谁家金丝雀能嚣张成这样啊?


    柏溪雪眯起眼睛,微微偏了偏头,看向停车场的角落——这一层是柏氏不对外开放的停车场,有单独的进出口,仅供高层和特殊访客使用。


    因此,柏溪雪对这个停车场还算熟悉,她静静凝视前方,看见停车场的角落,一个监控摄像头正幽幽地亮着红点。


    不知道这出情人决裂的大戏,能演得叫柏行渊满意吗?


    柏溪雪咧嘴笑了一下,低头从夹克口袋里掏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通话键。


    “喂,柏行渊?”她还是像往常那样没大没小地直呼兄长名讳,语气随意,听起来很是嚣张,“叫保险来地下停车场。”


    “怎么了?”她笑,危险地眯了眯眼睛,“我倒是还想问你怎么了,把我的小情人叫来公司,上辣椒水老虎凳了?刚才人家大发雷霆,一脚油门下去,差点没把我撞死。”


    “你说是我们最近闹得太出格了,妈命令你让她离我远点?哎,妈真是这么多年了,还不愿意接受我的性取向啊,她再这样下去干脆把我扭送戒同所,再一键打包送去商业联姻得了。”


    对面似乎笑了起来,说了些什么。柏溪雪挑了挑眉,用不耐烦的语气说:“行了行了,别在这里当说客了,你们那些事情我也不懂,人我再哄哄,哄不回来就算了,再换一个——但车得赔我啊?”


    “赔我两辆,或者直接把六百万打我账户,你自己挑——什么叫狮子大开口?她不就摔了你一只汝窑杯吗?我是你妹妹诶,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就这样定啦,”她语气愉快地说,对着摄像头抛了个飞吻,一锤定音,“八百万,老哥拜拜。”


    第67章  浮尘没带来天动地摇。


    卢镝菲是在傍晚接到言真的电话。


    那时正是暮色四合, 她一贯习惯自己开车,此刻堵在B市的晚高峰里,车屁股一片红艳艳尾灯。言真的声音从蓝牙耳机里响起,只有言简意赅三个字:“今晚发。”


    她音色很冷, 必然是见过了柏行渊的缘故。卢镝菲心下了然, 却不答, 只问:“你在B市吗?”


    “嗯。”


    卢镝菲又问:“我去接你?”


    “不用了。”言真答, 耳边卢镝菲仍在说话,声音关切:“如果你需要, 时间可以再后延几天。”


    于是她又答道:“不需要。”


    “那好吧。”


    卢镝终于挂断了电话,言真抬起头,入目同样一片红艳艳,却是西天的晚霞。


    一个小时之前,她买了一张景山公园的门票, 一路往上爬, 享受最后一个自由的傍晚。


    柏行渊已经见完了。她终于证实了当年的一切,然而,因为对方足够谨慎, 谈话未留下任何实质性证据。


    真是阴险的老狐狸。言真笑了一下,并没有感到沮丧——毕竟这早就在她意料之中。


    她不打算延后计划。事已至此,她已经暴露在柏行渊眼皮底下,对方动手是迟早的事儿, 既然如此, 不如先发制人。


    不过, 言真也没有急着赶回住的地方。关于言妍自杀一事的调查报告, 她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今天同柏行渊的见面,只不过是拼上了事件的最后一块拼图。她在心中慢慢思忖着一切, 竟一时有些失神。


    多神奇啊,明明几个小时前她仍在柏氏大厦,悲痛非凡,但如今渐渐平静下来,竟然感觉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毕竟,世界还是那个熟悉的世界。西天的晚霞快要落尽了,游人陆续往回走,今天正巧是周六,有打扮入时的女孩子,衣领上挂着墨镜,挽着女伴的手,说说笑笑地回去了,也有上了年纪的夫妇,在黄昏的余晖中慢慢踱步,说着闲话。


    多么美丽的一个傍晚,曾经她也曾在没课的傍晚,带着相机爬上山追晚霞。那时站在山上往下看,远处的城市也同如今一样,路灯亮起,汽车川流,缀连起渐渐明亮的万家灯火。她深深呼吸,感觉夜风温柔,鼻尖似乎都萦绕饭香。


    只是人生动如参商,此后万家灯火,不再会有她的一盏。


    言真出神地望着这一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种同整个世界隔了一层纱的感觉,与多年前捧着双亲的骨灰罐走出殡仪馆的心情,竟然相同。


    唯一的不同是当年她捧着那个犹带余温的骨灰罐,跌跌撞撞往回走时,没有眼泪,浑浑噩噩,仿佛浑身的血泪都在烈火中烧干。


    而如今,她沉默走在暮色之中,清明洞澈,心知自己已决意沉没——今夜之后,她将暴露在聚光灯下,与曾经熟稔的安宁生活彻底诀别。


    她忽然有些想哭,可惜眼泪已经烧干。


    天空已经彻底黑了,公园开始播放闭园的歌曲,她把手插进口袋,留恋地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城市辉煌的灯火,终于向下走去。


    当晚七点,她将整理好的文稿发给卢镝菲。


    这是卢镝菲之前就定下的要求。但凡言真准备公布的文稿,都需要发给景氏的法务和公关检查。


    言真将文件悉数发了过去。对方显然严阵以待,一个小时后,她便收到了一份细致润色的文档。


    不可不谓神速,她才把一锅面煮上,对方已经细细密密地批注好了整个文档。言真一边把面捞出来,一边滚动鼠标浏览——文件有两个账号的批注痕迹,其中一个人主要做字句删减和措辞微调,风格谨慎,显然是法务。


    言真看着光标上那个小小的“Lu”,知道这是卢镝菲手笔。


    多稀奇,卢镝菲这人平时跟疯狗似的,但涉及专业领域,竟十分冷静克制。


    而另一个账号则大刀阔斧得多。言真并不认识那个昵称,但也能猜到大抵是公关,在不改变文稿事实的基础上,增添了许多半真半假的情绪和细节。


    倒像是世情小说了。专业团队手笔就是不一样,绘声绘色,煽风点火,叫人眼睛一黏上,就忍不住往下读。


    言真吸溜面条,把自己的故事当下饭菜看。


    然后,冷笑一声,放下筷子,将其中煽风点火的内容全删掉了。


    卢镝菲真把她当傻子耍呢。景氏想要坐享其成,但言真偏不。愤怒的舆论就像潘多拉魔盒,能让人万众瞩目,便也能叫人万劫不复。


    言妍因此被逼上绝路,作为她的姐姐,言真不会再展览她的痛苦。


    人不应该成为耗材。言真低下头,最后核实一遍文档,确保信源无误,然后,默不作声地拖动鼠标,将卢镝菲给她的原文档,扔进了垃圾桶。


    当晚九点,关于言妍自杀事件的长文,在全平台发布。文中详细陈述了当年言妍身陷酒局,到视频造谣,最终前男友退圈导致谣言成真的全过程,辅以图片证据和时间轴,清晰简洁,瞬间在网络上掀起轩然大波。


    而她的手机剧烈地震动了起来,言真低头瞥一眼,正是卢镝菲。


    想必对面已经是暴跳如雷。言真没有搭理,先去把碗洗了,等到回来时,卢镝菲一连给她打了十个电话,又在微信里质问,为什么没有发景氏团队敲定的版本。


    而言真笑了笑,扬手就关了手机。


    今晚,她谁的电话都不会接。事已至此,没有人能按着她的头,让她在今晚把长文删除。景氏想要把计划推下去,就必须替她将话题拱热,生生把这个哑巴亏吃掉。


    言真把手机随手扔到沙发上,走出阳台,撑在栏杆上俯瞰万家灯火。


    北方的春天总来得比南方晚一些。四月初了,Y市的花已经在清明前的阵雨中谢了几轮,玉兰和海棠,方才在北城夜色中姗姗登场。她凝视夜色中那一树树幽白的花,只觉仿佛有巨大缥缈的亡灵在街上游荡。


    这一篇长文发出去,并没有觉得心中有多畅快。她心知肚明,一场硬仗不过才拉开帷幕。


    晚上十二点,她熄灯,上床睡觉。


    说实话,这一晚她根本没有睡好,无数次半夜惊醒,反反复复,只想摸出床头手机看看情况。但言真知道一旦打开手机,她今夜将彻底无眠,只能忍耐着,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上的烟雾报警器,幽幽地亮着一点红光,才发现自己轻轻地发着抖。


    原来强撑的睡眠比失眠更煎熬。


    清晨五点,窗外开始有鸟试探着鸣叫,声音娇嫩,仿佛沾着露水。言真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却感觉自己快要熬干。


    这才第一个晚上呢。她在心里轻轻地命令自己,撑住。


    清晨六点半,她终于起床,泼了把冷水洗脸。打开手机,准备迎接山呼海啸。


    却发现毫无声响。


    难道柏氏手眼通天,竟然直接把消息压住了?


    她打了个寒噤,一瞬间后悔自己昨晚径直关了手机。在这与外界断联的八个小时里,一切波诡云谲都有可能发生。


    她脑海一片空白,手机却一瞬间剧烈地振动了起来——


    锁屏的弹窗通知页骤然滚动,叮叮当当,满满一页都是自己的新闻。


    原来只是刚才手机还没有连上了wifi。


    言真的肩膀缓缓地松了下来。她以手掩面,因这荒谬的乌龙失声笑,终于意识到自己多害怕,这孤注一掷的以命相搏毫无水花。


    好在景氏终究如她所料,被逼啃下了这块硬骨头。清晨六点半,言真打开手机,看见自己发布的长文、视频,都已经被推上了各大平台的热搜头条。


    一夜之间。互联网已经天翻地覆。


    B城的另一边,卢镝菲同样醒得很早。


    她起床自然不是失眠。卢镝菲黑着脸披上睡袍,闷头干了一杯黑咖啡,坐在落地窗前开始视频会议。


    公关部正在汇报进度。从言真爆出消息开始,严阵以待的各路营销号便迅速转发,手段老辣,并不谈论柏氏集团,而是剑指柏溪雪。


    对大众而言。远在天边的柏氏,自然不如眼前的知名女星深陷命案,涉嫌买凶杀人的丑闻更吸引眼球。


    卢镝菲喝了口水,手指划过手中的平板,点进去,又退出。


    柏家目前依旧对指控保持沉默,但粉丝早就坐不住了。柏溪雪红的这几年,风风雨雨,每一次都全身而退,她的粉丝自然不能忍受如此委屈,迅速下场,指责各路营销号栽赃嫁祸、混淆视听。


    却不料景氏等得就是这一刻。在粉丝试图同纠缠不清的营销号掰扯时,景氏的公关团队便适时地放出柏溪雪背后的资本关系,将公众的目光,直接从柏溪雪引到了柏家身上。


    一时间网上你来我往,热闹非凡。


    “可惜昨晚当事人的指控还是太保守,所以才要费神多做立靶子的一步。”


    耳机那边,卢镝菲听见公关负责人遗憾地说:“如果发的是团队那版,把公众的仇恨情绪煽动起来,舆情还能再汹涌些。”


    “知足吧,”卢镝菲倒是笑了笑,又喝了一口水,“当事人是干记者的,你们公关的最清楚了,这行基本俩极端,要么……有奶便是娘,要么就全是茅坑里的石头。”


    她想起自己昨晚吃的瘪,轻笑着吐出四个字:“又臭又硬。”


    “不过呢,也好歹言真是个硬骨头。”她语气悠闲,手机屏幕亮起,一则通话正在等待接听,卢镝菲看了一眼,却不动弹,只是低声对耳机说,“柏氏的经济罪的指控材料,我已经整理好了。”


    后半句她语气一转,十分尊重谦卑,显然是已经换了谈话对象。


    耳机那头女人的声音果然变化,是中年女性和缓却低沉的声音:“不着急。”


    卢镝菲试探着问:“可是我听说,柏氏背后的保护伞,就快要倒了?”


    “哪有那么快,别听风就是雨,”女人冷笑了一声,“被约谈两次罢了,升到那个级别的人,官场浮沉,都是常有的事儿。”


    “但柏氏因为这事儿紧张着呢。”


    “我们那位不也经历过?越是风雨飘摇,越要心狠手辣,不留一丝隐患,”女人低声道,声音里有一丝轻轻的、运筹帷幄的愉悦,“所以柏正言才会那么火急火燎地命令他儿子,解决那小情人。”


    “您说得是。”视频会议中唯独她没有开摄像头,卢镝菲看着那一方小小的黑屏,揣测着对方的语气和心情。


    但对方显然已经不打算再多说什么。


    “现在入场只会惹来一身腥,其余的就交给你处理。”她最后简明扼要下了结语,挂断了会议。


    只剩卢镝菲的笑容倒映在那块漆黑的屏幕上:“是。”


    “按兵不动,剩下的就让言真那块硬骨头自己扛,”她对公关负责人吩咐道,啪哒,手指轻点,终于挂断了那则一直等待接听的电话,“祝她好运。”


    卢镝菲的电话再也没有打通过。


    电话那头,言真慢慢地放下了手机。


    这疯狗。言真冷笑,知道卢镝菲是在报复她昨晚的事。好在今天这通电话,她本来也就没指望能打通。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心知肚明。给卢镝菲的这通电话,原本是想问一问景氏准备何时公布柏家的偷逃税款的消息。然而,卢镝菲的拒接,显然已经将态度摆得很分明——景氏爱惜羽毛,在舆论酝酿到火候之前,自然是袖手旁观。


    接下来柏家倾巢而出的报复,如果她能扛过去,景氏或许会伸出援手,如果她扛不过去,悄无声息地道死中途,景氏或许更乐见其成。


    毕竟她死得越惨烈,便越好引导话题热度,用一个群情激愤的大反转,彻底点爆舆论。


    前狼后虎,言真神色冷漠地在沙发上坐下,以为自己会心冷,但内心却平静得出奇。原本,她和卢镝菲就没有将对方视作盟友。


    不过彼此利用罢了。


    还是那句话,卢镝菲要价格公道,而她要用自己的人生,赌一个血淋淋的公道。


    上午九点四十五分,言真久违地喝了杯咖啡,在咖啡因过敏的心悸中,再一次缓缓点开手机,看见柏氏已经出手,开始降热搜。


    这便是柏家报复的开始。


    他们的公关团队向来雷霆手段。言真静静看着手机屏幕,每一次刷新,话题热度都在往下掉。


    不停地有新的博文、视频在消失,评论区义愤填膺质疑柏氏草菅人命的内容,一批批被屏蔽得一干二净。很快,热榜上只剩下几个不痛不痒的小话题挂着,言真当时采访柏溪雪的视频,堂而皇之挂在头条,暗示她与柏家牵连颇深,并非多么清白刚烈的受害者。


    正值周末,网上热闹得很。很快就有大量评论开始怀疑,有人怀疑这不过是柏溪雪对家买通的黑稿,也有人说她们两姐妹之前就一直和柏家纠缠不清,这次不过是钱没到位导致的反目,更有柏溪雪的粉丝拿出此前各类营销号下场搅混水的截图,力争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围剿。


    而言真低下头,轻轻点开那个视频。这个视频曾经是她亲自盯着剪的,每一个关键帧都熟悉无比。画面中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藏着机锋,言笑中暗流涌动,是故事还没开始的模样。


    她们曾在那间小小的化妆间内接吻,躲过一切镜头,在暗无天日中交缠不休。


    言真仍记得柏溪雪身上玫瑰味香水混着淡淡薄荷烟的味道——下午四点二十七分,柏溪雪经纪公司发布律师函,指名道姓地警告,一切言论都应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她安静地退出了界面,知道这份警告不是装模作样,因为另一封措辞更严厉、更完整的律师函,已经静静地躺在了邮箱里。


    这份律师函向她索赔三百万。律师事务所的落款如雷贯耳,正是一直为柏家服务的,专精于诽谤罪、侮辱罪等名誉诉讼的律师团队。


    这么多年来这支法务精锐可谓战无不胜。言真凝视屏幕,心道若有看客,此刻应喝彩鼓掌——情人反目的旷世大戏,规格最高也不过如此了。


    傍晚六点十八分,柏溪雪自风波后,首次在公众前露面。


    她鲜少在媒体前素面朝天,眼下有淡淡青黑,却风姿依旧,憔悴也动人。媒体如潮水一般涌过来,紧紧围着柏溪雪,让她寸步难行。


    而在柏溪雪面前,保镖一次次试图拉起警戒线,却又被一次次冲乱,终于,一个不怕死的记者冲过人墙,将摄像头和话筒直逼到柏溪雪的面前,话语凌厉,十分不客气。


    “柏小姐,关于近期网上一起针对您及柏氏集团捏造谣言、买凶杀人的指控,您是否有话想说?”


    高清直播的摄像机直直地拍着柏溪雪的脸,让她的每一分表情变化都暴露在公众眼前。


    而柏溪雪避也不避,冷静坦然地直视镜头:“我想说的话,依旧同每次身陷指控时一样,那就是时间会带来真相。”


    “剩下的一切交给法律和人心,谢谢大家。”


    她深深鞠躬。今日的柏溪雪穿一件白衬衫,庄重简洁,在黑压压的媒体大军面前显得格外单薄无辜。响成一片的闪光灯和快门声里,她长久地弯着腰,有镜头捕捉到她肩膀微微颤抖。


    台下似乎有记者还想要发问,安保已经冲了上来,请走了那个冲过警戒线的记者。经纪人也走过来,挽住她的臂膀,将脸色苍白的柏溪雪带离了现场。


    由始至终她的脊梁都非常笔挺,风度翩翩,镜头前永远不失柏家大小姐的风骨。


    只有经纪人张仪知道,在上车之后,柏溪雪的脸色迅速惨白了下去。


    她静静地回头凝视着车后那一片乌泱泱的记者,神色莫测:“刚才那个记者,是我哥安排的吧?”


    张仪沉默。


    柏溪雪冷冷地看着她:“说话。”


    张仪很少听见这样的语气。柏溪雪向来骄纵,却并非无知。同柏行渊一样,哪怕摆明了身边所有人都是为她服务,面子上得体礼数,柏溪雪也从来做得十分充足。


    面对张仪,她永远会得体地称一声姐,这是她第一次用如此冷漠的语气命令。


    张仪知道她心中煎熬,并不生气,只是有些痛惜,沉默地点了点头。


    她是柏溪雪的经纪人,哪怕自知地位悬殊,有时仍旧忍不住用长辈的心情看待这个才二十五岁的女孩子。


    在半小时前,她刚刚见证了柏溪雪与兄长的一场争吵。在商议公关对策时,柏溪雪忽然抬起头问柏行渊:“那天你和她见面,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说过什么,还重要吗?”柏行渊平静地回她,“我承认,我是因为不想让你担心,所以那天才用了母亲的理由去安抚你。但是既然事情已经被曝出来了,我也不打算再瞒着,如果你不相信你的家人,那就去相信对面那篇长文也没关系,我不辩解。”


    “毕竟事已至此,有心还是无意,都已经不重要。”


    “你只要知道,和你共度难关的,只有柏家。”


    倒是非常坦荡的说辞,柏溪雪深深地盯着柏行渊,却又问:“哥,你没有别的想说了吗?”


    柏行渊反问:“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柏溪雪低下头,笑一笑:“没有了。”


    她意识到柏行渊仍旧不打算将利用她洗钱的这件事说出来,便回归沉默,接下来的时间里,便盯着地面发愣。


    张仪并不能涉足柏氏内部的账务,因此并不知道其中暗流,她只知道从昨晚开始,柏溪雪就一直点开那篇长文,反复阅读。


    起初张仪担心这影响她的情绪,试图拿走她的手机。柏溪雪却死死地将手机抓在手里,谁也不敢过去抢走。


    好在她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连眼泪也未曾掉一颗,只是一声不吭地,将页面反复滑动。


    半夜三点时,房间里的灯只开了一盏,昏暗中一方小小的屏幕发着光,照得柏溪雪脸色苍白。


    她披着毯子,蜷缩在沙发里,仿佛只有小小一个。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柏溪雪终于放下手机,竟朝一旁等候的张仪笑了一下。


    “我真的是很坏的一个人么?”她低声问,吸了吸鼻子,声音轻轻,犹如梦游。


    张仪却不知道如何回复,她自然想宽慰地说一声没有,但她们彼此都知道,明日柏家的团队将要做什么,最后,她只能叹息一声,伸手揉了揉女孩子的头,尽量宽慰地说:“早点睡吧。”


    嚓。最后她关上房门时,又听见砂轮轻轻一声响。黑暗中小小的幽蓝火苗跳动,柏溪雪咬着烟,伸手拢着它,纤细烟夹上亮起一点猩红火光。


    她吐出烟雾,如同吐出一缕魂魄。


    长文公布的第二日,柏氏安排大量营销号,将曾经柏溪雪送言真车房的事情,并言真在柏氏地下停车失控撞向的监控录像,一同发布到网上。


    录像一旦公布,便以疯狂的速度在网上迅速传播。其中内容减去了柏溪雪出现的部分,纵然言真同柏溪雪的关系,圈内有人知晓,但如今风雨欲来,知情人自然三缄其口。


    于是这桩事件在公众眼里,便成为当事人敲诈勒索柏氏不成,失控威胁人身安全的仙人跳事件。


    舆论已经开始反扑,因为言真并没有能够证明柏氏参与的决定性证据,大量愤怒的粉丝、路人涌入到言真帐号下,开始无休止的谩骂。各式营销号和写手趁机将言真渲染成一个贪得无厌的角色,并宣称姐姐如此无耻,妹妹当年必然也没有清白到哪里去。


    而言真却不能回复任何消息。


    这样的纠缠,就和最初景氏将矛头从柏溪雪引到柏家的策略一样。


    她知道,一旦自己回复,公众的关注就会从视频造假,转移到她同柏家复杂的纠葛上,逼她不断剖腹取粉,自证清白。


    她不能陷入这个怪圈中。言真咬着牙,一次次滑过那些评论——其实,在第二次撞向柏溪雪的那一刻,她就已经预料到会有今天的下场。


    凡所得到,必将返还。她只能忍受,终于懂了言妍当年百口莫辩的心情。


    但舆论并不会因此放过她。言真的手机开始陆续有垃圾短信发过来,随后,便是各种恐吓电话。乱七八糟的污言秽语塞满了她的短信箱。


    她的个人隐私完全泄露了。


    言真去报案,对方非常负责地接待了她,但同时也面露为难,诚恳地告诉她,骚扰她的号码来源确实非常复杂,根据经验,一时半会恐怕难以彻查。


    一切都如同柏行渊当初预言的一样。而比预言更为可悲的是,言真心知肚明,这样的恐吓除了柏家报复的手笔,还有很大一部分出自陌生人。


    他们或许以骚扰为乐、或许义愤填膺。这年头,买到一个普通人的隐私信息不算难。哪怕素昧平生,也并不妨碍有人躲在键盘后肆无忌惮发泄戾气。


    无数受害人,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噤若寒蝉。


    她只能怆然一笑,说尽力就好。


    长文发布的第三天,一个匿名外卖送到她的门口,言真并没有点任何外卖,电话拨打过去,也只是虚拟空号。


    号码错误的播报,在耳旁漫长地回响。她打了个寒噤,拿着那张外卖小票,缓缓往下看。


    热敏纸白纸黑字,赫然写着:言真,出门小心。


    这是一则死亡警告。


    第68章  正文完。


    言真不知道外卖是怎么送进来的, 犹在怔忡,门铃却忽然响了起来。


    急促的声音让她悚然一惊,从沙发上跳起,扑到房门边, 透过猫眼, 却又发现门外空无一人。


    而那门铃也长久地沉寂下去, 仿佛刚才刺耳的声音, 不过是惊魂一场。


    只剩言真将水果刀紧紧攥在手里。


    此地不宜久留。这住所是她短租的临时落脚点,言真掏出手机给保安打电话时, 对面还在哈欠连连:“奇怪的人?没有啊,就看到一个送外卖的上去了。”


    电话啪嗒就断了。


    又有新的电话打了进来,一阵阵嗡嗡地震动。言真知道那又是一则骚扰电话。她握着刀没有接,茫然地靠着门背缓缓坐下,在嗡鸣声中, 木然地打开手机。


    这几天事情太多, 她精疲力竭,难以分神,一打开微信才发现对话框已经被各种未读消息填满。


    小红点早就跳到了999+, 她这事儿出得可谓惊天动地,除了Chris、谢芷君和江心柔这些好友,连沈浮和安然都各自给她发了消息,言真挨个点进去, 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


    大概是因为交际圈子还是太重合了, 沈浮和安然居然不约而同地给她推荐了同一位律师。


    言真因为这微妙的巧合轻轻笑了十秒钟, 觉得这件事, 哪一方都可以把它投稿到前任社死小组的程度。


    心里不能说不感动。她咬着唇,慢慢滑动屏幕, 却又心知此刻没有人能帮到她。


    Y城都离首都太远了。此刻无人能千里迢迢赶过来陪她离开这里,哪怕是有,言真也不愿有人因她身犯险境。


    她只能又打电话给保安,陪着笑,低声下气地请对方陪她去停车场。


    好在保安终于应允,她关闭手机,把新地址输入导航,发动汽车。


    一开出车库就发现有一辆黑车不远不近跟在身后,言真刻意开Z字形路,对方便也如蛇一样左右摇晃。她手心出汗,暗暗咬牙,迅速打了方向盘,掉头往小区后门开去,那黑车同样掉头,一路追着她去。


    不能让他追上,她心脏狂跳,恨不得一脚油门踩下去,偏偏小区路窄,不得不一路点刹,终于,在避让一位行人的时候,她车速减缓,眼看着对方直直地就朝她冲了过去。


    哐当。车尾碰撞的声音。两辆车的距离第一次如此接近,言真在后视镜里,看见驾驶座上坐着一个黑衣黑墨镜的男人。几根长棍放在副驾驶座上,不知道是要做什么。言真咬紧牙关,重新加速,对方却也同时踩下油门,一副势必要逼停她的穷凶极恶。


    如果让他追出去就完了。言真心里清楚,现在小区路窄,黑车尚且无法堵到她前面,一旦她把车开出去,人生地不熟的,对方随便找条小道将她堵下车,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她后背冷汗涔涔,一瞬间甚至决定不管不顾踩油门冲卡,忽然听见一阵尖锐的喇叭声,斜刺里一辆小车猛地倒车过来,正正好卡在她和那辆黑车中间。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黑车不得不停了下来。透过后视镜,言真听见倒车的车主摇下车窗,探出头来对黑车大骂,一口响亮的京片子:“你丫有病吧!懂不懂开车啊!知道什么叫保持两米车距吗!”


    她抓住机会,终于冲出小区,把黑车甩在了后头。


    等到她驱车抵达另一处住所,已经是差不多四十分钟后。言真沉默地刷卡,验指纹,等到确认大门彻底反锁之后,她彻底脱力地坐下来。


    然后低头,翻包,插上电话卡——这是一张新卡,并非用她的身份证注册。


    这就是她之前给卢镝菲开的条件。电话卡、车还有现在的这间公寓,言真要求卢镝菲用第三方证件为她办理,以确保隐私泄露,这部分信息无法被盗取。


    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水果刀叮当一声,掉在瓷砖上。哪怕心里清楚早晚会有这一天,但事到临头,第一次直面如此威胁,依旧感觉心惊肉跳。


    她强撑着报完平安,又把新的手机号发给了信任的朋友,终于疲倦地叹了口气,浑身力气都被抽空——距离长文发布,整整三天过去了。


    她也有整整三个晚上没能睡囫囵觉,双目通红,自觉憔悴像鬼。言真努力提起唇笑一笑,却发现连笑容都失魂落魄。


    屏幕倒映她的脸,互联网上的骂战依旧不眠不休,视频又被翻出来喋喋不休地讨论,私信、评论区充斥着各式各样的羞辱,连她自己都有些分不出,哪些是水军,哪些是真人了。


    或许这两者的界限本就不分明呢?互联网上永远有那么多不在乎真相的人。


    言真盯着屏幕出神,忽然有些庆幸,还好她妈她爸已经看不到这些骂战了。


    ——不然,她们会有多难过呀。


    可是她也想有家人陪在身边呢。双亲去世的时候,从确认遗体到火化,再到债务处理,她一个人撑起了治丧。前前后后大概忙了一个月,胳膊佩着黑纱,陪每一位买家去看房,为售卖自己的故屋讨价还价。


    整个过程她几乎没有哭,不是强忍眼泪,只是哭不出来。人人都怜悯又奇怪地看她,因这空洞的神情害怕。直到最后一天,她终于签字画押,将房子卖了出去,走到街边,看见夕阳将自己影子拖得很长,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再也没有家了。


    她在那一刻放声大哭。


    而如今,言真坐在冰冷的瓷砖上,下意识伸手进口袋,想要摸索出那一只小小的砂轮打火机,却摸到一把冰凉的铁片。


    她轻轻将它掏出来,正是她故屋的钥匙。新年伊始,她曾在河边散步,看晚霞中的河水慢慢流淌。


    她又想起了某个人的眼睛。真该死啊,怎么会又想起她。


    然而什么人都不在。故事的开头如此,结局竟然也如此,身边人来人往,最后谁都没留下。


    窗外日光正盛,她却觉得自己的心正随着日影西移,一寸一寸沉没在黑暗里。


    电话却忽然响了起来。


    这是她新号码接到的第一个电话,言真迟疑着,按下了通话键,却听到一把陌生的声音。


    “喂,是言真吗?”


    不是Chris,不是谢芷君,不是江心柔,更不是卢镝菲,言真将手机举在耳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听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是敏婕。”


    她在那边轻轻地笑,声音很温柔:“我想和你见个面。”-


    下午五点半,言真如约将车开到同事敏婕小区楼下公园,同她见面。


    其实她已经许久没见敏婕了。虽然曾经身为同事,但她们的接触多少带点尴尬和不愉快。言真还记得,那时敏婕刚怀孕身体不适,托她帮忙采访,她还因为柏溪雪不同意,拒绝了敏婕。


    最后敏婕一个人从医院撑起来,完成了采访。后来偶尔撞见她,言真总感觉羞赧,便低一低头,也不打招呼,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给敏婕让路过去。


    再后来,她调到副刊,同原板块的同事来往更是少了许多。


    一晃大半年过去了,上一次看见敏婕,她身量轻盈,还未显怀,如今却已经怀胎十月。


    大概是留意到言真眼中的惊讶,敏婕对她笑了笑,主动开口解释道:“我休了产假,三个月前怀孕的指标不太好,所以到B市这边来检查治疗。”


    “首都的医院算是全国最好的医院了,”言真点头,犹豫了一下是否要切入正题,忍不住多关心了一句,“你……现在身体还好吗?”


    “还行还行,”敏婕倒是很爽朗地点了点头,“要不然医生也不能放我出院呀,我本来还想直接开车去找你的呢,可惜家里人不放心,所以才麻烦你跑这一趟。”


    怀胎十月依旧敢开车上路,敏婕生猛本色不改,言真想一想,都替她家人吓得够呛。


    “好啦,”敏婕的声音却已经把她拉回正题,“电话里说好的了,这个给你。”


    她交给言真一个U盘:“刚刚和你说过的,我有一阵子指标不太好嘛,所以有一阵子不跑外勤,只是偶尔上线处理一些工作。”


    “一个月听说你离职了,我还纳闷呢,怎么好端端地就辞职了,”她顿了顿,“没想到这两天,就看见你发了那篇长文。”


    言真低头:“我不想连累杂志和主编。”


    “我猜也是,”敏婕叹了口气,“但大家都很挂念你。”


    “你这篇报道真是威力不小啊,”敏婕一贯是乐天派,此刻还有心情笑盈盈调侃,“那篇长文实在轰动非凡,一天之内,咱们杂志社的邮箱和账号后台几乎都被私信挤爆了。”


    “毕竟你之前在杂志社上过班嘛,许多人都涌过来私信,有控诉自己被前任造谣污蔑的,有举报自己曾经在柏氏工作时遭遇上级骚扰的,还有举报视频造假小作坊的……总之林林总总,什么都有。”


    “于是我将这些信息都一一收集了起来,初步做了信源核查,很遗憾,里面有70%的内容都属于个人情感纠纷,细问下去就再也答不出所以然,但里面也有30%的内容,是确有其事。”


    敏婕指了指言真手里的U盘,低声说:“还有10%,确实同柏氏当年的所作所为有关。”


    “U盘中就是整理好的证据,凡是当事人同意公开的,都收集在里面,包括录音、文字和录屏。虽然这件事情的确敏感,杂志社不能参与,但我还是想说——你的那篇报道,其实引起了很多人的触动。”


    敏婕温柔地看她:“包括我。”


    言真一瞬间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紧紧握着U盘,轻声说:“谢谢你。”


    敏婕却摇头:“不要谢我。”


    “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她笑着说,“你知道的,我毕竟精力有限,信息又太多太杂,举报人身处天南海北,甚至还有时差,想要在两天之内把这些东西全整理好,实在很困难。”


    “杂志社的同事们都出动了,”她望着言真,“这是大家分工合作,一起搜集的证据。”


    敏婕打开手机,把她们的沟通群展示给言真。一路往上滑,全都是大家加班加点工作的消息。言真咬住嘴唇,点开群成员页面,里头不出意外地有谢芷君、江心柔和Chris。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曾经与言真有过不愉快的同事们——言真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的确工作得很糟糕,为此收到过同事的不少鄙薄与编排。


    但如今大家都自发参与进来。言真当然知道,这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高超的个人魅力,让同事们对她抱有多少深沉的感情——只是记者本能如此。真相就像幕布后露出的一角,一旦发现,就会让人忍不住彻底将它撕下来。


    许多事情,不过是大家觉得应该去做,便再也不能停下脚步而已。


    至于敏婕,她平静地说:“我的原因其实比较自私啦。”


    “我怀孕了嘛,”她话锋一转,突然问,“你觉得我怀的是女孩儿还是男孩儿?”


    言真一愣。她承认自己大脑在这一瞬间宕机了,一方面是前面的信息量太大,另一方面自然是她作为另一个性取向的人,这辈子的确暂时没考虑过异性恋的这个问题。


    敏婕当然也没有真的想要提问她。她只是爱开玩笑,看见言真像只呆头鹅似地愣在那里,忍不住笑了起来。


    言真赶紧去扶她。却被敏婕抓住,用力地握了握手。


    “根据我做的梦,”她低低地说,“我觉得应该是女孩子。”


    “很奇怪吧,一想到自己要有女儿了,便再也无法事不关己,”敏婕将双手插进口袋,同言真一起在长椅上坐下来,目光飘向远处,一直落到西天瑰丽的晚霞上,“以前年轻,鼓舞自己当记者的都是很宏大的东西——为了公平、为了正义,不管不顾地拼命,替当事人叩问发声,心里觉得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直到自己要有女儿了,愿望才变得具体又渺小起来——我开始忍不住想,我要给自己的女儿留下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我希望那是一个没有恐惧的世界。如果愿望不能那么快实现,那么我也希望,恐惧会少一点。”


    “不再担心,一个人只是才华出众、或是长得漂亮,甚至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普普通通地走在路上,恰巧被坏人看到一眼,生活就被轻而易举地摧毁。哪怕怀孕生子不是每个人的选择,但地球上这么多人,永远会有年轻人啊。”


    “我不想要这种事情再发生。”敏婕用力地摇头,转头看向言真。


    言真同样回望她,绯红霞光照在她的脸上,敏婕的乌发泛着柔光,而眼睛却像宝石一样,在这一瞬间闪耀无与伦比的光华——里面当然也有闪烁的泪光。


    言真深深凝望她,听见她掷地有声地说:“我希望交给她们的世界会更好一点。”


    “所以我才说你的那篇报道是了不起的事情,”分别的时刻,敏婕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担心,你不会孤军奋战的。”


    她同言真握手告别,分别时,公园里有人在吹笛子。笛声清逸,竟然一支熟悉的《似是故人来》。


    俗尘渺渺,天意茫茫。言真在漫天霞光里驻足细听了一会儿,转身开车离开-


    当天晚上,言真将U盘的信息梳理整合,正式发布上网。


    必须承认,谢芷君她们做的前期调查十分扎实细致,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两天内赶工出来的成果。证据分门别类,一部分是当年涉及视频造假的相关证据,另一部分则是柏氏集团这些年来员工指控涉嫌职场骚扰、打击的间接证据。


    哪怕这些证据之中依旧没有直接指控柏行渊,但言真知道,这已经是转折性的一步。


    终于有第三方的实质性证据出现。大众渐渐开始意识到,这一件事,早已超出了所谓仙人跳的花边新闻范畴,转化为一桩实打实的社会新闻。


    人心终究不是水泥浇筑的,它柔软、复杂、多变。当有不一样的声音出现,哪怕再微弱,再多人想要将此封杀,但事实就是事实,一旦留下印记,对谎言的质疑便会滋生,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于心底悄悄响起。


    新闻的评论区里,开始有人对千篇一律的骂战和控评表达反感。邮箱和后台涌入各式各样的消息,有人求助,有人提供线索。


    当然,同杂志社的情况一样,大量是无用信息,还掺杂着柏氏轰炸的垃圾内容。但还好,这次谢芷君和江心柔她们同样会参与处理。


    消息处理终于变得快了起来。她们分了工,各自负责筛选、分类和回复,有些时候,她们会打视频会议讨论,好像回到了大学的某个夜晚,宿舍的大家一块儿挤到了某个舍友床上,盖着一张毯子,叽叽咕咕地拉片。


    她们总是一起工作到很晚,一盏孤灯亮在桌面,夜色中晕出昏黄的光线,如一团绒绒的蛋黄。她被这个小天地的氛围笼罩其中,偶尔听见耳机的另一端,她们轻轻地笑,轻轻地朗读。


    像躲进薄薄的蛋壳里。闭上眼睛,就无需理会窗外一片风雨飘摇。


    她心意渐渐明晰,其实输又有什么可怕呢?


    所谓万劫不复,听着可怕,其实也不过赔进烂命一条。


    但赢了,却会是一番新天地。


    言真静静等待,却没想到带来决定性的证据的,竟是楚露-


    那是长文发布的第六天,B市难得下了大雨。哗啦啦的雨声,让言真在睡梦中辗转,一瞬间好似回到千里之外那个雨水充沛的小城。


    清明时节,绿意最深浓,之后落过几场雨,夏天就该到了。言真闭着眼睛,放任自己陷在被褥中,感觉已许久没有睡得这样放松的时刻。


    直到门铃声突然响起,险些把言真吓得跳下床。


    她有一瞬间以为地址又泄露了,咬牙提起菜刀,往猫眼外一看,竟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楚露平静地站在门外看着她:“我身后没有人。”


    她其实已经提前给言真发消息知会过。只是言真已经风声鹤唳一整周,不能不提心吊胆。


    言真打开门迎楚露进来。


    她今天穿得朴素,没再穿香奈儿的小套装,也没有做头发,素面朝天在沙发上坐下,像一个最普通的漂亮女孩。


    只是神色却有点苍白,楚露对着言真笑了一下:“看见我,是不是有点意外?”


    言真看着她:“谁告诉你我地址的?”


    “卢镝菲。我打你的电话不通。”


    意料之中的答案。言真想起,在威尼斯人时,就是卢镝菲带楚露来的,两人私下有交集,也是正常。


    但卢镝菲似乎没有把她的新号码给楚露,因此楚露只在微信上简单地问过她有没有空。言真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其实你直接发微信说就好了,没必要多跑这一趟。”


    楚露却说:“我觉得面谈比较好。”


    “你见过柏行渊了吗?”她没头没脑地问言真。


    言真端着茶水,站定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楚露却自言自语:“算了,事情都闹这么大了,你肯定见过他了。”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酒局的事情,为什么不让我滚出去?”


    她问,直勾勾地盯着言真看。言真愣了一下,意识到楚露是在说自己当初带言妍去酒局的事情。


    没想到这个问题会被当事人再问一遍。一周之前,柏行渊曾拿着这件事,用满怀怜悯的表情刺激她,问她难道就不恨楚露骗了她吗?


    那时言真说,她捍卫自己身体和尊严,是人的基本权利。


    但如今,她没有把这句话对楚露说,只是神色平淡地说:“我只是不想混淆视听。”


    她承认自己是个庸人。面对柏行渊尚能慷慨陈词,一旦对上楚露本人,却不能不恨。


    她把问题抛回去:“倒是你,明知如此,怎么还有胆子上门?”


    楚露被她问得愣了一下,半晌才回她,话却答非所问:“言真,你这辈子活得太坚定了。”


    “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很难活成你这样。”


    言真没有接话,她不是来当访谈节目女主持的。楚露扫过她神情,就知道她明显不愿搭腔,便从善如流地低下头,从手袋里掏出了一部旧手机给她。


    “我录下了柏家父子讨论如何处理言妍的过程。柏家不知道我有这份证据。”


    “我本想把它烂在肚子里。但后来又想到,既然柏行渊知道我见过你了,那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过我的,”她冲言真微微地笑,眼睛中透着疲倦,还有心意已决,“谢谢你在长文里隐去了我带言妍去酒局的那一段。”


    她低声说:“也谢谢你当年帮我。对不起,我当时很自私又懦弱。想要公平,又想要利益。但有时候,我也想堂堂正正做人。”


    楚露的目光落到言真脸上。言真知道她是在透过自己的脸,看十年前尘埃中的另一个人。


    最后,她轻轻摇头:“楚露,你该说抱歉的人永远不是我。再见。”


    “再见。”


    楚露走时外面还在下雨,小区中满目都是清新湿润的绿色。言真在阳台上看她,看见楚露撑起一把黑伞,微微低头钻进伞下,很快就消失在雨帘中。


    ——世界上有太多人的缘分短暂如露水。


    明天就是长文发布的第七天。耶和华创世纪,也不过是七日。这一周来,她迎来了敏婕,又送走了楚露,每一个人都轻轻地挥手、道别,就好像一个故事真的要迎来谢幕。


    而她终于到了下最后一步棋的时候。


    依靠在窗边,言真再一次给卢镝菲打电话,对方没接,大概也不知道楚露找她,具体是什么事情。


    言真直接把录音文件发了过去。


    卢镝菲秒回。


    手机嗡嗡震动,言真将它接起,只平静地说:“拿去验一下有没有被编辑。如果没有,你们可以通知记者了。”


    “需要订场地召开新闻发布会吗?”卢镝菲反应很快,语气已然改变。


    言真倒真佩服她这幅进退自如的镇定了:“不用了,真有新闻发布会,反而像作秀。”


    “就在小区楼下吧,”她说,“把我在这里的消息放出去就行。”


    “不是人人都想打探我的隐私吗?”言真笑。


    “现在,他们可以来了。”-


    采访在一天之后召开。依照言真的安排,她的住址在媒体圈内不胫而走,等到采访那日,小区门口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长枪短炮守在门口,让物业都不得不出面沟通协调。


    这已经是事发的第七日。四月已过大半,但下雨的B市依旧清寒,言真套了件冲锋衣,把没空打理的头发绑了个马尾,就这样身姿笔挺地站在了记者的面前,不忘举起手示意大家移步,为小区大门的出入留下空间。


    虽然门口已经没有什么车辆和行人,物业打过招呼,提前做了侧门分流的指引,人人屏息静气,蹲守在屏幕前,等候着现场直播。


    言真独自一人面对媒体的千军万马,简明扼要地重新介绍了一遍案件脉络。这是前一天她同律师团队共同梳理过的内容,卢镝菲终于妥协,因此这份发言稿基本是言真自己的风格。


    言简意赅,十分克制。


    有人把摄像机和麦克风用力怼到她面前,大声质问她之前是否同柏家有染,又有人恶意赤裸地提问,问她看见妹妹的视频,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言真眯起眼睛,闪光灯就在她的鼻尖下,这场露天的临时采访无法核实记者身份,因此她只是静静地忍受这灯光乱闪,环视众人,用沉静的声音说:“对于你的问题,真相会给我们答案。”


    她举起手机,开始播放录音。


    她没有专业的扩音设备,因此,手机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非常小。一个记者反应很快,掏出麦克风调成扩音模式,迅速塞到了手机扬声孔下。


    楚露交给她的录音长达三分钟,其中涉及二人商讨如何打点上下的对策。但这些涉及官商勾结的行贿细节,言真当然没有全部放出。


    录音只有简单的二十秒,但已足够。


    所有人都噤了声,屏息静气地等候。在这万众缄默的二十秒里,每一支收音麦,每一台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下了柏家父子的对话。


    每一个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确凿无疑。


    而言真站在这些长枪短炮之中,高高地举起手,如同举起一支火炬。她承认自己在这一刻有轻微的眩晕,好似又回到熟悉的工作现场,那时候在新闻发布会,她也是与同行们一起,在无数摄像机录制中的红点下,竭尽全力地抓住麦克风,将它向更高、更前处伸。


    只不过这一次,她不再是记者,而是当事人。


    胸中回荡着一种酣畅淋漓的情绪,既痛快,也痛楚。她扫视眼前一切,在此起彼伏的快门声和闪光灯里,眼前发花,已经开始失焦——整整六年过去了啊。在这六年里,她反复被质问、询问、叩问过,你究竟想要什么。


    卢镝菲问过她,柏行渊问过她,公众问过她,连她自己也问过自己——你究竟想要什么?


    而此刻,她心中澈亮如雪夜,终于明了。


    她只想痛痛快快说一次真话。


    ——如她的名字一样,所求不过言真而已。


    录音结束了。她放下手,深深看向每一台摄像机:“剩下未公开的录音,我会移交警察和律师处理。”


    风声响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采访的最后,我想说对所有曾经经历、或是正在经历类似遭遇的人说,我知道,发生了这样事,你一定会害怕、会后悔,甚至会责怪自己。但是,这样的事情不是我们的错。我们也不会什么都做不了,更不会是孤军奋战。”


    “让世界变得更好一点吧。”


    她最后一次朝众人深深鞠躬:“感谢大家持续关注。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采访结束了。


    柏溪雪静静地看着屏幕,画面中的人还是那副风尘仆仆的打扮,四月的雨丝,沾湿了她的额发。


    柏溪雪已经整整一周没见言真了。


    手机被她举在耳边,电话那头,似乎有人在报告着什么,她默不作声地听着,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采访结束了是吧,现在还有黑车跟着她吗?算了,你也继续跟着她吧,以免出什么安全问题。”


    对面似乎又说了什么。


    柏溪雪无声地叹了口气:“嗯,那天的行车记录仪我看了,小区黑车那件事情你反应很快,千钧一发,辛苦你了。”


    “好,就这样吧,我先挂了。”


    她挂断了电话,一个人坐在房间里。


    门外,此起彼伏的电话响成了一片。整个工作室都人仰马翻,张仪的电话已经被打爆了,全是各大品牌方要求解约、赔偿的电话。


    原来兵败如山倒是这样的情形。她觉得自己应该晕眩的,但起身时却离奇地站得稳稳当当。大概是事到临头总有预感,在言真点开录音的那一刻,她轻轻按着耳机,电流声在耳边竟似裂帛。


    命运的丝线断裂了,轻微而决绝,乱经错纬被尽数劈头斩下,从此一刀两断。


    没有人敢跟她说话,公关和法务,全都自顾不暇,绝望地救一场已经扑不灭的火。言真的录音将这件事的讨论度推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峰,话题再也降不下来,公关负责人打电话过去,平台那边就直接变成忙音。


    而柏行渊大概已经顾不上造假门这件事了。


    因为新的检举材料出现了。这一次,景氏终于出手,材料直指柏氏偷逃税款的罪行,还有这些年涉嫌参与权力寻租、利用艺人资源行贿的指控,也同那个上千亿的资金窟窿一齐暴露在日光之下。


    散发着叫人难以忍受的腥臭。


    柏溪雪缓缓走了出去,手指拂过柏行渊办公室的门框,轻声问:“爸呢?”


    “他正在忙。”柏行渊正在打电话,眉头深锁,显然也无暇顾及她。


    柏溪雪垂下眼睫毛:“你的电话,能打通吗?”


    “……打不通。”


    她第一次看见柏行渊的脸色黑得这样可怕,咬牙切齿地说:“一群贪生怕死的东西。”


    柏溪雪摇摇头:“这也是正常的事情。”


    毕竟柏家现在已经惹了一身腥了,更不要提从来同柏氏关系密切的那位,最近已经被约谈,录音又拿捏在言真手里,人人自身难保,谁还敢来蹚这一遭浑水?


    树倒猢狲散也不过如此。这些天下来,柏溪雪也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景氏能查到资金窟窿,对柏家出手,本就是因为一直以来笼罩在柏家头顶的那顶保护伞,隐隐出现要倒台的迹象。


    柏溪雪走到窗边,凝视日光下的整座城市,下过雨的B市,天色碧蓝如洗,而她却在玻璃倒影中皱起了眉,听见自己声音很轻地问:“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一位秘书快步走了进来,打断了柏行渊的话。柏溪雪站在离他们三米外的地方,看见那秘书俯身,在柏行渊耳边似乎说了什么,随后看了她一眼,又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


    而柏行渊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她。


    “今晚我会和爸去一个饭局。”


    “谁?”


    柏行渊报了个新闻中如雷贯耳的名字:“柏氏开了天价,他愿意同我们谈谈条件——溪雪,你今晚也来吧。”


    这是第一次柏行渊叫她参加饭局,柏溪雪看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忽然很灿烂地笑了起来:“哥,你是没有人能用了吗?”


    她仰着脸,直直地看向柏行渊的眼睛,声音很冷:“所以才需要我去陪酒?”


    柏行渊知道她说的是柏氏利用艺人资源行贿的事情,微微皱起了眉头:“你说这是什么话?”


    “我知道,你平时吃喝玩乐,不参与也不知道公司艺人运作的事情,所以乍一听到这样的消息,觉得难以接受是正常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所有艺人都有你这样好的资源?娱乐圈男男女女都攀高枝往上爬,出去喝个酒这种事情少见么?多少人想去还去不成!”


    “那我不想去,我可以拒绝吗?”


    “我说过这不是叫你去陪酒!”


    柏行渊愤怒地喝了一声,一个白瓷瓶被他扫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只是一家人一起吃个饭,柏溪雪,你别这样神经敏感。我和爸妈,平时都处处娇惯你,但你别真把自己姓什么给忘了。”


    “我没忘,”柏溪雪低下头轻声说,“正是因为我姓柏,所以你们才能用我来洗钱呢。”


    “注意你的措辞,柏溪雪。我就当你年纪小,不知道这个饭局有多重要。现在我告诉你,如今,已经没有人愿意接我们的电话了,它就是柏家翻盘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柏氏不在了,你还以为自己日子能有这样逍遥吗?”


    “……如果我就是不去,会怎么样?”


    “那我们只能一起等死了,”柏行渊直白地说,“还好妈一周前去国外玩了,我让她先别回来了。如果局势再恶化下去……”


    “那我们就只能走了,”柏行渊沉声道,“飞机已经在机场候着了,这几天随时准备起飞,柏家在海外还有一笔信托基金——溪雪,要不要上这艘船,随你。”


    这便是威胁的意思了。柏溪雪勾了勾唇,终于淡淡地笑了一下。


    她这二十多年,活得其实像傀儡般任凭摆布。她早就知道,所以才一直用声色犬马麻痹自己。


    烧灯续昼,欢饮达旦,好似如此就能忘掉这个獠牙森森的噩梦。


    只是酒总是会醒的。人潮退去,欢呼声也退去,一切纸做的金屋在烈火中付之一炬,只剩下或身陷囹圄,或潜逃海外的人生。


    “听话,”柏行渊把手按在了妹妹肩头,终于垂下了肩膀,他低声哄道,“好孩子,今天晚上我们就去吃一顿饭。”


    柏溪雪抬起头,深黑的眼睛幽幽地凝视她的兄长,寒潭般又清又冷。柏行渊一瞬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良久,她终于点了点头:“好。”-


    当晚,酒局却没有如期举行。


    言真是在睡梦中被手机铃声惊醒的,她迷迷糊糊接通电话,刚放到耳边,就听见Chris的声音尖叫:“言真!快看手机!”


    她高亢的声音几乎要将天灵盖穿透,手机里传来酒吧强劲的音乐,言真咬牙切齿,刚想骂你小子半夜三更泡吧就算了,还打电话给我发什么酒疯。


    下一秒,却听见Chris又喊了她一声:“言真。”


    这一次,她的声音却严肃得多,黑夜很静,睡意慢慢消散了,言真举着手机,终于听见了Chris声音中的一丝颤抖:“你快看手机。”


    “柏家出车祸了。”


    言真忽然打了个寒战。


    她点开Chris发给她的链接,是一家新闻社的现场直播。警笛声从手机那头遥遥远远地传进耳朵,言真茫然地听了几秒,然后,整个身子都轻轻地抖了起来。


    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不是没有想像过这一幕。尤其是她妈她爸刚刚因为车祸去世的那一年,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每晚入睡,噩梦里都是那辆小轿车与货车撞击的声音。


    却没想到真的有这一天,


    Chris没开玩笑。柏正言于今日凌晨3时41分,试图经国道往机场潜逃出境。却在警方车队展开围堵时,轿车突然失控,于4时21分,与一辆满载的货车发生撞击,引发汽油爆炸,车架剧烈变形,一时难以救援。


    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能不说一句因果报应,何其不爽。


    然而,她心中却并没有高兴的情绪,言真看着手机,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柏溪雪在哪里?


    回过神时她已经披上外套,往门外冲去。Chris还在那头喂喂喂地喊,忙中添乱:“言真?言真?你去哪儿了?你没事吧?”


    下一秒,通话已经啪嗒挂断。


    言真哐一声关上车门,随后响起引擎发动的声音。


    手机掉在坐垫上,却还未熄屏。直播还在继续,镜头对着通往机场的高速,言真退出去,给柏溪雪拨了电话。


    等待接听的提示音嘟嘟响起,言真茫然地抓着手机——多奇怪,曾经又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害怕接到柏溪雪的消息,但如今,她却又万分恐惧,怕柏溪雪不会接听。


    但事实多么残酷,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声忙音。柏溪雪没有接。


    言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感情,她只是咬牙,用力踩下油门,任凭汽车轰鸣着,向外开去。


    深夜的马路没有人,言真风驰电掣,第一次违反了交规,一边开车,一边给柏溪雪又打了个电话。依旧是忙音,路灯掠影般飞速后退,她把手搭在方向盘上,心急如焚。


    恰巧前面就是个绿灯,她环顾左右,发现没有车辆,正要一脚油门冲过去,眼前却忽然闪出一个黑影。


    言真睁大眼睛,惊骇万分,死死地踩了一脚刹车。


    “——”


    耳边传来尖啸。刹车声几乎刺破耳膜,她将方向盘打到极致,车头左偏,哐当撞上花坛,震得她眼前一黑,整个人随惯性狠狠往前栽。


    安全带骤然收紧,勒得肋骨剧痛。叫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车终于停了下来,言真伏在方向盘,只觉眼冒金星,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


    远光灯里,马路没有人,只有一只劫后余生的野猫,仓皇地叫了一声,迅速逃走了。


    只剩下她呆呆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马路,感受到脸上一阵暖流。


    她不知何时竟然哭了。


    太可笑了。她曾无数次诅咒柏家祸从天降,柏氏却依旧屹立不倒。直至今日她耗尽心血拼死搏杀,终于只待一切尘埃落定,一场车祸竟又从天而降。


    更可笑的是,那一刻她竟然真的很害怕。她怕柏溪雪真的出事,在网上最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那一刻,她的恐惧也不会比现在更重。


    怎么会这样。她握着方向盘,甚至开始绝望地想,早知如此,她宁愿那一夜在威尼斯人就掐死她,最好同归于尽,从此不用再忍受命运荒唐的戏弄。


    真是疯了。她抹了一把眼泪,突然笑了起来——疯女人!


    言真在心里恶狠狠骂自己,事情都还没搞明白呢!你在这里哭个什么劲!


    等见了柏溪雪,一定要狠狠抽她俩耳刮子!


    言真紧咬牙关,重新发动汽车。这一次,她开得不管不顾,发了狠似地往前冲。不知道开了多久,终于听见了远方的警笛声。


    一排警车停在那儿,拉了黄色封锁线,不让闲杂人等进入。言真看不清里面的情况,索性下了车,摔上车门就往那边跑。


    不远处,一辆警车打开了,从车上缓缓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被警察寸步不离地跟在身旁,大概是一位重要证人。言真扫了一眼,看见她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身后,身上是那件熟悉的飞行员夹克。


    一切都安静了,世界成为巨大的旷野,只剩她们二人伫立其中。


    是柏溪雪。


    她慢慢转头,同样看见言真。


    快门声响成了一片,有警员维持秩序,大力挥动双臂,喝退所有现场朝柏溪雪扑过去的媒体:“事故现场!禁止越过黄线拍照!”


    而她们只是静静地对视。直到这一刻,柏溪雪竟然还是这样可恨的美,无数闪光灯亮起,照亮她的脸,一瞬叫人目眩神迷的光。


    言真相比之下狼狈得多,头发蓬乱,满脸泪痕,身上穿着居家睡衣,脚上却滑稽地踩着一双运动鞋。


    这简直是她这一生中最难看的时刻,但都不重要了。


    世界在这一瞬间成为她们的背景。彻底粉碎的迈巴赫,滚滚升起的浓烟,警笛和哨声里,言真站就在那儿,望着她,时间好像都停止。


    唯独一颗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柏溪雪也是个疯子。


    在看见言真眼泪的那一刻,她竟然露出了微笑,言真死死地盯着她,感受到两人的目光在那一瞬间相碰,像决斗的火枪手,三二一拔枪回头,见证哪种真心先在对方额头留下血洞。


    而言真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柏溪雪赢了。


    ——多么惨痛而哀荣的胜利。就在昨夜,她拨通了报警电话。


    饭局破产,那位大人物彻底同他们划清了关系,风声越来越紧,传来警方消息,柏正言决定出逃。


    半夜正是货车上路的时间。警方在背后鸣笛追捕,柏行渊将车速提上两百迈,却不料过弯时躲闪不及,迎头撞上一辆大货车。


    尖锐的刹车声和玻璃破碎的声音,深夜响彻了高速。柏溪雪就坐在警车里,一瞬间目睹了最后一幕。


    这是一个流血的黎明。


    晨光刺破黑夜,天边泛起鱼肚白。直到这一刻,言真才意识到,自己竟开了这样久的车。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鲜红一轮圆日,霞光万丈,将天际染成一片血海。


    如此浓烈、耀目的颜色,在它的衬托下,整个世界好像都在下沉。柏溪雪依旧静静地看她,目光遥远,穿过了十年的光阴。


    而她们遇见的时间比十年更久,比地久天长,还要再多一秒。


    言真抬手抹了把眼泪,终于也笑了一声,咬牙切齿地骂她:“我恨你。”


    柏溪雪只是微微地笑,深深望着她,用口型回:“我也是。”


    现场太嘈杂了,她们又隔了那么远的距离,言真其实不太确定她有没有听见自己说的是什么。


    但没关系。她平静地想。


    ——反正在此刻,恨和爱就是一个意思。


    【正文完】


    第69章 表白 缠住吻住春风吹住我吗。


    柏溪雪再度出现在公众面前, 已经是将近一年后。


    那又是一个春天的晚上,夜雨蒙蒙,沾湿她的睫毛。柏溪雪撑起黑色长柄伞, 于夜色中走下剧院台阶。


    有路人看见她身影, 好奇地投来目光, 却被雨伞遮住视线。柏溪雪不紧不慢地走着, 感受到她们窃窃地嘀咕两句, 大概是覺得认错人了, 很快就又散去了。


    上一次她出现在这间剧院,还是炙手可热的大明星。出演话剧《暗航》的女主角,封箱的那一晚, 记者和粉丝把剧院围得水泄不通。


    而今夜她出现这里, 不再是演员, 而是编剧。


    停車场到了,柏溪雪大衣上沾了点雨水, 她低下头,轻轻扫了扫, 收了伞,发动汽車。


    现在, 她已经没有司机了。


    一年前柏家东窗事发后,柏氏可以说彻底倒了。因案件影响极为恶劣而广泛,头几个月她每天都在配合警方调查, 然后, 又反复被法院传讯, 几乎算是半强迫地同外界断了联络。


    好在言真当时的话不算说错,二世祖也有二世祖的好处,她的确对这件事情全然不知情, 又是重要证人,終于得以幸免牢狱之灾。


    但即便如此,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也已是大半年后,B市又到深秋,金黄的银杏叶挂满枝头。


    那个时候,银幕上已经再也找不到柏溪雪的影子了。


    那日在車祸现场的露面,算是救了她演艺生涯一命,无声向公众宣告了她的证人身份。但墙倒众人推,柏家一倒,自有无数口诛笔伐向她逼来。有人说她心高气傲耍大牌,也有人说她仗着柏家靠山,不知抢走别人多少资源。


    她对此无从辩驳。很多资源的纠葛,她其实并不了解,也没有想过要争,但不是她清高,只是从小做惯人上人,早已习惯世上所有事物,只要她多看一眼,自会有人毕恭毕敬双手奉上。


    然而命运是公平的,一切枉得的虚名,都会在某刻悉数返还。


    所有参与视频伪造的嫌疑人,都被拘捕归案。那个背信弃义的男艺人,也身败名裂。而柏溪雪同样付出代价——所有代言解约,一切商业活动終止。之前拍好的戏,也不能上了。毕竟身涉要案,舆情汹涌,所有配角镜头,都要模糊或剪掉,而她出演的主角,出品方只能到处求愿意救场的女演员换臉。


    一部接一部的戏不得不因她推迟上映或召回。一时观众怨声载道,互联网上随手搜搜“柏溪雪”三个字,骂她的人能绕天安门三圈。


    好在柏溪雪早就没时间折腾拍戏了。


    在言真收到录音,给盧镝菲打电话的时候,柏溪雪正在同景氏谈判。声色犬马二十余年,她其实什么术语都不懂,只能凭借着逻辑与直覺,从对方细微的神色中做判断。


    达成交易的那一刻,她同景氏微笑、握手,身姿笔挺地走出办公室,大门在身后关上,才意識到自己出了涔涔一身冷汗。


    而门背后,盧镝菲的手机正在响,她随手关掉,看见自己的老板注视大门,臉上并没有显露多么高兴的神色。


    过了半晌,盧镝菲才听见她意味深长地说:“雏凤清于老凤声。”


    “言真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她转向盧镝菲,对方点点头,把手机里录音放给她听。


    一缕微笑从景氏嘴角浮起:“她们倒真是绝配,动手吧。”


    一日之后,柏氏偷逃税款的罪行登上了热搜第一,上千亿的资金窟窿終于暴露在日光之下。


    后来景氏这段话传到了她耳朵里,柏溪雪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應,她只是笑一笑,淡淡地熄了半只煙。


    她越来越懂得如何喜怒不形于色了。借着同景氏交换的资源,柏溪雪终于保全下柏氏的一部分资产。


    半个月后,她的母亲顾漪引渡回国配合调查。因为保存尸体的缘故,太平间里温度极冷,柏溪雪靜靜地站了半个小时,签署了遗体领取书。


    偌大的世界并不因为哪个人离开而发生改变。奢侈品橱窗依旧灯火通明、美轮美奂。在这梦幻的炫光里,柏溪雪曾经挂在商场外墙上的巨型海报,被工人一副、一副地往下撤。


    身边行人走过,议论纷纷。她曾是这个蓝血高奢品牌最炙手可热的亚洲代言人,但如今,一切已经都不同。很快,就会有新的海报挂在这里,无论是谁,镜头都一样会那么美,一样面孔晶莹,双目如宝石璀璨。


    明星也不过是潮流的消费品而已。


    射灯熄灭,海报落下。她低下头,看见手机新闻里自己的照片。那是一张朦胧的偷拍,画面里只能看见她一身黑衣,走在一片灰白色中,如行雪原,看不清表情。


    ——今天下午,柏溪雪作为直系亲属,参加柏行渊与柏正言的遗体火化。从今往后,她的称呼正式从大小姐,变成小柏总。


    称谓前帶了个小字,便总有几分漫不经心的调侃,她群狼环伺,四面楚歌,不得不打起精神周旋,从零开始学习公司事务。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冬天。


    这一年的平安夜,柏溪雪在公司加班,埋首大沓文件,抬头往眼睛滴润眼液的时候,忽然发现一片模糊的视线中,忽然飘起了雪花点。


    那一瞬间柏溪雪差点以为自己眼睛要看瞎了。眨眨眼,才发现是下雪了。


    又是平安夜的雪。这一年的圣诞节,她也是一个人过的。


    办公室里只亮了一盏桌面台灯,窗外雪花飘散,让世界成为一个小小的水晶球。她凝视那在黑夜中纷飞的冰晶,忽然想起了一个人的臉。


    言真。


    不是没有想过见她。只是这一年来,前半年两人身陷案件,无法互相通讯,后半年柏溪雪又分身乏术,每每想发消息,总是搁置。


    或许搁置的原因也是因为她们彼此都没想好怎么面对。


    有情人历经风波的大团圆,这样的故事剧本里已有许多。但现实往往是许多伤痛都需要时间来抚平与正视,无法做到舞台礼花一撒,就立刻啜泣着紧紧拥抱冰释前嫌。


    柏溪雪想,她们應该会迎来一场漫长的对谈。虽然这场谈话何时来,还会不会来,她并不知晓。


    她只是长久地凝视窗外,忽然覺得这二十六年来的人生都像一场梦。


    水晶球中旋转的公主,薄脆包装纸中的一颗糖果。玻璃纸外,人潮来去,但幕中人已经离荧幕与舞台很远了。


    她忽然心中极靜,如蒙感召,抽出纸笔,第一次尝试写下这一切。


    后来,那些随笔被她改成了第一个剧本。


    递剧本给张仪的时候她并没有期冀太多。柏溪雪这些年来也算出演名家作品无数,自然心知肚明自己是三脚猫功夫。


    发给张仪,与其说是投稿,不如说是旧友间的分享。


    因此,在张仪打电话告诉她本子被人看上的时候,她简直難以置信。


    是谁?


    她问张仪,对方给了她一个不认識的资方名字。


    但无论如何,项目就这样提上了进程。她的剧本并不算什么重磅制作,大部分内容是女主独白,柏溪雪想,这大概只是有谁恰巧,一时兴起,投了她的本子。


    但柏溪雪没想到的是,试镜那天,女主A角的候选人里,竟然出现了應流苏。


    见到應流苏的那天是下午,柏溪雪从公司赶到试镜现场,正步履匆匆,一抬头,发现走廊对面是一张熟人的面孔。


    自然是应流苏。柏溪雪心中微微讶异,但臉上却不显,只是略略朝对方点头。


    剧本是她用笔名写的。今天从公司赶来,脸上也没有帶任何的妆,只穿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因为无暇打理,起了凌乱的褶皱。


    她猜应流苏大概没料到今天会在这儿见到她,更没料到她会这般狼狈。


    昔日她们也曾当过竞争对手,粉丝也曾打过头破血流,今日一见,彼此心里大概都有些唏嘘。


    于是柏溪雪笑了笑,主动朝应流苏伸出了手:“好久不见。”


    对方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若有所思地一瞬,随后同样伸出手,灿烂地笑了起来:“好久不见。”


    后来有天晚上半夜柏溪雪请全剧组吃宵夜,应流苏喝了点酒,又笑成一只风情款款的白狐狸。


    耳边的银流苏坠子摇摇摆摆,她眯起眼睛,才对柏溪雪说:“我当时在思考该怎么踩倒你。”


    那时她们已经开始熟了,柏溪雪盘腿和她一起坐在剧场地板上,单手开了罐啤酒,失笑:“我難道不是早就倒了,你只是觉得我狼狈。”


    应流苏却摇头:“不。”


    “其实你比二十五岁更耀眼,”她低下头,又往杯子里斟酒,“阅历是一个人的武器,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假以时日,我们又要在名利场上打得头破血流。”


    “但那当然是以后的事儿,”啤酒气呲得一声,她把铝罐朝柏溪雪一递,“干杯。”


    柏溪雪的啤酒罐和她碰在一起,溢了点雪白的沫儿,应流苏却又忽然想了什么,转过头问:“你知道是谁投的这本子吗?”


    柏溪雪一愣,抬起头看着她,应流苏笑:“看来你不知道。”


    “那你大概也不知道是谁把这本子推给我的了。”


    柏溪雪脸色变了,紧紧地盯着她:“谁?”


    应流苏却轻轻掩住了唇,声音柔曼:“我不告诉你。”


    “……”


    沉默三秒,柏溪雪跳起来,随手拿起剧本就开始抽应流苏:“耍我是吧?应流苏,你别以为我不敢抽你。”


    “我从群星之夜那晚就想抽你了!”


    剧本拍到身上哗啦作响。应流苏哈哈大笑,被柏溪雪撵得绕着剧场跑。


    第二年初春,《玻璃纸》在话剧中心首演。


    作为一部低成本的新人作品,哪怕有应流苏这块文艺金字招牌加持,也没能在大众市场造成什么轰动。


    柏溪雪对此很坦然。在这个公平得近乎残酷的市场,她已交出自己的全部赤诚。


    无人能料,首演半个多月后,作品会因‘青涩但真情动人’在话剧圈内口碑渐起。更没有人猜出,一年后,这部作品会被导演陆川辉看中,成为她演艺事业的新起点。


    在命运抵达之前,柏溪雪只是戴着口罩安靜坐在剧场中,看帷幕拉开,灯光亮起。


    观众席陷入黑暗,舞台上的女主角起身独白,一切都如此寂静,无人知道,自己身边戴鸭舌帽穿运动服的人,曾也是穿露背礼服和恨天高红极一时的女明星。


    首演夜场结束后她到后台去和大家拍大合照,到处都是应流苏粉丝送的花,柏溪雪和每一个工作人员合照,笑笑闹闹,一直到拍完。


    拍完已经是将近十二点,剧院外下起雨来。


    三月的雨,总是这样轻柔而多思。她站在后台走廊上,看工作人员摆放好道具,一盏盏地关上灯,忽然久违地想抽一支煙。


    嚓。


    然后,她便听到砂轮摩擦的声音,却不是来自她。


    不远处的樓道忽然有小小的火光一闪。


    剧院太暗了,一瞬间,那火机的火苗竟成为唯一的光源。柏溪雪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火光将一个女人手的影子推到墙上。


    她咬着煙,熟稔地用手拢住火苗,点燃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煙,却不抽,只是静静地注视那猩红的光点。


    任它燃烧、燃烧,最后烟灰落在她手中小小的烟盒上。


    柏溪雪看着她,忽然意識到,打火机的火早就熄了。


    她只是站在黑暗里,一瞬间忽然意识到,那个女人抽烟的姿势很熟悉。


    竟然像言真。


    而言真抽烟的动作,像她自己。


    樓道已经完全黑下去了,她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否还在楼下的拐角处静静地看香烟燃烧,同她曾经站在她的出租屋时一样。


    柏溪雪唇边轻轻浮起一缕微笑,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楼道,没有走过去,而是转过了身。


    身后,两个年轻的女孩子正抓着拍立得拘谨地看她。都是戏剧学院还在读的孩子,眼睛亮闪闪的:“柏、柏老师,我们可以和你拍张照吗?”


    当然是可以的。柏溪雪和她们拍了好几张,又利落地签了名,觉得今天自己照片上的笑容分外灿烂。


    女人已经消失在楼道里。


    哼。柏溪雪才不去管,她一路轻快地往外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忽然又觉得这样不够矜持,于是打了伞,又克制着情绪不紧不慢地走进雨中。


    雨雾中一切都清新湿润。


    柏溪雪并不知道,一个身穿风衣的女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言真目送她身影消失,轻轻把玩手中的打火机。


    柏溪雪真正见到言真,是在一个月之后。


    那也是一个夜晚,四月的天比三月暖和了些,柏溪雪坐在車上,看夜幕中茂盛的玉兰和杏花拂过车玻璃,又隐没在夜色中。


    酒店门口,有侍应为她拉开车门。一柄雨伞在头顶撑开,柏溪雪理了理衣摆,下车。


    纸醉金迷,衣香鬓影。这熟悉光景,她已整整一年未踏入。而今夜她不再穿曳地晚礼服当花瓶,不用佩戴品牌赞助的大套珠宝,只着衬衣配银灰色缎面西装,指间的鸽血红戒指,许多年前就是她的收藏。


    这是柏氏重回名利场的第一场宴会,她其实以为自己会有些紧张,却没想到一切都轻松熟悉,一如往昔。


    大概是因为这半年她已见过太多牌桌下的暗流,如今再回头看,便清楚许多东西都不过浮华而已。


    进门卢镝菲碰巧也在,端着一杯红酒含笑同别人说话。因着与景氏集团的生意往来,柏溪雪这半年也和她打过不少交道。


    看文件,喝咖啡,面上斯斯文文,实际明枪暗箭。猫飞狗跳,两边都不太快活。


    卢镝菲显然也看见她,放下酒杯,朝她走来。柏溪雪看着她皮笑肉不笑朝自己伸出臂膀,自己也虚伪地拎了一下嘴角,不紧不慢地与卢镝菲擦肩而过:“你好,借过。”


    对面那张英俊的脸立刻微妙地扭了起来。


    哼,她愉快地昂起头——今天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卢镝菲不高兴。


    她款款入座。


    这是一个商业晚宴。席间,几个明星都轮番过来敬酒。轮到应流苏的时候,她眼波流转,先敬了卢镝菲一杯,然后,又笑盈盈地搂住了柏溪雪,附在她耳边悄声说:“言真来了。”


    红酒杯碰在一起,柏溪雪只微笑着装没听见——笑话,这事儿她能不知道吗?


    言真步履匆匆走进来的时候,整个宴会厅都好像静了一霎。倒不算因为她这个人有多么令人屏息,只是去年她凭着一条录音掀翻整个柏氏,又帶出一串官员受贿事件的壮举太过惊天动地,以至于人人自危。


    听闻她最近报道了一起商业受贿案件,牵出整整十三人锒铛入狱。如今穿着黑风衣出现,不苟言笑,犹如一尊煞神。


    在她出现的一瞬,柏溪雪明显感觉身边的人不自在地整了整领帶。


    但她脱下风衣,露出珍珠白的丝质套裙,气质却又随之一变。


    温秀明洁,还是柏溪雪熟悉的那种感觉。


    教人恨得牙痒痒。


    柏溪雪脸上挂着笑,任凭应流苏甜甜蜜蜜地挽着她臂膀,从牙齿里挤出声音道:“那又如何?”


    应流苏却又不说话了,她眼波潋滟地飞了柏溪雪一眼,才答:“不如何。”


    “你会感谢我的,”应流苏替柏溪雪理了一下发丝,动作亲昵,似一对璧人,“拜拜啦。”


    她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剩柏溪雪安静地回到自己的位置,言真坐得离她们很远,柏溪雪抬头看去,只见她带着笑,正同身边的人交谈,仿佛根本没发现她这边的异样。


    柏溪雪便也慢慢地转回身去。


    后来她们也没说上话。宴会散场时应流苏已经喝大了,挂在柏溪雪嘀嘀咕咕背台词,直到她经纪人扑过来扯走她,柏溪雪才终于得到解救。


    酒过三巡,她也喝得脸上泛起了薄红。走到门口时卢镝菲托了她一把,问要不要送她走,柏溪雪笑嘻嘻的,还没说话——


    面前却已经停了一辆车。


    言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开到了她们身边,摇下车窗,脸上没有什么笑意:“上车。”


    卢镝菲剛要说话,她已飞快瞥了她一眼:“不是你。”


    “柏溪雪,”她又转过去看她,目光幽深地重复,“上车。”


    柏溪雪注视她三秒,忽然笑了一声,拉开车门。


    车门啪地关上,车内极静,言真不看她,只专心致志地开车:“怎么喝这么多?”


    柏溪雪轻轻地窝在副驾驶座上:“我想喝就喝。”


    “你倒是和卢镝菲还有应流苏熟悉了起来,”她平静地说,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眼睛深处却隐隐有火苗跳动,“你们打算上哪去?”


    “我送你。”


    如果是以前的柏溪雪,她一定会反唇相讥说少管我,但这一刻,她也静了下来,或许是喝醉了,目光落到遥远的地方,慢条斯理说:“你猜?”


    回答她的是一声刹车。


    言真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扯过来,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唇。


    安全带发出声响,柏溪雪下意识挣扎了一下,旋即便被对方用力地捏住了手腕。


    啪嗒。安全带被言真用手松开,柏溪雪睁大双眼,一瞬间失去了重心——言真竟直接将她的座位放倒了。


    她跨过来,居高临下骑在柏溪雪腰上。柏溪雪仰起头,看见对方眼中灼灼的焰,想要说些什么,下一秒,言真已再一次俯下身,以吻封缄。


    黑风衣覆盖下来,成为一整片黑夜。带起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柏溪雪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对方幽深的眼,凝视她如凝视一只陷入深渊的猎物。


    脖颈被扼住了,唇舌将话语搅得支离破碎,只剩下喘息。那双洁白修长的手拢住咽喉处,慢慢收紧、收紧,让柏溪雪从此再难逃脱。


    像决意钉死一只蝴蝶。


    柏溪雪无法呼吸了,只能仰仗言真每一次唇齿交缠间渡过来的氧气。她试图夺回主导权,手腕却再一次被对方禁锢住,言真的牙齿报复性咬过她的唇,带着恨意,强硬不容拒绝地厮磨,直到唇瓣红肿。又被湿润的舌舔舐安抚,耳边响起小小水声。


    两人的气息都交缠在一起,一时吻得难舍难分,心跳却比这更强烈。柏溪雪目光迷离,心神都被这一个激烈而凶狠的吻所摄,也不知道被吻了多久。


    直到所有氧气都消耗殆尽,她终于蒙受怜惜,言真松开禁锢,喘着气,同她微微拉开了距离。


    借着夜色微弱的光线,柏溪雪看见她胸膛剧烈起伏。


    明明眉梢眼角都已经透着晕红,仍要冷冷地看柏溪雪:“不准去。”


    “不准和卢镝菲去。也不准和应流苏去。”


    她依旧撑在柏溪雪身上,咬牙切齿地说。


    居然还在记着剛才的事儿。她语气凶狠,柏溪雪却心里轻轻笑了,感受到身上力道渐松,她故意装傻,只仰起头问:“凭什么?”


    对方仍在思索,她抓住着迟疑的一瞬,一个翻身,瞬间将对方压在了身下,同样紧紧扼住了言真的手腕。


    言真动弹不得,气得咬她:“柏溪雪!你不要脸!耍赖!”


    “你才是耍赖!”柏溪雪被她咬得倒吸一口凉气,用腿狠狠钳制她挣扎乱扭的腰,想起这么多个没见面的日子,恨不得从她身上咬一口肉下来,却又舍不得,只好小学生一样地同言真吵嘴:“你凭什么管我?我没名没分的,难道你是我金主?”


    “是又怎么样!”


    言真尖叫,话音剛落便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真是气昏头了!她懊悔咬住嘴唇,心里警铃大作。三十的人了,怎么还能在这里菜鸡互啄?


    她瞥柏溪雪一眼,心里祈祷对面最好是真正的小学生,喝醉了脑子不好使,听不懂她说什么。


    言真抿了抿唇,试图转移话题,柏溪雪却没有放过她这一点迟疑。


    ——不如说,她上一句话就是为了诈她。


    柏溪雪猫一般危险地眯起眼睛:“所以,那部话剧是你投的喽?”


    “……”


    “首演那天晚上,那个在楼道里抽烟的人,是不是你?”


    “……”


    “既然来看了首演,为什么不来见我?”


    “……”


    “还有一个月前我接到一个很好的电影剧本,这事是你促成的吧?”她低下头,目光咄咄逼人,“言真,你把我给你的钱又全投回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言真咬牙切齿地瞪她,竟然颤抖了一下,恨声说,“柏溪雪,我喜欢你,可以了吧?”


    “剩下的不许再问了!”


    柏溪雪的手指湿润了,她低头看,发现是言真的眼泪流了下来。对方吸了吸鼻子,用力地扭过头。


    ……然后吧嗒吧嗒的眼泪落到了柏溪雪另一边撑着的手背上。


    色厉内荏啊。可爱坏了。


    柏溪雪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个样子的言真了。


    她其实知道自己这话问得其实很过分。所以刚才言真那个吻有多强硬,现在就有多委屈。


    她还是那样习惯隐忍眼泪,哪怕哭了,也不会出声,只有眼泪默默地流,将每一根眼睫毛打湿。


    柏溪雪听见她连呼吸都在发颤:“我只是很想你。柏溪雪,我没有想和你没有瓜葛,你不可以这样说我。”


    “头半年我们就因为案件的事情不能联系。后来,你终于没事了,就开始忙公司的事情,我想去找你,又怕被人偷拍,影响你的事业。”


    言真用力咬了一下唇,竭力保持声音冷静:“那天首演,你身边一直有人,我也找不到机会见你,我等啊等啊,好不容易等到散场,你又和人家拍照去了。”


    “你还要跟别人纠缠不清,应流苏就算了,卢镝菲她是好人吗,你都喝酒了,不许跟她走——等下!应流苏也不行!”


    她委屈地说,理智知道毫无道理,但心中依旧伤心。刚开始和柏溪雪分开的时候,她还试图保持冷静,试图给两个人时间整理思绪,却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那样多。


    而她竟会如此想念。


    以至于一想到柏溪雪名字,心头就要恨得滴出血来。


    ——她也是人啊,又不能永远当理性机器,不开心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言真红着眼眶瞪她。


    柏溪雪却忍不住笑了。


    这让言真很没面子。她一下子没了声音,良久,才恶狠狠地问:“……笑什么。”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柏溪雪轻轻说,语含震撼,“我只是和那两个女孩子签名拍照而已……言记者,你竟然会乱吃飞醋……嗷!痛、痛痛!别、别咬了——痛!”


    言真又给她来了一口,柏溪雪再次嗷嗷直叫,大声呼痛,才让言真松了口。


    但她却依旧冷着脸,抿着唇看她。


    言真微微恼怒的时候总这般表情,柏溪雪看着她,忽然意识到,当年平安夜,她死皮赖脸,闹得言真没有办法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生气、又有点无可奈何地看她。


    柏溪雪心中一动。


    如今又是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两个人都发丝蓬乱,车停在酒店花园的角落。


    梨花与海棠垂下枝条,覆过车窗,落下一片片花瓣,如同一场春雪。


    一个忽如其来的吻。一场忽如其来的春天。


    柏溪雪的心里忽然变得很软,她温柔地看着言真,低下头,啄了一下她的唇:“言真,能不能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对面试图装傻:“……什么话。”


    月光中她却看到言真的脸红了起来:“就是刚才的话。”


    “不要。”


    “求求你了,”她柔声说,长发垂下去,开始吻啄言真的耳际,“说嘛。”


    舌尖舔舐过那枚小小耳垂,言真耳根很软,她故意亲出轻轻的水声,果然感受到身下的人呼吸急促了起来。


    “柏溪雪,你……别、别亲那里……脖子也不行!”她克制住喘息,眼睫毛却在颤,“我说,我说。”


    她小小地深呼了一口气,正了神色,抬起眼睛,目光深深,仿佛要望进柏溪雪的灵魂里去。


    “柏溪雪?”


    “嗯?”


    柏溪雪看向她。


    “我爱你。”


    这是万籁俱寂的一秒。柏溪雪低头,柔声说:“我也是。”


    “这个不行,”坠入爱河的言记者其实很执拗,“你也要完整的说一遍。”


    柏溪雪露出微笑:“好。”


    她郑重地喊她名字:“言真,我爱你。”


    整个宇宙似乎都陷入寂静。柏溪雪再一次吻下去。她的舌尖温柔缠绵,一路向下,辗转流连,言真低低呜了一声,包容某人的作乱,悄无声息攥紧了她的衣角。


    原来那么多荒唐的岁月都过去了。


    ——不要再浪费相爱的时间。


    言真慢慢闭上了眼睛。她们安静地依偎在一起,脸颊贴着脸颊,胸腔心脏跳动,声音扑打耳膜,


    过了不知道多久,柏溪雪终于从言真胸前抬起头来:“言真?”


    “嗯?”


    “我饿了,请我去吃宵夜。我要吃烧烤。”


    “宵夜可以,但是吃什么听我的。”


    “为什么。”


    “凭我现在是你的金主。”


    “……好记仇。”


    “我就记仇,”言真趁机拍了柏溪雪屁股一下,假装凶神恶煞,“起开,我要去开车了。”


    副驾驶座非常狭窄,两人起身,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磕磕碰碰,言真回到驾驶座,重新系好安全带,发动了汽车。


    “所以金主想吃什么?”


    “云吞面。”


    她脸颊绯红,整个春夜的花都开了。车灯亮起,夜色渺茫,她们一路远去,驱车往地老天荒。


    第70章 浴室 听不到触摸不到请给我吻得到。……


    六月之后, 柏溪雪和言真开始同居。


    说是同居,其实只是几次留宿后,彼此的住处都不约而同地添上了对方惯用的东西。


    两个人也不能每天都待一起, 工作漸漸回到正轨, 柏溪雪又变成空中飞人, 而如今言真比她更忙, 每天跑在各个采访现场, 一个月总有半个月不见她。


    从前柏溪雪脾气壞, 一纸契约就把人家拘在家里当金絲雀,然而现在她是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小柏总每天从文件堆里头昏脑涨地回家,还得独守空闺, 眼巴巴当望妻石。


    真可恨。她幽怨地想, 更可恨的是, 言真现在已经开始带自己的实習生,有时候柏溪雪出差回来, 好不容易看见她在家,却又伏案书房。


    柏溪雪闻到洗发水清淡的香气, 言真刚洗了头发,湿漉漉地吹到半干, 披在身后,仍有几滴水珠滴下,顺着精巧的锁骨, 一路淌到絲质睡裙下看不见的地方。


    桌面台灯正亮着, 晕出小小绒绒的一团光, 叫人想起上一夜她将对方放在书桌上拥吻的温热模样。柏溪雪扶着门框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輕輕地走过去,俯下身想讨她一个吻, 言真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伸手就定住了她。


    “等下。”


    她说,眼睛就没从电脑移开过:“我先审完实習生的稿。”


    那实习生柏溪雪有印象,似乎是上个月新来的小女孩,跟着言真跑采访,吃住都在一块。一来二去,就对言真很是仰慕。


    上一次言真去机场,柏溪雪送她,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看,一回头就看见那小姑娘一溜烟跑过来,扑过去搂言真,嗓音甜甜的:“言老師!”


    言老師!柏溪雪在心里把这三个字颠过来倒倒过去地念,恨不得把字磨碎——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她当年怎么不会这一招呢?


    她心里憋了一股气,瞟了一眼屏幕:“稿子是写什么的?”


    “枪击案,”言真低声说,眼睛仍在看屏幕,纤长的手指輕敲桌面,报了一个陌生的地名,“我国最北的地方。”


    文档里花花绿绿的,是言真开了批注模式。柏溪雪细看,发现主要修改集中在某几段删减,其余部分只标注了语病和不合适的措辞。


    柏溪雪也看过很多剧本了。她知道这样的修改,是最刚柔并济的——在有问题的地方足够严厉,但又尊重作者思考,最大可能保留原文内容。


    ……倒挺上心呢。她在心里磨牙,輕声咳嗽,試圖唤回女朋友注意力:“这几段为什么删掉?”


    “抒情太多了,”言真敲键盘,眼镜反射屏幕冷光,“刚上班的小孩容易犯的毛病,用力过猛,反倒失了客观。”


    “听起来做記者需要足够铁面无私。”


    “也不算,記者也是人嘛,做新闻总离不开框架,”谈及工作,言真总是会很认真地答,“框架就是报道的态度,有时是政策或主旋律,有时就是人类普适性的道德判断。”


    “但这些都只能提供一个方向参考,”她无奈地笑了笑,“强行煽情,很容易惹人厌烦。”


    柏溪雪点点头,她听进去了,但还是忍不住又一次試圖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就像以前拍戏,明知这段是伤心,但最强烈的情绪反而需要最克制,否则就变滥情。”


    她孔雀开屏般分享自己的片场心得:“我们要让眼睛的情绪自己开口说话。”


    “对,作为记者,就是力求让事实自己开口说话,”言真点头,思忖,“我要把这句放进这小孩的批注里去。”


    “……”


    言真又开始敲键盘,全没有注意到背后柏溪雪幽怨的目光——算了!


    跟一个生日愿望都要许“今年的稿子全不被ban”的工作狂没什么好说的!柏溪雪在心里安慰自己,气鼓鼓地洗澡去了。


    等到言真终于摘下眼镜,从书房出来时,便看见柏溪雪窝在沙发上,漂亮的臉蛋面无表情,一副“我要气壞自己心疼死你们”的模样。


    大小姐这又是怎么了?言真失笑,走过去坐下,试图摸摸她顺毛。


    柏溪雪瞥她一眼,随即就往旁边一闪,让言真的手扑了个空。言真又挪过去一点,柏溪雪便又往旁边躲。


    言真再挪,柏溪雪再躲。像那种摸哪里,哪里就会凹下去的猫。


    言真受不了了,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柏溪雪的睡袍。


    柏溪雪嗷地叫了一声:“耍流氓!”


    言真大吃一惊:“我怎么你了?”


    “你扯我腰带,”柏溪雪振振有词,一下子来劲了,“你耍流氓!”


    哪门子的歪理邪说啊!言真被气笑了。


    然而,眼睛扫过去,却又觉得柏溪雪说得不无道理——她刚刚洗了澡出来,尚带水汽温热,身上只着一件絲质睡袍,隐隐勾勒出身形细腻的起伏。


    而腰间衣带,正被她抓在手上。真丝柔滑,那个结柏溪雪打得也松,刚刚被她一扯,已经在松开滑落的边缘,衣领荡开,露出大片肌肤。


    雪白细腻,仿佛有热气扑到言真臉上。而柏溪雪就这样窝在沙发衣角,委屈又柔弱地看她:“你还说你不流氓。”


    柏溪雪现在已经很少出现在公众面前了,苦苦盼望她复出的铁杆影迷们,大概做梦都猜不到,大小姐白天在谈判桌上尔虞我诈,晚上就全把演技挥洒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


    但言真还是臉红了。她在心里咬牙切齿的唾弃自己,言真啊言真,再这么没出息下去,你就一辈子被小女孩撒娇骗吧!


    撒娇的漂亮小女孩正仰着脸看她,睫毛又翘又长,娇气得很。


    她覺得自己在这一瞬间鬼迷心窍,情不自禁俯身过去吻她。


    这个吻一倾身便被捕获,柏溪雪勾着她脖颈,下压,将吻深入,柔滑的舌尖轻轻扫过她的上颚。


    她果然开始轻轻喘起来,表情却有些出神。


    ——其实哄柏溪雪是她最擅长的事,毕竟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做,只是过往总封闭着感情,全心全意做柔顺金丝雀,予取予求,反倒熟稔简单。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她反而笨拙起来,青涩又迟疑地思索着自己身体的反应——这样做是合适的吗?会不会又陷进过去那种情绪里?


    其实言真很怕自己的身体本能已经习惯按部就班,总覺得这样对柏溪雪不公平。


    言真胡思乱想,柏溪雪留心到她忽然紧绷的动作,指腹安抚性地揉了揉她的腰,低声问:“怎么了。”


    言真有些支吾:“我只是……”


    她垂下眼睛:“有时候,我会有点担心自己表现得不够好。”


    柏溪雪惊异地睁大了眼睛,随后,心脏便刺痛一下。


    她当然知道言真在说什么,是她从前太坏,总是欺负她那样狠,以至于如今每次接吻到情动的时候,言真总会抓着她的衣领,显得有些怯怯的怕。


    柏溪雪放柔了动作,手掌又轻又缓地在她肩膀处打转,摩挲圆润的肩头,声音也放得很轻。


    “没关系的,你不要用‘表现’这样的词。”


    “我只是想看见你开心而已,”她柔声道,缓慢地吻啄言真的脸,不动声色地调转了姿势,将对方放在身下,又小心翼翼地撑起身子,怕压到她,“我喜欢看见你舒服的样子。”


    柏溪雪用呢喃的声音说。


    言真点了点头:“嗯……”


    表情却分明是还有点迟疑。柏溪雪不再说话,只是俯下身去,吻吻她的唇:“现在是什么感覺。”


    “嗯,”她思索了一下,“软软的。”


    柏溪雪又啄了一下她泛着粉意的脸颊:“这样呢?”


    “有一点痒……呜!”


    这是耳朵被柏溪雪吹了口气,她鸦羽般的睫毛垂了下来,专心致志地看言真,让气流又软又轻地打着旋儿,拨动发丝,一直吹到言真粉透的耳朵里:“这样?”


    身下的人身体已经打顫了:“好、好痒,别、这样……柏溪雪……呜……”


    耳垂被含住了,柏溪雪埋头在她发间,一心一意拨弄、吮吸柔软的耳垂,手掌摸到衣摆,很好的真丝料子,却远不如言真的肌肤软腻柔滑。


    即便如此柏溪雪还不放过她:“这样呢?”


    言真说不出话了,她断断续续呜咽,支支吾吾求饶,在被吻的间隙发出一些可怜又糟糕的声响。柏溪雪被她抓住肩膀,知道她已经被亲懵了,俯身在她耳边,哄诱般低声说:“言真,你这样就很好。”


    不是假话,她低头吻言真鼻梁上那点小痣。言记者有挺秀的鼻梁,明亮坚定的眼睛,工作时总会微微蹙眉,神色又清又冷又锐利。


    但现在冰霜都化了,她依旧蹙眉,眼角却泛红,生理性泪水叫人眼眸湿润,难耐又纵容地看着柏溪雪,已被吻至失神。


    也只有柏溪雪能看到这样的她。


    “言真,”而柏溪雪的声音中仿佛有某种魔力,明明是小声的呢喃,却让言真耳朵发痒,“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可爱。”


    可爱?她茫然地看着柏溪雪,又被揉了揉不该揉的地方,显然是不知道。


    柏溪雪已经有些受不了,她的手指轻轻绕着言真的发尾打转,最后一次凭着理性问:“你的稿子改完了吗?”


    问还是要问的。她心里幽怨地想,要是耽误了工作,言真肯定跟她拼命。


    工作狂现在正无辜地看她,明明还是情迷意乱的神色,但负责上班的那部分脑子显然已经本能地动了起来,想也不想地点头,声音很有把握:“改完了。”


    ……受不了了。柏溪雪哼一声,将她打横抱起,往房间走去。


    言真吓得一下子勾住她的脖颈,又变成小小声:“去哪里……”


    “去浴室,”柏溪雪的手托住她臀部,另一手护住她的背,亲亲昵昵的,还是用那种小女孩撒娇的音调,“那里有镜子。”


    柏溪雪低头亲她,用商量的语气哄骗:“我想让你也看看自己有多可爱,好不好?”


    于是言真又鬼迷心窍。


    直到被放到盥洗台上,她才知道错了。


    做金丝雀的时候,言真就很少来B市,因此也不知道如今这套房子是柏溪雪曾经的置业,还是一切洗牌后新购入的房产。


    大概是新的,因为浴室内并没有太多生活过的痕迹,宽大的盥洗台上物品极少,干净得甚至有一丝冰冷,显露出主人已经改变的生活气质。


    也很方便将人放到上面品尝。


    整套房子都是中控的,浴室的温度已预先上调,言真的手摸到温热的大理石板,心里咬牙切齿,心道谁家正经人会给盥洗台装温控系统。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但她无从辩驳柏溪雪明晃晃的坏心眼,毕竟,今晚的一切都是她默许纵容,心知自己有一万次机会抽身而退,但却偏偏选择了共沉沦,一次次仰着头,任柏溪雪落下一个又一个的吻。


    如今,她也咬着嘴唇纵容柏溪雪握住她腿弯,指腹摩挲,打转。


    在这点上柏溪雪也像小女孩,总喜欢轻轻摸摸这里,亲亲那里,接吻时手指要绕着她发稍打转,很是黏糊。


    言真总是被她缠磨得没有办法,便只好任她挑动敏感的神经末梢。


    ……台面铺了柔软的毛巾,因此跪上去也不会觉得难受。


    镜子忠实地映照眼前的一切,绯红的雪白的,分开的闭拢的都展示得一览无余。


    丰盈的生理感受化作烟花在大脑爆炸,她顫抖,却又听见身后的人慢条斯理地说:“言老師。”


    “猜我在用哪只手?”


    其实不需要猜,因为一抬头就能清清楚楚、分分明明地看到。


    这是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


    言真闭着眼睛,几乎不敢去看镜子里自己有多狼狈羞耻,却又控制不住自己声音。


    她不习惯看这样的自己。身为记者时的言真,无论面前是谁,都永远神色冷静,身姿挺拔。


    但现在她的背后是柏溪雪,身为爱人的言真腿弯颤抖,挺拔的腰也徹底塌下去。


    柏溪雪好心地给她塞了个抱枕,她便下意识抱着,把滚烫的脸埋到枕头里去,呜呜咽咽,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可爱得不得了。


    柏溪雪凑过去亲她,用两根手指换来啜泣的眼泪。


    第三根时被人拦住,镜子里的人脸颊嫣红,眼眸湿润,委屈地看着她,还试图保持声音中的冷静和自持:“不行……”


    尾音却已经徹底黏糊起来:“吃、吃不下……柏溪雪,太多了……我害怕……”


    柏溪雪心已经化成水,怎么可能去为难她。


    她只是停了动作,凑到言真耳边轻声喊:“言老师。”


    指尖的人一下子就颤抖起来。她假装不懂,故意问:“言老师,你怎么发抖?”


    “那个小姑娘喊你言老师的时候,你也会这样发抖吗?”


    她加快速度:“有多少人……喊过你言老师?”


    “呜……”


    言真只能用呜咽来求饶,一切都被搅成浆糊,黏稠湿润的,让她已经开始发懵了。


    但柏溪雪犹不放过她,又轻声叫她:“姐姐?”


    “言真姐姐?”


    “她们都叫你言老师,那我叫你姐姐好不好?”


    “言真姐姐,”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拨动细腻五感,“我十七岁的时候就想这样对你了。”


    那时言真二十二岁,身边仍有别的人,她明媚地站在夏日阳光里笑,又在平安夜目光澄澈,递给她一枝梅花。


    她那样神色坦荡,于是十七岁的柏溪雪只能在阴影里无望地看她,将甚嚣尘上的绮念埋进心里。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已完完全全……属于她。


    “我想听你这样哭,言真姐姐……”她低声喊,小猫一样又舔又亲,“你心疼我,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我好喜欢你。”


    言真不知道这一次是怎么结束的。她睁开眼,一切晃动的、相连的、滚烫的东西,她不敢看,却又被迫全盘接受。冰冷的镜子呵出水雾,白茫茫一小片,又很快消失。


    柏溪雪的动作很坏,但是她的声音却又好委屈,这个姿势言真也没有办法亲亲她,或者揉揉她的头发。只好下意识顺着柏溪雪,一边喘息,一边轻轻喊柏溪雪的名字。


    任凭对方的动作将她弹奏成乐章,抛向天堂,又坠入黑暗。


    最后一阵颤抖之后,她的腰彻底软下去,柏溪雪将她从盥洗台捞进自己怀里,仍在一阵一阵地亲她。


    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刚刚情不自禁,有些闹大了,柏溪雪用自己湿漉漉的鼻尖碰她,轻轻的、一下一下,有些小心翼翼。


    言真已经累得不行了,彻底软在柏溪雪怀里,又觉得她这个好像做错事的表现有点好笑。


    明知道柏溪雪也不过是面子上扮扮可怜,实际下次还敢,她还是忍不住心软,伸手摸了摸柏溪雪的头发,又主动凑过去亲亲柏溪雪的脸颊,安抚道:“好啦。”


    “别怕,我没有生气。”


    她温柔地说,声音还有些哑。


    柏溪雪乖乖点头。年轻人体力实在是好,她已经整个人要化成一滩水了,柏溪雪还有力气托着她。


    柏溪雪用亮闪闪的漂亮眼睛看她:“那我抱你去卧室躺着好不好。”


    “嗯……”言真晕乎乎地点点头,突然又警觉起来,“我明天要出差,不许做第二次了。“


    柏溪雪亲亲她,若无其事地问:“几点的飞机?”


    “下午……等下,”她慌乱起来,“下午也不可以!”


    已经没有用了。柏溪雪狡黠地眯了眯眼睛,将她抱起往卧室走去。


    “明天早上也可以睡嘛,”她在她颈侧轻轻吹气,尾音愉悦地上扬,“好不好呀?”


    “言真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