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玷污温柔的汗。
言真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的她。
那女孩的确是她认识的人, 甚至,言真记得她当年是言妍最好的朋友。
大学的时候,言妍宿舍四个女孩子,除了她和言妍, 另外两个女孩都是B市本地人, 周末常常回家, 久而久之言妍和她便相处的更熟稔。
言真那时在外面租房住, 偶尔会给言妍送点吃的,时不时言妍就会问:能不能多打包一份?
言真问她给谁带的, 言妍就晃晃脑袋,说给楚露,她们宿舍另一个留守的小姑娘,比自己还要可怜些,完全没有亲朋在B市, 逢年过节只能在宿舍自己点外卖。
一来二去的, 言真也熟了,买菜做饭之前都习惯问一句:“楚露要不要?”
言妍就会猛点头,也不管是什么菜, 一叠声地:“要要要!”
她性格总是这样大开大合的,像头横冲直撞的小狮子,但其实楚露是个挺内向的女孩。言真还记得,每次去送饭, 她都很羞涩地站在言妍身后, 一张白皙秀气的鹅蛋脸, 微微垂着眼睛低着头, 小声说:“谢谢小真姐姐。”
言妍就会一把搂住楚露肩膀:“怎么不谢谢我呀!”
有时言真都忍不住想,是不是言妍在她这姐的阴影下太多年了, 所以才一旦有个罩着别人的机会,就倍觉义不容辞。
她把这想法告诉沈浮,沈浮却只是笑着看她一眼:“我有时也把你当妹妹。”
言真受不了这肉麻话,满脸通红打她。
但总之,言妍和楚露在大学基本形影不离,食堂、练功房、课室,每次言妍发消息和言真聊天,总会顺带提到楚露在身边。
言真一直以为她们是很好的姐妹。言妍刚出事的时候,楚露还给言真发了一段话安慰。
但不知从哪一天起,她的消息忽然就消失了。在料理了母父葬礼之后,言真忽然想起这个女孩,想看看她最近过得还好吗,打开通讯录,却发现楚露已经消失了。
楚露把她删除了。从此,无论言真怎么通过各方联系她,消息都石沉大海。
以至于今日楚露站在言真面前,言真差点都没认出她的脸来。
她真的变得多了。不单是穿着和气质,五官也发生了改变。秀气的鹅蛋脸变尖了,垫了鼻梁,开了眼角,眉目之间便横生一种娇艳。
真是物是人非。她记得自己笑了一声,漠然地说:“楚小姐,我以为你早就把前尘往事放下了。”
她紧紧地盯着楚露,看见女孩低下了头,长发在身后,看起来很可怜。
“她当然是想放下。”
卢镝菲却说话了:“可是她需要钱。”
她抱臂站在一旁,长腿闲闲地支着,目光似笑非笑的扫过深深低头的楚露,又落到对面灯火辉煌的大楼:“楚小姐可是在这里欠了很多钱。”
“我找到她,说如果把事情告诉你,我就替她还钱。”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言真面无表情地看她,“但我没问你。”
卢镝菲无辜地眨眨眼,做了个拉链封口的表情,乖乖闭上了嘴。
言真将目光重新转向楚露,声音连自己都觉得冷静得出奇:“我想听你的答案,她说得对吗?”
楚露的头低得更深了点:“对。”
“那么问题就来了,我已经知道你是收钱办事,又怎么相信你的话?”
“柏家为什么会和我妹妹有纠葛,当年她也不过是个大学生,怎么会和柏家扯上关系——你的话,不清不楚的地方未免太多。”
“是柏行渊害的她。”
楚露忽然抬起头。
但是很快,她又重新低下头:“当年言妍陪我参加过一个酒局……是同学介绍的。”
“当年我们学院,有些人常常会有这样所谓的“门路”流通……其实就是有钱人喝酒,找些艺术院校的漂亮学生作陪。”
“这事情有人看不起,但也有很多人眼热。学院时不时就有八卦流传,说年级里又有谁谁,傍上哪位富家子弟,被点名去演主角。”
“但当年我想去那个酒会,真的、真的没那么大的野心……”
“我只是想买一个Chanel的包……”
楚露紧紧地抓住了手袋,她现在的包,当然比当年那个基础款的小香昂贵多了,但当初的她并不懂这个,是觉得身边太多家境富裕的同学,人人都一身奢侈品,聊天时总聊些她插不进嘴的东西。
她在学校有些抬不起头来,因此,也想买个包傍身。
“刚好那天就有个同学神神秘秘地告诉我,说那个局里有真正的公子哥,为人大方、出手阔绰,听说铺天盖地都是粉红票子,随便捡捡就够捞回出场费。”
“而且好多人一起去,黑灯瞎火、浑水摸鱼的——同学说,大不了就中途趁着人多偷溜呗!”
“我被说服了,但还是有些害怕,于是央求言妍陪我去,想着两个人的话,多少也有些照应吧……”
“但结果却是言妍被他们看上了。”
晕眩一般,楚露闭上眼睛,声音沉入回忆:“……那天事情很乱,所有人都酒喝多了,有人趁乱做了动手动脚的事情,言妍很生气,和对方推搡了起来,大吵一架,甚至扬言曝光。”
“然后她得罪了做庄的人。”
“那个人就是柏行渊,”言真打断了她的话,目光炯炯,直逼楚露,“我说得对么?”
暗绿色的绸缎被言真抓出了褶皱,她绝望地想——这些话听起来何其熟悉?
酒色财气,漫天飞舞的粉红票子,红的白的酒。柏溪雪当年的这套,原来是跟她哥学的吗?
原来当年折辱过她的这一切,也同样折辱过言妍吗?
言真几乎要笑出声来了。她几乎是调动了自己此生所有克制力,才重新将自己套进那个记者的壳子里。
“但你说的都没有证据。”她颤声说,谁知道她这一刻有多害怕看见证据?
然而,楚露却低声说:“我有。”
她从手袋中掏出一个mini版的平板,已经是苹果很老的型号了。言真默不作声,看着她用手势密码解锁,然后点进电子邮箱,递到言真面前。
是她和言妍的聊天记录。当年,楚露应该是在删除聊天之前,将所有信息都录屏保存,发送给了自己新注册的邮箱小号。
不得不承认她很聪明。邮箱存档的方式,保留了验证真实性的时间戳。言真指尖颤抖,悬停在已经微微发黄的屏幕上——那正是言妍自杀的那一年。
聊天记录应当是真的,因为言真看过妹妹的手机。但是,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只是一些楚露和言妍聊天,关心她情况的内容。
并不能在其中看出事情的前因后果。
大概是猜到了言真的想法,楚露默不作声地,用手示意她再往下滑。
邮件时间又往后跳跃了一些日子,终于,某一封邮件,楚露没有上传聊天记录,只传了一个附件。
言真用颤抖的手指点开——果然是那个视频。
但却不是言妍的脸。屏幕上,同样的房间,同样的角度与画质,却是一对完全陌生的男女,□□混乱地纠缠在一起。
“言妍的那个视频,是假的,柏行渊的人为了报复她,做了这样一个假视频,放到网上。”
楚露的声音很轻,话却如雷霆一般响在言真的耳膜里——
2018年末,言妍的视频被人爆出,从此卷入丑闻之中,前途尽毁。
从此,言真如同被命运的铁链拖拽,一步步走向家破人亡的悲剧。
而视频邮件发送于2019年初,春夏之交的时分,言真的家人还未去世,一切似乎都仍有转机。
但那时的楚露,选择了沉默。
“……为什么那个时候你不告诉我?”
她听见自己悲哀的声音,苦涩如盐粒般在舌尖化开:“5年过去了,为什么现在才说?”
没有人回答她。良久,楚露才缓慢地抬起头,低声说。
“因为那一年,我当了柏正言的情妇。”
那是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离别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年级,曾经一起上课、一起去练功房的同学,渐渐开始都见不到影子——大家都各有出路了,不是家里有人脉,就是跟了背景不凡的金主。
保研的保研了,进组的进组,人人都能找到靠山,从此平步青云,为什么她楚露不行呢?
“我当时也并不知道柏家和言妍这事情有关系,只知道是言妍得罪了人。她一蹶不振,我很忧心,但是,我确实也还要忙自己的毕业。”
“正好那个时候又有酒局,有师姐问我要不要去——当时我真的很想进剧组。”
“于是我去了,在那个酒局见到了柏正言。”
起初,她也只是想试一试而已,一次就好。她相信,自己想要争过那些有家世有靠山的人,只需要一个机会而已。
只要进了这个剧组,她一定会崭露头角的,她咬牙切齿地想——但最后却再也出不去了。
哪里会有那么多“一次就好”?
永远会有更抢手的角色,更昂贵的包包,更漂亮的衣裳,永远会有那么多漂亮年轻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只为削尖了脑袋往上爬。
毕竟,挎上了动辄几十万的包,戴上了动辄百万的表,想要的好本子好角色抢着送到面前,片场里三个工作人员轮番给你打伞补妆提鞋——
过惯了那样的好日子,谁还想穿几百块的破球鞋背几十的帆布包?谁还想在横店、在练功房,三九三伏苦哈哈地熬?谁甘心像个耗材一样,永远被消遣,永远去做陪衬?
“我跟了柏正言差不多一年。”
“也是那个时候,我偷听到他儿子给他打电话,说起之前有个女孩子得罪了他,他找人想给那女孩点教训。本来也只是想吓唬吓唬,却没想到手下的人没轻重,不小心把事情闹大了,网上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最后还是柏正言出面,走通了些关节,才把这件事压下来。”
“我一下子就想起了言妍。但是,我那个时候,正好有一个很想要的角色,正在选角——”
“所以你就把言妍给彻底卖了,对吗?”言真打断了她的话,悲哀得几乎想要流出眼泪,“她可是你大学四年的朋友。”
是啊,她完全想起来了。言妍出事后的那几年,正是楚露风头最盛的时候,一连接了几部网剧女主,宣传资源极好,俨然有新晋小花之势。
她那时还以为,楚露只是因为在事业上升期,不愿和前尘往事有太多瓜葛,因此才删掉的她。
却没想到,她是把言妍的命,当作了自己向上爬的垫脚石。
“可是后来,你又真的火了吗?最后不也还是被柏正言甩了,摔得血肉横流,沦落到现在欠下一身赌债,前程尽毁?”
“是啊!那又怎么样?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只是玩玩而已吗?!”
楚露忽然尖叫出声:“我知道啊!他根本就没想过捧红我,真正大制作、大曝光的资源,他什么都没给过我,也就是把我当个小玩意儿哄着,拍几部小甜剧,送些几个包包罢了!”
“但我有什么办法!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有别人那么好的家世,没有那么漂亮的脸,连跳舞没有天赋!不像你们家言妍,她多出息啊?模样好、身段美,一上大学老师就夸她,无论群舞独舞都永远就是被点出来夸的那个——我什么出路都没有,就只能这样啊!”
“你以为谁家都能像你们姓言的一样,养出仙女来吗?我要是不往上爬,那就只能一辈子做配角,等到年老色衰,就回老家教跳舞!”
一张涕泪横流的脸在言真面前。楚露的眼泪冲花了她的粉底、睫毛和眼线,黑色的水痕蚯蚓般一路向下蜿蜒,露出一张憔悴又绝望的、28岁女孩子的脸。
那张脸仍是年轻的,二十岁的楚露,也没有她自己想象得那么一无是处。
她记得自己曾听言妍聊起,楚露能忍耐、能吃苦功,能下比她更软的腰,能舞比她更好的水袖。清瘦的身段,羞涩柔美的气质总让她在某一刻,如古典仕女苏醒起舞。
言妍给言真拍过楚露跳舞,说她跳起来才像仙女儿。
2016年的圣诞夜,言妍因前男友劈腿,在言真出租屋为自己错付真心的情侣围巾嚎啕大哭。圣诞节过后,楚露给言妍送了自己亲手织的围巾安慰,言妍整个冬天都将它戴在身上。
她们也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只是楚露自己忘记了。
人总是这样,珠宝华服、香车名表,这些东西是能够锈蚀骨头的。人一旦被这些迷住了眼睛,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来处。
人总是这样奇怪的动物。这么多年来,楚露删除了和言妍的聊天,想要彻底割席,却又将它们永远保存在邮箱中。
言真甚至忍不住想,如果时光倒流,她还会去那个酒局吗?
但是一切都没有如果。后来的楚露,就这样为了虚幻的锦绣前程,把二十岁的自己和言妍,一起打包贱卖,无法回头。
言真颓然地垂下了手。她可以理解楚露,但她不想去同情。
更不会原谅。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她漠然地问。
“……没有了。”
楚露从手包里掏出纸巾,低声说:“那个平板,你可以直接拿走。”
大概是意识到道歉已经无法让言真原谅,这就是今晚她的最后一句话。
言真也不再开口,她沉默地站在喷泉边,像是等待万众默哀的一分钟。在确认卢镝菲和楚露都没有话要说之后,她自顾自笑了一声,转头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的楼梯。
这天晚上的月亮很好,她和楚露谈话的时间不长。因此,走下台阶时,月亮仍挂中天上。
酒店大楼被特殊设计的射灯照射,整个楼面都笼罩在淡淡光辉之中,犹如被亘古月光照亮。
言真呆呆地仰头看月亮,心神恍惚。
她脚下一软,险些在楼梯上跌下去。卢镝菲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她:“你还好吗?”
这是多么明知故问的一句话。言真觉得疲惫极了,无意虚与委蛇,只问:“卢小姐今晚千辛万苦唱这出戏,图什么?”
卢镝菲眨眨眼:“图千金博一笑,算吗?”
真是很大言不惭的一句话。如果不是脚腕钻心疼痛,言真会直接把她从楼梯上踹下去。
卢镝菲嘴里的当然不是真话。千金博此一笑,这代价未免太高,笑得也未免太难看了点。
但言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走着,一瘸一拐地将身体重心远离卢镝菲。感受到对方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这又是比拼坚忍的时刻了,卢镝菲显然需要利用这件事去做些什么,但她偏不开口问,只想折磨自己,让自己精神崩溃后,还要绝望求饶。
这些人,教养再好,骨子里都是一样不把人当人的冷血和残酷,言真心中讥讽地笑一声,脸上依旧淡淡的,不再说话。
一直走到楼梯尽头,转过一丛葱茏花木,二人应当分道扬镳了,卢镝菲终于还是没沉住气,转头看向她:“言真——”
言真却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极其美丽的笑容。
那笑容太过耀眼,如同高悬的月亮,冰冷又明亮,将卢镝菲的眼睛狠狠地晃了一下。
然后,她便听到言真的声音,但却不是对她说话。
“柏溪雪,”言真轻轻地笑了一下,声音如玻璃碎在石阶上,“原来是你。”
顺着她的目光,卢镝菲抬起头,看见柏溪雪正站在不远的地方,冷冷地抱着臂膀,扬起下巴看着她俩。
“言真,我还没有问你,你跟这种跑腿的混在一起是干什么?”
她显然是没有听到言真今晚与楚露的谈话。卢镝菲的见面位置实在选得太好,居高临下的位置,让一切试图走近的人暴露,站在远处,喷泉的水声又将盖过她们的谈话。
柏溪雪的脸上写满了愤怒和不解——多么、多么天真无辜的表情啊。
她就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似的,委屈又愤懑地站在那里,提着裙摆,像一个伤心的公主。
而言真的耳畔依旧回响着楚露的话:“本来他们也只是想吓唬吓唬而已,却没想到——”
究竟是没想到什么啊!
是没想到人命就是如此贱如蝼蚁吗?没想到她们普通人的性命就是这样轻贱,随便一点风吹草动,就足够让整个人生万劫不复吗?
如果那夜酒局包厢当真昏暗混乱,甚至柏行渊或许都不知道言妍那晚长什么样子。
但这并不影响后来发生的一切。
言真目光闪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刻脸上为何会有如此悲哀的笑容。她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柏溪雪,目光落在她身上,又仿佛穿透了数年荒唐的时光。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淡淡地说:“柏溪雪,你今晚真美啊。”
那样皎洁的珍珠白礼裙,那样纯净的钻石项链,如雪如冰,睥睨众生,一切的肮脏、污秽、罪恶以及仇恨都沾不上她的裙摆。
谁让她今晚穿白色的。
——她怎么敢今晚穿白色?
第52章 明明在滴血能投降为何未肯心软。
柏溪雪觉得今天晚上一切都很奇怪。
几乎在她话音落地那一秒, 卢镝菲就松开了双手,做了个缴械投降的姿势,笑眯眯冲她点头:“那我今晚护花使者的任务就到这里。”
说完,她竟然就这样后退了一步, 又冲言真打了个招呼:“有缘再见。”然后, 便转身走了。
言真并没有接卢镝菲的话,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
她的目光很奇异,冷静却又带着审视。柏溪雪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露出这种眼神, 只是走过去,将手递给她:“你的脚还好吗?”
她以为言真不会接她的话茬,没想到,言真却点了点头:“还好。”
没有搭上柏溪雪的手,但是也没有表达抗拒, 言真主动迈出一步, 往柏溪雪来的方向走:“要回去吗?”
柏溪雪看她一眼,点点头,便跟上言真脚步。
二人一时无话。南部近海气候湿热, 虽然才是早春三月,但穿礼裙在露台竟也不觉十分寒冷。有树已经在开花,满树花朵被庭院灯光打亮,夜色朦胧中飘来幽香。
柏溪雪安静地走着, 看见言真目光远远地隔着夜色, 落到那些开花的树上。
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 言真回过头来, 竟朝她淡淡地微笑了一下:“你今晚的裙子很美。”
仿佛她也是花树中的一棵,被言真远远地拉量, 神色复杂,晦暗莫测。
柏溪雪不知她为什么提这个,只好谨慎地答:“今天晚上是私人酒会,所以穿了套比较简单的私服。”
“那套珠宝是古董吗?”
她问得好突然,平时的言真不会问这样的问题,柏溪雪感到意外。
但她还是毫无隐瞒地回答了:“对,去年我哥在欧洲拍卖下的一套,是我的新年礼物。”
一百年前某位王妃流落在外的珠宝,颇具王朝逝去、钻石永恒的象征意义。
然而柏溪雪其实不喜欢这个款式,古老沉重又冰冷,哪怕擦得再亮,挂在脖颈上也像一道雪亮的割伤。
譬如此刻,她便觉得言真的呼吸很冷,落到皮肤上,让她在月光下打了个寒战。
她抬眼望向对方,言真却已经移开了目光,还是那样淡淡的语气:“很美。”
“是你应得的。”
影子在花砖上拖得长长的,默了一息,她忽又听见言真声音:“怎么不问我,今晚我为什么会见卢镝菲?”
她直接将名字报了出来,语气十分轻松,眼神却锐利,显然已经默认柏溪雪认识。柏溪雪垂眸,知道言真留意到那个称呼,微不可查地眨了眨眼。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她低声说,语气微微一转,竟十分尊重诚恳。
言真却步步紧逼:“卢镝菲帮我找到了言妍当年的同学,问了问当年的事。”
“柏溪雪,当年你见过言妍吗?”
言真今晚究竟是怎么了?吃枪药了?
柏溪雪在她的眼睛中看见自己困惑的神情。
要出事之前,她确实见过言妍,但在那时候,她们彼此都还是十来岁的小屁孩呢。
如果是追溯到临近出事的那个节点——
柏溪雪认真思索了一下:“我没有见过言妍。”
“虽然言妍当年也算半只脚踏进了娱乐圈,但我们进圈子的时间不同,我和她并没有工作上的交集。”
柏溪雪诚恳地说,而言真死死地盯着她。
她面上茫然如此纯粹,清白得叫人心生绝望。因为言真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谁敢相信呢?其实柏溪雪比言妍还要小两三岁。
当年言妍刚读大学的时候,她还在给高中的柏溪雪做家教。二人接触娱乐圈的时间是全然错开的。
更不要提柏溪雪所接触的资源,和言妍自然不在同一层级。“没有工作交集”这话,甚至是柏溪雪照顾到她的心情,特意委婉了言辞。
事实上别说是竞争关系。作为普通人,想要与未来的柏溪雪有工作交集,恐怕要在圈子里汲汲营营半生。
多么残酷的事实。
言真再想将她拆骨扒皮、啖髓饮血,也不得不承认,柏溪雪唯独在这件事上全然无辜。
但这并不影响她更恨她。
柏溪雪自然不屑于像楚露那样费尽心机,但谁又能否认,她能有这般天生的高贵,不正是背靠柏家,踩在无数人的脊梁上呢?
难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言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露出微笑。
“柏溪雪,你陪我去喝酒吧。”
柏溪雪自然是应允的。
她今天晚上脾气好得要命,仿佛言真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小孩,要什么都被她宽容。
她们去柏溪雪单独的品酒室,仍是与宴会厅一致的装潢风格,但器物细节显然更为精致昂贵。墙上油画,是透纳真迹的其中一幅。水晶灯垂在天花上,光辉剔透,据说是单独在欧洲采购订做,光是海运过来的巨额费用都叫人屏息。
侍应生按惯例呈来一支红头Leroy,准备为柏溪雪身边那位陌生女客介绍,却忽然看见柏溪雪歪头,看向那个安静的女人:“你想喝冷的还是热的?”
语气那么随意,好像只有那个女人点点头说喝热的。这一支价值十万的Leroy,立刻就会被柏溪雪眼也不眨地下令,拿去配肉桂苹果煮成小甜水。
侍应生虽然心知这酒作为这些有钱人的资产,怎么挥霍都是她们的自由,但也难免为这般任性的糟蹋,而感到胆战心惊。
但还好,那个陌生的女人没到如此焚琴煮鹤的地步,她显然不懂酒,也无意了解,只是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按习惯就好。”
侍应悄悄松了口气。柏溪雪的习惯是喝瓶醒的红酒,侍应便又去换了一瓶,正要为她们斟酒的时候,那个女人却挥了挥手。
“麻烦你了,”她用很温和的语气说,“你先下去吧,这里我们自便就好。”
她竟直接越过柏溪雪发号施令。
侍应又吓了一跳,惊疑不定的眼神飘向柏溪雪,询问是否应允。
而后者只是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大门便悄悄关上,厚实的黑丝绒与皮革隔绝了一切外界的声音,柏溪雪转过头看着言真,正要说话。对方却忽然扬手,兀自将红酒斟入杯中。
她将高脚水晶杯递给柏溪雪:“今晚是我借了你的光,这一瓶酒,主人先喝吧。”
杯中酒液鲜红,散发玫瑰与松针气息。柏溪雪看她一眼,并不多言,头一昂便喝尽了。
放下酒杯那一刻,红酒又迅速被言真倒入:“再来一点吧。”
杯中酒再次被饮尽。柏溪雪用手帕轻轻擦拭嘴角鲜红,言真便即刻又倒酒。
“再喝。”
像是厌烦那种浅浅覆过杯底的品酒喝法效率太低,这一次,她直接倒了小半杯酒。
柏溪雪深深看她一眼,扬手喝尽了。
“再喝。”
言真低声说。这次纤细酒瓶被她抓住颈子,缓慢举高,倒出一线鲜红如注。
半透明的酒液斟满杯中,便成为一种深邃浓郁的红。她慢条斯理地端详这血一般颜色,将酒杯推到柏溪雪面前,方懒洋洋地往自己杯中倒了一点。
酒液不过浅浅覆过杯底,水晶般通透的颜色,盖不住昭然若揭的敷衍。言真很温柔地弯了弯嘴角,酒杯与她轻轻一碰。
叮。
轻盈的声音,清泠得叫人心底发颤。柏溪雪看见言真朝自己弯了弯眼,率先喝完了杯底浅浅的酒:“干杯。”
这样敷衍的意味实在太浓,分明就是要灌她的酒。而她一连喝了两杯,此刻腮边已泛热红,眼神也随之朦胧。
柏溪雪眨了眨眼,努力让神智恢复清明。
而言真只是静静看她,漆黑双瞳在水晶灯下依旧幽深,像一条幽隐的蛇。
那一刻,柏溪雪忽然福至心灵——这是报复,报复她曾经朝言真灌下的一杯杯红酒。
而她不想逃避,唯有选择承受。
酒杯又斟满了,这一次,言真直接倒了满满一杯。
依旧是言真先喝,她动作优雅地举起酒,与柏溪雪碰杯:“Cheers.”
这句话她也曾经说过。在言真被红酒兜头淋下的那一次,酒液顺着衬衫领口一直流入身体,柏溪雪看她屈辱地跪坐在那里,而转身与别人酒杯相碰。
如今绿山墙的夜莺化作鳞片幽绿的毒蛇,面颊绯红眼神灼灼地盯着她,倒置空杯,做了个“干了”的手势,面带微笑地示意——轮到你了。
柏溪雪只能举起酒。
高脚水晶杯斟得太满。此刻当真像一朵丝绒红郁金香,花瓣深沉厚重,衬得杯颈纤细,仿佛下一秒就折断。
而她仰头,一口一口,饮杯中酒如饮鸩止渴。
酒液漫过舌尖,吞咽,落入喉咙。单宁柔滑的收敛感、一切品酒师口中玄之又玄的香气,在毫无克制的饮用中都败给酒精。热意冲上大脑,带来窒息的、反胃的感觉,柏溪雪下意识想要喊停。
而言真却漠然地伸手,轻柔地托住了她的手臂:“还没喝完呢。”
她笑:“不要浪费。”
酒意直冲上大脑,柏溪雪脸颊滚烫、浑身发软,一瞬间视野中所有物体都无法聚焦。
她靠在黑天鹅绒的沙发上,满脸茫然地看着言真,手中不慎卸了力度,眼看着水晶酒杯就要滑落。
言真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还剩一点没喝呢,”她又重复了那句话,温柔得像咒语,将酒瓶中最后一点酒液也倒出,“听话,再喝一点点,好么?”
其实言真觉得自己大概是也开始醉了,到了神思散乱的地步。
明明有一刻她想将柏溪雪在酒液中溺死,让鲜血迸溅,比酒更鲜红。但开口,竟是不自觉的哄诱,不像在逼酒,而像哄不吃药的小孩“最后一口”。
——究竟怎么做才能发泄出心中的恨意?
她既想让柏溪雪血溅三尺,也想将柏溪雪敲骨吸髓,碾尽她每一寸骨血。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将那杯酒递给柏溪雪:“喝吧。”
柏溪雪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你生气,是因为今晚那个人提到了言妍的事,”她仰起头看她,“我说得对不对?”
言真的动作顿住了,深深看向柏溪雪,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情。”
“你是在因为言妍的事情生我的气,对不对?”她目光坦荡,剑一般直愣愣刺入言真眼睛里,“可是,我有一点不明白——”
“言妍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乒!
领口忽然被人揪起,柏溪雪睁大眼睛,被言真狠狠掼在沙发上,一双纤细的手,死死扼住她的脖颈。
言真撑在她身上,神色幽暗地盯着她,发丝垂落,遮住光线,叫柏溪雪看不清她的眼睛。
先一步传来的是窒息感,脖子近乎折断的痛楚,让柏溪雪只能发出“嗬嗬”的气声。她下意识挣扎起来,不是调情,而是货真价实的生存本能。
柏溪雪试图用腿蹬开对方,然而,言真很快就察觉她的意图,屈起膝盖,狠狠地压住了她的髋骨。她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又用手去推打,言真便将扼住脖颈的手松开一只,一把抓住柏溪雪手腕,将她双手高高拉到头顶。
柏溪雪不知道言真从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她只知道,窒息感越来越重了。这个动作,让她们彼此之间的距离靠的极近。鼻尖相触,滚烫的酒意随着呼吸扑到彼此的脸上。
今晚她们都穿着礼裙。
扭绞的动作间,光裸的小腿碰到一起,传来逐渐蔓延的热意。而柏溪雪只能睁大眼睛,无助的呼吸,感受到肺部逐渐减少的空气,言真的头发落到她脸上,呼吸着、晃动着。
一片阴影里,她一刹那看见对方恶狠狠的、布满血丝的发亮眼睛。
第53章 无人敢碰,秘密现在被揭晓
有一瞬间, 柏溪雪以为言真会将她扼死。
但她不理解,也不愿意道歉。因为在她心里,言妍这件事的的确确就是她没什么关系。
她的团队是干过很多肮脏事儿,名利场嘛, 尔虞我诈剑影刀光, 这些事情哪个当红明星没经历过?
她也的确曾经折辱过言真。所以如今言真报复她, 逼她喝酒, 她自会舍命陪君子。
但她同样骨子里也刻着骄傲。没有做过的事情,她柏溪雪绝、对、不、认。
因此, 她只是睁着眼睛,倔强地仰面直视言真,黑水晶般的眼睛又清又冷,酒意散去,只剩下无声的质问逼视。
一秒钟也像一万年那样漫长。
就在柏溪雪觉得自己要因为窒息而晕过去的时候, 脖子上的力度却忽然松了。
言真冷冷地收回手, 坐在她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柏溪雪。身下的人已经憋脸满脸通红,用力咳嗽, 小腹和胸腔在言真双腿的压制下剧烈起伏。
而言真只是垂下眼睫,看柏溪雪纤细洁白的脖颈上,触目惊心的鲜红手指印。
……如果可以,她真想直接把酒瓶敲碎, 捅入柏溪雪心头。
但是她不能。
这件事情, 唯独对柏溪雪复仇没有意义。言真收回手, 心知肚明, 却依旧无法压抑心头那阵无名火起。
如果柏溪雪真的是个傻子就好了,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件事情上如此敏锐?为什么她又不能聪明到底?
为什么之前那些日子要用这么笨的方法去送她花和甜食。为什么明明被拒绝还要一次次傻乎乎地勇往直前, 为什么要在她生气时露出那样伤心又小心翼翼的表情?
不屈不挠又患得患失,仿佛她当真是坠入初恋的小少女,有许多忽明忽暗的心情。
——但谁又能说她不是小女孩呢?柏溪雪小了自己整整五岁,言妍出事的时候,她也不过刚上大学呢。
言真悲哀地看着身下的女孩子,拔剑四顾心茫然,原来是这种心情。
她恨自己心软,竟然与柏溪雪产生那么多不必要的交集。
柏溪雪的呼吸渐渐平复了,她躺在她身下,长发披散,胸口起伏地看着言真。真是很美的一张脸,言真心想。
哪怕是在这样狼狈的时刻,也依旧耳廓绯红,面颊饱满光润,水晶灯下肌肤泛光,源源不断散烫意。
那么生动那么无辜,绯红脸颊的温度,烙铁般烫在了言真的心脏,发出皮肉翻卷的嘶嘶声。
疼痛,血腥,却又散发着令人绝望的皮肉香气。让言真意识到自己皮囊下已是一滩绝望的腐烂骨血,胃痉挛着,想要呕吐,却又张开狰狞的空洞,想要吞噬一些鲜活的什么。
——她想要把柏溪雪拆吃入腹,以解血海深仇。
柏溪雪看见言真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比往日都要幽暗。
但柏溪雪毫不退让。她直视言真的眼睛,如同直视黑色的太阳。
然而,言真却没有什么动作,她似乎克制着呼吸,缓缓地从她身上下去了。
“对不起,今晚是我太唐突了,”她低声说,半垂眼睫理了理裙摆,又变成那一副柔顺的样子,“很晚了,我们都该回去休息了。”
说罢她便转身朝外走去,步履镇定,不紧不慢。
却叫柏溪雪感受到一种叫人心慌的克制与决绝。
仿佛一旦言真出了这扇门,那么从今往后她们将不会再见面。
“言真。”
动作快于思考,柏溪雪叫住了她。
言真没有回头,但身形顿了一下,被柏溪雪察觉,径直过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这和那次屏风前的交锋何其类似,但这一次柏溪雪不会再容忍她逃跑。
她走到言真面前,挡住了对方去路,炽热的目光,一眨不眨地逼视着她。
“你把我弄成了这个样子,”她偏一偏头,已经凌乱散落的编发,垂下一络黑发在脖颈边,与雪白皮肉上触目的红痕形成鲜红对比,“我还怎么出门呢?”
“言真,”她兴致勃勃地挑衅她,久违地、感受到身体内燃起那种恶劣的、想要看见对方表情扭曲的快意,“你难道不应该对我负责吗?”
回答她的是后背与门撞击的闷响。
言真将她压住门板上,恶狠狠吻住她的唇。
直到现在她背靠着门才意识到,刚才二人争执时听见“乒”的那一声响,竟然不是言真随手扔的酒杯。
而是言真克制着情绪,在伸手扼住她咽喉之际,将酒杯重重搁在桌上。
柏溪雪在心里轻轻冷笑起来,是啊,言真多能忍啊,她就是这样有教养的人,从来不会将情绪迁怒到其他东西上。
她就是对言真这种矜持的克制又爱又恨。一个人要有多么幸福的童年,才能培养出对道德与秩序感的深信不疑?
那是她从来没拥有的东西。
那支水晶高脚杯,杯颈纤细杯壁轻薄,在这么剧烈的肢体争执下,依旧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
那又是为什么,现在言真又吻她吻得那么重?
火气都迁怒到她身上了对吧,这个时候怎么不讲究分寸了呢?
柏溪雪笑了,灿烂又残忍的神情,鲜红嘴唇一张一合:“言真,你现在似乎和我一样了。”
她并没有说哪里一样。但是痛楚传来,她下颌被言真用虎口卡住。
指尖深深陷入软肉之中,逼得转不了头,只能被动地承受。
今晚言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仿佛恨意化作烛焰,绵绵烧在眼瞳和指尖,烫得柏溪雪连骨缝都在颤抖。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不懂事,总忍不住用手指去捻黄铜烛台上跳动的火芯。
后来家里所有烛台都放到高处,却不料此刻她又被烧入这场经年的高热,如飞蛾扑火。
酒意糜烂,烧灯续昼。
礼裙轻薄,耐不住摩擦,柏溪雪不甘示弱地闭上眼,回吻言真,与她唇舌缠斗。
言真的吻技比她料想的更好。
她们当然不是第一次接吻,但此前的每一次,言真都是一种婉转承欢的讨好,公事公办的柔顺,休想再在她那儿多讨一分别的。
但今天晚上她的吻比之前都要混乱炽烈,久久地勾缠柏溪雪的唇舌,让她动弹不得,怎么踢蹬都只能被扼住。
连腿弯都发软。
大概也是因为她喝的酒太多了,长久得几乎令人缺氧的吻,柏溪雪脸颊越来越烫,却又听见言真的声音。
“你以前和你的那些情人,也是这样做的吗?”
手指摩挲着湿红的嘴唇,言真低声,漫不经心地问。
柏溪雪现在看起来可怜极了,被酒灌得东倒西歪,只能软软地靠在她肩头。
她被吻得失了神,只困惑地回望言真:“嗯?”
言真却已经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没事。”
她的手从腰际滑落,一路向下,轻轻托住臀部:“回房间吧?”
“回我的房间还是你的房间?”
柏溪雪仍在问——大小姐总是习惯被人服务着送到自己房间门口。言真眯了眯眼睛看她,心道她还真又胆子问呢,嘴上却只是温柔地又弯了一次。
“当然是我的房间。”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柏溪雪便被言真扣住腕骨。
这次言真是作为宾客出席,酒店房间自然规格与往日不同。套房里灯光昏暗,逆光隐隐勾勒出言真侧脸,却让柏溪雪有一点心慌。
大小姐向来想到什么做什么,还空着的那只手,啪地一声就把灯关上。
“……打开。”
言真低声道。
她坐在那里不动,像是在较劲,黑暗中眸光闪动,隐隐嚣张与得意。言真也懒得跟她闹,抽出一只手,径直将柏溪雪推到床上。
啪,又把床头的夜灯拧开了。
床板微微震颤,她珍珠白的裙摆散开,上面仍有飞溅的酒液痕迹,暗红如一道血迹。
而她躺在丝绸中,颈上仍有淡红掐痕,如一只引颈受戮的天鹅。
礼裙为了贴合身型,设计了精密的暗扣,言真用手指慢慢挑开系带,柏溪雪犹不肯认输,扬着下巴挑衅地看她,像是要看看她敢做到什么程度。
而言真只是冷笑,手往下探,顺着腰线的弧度游弋。
终于被慌乱地夹住。
她听见对方声音掠过一丝紧张,强撑镇定:“……我还没有卸妆。”
“没必要。”
言真平静地说:“我不会留你过夜。”
当年刚开始的时候,柏溪雪也不留她过夜,一场欢好之后,大小姐总要她滚下床去。
如今,面前的人却睁大了眼睛,神情似乎有点受伤。
真是双重标准。言真只当看不见她的表情,松开手,起身往卫生间去。
哗啦啦的水声传来,她细致地洗手,用很凉的水,只觉得心和指尖都一同浸入冰冷之中。
再回来时柏溪雪已经翻了个身,支着下巴黑暗中似乎有些茫然地发愣。后背礼裙敞开,露出大片光裸肌肤,微微凸起的蝴蝶骨精致脆弱,忽然叫言真心生愧疚。
可是,她在愧疚什么?
她不愿去想,只用手粗暴地挡住柏溪雪的眼睛,便又吻上去。
冰冷的指尖犹带湿意,却在四处点火。言真的吻从脸颊到脖颈,绕过那一圈淡淡的指痕,越过精巧的锁骨,手指在柏溪雪颈后停留,不动声色地,将那一串冰冷的钻石项链解开。
啪。
价值连城的珠宝,被她像垃圾一样随手掷到地毯上。
没有人有精力去在意,因为柏溪雪已骤然呜咽了一声。
一眼看去,其实她依旧衣冠楚楚。
然而更深露重,她的眼睫被打湿,无助地转头望着言真,终于流露脆弱,伸出手,想要得到一个拥抱。
言真却不想看见她的脸,只是沉默着,将她的脸转了回去。
齿缝间流出的潮水与铁锈,将指尖浸皱,淹没了脚踝,让整个世界都共同坠入夜色更深沉处。
——她又做梦了。
梦里又回到了那个下午,一个惺忪平常的暑假午后,她们全家人却正襟危坐在一起,仿佛在讨论着什么。
是言妍读高中的事儿,她想走艺考路线。但言父对此却持反对态度。
不是不让言妍跳舞,只是在上一辈眼中跳舞终归是个爱好,而文艺圈太乱水太深,好好读书远比艺考更稳妥。
言意明对此仍摇摆不定,大概也与言父持同一态度。眼看报名的时间就要过去,言妍急得和她爸大吵了一架。
那天言真记得言妍哭得很惨,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自己反锁在房门内,呜呜咽咽,可怜得像条落水的小狗。
她听着心疼得不得了,忍不住端了杯热水过去,轻轻敲门,却听见言妍自暴自弃的尖叫:“要是来劝我放弃的就别敲门了!”
默了一息,她无奈地靠在门上,“我只是来给你送杯水,怕你眼泪哭干停水了。”
“……”
房门内沉默,言真又轻轻敲敲门:“我可以进来吗?我保证不劝你。”
“……真的假的。”
“真的。”
话音刚落,门就迅速地拉开了一条缝,鼻子通红的言妍一把将她拽进了房间。言真犹记得“不许开口劝”这个承诺,小心翼翼地将温水放在桌上,正要转身说几句无关的话安抚。
言妍却已经猛地扑进了她的怀里:“姐姐!”
小姑娘哭得声泪俱下,仿佛受了天大委屈:“老爸他欺负我!”
很久没看见言妍哭得这么凶了,小姑娘紧紧地把自己埋进言真怀里,哭得肝肠寸断海水倒灌,从小时候她爸不小心吃掉她一根棒棒糖开始控诉,一路控诉到今日吵架,言父有多么冷血、独裁、不近人情。
“他就是世界上最坏的爸爸!”
言真哭笑不得地抱着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揉揉小姑娘的头发:“乖,不哭了啊。”
“你会帮我的对不对……”言妍仰起头看她,用脑袋蹭言真的手,大眼睛里满是哀求,“你可是我姐姐……”
可是你爸也是我爸。十六岁的言真不忍心地转过头:“我胳膊拧不过大腿……”
“姐姐……”言妍抓着她袖子擦眼泪,“求求了……你是我全世界最好的姐姐……”
“……”
言妍捕捉到她表情松动一刹,泪眼一眨,果断开始高速吟唱:“呜呜呜老姐,你知道我从小就特别崇拜你,觉得你又聪明又能干,世界上什么事情都不能把你难倒,老妈和老爸也都最信任你的话了,难倒你忍心让你最最最疼爱的世界上唯一的妹妹伤心吗——”
言真大叫打住:“停停停!”
言妍飞快地闭了嘴,只皱着鼻子,又用那种小狗一样湿淋淋的表情看她。
言真受不了了:“你真的喜欢跳舞?”
言妍眼睛一亮,又要施展她的缠磨大招,言真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点头就够了!不许说话!”
于是言妍只好堵着嘴,用力点头:“嗯嗯!”
“可是你不走艺考这条路也可以啊,”看她老实下来,言真也把手松开了,“寒暑假或者是课余时间,老妈老爸都是很支持你去跳舞的。”
言妍说:“可是我的喜欢不是业余的那种喜欢啊。”
言真第一次在她眼中看见那样认真的表情:“我不是小孩子脾气,觉得不想念书,才闹着想去跳舞的。”
“姐,你不觉得吗,跳舞其实和念书很像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你用业余的态度去练习,这辈子也就只能跳到业余的水平而已。”
“我真的很喜欢跳舞,每一次穿上舞鞋,我都能听见自己心里有声音说,再跳久一点,再跳认真一点——我心里知道,跳得更好的舞是什么样子的,而我距离那个目标,差的只是练习的时间而已。”
“我知道老妈和老爸都支持我跳舞,”她将言真拉到床边,自己也与她一同并排躺下,目光扫过那一整墙自己跳舞的照片,“但是,之后不走这条路的话,我真的还有时间跳舞吗?”
“我知道你现在学业就很忙了,就算暑假也经常去图书馆自习室看书、刷题,”她淡淡地笑了一下,转过身,侧躺着面向言真,“如果我也读文化生,我肯定也要泡到题海里头去的。”
“先是高中,高考先于一切,再是大学,然后大学之后要找工作,工作之后可能就一心一意考虑温饱的现实问题,你说,究竟有多少课余或业余的时间,能供我跳舞呢?”
“有多少那样的舞者能成功?肯定还是有的吧,但是那样的路太罕见了,我不想用它来自我安慰。”
“姐,我真的很喜欢跳舞,如果可以,我想这辈子都去跳。”
她认真地说,语气庄重,近乎像人生的誓言。
言真承认自己被触动了。沉默片刻,她悄悄握了握言妍的手,同样一字一句低声说:“姐姐支持你。”
她便去找言意明,母女长谈一小时后,言意明同样也是沉默。
最终决议那日,言妍去找她爸,一向温和的言父也几乎崩溃,抓耳挠腮:“你怎么还是不放弃啊……”
他将目光求助地投向言真和言意明:“你们俩的意见呢,说说?”
言真却与母亲一同不语,三个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言父。
这便是一种鲜明的态度,牌桌上已然是三对一,言父自知大势已去,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行吧。”
“反正咱们家就是姓言的说了算,”他自暴自弃地摘下眼镜擦了擦,“哎,去吧去吧,妍妍,老妈和老爸永远支持你。”
言妍率先爆发一声欢呼,扑过去一左一右搂住她俩:“谢谢老妈!谢谢老爸!”
然后,她又小鸟一样投进言真怀里,对她一阵猛亲:“谢谢全世界最最最好最独一无二的老姐!”
言真被她亲得受不了了,也开始打她:“去报名啦!去吧去吧!”
去吧去吧。
这是她们最经常对言妍说的话。因为言妍永远是家里最胆大,最有冒险精神的那一个。
小时候去公园,面对没有小朋友敢挑战的那个大滑梯,她们挥着手,对跃跃欲试的言妍说,去吧去吧。
长大了,走在志愿选择的岔路口,她们同样也心怀忐忑和期待地朝言妍挥手,对即将踏上舞台的言妍说,去吧,去吧。
言真这么多年,其实没后悔过与言意明的那一场谈话。因为言妍未曾辜负过她的承诺。
她就是天生的舞者,一旦走上那条路,她的进步快得直让老师惊呼:“你的天赋是一种上天的礼物。”
她开始拿奖,那样蓬勃的生命力,舞台上急速旋转,长发如旗帜高扬,每一个动作都叫人屏息。
言真甚至庆幸过,还好她支持了言妍,还好言妍走上了一条能够挥洒她天赋与自由的道路。言真坐在台下,看她一场又一场舞跳下来,听见欢呼声里掌声雷动,无数次为当下的言妍欣喜动容。
然而,在今夜的梦中,言真忽然意识到,自己后悔了。
她再也讲不出“去吧”这一句话。梦中她又魂归故里,坐在十多年前那一张沙发上,看见十四岁言妍欢天喜地朝自己扑来,她喉头滚动,张嘴却是泪流满面的:“不要走。”
不要走,不要去,好不好?让我们永远躲在童年的那一间房间里,躲在十四岁暑假摇晃的蕾丝窗帘下,用随身听、褪色的纸折星星和千纸鹤,串起门帘掩盖行踪,不要被十年后那场毁灭一切的厄运所捕获。
因为她只有言妍一个妹妹啊。与她从同一个子宫中诞生的妹妹,这么多年来她们习惯在夜里拥抱熟睡,分享一切青春期的秘密,如同一棵树上萌发的两根枝条,早已习惯将骨血紧紧交融。
她们的体内流着一样的血。几十年前,当她们的妈妈也还是一个小小的胚胎,舒展在自己母亲的羊水中时,如同在原初的大海中碰撞出第一个有机物分子,诞生她们的小小卵泡,同样也随着母亲,在温暖的羊水中渐渐成型,如水回到水中。
……她们就是注定血肉相连,就是注定要在这一生成为姐妹的。
为什么要将言妍从她身边夺走?
为什么?
眼泪从言真眼角流下,她睁开双眼,发现身下是酒店的床榻。
琉璃阶上,翡翠帘间。她躺在其间,意识到自己仍处于另一个锦绣成灰的噩梦。
房间一片狼藉,而柏溪雪正在她身边熟睡,将暗绿、雪白的裙摆枕在身下。
言真在黑暗中静静地端详她。她的妆仍未卸,但刚才那场混乱的荒唐,已经叫她将精致妆面哭花。此刻她双目紧闭,似乎也陷入了某个精疲力尽的梦里,艳丽动人,却也狼狈天真。
而言真只是将手轻轻地,搭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像轻轻抚摸一束开倦了的花。
她真想折断她。
今夜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每一次她用手拂过她颈侧,用嘴唇吻到那细薄皮肉下勃勃跳动的血管,她都难以自抑折断柏溪雪的冲动。
然而,睡梦中的柏溪雪却浑然不觉,只是歪了歪头,幼猫般无比依赖地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手。
让言真泛白的指尖,在那一刻微微发抖——她下不了手扼死她,于是只能选择一种与死亡最接近的方式。
这算是爱吗?
大概也不算吧,爱太过纯洁庄重,在这段肮脏关系咯,经谁的口说出都是笑话和玷污。
充其量只是一点泥沙般的懦弱而已。
多可笑啊。她曾经嘲笑柏溪雪是一只病蚌,深浓的恨意中偏l有一点真心,如砂砾硌在柔软血肉,昼夜磨砺嫩红伤口,叫人辗转反侧。
但如今,当她发现自己真正恨上柏溪雪,便意识到,自己也何尝不是一只病蚌?
明知此事荒谬污秽为世道所不容,但今夜,她依旧在这里与柏溪雪绝望地相对。于荒凉无垠的夜晚触碰亲吻,如困兽缠斗,至死方休。
仿佛今宵之后再无明日。
黑暗之中,言真狼狈地笑了一声,听见自己声音里的仓皇与绝望。
她理解柏溪雪了。
命运何其弄人,在恨上柏溪雪的那一刻,她同样在血肉模糊的恨意中,发现一点泥沙俱下的真心。
房间内很暗。言真起身,披上睡袍,趿着软拖,到浴室去洗了洗手。
然后,她擦干了手上的水渍,回忆着平时柏溪雪往手包里放烟的位置,浅浅地摸索了一下。
果然摸索出一只精巧的烟盒。她用指尖嗒一声推开,抽出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别在耳后,便径直往阳台去。
言真用手轻轻拢着打火机上那一点跳动的火苗,点燃香烟,将它夹在指尖,慢慢地吸了一口。
旋即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其实不会抽烟。
她只是需要做点什么,来避免自己发疯。
月亮已经开始西沉了,略带腥咸味的海风吹过来,她感受到寒冷钻进衣袍,忍住咳嗽的冲动,将那一口烟轻轻吐出。
幽蓝的烟雾跳升,言真盯着她,感觉灵魂下坠,消散在空中。
第54章 能拿捏进退是艺术就似比剑。
一支烟的时间很短, 言真回房间时,柏溪雪还在睡。
她显然是累极了。乌黑长发泼墨般散在床榻上,洁白肩膀深深浅浅都是痕迹,视觉如此鲜明。
房间开着暖气, 有些热。言真低头看了眼指尖, 嗅到到淡淡的薄荷香烟味。
是柏溪雪的气味。就在不久之前, 她仍指尖湿滑, 热意蜿蜒没入,一直打湿指根和掌心。
她无意义地轻笑了一声。
枕巾花掉了, 因为有人曾被压住,伏在枕头上小声呜咽哭泣,留下泪痕和凌乱的口红印。
那时她的长头发,握在手里手感很好。
言真垂眼看她,慢慢抚过她的发丝, 将它们拨向一旁, 露出后颈上的牙印,又想起她哭泣的眼睛。
难道当年柏溪雪将她摁到枕头上,也是这样愉快的心情么?
在羞辱人这点上柏溪雪真是教了她不少。
言真不知道为什么, 突然想用脚尖踢踢柏溪雪,让她滚回自己房间去。
但她没有。主要是没有踢醒,大小姐倦极了,抱着被子睡得正熟。
她们前半夜实在糊涂荒唐, 以至于衣带礼裙全纠缠在一块。
柏溪雪睡在其中, 大概是觉得有些凉, 胡乱拽了件什么盖在身上, 便睡得酣然。
言真:“……”
那是她的裙子。
拍了柏溪雪几下,她都没反应。言真认命了, 一把将礼裙抽出来,把柏溪雪塞进被子里。
然后,她从另一侧上床,控制着自己尽量不碰到柏溪雪,却又在彻底躺下来时,突然被抓住了胳膊。
她醒了?
言真一惊,骤然想弹开,却被对方搂住,哼哼唧唧地蹭了蹭。
……哦。大小姐又开始了,太久没和柏溪雪躺一张床上,忘记了她总要找人当抱枕。
这么说来,当年柏溪雪情人多也是正常的呢。毕竟床铺偌大,孤枕难眠实在寂寞。
那就给她一个真抱枕好啦。
言真把手抽出去,拽过床头的靠枕,狠狠塞进二人中间。
顿时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隔开了自己和柏溪雪,一下子放心多了。言真挨着枕头,终于放松大胆地拽了拽被子。
一转头,竟然又看见柏溪雪的脸。
……她竟然也真不嫌弃,就这么把言真塞进去的枕头一抱,腿夹着枕头,心满意足地把脸埋进去,又安然地睡着了。
只剩下言真浑身僵硬。
三八线被吞没了,她们之间的距离重新拉近不少。
两个人今晚都穿得少。柏溪雪腿长得很,枕头一夹,侧身睡是就总会若有似无地碰到言真。
布料轻轻摩挲,细腻的肌肤在又轻又软的被子下,不经意间贴在一起。又让言真该死地想起,刚刚柏溪雪是怎么把腿缠到自己腰上的。
罪魁祸首如今睡得正酣,呼吸温热,无辜又惹人烦扰。一缕碎发落在鼻尖,轻轻悠悠地,被她匀长的呼吸吹起来又掉下去,吹起来又掉下去。
看得人心里莫名有些痒。
言真的手也有些痒。她想无缘无故给柏溪雪一拳。
但是最后,她还是忍住了。
并不是她一时心软。其实,从熄了烟进来,她就没打算动真格把柏溪雪赶走。
相反,她还决定让柏溪雪留下来。
毕竟,柏溪雪就是柏家离她最近的人了,不是吗?
楚露今天晚上说的话很多,还留给她一只平板。但细细想来,也没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虽然有一个假视频,但是,谁能证明这个和柏行渊他们有关系呢?
楚露必然不会出面,她已经倒戈过一次,言真不会再信任她。更别提柏家那只手遮天的权势,哪怕言真铁证如山,对方或许也能颠倒黑白。
所以,知己知彼、步步为营才是正路。
言真闭上眼睛,任由思绪在黑暗中漂浮。
柏溪雪,卢镝菲。
两个名字从她脑海掠过。言真突然就意识到,卢镝菲今晚费劲心机攒的局,究竟是为了什么。
柏溪雪背后是柏家的势力,卢镝菲知道,一旦她言真要追查真相,必定会选择回到柏溪雪身边。
所以卢镝菲根本不着急告诉她,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因为一旦听过楚露的话,言真的行动,自然会在她的计划中。
难怪柏溪雪会叫她跑腿的呢。除了柏家,卢镝菲背后大概也有其他资本的势力,或许就是柏氏集团的竞争对手。
期待着用她这枚小小的棋子,撬动一个商业巨鳄的倾覆。
也真是够看得起她的了。
言真嘲讽地勾了勾嘴角,谁会是柏氏集团的对手?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还真没有答案,财经不是她的专业方向,而柏氏集团商业版图庞大,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更是难以琢磨。
不过,这个问题她并不打算问柏溪雪,倒没有什么复杂的理由。
只是纯粹地因为,她不信任柏溪雪,也不想打草惊蛇。
哪怕现在她已经知道,柏溪雪爱她。
但是,爱能让一个人能背叛自己阶级吗?
很难吧?这无关对柏溪雪个人人品的质疑,只是一种对人类劣根性的最理性考量。
谁愿意为那虚无缥缈的真爱放弃自己的优渥人生?
所谓爱呀、喜欢呀、动心呀,那样飘渺的感情,无论属于谁,在现实面前都同样苍白无力。
没有谁会比她们这些自幼浸淫在财富中的天之骄子,更懂得出身和特权的好处了。
更何况,言真自认自己的感情,连真爱都算不上。
充其量是恨海滔天中一粒硌人血肉的沙子罢了。
还是重新做回没有心的金丝雀吧。比起用爱去救赎全世界,她更想目睹柏家这座大宴宾客的高楼,被人一夕夷为平地。
让柏家也付出家破人亡的代价吧。
黑暗里,言真闭上眼睛,浑身的血都渐渐冷下,她思索着,慢慢沉入睡意中。
昏暗的房间里,柏溪雪却忽然动了动。
她打了个激灵——好险。装睡差点把自己真整睡着了。
还好醒过来了。她心想,不然自己连妆都没卸,第二天醒来估计脸都别想要了。
虽然自己最近干的事情都挺不要脸的。
柏溪雪自嘲地笑了笑,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对面。
言真的脸埋在被子里,看起来睡得很熟。
柏溪雪轻轻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因为怕吵醒言真,她没敢开灯。黑灯瞎火的浴室,一生讲究的大小姐,有生之年第一次在洗手台前卸妆卸得像做贼。
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混得这么惨了。
一捧清水泼到脸上,柏溪雪默默地揉脸。刚才装睡,就是因为她知道,但凡她醒着,言真绝对会气不打一处来,让她滚回自己的房间去。
于是她装睡、装死、装傻充愣,这就是她最近在做的事情,听起来很不要脸,不是吗?
但是不要脸会损失什么?什么也不会损失。
只要装装可怜,其实言真就会心软,而她其实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享受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这其实是很划算的交易。
柏溪雪拿起毛巾,轻轻印干脸上水珠。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环境,她转身走出浴室,看见言真依旧在熟睡。
在梦里她也微微蹙眉,柏溪雪伸手,轻轻将她眉头抚平。
今晚的言真,看起来真的很伤心。柏溪雪想,言妍的事儿必然有蹊跷。
她想之后去调查一下。
柏溪雪的指尖从言真眉头一路向下,掠过她紧闭的睫毛,勾勒挺秀的鼻梁,最终,轻轻点在言真的唇上。
她唇上有小小暗红色伤口,是今天晚上接吻留下的痕迹。
柏溪雪想起她们在床上纠缠的时候,言真狠狠咬住她肩膀,从背后,她似乎感受到泪水流下。
她的眼泪好烫。那一刻柏溪雪承认自己被烫伤,她不再挑衅与质问,沉默纵容了言真发泄的恨意。
再划算的交易其实也有把自己赔进去的风险。
柏溪雪抱着膝盖,坐在床角发了会儿愣。
枕头依旧隔在她们两人之间。她想了想,怕言真生气,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没有把它抽走。
但她调整了一下位置。原本是她占去了床的大半位置,言真只在床边缘睡着,柏溪雪都担心她会掉下去。
于是她挪了挪枕头,又小心翼翼地把言真抱到床中间,重新替她盖好被子。
趴在枕头上,柏溪雪静静看了言真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越过去,偷偷啄了一下她的脸。
蜻蜓点水般的吻。
但柏溪雪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小小的欢喜,让她嘴角也情不自禁地翘了起来,她闭上眼,心满意足地睡去。
言真第二天一觉醒来看见的便是这幅情况。
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她竟占去床的大半,柏溪雪抱着枕头,缩成小小一团,睡在床沿。
言真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她光裸的肩头和修长的小腿。
不然显得自己昨晚很十恶不赦。尤其是柏溪雪如今脸庞素净,小猫般蜷缩在被子里,让人想起昨晚她如何抱着自己手臂哼唧呜咽,便觉得她十分委屈可怜。
但是柏溪雪什么时候卸的妆?
言真瞬间清醒了——这个人一天天的,除了会装可怜,还会什么?
以前不是挺坏挺张牙舞爪挺能耐的吗?怎么发现这招走不通,立刻就换了一副嘴脸?
言真漠然地眨了眨眼,气很快就消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她又要做回金丝雀,重新接近柏家。
金丝雀的品德她非常熟悉。
于是她起身去洗漱,柏溪雪一贯地赖床,大概也是昨晚真的疲累,加之言真动作够轻巧,一直到她将行李箱收好,柏溪雪还没醒。
床上床下依旧散落着衣带和礼裙,昨夜被她解下的那套钻石项链,被言真掷到地毯上,无人捡拾。
言真并不想碰它——叫柏家的保险公司来定损吧。
回Y城的高铁定在今天早上,言真已经准备走了。
她不打算叫醒柏溪雪,言真承认自己还没有笑脸相对的心情。
但现在,确实该将柏溪雪的微信从黑名单放出来了。
虽然,她也不想主动给柏溪雪发消息。
言真站在房间里,静静想了想,低头,将柏溪雪的微信从黑名单拖出来。
然后删掉了。
欲擒故纵才是金丝雀的手段,不是么?
她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从随身的化妆包掏出眼线笔,用嘴利落地咬开笔帽,弯腰俯身。
在柏溪雪的手腕上重新写下了自己的微信号,落款签名。
她自小练过一手好行楷。软尖的眼线液笔,笔锋流利,皓腕上浓黑笔墨风流清晰。
葡币还在钱夹里,她有备无患,出关时换了足额货币,如今果不其然没花完。
不过没关系。
言真眉梢轻挑,将笔一顿,又写下六个字。
——小费,不用找了。
她将那厚厚一叠纸钞抽出来,缓慢地洒到柏溪雪身上。
花花绿绿的纸钞落了满床,她拉行李箱离开,不忘妥帖地将一件西装外套留下。
方便某人要遮去一夜风流痕迹。
走出酒店旋转玻璃门时,刺目的阳光让她眯了一下眼睛。
明明昨日还是铅灰的阴雨天,今天天气竟已完全放晴,日光下一切都明净清新,仿佛昨夜一切荒唐都不过是梦境。
只有言真能闻到自己身上有一种腐朽的气味,像一颗十年前就开始腐烂的苹果,口中弥漫淡淡的苦味。
她想回家洗个澡。
过关的拱北口岸,离高铁站很近,出关不到半小时,言真已经登上返回Y城的列车。
南方的天气总是这样,霎晴霎雨,一旦太阳出来,气温就迅速暖和起来。
过路行人手上仍挽着风衣外套,身上却已然穿上薄薄的春装。
言真找到自己的座位,正好靠窗。她坐下,看见窗外碧蓝天空洁净如崭新的玻璃。
榕树和小叶榄仁,一夜将旧叶落尽,吐出嫩绿新叶,与风铃木和洋紫荆满树花朵交织相映,列车飞驰过一片淡紫鹅黄的雾。
春和日丽,一切都欣欣向荣。
而言真望着窗外发呆,在那种只有自己能闻到的腐烂气味里,她终于一个人疲倦地睡着了。
只有柏溪雪一个人,日上三竿时默默从床上醒来,发现自己坐在一堆花花绿绿纸钞中,表情相当复杂而精彩。
第55章 要是爱不可感动人。
让言真没想到的是, 出差结束,她竟然见到沈浮。
那是最普通的一个三月下午,一切如常,言真比平时略早一点下班。
她包里装着一大沓报销和签字的单据, 走出杂志社大楼, 就在那时一抬头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言真眯起眼睛, 一瞬间有点恍惚。
好奇怪,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觉得沈浮又高了不少。
按理说不应该有这种感觉, 毕竟她们半年前才见过,也不算什么久别重逢。更不要提她们彼此都三十岁了,早就过了长个子的时候。
春天的Y城,行道树遍开粉白色花朵,一朵洋紫荆啪嗒砸下来, 落到言真脚边, 忽然叫她回过神来。
难怪会恍惚。她们高中就遍栽这种树木。春天来到时,繁花同雨水一样丰沛,整座学校都仿佛淹没在粉白湿润的雾中。
景是美景, 但是花一旦落下来,吸饱了雨水,就成为值日打扫的一大痛苦。
言真还记得当年大家都对此避之不及,早读时间宝贵, 人人都想多背几个abcd, 谁想在外头挥着竹扫帚和一箩筐一箩筐的落花缠斗?
只有言真愿意, 因为那时她可以看到沈浮。
学校的惯例是高三生免除值日, 因此高三教学楼的公区统统划归到高二楼下。言真班上负责的公区正好在对着沈浮的班级,当她站在紫荆花下挥舞扫帚, 被湿淋淋的雨水落落了一身,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沈浮靠在栏杆上看书。
高三早读开始得早,言真有时看见她在背书,有时看见她在讲台领读。
很少数时候,她会从教师办公室捧着卷子步履匆匆走过来,开始给同学发试卷准备晨间小测。
那个时候她的目光就有可能和沈浮对上,看见沈浮对她一笑。虽然隔着远远的花瓣和缀满雨水的树叶,言真觉得沈浮可能不一定认出自己是谁。
她也不敢那样明目张胆地每周都去公区看,只能在看见黑板值日出现自己名字的时候,心里小小地雀跃一下。
高中的沈浮还不会像现在这样穿风衣和高跟皮鞋,她将一把乌黑的头发扎在耳后,同所有高中生一样穿深蓝浅白的校服。
高中青春懵懂,人人都爱美,常常看见同学偷偷改了肩宽,又减了裤长,只有沈浮的校服什么也不改。宽松洁净,走路时高高瘦瘦的个儿就在校服中轻轻晃动。
以至于如今言真在同样开花的树下见到她,看她一身得体的风衣,裤线锋利,竟有些失神。
沈浮似乎也发现了她,远远地,言真感觉到对方目光投过来。
言真只好踩着花瓣走过去。
“你找我有事吗?”
站定时,言真抬头,先发制人。
面对她直直投过来的目光,沈浮却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她轻轻的说,言真察觉,对方的表情似乎也有一瞬间茫然。
是啊,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看见洋紫荆花想起十七岁的沈浮,而看见洋紫荆的沈浮,又何尝不会想起十七岁的言真呢?
她也早就不再是穿着校服的高中生。三十岁的言记者新剪了头发,穿一件米白色短风衣背托特包,哪怕不穿高跟鞋,也无法避免成为大人。
沈浮这次来得突然,事先没给她发任何消息。言真张了张嘴,忽然想问,如果我今天不在单位,你难道要一直等吗?
但她没有开口,因为她的电话响了起来,她低头掏出手机,对沈浮笑笑:“偷溜下班,我先去接个工作消息。”
沈浮点点头,她便侧身走到不远处接通电话,好在电话很短,只有五分钟。
再回来时沈浮依旧站在那里等她,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
她双手抄在风衣口袋里,微微低头,额前黑发垂下一缕,端正温和,好似杂志女郎,惹得路人侧目。
而言真只是走过去:“走吧。”
“正好我们也好久没见了,”她目光向前,“我们走走。”
她们便走在街道上。
这感觉实在久违。
大学时她们常常这样并肩走,从食堂到教学楼,路过柳花杨花和碧绿湖畔。
有一阵子言真很爱吃万人食堂浇蒜汁的酱肘子,沈浮便也陪着她吃,消食散步时路过面包店,又顺便买一份刚出炉的布丁。
也亏是年轻,怎么吃都不胖。言真还喜欢吃刚出炉的桂花炒栗子,秋天时热热抱在怀里,和沈浮一晃一晃地牵着手走路。
她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爱闻沈浮身上的味道。总是情不自禁和她拥抱,把鼻尖拱到对方脖颈处,埋在沈浮衣领里深深地吸。
那是一种洁净温柔的气味,类似雨后青草和新晒好的衬衫。
多奇怪,明明那时候沈浮不用香水,明明那时候她们都用一样的洗衣液。但言真就是觉得,沈浮身上的气味闻起来叫人心安。
但如今从沈浮身上传来的是一种清淡考究的香气,言真采访过一位设计师,知道那是lelabo 10的味道。
她们走过一间中学,正巧是放学时间,隔着栏杆能看到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在操场上跑步或者闲聊。
木棉花红艳艳地开在树上,路边不知道是谁,已经捡满了一单车篮筐的花。
其实她和沈浮的高中也在这附近没多远。言真盯着那架红艳艳的木棉花出神,又想起当初和沈浮分手,她也是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一直走一直走。
唯一不同的是那天是晚上,夜色中只有路灯亮着,她一个人哭得眼泪鼻涕齐飞,出租车师傅差点以为她想不开要打车去跳海。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言真都怕走夜路。
好在现在是白天,不会撞到鬼,更何况她早就心理脱敏,言真平心静气,边走边数脚下花花绿绿的行道砖,忽然听见沈浮说:“我和安然分手了。”
言真脚步一顿。
多么重磅的消息,如果她不是已经从安然那里听说过的话,此刻按小说情节,女主角心中必然掀起惊涛骇浪。
可惜她早就知道了,所以言真面上神色未改,只是淡淡地应了声:“嗯。”
沈浮也没有多说,她低头,似乎言真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也静静随言真的目光数花砖,低声说:“对不起。”
言真闻言一愣,声音却毫无波澜:“怎么突然说对不起?”
气氛真诡异,她还想找点现在沈浮会对不起她的夸张事例来抖个机灵,脑子却空白着,发现如今她们当真是全无交集了。
于是她只好闭嘴,听着沈浮认真解释:“当年的事情,我一直想和你说声对不起。”
她声音真挚,言真却摇摇头:“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要说对不起,也该是我和你说对不起才是,毕竟当年是我不懂事,故意用那么过分的话刺伤你。”
“其实现在想想小情侣吵架放狠话是常态,真分手了也是常态,没必要一直揪着这点儿事情折磨自己。”
“不然我俩总有一个人过不好,”言真轻轻笑,“你说这多邪门啊?过去的事情就都让它过去吧。”
她冷静地说,口齿清晰,但声音听起来很尖刻。
言真猜测自己的目光一定比声音更怨毒。她自觉像只刺猬,一瞬间竖起了全部的尖刺,威慑着即将要踏入领地的侵略者——不要过来。
什么也不要说。
然而沈浮却没有停下,言真确信那刻她分明读懂自己眼中绝望的威胁,但她依旧决定撞上那抵在胸口的尖刺。
言真听见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终于一字一句地说。
“是啊,你当年说得多过分,”她缓缓说,“可是那么过分的话,我居然都信了你是真心的,这就是我的不对。”
“更何况,”她低了低头,竟惨然一笑,“我其实很快也意识到那不是你的真心话,但是后来我还是没有去找你。”
“那个时候是我权衡利弊,决定放弃,我觉得我是可以接受这一切的。”
“但是后来,我发现我后悔了。”
她听见沈浮绝望的声音,一瞬间,她又仿佛回到了高中那个试衣间,沈浮回头看着她,表白时轻轻叹息。
——感情劈头砸下来的时候总是这样冷酷而无斡旋的余地。
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命中注定人应有一死。
沈浮从来不是一个会以言语矫饰动机的人,她这一生都在做理性决策,至死追求清白分明,永远认为自己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哪怕意识到自己选错了道路,她也会自认必须承担后果,绝对不会流露悲伤,更不会示弱回头。
然而如今沈浮却这样绝望地说,她后悔了。
不是错了,而是后悔了。
世上总将后悔鄙夷为软弱。但她明了对沈浮而言,这句话后者比前者更重。
但是什么都已经晚了。
言真咬住嘴唇,低着头看脚尖,正想说话,手却忽然被沈浮抓住。
仿佛时间又倒流了,当年,她就是这样站在路灯下,被沈浮拉住衣角。曾经年少的恋人就这样红着眼眶看她,被汗打湿的黑发,无助地粘在额头上。
当年,她问言真:“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
而现在,三十一岁的沈浮也红着眼眶看她。在言真要开口之前,她骨骼分明的手紧紧抓着言真的手腕,直到指节都泛白。
“言真,”沈浮低声哀求,“你不要像当年那样说狠心的话赶我走了,好不好?”
怎么会有人三十岁了还在说和二十岁一样的话,怎么会连颤抖的尾音都一样?
但言真再也不是那个二十岁的言真了。曾经的她说话绝情,但心里是爱着沈浮的,于是每句话都如踩在刀尖上跳舞,一步一个血淋淋脚印。
但如今,她却觉得心情平静。
真的什么都已经过去了。其实,她也不是没想过示弱。不是没有想过,如果那一天傍晚,她蹲在街头给沈浮打过去那个电话,如果她愿意放下尊严,在电话里对着沈浮掉眼泪。
那样的话,沈浮会不会出现在她身边,像曾经的许多次一样,低声说别哭啦,用指腹揩去她眼泪?
没有人猜得出答案。因为结局就是她没将电话打给沈浮,沈浮也没有再找她。
这么多年来,她们充满默契地消失在彼此的生命中,若非在S大的那次偶遇,恐怕今生都不会再见面。
或者见面也会是很多年以后,到那时,她们都已经老了。
言真笑了一下,抬头看路边的树,灿烂的木棉花,照亮人的双目。
“我小时候看到花落下来就会很伤感,”她柔声说,“觉得开得那么好的花,说落就落了。”
“但是,后来又有人和我说,花哪怕注定是要落的,它也还是会一年一年地开。”
“这本质上就是两件不相干的事儿。”
花谢了,不会影响人的记忆。反过来,不论记忆有多美好,花谢了就是谢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以前发生的很多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她冲沈浮微笑,“我差不多该回家了。”
这便是道别的意思了。沈浮没有说话,言真便也不想强求,风吹过来,她伸手拢一拢乱了的鬓发,看见操场上年轻的孩子还在踢球,一个女生浑身是汗,脸蛋红扑扑,奋力追着足球跑过去,她冲沈浮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却落入一个拥抱中。
沈浮轻轻地抱住了她,她没有闪躲,听见对方的声音在耳边低声:“再见。”
好奇怪啊,明明做的是挽留的动作,嘴里说的为什么却是告别的话?言真的脸埋在沈浮的风衣里,终于又闻到她衬衣上洁净香气。
她曾经闻着她的味道入睡过无数遍,在轻柔的鹅绒被和拥抱里,她靠在对方肩膀上闭着眼睛,安静笃定,对地老天荒深信不疑。
而现在,她只是在心中倒数,三、二、一。
允许她沉湎过去的时间滴答流逝,言真伸出手,慢慢地推开了沈浮。
“再见,”她也回答道,扬起脸冲对方微笑,“我要走啦。”
没再有多余的话和动作,人行道的绿灯亮了,她往前小小跳一步,拉开二人间的距离,就这样朝马路对面走去。
一直走到斑马线尽头,言真转过身,看见沈浮仍旧安静地站在那里。
她们彼此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停留。很多年前,她们也是这样在路边分手,各自有各自的骄傲,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又倔得要死,不愿意回头。
以至于她们都没看清对方脸上的眼泪,便渐行渐远许多年。
如今,她们隔着车流彼此凝望,终于将对方的神色都收入眼中,明明白白地目击,证实一切都逝水东流。
红灯又过去了,人行道的绿灯再次亮起,沈浮没有追过来,言真当然也没有过去。
她冲沈浮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用力挥手,用口型说再见。然后,如白日焰火,一瞬灿烂的笑容过后,她转身,最终低下了头。
一辆黑色的迈巴赫停在那儿。
言真这一路是往地铁站口的方向走的,但她并没有进地铁站。
沈浮静静地看着她走到车边,车门便自动为她打开,而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就这样上了车。
柏溪雪默不作声地坐在车里。
刚才言真给她发消息,给了个地址让她来接。司机开车到这里时,正好看见她们交谈、拥抱而后分别的那一幕。
其实在外人眼里她们拥抱的时间很短,蜻蜓点水般一触即退,柏溪雪心想,大概这拥抱也只得有情人本身才心知有多么惊涛骇浪又有多么柔情万种。
她看见言真在车前对沈浮用力挥手,脸上咧着大大的笑容,真傻,永远干练果决的言记者原来也会有这么满脸冒傻气的时刻么?
柏溪雪心知自己应该嫉妒的,正如她曾经嫉妒过的千万次一样。然而,当言真拉开车门跳上车的时候,柏溪雪却看见,笑容依旧淡淡挂在言真脸上,但她眼角湿润,分明是在哭。
沈浮大概没有看见言真的泪水,毕竟隔得太远,她笑容又那么灿烂。
只有柏溪雪看见言真通红的眼眶。大概是自己也觉得这样不好,她眨了眨眼,将头别向车窗,尽量不让自己失态被展出。
那一刻柏溪雪竟为言真难过。
怎么会这样呢。这不是名叫柏溪雪的人应该拥有的表情,一直以来作为这段感情的旁观者,她从来之后嫉妒又怨恨,扭曲得像一个小偷。
她怎么会在这一刻为言真感同身受地难过?
仿佛那颗眼泪又一次烫伤了她的心脏,她隔着车玻璃,静默地注视这一对曾经的恋人,竟心生悲哀,为她们这么多年所经受的阴差阳错。
有一瞬间她甚至想放她走,柏溪雪深深地注视她们的身影,想对言真说,跟沈浮走吧,如果你还爱她的话。
但是这句话没有出口。因为没有谁能比柏溪雪更清楚,言真的感情从来都是由她自己紧紧抓在手中,由她自己决心选择道路。
无论是沈浮还是她柏溪雪,都没有资格说:放她走。
因此大小姐只是缄默。
言真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到自己后背,也心知前脚见完老情人,后脚就坐在金主的迈巴赫上哭,未免也太没有职业道德。
于是她对着车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正要转身露出笑容,却忽然被一件外套兜头罩住。
是柏溪雪的外套。
她被柏溪雪小心翼翼地拉到自己的怀中,黑色的大衣外套隔开了外界一切事物。
她落入黑暗里,暂时失去了视觉,只听见柏溪雪叹息般说:“你哭吧。”
“我不看你。”
她并没有拥抱她,大小姐的手,规规矩矩地拢住了外套,让它不要滑落,还不忘记悄悄用手撑出一个通风的间隙,好像生怕言真把自己闷死在里头。
像一个衣架子,尽职尽责,老老实实。
而言真靠在她肩头,没有说话,柏溪雪感受到她的呼吸落到自己锁骨处,带着眼泪的潮意。
过了一会儿,她心口的衣料便无声地被眼泪浸湿了。
柏溪雪迟疑着,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但最终还是抬起手,隔着外套,慢慢地抚了抚言真的后背。
就像曾经许多次言真安抚她一样,动作很轻,如同扫落不存在的春絮浮雪。
她的声音透过外套传进言真的耳朵里,隔了一个世纪般遥远。
外套里都是柏溪雪的气息,她惯用的潘海利根香水,混着一点点薄荷烟的气味,如今,又沾染上言真眼泪的咸味。
言真埋在这样的黑暗里,沉默地睁着眼睛。
她脸上犹带泪痕,然而表情已经平静。
其实今天,她提早下班不是毫无理由的。
因为她递交了辞职的流程,按照惯例,杂志社先给了她一个月的停薪冷静期。
毕竟,想要调查言妍的事情,成天上班出差还是太不方便了。言真眨了眨眼,目光落在虚无的黑暗中,平静地想。
就在昨天这个时候,她和卢镝菲见了一面,两个人坐在包厢里,客客气气地谈了谈柏家的事情。
至于聊的是什么,凭心而论,因为言真并非金融界人士,因此从卢镝菲嘴里跳出的那些术语,她也并不十分懂。
但好在结论简单明了,那就是今年柏氏集团公布的最新财报,大概率存在问题。
问题具体是什么,卢镝菲说大概还要查,也不要求言真去做什么。
但言真也并不相信,她会把全无把握的事情说出来,所谓的“暂时还要查,你什么也不需要做”,或许只是没到要用她这颗棋子的时候。
不过无所谓,言真只是笑,没有质疑也没有催促,反正都这么多年了,反正她也只剩烂命一条。
在这件事情上,她有许多时间可以等、可以耗。
所以,对沈浮说的那句话,说一切都已经晚了,真的也不是什么悲情的感叹。
因为事实就是什么都晚了,倘若她们再见面发生在数月之前,或许言真还有心情,重新考虑一下她们之间的感情。
但如今,她已经没有谈情说爱的余地。递交辞职申请前,她刚刚联系上了一个言妍当年的同学,对方如今仍在当演员,答应在横店同她见面。
言真伸手缓缓抱住了柏溪雪。
“我请了一个月长假,上班太累了,”她低声说,隔着一件外套,声音闷闷地带着鼻音,“你下个月是不是要去横店拍戏呀,我到时候去看你,好不好?”
轻抚她后背的手顿了一下,她听见柏溪雪的声音:“……到时候再说吧。”
声音还是那样懒洋洋的,尾音却没能忍住往上扬,小女孩般的雀跃。
而她只是嘲讽地勾了勾嘴角,就势在黑暗的怀抱中闭上眼睛。
第56章 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
言真没有告诉柏溪雪自己是什么时候到横店的。
落地Z省的那一天天气不错, 正是下午,淡金色的阳光明净地照着樱桃花。她行装轻便,不必等候行李提取,直接就上了萧山机场的班车。
结果路程整整三个多小时, 她在车上坐到肩颈酸痛, 半梦半醒打盹见听旁边的热心大妈聊天, 才知道离横店最近的机场其实在义乌。
最后抵达横店已经是傍晚, 天空彻底沉入一种幽深的蓝色。她在订好的餐厅前下车,服务生引她到小包间入座。
餐厅按民国时期的南洋风格装修, 长虹玻璃的隔断后影影绰绰,服务生替她拉开门,便见到柔和射灯下,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暗绿壁前对她微笑。
女人名叫尤冬泠,气质很美, 披一件薄薄的开司米围巾, 乌黑头发身姿挺秀,很符合大众心目中舞蹈演员气质。
言真见她前简单查过资料,尤冬泠毕业后主要从事形体指导和舞蹈替身的工作, 偶尔也会客串几个小配角。
但言真与她并不相熟。记忆里她与言妍只是同班同学,但并未到一个宿舍那么亲近。
于是也没法用叙旧做开场白。言真入座,捧着热茶和尤冬泠絮絮地聊了些诸如横店工作、路程之类的客套话,等到服务生上了肉骨茶, 言真主动站起来为她盛汤的时候, 女人的眼睛竟笑着转向了她。
竟然是尤冬泠主动先开口:“你是想问言妍的事情吧?”
言真惊讶于她的坦诚, 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太多人一谈及言妍就缄默, 因此言真感谢她的单刀直入,也爽快点头:“对。”
她将汤递过去, 竭力控制着自己的眼神:“我前阵子见到了楚露。”
“她告诉我,言妍出事是因为当年她们去了个酒局,局上她得罪了人,才有人要报复她。”
肉骨茶滋味鲜美,言真低头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白瓷描花的碗匙碰撞,丁泠一声响,她小小吸入一口气,才将那个名字和呼吸一同从肺腑中吐出:“那个人,据说是柏行渊。”
尤冬泠脸色已然一变。
“果然,”她低低地叹了口气,“你果然是因为这件事找到我。”
“是啊,”言真垂下眼睛,“楚露告诉我,当年你也在。”
尤冬泠并没有否认,安静地点点头。
然而,她却没有顺着这个话头继续往下说。言真看见她低垂眼睫望着汤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她冷不丁说:“言妍以前是不是学过一点武术?”
真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言真一愣,脑子还没转过来,尤冬泠已经喝了一口热汤,自顾自地低声往下说:“我记得当年上课,要练一支剑舞,全班就言妍学得最快,软剑耍起来虎虎生风。”
“连老师都有点惊讶,问她小时候是不是有武术功底,她嘿嘿一笑,说哪有哪有,就是小时候楼下跟跳保健操的大妈偷学的。”
确实是很有言妍风格的一句话。尤冬泠的嘴角微微翘起,似乎又忆起那一堂课,年轻的女孩子们坐在大面落地镜前,挤挤挨挨,眉目明媚生动。
那时言妍话音刚落,不记得谁先笑起来,随后很多人都跟着笑。
笑声像鸽子翅膀触碰,扑棱棱飞出窗外。惺忪平常的一堂课,也因如此成为一段难以忘怀的时光。
言真有点无奈:“是啊,她小时候学舞,老师说她肌肉爆发力强,但耐力不好,于是整个暑假每天清早爬起来到楼下广场跑圈。”
“正巧和一支老年广场舞队的时间撞上,大妈大姨们每天六点半,雷打不动穿着艳红明黄的练功服跳扇子和剑舞,领舞的大姨跳得特别好,迷倒楼下张老头。”
“言妍小时候很自来熟,和人家搭话,才知道大姨是体校退休老师,以前教武术表演的,退休了继续在广场舞上发光发热。”
“一来二去的,大姨就开始教言妍她比划几招。正好言妍也有舞蹈基础,学动作自然比旁人更快,大姨应该挺喜欢她,算忘年交了吧。”
“言妍跟她学了一个暑假,要不是后头老师喊停,说她架势快学歪了,她还能继续学下去了。”
“难怪啊,”尤冬泠也低低地笑了一声,“难怪当年那个酒局,好像有人非礼了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尖叫,言妍转身一个手刀就劈到了对方身上。”
她声音不知几多唏嘘:“我还记得那个酒局很大,很多人,因为柏家少爷的名声,想捞油水的、看热闹的,全都过去了。言妍和那个男的打了一架——其实也不算打架吧,是那男的要冲过来打她,言妍只是动作比较灵巧,侧身一闪就推开了他。”
“但偏偏那男人喝醉了酒,个头又大,一下子哐当倒在酒桌上,满桌的酒水就全都碎掉撒掉,酒水四溅,满地纸钞都湿透。”
“整个局几乎因此完全乱掉,场面相当难看,差点惊动警察。”
“我们趁乱跑掉了。”
“所以……”言真握着筷子,无意识地在碗底上划出酱汁痕迹,“那个男人,是柏行渊吗?”
她其实心里早就知道答案,但还是不死心,看着尤冬泠摇摇头,答案果然在意料之中:“不是。”
言真咬住了嘴唇。
“其实这也是我想见你的原因,”她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言真脸上,缓缓道,“据我所知,那天晚上柏行渊和言妍完全没有交集。”
“甚至言妍当时谈的那个小男朋友,也是柏氏旗下影视公司的艺人,正是当红,柏行渊没理由平白无故毁掉一棵小摇钱树。”
尤冬泠声音带着一种不忍:“所以,如果你想从这里入手找到线索,恐怕很难。”
言真正在夹一筷咖喱蟹,闻言,她的手一动,但并未松筷,只是平静地将那拆出的蟹肉送到自己嘴里面。
咖喱的辛辣从舌尖传来,她咀嚼,发现自己竟神色未变。
只有桌下的手攥紧了桌布,微微颤抖着。
难怪当年言妍从未提到过这件事呢。她其实也不是没有疑惑过,言妍一向是绝不吃亏的性子,怎么会在这件事情上竟全然缄默?
原来是没有证据,什么证据都找不出。那夜之后,她或许意识察觉自己得罪了谁,但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与那些大人物有所交集的证明——恋情曝光、视频曝光、男友退圈,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在坐实那个视频的真实性,她好像彻底被往绝路上赶,但手头却一无所有。
她能做什么呢?高呼那个视频是假的吗?但说实话,又有多少人在意这个真假呢?
人们总是那么熟练又那么轻易地对女人造黄谣,更不要说言妍已踏入娱乐圈,一言一行自在聚光灯下。
舆论风口浪尖下年轻漂亮的女明星,像唇舌鼓动下的一道鱼肉。真假已经不重要,没有人会意识到自己口中活色生香的情色话题,背后是活生生的具体的人。
言真至今不会忘记,那段时间互联网上所有和言妍有关的视频下,都有人在发侮辱的玩笑话。
受害者的证据反倒变成她不自爱的证明
有路人看不下去反驳澄清,说无论如何她也是受害者。立刻就被群起攻之——她都自甘堕落了,还有什么好洗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视频都拍了还在那里装无辜呢?
直叫人百口莫辩,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谋杀不是由一个人完成的,所以世界上才有那么多沉默的受害者。
如果不是楚露告诉言真,自己曾听过柏正言那段对话,大概言真此生也猜不到,背后因由是如何。
但一段转述如何能成证据?拿着答案倒推过程不能说服任何人。
更何况,楚露的话真实性也未可知。言真凝视手中碗筷——她是记者,自然知道,验证真实的最直接方式,该是拿到当事人的口述。
她要见到柏行渊。
事情就这样确定了。言真靠在椅背上,半垂着头思索,碎发落到眼前,她没有拨开,自己都有些惊讶于自己的果决,仿佛这是命中注定要做的事情。
但谁能说这不是命中注定?她轻轻一声笑,好像大梦初醒——这么多年了啊。
当年言妍自杀的事情其实掀起了不小风波,很快平台就被约谈,将相关的视频都彻底屏蔽了个干净,那几个把视频传上网的人,也因扰乱治安和传播□□内容被拘留。
但也只是仅此而已,替罪羊落网,真正的始作俑者其实根基未损分毫,而她当年困于母父车祸去世和债务,心神俱损,没有勇气直面如此狼藉,更没有精力提起关于言妍名誉权的自诉。
于是白白蒙受冤屈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无数次流泪,跪在母父灵枢前流泪,亲戚面前低头借钱流泪,将房产签字卖出时也流泪。
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能够被某人拯救——最后一次将萧若华给她的钱全提取出来,去交医药费的时候,她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硬卡,直到卡缘深深刻入掌心,那一刻她承认自己的软弱。
她真的想过给沈浮打电话。
但是她没有,因为她唯独不愿被她们母女误会,自己是上门要钱的。
言真笑了起来,当年真是年轻,多么清高又多么如履薄冰的自尊啊。
很多事她总是习惯体谅,习惯理解,但不代表她会忘怀。
其实没有人能救她。沈浮不能,柏溪雪也不能,世界上无人有资格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如同传说中除了命定之人外无人能拔出石中剑。
——多年来她困于此地日夜哭泣,直至今日才发现,应该由她亲自拔出的剑,其实一直就在这里。
她将直接从柏家口中撬出事实。
第57章 何以不能对她一见动心。
最后双方都无话。
尤冬泠注视着面前的女人, 对方靠在椅背上,明明是稍显疲惫的动作,却神色冷冷,目光如雪刃清亮。
言真冲她一笑:“谢谢你。”
“不客气, ”尤冬泠轻轻摇头, “我也只是有些不忍心而已。”
毕竟当年同学一场。她想, 二十岁的笑声, 像长了翅膀,至今仍不时回荡在耳旁。
“对了, 你说你见到了楚露,她……还好吗?”
言真想了想:“怎么样算好呢?她现在当然风光不再,还欠了一大笔赌债,但其实还年轻,迷途知返, 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她这句话说得其实很诚恳。言真想, 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楚露了。
但是,她也不太想浪费时间诅咒楚露。毕竟楚露只是悲剧中机缘巧合的一环罢了。
甚至她怜悯她。固执地陷在欲望里,才是真正的没有回头之机。
尤冬泠似乎又叹了口气:“她当年是我们当中走红得最快的, 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也叫人唏嘘。”
“我们这行太容易教人堕落了,纸醉金迷的世界,很多人总以为一切都唾手可得。我刚开始当舞替, 心里也常不忿, 明明是我跳的舞, 我做的动作, 为什么我却从来不能露面,只能任凭那个明星凭着不属于她的东西, 获得万众欢呼?”
“但后来我才明白,明星本身代表的,就不是一个单纯的人——聚光灯下,人人都是资本包装过的商品。”
尤冬泠低声道:“要到聚光灯下,就先要进橱窗里去。”
两人默默对视,包厢中的空气一时变得很静,或许彼此心里都想起过一些在意的人,但谁也没有说出口。
言真心知这便是谈话已经到了尾声的意思,果不其然,尤冬泠很快就站了起来。
“天色不早了,我明天还有工作,就先回去了,”她冲言真颔首,“和你聊天很难得,再见。”
“再见。”
她目送尤冬泠离开,一个人静静在包厢里坐了一会儿发呆,然后也起身结账离开。
走到餐厅门外,天已经黑了,言真没有回酒店——因为她压根没打算定酒店。
她直接去找柏溪雪。大概是柏溪雪特地打过招呼,她一问柏溪雪的小助理,对方就很干脆地给她发了个定位。
柏溪雪最近都在这拍戏。
言真看了眼地图,距离不算远,干脆走过去。中途路过一家麦当劳,意识到自己空着手探班不太能说得过去,又拐进去,点了一份套餐。
冰可乐配汉堡的经典搭配,按理说女明星不应该吃这样的热量炸弹——想到这儿,言真的手在点餐机上悬停,然后毫不犹豫地勾选了巨无霸又加了份薯条。
餐出得很快,她从台上拎走那牛皮色的纸袋,汉堡和薯条热气腾腾,甚至有些烫手。
春天的横店,晚上风还有点冷,她本能地想把热乎乎的纸袋藏进大衣里搂着保温,却又在抬手的那一瞬间,硬生生压下了这股冲动。
都说了犯贱是病,得改。
言真转而用手提着纸袋,在空中忽上忽下地晃着。
很快就走到了小助理发的那个定位。言真仰头看着,拍摄处都用高高的绿纱罩了起来。
她觉得有些新奇。毕竟是第一次来横店探柏溪雪的班,所以才分不清两个机场的区别。
不过言真倒是有在网上刷到过粉丝探班应援的视频,凌晨两点冷雨夜收工,仍有许多粉丝冒雨守在下班路上。
柏溪雪出来时有女孩子尖叫着给她放烟花,举着应援的小扇子大声喊:“柏溪雪我爱你!!”
而柏溪雪也十分敬业地朝所有人微笑,视频里她裹着羽绒服,小小一张脸在晃动的录像里依旧流光溢彩美得高清。
她冲大家招手,一直到登上保姆车,仍不忘摇下车窗用经典动作飞吻道别,雨丝潇潇,炸得粉丝连连尖叫,又掀起一片热泪盈眶、此起彼伏的“柏溪雪我爱你!”。
事实上只有言真知道,柏溪雪是睡觉大王,如果没有外人在场,她要是半夜两点下班,脸色必然十分难看,方圆十米无人敢惹。
一颗小石子在脚边,她抬脚,轻轻一踢,就骨碌碌滚过去。
最近柏溪雪的行程并不公开,似乎这部戏的导演对保密要求很严格,因此没有粉丝在门口等候。言真站在门口,本想给柏溪雪发一条消息,却又忍住。
她只是抱着麦当劳的纸袋子在门口安静地等,站得累了,就蹲下等候。
里头大概是在拍一场群戏,偶尔能听见导演喊卡的声音,间或有工作人员出入,有些讶异的目光落到言真身上,似乎在猜测她是来探谁的班,又是怎么摸到这儿来的。
毕竟能够知道这儿在拍戏的,不会是一般粉丝,但如果不是一般粉丝,夜风正凉,又怎么会没有人把她请进去休息呢?
言真懒散地坐在台阶上。愿者上钩,她今天很有耐心,所以并不在乎来往的人想什么。
但确实是有点困了,主要是刚吃完饭,血糖上升,血液又往胃走,怀里的纸袋散发着炸物香气,言真搂着它,只觉得暖洋洋的,长腿伸展到两级台阶下,渐渐困意就涌了上来。
她好像回到小学课堂,对着空气小鸡啄米般点头,也不知道困困歪歪多久,忽然有人急急地走出来,拍她肩膀,声音带着迟疑。
“言真?”
她骤然惊醒,一回头,竟然是柏溪雪站在她身后。小助理拎着东西探过头,显然也是吃惊的样子。
——三天前言真找她要了柏溪雪的行程,但并未说自己要不要来,又是什么时候来,因此如今言真出现,对她们而言是全然的意外。
但自家这位主儿却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小助理偷偷觑柏溪雪一样,她正皱着眉头板着脸,似乎不悦:“你怎么会在这儿?”
“台阶上冷得要死。”她将言真从台阶上拉起来。
言真却只是扬起脸眯着眼睛冲她笑:“来给你探班呀。”
她将路上随手买的麦当劳递给她:“Surprise!”
其实她这句只是随口掩饰一下,自己不知道讲什么的事实,柏溪雪的眼睛却亮了一下。
然而很快她又把脸板住,面无表情地转头对小助理说:“你先回去吧,我记得你今晚和道具她们约了吃烧烤?”
尾音上扬的征询疑问,却是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
小助理自然听出来了。她心道平时加班可没见你管过我死活,谈恋爱了才这么体贴——自家老板竟是恋爱脑!
她在心里铿锵有力地定判词,脸上仍熟练地扬起笑,欣然接受了提前下班:“好呀好呀。”
于是她拔腿就要跑,却又被柏溪雪叫住:“等一下。”
“您说!”
“……别把我吃麦当劳的事情告诉张仪。”
小助理目露难色:“这个……”
“杀青之后给你多放一天假。”
“我保证不告诉仪姐!”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恋爱脑和麦当劳。小助理精神一振,笑眯眯冲言真眨了眨眼睛,一转眼就跑了。
于是台阶上只剩她和柏溪雪站在一起。身后有人投来好奇的视线,都是剧组的工作人员——拍摄期间大伙都关在横店,来来去去都总那么几幅熟面孔,看到陌生人难免兴起八卦之心。
可惜言真实在穿得简单,戴着口罩,看起来只是书卷气的年轻女人。
和柏溪雪站在一起,登对是登对,但是太登对了,就远比不上前天男主角满脸堆笑地上了某位富婆的车有冲击力。
很快八卦的大伙儿就全都兴趣缺缺地散了。
柏溪雪已经低头开始翻纸袋,窸窸窣窣扒拉开纸巾,语气嫌弃:“明知我在减肥,怎么给我点麦当劳?”
言真只是笑:“如果不是我给你点,难道张仪能让你吃上麦当劳?”
“我才不想吃呢,”柏溪雪低头将一根薯条送进嘴里,嘴很硬,“都软掉了。”
毕竟她抱着纸袋子在夜晚的台阶上等了那样久。
大概是柏溪雪也想到了这点,便悄悄地噤了声。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言真听到她问:“为什么忽然来看我?也不通知一声。”
言真还是对她笑:“来看你啊,给你个惊喜。”
她感受到柏溪雪狐疑的目光落到她脸上,便又补了一句:“正好这边风景好,我又懒得订酒店了,找你包吃包住。”
多奇怪,她说特意来探班时柏溪雪竟然是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反倒她说到自己是来打秋风时,对方表情才一下子放松不少。
就好像不敢相信会有人特地来探她班似的。明明爱她的粉丝那么多。
虽然,言真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淡淡弯唇,她确实也不是特意来探班柏溪雪的就是了。
但柏溪雪已经是一副放松下来的神情:“可惜了,这儿的柏悦还没建好,不然你还能住住。”
“现在只能住我在这买的房子了,”她笑,“比我在Y城常住那套要小得多,是不是有点失望?”
“是啊,”言真还是用那种心不在焉的口气和她贫,“本来想住三百平总统套,泡在大浴缸里感叹天上人间,现在什么也没了,还好你向来对贫穷的空气过敏,想来今晚我也不会睡太差。”
她口齿流利,态度似乎与往常无异,又一次叫柏溪雪放下心来。
柏溪雪晃晃脑袋,明明刚才嘴上说着减肥,手上却已经将纸袋接过,怀抱着已经变温的汉堡薯条,小女孩儿般脚步轻盈地往前跳了两步,又回头看言真:“不是说想逛逛?”
“那我带你走走吧。”
语气矜娇,好像言真真求了她什么似的。
言真不说话,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她们走在石板道上,这自然不是平日游人走的主干道,因此能听见脚步轻轻的回响。
夜晚的横店,说热闹,但路上也没有其他行人,说荒凉,每走一段路,却也总能看见别的剧组正在打着灯。
路过一处旧宅邸似的院落,同样被人拦住,看不清内里,只能看见一树雪白梨花,隐隐约约在墙上露出梢头,被里头灯光照亮,人影一闪,是灯架在轨道上被推了过去。
这边显然是在拍夜戏。柏溪雪留意到言真偷偷往里头张望,便顺口和她介绍这是哪个剧组。
言真被那里头如雷贯耳的主演和导演名字惊了一下,看见她讶异神情,柏溪雪便也傲气地扬了扬下巴,说我和这个导演也拍过电影,你究竟有没有看啊?
自然是没有看的,那个时候她刚和柏溪雪在一起,还在天人交战地适应如何当金丝雀,好一阵子看见大荧幕上柏溪雪的脸都想绕道走。
当然,现在对着她心情也算不上很愉快。如果不是为了计划,言真其实很想无缘无故地给她一巴掌。
柏溪雪自然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她一根一根地吃着薯条,不时喝一口可乐,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心情好像很好。
直到她们走过一家小店,言真被吸引住目光。
那应该是一家杂货店,不甚明亮的灯箱印着演员用品四个花花绿绿大字,无端给人一些奇怪的联想。
言真忍不住好奇地探了探头,发现虽然招牌上写的是演员用品,但里头除了刀枪棍棒反光板等拍摄用具,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杂物。
一眼扫过去,就能看见泡沫滚轴、网球和瑜伽垫,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木箱子堆在一起,不知道的以为是健身房在卖废品。
甚至还有卖老式丝袜的,黑的白的肉色的都有,风一吹,一排塑料包装就哗啦啦直响。
言真大致知道丝袜和木箱子是做什么的,毕竟记者也是个和镜头打交道的行业。前者大概是套在镜头上代替柔化滤镜,而后者大概是苹果箱,各有特定的规格尺寸,拍摄时用来垫脚统一画面高度。
但至于里头的网球和瑜伽垫,隔行如隔山,言真就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了。
她走过去,发现那网球甚至还是掏了口子的。
难不成真的是废品?她思索,柏溪雪倒是笑了起来:“那个是用来保护灯具的。”
她竟然纡尊降贵地与言真一道蹲了下来,把那个掏空的口子指给她看:“剧组有时候会把网球套到灯具腿上,一是保护地板不被刮坏,二是减轻噪音。”
“还有那个瑜伽垫也是,有时需要跪着拍戏时,演员或者摄像就会用它垫着保护膝盖。”
店静悄悄的,没有人看店,大概是东西太破烂了,也不大担心有人偷。言真悄悄侧过头,看见她托着下巴,如数家珍地介绍:“烂掉的瑜伽垫也会拿来剪成小块,包到器材尖角上防磕碰。”
“保鲜膜是演员下水前裹在身上保温的,你别说,美国Costco有款保鲜膜,3000 square feet,我一直觉得它简直是为了剧组设计的。”
柏溪雪很少讲这样的话。言真久违地想起来,柏溪雪当年在欧美留学的事情。
她还曾是她的学生呢。
言真下意识提了提嘴角,又觉得有点无意义,缓缓放了下去。
“很少听你说这些。”她轻柔地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柏溪雪想了想:“耳濡目染吧,毕竟总是待剧组。”
“我还以为你片酬那么高,待的剧组一定资源丰厚呢。”
“那没有,”柏溪雪认真想了想,倒是不避讳自己是米虫的事实,“可能剧组省的钱就是给我们演员当片酬的。”
言真一愣,旋即也笑起来。真是地狱笑话,但行业畸形,虹吸效应总是如此。
她笑盈盈看柏溪雪,不作声,心中想着卢镝菲曾提及的柏氏财报。
一直以来,影视烂片被骂洗钱不是毫无根据的,天价片酬、票房和实际价值之间巨大的利润差额,足以把大量黑钱洗成白的。
不知道柏家是否有利用其中关窍呢,她盯着那些破旧的、被工作人员辛苦使用过无数次的道具,默然思考——柏溪雪拿的片酬,柏家投资发行的票房,在这之中操作的空间,实在太大了。
一直无人质疑的原因大概是柏溪雪表现确实不俗,甚至远超市场预期。
如果这一切成立,那她的天赋已在不自知中成为遮羞布。
可惜这一切还只是猜测,仍需等待进一步证实。
柏溪雪并不知道言真在想什么。放在从前,她是一定不会和言真聊起这些的,因为这显得自己太掉价。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忽然发现,和喜欢的人在晚上散步回家,随口聊聊工作,其实会让人心情很好。
晚风吹过来,竟然远远送来刚才路过剧组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在拍什么戏,竟然有人在唱昆曲的《思凡》,声音渺茫清袅,正是小尼姑色空破牢笼断铁锁,私逃下山奔向自由的那一段。
叫人又想起那一树雪白的出墙梨花。
柏溪雪受西式教育长大,本来不懂什么戏曲,但禁不住之前拍民国戏,重金聘请的戏剧指导,耳提面命讲到她快要睡着。
于是如今她听懂这支曲,微笑起来,觉得一切都很好。
这是非常美丽的一个晚上。夜风清凉,吹动耳边鬓发,又轻又软地挠着脸颊,叫人心痒痒。
柏溪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今晚为什么会这么开心,或许是因为言真主动来看她了,还偷偷给她带了麦当劳。
让她想起中学时的玩伴,躲开班主任目光,一本正经又眉梢眼角藏着得意,偷偷给她扔小纸条。
言真走在她旁边,路灯在身后,把俩人影子都投到了前面去。柏溪雪忍不住又轻轻跳了一步,踩了踩她的影子,又得意地跳开。
言真果然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幼稚。”
她只是做了个小小的鬼脸,一转眼,又是一盏路灯,两个人的影子又转到身后。柏溪雪抬起头,看到那个熟悉的M型标志,在不远处亮着暖黄的灯光。
又走到言真来时那家麦当劳了,柏溪雪想了想,突然问:“你想不想吃冰淇淋?”
“我都可以。”
“那我想吃,我请你。”
说完,没有等言真回答,她已经重新戴上口罩,步履轻快地小跑过去。
言真抬头注视柏溪雪背影,看见她在玻璃门内仰着头看餐单,又低头结账。
隔着花花绿绿的宣传海报和贴画,明亮的标准化快餐店灯光,照得人看起来非常温暖。
反倒让言真觉得自己周身夜色寒凉。
第58章 为了她不懂祷告都敢祷告。
再推门出来的时候, 她手里果然举着两支小小的甜筒,淡黄色蛋卷配奶白色旋风,叫人想起童年的游乐园。
言真还记得自己当年陪柏溪雪和她当时的女友逛游乐园,那个英俊的女孩分自己一只冰淇淋, 而柏溪雪看起来并不高兴。
说是往事, 其实也没隔多少年, 但回忆起来却很遥远, 真如过眼烟云。
她低下头,小心地抿了一口, 冰凉的、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一旁的柏溪雪吃得比她快,冰淇淋的尖尖已经被她舔掉。
她吃冰的甜的东西总是会习惯性微微眯眼,像一只狡黠的小猫。
言真故意让自己不要看她。她仰头看天空,和尤冬泠吃饭时那种绸缎般的幽蓝已经消失不见,漆黑的夜空上零星挂了几点星子, 她出神地看着, 忽然感觉到手指尖被谁碰了一下。
是柏溪雪的手。她一手举着蛋筒,一只手随着步伐轻轻甩动,微屈的手指, 又不经意间划过言真的手背,却没有牵手。
轻柔的触感,痒痒的,仿佛真的只是不小心触碰。
柏溪雪感受到言真的目光, 却没有转头。她目光直视前方, 心里有些得意地又舔了口冰淇淋。
雪糕在舌尖融化, 又甜又凉。
好奇怪的感觉呀, 心情就像是刚才喝的冰可乐,酥酥麻麻地冒小气泡, 每向前走一步,都感觉心事像可乐杯里的碎冰块,轻轻碰撞,丁零当啷悦耳地响。
言真替她提着可乐,柏溪雪想,现在她们看起来真的有点像一对普通的小情侣了。
这只是惺忪平常的一个夜晚。人心的转变总是这样的不经意间出现,那天她目睹言真和沈浮拥抱告别,忽然就意识到,自己好像接受目睹这样一段过往了。
或许一直以来,她其实就不是接受不了沈浮和言真的感情呢。
她只是接受不了自己对言真的感情。
不愿意相信自己爱她,本质上其实是不相信自己能够得到爱。因此才一直高傲地仰着头,执拗对抗心里想要对言真好的冲动,害怕心意展露,彻底落在下风,更害怕被觉得可怜。
但其实在她手上落败又如何。
柏溪雪记得自己那一瞬间看见言真的眼泪,下意识就想用大衣将对方拢住——落败就落败吧,她就是想对言真好,就是不想看到她伤心。说到底付出真心,究竟有什么掉价可言?
她就是喜欢言真。
一旦接受这一点,其实便心意澄明,平静通透无法动摇。
更何况她今晚还吃到了冰淇淋。脆脆的蛋筒,香甜柔滑的味道,和九岁那年的想象一模一样。
执念好像也该了结了。
一弯鬓发滑落,恰巧被风吹到眼前,柏溪雪用手将它捉住,别到耳后,忽然就想说:“其实我九岁那年就见过你。”
“那个时候还是暑假呢,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暑假自己捡到过一个满脸眼泪鼻涕的小孩。”
“那个离家出走的小屁孩就是我。”
言真似乎脚步顿了一下,难以置信地转过了头,柏溪雪没有看她,因为她正在悄悄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害怕一旦目光相触,她就不能再将这个故事完整讲述。
“其实那年我一个人跑到街上的原因,是因为我撞上我爸出轨了。”
“那时候我正在他公司玩,所有员工都很害怕我,生怕我磕着碰着,或者一个不高兴就哇哇大哭,得罪了老板。”
“只有我爸的秘书,那个长得很漂亮温柔的阿姨,总是对我很好。”
“但是那天我爸和那个阿姨都不在,没人陪我玩,我就只好一个人玩躲猫猫,躲进了我爸的会客室。”
“那更是一个没有人敢进的地方,现在想想,我当年真是在跟空气斗智斗勇,一个人藏在书桌底下,等半天都没有人来找,反而把自己弄得快睡着了。”
“没想到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会客厅里就来人了。”
“嗯,结合开头,你应该猜到了,进来的人就是我爸。”
“……然后,我听见他和秘书幽会的声音,那个平时对我很温柔的,会在我妈没空时开车过来接我,给我拎小书包的阿姨,现在坐在桌子上,和我爸接吻。”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柏溪雪目光落在空中,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好想跑,但是因为我藏在了桌底下,所以根本跑不了。”
“为了不被发现,我一直忍着没有出声,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他们彻底结束离开,我才敢从桌子底下爬出来。”
“我当时觉得恶心极了,想哭,想躲起来,但是又不知道该躲到哪里去,就这么无头苍蝇似往外跑,一头扎进外面,跌跌撞撞,躲在绿化灌木丛里嚎啕大哭。”
“然后,我就遇到你了。”
“你应该是把我当迷路小孩儿了吧,给我分了糖葫芦,你妹妹当时也在,我俩好像还因为什么小小吵了一架,原因不太记得了,总之后来我又哇哇大哭。”
“然后我和言妍就都被你训了,当时我还想,好凶的人。”
“但是后来你还是挺好的,还拿了风筝带我玩儿,”她凝神,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微笑,“我还记得那天夕阳很好,你个子高高的,举着风筝,一路丝带飘飘地跑。”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觉得,长得好漂亮。”
“我不想再回到我爸那个地方了,如果可以,我差点就想跟你走。”
“可是你骗了我。你说你要去给我买冰淇淋的,结果回来的时候,却带来了一堆警察。”
“当然,还有我哥和我爸。一群人把我围住,把我带回了家——你终于还是和你的妈妈爸爸一起走了呢,说好的冰淇淋也没有分给我。”
冰淇淋就在手上,她垂下眼睫看它:“你把冰淇淋都给言妍了。”
“明明有两只的,但是你全都给了她。我就在车窗后头看着,感觉你们一家人笑得好幸福。”
“那个时候我真的好嫉妒,所以,我就记住了你的名字。”
“你自我介绍时说你叫言真,而我,因为当时还害怕你是人贩子,所以没有把名字告诉你。”
“我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的,那个暑假发生的事儿,和你的名字都像一根倒刺,虽然叫人心里难受,但只要放着不管,久而久之也就过去了。”
“没想到,十七岁那年,我居然又看见了你的名字——言真,你知道么?其实你成为我的家教,根本就不是巧合。”
“是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你的名字,还有你证件照上习惯性微微笑的表情,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你还记得你当年那张简历是拿最普通的A4纸打印的吗?黑白的,连彩打都舍不得给我用。那张简历软塌塌的,我随手一搓就掉墨粉了。”
“你总是这样,做事好像很得体,但又总有点心不在焉的,不经意间就让别人忘不掉你。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着,觉得你真是从小到大一样讨厌。”
“偏偏这么讨厌的你,居然当时就有女朋友了。那个平安夜,你还骗我,说自己交了男朋友。”
“大骗子。我早就看见沈浮来接你送你,还看见你们在我家楼下接吻了。明明是我先见到你的。”
“那天晚上,你分明就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所以才撒谎拒绝我,然后第二天就不告而别。”
“对我来说,这是你第二次在我面前消失了。”
“所以你知道,后来你那天给我打电话,第三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有多恨你吗?”
“我真是恨不得把你给吃了,”她低声说,自己都有些觉得自己好笑地摇了摇头,“我真的好想报复你,但是常常不忍心,一旦察觉到自己动摇的心情,又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于是反而变本加厉。”
“现在想想,其实这一切原本就是我自己的独角戏,你只是很无辜地被卷进了这里。”
“是我总是习惯性践踏别人的尊严,把自己的痛苦全都加到了你的身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柏溪雪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对不起。”
她终于说出口了。这样长长的一段话,无数忽明忽暗的心事,和很多幽微的潮湿,曾经是滋生在她骨缝中的阴毒,啮咬着自尊和骨骼,让柏溪雪觉得自己会把这一切捂死到地老天荒。
却没想到说出口会是在这样一个平静的春夜。
幸好还是说出来了啊。或许这一切对这段感情来说已经太迟,或者说她其实根本没有资格和言真开启一段真正的感情。
但柏溪雪在这一刻还是庆幸,自己终于将一切宣之于口。
因为言真应该得到一个真正的道歉。她咬住嘴唇,言真也应该知道这么多年来的真相,毕竟她从没做错过什么。
柏溪雪心想,其实言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因此,哪怕柏溪雪心知如今的一切都是自己强求得来,哪怕知道一切说出口后都将灰飞烟灭,她都应该将自己真心剖白。
这剖白既是前尘往事的交代,也是一个了结。她想,自己还是应该要放言真走的,她这么好的人,应该有一个更清白更幸福的未来。
而不是被自己的执拗困在这里。
于是她在夜色里,微微笑着,很认真地对言真说:“我想说的其实就是这些了,言真,你值得放下一切向前走。”
而言真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柏溪雪,面无表情。
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沉默,长久的死寂里,悄然咬紧牙关。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一瞬间她希望捂住柏溪雪的嘴,然后两个人同归于尽。
言真紧紧盯着柏溪雪,出神地想,原来真心话也是可以让人想去死的。
她努力地想要从柏溪雪的脸上找到一点谎言的痕迹,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动摇或者不甘心。
按理说这并不一个坦白的好场景,因为她们本身就身处一个巨大的布景之中,一弯月亮挂在远处,明亮得有些不可思议,人人走动,都像舞台上虚幻的人生。
柏溪雪的脸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的妆。言真知道那是她猜到是自己来了,所以才急急地赶到,连脸上妆容都未卸。
隔着一层虚假的油彩,人应该也看不出对方的真心才是。
可是她为什么偏偏就看出来了呢?柏溪雪就这样在夜色里目光澄澈的看着她,声音清澈,避也不避她绝望的目光,干净明白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虚假。
她确实记得自己曾经遇到过一个迷路的小女孩。也确实还记得自己平安夜撒谎的心情,那一刻其实她并不在意自己与女友在林荫道上接吻的事情被发现,因为她本就不打算用谎言得到什么。
相反,她就是想要拒绝,所以柏溪雪甚至最好发现那就是一个谎言。
她当年就是宁愿撒谎,也不想和她产生联系。
原来这么多年来柏溪雪都记得。她注视言真,眼睛中似有水光闪烁。
柏溪雪这一刻真像自己的名字了,溪与雪,都那么浅,一眼就能望到底。毫无防备的年轻的一张脸,专心致志地看着她,像新雪落在地面,好像你怎么践踏都心甘情愿。
但是,为什么要说这些话?这些话又为什么偏偏现在才说?
雪化掉之后就是春天,但是春夜来得太迟。
融化的冰淇淋流淌到手上,言真木木地尝了一口,发现它已经变苦。
于是她只是不动声色地咽下苦水,微微地笑。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正在颤抖。
好冷啊,一个冰淇淋而已,为什么会让人觉得这样冷?
她无助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其实有一瞬间想哭,但却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说:“放下一切?”
“柏溪雪,你还真是不负责任。”她用小小抱怨的语气嘟囔,脸上仍不忘露出柏溪雪刚刚说过的招牌表情。
“还没有补偿我,就想让我放下一切。”
柏溪雪一愣,随后,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等待断头台落下的犯人,不但忽然得到赦免,还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而言真只是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再也没有新生活可以开启了。她面无表情地想,也不会再有什么对不起和原谅。
她已经决定与这一切不死不休。
想见柏行渊,就必须得到柏家的注意。而想要得到柏家的注意,又想要不被视为威胁,以免打草惊蛇。
那最稳妥的方法就是做一只庸俗又张扬的金丝雀。当柏家注意到她的身份,觉得她只是在图钱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找到她,想要和她谈谈,做个交易的。
毕竟大人物从来都这样,从楚露到那些替罪羊,这一路无数的打点,他们总是习惯轻视,总是习惯用钱摆平人。
所以,她对柏溪雪弯唇,温柔地笑:“我们回家去吧。”
第59章 穷一生作侍臣,横蛮善变柔弱天真。
言真踏进门的时候, 柏溪雪承认自己有些紧张。
其实她是不喜欢别人动她东西的人。从小到大,佣人收拾她的房间总要提心吊胆,生怕什么东西收错了位置,便惹大小姐责怪。
只有Y城的房子有配管家和佣人时时打扫, 每次言真过夜后, 柏溪雪必然会皱着眉头勒令佣人务必彻底清扫通风, 不留一丝气息。
因为她痛恨言真身上那种叫人动摇的气味。
明明留宿时和她用一样沐浴露和洗发水, 偏偏就言真发丝间有温存香气,留存在床榻被褥间, 萦绕鼻尖时无端叫人心生软弱。
她最恨言真不用香水,因为这就没有牌子可以责怪。
但为了拍戏买的房子只有一百多平,柏溪雪行程不定,买这套房子纯粹是为了有个落脚处,因此压根没请住家的佣人。
反正言真也不来——按理说是这样的。
谁懂柏溪雪开门那一刻有多心虚——老天, 她这部戏已经在横店拍两周了, 这两周她天天早出晚归衣服鞋子乱扔的,房间和狗窝也没什么区别了!
一只落单已半月有余的jimmychoo,落着灰尘躺在玄关处, 柏溪雪开门时眼疾手快,一脚把它踢进了鞋柜底下。
随后她一抬头,看见客厅桌子上堆满了她乱七八糟的香水和化妆品,两只本该存放在衣帽间的爱马仕, 一只被扔了地上, 一只上次她半夜一点从剧组下班, 困得要死, 回家随手就把它挂到落地台灯上。
直到今天也没再摘下来。
完啦。还谈什么真情流露,什么勇敢表白, 这狗窝似的房子一出来,还有个人形象吗?
柏溪雪盯着那已经散掉的丝带,觉得把自己直接吊上去得了。
她有些绝望地想。
言真倒是没柏溪雪想的这么多,她只是觉得冷。
冰淇淋融化,滴在手上的冰冷黏稠地渗入骨髓里。
她打了个寒战,柏溪雪似乎发现了她的异样,把手伸过来探了探她的温度:“你觉得冷吗?”
大概是还记得她之前发烧的事儿。言真想起自己曾在床上,高热中哭着对柏溪雪说恨她。
现在想来只觉轻飘飘的荒唐。
其实真正恨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是沉默的。
柏溪雪的手指落到额头,指尖是冷的,呼吸却很烫。女孩探究的眼神落到她脸上,亮晶晶的目光,言真却侧过脸,垂下眼,低声说:“我想去洗澡。”
柏溪雪便起身,引她去浴室。
浴室非常宽敞,一贯地带着柏溪雪惯用的玫瑰香,言真并不太闻得出她用的是哪只香水。
或许柏溪雪本身就是荆棘地里阴郁蓬勃的野玫瑰,从来只凭心情用香,没有哪只玻璃瓶子的标签能够命名她。
那淡淡的气味在鼻尖带上了侵略性,言真却不言语,只是看一眼柏溪雪,然后低下头,缓缓地掩上浴室的门。
水声哗啦,热水激起白雾氤氲,言真把水调得很热。
她享受这种热度,甚至带了点贪婪,落到肌肤上轻微的灼痛感,连肌肉也随之放松。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身体深处还是很冷,无论热水再怎么冲洗,也无法融化体内寒冰的核。
再调水温就要烫伤了。热意熏然,她的脸颊已经晕红,沐浴露雪白泡沫堆在肩头,被她轻轻揉搓,顺着水流冲洗,一路向下。
流过小腿,淌过已经泛粉的脚趾。
无比熟悉的步骤,言真故意把洗澡的时间拖得很长,却没等到柏溪雪不耐烦地推开门。
因为柏溪雪正在无比慌张地收拾房间——完啦都完啦!
言真怎么就在自己最日夜颠倒房间混乱的时候来了呢!
柏溪雪在心中呐喊。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像个第一次请心上人到自己房间坐坐的小女孩。
——其实房间也没乱到见不得人的地步,但事到临头,就是觉得哪哪都看不顺眼。
哪哪都想再整洁一点。
她拍拍靠垫,抖抖枕头,甚至有一瞬间想把被子叠个豆腐块。
但最终柏溪雪并没有这样做,倒不是因为她想开了,而是言真突然在浴室里扬声叫她:“柏溪雪?”
“我没带睡衣。”
浴室门开了一条缝,沐浴露热腾腾的香味顺着水汽流淌出来,言真从门后探出一张湿漉漉的脸看她。
“你有睡衣吗?”
柏溪雪有一瞬间手都有点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忽然跳得很快。这不应该,毕竟大小姐身经百战,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然而如今见过了大风大浪的大小姐,却晕船了一样昏头转向。她头重脚轻地站起来:“我去给你拿。”
浴室门打开时柏溪雪几乎是把衣服扔进去的,仿佛里面藏了个吃人的妖精。
水汽朦胧里言真只能看到对方素白纤长的一只手,把衣服往干区台上一抛,瞬间就缩了回去。
很是规矩。
言真披上浴巾走过去时,发现那是一套全新的睡衣,还有崭新的贴身衣裤,一并规规矩矩地叠在一起。
miumiu的睡衣,很千金小姐的款式。言真将它拿在手里,莫名从中读出了老实的心虚味。
她冷笑了一下,装什么乖呢?
但她还是没有说话,贴身轻薄的衣料,细腻勾勒出身体圆润的弧度,言真低下头,将扣子一颗、一颗地慢慢往上扣。
扣到胸围位置的时候,她停下动作,再次扬声,轻轻叫:“柏溪雪?”
对方声音就在门外,应得很快:“怎么了?”
“衣服好像有点问题。”
“哪、哪里有问题?
“背后,”言真听见自己的声音轻柔说,“穿起来不太舒服,能拜托你进来看一下吗?”
按理说她的睡衣是不可能有质量问题的,但言真也不是娇气的人,此前更是从来没因为这种事情开口过。
柏溪雪吓了一跳,赶紧推门进去看。
“是衣服不合身吗?”
言真却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她只披了上衣,oversized的睡衣剪裁,堪堪遮到大腿。浴室更衣区满铺纹路繁复的大理石,纯白长毛地毯上她被热气熏粉的皮肤却更显眼。
柏溪雪的目光第一次避开了,她强迫自己盯着水龙头说话:“言真?”
镜子里的人却对她笑了。
然后,她听见言真轻轻说:“衣服这里有点刮人,你帮我看看。”
她转身展示给柏溪雪看,撩开睡衣下摆,手探入衣服深处,大概是后背处布料有什么问题。
难道是有什么刺绣印花的针脚没收好?柏溪雪走过去,也微微弯了身,伸手探入。
柔滑的布料,她一路摸索,蹙眉专心致志地用指腹感受刮擦。
却猝不及防,被言真抓住了手腕。
她困惑地抬起头,看见言真沉默的表情、漆黑的头发。
还有嫣红的,泛着水光的嘴唇。
不知道为什么一切忽然就乱了。指尖柔软的衣料变作柔滑的丝绸,在指尖化开,骤然升了温度。
柏溪雪心如擂鼓,脸上骤然发烫,手上却一动也不敢动,仿佛生怕自己的动作碰碎了什么。
但触碰到的只是心跳,她几乎耳鸣,胃里一千只蝴蝶飞舞,抓也抓不住。
柏溪雪的脸更红了。
言真咬住唇瓣,眯起眼睛看她。刚才她洗澡的时候,柏溪雪也卸了妆。身上还是那件带着淡淡烟草味的外衣,脸却已是洁净年轻的一张脸。
那张脸愣愣地、又紧紧地盯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瞳孔深处有奇异的亮。
言真在心里玩味地笑,引导着柏溪雪的手一路游走,感受到对方慢慢凑近,熟悉的香气寸寸紧逼,她闭上眼睛已经准备好承受。
却突然听见柏溪雪认真的声音。
“我可以吻你吗?”
她睁开眼,女孩子的眼睛,正像星星一样亮闪闪地看她。
她忽然感到心底一阵恐慌。
但是已经没有回头路。她本就是想让柏溪雪认为她们心意相通,身体本能地点了点头——
随后,世界彻底倒悬。
柏溪雪将她放到了那张美人靠上。她仰面躺着,呆呆地看柏溪雪在接吻前,先解下外衣和腰带,把它们扔到了地毯上。
“刚从剧组回来,我怕弄脏你。”
她听见柏溪雪温声解释,紧接着视线被剥夺,柏溪雪的手撑在她的耳侧,落下了一个绵长的吻。
这是一个气息清澈的吻。带着点漱口水淡淡的薄荷味,如云如雾将她感官笼罩。
柏溪雪动作很温柔,细致地描摹勾勒着唇瓣,小鸟般轻轻吻啄。
那吻一路游走,贴上颈侧细薄的皮肉x身下的人惊慌地呜咽了一声,柔软的弧线也随之绷紧,跟随着接吻隐忍地颤抖。
她便赶紧去安抚,再次放柔了动作,无限缠绵温柔的力度,却惹来对方再一次小声的、近乎抽泣的呜咽。
其实言真并不害怕粗暴的力度,相较之下,她更恐惧温柔。
并不想要那样疼惜的抚触,并不想要被珍而重之的对待,这样的情绪只会叫人觉得易碎,她害怕流露软弱,却又无从逃脱。
一切都乱套了,雪白的毛巾被垫在身下,被人蜷缩的脚趾和颤抖的手无意识抓出褶皱。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究竟为什么事情发现已无法回头。
衣物凌乱地堆到了一起,漆黑的长发扫过肩头,她忍耐着发抖,像破损的琴,渴望用重重的叩击,坠住肉身,忽略灵魂的飘忽,忽略铸铁骨架断裂的痛楚。
她渴望流泪。只有在痛苦的欢愉里,人才能肆无忌惮流泪。
但是这场欢爱并不痛苦。她的眼泪落到柏溪雪身上,柏溪雪抬眼看她,凑过来轻轻将眼泪吻掉。
她是玩火自焚者,夜色中看钢琴燃烧,心知一切都是徒劳,因为弹奏她的人根本不懂。
年轻人是只会像小动物一样湿漉漉地接吻。言真真的恨她——为什么才学会爱,就敢这样迫不及待地将真心不加掩饰地全心全意捧出来?
她怎么敢的。
那样浓情蜜意的热烈,直白的缠绵,亮晶晶的眼里全是她的倒影。如今言真倒是真情愿这是场噩梦了。
皮肉的欢愉和折磨她都能欣然承受,唯独温柔的真心,汗水里能将她几乎逼疯。
“呜……”
腰后垫了软枕。
案板上的鱼进了油锅,在滋滋声里被慢条斯理熬煎,而她无意识地抓住了柏溪雪的手腕,啜泣里低声哀求。
别这样。
不要吻我。
柏溪雪不知道言真为什么哭。她凑过去亲亲言真的额头,用手温柔地将她汗湿的额发拨开。
柏溪雪看见她泫然欲泣的眼睛和湿润咬紧的唇,就忍不住俯下身去,一颗、一颗吻掉她的泪珠。
“别哭啦,”她低声哄,安抚地亲对方耳际,小声咬耳朵,“都是我不好。”
可是越温柔,言真的眼泪就掉得越凶。
她真紧张自己会弄伤她,有一瞬间都想要停下。但是言真并未给她指令,于是柏溪雪手足无措,只好又放轻了力度,手忙脚乱地去吻她。
越哄越哭。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于是吻着吻着,唇舌便成为攻城掠地最柔软的武器。
某一刻言真宁愿自己今晚死在这里算了。
但死亡没有仁慈地眷顾她。
她依然醒着,或许不算清醒,深深地陷在软枕里。美人靠是一个适合的高度,她垂下眼睫,在朦胧的视野中看见柏溪雪正跪坐在她面前,不紧不慢抬眼看她。
裙下之臣原是此意。
然而她无力镇压这场谋逆。水声叫人耳热,动情时她的眼泪又流下来,想要做逃兵,踢踹的小腿却失了力气,只能被人抓住,架在谁的肩膀上,成为一本被肆意翻开的洁白书簿。
唇舌搅动,煎熬心火。
直到从云端跌下来,言真已不知道是半夜几点。近乎失去意识,朦胧中只记得自己被抱到了床上,鹅绒被轻软,雪一样将她覆盖住。
但柏溪雪却是滚烫的,眼睫毛下似乎有漆黑的火跳动。
柏溪雪似乎还是在意自己会弄脏她,因此只是隔着被子伏在她身上,低下头,偷腥小猫似地带了点儿得意地亲吻她面颊。
有一下没一下的,发出小小的水声,欢欢喜喜地耳鬓厮磨。
言真尝到淡淡的咸味,大概是自己的眼泪或是别的什么,一次又一次暗示,其实欢爱真的是饮鸩止渴。
怎么一切都是错位。
如今她坠在柔软的床榻中,筋疲力尽,只能闭着眼睛任由柏溪雪摆布,感受到年轻的热力,不容拒绝地一寸寸侵染上自己的身体。
言真忽然明白今晚为何一直感觉寒冷,原来谜底藏在谜面处。
第60章 而我有个秘密亦无害?
第二天言真是被太阳晒醒的。
许久没有这样睡到日上三竿的体验,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时几乎有些恍惚。
遮光窗帘被拉开一条缝,隔着纱帘,阳光明亮却不至于刺眼。
言真是不喜欢紧闭窗帘睡觉的人。人为隔绝的黑暗总会扰乱她的生物钟,从而叫人头痛。
不过以前和柏溪雪睡的时候总是言真起得早, 而且她也没主动和柏溪雪提过这件事儿。
毕竟金丝雀嘛, 哪能有那么多要求?
所以她也不知道, 这样小的习惯柏溪雪为什么会记得。
如果这件事能追溯到当年她还住在柏家当家教的日子, 那么七八年过去了,柏溪雪的记忆力就不知是该让人感动, 还是叫人感到胆寒。
言真沉默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她昨晚真的没睡好。
本来以为昨晚上床一切就已经结束,没想到柏溪雪洗完澡出来,她们居然又做了一次。
怎么会有人体力这么好……大概是食髓知味,这一次柏溪雪比前面更黏人,磨缠得言真几乎没有办法, 累得直想哭。
混乱得胡言乱语的时候言真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不过也不太重要,反正那些带着哭腔骂柏溪雪的话,对方大概也没有在听。
柏溪雪只是一直在亲她, 哄她,嘴上说就快了就快了,好听极了,手上的动作却没停过。
言真咬牙切齿地想。
不过柏溪雪的服务体验还是……挺不错的。一想到这她就想把自己埋进沙子里去……虽然昨晚垫了毛巾, 但最后, 床单还是湿了。
昨晚大小姐也是纡尊降贵了, 大半夜自己从零学起怎么换床单。
最后手忙脚乱折腾了半个小时, 言真累得自己先睡着了。
如今她将手向下一探。身上倒是被柏溪雪收拾得非常清爽,但身下折痕凌乱, 言真掀开被子看,大小姐居然将床单整张铺错了方向。
言真:“……”
她想叹气,却发现自己昨晚嗓子彻底哭哑了。
腰也好酸。言真彻底放弃。整间屋子都铺了温控地暖,她脑袋还有些晕晕乎乎的,索性赤着脚往外走、想倒杯水喝。
却看见一个身影在厨房忙碌。
柏溪雪居然没去剧组,言真难得看见她系着围裙的样子。
上一次看见,还是在除夕。她也穿着睡衣,系着围裙,将头发随意地扎了起来,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纤直洁白的手臂。
像专心致志做羹汤的年轻爱人。
如果不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可疑焦糊味的话。
言真走近时柏溪雪正试图把一个煎糊的鸡蛋往垃圾桶倒,却没想到一回头就看到了言真。
她像一只偷翻垃圾桶被发现的猫,一瞬间眼里写满了被抓包的惊慌:“!”
言真怀疑如果柏溪雪有尾巴,那么这一刻她的毛一定是炸开的。
但是她并不言语,只是目光幽幽地、从柏溪雪的脸,扫到垃圾桶,只有落到她身后的岛台上。
真奢侈,连厨具都是全套GE Monogram,标签也未撕,一看就是她来之前从未开过火。
一想到这个厨具是汉尼拔同款,再看那个被毁尸灭迹的煎蛋,画面就有种淡淡的幽默。
言真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柏溪雪:“我来吧。”
柏溪雪一愣,想说些什么,言真已径直将她围裙系带抽松,摘下来围到了自己身上。
“你想吃什么?”
她现在才意识到,除夕夜自己想要教会柏溪雪亲手做饭这事。嘴上说着生气,心里其实还是有赌气的成分。
不像如今,下了床,她就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柏溪雪,干脆埋头干活,速战速决。
柏溪雪不懂言真这种复杂的心情,她只是觉得言真好。
毕竟言真好久没给她做饭了呢,她心里有点小小的雀跃,又有些紧张,担心言真一夜醒来,又用金丝雀百依百顺的态度敷衍她。
围裙系在腰上,显得对方腰身纤盈。柏溪雪忍不住走过去,试探性地,从背后搂住了言真的腰。
言真却身体一僵:“别碰那里。”
她回头瞪柏溪雪一眼:“我腰很酸。”
柏溪雪心虚,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好习惯性无辜地眨了眨自己长长的眼睫毛。
于是对方瞪她的眼神更凶狠了。但是也不能怪她嘛!
柏溪雪委屈地想。
她依旧搂着言真的腰,很规矩地松松搭着,但是,昨晚情动耳热之际,便全然没有如今这般彬彬有礼。
昨夜言真的腰在她手里软滑得像一握嫩豆腐,她情不自禁地垂了眼睫,一下又一下亲个不停。
也不是没有想过克制,也不是没有想过浅尝辄止。但是她总觉得昨晚的言真比往日更失控,浑身都像是水做的,每次稍微一动作,便会浑身发抖,带着哭泣呜咽。
她想过放慢速度,但是对方却又一边哭,一边命令她不准停。
怎么能不从命。
虽然这话柏溪雪觉得绝对不能现在说。言真昨晚晕乎乎的,十有八九是不记得了,就算记得,她的面皮也薄。
如今一整套索林根刀具都在她面前,柏溪雪心知自己不能惹——毕竟索林根十九世纪前是产军刀的呢。
刀剑雪亮,她老老实实松手,被晾在一边,看着言真皱着眉头看了眼冰箱,点评:“你的冰箱空得只能用雪窖来形容。”
“凑合吃点吧。”
她单手把鸡蛋敲进碗里。咔。清脆的响,黄澄澄的蛋液随着筷子尖开始飞旋。
一绺碎发垂下来,在言真腮边轻晃。
她侧脸的线条很柔美,柏溪雪突然又想吻她。
但她没有这么做。眼前一切幸福得不真实,叫人心生镜花水月的感叹。
于是她只是克制了呼吸,未发一言,生怕惊扰了什么。
再回过神来言真已经做好早餐,嫩嫩的黄油炒鸡蛋配烤吐司,顺手还打了两杯西芹苹果汁。
柏溪雪肚子配合地咕噜了一声,她真的饿了。
在餐桌边坐下的时候言真才想起问柏溪雪:“今天没有戏拍吗?”
“有啊,”柏溪雪答道,“但是你昨晚来了嘛,我让她们把档期都调后了。”
她轻松地说,把吐司就着鸡蛋送进了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好像一只仓鼠。
连带着话都像撒娇,仿佛只是任性地翘了堂课。
但其实连言真这个圈外人都知道,剧组拍摄调度复杂,涉及灯光道具摄影以及许多演员的档期。
她昨夜来得突然,柏溪雪把工作说推就推,可以想见今日剧组多么兵荒马乱。
真像烽火戏诸侯。
柏溪雪风格一如既往,身为罪魁祸首的言真只是笑:“你小心遭报应。”
她也是边嚼面包边说话,声音懒懒的,好像又回到以前俩人唇枪舌战的时候。
因此柏溪雪也笑,她喝了一口西芹汁,一如既往的无所谓:“早晚的事儿。”
言真把玻璃杯推过去:“那你先把碗洗了。”
柏溪雪照做,厨房里又是一阵叮当乱响。开放式厨房无遮无挡,言真坐在沙发上,看见柏溪雪挽着袖子在一堆雪白泡沫里忙活,手忙脚乱,大叫应该买个洗碗机。
她忽然感到一阵心酸,走过去,从背后勾住柏溪雪亲吻。
越吻越乱。
于是,言真在横店呆了一周,柏溪雪就刷了一周的碗。
这一周她过得可谓是荒唐,将金屋藏娇四个字坐实了十足。
不用再上班,每日睁开眼就是思索如何消遣光阴,心情好了,就做顿饭去柏溪雪剧组探班,心情不好就让柏溪雪推掉档期,两个人出去玩。
反正光阴无用,怎么挥霍都是浪掷。
偶尔柏溪雪会请剧组上下喝咖啡,言真就站在咖啡车边笑眯眯给大家递饮料。
性取向这事在圈内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柏大小姐身边出现人还是第一次,难免让人想起此前柏溪雪身上的一些同性风闻。
没人敢捋柏溪雪的老虎须,但总有好事者大着胆子凑上来问言真,你和那位是什么关系?
言真便含笑把目光投向柏溪雪,说你得问她。
柏溪雪也笑,话说得轻佻暧昧却又找不到把柄,说我也还在讨名分。
大伙便都笑起来,人人都把这当一个笑话。毕竟柏大小姐是什么身份?
不该打听的还是少打听吧。
有时候晚上柏溪雪会带言真去飙车,单独开放的国际赛道,她开一辆阿斯顿马丁,夜色里如急电飞驰。
夜风猎猎吹动柏溪雪的长发,言真侧头看她,看见柏溪雪手臂漂亮的线条。
一个极速的转弯,浮光掠影在她墨镜上闪过,一瞬如石中火梦中身。
几圈下来柏溪雪也会让言真开,车开起来原理其实都一样,但言真总是老老实实地带上头盔,一圈跑下来,时速不过八十迈。
柏溪雪便会咬着烟笑她,好怕死啊。
她也不反驳,只是转头看柏溪雪,说把你的烟给我。
细枝女士薄荷香烟,带着柏溪雪的唇印、烧得只剩一半。言真就着唇印用烟夹抽一口,发现对香烟气味已经能忍耐许多。
烟雾飘散向敞篷车外,她眯起眼睛看,突然问柏溪雪,你的头盔戴好了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她便笑一笑,慢条斯理地将烟摁灭在烟盒。
随后一脚油门,跑车轰鸣,直上两百迈。
强烈的推背感和悬架设计让重力成为一种幻觉,柏溪雪在副驾驶上笑起来,言真眯起眼,感受到气流形成风墙,一种处于暴风眼中心的宁静。
而她肾上腺素飙升,眼前世界骤然在极速中模糊又清晰。
速度原来也是一种暴力。
不怪世人都对金钱与权力如痴如醉,无论世间用多少华丽的词藻修饰,人其实都是激素的奴隶而已。
而她驱使着一切,在光怪陆离的高楼大厦间飞驰,漂移过弯,眼角余光看柏溪雪。
这样的日子开心么?她问。
而柏溪雪只是看着车外,车速又降了下来,黑夜的颜色让车窗玻璃映照着她的倒影。
她看着自己的影子思索,笑着说不知道啊。
人生已经到我这个地步的话,说不开心也没有人信吧。
这倒是真的,言真认真点点头,又问,接下来你行程满吗?
可以调。柏溪雪回答。
那你调整一下吧,她说,我想和你去一个很少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旅行——日本怎么样?
很快得到肯定的答复,言真将车速升起来,汽车飞驰,犹如漂浮在夜色中。
一周过后,柏溪雪在横店的拍摄工作结束,正好赶上柏正言的生日,她飞回B城庆祝。
而言真现在先回Y城。起飞前一晚,柏溪雪突然问,你回Y城之后应该工作假期还没结束吧?
言真摇摇头,问怎么了?
她很快就知道是怎么了。落地Y城,手机飞行模式关闭的第一秒,便弹出新消息。
是柏溪雪的特助联系她,并非总跟在柏溪雪身边的那个小助理,女人的声音更为沉稳干练,彬彬有礼地与言真预约空闲时间。
“柏小姐计划在Y城与B城各赠予您一套房产。目前已物色好几处,如果言小姐您有空,可以随时来看房。”
像滥俗小说里的情节。金丝雀的生活姗姗来迟,与之一起到来的还有柏溪雪送她的一辆阿斯顿马丁,正是那夜她们飙车的同型号不同色。
言真随陈特助去看房,很快敲定。一套紧挨园林的庭院,一套使馆区大平层,整面宽阔洁净的落地窗,可见河水缓缓流过晨曦。
多么浮夸的画面,从公证处走出来那一天,她只觉得故事荒谬如走在云端,莫名其妙地想冷笑,心道原来这便是广告词中的梦想生活触手可及。
而她告别陈特助,便掏出手机,给卢镝菲打了个电话。
“喂?”
女人的声音在手机里响起,言真看着街边车辆川流不息,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冷静地说:
“差不多该谈正事了,我们见一面吧。”
她用了陈述句的语气,并非是在邀请。卢镝菲并没有对她的命令生气,只是听到对面火机响起的声音,问:“你怎么也抽烟了?”
“吸烟等于慢性自杀哦。”
但言真手里其实没有香烟。
她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随身带一只打火机把玩。
砂轮摩擦的声音很悦耳。
她并不反驳卢镝菲:“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