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模糊时灵魂就此消散吧。
言真没想到的是, 那个冬夜之后,她居然真的病了。
起初只是若有似无的胃痛,她并没有太在意。反正她一直都有胃病,当年第一次在柏溪雪面前犯胃痛, 把大小姐吓得不轻, 开着迈巴赫一路狂踩油门送去, 兴师动众好似自己得了绝症。
言真当时捂着脸, 怀疑自己第二天就会上什么八卦新闻。
最后做完胃镜医生对着单子直摇头:“轻度胃溃疡,之前是不是一直不按时吃饭?是不是一直压力很大?现在的年轻人, 别老想着事业啊减肥啊,身体最要紧啊。”
她只能苦笑。
胃算半个是情绪器官,这么多年她过得心惊胆战如走钢丝,不坏掉才算问题。
慢性病。她也懒得去医院再折腾,左右不过是再被胃镜捅一轮, 然后又被医生训。
更何况, 马上就要过年了,人人手头工作都紧。
言真不想请病假给别人添麻烦。毕竟,过年多好呀, 距离除夕还有一周,市政已经把行道树挂满红灯笼。
据天气预报说,今年是个暖冬,最适合家人团圆外出度假, 人人脸上带着迎接悠长假期的轻松。连互相不待见的同事, 也能在高铁助力抢票时一笑泯恩仇。
行政往落地窗上贴好硕大的福字, 下午晴好的阳光落到言真脸上, 她微笑地看着这一切。过年真好,虽然除了言妍她已经没有家人, 但看见大家都期待,也难免被感染幸福。
至少她希望是这样的。
Chris家在北方,已经提前订票飞回家了,工位上旁少了个人叽叽喳喳,言真耳朵都有些寂寞。
她又一次在卫生间干呕,却没吐出东西。走出来是正好撞到谢芷君和江心柔。
言真有些意外:“你们怎么来副刊这边了?”
江心柔扑过来抱住她:“找你啊!”
谢芷君在江心柔背后无奈地举起手机:“给你发消息了,你没回,我们想问你今晚要不要一起去吃火锅?”
她没回的时候当然是在吐。
杂志社除夕前给大家多放了一天奖励假,所以今天也算过年前最后一天班了。谢芷君和江心柔都是本市人,估计今晚吃完火锅,明天就直接回家去了。
言真忍不住嘴角翘起来:“好啊,不过我最近胃有点不舒服……”
江心柔直起身子如临大敌:“要不要我俩陪你去医院?”
“没事,慢性胃病了,医生开什么药我都知道,”言真摇摇头,“我今晚吃清淡点的吧。”
江心柔依旧迟疑:“可是……”
谢芷君却打断了她的话:“没事,我们今晚拼个鸡汤锅底,我俩严格控制她饮食。”
她拍拍言真,笑着说:“走啦!”
言真感激地看她一眼。
如果是世界上有谁最怕下班,那言真大概可以列入到这张心理变态的量表里头去。
她最怕长假前的最后一天班,最怕从人声鼎沸的地方走回一个人的出租屋去。
谢芷君大概也意识到这点。
转岗后,她们曾浅浅交心,得知她家庭变故的谢芷君放下啤酒,痛骂她这么多年死要面子活受罪,也不知道嘴硬给谁看。
末了却又紧紧抱住了她。
言真被训得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心里却感谢她的拥抱。
有朋友还是很好的事情。
最后三个人的火锅如期举行,谢芷君和江心柔果然很严格地盯着言真的碗,每一筷子都不放过。
言真只好举手投降。
就要放假了,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放松。言真捧着热水小口小口的喝,看谢芷君和江心柔各自举着啤酒和奶茶捧杯。她笑着,觉得脸颊也随着咕嘟咕嘟的火锅发烫。
明亮的温暖的空气将她环绕,人太多啦,觥筹交错,让她也随之傻乎乎地发醉。
吃完火锅走出商场时谢芷君走过来摸她的脸,问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对方的手指又软又凉。
大概是缺氧闷的吧。她嘻嘻笑,又问,你们今晚是不是都直接回家了啊?
得到肯定的答复,她又笑起来,朝她们挥手,那提前祝你们新年快乐哦!替我和伯母伯父问好!
然后,她转头跳上回家的士。
回到家果然疲累,言真回完谢芷君安全到家的消息,长长呼出一口气,难得畅快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就一头栽倒在床上。
直到她被烧醒。
凌晨三点,三十七度八。多么叫人崩溃的过年开局。
言真挣扎着将探热针放回床头柜,给谢芷君江心柔各自发了提醒消息,想了想,试图半夜爬起来去挂急诊。
可惜挣扎无效,手机一关,她彻底昏迷。
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手机铃声响得不依不饶,将言真惊醒。
她烧得想吐了,艰难地按下接听。
“喂?”
竟然是柏溪雪的声音。
大小姐声音明快,精神饱满地发号施令:“我飞机到Y城了,你是不是也休假了?今晚来我这边。”
倒是很体恤,没再半夜三更折腾她去接机。
言真笑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她猜自己现在体温肯定不止三十八度了,脑袋烧成一团浆糊,看什么都有重影。
她想尽量有条有理地说,对不起,我可能发烧,今晚不能去陪你。但是一张嘴,只觉得嘴唇干裂得厉害,胃里翻江倒海,就有强烈的干呕感袭来。
“喂?”
啪嗒。手机掉到地上,她扶着床边,开始剧烈呕吐,几乎要将肺腑吐出。
“喂???”
手机那端再也没有声音。
柏溪雪从耳边缓缓放下手机,看着屏幕一片死寂,只觉得心底惊骇。
言真生病了?
她不敢挂电话,只能大步流星地跑出去。
跨年颁奖后,她人气再度上涨,即便是今天的半私人行程,也有大量粉丝接机。
她在安保人员的护送下匆匆往外走,无数的鲜花和横幅挥舞在眼前,让柏溪雪眼前一阵阵发花。
往日的她必定闲庭信步,朝粉丝们飞吻招手离去。
但今天她心急如焚,只能一路小跑,让安保在人群中杀出血路。
一双双挥舞的手拦在眼前,面对公众,她不能发火,只能一次次双手合十,鞠躬,道歉。
“抱歉,大家让一让,今天我真的赶行程,非常不好意思。”
粉丝骚动,有些微不满。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和那么多人道歉。
倘若从前,她早一点就炸——大小姐从来矜贵漂亮,何曾受这样的委屈?
但是今天,她不敢流露任何不悦,也不敢让助理拦人,只能深深鞠躬,祈求谅解。
她真的怕自己万一情绪失控,做出什么举动上了娱乐头版,炒作发酵,又会连累言真。
柏溪雪第一次如此狼狈。
一直到上了车仍惊魂未定,她抬眼看镜,才发现自己脸色苍白。
言真的电话依旧没有动静,她压抑住砰砰乱跳的心,想也不想,斩钉截铁道:“去她家。”
直到汽车飞驰,她才发现,这么多年,她原来一直将言真地址记得如此清楚。
柏溪雪庆幸自己将她出租屋的钥匙一直带在身上。
她推门而入,熟悉而陌生的空气,再次将她包围。房间一切陈设似乎都和她上次来一样,仍是简洁干净的客厅,柏溪雪抽了抽鼻子,却闻一丝淡淡的呕吐物味道。
她心下一沉,大踏步走入房间。
呕吐物的味道更浓郁了,她看见言真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
“你……你怎么了?”
没人回答,房间里陈设没怎么变过,只有她的被褥十分凌乱,有挣扎过的痕迹。
柏溪雪走过去,看见言真苍白的脸和烧红的脸颊。
好烫。
她憔悴得像一枚纸糊的月亮,面颊和嘴唇却都烧着火。柏溪雪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探,果然满手滚烫。
她几乎整个人烧晕过去,桌上有一支小小的体温计,盖子也不知道掉到了哪里。柏溪雪低下头,看见手机在地上,她轻轻按亮屏幕,发现果然还和自己通着话。
她几乎不敢想,如果自己不来,言真会怎么样。
柏溪雪拿起那枚体温计,顾不得地上那滩腥臭的呕吐物,她蹲下来,轻轻拍言真的脸。
“言真?”
对方却没有回应,双目紧闭,漆黑的头发被额前的汗水打湿,仿佛陷入了一个悠长的梦里。
言真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好的梦了。
她小时候发过很严重的一次烧,体温计直升到四十度,把她妈言意明吓坏了,半夜十二点,全家人出动,架她去看急诊。
她住院住了整整一周,实在是记吃不记打,进去时那些输液吊瓶的折腾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每天晚上她妈和她爸都轮番陪护。
南方有种说法,把小孩发烧称为“打败仗”,她确实像可怜兮兮的小士兵,无精打采忽冷忽热,夜晚总是睡得不安稳。
但每次醒来,总有人在床边亮一盏灯。
她妈言意明是铁血派,为了让她多喝水促进代谢,一到喝药的点就会把她喊起来。
她爸倒是怀柔,水喝到最后,总会轻轻拍她的后背,说喝不完就算了。
但无论如何,每杯倒给她的水都是温热的,流入肠胃,正好是妥帖的烫。
令人怀念的温度。
她闭着眼睛,迷迷糊糊,感觉到似乎有人再量她的体温。
对方的手很凉,奇怪,怎么这么冷?她的身子却又烫得多,言真浑浑噩噩地想,是冬天吗?
好像确实是冬天。就快要过年了呢。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大家的手总是冰冷冷的,要进了屋子,一家人围在一起,脚下踩着暖脚垫,手上烤着电暖炉,身子才会热乎起来。
那么,现在她应该是和家里人一起挤着烤火吧?
好像还在一起看春晚,诶,好快,怎么忽然就除夕了呢?
其实春晚也不是每个节目都好看,不过是大家为了热闹,才会凑在一起看罢了。
她还记得每年除夕都是好大阵仗,要贴挥春和窗花,要煮柚子叶水,要把家里忙前忙后地大扫除。
她和言妍永远搞不懂一些吉利意头,小时候常常挨骂,她爸就慢悠悠笑着,提着除夕要料理的鱼走进厨房。
总之,言意明永远是她们这个家当之无愧的指挥,她脑子转得快,调兵遣将井井有条,全家人都唯她马首是瞻。
等到全家人终于安定下来,春晚已经开始。她们挨在一起,点评每个节目,看着看着就各自犯困,直到被辞旧迎新的鞭炮声惊醒。
于是又站起来,忙忙碌碌关门关窗,抢救晾在阳台的衣服。
爆竹声中一岁除。真好。
言真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幸福的年了。
她把脸埋在温暖的被窝里,踏实得像十六岁寒假的第一天。
却不知道是谁,开始拍着她的肩膀。
“言真,醒醒。“
谁啊,真讨厌,不是说今日不用上学吗?
她把脸用力埋进被子了,想要躲开。那个人却一直不依不饶,想要把自己从被子里揪出来。
三十九度半。
柏溪雪拿着体温计脸色凝重。
她实在不能再放任言真这样烧下去了,言真似乎已经开始打冷颤,温度大概还要往上升,她心一横,弯下腰一把将言真从被褥深处拽了出来。
言真却忽然尖叫一声。
“为什么你们都不肯放过我!”
究竟是谁一直抓着她不放啊,她才不想醒来,清醒时要面对的一切都那么残忍,她宁愿从此睡死过去,再也不见任何人。
言妍呢?言意明呢?还有她爸呢?
为什么没有人管管,让陌生人进了她的家?
如果她家里人在的话,才不会让她受这么大的委屈。
全世界都欺负她。
如果言意明还在,她一定会在萧若华朝她递出那张十万块钱的卡时冷笑,反问谁在乎这几个破钱?带着你的卡滚回去!
她从小就知道言意明性格刚强。上小学的时候,她和班上小孩打架被挠花了脸,老师却因为对面是自家亲戚拉偏架。她回家哭得像个花面猫,言意明知道,直接杀过去理论了一番。
最后小孩被家里人训了一顿,哭着过来和她说对不起。
言真从此一战成名,人人都知道她有个不好惹的妈。
只要妈妈还在,她就不会受委屈。
可是现在妈妈不在了。
梦境消散了,言真的眼泪流进了被子里。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小小的出租屋,精疲力尽,睡在呕吐物旁边。
好累。
这么多年她真的很辛苦,兢兢业业地工作,粉饰太平地生活。柏溪雪不高兴了,她要哄,连前女友和未婚妻分手了,对方找上门来,她也要拍着肩膀开解安慰。
那谁来对她好?
谁都不会来对她好。人人都仗着她是一个孤女,身后全无退路,所以人人都可以来侮辱她、放弃她,随便施舍了些什么,都称得上是天大的恩赐。
一张十万块钱的卡,一杯头顶倒下的红酒,一个久别重逢后矜持的笑。
萧若华、柏溪雪、沈浮。
她真的好恨她们所有人。
柏溪雪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看言真蜷缩成小小一团抽泣,像受了欺负的孩子,没有声音,眼泪却一直流淌。
那样烫的眼泪,好像有无尽的委屈和哀伤,曲折地流进柏溪雪的掌心,几乎将她烫伤。
柏溪雪的心如同被万箭刺穿。
她俯下身,将言真一把抱了起来。
言真比想象中还要轻。
滚烫的肌肤猝然接触冰冷空气,她又开始打冷颤。柏溪雪听见她牙齿发抖得格格响,自己也随之心碎。
服侍人的事情她以前很少做,柏溪雪笨手笨脚地替言真穿好衣服,套上袜子,直到把对方裹得像头小熊。
但言真还是在发抖。
她一刻也无法忍耐,抱着言真一路下楼,车门砰一声关上,抬头便说:“开车。”
“去医院。”
第42章 流浪到地中海,终会蝶泳
柏溪雪第一次见言真病得这样厉害。
车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医院, 言真的体温几乎把护士吓了一跳。降温的冰袋被急匆匆拿来,明明冷得发抖,却还要在颈侧和腋下夹冰袋,言真的脸色苍白, 柏溪雪几乎不忍看。
她戴着口罩和鸭舌帽, 失魂落魄地跟在众人身后, 看护士拿着一篮子试管来抽血。橡皮筋绑住小臂, 言真血气不足,连指甲都呈现淡淡的紫。
要护士反复提醒, 用力握拳又松开,才缓缓抽够五管血。
小助理抱着小篮子一路奔去化验室。
化验结果出得很快。除了流感,还有轻度贫血和呕吐导致的脱水。护士很快就把吊瓶挂上,冰冷药水流入血管,言真很快就在睡梦中蹙了眉。
柏溪雪忍不住去问能不能调慢点, 却被护士拒绝:“柏小姐,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这已经是最慢滴速,病人现在脱水严重, 需要尽快稳定。”
这样直白的拒绝,柏溪雪这辈子也没经历过几次。她想发作,却又不知为何忍住了脾气,只小声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好受点啊?”
护士也叹了口气:“病人现在挂的是钾液, 输液过程觉得发冷或者发疼都属于正常情况, 所以我们都会尽量把滴速调慢。”
“辛苦您用小被子盖一下手吧, 保温到位会好些。然后我再给您拿个热水袋。”
柏溪雪忙不迭道谢。
言真还没有醒。特需病房很大, 她躺在病床上,身形薄得像一张纸。
明明睡得这样沉, 呼吸却很轻。护士给了热水袋,她小心翼翼垫在言真的手下,又用被子轻轻捂住手背,在病床边看着她苍白的脸发愣。
一个小时前,她滚烫的眼泪仍滴在她手上。柏溪雪沉默垂眼——其实,她知道眼泪里,有多少是对她的恨。
因为她知道自己从十七岁开始,就在渴求言真恨她。
如果不能得到她的爱,就让她去恨她吧?谁说这种玉石俱焚的恨,比不上爱的纯粹?
柏溪雪厌恶言真那一种温柔的、包容的眼神,好像充满了同情,无声地说着:我不爱你。
我可怜你。只是因为你爱我,所以我才委身于你。
谁想要那样的怜悯?她为此咬牙切齿忍耐,一次次在言真崩溃时期待,那双美丽的眼睛会像濒死的羚羊般流露恨意。
等到那时,她便终于可以轻轻笑着说:“你看啊,原来你也恨我。”
“我们现在终于是平等的了。”
但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错了。
看见言真痛苦的样子,她一点都不开心。柏溪雪紧紧咬着下唇,现在她好害怕言真恨她。
一切却都为时已晚。
如果言真真的不要她,她该怎么办啊。
柏溪雪趴在病床边缘,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要不还是等言真病好了,和她好好道个歉吧……但是,怎么道歉又是个问题,她这辈子还没跟谁道过歉呢……
而且,言真会不会不接受啊……毕竟,之前她做的事确实是有那么一点过火——好吧,与其说过火,不如用罪大恶极来形容好了。
柏溪雪在心里绝望地复盘自己做过的所有事,越想越觉得希望渺茫。
但是。她又直起身子,忍不住想——但或许也没那么糟吧?
毕竟她可是柏溪雪诶!从小到大,不都是她随便朝大家笑一下,所有人就都感激涕零地接受了?谁敢朝她生气?
没有人敢。
那么,言真应该也不会真生气……吧?
好吧,她会的。
一番虚伪的自我鼓励后,柏溪雪终于还是无精打采地低下了头——没救了。覆水难收,她真的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要怎么挽回。
她意志消沉地坐在陪护椅上——算了,明天的难题,还是交给明天的柏溪雪思考吧。
她起身向外走去,却忽然发现小助理仍守在病房会客区的沙发上。
她似乎在给家人发消息。柏溪雪走过去,听见她小声道歉,说自己可能还有工作,明天除夕回不去了。
“妈,我们这边事情真的很急……我们老板不会放我走的,对不起,后天我一定回家……”
“你回去吧。”柏溪雪却忽然说。
小助理转过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诶?”
很快,她的眼神就流露出紧张:“柏小姐您听我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
“我没打算把你怎么样,”柏溪雪摇摇头,“我是说,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按照……”她思索了一下那个名词,“按照法定节假日,明天也该放假了吧?你今天干脆早点下班。”
“不会扣你工资的,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她低下头,笑了一下,“新年快乐。”
言语永远不如行动有力。她没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直接伸手做了一个请离开的动作。
事已至此,小助理自然从善如流,跑路前不忘关心一句:“您记得让言小姐醒了多喝水哦!”
柏溪雪点头,满脸温柔地弯了弯唇——她才不打算把这关心告诉言真。
现在,偌大的病房,只剩下她一个人对着窗外发愣。
已经是下午了,窗外阳光很好。异木棉次次来都在花期,蓝天配上Y城常绿的植被,甚至给人一种在夏天的错觉。
但病房里总是很冷。反正也没有人能看见,柏溪雪索性蜷在言真的病床边发呆。
其实,她很理解助理的惊恐。因为在以前,这种事绝不会发生。
倒不是说她是个多么吝啬的人,只是以前的柏溪雪眼里从来没有“体恤员工”的概念——钱给够,不就行了么?
远超市面行情的薪酬和年终,一年一度报销出国机票的年假,她历来习惯用金钱收买人心,让人死心塌地为她卖命。
但是今天,她忽然觉得一切都很没有意思。
她恹恹地抱着膝盖发呆,看日光的窗格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朝日落方向移动,没有思考出结论。
吊瓶要输完了。柏溪雪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按铃。
听到铃声,言真醒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睡梦中似乎听到过无数焦急的声音,哐当哐当,有人一路奔跑。她仿佛彻夜奔袭,汗水浸湿额发,不知道有谁替她擦去,又一次次轻轻蘸着温水,一点点沾湿她干涸的唇。
直到她睁开眼睛,听到身边有人低声打电话。
一把柔和的女声,英文夹杂中文,编织成一匹柔滑的锦缎。她晕晕乎乎侧耳听,对方似乎要从港城转机去佛罗里达陪家人过年,却遇到了什么麻烦,在Y城耽搁了。
她听着听着八卦心就起来了,不知不觉竖起耳朵,却越听越不对劲。
怎么感觉她就是那个麻烦?
言真缓缓地把头转过去——打电话的人是柏溪雪。
她没有注意到言真的目光,仍在说话,难得恭顺的语气,似乎对面是一位长辈。
言真记得柏溪雪的母亲顾漪出身名门,顾老太太当年也是只手遮天、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她老人家早已退休,隐居到佛州享受冬日阳光去了。
听说顾老太太很是宠爱自己这小孙女。柏溪雪居然为了她,把飞去佛罗里达的机票退掉了?
言真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心情。
倒是柏溪雪放下电话,忽然注意到她醒来:“你醒了?”
她俯身过来,温凉的手背贴住她额头:“好像确实是退烧了。”
——我怎么在这?
言真想问,一开口,却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
柏溪雪却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我打电话给你,你在电话那头哇哇吐,吐完就没声了,我只好过去找你,一进房间就看见你和一堆呕吐物躺在一起,体温计都要烧爆表。”
她的嘴倒还很厉害:“我差点都想问你,我有那么恶心吗?一接到我的电话就想吐?”
言真虚弱地翘了翘嘴角,倒也没有真心在笑,只是一想到柏溪雪会越过那摊呕吐物把她带下楼,就觉得画面滑稽得难以想象。
毕竟她记得柏大小姐当年洁癖要多严重有多严重。在一起第一年,她和一群狐朋狗友在酒吧玩乐,喊她打扮好去作陪。
她脸上不过敷了薄薄一层粉,接吻时柏溪雪一靠近,就皱起眉头,嫌恶地让她立刻卸掉。
被几个女孩环绕,嘻嘻笑着打量的感觉她至今记得。
她看着柏溪雪的眼睛,很真诚的语气:“谢谢你啊。”
然后,她便不说话了。柏溪雪的手抬起来,又放下,言真以为到这儿,她就该走了,没想到柏溪雪却走到床头,给她倒了杯热水。
“喝吧,护士跟我说,让你醒了之后多喝水。”
言真伸手去接,却又被柏溪雪按住:“你还在打吊瓶。”
她愣愣地抬起头,才发现有一根长长的透明细管,一路从吊瓶蜿蜒连到自己手背上,回过头,柏溪雪已经将茶杯递到唇边:“喝吧。”
“我试过了,温的,不烫。”
言真还是妥协了,张嘴喝了一口。妥帖的暖意,一路落到胃里。
于是她又低声说:“谢谢。”
喝了口水,她声音正常多了。只是清冷冷的音调仍有些沙哑,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倦怠。
柏溪雪看过去,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言真的侧脸,依旧是沉静的眉眼,又长又直的睫毛,垂眸时无端有些冷意。
她想开口,又被言真冷冷的一眼堵了回去。
柏溪雪如鲠在喉,却又不敢发火,只好默默坐回去,用幽怨的神情表示抗议。
她觉得自己今天受的委屈多得不得了。
不过。柏溪雪悄悄眨眨眼睛,又觉得事情还没那么糟。
言真就在这里,难道她还能跑?
跑了也能抓回来。
一想到这,她的心情就愉悦多了。
于是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坐回去。
言真抬头,才发现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下去了。
冬天天黑得早,即便如此,昏睡一天一夜的事情也教人震惊。她轻轻地动了动麻木的手指,看窗外幽蓝的天空,一点点暗下去。
柏溪雪顺手拧开了灯,低头继续看剧本:“有什么事就和我说。”
“……护工呢?”
“没叫啊,有事叫我不就行了。”
“……你不回去吗?”
“回去哪儿?你今晚要住院。”
“……”
脑海浮现出一个不妙的结果,言真有点不敢接受:“你今晚睡这?”
柏溪雪抓着荧光笔抬头,同样回她一个反问句:“不然?”
“……”
大小姐今天是怎么了。言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她挣扎了一下,想要下床,却又因为高烧刚退,身子晃了晃。
柏溪雪过来扶住她:“你想去哪?”
言真顿了顿:“……去卫生间。”
柏溪雪垂眸:“那你等一下。”
她走过去翻包:“你发烧时出了好多汗,我把你袜子脱了。”
“然后我让助理拿了你这两天住院的换洗衣物。”
她蹲下来:“我先帮你把新袜子穿上。”
来不及拒绝,言真已经感觉自己的脚踝被柏溪雪握住。
“你浑身上下怎么都这么冷。“
她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言真。指腹慢慢摩挲骨骼上那层薄薄的皮肉,带来一丝暖意。
这角度言真以前只有在床上时才见。
她下意识往后小小地退了一下,却又因为被抓住脚腕,被柏溪雪不着痕迹地拽了回来。
“你怕痒啊?”
柏溪雪笑了起来,弯起眼睛仰头看她。
言真的指甲悄悄陷进了被褥里,她垂眸,再次用冷冷的目光凝视柏溪雪:“我怕冷。”
“你不穿的话我就直接去卫生间了。”
柏溪雪只是眨眨眼。下一秒,她就恢复成那副乖巧的表情,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给言真套上了袜子。
屈起的指关节缓慢滑过皮肤,柏溪雪轻轻一笑:“好了。”
她把一双新的软拖放到言真脚边。
言真默默起身,趿拉着拖鞋,正要去够输液瓶。柏溪雪却已经先一步,把它给挑了下来。
“……你又要干什么?”
言真已经彻底搞不懂柏溪雪今晚是在发什么疯了。
“陪你去卫生间啊,”柏溪雪只是很无辜地说,“你手上打了留置针,一不小心磕了碰了该怎么办。”
她又长又翘的眼睫蝴蝶一样地闪:“我告诉你我晕血啊,到时候就别指望我来救你了。”
“……”
言真已经懒得跟她说话,转身就走。
话虽如此,她其实走得很慢,发烧实在元气大伤,柏溪雪推着输液架,两步就追了上去。
言真真恨特需病房这么大,去个卫生间都走这么久。
好不容易挪到了,柏溪雪腾出了抓输液架的手,正要替言真开门,言真却趁机将输液架一把拽了回来。
她手上还有吊针,柏溪雪也不敢真跟她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抓着门把的手被言真啪地打了一下。
然后言真将门一把拉开,侧身闪了进去。
“别跟着我上厕所。”她咬牙切齿地说。
最后,门内侧传来反锁的声音。
只剩下柏溪雪一个人站在门外发愣,手臂上还有刚刚挨言真一巴掌的疼痛。
被打了。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坐回沙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言真生气的脸,她就觉得心情有点好。
于是柏溪雪轻快地晃了下腿。
嘿嘿。
第43章 低八度能令我动人吗?
言真觉得柏溪雪今天简直太不对劲了。
从她醒来开始, 柏溪雪的眼睛就一直黏在她身上。吃药,喝水,量体温,风吹草动即刻响应, 把护士都吓了一跳。
直到她此刻躲在厕所, 依旧感觉, 有一双闪亮亮的眼睛在门背后, 望穿秋水。
……该不会柏溪雪才是吃错药的那个吧!
言真心情复杂地站在门旁,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怕开门。
迎着这样殷切的眼神, 实在是太大压力。她承认自己今天不想给柏溪雪好脸色看,但对着这样一张漂亮又可怜巴巴的脸,言真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更别提这棉花还会眼泪汪汪、呜哇乱叫地喊痛装可怜,简直太可怕了!
言真用力闭眼,反复做心理建设, 终于下定决心, 一把拉开门。
柏溪雪却没在门口。
护士送晚饭过来了,小推车上袅袅飘出饭菜的香气,柏溪雪正忙着把饭菜端到小桌板上。
“你出来啦!”她一手端着饭, 一手端着菜碟,看起来忙得腾不出手,“待会你就坐这儿吃吧?”
她对言真灿烂一笑。
言真只觉得小行星提前撞地球了。
这样一个表情温良的柏溪雪,是外星人假扮的吧?
她神色复杂地坐下, 终于忍不住开口:“……柏溪雪,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柏溪雪于是也眨着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看她:“啊?什么事儿?”
演戏她是一流的, 在装傻充愣这件事儿上, 柏溪雪能拿影后。
言真意识到这一点,心情复杂——好端端一个女明星, 不去大荧幕挥洒演技,在她面前晃悠个什么劲?
她也懒得和柏溪雪装了,直接拉开椅子坐下,举起筷子就夹菜。
柏溪雪却把那碟菜移开了:“这个不是你的。”
“这碗粥才是,”她把碗挪到言真面前,“护士说你肠胃还在恢复期,这俩天只能喝流食。”
她煞有介事:“这碟菜是我的家属餐。”
什么家属餐?护士刚刚说的明明是陪护餐。
言真无意辩经,默默去拿勺子。
不出所料,勺子又被柏溪雪抢先一步拿了起来。
“你是病号,”她一本正经地说,“病号怎么能自己吃饭呢?”
“我来喂你吧,”她兴致勃勃地举起勺,“啊——”
一勺热腾腾的白粥,盛在白瓷勺里,被柏溪雪轻轻吹凉。
米汤独特的香气飘进言真鼻子,温暖的瓷勺贴在她的唇上,微微润湿干涸的唇瓣。
好饿。她下意识张开嘴,喝了一口。
直到食道感受到那种久违的温暖,言真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
昨晚吃的火锅,估计早就吐空了。
言真的眼睫毛动了动,又想起早上的兵荒马乱。多神奇啊,每次自己最狼狈的时候,身边好像总是柏溪雪。
她心里轻轻叹气,忽然就歇了和柏溪雪吵架的心思。
“今天谢谢你。”
言真真心实意地说。
她又喝了一勺柏溪雪舀的粥,泛白的唇含住白瓷勺,又很快放开。
她一勺一勺地吞咽,像某种警惕又饥饿的小动物。柏溪雪看她垂眸,睫毛在眼睑投下小扇子般阴影,不知为何又想起早上的事。
在睡梦中,言真尖叫,眼泪沾湿睫毛,绝非此刻这样平静的神情。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柏溪雪克制着自己,不想那个答案。
她也没有再说话。一时间,病房里只有碗碟碰撞的轻响,一顿饭就这样安安静静吃完了。
晚上吊瓶终于吊完了,但留置针还在手上,言真又有些低烧,被护士叮嘱先别随便洗澡。
柏溪雪绞了热毛巾替她擦身上的汗。她第一次做这种事,有些笨手笨脚。
言真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闭上眼,任由柏溪雪将热毛巾覆在她脸上,慢慢描摹出她眉目的轮廓。
腻在颈子上的汗被擦去,柏溪雪挽起袖子露出一双纤细雪白的臂,热意中一片水意淋漓。
她的呼吸垂在言真后颈,若有似无的痒意。言真闭上眼,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水,无孔不入的味道,混着医院冷硬的消毒水气息,像童年时高烧的一场梦境。
柏溪雪的手探入睡衣之下。
隔着薄薄的一次性毛巾,她摸到言真后背凸起的蝴蝶骨。
那么瘦,有一瞬间,柏溪雪觉得自己真的触碰到一只在标本针下微微颤抖的、单薄的蝴蝶。
她将手继续往下滑,掌心下的肌肉微妙颤栗、滚烫,腰线紧绷,柏溪雪抬起头,发现言真的手指不自觉抓紧了栏杆。
她在紧张。
这么多年,她似乎总是在扮演照顾别人的角色,而没有被照顾过。
柏溪雪想起自己有一次在床上不小心弄痛言真,给她上药时,言真似乎也是悄悄抓住了被褥,垂着眼,任由自己被分开。
以前她觉得好玩,欣赏言真慌乱如欣赏鸟雀挣扎。但如今她忽然心下酸软,忍不住哄小女孩般,揉了揉言真的头发。
掌心传来柔软触感,绒绒的,像小动物的毛发。她蓦然心生爱怜,却又不敢惊动,只好低头,小心地吻一吻她的发梢。
言真却没有反应。
过了一会,她听见对方问:“擦好了吗?”
声音中没有任何感情。
言真感受到柏溪雪的手离开了,她低着头,将一次性毛巾扔进垃圾桶,又把热水倒掉。
她似乎有些沮丧。
言真一瞬间心里有些不忍——布菜、盛粥、擦洗,柏溪雪今晚能做到这些,真是姿态低到尘埃。
但转念她心底闪过一丝苍凉的好笑。世界上比这更狼狈更仓皇的大有人在,怎么柏溪雪弯一弯腰,就叫人觉得低姿态了呢?
她于是别过脸去。
二人再度无话。
夜晚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病房空空,两人沉默,目光却又总是在不经意间,尴尬地撞到一起。
言真假装自己是一个瞎子。
晚上睡觉前柏溪雪问她们能不能一起睡。
目之所及只有一张病床。言真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睡哪?”
顶着她质疑的目光,柏溪雪迎难直上:“我想和你睡一张床上。”
“我怕你晚上冷,或者不舒服了,我却不知道,”她小声说,看起来可可怜怜的,“我保证我不会挤到你的。”
“不行。”
言真无情地拒绝。
都发烧了能不能让她清净会儿——她本想这么说,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久违地重拾了金丝雀的修养,放柔了声音问:“你就不怕我传染你吗?”
柏溪雪洋洋得意:“我打流感疫苗了。”
“……那也不行。”
言真的声音迅速垮了下来,坐在病床上满脸戒备:“你要么睡陪护床,要么自己回家睡。”
“护士说我今晚要十点前睡,晚安。”
像是逃跑,她啪地一声把床头的灯按灭了。
于是,只剩陪护床那边的小灯孤零零地亮着,柏溪雪一个人沉默地站在黑暗里。
“小气鬼。”
她撅着嘴巴小声嘟囔,最后还是乖乖地爬上了陪护床。
毕竟,她确实怕言真把她从床上踢下去。这女人无情无义,一旦较起真来,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柏溪雪一肚子郁闷,心烦意乱地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脸,终于忧郁地睡着了。
直到半夜被枕头下闹钟震醒。
……真是叫人崩溃。
这么多年柏大小姐的起床气恶名在外,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会为了叫人吃药,半夜调闹钟爬起来。
柏溪雪把闹钟按掉,咬牙切齿地披衣服,拧亮小夜灯,开始冲药。
热水倒入杯中,她轻轻搅拌,明知待会就要把言真叫醒,仍忍不住小心翼翼,生怕勺子碰撞发出声响。
柏溪雪忍不住自嘲地笑一下,心道自己也是栽了。
她放下杯子,想把言真叫起来,伸手一摸,却又摸到满脸汗。
言真又烧起来了。昏黄灯光下,她两颊酡红,双目紧闭,额头的温度烫得惊人。
她似乎陷入了一个混乱的梦境,断断续续,呼吸很乱,紧咬牙关却仍发出小声的喘息。
柏溪雪的手停在半空——她又一次看见她哭了。
言真的眼角处有泪光在闪烁,与白天那种绝望的崩溃不同,这一刻,她的眼泪隐蔽而无声,灯影下如同小小溪流,悄无声息地顺着皮肤纹路往下淌,和汗水混在一起,很快就没有了痕迹。
但却没有流尽的时候。
她不知道言真梦到什么了,只能看见她紧闭着眼睛,整个蜷缩在被子里,轻轻发着抖,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想要轻轻摸一摸她,柏溪雪弯下腰,小心地将手搭在言真肩头,对方却忽然打了个激灵,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妈妈……”
那样无助的声音,她听见言真小声哭泣着,紧紧地抓住她,又搂住她的手臂,想要用整个身体挽留。
“你不要丢下我……”
她流着眼泪哀求——啊,看起来确实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毕竟,这个世界不就是把她抛下了吗?
那样幸福的童年,意气风发的大学时光,爱人,家人还有理想。命运剥夺的东西何其多,以至于柏溪雪绞尽脑汁,都猜不出她的噩梦。
或者,柏溪雪本身,就是她噩梦的一重?
夜色无声,安静得有一丝冷酷。只剩柏溪雪一个人神色震动,静静地站在床边沉默。
眼泪浸湿了她的手,柏溪雪又一次觉得心痛,她轻轻拍了拍言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能看着对方苍白指尖轻声说:“乖,我们起床吃药。”
高烧第一晚,温度反复是常态,护士已经提前把药放在床头。柏溪雪把药一颗颗从塑料板上掰下来,哄言真吃下。
冲好的药被言真捧在手里,她烧得迷迷糊糊,反倒比平日乖巧,柏溪雪让她把药喝了,她就老老实实仰头,把药全都喝下。
柏溪雪用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背,轻声夸奖、安抚:“好棒。”
言真却只是困倦地把头靠在她肩膀上,软软的,任由柏溪雪抱住。
她很少有这样毫无防备的时刻,看起来甚至有些傻气,柏溪雪缓缓摩挲着她的肩膀,心知自己应该放开手睡觉了,却又不知为何,总是放心不下。
最终,她心一横,掀开被子,和言真一起躺在了病床上。
久违的气息,再一次将柏溪雪包围。她抬眼,目光一点点挪过去,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有些颤抖。
大概是真的累极了吧,几乎一沾到枕头,言真就睡着了。借助夜灯暖黄的光线,柏溪雪看见对方沉睡的脸颊,病态的红晕落在脸上,被凌乱发丝投下阴影。
……其实,柏溪雪根本没有打什么疫苗。
她撒谎了,其实,她只是想和言真待在一起。
虽然,最后撒谎也没有用。
小小地叹了口气,柏溪雪把脸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迟疑着,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言真的睫毛。
还是那样熟悉的触感,像敛翼的蝶,轻盈得仿佛下一秒就会飞走。
柏溪雪闭上眼睛。她又想起十七岁的某个午后。言真来给她上课,而她却因为和朋友出去逛街,整整让言真等了快一个钟。
等到柏溪雪回来时,言真都已经睡着了,柏溪雪推开自己房间的门,看见对方正窝在沙发上打盹。
都怪下午的阳光太好,她竟心无旁骛地睡得那样熟,以至于一片阳光透过纱帘,落到她脸上都不知道。
年轻的皮肤在阳光下微微透出红色,柏溪雪静静站在沙发边,发誓自己最初走过来时只是想嘲笑她。
她只是想狠狠吓对方一跳,看她在睡梦中惊醒,满脸仓皇恐惧的洋相,足够让柏溪雪捧腹大笑。
但不知为什么,那一刻,窗外绿荫匝地,纱帘摇晃,她的心竟然也随着那一片小小光斑动摇。
柏溪雪的呼吸放缓了,不知不觉地弯下了腰,将自己的脸,凑到言真的脸颊旁。
好近。
近得几乎可以看清对方皮肤细腻的纹路。她鼻梁处有一粒小小的痣,很淡很淡,要凑到这样几乎能听见呼吸的距离,才能看清。
睫毛也很长,小扇子一样垂着,像乌鸦的羽毛,覆在眼睛上,会做巫婆的梦吗?
真想知道。
柏溪雪忍不住用指尖碰了碰那安静的睫毛,动作轻得像抚摸一片还没来得及融化的雪花。
她慢慢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在言真的气息里,一点点靠近、靠近,直到鼻尖几乎要相触——
她忽然浑身一惊。
如同被电击中,柏溪雪迅速后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言真依旧安静沉睡,其实,刚才除了指尖碰到睫毛,她们没有任何接触。
很奇怪不是吗?不过是碰一碰睫毛罢了。日常的握手、拥抱,和好朋友推搡打闹时手不经意碰到对方脸颊和眼睛,陌生人擦肩而过……
世界上任何一种接触,都比这要激烈。
究竟有什么好可怕的?柏溪雪沉默地站在原地,手却不知觉地举了起来。她迟疑着,鬼使神差地,用嘴唇,碰了碰刚刚摸过言真睫毛的指尖。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五分钟前,手指和睫毛的接触,本身就轻得像一场幻觉。
但柏溪雪却安静地站在了原地——好可怕。
就在那一刻,她竟然想要吻她。
柏溪雪睁着眼睛,与言真并肩躺在床上,出神地凝望昏暗的天花板。
当时,自己的心里在想什么呢?
大概是很慌乱吧。她其实还记得那时感受,惊慌失措和难以置信混杂在一起,很快升腾成为一种厌恶。
——真恶心,自己究竟是发了什么疯?才会想要亲她?
她躲避这种令人恐惧的感情,如躲避言真本身。为了将这样的厌恶抛之脑后,她愈发变本加厉折磨言真,好像如此,便能证明自己彻底忘怀。
但其实没有。
直到现在,直到这一秒,柏溪雪才敢如此无疑地确定,原来那一瞬间心底升腾的情绪,不是厌恶,也不是恶作剧的嘲弄。
不过是心随着纱帘飘动了一霎。
那样小小的爱。如同命运的诅咒,驱动她这么多年竭尽全力地躲避、奔跑,翻山越岭,终日惶惶,预言将射中她的那支箭却未曾落下。
直到她以为自己彻底忘却,却在某个不经意的回眸,被锐痛迅速贯穿心脏。
疼痛在四肢百骸流动,发出低声嘲笑:
——这支箭其实在故事开头,就射中你了。
第44章 怕日出一到,彼此瓦解。
后半夜, 言真就发现柏溪雪挤上了自己的床。
她睡姿倒是乖巧,搂着言真规规矩矩,也没乱动。但言真开始退烧,两人挤在一个被窝里, 把言真热得不行。
她后背都开始发汗, 偏偏柏溪雪还搂着不撒手。言真万分煎熬, 气得踹了柏溪雪一脚, 想把她踹下床。但病床有护栏,她又病得浑身软绵绵, 最后柏溪雪纹丝不动,反倒搂住言真的腰,又往自己怀里塞了塞。
“……”
后半夜柏溪雪睡得万分香甜,一脸酣然,只剩言真一个人热得想死。
就这么硬生生捂了一个晚上, 一觉醒来, 她的烧倒是退了。
只是喉咙仍是哑哑的,吞咽还有些痛。于是又吊了一天水,柏溪雪陪在旁边, 剧本都画完了大半。
终于等来医生查房,宣布可以出院,言真长舒一口气,好歹除夕夜不用和某人挤在一张床上了。
留置针拆下来了, 手又重新恢复自由, 这几天血抽太多, 手臂都留下小小淤青。柏溪雪气鼓鼓地看着, 心疼得不行,总觉得护士打针没打好。
言真默默地把要去理论的大小姐按住。算了算了。她无奈地劝, 知道按自己当时的情况,能把血抽出来已经算是了不起,还是别去为难人家了。
气的柏溪雪瞪她:“就你对谁都心软,行了吧?”
话虽如此,她倒也再没别的动作。柏溪雪问她今晚除夕怎么过,言真想了想,说自己今晚应该回家休息吧。
柏溪雪历来是不会和她一起过年的。言真知道,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她难得的休假,她要么飞去和家人团聚,要么就是和她的狐朋狗友们去通宵party喝酒。
也好。她心里想,今晚正好能清净点。
柏溪雪司机不在,言真猜她也回家过年了。不想再打扰人家,她索性直接拿出手机打车回家,柏溪雪看着她动作,并不阻止,于是言真再一次确认,柏溪雪今晚应该还有别的局。
都要过年了,还得哈欠连天守着她这个病人。言真心想,按柏溪雪这么个爱闹腾的性子,真是挺难为她了。
还是早点放她自由吧。
的士很快就到了,柏溪雪看着车一路开过来,也没说什么话。言真一手拿着病历本,一手拦车,看见车在自己面前停下,她拉开车门,正要转头朝柏溪雪道别。
柏溪雪却一低头,无比自然地钻进了车里。
言真:“……?”
她上车的动作太丝滑,以至于言真一瞬间都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她扶着车门框,呆呆地看着柏溪雪坐在车里,听见对方困惑声音:“上车啊?你不是说要回家吗?”
司机回头,用疑惑的表情看了眼这两个气氛诡异的女人。
医院门口限停三分钟,很快背后就开始有同样需要泊边的出租车闪灯等候。言真无法,只好咬牙切齿上车。
一落座,的士就开始启动,她和柏溪雪并排坐,压低了声音兴师问罪:“你怎么没告诉你也要跟我回家?”
“今天是除夕欸,我都为了你把出国的机票改签了,”她理直气壮地说,“不去你家我还能去哪?”
“难道,你想让我在除夕夜流落街头……”她若有所思,迅速露出一种明知故问的控诉,“天啊,好蛇蝎心肠的女人!”
言真气得又想给她一拳。
不论如何,除夕成为了柏溪雪最有力的借口。不论狐朋还是狗友,问起来一律都说回家过年了找不到,在Y城置业的两套房子,更是被柏溪雪描述得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凄惨似雪洞。
一幅如果言真敢赶她下车,她就敢流落街头睡大街的惨状。
闹得言真没有办法,只好任由柏溪雪一路尾随着她,下车,回家,进门。
冬天天黑得早,一开门,房间一片昏暗,只有阳台仍有蓝幽幽的天光透出,是夜晚前最后的蓝调时刻。
言真小心翼翼地吸了吸鼻子,意外地发现没什么异味。
柏溪雪像是知道她要开口说什么:“我已经让人把你整间屋子都打扫一遍了。”
对哦。言真想起来,柏溪雪有自己家的钥匙。
记忆一瞬间回笼了,前天早上,她就是这样晕晕乎乎地被柏溪雪打横抱起来,一路冲下楼。
她那时估计是真烧迷糊了,好像拽着柏溪雪衣领子哭,然后还骂人家。
有人不忘添油加醋:“你那个时候挣扎得好厉害,差点把我脸抓破相……”
……言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耳朵红透了,客厅只开一盏小灯,依旧能看见那如玉中烧灼的透红。柏溪雪端详她满脸不自在的表情,觉得她这样局促的样子很是少见。
于是大小姐心情十分愉悦,又纾尊降贵、慢条斯理地坐在了这破沙发上,掏出手机问:“你家门牌号多少?”
言真疑惑:“问这个干什么?”
“定年夜饭啊?”柏溪雪抬头看她,很震惊的表情,“你不会想着今晚就凑合着吃了吧?”
“……”
言真沉默。毕竟,如果没有柏溪雪跟她回家这桩意外,她今晚确实是准备随便打发了吃的。
言妍刚出事的那几年她还会去医院和她一起过除夕。但后来她发现在医院,夜越深,心里越寂寞煎熬,过去所有发生的事儿,都会在心里走马灯般一遍遍放。
后来再过年,她就把看言妍这件事挪白天去了。毕竟,她实在是怕自己哪天真想不开了。
柏溪雪看着言真,看到那副心虚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中了。
她冷哼一声,她就知道言真会把年夜饭这么打发着过。万家灯火团圆夜,一个人心理防线最脆弱,她才不会让言真一个人呆着,被不知道哪儿来的野女人趁虚而入呢!
柏溪雪在心里端着机枪把所有假想敌都扫射一遍,姓沈的扫两遍。
直到她恶狠狠出气了,才重新低头点菜:“两个人的话,点几个菜就好,是不是应该点份饺子?我看拍到过年戏,都喜欢拍吃饺子。”
什么叫应该?
言真一愣,疑惑的表情被对方捕捉,柏溪雪就解释道:“我家比较特殊。”
她笑了一下:“你知道的,我们家要么就是一个家族凑一块过年,要么就是大家都忙,干脆不过年。”
她的父亲柏正言不喜欢去顾家过年,男人的虚荣心都这样,早年依靠妻子的母家扶持,发迹后却又觉得这样低头折损自己身为男人的尊严。
更别提顾老太太已经远离名利场多年,盛势已去,过年彻底成为小辈勾心斗角互相刺探的场合。柏溪雪从小就对这些人都借着酒意称兄道弟、装疯卖傻的样子烦得很。
看见她阴沉下来的脸色,言真也忍不住无奈地笑了下。
过年真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理问题。
想到这,她心又软了点,索性挨着柏溪雪坐下:“我们南方过年是吃汤圆的,除了饺子,再订一份汤圆吧。”
“嗯,”柏溪雪点点头,“我订生的吧,我们可以一起煮。”
她兴致勃勃地说,神色天真似小女孩过家家。言真看她一眼,心里觉得有些好笑——数月前她们仍在此互相怨恨,如今柏溪雪却已是一幅全然揭过的模样,一派无辜,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真佩服柏溪雪心理素质。
但换一个角度说,她和柏溪雪未尝不算昔日仇人,大小姐如今竟敢丢盔卸甲,赤手空拳地站在自己面前,也不怕自己哪天反手就给她捅一刀?
她不知道柏溪雪是真的天真到自信,还是只是又换了折腾她的手段,赤诚面孔下藏一把幽幽冷刃?
她注视柏溪雪,柏溪雪亦满脸疑惑地歪头看她,二人如在黑暗舞厅中贴身起舞,玫瑰同毒蛇的蛇信一样鲜红。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从对方背后闪出的会是什么。
见招拆招吧。言真想。
被追求的体验,她并不陌生。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生了幅不错的面孔,初中开始有男生往她抽屉塞情书,路过篮球场,总能听见打篮球的人一瞬间叫得分外卖力。
高考结束的那几天,她一连收到好多短信和电话,全是高中三年话都没怎么说过的男同学,“喝醉了鼓起勇气”给她表白。
但她确实从小就对男生没感觉。更何况,身边还有言妍这样魅力更为外放的女孩儿,言真不但收自己的表白信,还要帮言妍收表白信,早就对死缠烂打的轰炸式追求免疫。
因此所有的表白都被她礼貌婉拒,那些男同学的联系方式,也在大学之后,随着一次次通讯录清理删干净了。
再后来,就是家中变故,爱人分道扬镳。她桃花倒是一直没少,但都市盛产快餐爱情,人人都不过想春风一度。
所以,言真一直觉得,自己只能凭良知尽量对所有人都好。再往下,就要超过她的情感底线了。
爱对她而言,已经是一个虚无的黑洞。
她站起身:“我去洗澡了。”
进卫生间时言真不忘记将门反锁,也不知道是谁让她养成的这习惯。
其实现在的她一个人洗澡,还是有点狼狈的。毕竟刚出院,手背仍有留置针的针孔,言真也不敢让那只手碰水。
她只好一只手举着花洒,另一只手笨拙地起泡冲水,潦潦草草地把这澡洗了。饶是如此,依旧花了不少时间。
柏溪雪听着里头哗啦啦的水声,时不时沐浴露洗发水的瓶子还要磕绊一声,听得她心里焦躁死了,生怕言真直接在卫生间又晕过去。
好在言真很快就出来了,推开门时热腾腾的水汽扑出来,柏溪雪觉得她香喷喷的像一朵云。
新换的睡衣有一颗纽扣扣错了,她擦着头发,还没发觉。衣领敞着,缝隙里不经意露出一点柔软肌肤,言真歪着头,把头发攥在毛巾里,慢慢拧干。
发梢的水珠顺着她的锁骨滑了进去,柏溪雪忍不住往她那边瞟,又觉得自己这动作很掉价。
从来可是只有别人为她的美貌神魂颠倒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又在这时候矜持起来,看也不看言真,腾地站起了身。
就在刚才,酒店已经把她订的年夜饭送到了,黑西装的服务生还要给她介绍、布菜,她哪有那个心情听这啰嗦?
更别提卫生间的水声还在响,大小姐此刻领地意识高涨,更是不愿意让对方进门一步,礼貌地嗯嗯哦哦几声,就让对方麻溜地滚了。
所以现在,她摩拳擦掌,亲自张罗。酒店对VIP客人的布置向来很周到,甚至还有小小一束鲜花作为见面礼。柏溪雪看也不看,径直将花丢到一边,掏出汤圆和饺子的打包盒。
“我去下饺子。”她很快乐地说。言真终于确信,柏溪雪真把这当过家家了。
……她现在开始担忧自己的厨房没上保险。
要不把她拦下来,自己把这饺子煮掉算了?
但很快,她又把这念头压抑住了——总不能次次柏溪雪都死缠烂打住过来,然后自己就提心吊胆地伺候她吧?
是时候让孩子成长了。她在心里铿锵有力、一字一句地说,转头走进房间吹头发。
但刚走几步,她就开始放不下心来,忍不住又探出头问:“你知道煤气灶怎么用吧?往左关火往右开火。”
“知道啦。”
“锅要放水哦!不要干烧。”
“嗯嗯!”
“抽油烟机开了吗?”
滴。小厨房里传来抽油烟机开机的声音:“开啦开啦!”
言真终于安心地打开了吹风筒,只是风刚刚把头发吹起来,她忽然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饺子先下一半,别一锅煮糊了啊,还有煮得时候记得搅一下,不然粘锅的话会破——”
“言真你好啰嗦!”
柏溪雪彻底发飙了,气冲冲的声音从厨房一路飙进言真耳朵:“煮个饺子我还不会吗!”
言真被她凶得缩了回去。
好吧。她心虚地抓了抓头发,自己好像是有点太聒噪了。毕竟大小姐只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倒也不笨,清水煮一锅饺子,应该也不是多难的事。
……吧?
现实很快给了言真惨痛的一击。
柏溪雪煮的饺子,通通都破了皮儿。白水变成一锅黏糊糊面汤,混着煮散了的馅料,异彩纷呈,看起来和言真的表情一样精彩。
言真:“……你怎么煮的。”
柏溪雪:“……用水煮的。”
两人沉默,共对一锅枉死的饺子。言真思索,试探着问:“你是不是煮的时候一直开大火,而且没掀开看锅盖?”
柏溪雪很茫然地抬头:“为什么要开锅盖啊?”
她理直气壮地说:“那水烧得那么沸,咕嘟咕嘟的,万一烫伤我怎么办!”
言真崩溃:“不开盖,会把饺子皮焖烂啊!”
“那你刚才又不告诉我!”
——那不是还没交待到这步就被嫌弃多嘴了吗!
言真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好在很快,她又把这口气压下去了。
算了。大过年的没必要打孩子。家和万事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她看着满脸写着委屈的柏溪雪,长长地叹息一声:“没关系,我来——”
“我来教你煮。”
她本想说我来煮算了,但想想还是觉得不要扫柏溪雪的兴。大小姐一年到头也就这么几回对新鲜玩意儿感兴趣。
现在她觉得让柏溪雪饺子只下一半的决定真是英明神武。言真站在柏溪雪身边,指点她先把饺子残骸捞起来倒了,然后重新换一锅水。
金娇玉贵的大小姐此刻眉眼乖巧,很听话地就把水给倒了。
看她夹起尾巴的模样,言真的火也烧不起来了,只能温声说:“这种师傅现包的饺子,要等水烧开再下,水里可以先下一点盐。”
柏溪雪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小勺:“为什么要先加盐?”
这问题倒是把言真问倒了,犹豫了一下,她说:“为了入味吧?我也不太清楚,小时候家里人教的。”
她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呢。
言真不说话了。柏溪雪把盐洒下去,默默往言真的方向挨得近了点。
两个人的肩膀轻轻碰了碰。柏溪雪目视着前方,看水慢慢咕嘟咕嘟烧了起来,听见言真声音:“现在可以下饺子了。”
她按照言真的叮嘱,小心地转中火,筷子轻轻搅动防止粘锅,又听见言真说:“盛一碗凉水。”
她照做,接了碗冷水,扬手就要倒。
“等下等下,”言真赶紧把她拦住,“水得分三次倒,让饺子汤沸腾三次。”
柏溪雪乖乖照做。这次的饺子终于比上次成功得多。她静静地看水沸腾着,一个个小鹅般白白胖胖的饺子浮了起来,热气和香味洋溢在整个厨房,蒸腾得两个人的呼吸和视野都有些微微湿润。
春晚开始了,熟悉的声音和开场旋律,缓缓浮动在空气中,梦境般将二人笼罩。
柏溪雪的心忽然变得很软。
这幸福就像偷来的一样。她垂下的手悄悄勾了勾言真的手指,小声问:“是不是可以盛起来了?”
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一个转瞬即逝的美梦。
言真似乎也有些出神,柏溪雪看见她愣了一下,然后才有些慌乱地点点头:“嗯,对,是啊,该盛起来了。”
两碗热腾腾的饺子挨在一起。
饭桌很小,两个身高腿长的女人坐在一起,腿总是打架。她们俩人干脆把饭菜都端到小茶几上,盘腿坐在毯子上边看边吃。
中途言真还在偷偷看手机,柏溪雪一看就知道她在回工作消息,忍不住把眉头皱起来:“现在还有人上班?”
言真摇摇头:“生病几天的消息,之前在发烧都没倒出空看,现在翻翻有没有什么需要回的。”
这个解释并不能让柏溪雪满意。她又想起言真累倒的模样,又皱了皱眉,终于忍不住问:“喂,你究竟为什么非要当这个记者不可啊?”
言真拿着勺子的手一顿,抬头看向柏溪雪。
柏溪雪的目光没有退让,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其实她有这个困惑很久了。言真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永远在兢兢业业上班、辛辛苦苦挤地铁,就算她说过平时她不在,言真也可以住她的房子。但她次次来Y城,还是得把言真从这破出租屋里揪出来。
她曾以为言真是厌恶她,所以才这么斩钉截铁地与她划清界限。为此她曾恼羞成怒,铁了心要报复。
但是今天,她看见言真站在小厨房里,用那样朦胧温柔的神色,挽起袖子给她盛一碗汤,柏溪雪又觉得,答案或许不一样。
她可以等到那个不一样的答案吗?于是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言真,等她的回答。
然后,她听到言真轻轻笑了一下。
“你觉得世界上会有钱买不到的东西吗?”
柏溪雪没想到她会收到一个疑问句,下意识就想要摇头。但脑袋刚扬起来,很快就想起什么,赶紧狠狠点头:“当然有。”
她信誓旦旦地说,语气像小学生被老师抽背课文。
言真被她语气中这种虚伪的信念感逗笑了。
“确实有,”她柔声说,主动把柏溪雪想说的挑明了,“但是很少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钱不能买来健康,但能买到最先进的医疗,钱不能买来爱,但能收买最死心塌地的忠诚。”
“你知道这顿饭要多少钱吗?”她点一点桌上的碗碟。
“啊?”柏溪雪愣愣地看着言真——她当然不知道,她所有的消费,柏溪雪基本只要签账单就够了。
于是言真柔声说:“那我还有言妍住的特需病房,费用都不能走医保,你付了这么多年帐,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
柏溪雪当然不知道,这些钱和她买个包、买匹马、买个酒庄的钱相比,全都算不上什么。
言真笑着看她,毫不意外地看见柏溪雪眼里的困惑,轻轻说:“但是我需要知道这些多少钱。”
大概是她也被今夜这种梦境般的气氛感染,声音飘忽,第一次吐露心声:“其实我一直知道你对我算得上一掷千金,那么多贵重的礼物,都堆在我家里。”
“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很爱给自己找苦吃的人,舒适优渥的生活,如果可以心安理得地过上,那就再好不过了。”
“但是,我也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你给我的东西太多、太好了。如果没有你,它们将是我这个阶级一辈子无法企及的东西。”
“所以,我才会很害怕。人的物欲是很容易被滋养的,那么多动辄几十万、上百万的奢侈品,那样纸醉金迷的生活,一旦我过惯了,恐怕就真的回不去了吧。”
她笑,低头看自己的手:“如果在那之后,你终于玩腻了,决定和我提分手,那我会变成什么样?”
从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世上有多少人的堕落,就从贪嗔痴的一步步滋养开始?言真看着柏溪雪,她相信柏溪雪已经听懂。
毕竟,不论是娱乐圈还是她们这个富人圈子,最不缺的就是出卖皮肉的漂亮玩物。那么多漂亮的孩子里,有多少人最初不过是想要舒适点的生活,想要一个包、一块表,然后就这样一步步踏入深渊呢?
“不要再把我当玩具了。”言真注视柏溪雪,目光闪动,坦然又悲哀地说,“我只想守住自己的生活。”
其实无关什么理想,无关什么尊严,一切形而上的东西在这都不是重点。
她只是害怕而已。人生已经支离破碎、一无所有,无法再献舍更多。
柏溪雪看着言真。
我没有想过把你当玩具。她想说,但话滚在嘴边,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
自己真的没有想过把人当玩具吗?没有想过如何玩弄戏耍一个人的尊严,没有畅想过用钱把一个人捧上云端,又在对方最飘飘欲仙之时狠狠抽离,看她摔下来血肉模糊,所谓的清高自尊都悉数毁掉的美妙时刻吗?
她当然有啊!
不过是言真从来没有给过她这个机会而已。
钱无法买到爱。这句话,她是真心实意的。签账单不顾代价是会有报应的,她这么多年纵情声色,浪掷所有,等到一切能消耗的都已消耗,再向言真索取爱的时候,便只剩一个破产的结果。
言真仍旧注视着她。但她如今的目光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怜悯的包容。柏溪雪呆呆地举着筷子,意识到对方似乎还有话要说——不、不,她不想要听接下来的话!
她绝望地看着言真,经纪人说得对的,言真当真是有一幅美丽的脸啊。以至于她此刻轻轻微笑,连说这样残忍的话都显得眉目温柔。
“除夕过去之后就是新年了,一切都会有个新的开始的,”言真柔声说,“柏溪雪,今晚之后,我们就分开吧。”
柏溪雪听出她真心实意的语气。
第45章 我没有温柔唯独有这点英勇。
柏溪雪想, 这算不算是一种报应?
前一夜,她终于确认自己爱言真。今天晚上,言真就跟她提分手。
甚至她们之间能算分手吗?分明两人都没正式在一起过,只能叫单方面撕毁劳务合同。
言真根本就不爱她。
她睁着眼睛看言真, 表情惊惶, 张嘴却只能说一句话:“言妍的医药费, 不要了吗?”
话一出口, 柏溪雪就有些绝望。这话听起来多像威胁啊,但其实她不想威胁言真, 只是想挽留而已。但她能有什么拿来挽留呢?
言真钱也不要,爱也不要。一无所有的人,其实是柏溪雪她自己。
但言真听到这句话也不恼,只是温声说:“言妍这么多年病情也稳定了,我会让她转入普通病房, 医药费走医保, 剩下的部分,这么多年我也有一点积蓄,可以负担。”
“其实还是要谢谢你才是, ”她很认真地低一低头,“是你当初帮我渡过难关的,现在我有工作有积蓄,也全拜你承担这么多年的生活费用。”
“你送给我的礼物, 我都放在房间的防尘袋里, 大部分没有用过, 你可以把它们都带回去。”
这听起来就是要和她两清的意思。
言真还在说话, 声音宛转柔和,有条有理地感谢她这么多年的包容, 像一封无懈可击的辞职信。柏溪雪什么也听不下去,只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
“你要把我赶出去是么?”
她怔怔地看着言真,眼睛一眨,一颗豆大的泪珠子就滚滚而落。
言真心里一紧,顿感大事不妙。她想伸手去拦,擦去柏溪雪脸上那滴眼泪,但为时已晚,柏溪雪一把抓住她的手,紧接着,眼泪潸然而下。
“今天晚上是除夕夜,你刚吃了我煮的饺子就要赶我出去!言真你就是个无情无义负心薄幸的女人!”
她声泪俱下,无比委屈地控诉:“你都不知道我前两天看到你发烧又多着急,吓得我立刻把机票都改签了,其他人也全部都过年放假了,我在Y城人生地不熟,除了你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你还要我大半夜的从你家里滚出去!我该去哪啊!”柏溪雪继续发散,眼泪直流,声音却快得像机关枪,言真第一次意识到她嘴皮子如此利索。
“明天我就被娱记偷拍,说妙龄当红女星柏溪雪除夕夜流落街头,疑似被负心人始乱终弃,从此成为所有人的笑柄,声誉扫地、一无所有!”
言真头皮发紧:“我没有要你现在就滚出去!”
“那你还要和我说分手!”
“分手和滚出去这两件事不是必然关系!”
言真尖叫一声。太奇怪了,她自认自己这么多年情绪都控制得挺好的,但不知为什么,在柏溪雪这儿总是屡战屡败。
这下尖叫传到邻居耳朵里就不是大过年打孩子了,而是小情侣除夕夜闹分手。言真咬牙切齿,深呼吸了几个来回,终于平静了情绪。
她压低声音说:“你今晚可以睡这里。”
她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柏溪雪依旧哀怨地看她。大小姐此刻抱着膝盖坐在地毯上,明明是身高腿长的一个女人,现在看起来却洋娃娃般小小一只。
“那你又不会让陌生人住你家里,”她小小声,哀怨地说,“我和你都分手了,那我在这里又算什么……”
她脸上写满了委屈,言真脊背发麻:“算好聚好散的前任行了吧?分手也能做朋友!”
“你的意思是我们算朋友咯?”柏溪雪敏锐捕捉关键词,仰头看言真,吸溜下鼻涕,眼睛一眨,那眼泪就变戏法一样收了回去。
糟糕。中计了。
言真心里咯噔一下,追悔莫及。柏溪雪几个月前进组拍戏,演技愈发炉火纯青,感情全挥洒到这儿来对付她了?
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更别提柏溪雪像只皮毛油滑的猫,奸诈灵巧,言真不管怎么说,都能被她钻到空子。
眼下这只牙尖嘴利的猫还在眼巴巴看她,鼻头眼眶都红红的,犹然湿润,看起来可怜得不行。
她的手揪住言真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晃了晃:“你不要赶我走嘛……我汤圆都还没吃呢……你是我的好朋友,那你可不可以给我煮一碗汤圆呀……”
再心如铁石的人,看到柏溪雪这张我见犹怜的脸,都生不起气来。
可是脸孔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呢?
言真的手抚着额头,深深叹气:“你先去洗澡吧。”
“我没带换洗衣服……”
“……穿你上次来穿的那套,我洗干净了。”
柏溪雪欢天喜地地起身去洗澡了。只剩言真仍盘腿坐在地毯上,兀自出神。
……她现在已经确定柏溪雪喜欢她了。正因如此,她才那样坚决地拒绝。
如果柏溪雪依旧只是想和她玩玩就好了,只要谁都不动真感情,那么她们就能在黑暗处抵死缠绵,互相索取温暖到天荒地老。
但柏溪雪看她的眼神已经变了,上位者的眼神闪烁成迟疑的、羞涩的少女的眼睛。
那双眼睛就这样闪亮亮地跟随着她。她在病床上发呆的时候、护士来换药的时候,还有柏溪雪举着勺子,给她一口口喂粥的时候。
每时每刻,言真一抬眼、一偏头,总能看见柏溪雪的脸躲在剧本后,目光闪动地偷偷看她。
她知道那天晚上自己烧起来,是柏溪雪给她喂的药,后半夜言真睁开眼睛,看见柏溪雪搂着她,睡得那样熟,柔软的发丝依偎着彼此的脸颊,好像世间情侣最平凡的一刻。
她听见柏溪雪说梦话,抓着她的胳膊小声喊她名字,絮絮地念叨,言真,对不起。
那一刻她心中某处有一点小小的抽痛,像是吊针回血,让她想要冷笑——现在说对不起,是不是有些太晚了点?
不是没有想过报复柏溪雪的。黑暗中言真睁着眼睛,看柏溪雪那张晶莹美丽面孔,睡得甜美酣然,仿佛戴罪羔羊。
那一刻她带着深浓的恶意想过,干脆就这样践踏柏溪雪的感情吧?让她也感受自己曾经那般的辗转反侧,未尝不算一种公正。
但是就在刚才,除夕夜的小厨房,一片蒸腾的水雾里,柏溪雪轻轻勾住她小指,满怀期待又小心的神色,眼眸闪亮地注视那一锅翻腾的饺子,好像连发丝都在发亮。
言真明白那一刻,柏溪雪真心期望此刻幸福可达地久天长。
于是言真忽然觉得泄气。
算了吧,报复柏溪雪,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看见柏溪雪的脸,爱恋中小心翼翼的女孩子,脸颊饱满有粉红苹果色,衬得言真实打实觉得自己像恶毒巫婆。
她实在是给不起柏溪雪同等真心了。柏溪雪爱她,但这爱能持续多久呢?
她上一段长跑的感情早已灰飞烟灭、云水迢遥。一无所有的人不应做赌徒,言真想,索性慧剑斩情丝,彼此都自由。
她起身去烧水煮汤圆。
时针已经临近十一点了,窗外开始陆陆续续有烟花爆竹声响。柏溪雪洗完澡出来时,言真刚刚煮好汤圆。
酒店实在体贴,随汤圆送到的还有一小罐玫瑰酒酿,言真挖了一大勺,沸水翻腾,顿时满屋甜香。
她将汤圆盛到甜汤里。柏溪雪擦着头发走过来,言真瞥她一眼,又低头,把手上抓的两把瓷勺搁下。
柏溪雪仍是穿着上次那套睡衣,脸孔雪白剔透,被热水蒸得透出粉红。一头湿润的头发,黑长柔亮,此刻被柏溪雪攥在手里粗暴地揉搓。
言真被她暴殄天物的动作弄得皱起眉头。女明星都看重皮肤和头发的护理,曾经言真替柏溪雪吹头,总是要用毛巾小心翼翼攥干,再用吹风机慢慢打理,抹上精油吹到柔顺。
现在柏溪雪这幅自暴自弃的模样,摆明了就是在赌气,要她心疼她。
谁心疼谁啊。言真也赌起气来,少在这里给她摆脸色。她心想,明天一早就叫柏溪雪滚蛋。
两人都气鼓鼓地一屁股坐下。瓷羹碰撞,成为小房间内唯一声响。
言真咬了一口汤圆,清甜绵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她低头惊异地看了一眼,汤圆的馅儿居然是燕窝。
柏溪雪显然察觉到了她的惊讶,大小姐抓着调羹,微微矜持地昂一昂首。
……真是骄奢淫逸。言真受不了柏溪雪那臭屁的模样,硬生生把自己的惊讶压了下去,状似波澜不惊地吃完了一整碗燕窝汤圆。
原来金钱吃起来是这种口感。多吃点吧,以后可能就吃不到了。
言真被自己这种穷酸心态逗乐了。
新年前的最后一小时,两个人依旧窝在沙发上看春晚。只是不再头靠头,柏溪雪披着毯子,用梳子扯头发,小声抱怨,怎么这么打结。
那还不是你刚刚胡乱搓干惹的祸。言真看她一眼,那样一头好头发在柏溪雪手里真是遭了老罪。
她再次压抑住过去替她把头发梳顺的冲动——鞍前马后也该有个限度,她在心里骂自己,能不能少犯点贱啊言真。
然后倒计时就这样在柏溪雪和自己头发的打架里过去了。主持人倒数到零点的那一秒,电视和窗外都同样鞭炮喧天锣鼓齐鸣。
一朵又一朵绚丽的烟花冲出天外,团团烟云弥漫,让人不敢想象此刻空气质量。
爆竹声中一岁除。两个人安静地坐在一起,谁也没有和谁说新年快乐。
这句话开头已经说过了,就在几小时,言真笑着对柏溪雪说:“一切都会有个新的开始的,今晚之后,我们就分开吧。”
坏女人、坏女人、坏女人!柏溪雪恨得想挠花她的脸。
但她不敢造次,因为言真已经站起来,把碗筷全都收进了厨房。
两个人的年夜饭,碗碟其实没多少。
言真很快就洗完走出来,一边擦着手上的水,一边低头问柏溪雪:“今晚你想睡床还是睡沙发。”
柏溪雪坐在沙发上仰头看她,看见言真纤细的腰上围着围裙,睡衣袖子挽起来,手臂湿漉漉的还有没擦干的水痕,一幅宜室宜家的模样。
她不知为何有些出神:“我们不能一起睡吗?”
“……你说呢?”
柏溪雪声音无辜:“好朋友也可以睡一张床啊?”
言真简直想打她,哪里学来的直女腔调?
但她忍住了,板着脸孔冷冰冰说:“那你睡床,我睡沙发。”
话音刚落,她就搬枕头搬被子去了。柏溪雪哪里敢让她这个大病初愈的人睡沙发,大小姐咬了咬牙,终于下了英勇就义决心:“我睡,我睡沙发!”
她呲溜钻进被子里,抱着枕头,把自己裹成个三角饭团,又仰着脸看她。冬天羽绒被子蓬松,更显得她脸巴掌般大,又十分乖巧惹怜。
言真已经摸透了她撒娇卖乖的套路,冷下心肠,直接就回了房间。
然后,她半夜惊醒。
……她怀疑自己是年夜饭吃撑了。病刚刚好,按理说身体应该很疲惫,但不知为何,此刻夜里她竟然醒来。
身体倒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只是翻来覆去,总觉得胸口发闷。言真盖着被子,闭上眼挣扎了几个来回,发现始终无法入睡,终于认命,起身去了个卫生间,又喝了口水。
小客厅静悄悄的,言真站在门背后,鬼使神差地走了出去。
柏溪雪果然睡在沙发上。她租房子不大,于是沙发也顺理成章的小。两人座的长度,柏溪雪腿又长,此刻蜷在沙发上,委委屈屈的,像个落难公主。
沙发太窄,被子有大半都滑到地上去了,柏溪雪浑然不觉,只揪着一个被角,勉勉强强将自己盖住。
大小姐也是吃了不少苦头。言真听到自己无奈叹息。
窗外万籁俱寂,大概是因为刚刚放过鞭炮,天色有些灰蒙,月光仿佛隔了层纱,淡淡地落进来,在冰凉地砖上投下小小方格。
言真趿拉着软拖,悄悄走过去,把柏溪雪的被子捡了起来。
她替柏溪雪掖了掖被子,犹豫了一下,想着干脆把柏溪雪抱进房间,自己睡沙发算了。
于是她弯下腰,正要把柏溪雪抱起来的时候,手臂却忽然被对方抓住了。
天旋地转。
再回过神的时候,柏溪雪已经将她压在了沙发上。
羽绒被子落下来,将两人兜头盖住,好像松软的新雪,言真睁大眼睛,看见黑暗中柏溪雪撑着胳膊,将自己压在身下。
她心跳得很乱,下一秒,柏溪雪就低下头去亲她。
这是个很含糊的吻。两个人都困得有点迷迷糊糊的,黏在一起,柏溪雪甚至第一下还亲歪了,吧唧落到了言真的脸上去。
但很快,她就摸索对了方向,小小地一路吻啄探索着,含住了言真的唇。
温热湿润的触感,让她过电般颤抖了一下。
这是不妙的征兆,她抿着唇,就要去推柏溪雪,手腕却被对方握住。
柏溪雪整个人压在了她身上,让言真挣扎不开,手腕上传来湿润的痒意——柏溪雪竟然故意去吻舔腕骨上那一层最细薄脆弱的皮肤。
言真发起抖来,只觉得手腕上细细血管都随着柏溪雪呼吸节奏跳动,她屈起膝盖想要去踹,腿却被柏溪雪就势分开。
她的膝盖抵进了言真腿心,不紧不慢地顶了顶,又慢条斯理地厮磨,听见言真呼吸一瞬间加重。
“下去,”她颤着声音说,“柏溪雪,你不要太欺负人——呜!”
这次她倒是松开了手,不再桎梏言真的手腕,只是一边安抚地亲着言真的唇,又把吻流连到锁骨,一边将手向下探去。
睡衣很宽松,手指轻而易举地就探了进去。柏溪雪的手刚刚在被子外暴露了一阵子,指尖就有些发凉,衬得掌心下的细腻肌肤更为柔嫩温热。
她闭上眼,轻轻用指尖拨弄探索,果不其然又感受到对方呼吸又乱了几分。
有某种悄悄的湿意被她发现,柏溪雪腾出手,一边小心翼翼地拢着被子,不让凉意进来冻到身下的人,一边将另一只手慢慢往下探——
巨大的疼痛忽然从肩头传来。
言真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
她是真的下了死劲儿,咬紧牙关不松口。柏溪雪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就要叫出声。
但她忍住了,伸手去摸言真的脸,却又摸到满脸的眼泪。
“你究竟要欺负我欺负到什么时候……”
“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言真的头发散乱在柏溪雪身下,柏溪雪看见她睁着眼睛,无比委屈又悲哀地看她,眼中都是泪水,“都这样了还要欺负我,柏溪雪,你真不是东西……”
她骂人都很文雅,柏溪雪有时自己都觉得,言真这种文化人对上自己,其实确实挺吃亏的。
出卖色相失败了。她赶紧低头去哄,也不敢造次,只轻轻吻她的额角:“我知道错了。”
她语气真心,安抚受惊小动物般的哄诱语气:“我会对你好的,我不会再欺负你了……”
言真不说话。柏溪雪捧着她的脸,又去亲她的眼睫毛。舌尖果然品尝到咸咸的味道,她仔仔细细把言真的眼泪吻掉。
言真只是把头拧过去,不看她。
习惯了黑暗中视物,眼前一切就都渐渐看得清楚。柏溪雪垂眸,看见言真依旧抿着唇,睫毛湿漉漉的,一副被欺负狠了的委屈模样。
她大概也是困得有点迷糊了,所以现在才看起来软绵绵的。柏溪雪想起白天的言真,心知肚明等明天她清醒了,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又会把她踹下沙发。
可是她欺负起来就是很有意思啊。柏溪雪理不直气也壮地想,再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坏人。
刚刚说的话,前一句是真心实意的,但后一句完全是撒谎。
她才不会放弃欺负言真呢。对她好,和欺负她也不冲突。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把人哄回来。
言真困倦之中感受到柏溪雪的手松了松,又轻柔地把自己搂住了。困意真的是一种很稀里糊涂的东西,她记得自己刚刚好像还想要发火。
可是现在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火气好像就消掉了。
她迷迷糊糊地,自己都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只感觉柏溪雪轻轻地吻了吻自己的头发,用甜甜的商量语气在耳边小声说:“我错啦,你明天不要赶我走好不好啊?”
“明天是年初一诶,我陪你嘛,你想要去哪里我都陪你去好不好。”
热气扑上耳朵,此刻柏溪雪态度倒是很好。她这是怎么了,吃错药了?
哦。言真又迷迷瞪瞪想起来,好像是她和柏溪雪提分手了。
这让她神智清醒了点,柏溪雪仍在她耳边絮絮地灌迷魂汤:“我陪你,明天你想去哪里呀?”
言真已经完全清醒了。
是呢,这是柏溪雪陪她过的第一个年。除此之外,每年的春节,都是她自己过的。
如果还是以前,柏溪雪问这个问题,言真会撒谎的。买年货、逛花市、游灯河,随便拣点喜庆有趣的活动,搪塞住柏溪雪,满足她这与民同乐的兴致就好了。
但是现在,她和柏溪雪已明确提了结束。
于是言真不打算再撒谎,她从柏溪雪的怀里挣脱出来,后背一大半都暴露在空气中,感受到冷意爬上脊背。
而她只是轻轻地笑,黑暗中眼睛又清又冷又亮:“我去哪儿?”
“每年大年初一都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她平静地说,带着一种决绝的残酷,“我回去给我妈我爸扫墓,你要来吗?”
柏溪雪却只是迎上她的目光,一刻也没犹豫,斩钉截铁点头。
“我当然陪你。”
第46章 任我多么无能也没什么必需要答允。
言真第二天发现自己从床上醒来, 柏溪雪抱着她睡得正香。
……昨天晚上应该是她生了气,要从柏溪雪怀里挣出来回房间,又被柏溪雪缠住,哼哼唧唧地不让走。
最后拖着拖着, 困意朦胧里柏溪雪居然就这么浑水摸鱼爬上了她的床。
真是比八爪鱼还缠人……
言真沉痛反思自己昨晚踹柏溪雪下床的动作不够坚决。对方不但浑然不知, 甚至睡得正香, 脸都被被子压出红痕。
但现在她可没空和柏溪雪玩什么我爱你你爱我我是谁的哄小孩游戏了。
言真径直起身, 去卫生间洗漱,冷水泼到脸上, 顿觉精神爽利。
然而一抬头,就看到镜子里脖子上星星点点的吻痕。
……牙尖嘴利的。
言真冷笑一声,走了出去。
她没叫柏溪雪起床,因为根本就没打算带她去扫墓。像以往的每个年初一一样,言真熟练地下了碗面, 又热了昨晚剩菜当浇头。
让她意外的是, 柏溪雪竟然醒了。
她大概是被言真早餐的响动吵醒的,头发蓬乱,皱着鼻子, 显然犹在起床气之中。
言真的手顿了一下,感受到柏溪雪的低气压,但忍住没搭理她——她今天洗漱做饭就是刻意没放轻动作,但那又怎样?
谁敢挑三拣四就滚出去。言真凶神恶煞地想。
然而, 对方竟然什么也没说, 同样径直到卫生间刷牙洗脸, 然后默默坐到了言真旁边。
“这个早餐……有我的份吗?”
她小小声地问, 很拘谨小心的表情,像一只第一次看见罐头的猫咪。
一点也看不出昨晚那不要脸的样子。
言真一想到昨晚柏溪雪是怎么把她压在沙发上亲来亲去的就火气大。
然而, 伸手不打笑脸人。柏溪雪如今这样一副夹起尾巴做猫的模样,倒是让言真有气无处撒了。
于是她只能把筷子一放,冷着脸指路:“碗筷在那边。”
柏溪雪喜滋滋地过去拿了碗筷坐下来。
她一落座,言真就站了起来:“我吃饱了。”
她穿上羽绒服,想了想,又默默转身进房间,拿了条围巾。
其实Y城今年的冬天不怎么冷,但是言真一看到脖子上的印子就心烦,忍着热,咬牙切齿把脖子围上了。
谁说羊绒围巾不扎人?言真现在就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心里烦躁得很。
言真再走出去时,始作俑者已经披上了外套。言真扫一眼她的碗,猜测柏溪雪应该也就随便扒了几口。
呵。不好好吃饭就饿着吧。
她在心里冷笑,看也不看柏溪雪,直接穿鞋拿钥匙出门。
柏溪雪赶紧跟在她后面,像个小尾巴:“我和你去高铁站。”
言真看她一眼:“我可没告诉你我是哪趟高铁。”
柏溪雪骄傲:“今天去你家的高铁就这几趟,根据从这里去高铁站的距离,我猜你坐这趟。”
她把手机举到言真面前。
言真笑了一声。
“是啊,那你去高铁站吧。”笑容很快消失,她转身进电梯,“我不去高铁站,我去医院看言妍。”
柏溪雪大惊失色:“诶!”
她噔噔噔追出去,终于在电梯关闭前冲了进去,最后,言真还是没有甩掉柏溪雪。
年轻人身体好,动作矫健身姿敏捷,几乎是言真的车一解锁,柏溪雪就眼疾手快地跳了上去。
吧嗒。
是安全带扣好的声音。柏溪雪得意又小心地偷瞄了言真一眼,满脸“你总不可能赶我下车吧”的表情。
言真戴上眼镜,冷漠地转过头看她:“……”
确实是找不到什么理由赶她下车了,言真都可以想象,但凡“下车”这两个字一出口,柏溪雪的眼泪就能瞬间泄洪,把她的“女明星流落街头论”再来一遍。
赖着吧!柏溪雪脾气坏得很,言真不信她能一直忍下去。
汽车发动,缓缓驶出停车场。
上次搭言真这辆破车,还是柏溪雪和家里吵架飞夜机的那次。柏溪雪其实真的忍不了这种经济线车型。
哪怕言真一贯把车子保养得很干净,她也总觉得车子音响太差、位置太窄,坐惯了迈巴赫,柏溪雪感觉闻到PU皮的味都会过敏。
但是侧过头看见言真开车时沉静的侧脸,她就又熄火了。
其实,言真戴眼镜的样子挺好看的。只要是戴给她看。
柏溪雪忽然发现承认自己喜欢言真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甚至还要比以前开心一点。
真奇怪,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
柏溪雪没敢细想,她一向不爱拿问题为难自己。
言真开车到了花店,店没有开门,但她似乎是常客,穿着家居服的老板笑盈盈地抱着三束鲜花走出来,将花放在后座,车又往医院开去。
大年初一,医院几乎没有人。柏溪雪戴着口罩和帽子,默默跟在言真身后,看见她轻车熟路地一路往病房走,把新买的花插进床头的花瓶,然后绞了热毛巾,给言妍细细地洗了脸,又替言妍梳了头。
专业护工将言妍打理得很干净,长发披散,散发着洗发水的香气。
她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言真掏出一个红包,塞到了言妍的枕头底下。
红包看起来很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一沓。似乎注意到柏溪雪疑惑的眼神,言真垂下眼,很平静地说:“里面只有一张一百块钱。”
“其他的都是我这一年给言妍写的信,”她低头笑了笑,轻声说,“每年我都在等她醒,然后骂我昧了她多少压岁钱。”
其实早些年她还没有现在这么平静。最窘迫的那几年,言妍住的还是普通病房,她白天打工,晚上陪护。
然后某天下班回来,她看见一群人围在言妍床边,拍照。
她已经忘记自己当时做了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再恢复意识时有人被她推倒在地,手机摔的老远。她像母狮子一样守卫言妍,最后双方僵持不下,闹到了保安出面。
结果是不了了之。拍照的人是隔壁病房的家属,手机也没拍什么违法乱纪的东西,只是发照片到家庭群唠唠八卦,保安一出面,就相当配合地删掉了。
没有办法赶他们出医院,也没有办法把他们送进派出所。对方甚至心不甘情不愿地赔礼道歉了,保安也劝说,事已至此,紧咬不放反倒不通情理。
但言真仍感觉有一根软刺深深地扎在心里,直到众人都散去,她独自一人蜷缩着,在空荡荡的医院走廊里蹲下了。
背后是冰冷的瓷砖。就在刚才,吵架时对方家属指着她鼻子脸红脖子粗地骂:“不就是个小明星吗?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么见不得人就去住高级病房啊!”
是啊。高级病房。她那时冷笑一声,有钱真好。
她承认自己其实也不是什么多清高的人。那一刻她咬牙切齿,找柏溪雪的念头或许已经在心里种下。
言真重新站起来。柏溪雪静静地看着她。
她并不知道言真此刻所想,但确实,她们都不约而同回忆起当年的事。柏溪雪其实见过言真的窘迫,自从知道言妍住院,她来过几次这家医院,每次都是悄悄地,没有带任何人。
行程很紧,这几次里她只见过言真一次。
那是一个傍晚,医院走廊空荡荡的,夕阳斜斜地从窗外照入,瓷砖反射出橘红色的光。她透过病房半拉的窗帘,看见言真趴在言妍的病床上,肩膀颤抖,似乎在哭。
柏溪雪不知如何形容自己那时的感受,只记得自己似乎没有再往前走。像是丧失了所有勇气,她就这样安静地躲在窗帘后,直到那一轮硕大浓红的夕阳,从天边沉没。
言真似乎趴在病床边睡着了,她没有走进去,只是在黑暗中慢慢转身离开。
在那之后,她开始接Y城、港岛这边的工作,往南航班,越飞越频繁。
言真似乎一直以为,自己蹲在路边给她打电话那天,她在Y城是个巧合。只有柏溪雪知道,那不是意外。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柏溪雪只是走过去,轻轻地,用手指碰了碰言真的手。
言真把手缩了回去。
她忽然低声说:“叫车吧。”
柏溪雪一愣:“什么?”
“去扫墓,”言真没有看她,她的目光投向前方的空气,语气平静,“你不是要陪我么?”
她往外走:“还是说,你想在过年的高铁站里,举起身份证说‘我是柏溪雪’?”
这就是松口的意思了,柏溪雪赶紧掏出手机——言真总是这样嘴硬心软。
她魅力还是很大的嘛!柏溪雪在心里悄悄翘翘尾巴。
司机休假了,现在叫过来肯定来不及。她紧急给小助理打了个电话,求教如何打车。小助理身经百战,一早看穿柏溪雪毫无生活常识,当机立断要了地址,直接替她叫了辆车。
一辆幻影就这样风驰电掣地来了,小助理大概直接订了加急商务专车。言真欣赏这种有报销就不心疼的爽快。
驾驶座上是一位气质很好的中年女性,温柔干练,并不多问目的地的事情。
言真也不说话,车里空气前所未有的寂静,柏溪雪只好默默抱着两束花,当一个尽职尽责的花瓶。
今天言真大概是铁了心不想搭理她。柏溪雪被放置在一旁,越来越困,最后直接头一歪,哐地睡倒了。
半梦半醒间她仍不忘悄悄倒向了言真的肩膀,但言真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体,肩膀微微一撞,又把柏溪雪顶了回去。
……真是铁石心肠的女人。
这一路,柏溪雪睡得东倒西歪、脖子酸痛。
下车时她被言真一巴掌拍醒,迷迷蒙蒙地就下了车。她被言真拽着手臂,睡眼惺忪地朝四周环顾一圈:“这是哪儿?”
“墓园。”
言真没看她,但柏溪雪依稀感觉自己被鄙视了,手臂被握住的地方忽然一松,言真已放开手往前走:“走吧。”
常青的松柏一排排栽在墓地的山上,柏溪雪跟在言真身后,随着她路过无数高高低低的灰白色墓碑。死亡灰尘般蒙在大理石墓碑上,如被焚烧后灰白的、轻飘的余烬,偶尔被衣角拂起,又安静地飘回地上。
言真将两束花摆在墓碑前,掏出纸巾,细细地擦干净墓碑上的浮尘。
然后,她拉开随身背包,拿出一袋过年前就已经准备好的纸钱。
嚓。打火机跳出火苗,火焰静静舔舐过纸面。
随纸钱一起烧掉的还有一些书页,柏溪雪悄悄看了一眼,是时尚杂志的切页、还有菜谱。
菜谱是烧给言父的。时尚杂志是烧给言意明的。
从言真记事开始,言意明就是一个爱美的人,衣服要穿得好看,工作要做得漂亮,老公也要找长得俊的,生活就算跌到了泥泞里,也要有滋有味尽量过得最好。
……言真依旧记得,她们出事之后,她回家收拾遗物。推开家门,发现一切事物都仍静静放在原处,好像所有人未曾离开。
甚至仍有一束玫瑰花插在玻璃瓶中,只是水早已干涸。言真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自己仿佛只是过了个外出游学的暑假,推开门,尘埃飞舞,她只需要把书包扔到沙发上,伸个懒腰,就能听见厨房传来热菜的声音。
可惜一切早已物是人非。那一刻,她眼泪落下。
“小心!”
忽然有人拍了她的手一下,她下意识松开手,只觉灼热感在指尖一掠而过。
是舔舐书页的火苗烧到了她面前,而她兀自出神,竟然无知无觉。
“你没受伤吧?”柏溪雪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查看她的手,又将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耳边。
柏溪雪让言真的手捏住了自己的耳垂。指尖滚烫,耳垂冰冷,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
言真被她拽着手,对差点被火燎伤这件事没什么实感。她恍恍惚惚的,像一缕幽魂,茫然地仰起苍白的脸,看向柏溪雪。
然后,她落入对方的怀抱中。
那并不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因为柏溪雪衣服没带够,穿得太少,而言真早上生气,也没想告诉她。
有一瞬间,言真甚至被她冰冷的脸颊和鼻头冻了一下,但很快,她感受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沾湿了自己的脸颊,她抖了抖,意识到那是柏溪雪的眼泪。
柏溪雪用力地、紧紧地搂住她,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言真的围巾里。
“你以后不准自己一个人来扫墓了,”大小姐咬牙切齿地命令道,恶狠狠地,“知道了吗?”
言真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有些无所适从。
良久,她才找回来自己的声音,迟钝地、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我没有两个人一起扫过墓……”
这么多年,她总是一个人来,有一个人走。没人问过她这句话,她当然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奇怪,明明只是陈述事实,柏溪雪怎么又哭了?言真愣愣地站在原地,感受到她的脸紧紧地贴着自己,眼泪流啊流啊,好像怎么都流不完。
言真静静地站在那里,肩膀上似乎下了小小的一场雨。
她自己也很奇怪。两个人挨在一起,似乎确实是没有那么冷了,柏溪雪将她的手塞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里,于是两个人的体温渐渐重叠。
血液随着体温回升,重新流得快了起来。
但是,柏溪雪把脸埋在自己身上的时间是不是太久了一点?
言真忽然回过神来,迟疑地推开柏溪雪,小小后退一步。
柏溪雪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来,眼眶鼻子都红通通的,无比委屈地看她:“你干什么!”
“……你眼泪鼻涕蹭到我围巾上了。”
“……我只是觉得自己哭起来眼泪鼻涕直流的样子太丑了,不想被你看见而已。”
柏溪雪咬牙切齿,恼怒瞪她:“别把我说这么恶心!”
好心当成驴肝肺,柏溪雪觉得自己这么多眼泪白流了!
她自顾自生闷气,言真有点好笑地看着她。
柏溪雪当然是好看的。她在大荧幕上流过那么多泪,每一次都叫观众心折。浓黑的眼睫毛被眼泪打湿,在风中轻轻颤抖。
言真的指尖不由自主地动了动,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解下围巾,轻轻绕在了柏溪雪的脖子上。
柏溪雪鼻头都冻红了,像一只气鼓鼓的松鼠,大半张脸都埋进了围巾里仍不忘瞪她:“干嘛,嫌我眼泪弄脏你围巾?”
“那你把我围巾还回来。”
“不要!”
她紧紧抓着围巾,誓死捍卫的模样,像个紧紧攥住糖果的小孩。
言真的目光像温水一样轻轻漫过了她,又掠过柏溪雪,重新落到墓碑上。
灰色的大理石墓碑已经没那么新净了,这么多年,她一年一年来扫墓,墓碑上的春草一年一年枯荣。
言真的嘴角忍不住轻轻地翘了翘,但很快又放下。
然后,柏溪雪听到她轻轻地说:“柏溪雪,如果当年你对我说这句话的话,我可能是会喜欢你的。”
呵出的白气弥散在空气中,她的表情如同冬天的空气一般纯净而凛冽。
而柏溪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现在呢?”
“我不知道。”她移开眼睛,低头看脚尖。
她猜,柏溪雪听到这句话一定会生气的。毕竟大小姐心高气傲这么多年,怎么能容忍这样不清不楚的答复?
言真笑了笑,感觉自己就像小说中那种优柔寡断的渣女。
然而,她却忽然听见柏溪雪的声音:“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手忽然被柏溪雪抓住了,言真下意识躲闪了一下,却没能甩掉。她惘然地低头,看见柏溪雪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塞进自己的口袋中。
“我饿了,”她说,还是那种大小姐理直气壮的口吻,转过头眼睛却亮闪闪地看言真,“你带我去吃饭,带我逛一逛你待过的地方,好不好?”
言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第47章 至肯醒觉才愿退烧。
最后, 言真还是没有拒绝柏溪雪的提议。
新年第一天,墓园的定位实在不好打车。她们站在公交车站牌下,看绿皮公交车摇摇晃晃开过来,又跳上车。
车上只有她们两个乘客。忽略了司机投过来带着怜悯和好奇的眼神, 言真和柏溪雪在公交车最后排落座。
家乡还是那种熟悉的感觉, 小城市发展得慢, 没什么叫人感叹日新月异的变化。言真不说话, 只是把头靠在玻璃窗上,看窗外的景色渐渐往身后抛去。
她从小就喜欢这样把头靠车玻璃上发呆, 看车外一切浮光掠影地过,不知不觉就抛下了二十多年的光阴,柏溪雪悄悄偏头看她,也没有说话。
她带柏溪雪在城市最旺的步行街下车,新年的气息瞬间铺面而来。灯笼、挂满利是的年桔还有满地未扫净的彩带和鞭炮屑, 深吸一口气能仍能闻到淡淡硝烟味。
春节年轻人都返乡了, 互相拍照的漂亮女孩子、拉着小狗或小孩的年轻情侣漫步在街上,言真和柏溪雪两个戴着口罩的年轻女人走在大街上也不显得突兀。
柏溪雪早餐吃得太潦草,此刻肚子咕咕直叫, 却又不能把口罩摘下来,只能在街边买一些热狗烤年糕的之类的小吃,悄悄掀开口罩,一会儿咬一口。
她偷偷摸摸的样子像一只半夜藏粮食的仓鼠, 言真捧着一杯热腾腾的珍珠奶茶, 看见女明星一边鬼鬼祟祟地和黏牙烤年糕搏斗, 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要是张仪看见了肯定会把我骂死。”
她看起来就像蛀牙的小女孩生怕被妈妈发现偷吃糖。有一瞬间, 言真几乎莞尔。
但很快,她又压抑下心软的冲动。
吃完了烤年糕, 柏溪雪又要吃糖葫芦。
言真掏出付款码替她买,转过头就看见柏溪雪在摊子前专心致志地挑选,一本正经的神情,好像是什么天大的事。
这年头的糖葫芦花活已经做得异彩纷呈,蓝莓草莓樱桃山药,五颜六色什么样式都有,但柏溪雪满脸严肃地思考着,最终只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点了点:“这串。”
言真低头看一眼,红艳艳的一串山楂,裹着晶莹的冰糖糖衣。
倒是很返璞归真的样式。
“还要别的吗?”她付款码还没有退出去。
柏溪雪只是摇摇头:“不用了。我就想要这串。”
她直起身来,先把糖葫芦递到言真面前:“你吃吗?”
“我胃酸反流刚好。”
柏溪雪低低地哦了一声。熙熙攘攘人群里,她跟在落后言真半步的地方,小心地拉开口罩,低头小小地咬了一口。
薄脆的糖衣在齿间碎裂,酸甜的口感让她眯起了眼睛。柏溪雪珍惜地品尝,抿了抿唇,尽量不让糖渣掉到地上。
言真回头等她,觉得柏溪雪像一只小心舔水的猫咪,这样郑重其事,让她忍不住问:“原来你喜欢吃糖葫芦?”
柏溪雪想了想:“也不算吧,就是看到了忽然想吃。”
“小时候有人给我吃过一串很难吃的糖葫芦,”她说,“我当时把它吐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之后那个味道一直都忘不了。”
“大概是真的太难吃了吧,反而让人很想再吃一次。”她低头笑了笑。
然后,她忽然抬头看言真:“你吃过那种难吃的糖葫芦吗?”
猝不及防的提问让言真一愣。她思索了一下:“应该吃过吧。”
“小时候那种糖葫芦,山楂又小又酸又涩,全靠外面裹一层加了红色色素的糖衣,偏偏小女孩时动画片看多了,次次看见都喜欢得不得了。”
“每次都买,每次都吃,吃到最后,舌头吐出来都是红的。”
言真缓声说,大概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言语间有淡淡怀念——她果然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柏溪雪笑一下,又听到言真问她:“你小时候怎么会吃到那种难吃的糖葫芦?”
毕竟柏溪雪从小就是锦衣玉食长大的。
柏溪雪看她一眼,没有立刻说话,良久,才笑着说:“遇人不淑吧。”
她们继续朝前走,路过言真的小学。小学已经扩建出新校区,这几栋旧大楼也亟待翻新。寒假整个学校都静悄悄,言真带她走近栏杆,看见教学楼仍是二十一世纪初的建筑风格,细碎花砖配大旋转楼梯,铁艺雕花的栏杆,瓷砖在墙上砌出大大的宣传栏,张贴着学生的手抄报。
三角梅盘绕花坛,白兰树四季常青,宽大油绿的叶片掩映教学楼,风起时哗啦直响,无端一种南洋风情。
柏溪雪从小读有小型高尔夫球场和马场的国际学校,并不了解这样的学生时代。她出神地看着那道旋转楼梯,凭借一些影视剧经验,想象着小女孩时代的言真是如何奔跑过这里。
小学再往前走一段便是河,她们沿着河堤慢慢地走,低头能看见湿润的滩涂,一弯蓝绿色的河水,越过雪白的芦花,载着天光云影缓缓向东流。
言真告诉柏溪雪,小时候安全意识还很淡薄,最皮的年纪,暑假跟着相熟的大人穿着救生衣,抱着个篮球就敢下河游野泳。直到有天撞上下班的言意明,吓得她把所有人都狠狠骂了一顿,从此不允许她再下水半步。
她只好在河堤发呆,看水鸟在芦花间飞掠,湿润滩涂上留下竹叶般小小的脚印——跳跃前进的小鸟脚印是并排的,跑动前进的小鸟脚印则前后交替,蹦蹦跳跳,一页一页地书签般见证她的童年。
有时候和言妍过来玩,两个小女孩一起看着河水日夜不息,想象它流出这个小城市,又会流到哪儿。
那时地理书上“万江东流奔大海”的描述,就是她们对于远方的想象,两姐妹谁也没想到,后来她们会一路北上,离开这个南方小城,去到两千公里外的北方城市。
所有飞走的鸟都不再回来。
柏溪雪安静地听言真轻声说着小时候的事情。这样的她对柏溪雪而言是陌生的,风轻轻吹过,吹动她的头发,掠过言真洁净的脸颊。
她的目光随着言真一路往前,落到远处,是一片河边别墅。同样也是二十年前时兴的建筑风格,建筑用大量浮雕与罗马柱,客厅三层打通,临河面封大面落地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内里已经泛黄的水晶吊灯和垂着流苏的厚重窗帘。
浓缩尽千禧黄金年代,小城市对于富裕生活的幻想。
“很土很暴发户是不是?”言真笑着看她,“但小时候我们都觉得这种落地窗配水晶吊灯,看起来就像公主的房间一样。”
“二十年前对它充满幻想,二十年后鄙夷它设计土气,但不论如何,多少年过去,回头看这盏水晶吊灯依旧在这里。”
言真仰起头,眼睛闪动一种温柔的光芒:“这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呢?”
她双手插兜,继续往前走:“再往前就是我的旧家了。”
当然不是那几栋小别墅,是河边的小区。言真给柏溪雪指自己家的阳台在几栋几楼,柏溪雪跟着仰头看过去,看见阳台上已经枯萎的藤花和窗户内低垂的纱帘。
柏溪雪很少接触这样的地方,但她也不笨,经过一路的对比,柏溪雪已经明了,言真曾经的家庭条件在这个小城里,不算大富大贵,但也算得上充裕幸福。
她就在这里平静地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青春期。
柏溪雪藏在衣兜里的手悄悄握紧了。
言真仍在仰着头,看着那一方遥远的阳台,仿佛陷入了回忆的雾中:“我还记得,住在我家楼上的,是一个小姐姐,每到周六的下午,她的窗户就会飞出长笛声。”
“我听她吹曲子吹了整整六年。一开始难听得要命,到后来越吹越好。”
“有一首曲子她吹得特别好听,小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直到大学,偶然听音乐学院汇演,才知道那支曲子是《姑苏行》。”
她小小地哼了一段旋律,又轻声感叹:“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那样好的日子都已经过去。楼上倚着窗户吹长笛的小姐姐,早就出去工作,又搬了家,算起来如今也该三十多岁了。
言真这儿度过了十多年的光阴,有时候她盘腿坐在窗边看书,有时候和言妍在房间打游戏,躺在一张床上午睡,一觉醒来,她们的头发交叠在一起,互相压住,起床时总是很狼狈。
十五岁的午后,一觉醒来总觉得时间很长。她曾经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天荒地老。
“后来我家出事,就把这套房子卖掉了。因为是急售,价格出得很低,搬东西时也很仓促。”
言真的目光落在空中某处:“那个时候有很多东西都带不走,只好求买家多给我宽限些时间搬走,没想到,后面的事情接二连三地来,我再也没腾出空把剩下的东西带走。”
“等到我好不容易腾出时间,再去敲对方的门,他们很抱歉地说,那些东西都已经扔掉了。”
“我也没有什么能抱怨的,毕竟是我失约在先。更何况我们家出了那样大的事情,对方也一定觉得这些东西留在那儿,寓意不好,没理由平白给人添堵。”
言真垂下眼睫,淡淡地笑了下:“不过,还是觉得挺可惜,这家人后来好像还是搬走了,也不知道这套房子现在是谁在住。”
她长久地注视那个空荡的阳台——快傍晚了,淡粉色晚霞悄悄飞上了天空,差不多是晚饭的时候,言真如此出神地凝望,目光在晚霞的映照中泛起波光。
柏溪雪忽然心下一动。或许现在就是全盘托出的时候。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喊她的名字:“言真——”
言真却突然转过头看她。
一开始,柏溪雪是以为言真听到了她的声音,但很快,从对方的目光中,她意识到,言真并没有听到,不过是思绪漂浮中,忽然回过神来罢了。
因为言真的目光很温柔。如同粉金色的霞光漫过雪白的芦苇,她的目光同样温和地落在柏溪雪身上。
“柏溪雪,你有没有发现今天的晚霞很好看?”
她转过身,凝望河堤下波光粼粼的河水,和她的眼睛一样倒映天光,柏溪雪听见她笑了笑:“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适合故事结束的时候。”
“谢谢你陪我走这么远的路,回到这里。”她轻声说,这一次,声音充满了平静的诚恳,柏溪雪的心却一丝丝慢慢绞紧。
“我也想了一路,觉得我们还是分开吧。”
柏溪雪猛然放开了攥紧的拳头。
在她的大衣深处,言真旧家的钥匙,静静地躺在那里。
——这就是她锲而不舍想跟着言真回来扫墓的原因。那一个跨年夜后,她独自来了言真的家乡,买下了这套房子。
过程并不复杂,毕竟言家当年出的事人尽皆知,柏溪雪稍一打听,就查到当年她家抛售的是哪套房子。
大概是当年两死一伤的事情过于惨烈,多少让后来人耿耿于怀,那套房子已经许久没住人,柏溪雪开了个相当不错的价格,房主便满脸堆笑地爽快签字。
手续办得很快,数日前,助理刚刚将合同和钥匙送到她手上。柏溪雪拿着那枚小小的银色钥匙,好似拿到了靠近言真心门的秘密。
于是当她陪言真一路沿河走,听言真低声地讲起自己曾经的事情,柏溪雪的心几乎要砰砰跳出胸膛——她仿佛又离言真近了一步。
却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她把事情想得太轻松太天真。言真说出“如果当年”那句话,她心底雀跃,满心满眼都是“喜欢你”,但言真在意的只是“当年”。
如今她带她将当年的故事都走了一遍,自然就到了该结局的时候
柏溪雪看着言真,长久以来嘴角上翘的弧度,终于一点、一点地垂了下去。
强颜欢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柏溪雪消失了,她又成为了那个目光锐利高傲的大小姐。
“你还是原谅我了,”她轻声说,“对么?”
言真终于沉默地点点头。
柏溪雪几乎失笑,是啊,言真几乎是一个圣人。
她想,天知道她有多么恨这种坦荡的心胸?
年轻的爱恨这样滚烫,好似一把烈刀,柏溪雪想要刺入她的胸膛,但言真却轻轻一跳,就像鹿一样轻盈地跃出了圈套。
那天晚上言真提分手,柏溪雪没有绝望,因为对方眼睛里仍闪烁痛楚。恨她吧,恨会让人彼此折磨。柏溪雪想,那样她便可以乞求宽恕。
但如今言真不恨她了,于是柏溪雪便知道,言真再也不需要她,不需要她的赎罪,更不需要她的爱。
或者说,言真需要过她吗?
沈浮一直对她旧情难忘,柏溪雪一直知道,其实那天傍晚,言真蹲在街边,只要那一刻她的尊严动摇半分,按下打给沈浮的电话,那么这个故事的姓名未必能轮得到她。
她不过是路边饥肠辘辘的流浪者,机缘巧合下抢到命运的半块面包罢了。
现在言真决定收回了,她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握住。柏溪雪看见言真平静的眼睛,眸光闪动,像晚霞中缓缓流淌的河。
河水越来越远,只剩下刻舟求剑的人站在原地。
柏溪雪站在晚霞和风中,知道自己再也无话可说。
不是没有想过死缠烂打,但她也是高傲的人,言真话已至此,那些嬉皮笑脸的话柏溪雪再也说不出口,于是她终于站定,轻声说:“对不起。”
“我以后再也不会打扰你了。”
言真同样看着她,没有回答,只是低声说:“回去吧。”
很快,司机就把车开过来了。还是那位气质优雅的女士,幻影无声无息地开出这座临河的小城,转眼就奔驰在高速公路上。
回去时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切似乎都如往常,车开到言真小区门口停下。只是言真下车时,柏溪雪不再跟上。
她们平静道别,好似一对出游归来的好朋友,言真朝她挥挥手,将车门关上。
汽车又一次发动,平稳地向前行驶,只剩柏溪雪一个人在座位上发愣。
她从包里翻出墨镜戴上,一颗眼泪终于放心落下来,泅湿布料。
原来这么多年都是枉费心机。
柏溪雪独自回家,在阳台上久违地抽了一支烟。
薄荷烟袅袅,她出神地看它烧着、烧着,直到烟灰落到地上。
第二日,她前往港城搭乘飞往佛罗里达州的飞机。与言真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于是,言真也就没机会知道,整个春节,大小姐是有多么悲愤地游走在奢侈品店购物消费,从阿文图拉到Design District,差点刷爆了自己的一张卡。
第48章 喜欢你待我薄情喜欢你为人冷酷。
“老实交代, 你是不是被女的骗了感情?”
乐池中飘荡歌声,玻璃窗外东方明珠近在咫尺,灯火辉煌。
程宴端着一杯酒,狐疑目光直直射向面前的女人。
卡座对面, 一件深灰色羊绒大衣正搭在椅背, 一个年轻女人把玩着手上的打火机。
长发的阴影挡住了她漂亮的眼睛, 发丝在射灯下发亮, 脸色却阴晴不定。
砂轮摩擦声有一下没一下,同座另一个女孩儿听不下去了:“柏溪雪, 你要是烟瘾犯了就抽吧,不然我可就当你纯找抽了啊。”
柏溪雪抬眼,恶狠狠瞪她:“苏静安,这么多年了你讲话还是一样没素质。”
“笑话,咱仨厮混这么多年了, 知根知底的还讲什么素质, ”苏静安咯咯笑起来,用手肘捣程宴,“你看, 我就说她受情伤了吧?”
她笑嘻嘻看对面柏溪雪冷若冰霜的脸色。
苏静安和程宴,都是高中就认识的柏溪雪。当年柏溪雪十六七岁,年轻气盛呼朋引伴,围绕在身边的跟班一波又一波, 偏偏又脾气高傲, 身边玩伴来去如流水, 她连人家名字都记不住。
到现在, 高中二代圈子里,能和她交情不错的, 也就剩程苏俩人了。
苏静安悄悄和程宴对视一眼。
能和玩咖臭味相投的,自然也是玩咖。从高中起,苏静安就勾搭着柏溪雪在学校里鸡飞狗跳、行径轻狂,仗着不俗家世和漂亮脸蛋,万花从中过,叶叶都沾身。
她一直觉得柏溪雪和她是一路货色。柏溪雪那几年也确实恋爱谈得让人应接不暇,身边漂亮的帅气的女孩子隔几个月就换一个。程宴曾笑称,这简直就是走马灯。
直到有一天,柏溪雪忽然带了个气质不一样的女人参加她们的局。
那个人名字叫什么,程宴其实已经忘了,只记得长得挺漂亮,像哪个小明星,气质也好,一种冷冽的柔,坐在那里清冷冷地陪她们喝酒,像尾捉不住的柳絮。
只可惜是个木头美人,酒局都参加几次了,既不会玩骰子,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
程宴其实在圈子里风评不错,不会对朋友的女伴举止轻薄——毕竟大家都是年轻漂亮女孩子,勾肩搭背的,还不好说是谁便宜了谁呢?
那天她不过是看这么个漂亮女人,只会埋头替柏溪雪挡酒,还要被柏溪雪冷言冷语奚落几句。
实在是有点太可怜了。她承认自己心软了一瞬,所以才想着把场子热起来,伸手勾住了对方的肩:“欸,你会玩骰子不?要不要我教你啊?”
下一秒,一道锐利目光就洞穿了她。
柏溪雪抬眼,不说话,只目光嗖嗖下飞刀,冷幽幽的神色,好像要将她手臂射出一个洞来。
吓得程宴即刻把手抽了回去。
现在的柏溪雪是什么性子,程宴也不好说。但当年大家都年轻,柏溪雪又是她们当中家境最好的,盛气凌人四个字,简直当之无愧。
不看僧面看佛面。要是惹恼了柏溪雪,她妈能把她皮给抽掉。程宴能屈能伸,赶紧去给冷美人赔笑:“对不起啊。”
冷美人却只是摇摇头,脾气很温和地解围:“没事,所以骰子应该怎么玩?”
话说着,居然真的一副跟她们学的架势。话已至此,程宴进退两难,偷偷抬眼看柏溪雪。
大小姐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谁也没想到美女居然真的开始跟她们玩起来,而且脑瓜子相当灵光,察言观色越学越快,后半场酒局摇骰子,输输赢赢,场场都在点子。
把苏静安哄得眉开眼笑,拿柏溪雪的卡划了又划。
越划柏溪雪脸越黑,后来再也没带冷美人去她们的局。
苏静安还惋惜过一下,虽然自己和那个漂亮姐姐一看就撞号了,但实在架不住人家情绪价值给得足,有事没事让美女陪她逛逛街打打麻将也好呀!
她后来还和柏溪雪打听,说要是她俩分手了,柏溪雪能不能让个微信号出来。
结果柏溪雪拉黑了她一整周。从此苏静安和程宴都不敢触柏溪雪这个霉头。
也不知道后来冷美人又和柏溪雪好了多久,根据经验,多半是已经分了。
苏静安心想,现在让柏溪雪这么苦大仇深的,又是哪一位新欢?
现在她成熟了,可不敢问这种话了,只又用胳膊肘捣了捣程宴,把烫手山芋扔给对方:“你被女孩子甩得多,你来分享追女孩的情路历程。”
这次轮到程宴瞪她:“我和她们都是好聚好散的好不好?”
“当年有个说你断崖式分手甩你巴掌的算什么?”
“算我倒霉啊那当然是——”
“咳咳。”
柏溪雪矜持地咳嗽一声,端庄提醒:“言归正传。”
哪有什么屁的正传?程宴翻白眼,柏溪雪分明就是对如何追女孩儿这个课题感兴趣得很!
罢了,都忍柏溪雪这么多年了,还差这一次吗?程宴清了清嗓子,开始分享恋爱心得:“首先,你要确定人家女孩子对你有没有好感——”
柏溪雪忽然说:“没有好感。”
“……”猝不及防被噎了一下,程宴觉得自己喉咙里像卡了一口痰,“你怎么人家了,拿钱羞辱人家尊严了?”
柏溪雪沉默。
苏静安难以置信地插话:“你不会是先把人家伤得体无完肤,让人家姑娘悲痛欲绝,从此和你一刀两断,结果你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现自己喜欢人家了?”
“……”
“你完了,柏溪雪,那句话怎么说的,‘迟来的感情比草都轻贱’!”
柏溪雪受不了了:“……我是来让你们出谋划策的,不是来做罪己诏。”
她声音里有小小的怒意。
程宴虽然总嬉皮笑脸,但也懂什么叫见好就收,她用力清嗓子,“咳,如果没有好感的话,那你就要找到对方喜欢的东西去追求人家,讨人欢心——静安,你来说姑娘喜欢什么!”
击鼓传花般,程宴将烫手山芋迅速抛回去。
轮到苏静安被酒呛到:“呃咳咳咳!我可都是被追求的。”
程宴不买账:“那就请受害者发言。”
“你!”苏静安瞪她,迅速换上一副提案般专业神色,“说到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呢,无非就是浪漫、物质、还有一颗锲而不舍的心。”
她振振有词:“浪漫是什么?浪漫就是一种罗曼蒂克的暗示,你要给喜欢的女孩子送花,送戏票,送一切华而不实的东西,告诉她你想要追求她。”
“物质——呃,基于你姓柏,物质的讲解可以跳过。”
“最后,就是最重要也是你最缺少的东西,”苏静安把声音拔高一个度,铿锵有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态度!”
“像你这种声名狼藉的玩咖,”苏静安理不直气也壮地指指点点,“你要是真心想和一个女孩子发展感情,那就必须让人家知道,你不是想玩玩就算了。”
“这啥意思呢?意思就是,首先你追求不能像个死缠烂打的跟踪狂,让人家讨厌,其次还要顶得住人家的冷言冷语,唾面自干,锲而不舍地哄到人家开心为止。”
“总而言之,如果要让一个不喜欢你的女孩子喜欢你,”苏老师划重点,“那就是要送花、送奢侈品,然后审时度势,舔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她做了个指挥家般漂亮的结束手势:“总结完毕。”
柏溪雪的脸迅速皱了起来:“这和当舔狗有什么区别!”
“拜托,人家都不喜欢你了,当然要当舔狗啊!”
“可是我觉得,她不配。”柏溪雪仰起头,“没人配让我做到这个地步。”
“就当我今晚什么也没说吧,”昏暗的酒吧光线中,柏溪雪垂眸,修长手指转动酒杯,又恢复了那冷冰冰的高傲神色,“换个话题。”
…………
新年复工第一天,言真忽然收到一束花,一条流光溢彩的宝石项链,随花附上。
当然,接到电话时她并不知道接下来有这样一个大炸弹等她。挂掉电话,Chris从隔壁工位探出头来,贼眉鼠眼地用口型问她:“女朋友啊?”
“……”言真没想到她现在还记得自己当初的随口胡诌,没好气地说,“分了。”
“哦……”Chris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坐回去,下一秒,又迅速从工位弹射出来,“什么?你分手了?”
她眼睛瞪得溜圆,狐疑又迅速地上下扫视了言真一圈:“难怪我看你复工还这么精神饱满、面色红润,原来是红鸾星动。”
“少贫嘴,”言真毫不客气地给她翻了个白眼,“这么爱讲话,便当我拿回去了哈。”
Chris赶紧闭嘴,言真看她护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
和柏溪雪提分手之后,她确实过得挺不错。没有大小姐要哄要伺候了,半夜也没人再偷偷爬上她的床,哼哼唧唧一通乱缠,扰人清梦。
她难得睡了完整的好觉。
柏溪雪之后又给她发了消息,言真假装没看到,一概不回——分手就要分得干脆利落,在这一方面,她也算是该死的经验丰富。
不需要再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命回复大小姐,她的整个春节假期都骤然清闲起来。趁着放假,言真将柏溪雪送的贵重礼物,统统都清点打包好,送回了她家。
对面当然是拒收。面对原封不动送回来的东西,言真也不恼——既然柏溪雪自己都不在乎的话,那她就任由它们放着吧,哪天要是缺钱了卖掉,柏溪雪可就没资格再找上门要了。
言妍的转院手续也提上了日程,言真预备春节后医院上班了,就把转入普通病房的手续办好。
一切都有条不紊,假期最后几天,她甚至还和谢芷君江心柔约了几场饭。
大过年的,对面俩人显然都经历了家里催婚催育的炮火,一旦找到由头出门,跑得比兔子还快。
她们三个人一块泡温泉、看电影,又蹭着商场过年免停车费的活动,贫穷而歹毒地逛街消费。
新衣服、新包包和超市买的蔬菜,在后座堆成一堆,她们嬉嬉笑笑地回言真家,准备一起做饭打游戏。
车驶出停车场时正是暮色四合,商场开始亮灯,言真透过车玻璃,抬头看见柏溪雪的巨幅广告正挂在商场上方。
还是那样的华服美人,眼瞳在射灯下剔透璀璨如珠宝。商场灯光中美轮美奂,如同一个虚幻的黄金时代。
消费主义的行凶之秘,就是用金钱构建理想自我。
言真静静仰头看了一会儿,只觉曾经和柏溪雪一道的记忆,离现在的自己那样遥远。
前方的车已经扫码出闸。她回过神来,迅速跟上,掏出免费停车的小纸条扫码,然后载着一车促销会员日的红酒、牛肉和胡萝卜回了家。
“红酒炖牛肉就是香。”Chris捧着玻璃饭盒,满怀感动地深深吸气。
她昨天晚上刚从B市飞回来,出租屋里冷锅冷灶,乍然吃到一顿不是外卖的饭,简直欢天喜地。
言真看着她捧着饭盒快快乐乐跑向茶水间冰箱,无奈地摇摇头,下楼去接花。
她本以为又是卢镝菲锲而不舍,掏出手机询问,对方却回得相当茫然:“啊?我没有订花啊?”
“我倒是想送,如果你可以不骂我的话……”
那你还是别送了。言真赶紧断了她的念想。
或许是哪家公关送的花?她思忖,走到大堂,一抬头,却被猝不及防晃到了眼睛。
多么惹眼的一束花。
粉芍药、蓝鸢尾、橙红的宫灯百合与明黄色的郁金香,秾丽色调间穿插枝梗纤细轻盈的铁线莲与小飞燕,颤颤巍巍、尽态极妍,色彩鲜明如油画。
好像整个春天都落到这一束花中,连路过的人都忍不住侧目,轻轻感叹一声哗。
只有言真沉默地站在原地。
不是没有心生惊喜,如此美不胜收一束花,任何人看见都无法不动容。但正是花朵过于娇艳名贵,所以言真一眼就看出,这并非公关往来的规格。
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送她如此高调的一束花。
言真板着脸,默默走过去,接过花束,果不其然在包装纸上,看见那枚小小的烫金花店LOGO。
柏溪雪习惯在这家订花,花材均为当日鲜切,自日本比利时等地空运而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这边看。复工第一天,昏昏欲睡的大伙正等着八卦醒神。言真的脸色已经很难看,她捧着花快步离开大堂,想要把花直接扔掉,却又没能下狠手。
郁金香安静地绽放在她臂弯中,花瓣一圈细细火焰状毛边,如同舞动旋转的丝绸。
言真站在垃圾桶前,忍不住摸了摸花瓣,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焚琴煮鹤的混蛋。
……要不,还是把花带回去给大家分了吧?
她脑海中迟疑地浮现这念头,但很快,又被断然否决——有一就有二,柏溪雪这么死缠烂打下去,早晚整个杂志社都知道她言真的风流韵事。
柏溪雪不就是仗着她心软,赌她不会随便把花扔掉,才这样肆无忌惮寄来她公司的么?
呵呵。
回过味来,言真冷笑一声。卢镝菲也好、柏溪雪也好,都是一路货色。
这些富二代一天天的就仗着她脾气好,来寻开心是吧?
言真扬手将花扔进了垃圾桶——好啦,这下子可以发条动态,说情人节将近,垃圾桶开始可以捡花啦。
心里其实还是觉得对不起那些花的。
言真心情愈发差了,将在心里狠狠将柏溪雪骂了两个来回,正要大步离开,突然,眼角余光瞥到什么,又迅速转身回来。
此刻,她的脸色不能只用难看来形容了。
带着一种杀人的目光,言真弯腰,用两根手指,缓缓从垃圾桶里钳出一个细长条盒子。
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蝴蝶结打得过于飘逸美丽,以至于言真刚才直接将它和花混淆。
她低头,在幽黑的楼道抽松丝带,慢慢打开盒子。
宝石一瞬间闪动的光彩,落到她的脸上——蓝宝石项链。矢车菊般纯净剔透的蓝,镶嵌成蓝闪蝶的形状,在言真掌心间熠熠生光。
……似乎还能和柏溪雪当年送她的蝴蝶耳夹配成一套。
言真咬牙幽幽冷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无论如何,花可以扔,但这项链是无论如何都扔不下手了。言真感觉像吃了苍蝇,心知肚明柏溪雪就是拿准了这一点,才故意送如此名贵礼物。
但凡给柏溪雪发一句话,哪怕是骂她,都算着了这女人的道。
于是言真又把掏手机的手,默默收了回去。
她倒也不是多清高,白花花的银子送上门了,还要在那儿昂起头冷哼“才不稀罕你的臭钱!”。
只是柏溪雪送的礼物太过昂贵,她不能平白无故卖出去,却也没有合适的场合佩戴它。
言真深呼吸,告诫自己隐忍是成年人的必修课,转头把项链扔进托特包,回家就收到了抽屉最深处。
没想到,柏溪雪却开始变本加厉。
礼物开始每天都送过来,大部分时间是花,也常常有一些奢侈品。丝巾发带腰链胸针,全都是些之前言真陪柏溪雪逛街,试过却没买的小玩意儿。
偶尔还会有食盒送过来,打开是一碗时令甜汤,或是一道精巧甜点。
……言真一日一次的扔花开始成为风景线,垃圾桶中千红一窟万艳同悲,让言真火气越烧越高。
终于她忍无可忍,掏出手机——却不是给柏溪雪发消息。
“阿嚏!”
柏溪雪忽然打了个冷颤——怎么回事?
一个念头离奇地划过脑海,她放下剧本,突然抬头,没头没脑地问坐在对面的小助理:“问你个问题,如果一个人收到了不喜欢的礼物,她会怎么做?”
“啊?”
小助理正拿着马鬃梳子替柏溪雪打理大衣,闻言疑惑抬头,思考了半瞬,才迟疑地答:“就……扔掉吧?”
“如果是很贵的那种礼物呢?”
“奢侈品吗?”助理思考了一下,“实在不喜欢的话,应该会去二手市场卖掉吧?”
“二手市场?”
这次轮到柏溪雪露出疑惑神情,小助理心情复杂,看她一眼,自我安慰被有钱人伤害,也不是第一天了。
和你们这些何不食肉糜的有钱人拼了!她在心里暗骂,十分尽职尽责打开手机。
“一般二手货都通过这几个平台流通,这个平台东西比较杂,从日用品到奢侈品都有,那个平台就只做二奢,卖家需要先寄给平台统一验货……”
好奇怪啊。柏溪雪一边点头一边想,这些人都沦落到要买二手的地步了,怎么还非要买奢侈品?
真是不能理解。
她默默想,面上却不显,只是很得体地冲小助理一笑:“我知道了,谢谢你。”
转头她就开始下载APP,地点设置到Y城,输入关键词,点击搜索键。
然后,她的表情迅速扭曲了起来。
【用户459247:舔狗送的项链,全新七折出,有意请点“我想要”[图片][图片]】
图片上,镶嵌成蝴蝶样式的蓝宝石,流光溢彩,是矢车菊般纯净的蓝色。
柏溪雪黑着脸,关掉了图片。
——叮咚。
手机亮起来了。
刚挂出去的链接这么快就有人感兴趣了?言真被吓了一跳,心情有些复杂。
其实,她倒也没想好,要不要就这么直接这些东西卖掉。挂这个链接,主要还是为了出气罢了。
思索着如何回复,言真按亮了屏幕。
【用户bxx555:你好,原价收,可上门自提。】
一秒也不犹豫,言真选择了拉黑。
第49章 三千春江水暂住寂寞天空。
大概是急火攻心, 拉黑柏溪雪之后,言真竟有一瞬间的茫然。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慢慢舒了口气,才感觉整个身体渐渐松下来。
却没想到退出界面, 才喝了口水, 柏溪雪的微信就迅速跳了出来。
【老板二号:我错了】
【老板二号:别把我卖掉好不好?】
语气看起来竟可可怜怜的。
言真又被气笑了。谁要卖掉她?
谁教柏溪雪偷换概念这一套?说得好像她们有什么不清不楚似的。
也不知道当年那样耀武扬威的柏溪雪, 要是看到自己如今这幅不要脸的样子, 会是什么心情。
又或许,柏溪雪对她之外的情人, 都是这幅油嘴滑舌的腔调。只是之前自己命不好,白白受磋磨。
毕竟这样伶俐的一张嘴皮,说没磨练过,谁信?
言真又想起过年时柏溪雪在她家那些柔情蜜语的胡言乱语,心头一阵无名火起。
她想直接抢白柏溪雪, 却又觉得一旦回复, 就算自投罗网,只能硬生生忍住炮火。
一时间怒火无处可去,她偏偏面皮又薄, 顿时恼得脸颊通红。
最后,言真一怒之下把柏溪雪的微信也拉黑了。熄掉手机犹不解气,又重新杀入微信,点开备注, 把【老板二号】四个字删掉。
谁要她当老板啊?
一鼓作气, 她又把柏溪雪的大号拉出来, 删备注, 拉黑,整个世界终于清净。
真是酣畅淋漓。她恶狠狠把手机往床上一扔, 终于觉得出尽心头一口恶气,洗澡去了。
却没想到,不是冤家不聚头。一周之后,她竟然又面对面碰上了柏溪雪。
那又是一个傍晚,天灰落雨,S市整个白天都黯淡无光,却偏偏在黄昏时刻天气转晴。透过大露台上缀满水珠的玻璃,外滩朦胧的晚霞出现在天边,残卷般缥缈,半刻钟后光晕就沉没了。
距离她们上一次说话,已经整整一个月了。
言真那时手提正好没电,她拿着时装展的介绍册子急匆匆一路找寻,终于在酒廊尽头的角落找到空位,就地蹲下,紧锣密鼓地把刚出炉的快稿传给了对面。
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张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的脸。
柏溪雪。
回过神来,手腕已经被抓住,柏溪雪将她往里一带,便关上了休息室的门。
……再也不帮Chris代班了。
被堵在那扇磨花玻璃屏风前,言真几乎悔青了肠子。
而让她肠子悔青的混蛋正衣冠楚楚地站在她面前,用那张足以迷倒万千粉丝的脸,满脸委屈地看她。
她今天看展,披一件大衣,未施艳妆,但高高挑挑的个子,站在那儿就够出挑。言真承认自己一瞬间被皮囊美色所惑,又很快清醒,偏头就躲。
她往哪边闪,柏溪雪就往那边拦,两个人暗自较劲了两个回合,言真终于忍不住,装作一个不经意,狠狠踩在柏溪雪的鞋尖上。
对方显然吃痛,倒吸冷气,她假装不觉,只狠狠碾过,才若无其事地收回脚,蹙眉抬头看她:“柏小姐,你有什么事吗?”
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上一次说话,还是在言真旧家。如今,言真语气冰冷,喊她柏小姐的声音,比半年前两人那场采访还要公式化。
柏溪雪垂眼看她,她今天依旧穿了高跟鞋,几乎比言真高了小半个头。一双艳丽高傲的眼睛,此刻委屈地垂着,透过颤动的纤长眼睫,无端显得可怜?。
“我就是看到你了,言真,你说的分手还是朋友,我不能和你打招呼吗?”
“监控摄像头在天花角落。柏小姐,隔墙有耳,胡言乱语也要有个限度。”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真是胡搅蛮缠个没完了,言真怒极反笑:“没有。”
分明是有的。柏溪雪看言真鼻尖脸颊都飞红,移开眼睛看也不看她的样子,显然是已经恼了。
她其实喜欢看言真生气,嬉笑怒骂时眉眼难以描摹的生动,总比以前千依百顺的麻木好。
还好程宴她们不在,不然看见她这幅样子,绝对能笑她三年。
于是柏溪雪放心大胆地不要脸:“你就是生气了。”
“不然你怎么都不抬头看——”
我。
最后一个字音被柏溪雪吞掉了。因为言真已抬起头看她。
一张平静到漠然的脸。
“对啊,”她听见言真说,“我就是生气了,又怎么样呢?”
“柏小姐,您这样的身份,还这样对陌生人死缠烂打,”她冷冷吐出几个字,“多少有些掉价了。”
“献身也别上赶着吧?”
曾经柏溪雪将手扶在套房门框,转身离去前如此玩味吐出的话,终于化作一支冷箭,被她系数奉还。
言真终于畅快地笑了起来,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嘴角上扬。
或许这么多年她就是在等这一刻呢?
不是对柏溪雪没有恨的,那么多叫人尊严扫地的时刻,曾叫她痛彻心扉。她不过是尽力遗忘,装作无知无觉,想着放过柏溪雪,也放过自己罢了。
为什么柏溪雪却偏偏总要自投罗网?
言真冷眼看她,良久,唇角浮现一个冷酷的笑:“你说得对,柏溪雪,我是挺恨你的。”
“但我是个正常人,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你年轻好看,给钱大方,所以当你情人,我觉得不算吃亏。”
“但谈恋爱是另一码事。现在,柏小姐,我可以走了吗?“
柏溪雪的手仍撑在她身侧,如囚笼般将她笼罩,言真侧过头,抓着她的手腕,慢慢往外拉开。
她的手腕纤细冰凉,言真一只手就能轻松握住,柏溪雪咬住唇瓣看她,反手抓住她的手。言真感受到她呼吸有些发颤,却只当不知,松开手,在无声的角力中,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手往外抽。
春夜清寒,明明有供暖,柏溪雪的手指却比她的手腕还要凉。
言真低着头,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终于,柏溪雪的手颓然地垂了下来,言真轻轻一甩,便转身朝外走去。
大门突然打开,却不是言真的动作。
卢镝菲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与言真打了个照面,看着两人阴晴不定的神色,兀自笑得阳光灿烂。
“好巧啊。”
柏溪雪就站在言真身后,这样艳光四射一尊大佛,卢镝菲仿佛看也没看到,只是一把揽住言真的肩膀:“我刚才看到你也来了,就一直找你呢。”
言真并没有抗拒,柏溪雪站在她身后,看见她仰头,冲那个陌生女人笑了一下,便任由她说笑着,将自己带了出去。
大门重新关上。休息室归于寂静。
黑缎的座椅,大尊圆口粗瓷坛子在角落,插着一人多高的梨花枝。冷清清的白,灯影绰绰,将梨枝影子徐徐送到磨花玻璃屏风上。
柏溪雪就站在屏风前,沉默不语。
从刚才开始,她手上一直拎着一个小小的牛皮纸包。
是热乎乎的苹果山药糕,新出炉的,据说对胃好。
言真胃不好,这个展的茶歇只供沙拉奶酪火腿等冷餐,发现言真也在之后,柏溪雪就担心她饿着。
她果然什么也没吃。一直埋头写稿发邮件,侍应给她一杯冰柠檬水,她也只是放在一旁。
于是柏溪雪特意叫人订了糕点,一路快马加鞭,送到她手上。
没想到却根本没能送出去。
柏溪雪自嘲地笑了一声,想起刚才那个女人,眉眼英朗,身材高挑,与言真站在一起,背影竟然很是般配。
真是一对璧人啊。只有她自己,总是这样被言真轻而易举地扔下。
九岁那年,她欠着自己那个冰淇淋,和妹妹说说笑笑走了。
十七岁,她在一场圣诞的雪后人间蒸发,义无反顾奔向沈浮和她的清白前程。
那现在,又轮到这个陌生女人了吗?
柏溪雪目光晦暗。按道理她应该跟上的,但那一瞬间,她却只觉双腿被钉在原地。
脚背仍有半个浅浅鞋印,就在刚才,她穿着高跟美丽刑具,被言真狠狠地碾过,痛得她差点想出声。
真是好狠心的女人。柏溪雪咬牙切齿,扬手将糕点扔进垃圾桶。
门外。言真迅速将卢镝菲的手从肩上甩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的笔记本和相机都还在充电啊,”对方笑嘻嘻答,“上面贴了工作编号和姓名。”
敢情全世界都是来看展的,只有她真的在上班。
言真嘴角抽动一下,不做声,蹲下去把笔电相机收好,就起身往外走。
卢镝菲饶有兴致地跟在她身后:“诶,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什么了?”
言真心情正坏得很:“嗯,打扰我傍大款了。”
“哎呀,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妙,”她又笑起来,双手插兜,亦步亦趋跟着,“我赔你一个呗。”
“没兴趣。”
言真连头发丝都充满了抗拒,卢镝菲也不恼,只是一边走一边笑眯眯的打量她。
今天是个不对外的时装展,合作了博物馆,在酒廊和宴会厅内展出大幅大幅作为时装灵感的油画名作。
大片浓厚斑斓的色彩堆叠在长廊,愈发衬得言真清俊身型薄得像白纸。
她只穿一身西装。枪驳领,干练优雅,背一只轻便的珑骧包,职业属性远高于观赏。
卢镝菲却觉得她清寒如一株夜雨中的玉兰。
卢镝菲往前走,言真停下脚步。
“为什么跟着我?”
卢镝菲颇为无辜地摊手:“停车场是这个方向,你总不能不让我走吧?”
“……”
言真不想再和她产生无谓的交集,不再说话,只低头从包里翻出雨伞。
下雨了。
夜色里,言真撑开伞,正要迈开腿,卢镝菲却一低头,自然而言地钻到了她的伞下。
“我没带伞,”女人理直气壮地说,“正好你打车的地方和我顺路,送我一程吧。”
“……”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把她赶出伞下就显得十分不礼貌。言真当然没硬气到无端端去得罪卢镝菲这个有钱有势的主儿,她抿了抿唇,不说话,只默默加快步伐。
卢镝菲却忽然伸手,用手指戳了戳伞骨。
“欸,长得太高,伞撞到我头了。”
她笑着说,极其自然地伸手,抓住了伞柄:“我来撑伞吧。”
言真本能地躲开她的手,于是,伞便被对方顺理成章地拿走。
真是行云流水的一个套路。言真不悦,她并不喜欢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于是,她淡淡地开口,话里带刺:“卢律师这套,在几个女孩子身上施展过了?”
卢镝菲转过头,仔细地往她脸上瞧,竟也相当坦然地回:“纵观整个恋爱史,有五、六个吧。”
“但你是最近唯一一个。”
真是接近满分的大情圣回答。言真冷冷地扬了扬嘴角,皮笑肉不笑。
她没再说话。S市初春的夜晚,冷雨料峭,卢镝菲相当体贴地执着伞,往言真那边倾斜。
只是雨本身就是被风吹着朝言真那边刮的。卢镝菲又长得高,按她的习惯举着伞,哪怕是伞面倾斜,大部分雨丝依旧落到了言真身上。
言真轻轻打了个冷颤,忍耐着,也懒得开口了,她大半天没吃饭,只想速战速决回酒店去。
胃里空得难受,大概是又勾起了些生病时的记忆,她无端想起刚才离开时,柏溪雪最后看向她的眼神。
茫然的,有些委屈,像个无辜被抛下的孩子。
如果现在走在她旁边的是柏溪雪的话,柏溪雪是会直接和她调换站位的。
冷雨丝丝缕缕,落到言真脸上,又钻进衣领。言真低低头,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
她现在在这矫情个什么劲儿?
为什么非要别人给自己撑伞呢。明明把伞拿回来就好。真是春夜绵绵,总惹庸人自扰。
都怪天气太冷,她心中有种空荡荡的倦意,如烟灰烧尽,意兴阑珊,索性又加快步伐,送卢镝菲到她车旁,便要离开。
卢镝菲却忽然拉住她:“干脆我直接送你回酒店吧?”
这一句话就讲得颇为暧昧了。言真一刻也没停:“不必了。”
“如果我想和你讲别的事情呢?”
隔着飘飘的细雨,卢镝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被雨水打湿,无端有些冰冷的,雾一样的遥远。
“是关于言妍的事情。”
言真猛地抓住雨伞,回头看她。
她清晰地从卢镝菲眼里看见志在必得的笑意。
而言真利落地收伞,上车,随后,报出一串酒店地址。
第50章 欢乐今宵,虚无缥缈。
卢镝菲在S市的车是一辆劳斯莱斯库里南, 言真能这么快认出,全靠网上孜孜不倦摇花手的网红们。
所以她一坐上车就有些微妙。卢镝菲瞥她一眼:“怎么在笑。”
“笑你左舵都还不熟练,就喜欢开这些大型车。”
她话里有话,卢镝菲只当不知, 只打着方向盘, 似笑非笑:“我喜欢宽敞的车, 方便寻欢作乐。”
这话说得叫人浮想联翩。
言真只是不答, 淡淡地低头,抽了张纸巾, 印干肩膀上的雨水。
因为她是真的和柏溪雪在劳斯莱斯后座干过荒唐事。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些名贵的车,真的有能升降的静音隔板与遮光帘,隐蔽性极佳,一旦升起, 后座便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暗室或孤岛。
她躺在后座, 看柏溪雪撑在她上方,垂头将自己一寸一寸地吻。
从嘴唇到锁骨,再到更往下、更深入的地方, 近乎要给人被吞吃的错觉。耳边都是急促的呼吸和唇舌交缠的水声。
舌尖被撬开,她记得自己不自觉地攀住柏溪雪的脖颈,被吻得舌尖发麻双目失神,丢失一切抵抗的力量, 打滑得直往下掉。
却又被柏溪雪捞进怀里, 恶狠狠地、又细细密密地吻, 面前一片细碎的闪光在眼睛里直晃。
记得刚跟柏溪雪的时候她还没什么见识, 第一次上柏溪雪这辆车,她还在心里腹诽过她车上安的星空顶——谁坐在车上还要仰望星空, 也不嫌脖子累得慌。
直到后来她才发现,星空顶或许是躺着看的。
但很快,车顶也看不着了,控制台横在座椅间,并不方便打横躺,柏溪雪索性将她翻过来,趴在中控台上。
皮质的椅面跪起来比地毯舒服一些,她抵抗不了,被柏溪雪反剪了双手,咬住后颈,越吻越深。
那天晚上,车一直在开,高速上也不知道开到了哪儿。薄薄的衬衫胡乱扔开,一边挂在中控台,一边却落到了地上,赤裸的脚尖踩过,几乎要烧起燎原野火。
欢乐今宵,虚无缥缈。
…………
赶走了脑子里柏溪雪的模样,现在言真只是静静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正襟危坐,双目直视前方。
湿淋淋的伞放在脚边,还在往下淌水。
轻柔的音乐从中控台流出,言真在这方面没什么造诣,听不出流派。
卢镝菲没有再说话,她便也没再把话茬提起,如今进入两个人比拼坚忍的时刻。言真已经渐渐摸透了卢镝菲脾气,也是个举止得体但骨子里把人当玩意儿看的主儿,有许多话明明可以好好说,她却非要牵制她,压住她一头。
上一个这样对她的人还是柏溪雪。言真把纸巾放下了,反正西装已经湿透,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她索性伸手,自顾自在中控台上把暖气调高。
车已经飞驰在路上,看后视镜的当口,卢镝菲瞥了她一眼,半个身子湿透的美丽女人平静地坐在副驾驶位,苍白,清高,却又懂得如何平心静气忍耐。
她明白柏溪雪为何对她爱不释手了。这样漂亮的沉默与坚忍,让她连隐藏怆痛的恐惧都值得叫人细细玩味,观赏性极强的悲剧美。
奇货可居。她眯起眼睛,注视前方流动的车河,又想起在群星之夜看到她的那天。黑压压的观众席上,射灯齐亮的那一刻,人人目不转睛,屏息注视台上光辉灿烂,只有她举着手机匆匆向外跑。
发丝轻盈,如泥地里的天使。
言家姐妹似乎都有相似的气质。卢镝菲想起一些风闻。为着言真那一张脸,如果柏溪雪愿意割爱,那她不介意接手玩玩。
只是可惜柏大小姐似乎动了真情。卢镝菲回味自己揽上言真肩头,转头看柏溪雪的那一眼。
金娇玉贵的柏大小姐脸色阴沉,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感情真是好笑,当年柏溪雪如何纵情声色、兴风作浪,无人能奈她何,如今一朝动真心,从此便如被刀尖钉住双脚的美人鱼,半步都踏不出。
理智上卢镝菲是可以理解柏溪雪的。啧,多么伟大的爱情,爱一个人就是会如此放低自己,在乎对方的尊严,怕她冷又怕她疼。
但情感上,她觉得柏溪雪蠢得没边了,自甘堕落也要有个限度。
所以,她只是握着方向盘,继续欣赏言真不动声色的周旋:“言妍的事情,怎么不问我?”
“我已经上了卢小姐的车,”言真答,“什么时候告诉我,都是卢小姐的自由。”
她语气清淡,但这句话确是实话。
言真接触娱乐圈工作已经数月,数月以来,除去些都市传说般的捕风捉影,言妍当年的事情并无所获。
或许是时间太久远了,又或者这种事在圈内本就太多,一个人的自杀,像一颗小小的石子被投入深潭,还未泛起涟漪,就悄无声息沉了底。
她只能继续等候,这张与言妍相似的脸就是最大的信号。
于是,她等来了卢镝菲。
那日她弯起眼睛,飞机上握住言真双手,说言记者,我一见你就觉得面熟。
言真心中便轻轻敲起小鼓。
于是她等候,半抗拒半纵容卢镝菲的追求,终于等到今日。
于是,她侧过头,静静注视卢镝菲。
卢镝菲却忽地一声笑:“言记者,你冰雪聪明。”
“我只是逗你玩的,不然,怎么把你送回去?”
言真一瞬间握紧了扶手。
然后,她克制了情绪,很轻、很慢地把手放开:“很有意思的玩笑。”
保持冷静,言真。她在心里提醒自己。她们本就是愿者上钩与请君入瓮的关系。
卢镝菲果然咧嘴:“生气了?”
“刚才那句话才是逗你玩的。”她依旧手扶方向盘,没有转头:“东西在储物格里,你看看吧。”
言真低头,轻轻按开,储物格弹出,露出一张烫金的邀请函。
言真翻转卡片,赫然看见自己的名字。
金狮国际电影节,作为媒体,被邀请不算有多特别。
特别的是,这种邀请函是电影节后,不对外开放的宴会入场券。
没有媒体会被邀请,因此卡片上没有任何title,只有最简单的两个字,言真。
“我也很想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卢镝菲微笑,“可是最重要的人还不在场。”
“我也只是个跑腿的罢了,事情如何,还是由你一探究竟吧。”
到酒店门口了,言真住的酒店是在老居民区,高大的法国梧桐还没到枝繁叶茂的季节。便利店门口,有人正在闲聊,打扮入时的阿姨牵着小贵宾犬走过。
卢镝菲这辆称不上低调的豪车在路边停下,车灯闪着,引起路人轮番侧目。
言真从包里掏出口罩戴上,又听到卢镝菲问:“你真的不请我上去坐坐?”
显然是一个邀请信号,但却也没有多急迫,大概只是寻欢作乐惯了,并不介意露水一夜的机会。
言真只是收齐卡片,轻盈地起身:“不必了,酒店房间很乱,没什么能招待的。”
“你还真是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啊。”卢镝菲只是笑,并不勉强。
然而,在言真即将关上车门那一刻,却又听见卢镝菲声音淡淡的,从身后传来。
“言记者,有时无欲无求也不是好事。”
“太没有欲望的人,易生求死之心。”
她脚步一顿,身后的车门已在惯性作用下关上。言真转过身,看见卢镝菲已发动汽车,消失在流光溢彩车河中。
言真还不知道,她很快就将明白,卢镝菲的话是什么意思。
半个月后,金狮影节如约举行。
电影节和酒会都在澳城威尼斯人举办,氹仔金光大道,如一座浓缩的世界不夜城。柏溪雪自然被邀请,觥筹交错见看见窗外大楼灯火辉煌如鎏金,仿佛走入童话纸雕书。
但令灯火昼夜不息的,却是金钱的光辉。
那么小一个岛,氹仔路环半岛,从南到北走完只需半天,却浓缩了那么多的欲望。
柏溪雪今夜自然也获了奖,却不是那几部大热的商业片,而是一部名叫《飘坠》的文艺片,某位知名导演隐退前的最后一部。
她其实只在其中出演小小配角,但并不影响她被前呼后拥的追捧。柏溪雪站在人群中,眉眼舒展一刻不停地微笑,恍若身处最为永恒美丽的那扇水晶橱窗中。
人人都爱模特儿,橱窗中的安琪,衣裳精致,富贵动人,叫人恨不得取而代之。
但柏溪雪知道让橱窗美丽的秘诀并非模特本身,而是模特背后的射灯。
一部影片、一个演员能否获奖,能获什么量级的奖,其中实力因素固然有之,但更具备决定性的,是背后的操盘手是否深谙,主旋律和风向的转变将会落到哪里。
她是柏氏最大的招牌,也是操盘手的赌注筹码,如蒙普鲁托照拂,她被推向哪里,哪里便是轮盘飞旋、筹码哗啦的常胜。
这本身就是一种资源与财富的炫耀。只要柏溪雪永远光鲜靓丽,就昭示柏氏集团永恒不倒。
于是柏溪雪一直在微笑,今夜她穿珍珠白的一条缎子裙,光泽挺括,衬得肌骨莹润,又戴一套上世纪古董珠宝,钻石项链当做发带编入浓黑长发中,每一刻呼吸都有光芒流转,叫人目不暇接。
今夜没有媒体,她只是端着酒,笑意盈盈,无比亲切地碰杯,回答每一个人问题。
滴水不漏,对答如流,直到某一刻不经意抬头——
越过涌动的人头,柏溪雪忽然看见,言真站在人群的边缘。
她举着酒杯,远远地,半低着头,似乎在发呆。
酒会人人都盛装,女宾们的高跟尖细,鲜红的丝绒鞋底,好似随时准备杀出一条血路。
只有她连配礼服的鞋都是低低的跟,轻盈的三厘米,配暗绿色丝绸裙,皮肤极白,如绿山墙上一只夜莺,下一秒就要飞出窗棂,轻装出逃。
柏溪雪甚少见她笔电相机全不在身边,只按dress code穿一身礼服裙的模样。
但这罕见的美丽没能让她动容,反而,她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这身打扮,说明言真不是因为工作出现在这里。
今夜晚宴不欢迎媒体,言真也并非名流,她能出现在这人,只说明有重要贵宾出面,邀她前来。
是谁?上次那个陌生女人?柏溪雪的大脑飞速运转,但她对那个人全无印象,说明那女人家世或许富裕,但必然不算十分出众。
但这个想法同样没能让柏溪雪开心。她眉头依旧蹙着——搞什么?轮外貌、家世、性格,自己究竟哪里比不上那个女的?
言真这是因为在自己这里受过伤,所以消费降级了?
真是经济下行,世风日下!柏溪雪忿忿不平,身边人发现她气压变低,不由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问:“柏小姐?”
柏溪雪却瞬间恢复完美微笑,转头看她:“我没事,谢谢你。”
难得见她如此灿烂的笑容,如一树梨花突然倾斜向你怒放,叫人受宠若惊,恍恍惚惚正要点头。
柏溪雪却又忽然收敛笑容,朝远处望去。
言真似乎正朝她这边看来,不知是否注意到她目光。柏溪雪心下一惊,下意识偏头去躲,却忽然见她微微露出笑意——但不是朝向她。
一个女人的背影出现在视野中,逆着人群,朝言真走去。
又是那个人。柏溪雪银牙咬碎,眼睁睁看着言真抬头,朝那个女人微笑一下。
她笑得真好看啊,没见她用这个表情对自己笑过,她怎么敢对那个人这样笑。柏溪雪心里火越烧越大,面上还要维持无懈可击的笑容,只觉自己仿佛一只瓷器,心中越妒火熊熊,釉面越坚硬冰冷。
她本以为她们打了个招呼就算了,没想到,那个女人竟突然俯身,想要去拉言真的手。
柏溪雪毛都要炸了——谁允许的?动手动脚!不要脸的臭流氓!插足人家感情!
她在心里噼里啪啦怒骂一番,又看见言真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子,把那个女人的手躲掉了。
——嗯,不错。柏溪雪又平静下来,心里赞许地点点头,她还是知道分寸的,她心里有我。
但是下一秒,那女人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言真没有拒绝,两人就这样与主宴会厅的所有人背向而行,肩并肩地朝外走去。
柏溪雪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身边还有人想要拉她问些什么,柏大小姐却已经把头一偏,装作刚好没看见,轻飘飘地闪走了。
耍大牌就耍大牌吧!柏溪雪心里满是戾气地想,她今晚陪笑可是陪够了,谁要是敢有意见,就去告状吧!
她倒是要看看,有谁真敢惹她。
大小姐气鼓鼓地走着,低气压四溢,还不忘保持仪态,高高扬起修长脖颈如天鹅。经过的人都隐约感受到她的不愉快,但细细看去,却又说不出错处。
言真和那个女人罗密欧朱丽叶似地,说说笑笑朝着外面的露台走了。现在追上去,抓奸的气氛未免太过明显,大小姐隐忍了一瞬,决定改道,先回休息室掩人耳目,再过去杀她们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非常完美的计划。她心中满意,脸上便又恢复那无懈可击的微笑。大小姐提着裙摆,一路顾盼神飞地走,朝所有过来敬酒的宾客歉意点头,示意自己要休整片刻。
她一手端着酒,一手掏出手机,给自己的特助发消息:“宴会上有个女人,二十七八左右,黑色长直发,挺英气挺高的,总穿一身黑,你给我查查邀请名单,看看她是谁。”
发完这则消息,她刚好走到自己的休息室门口,扫了一眼身后,长廊空空如也,柏溪雪冷笑一声,直接调转方向,从另一条路朝露台杀了过去-
言真并没有留意到远处目光,她只是抬起头,逢场作戏地笑了一笑:“卢律师,你来了。”
卢镝菲欣赏的目光不加掩饰,如欣赏一株天堂鸟:“言真,你今晚很美。”
倒是很有教养,目光没有扫视她全身,只端详她面孔。
十年前的言真会因为这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而紧张,但如今的她只是感到厌倦。
她偏一偏头,闪开那种目光:“你想带我看什么?”
“这么急,”卢镝菲却只是笑,“要不要先吃点什么?”
说完她便熟络地去捞言真的手,将她往餐区带:“舒芙蕾、红丝绒蛋糕、蓝莓慕斯?”
她看一眼言真:“你穿裙子,如果要减肥的话,喝一杯橙汁也可以。”
都是容易入口的小甜点,言真心里冷笑,把她当小女生哄呢。
柏溪雪倒是爱吃甜的,特别是被张仪盯着戒糖减碳水的日子,她看见奶油水果就要眼冒绿光。
但言真不是柏溪雪,所以她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卢镝菲的手:“我还不饿。”
卢镝菲也没有勉强,她将手抄在口袋里,淡淡地看了言真一眼:“只要你不怕待会低血糖晕倒就行。”
“她在等你了,我们走吧。”
卢镝菲率先转身离开,朝外面的露台走去,言真随后跟上。
她们二人就这样背离着主宴会厅的喧嚣,走到月光笼罩的露台上,那里是一个小小的空中花园,布置了阶梯升降和喷泉造景。月光下,喷泉飞溅闪耀,水声哗啦,愈发显得此处寂寥。
一切人声和乐声都变得遥远了,凝固在宴会厅那一扇金碧辉煌的窗户后。这里是一个很好的谈话场所,远离人烟,草木葱茏,谈话不易被偷听,谈话的人也不易被发现。
一个女孩子正坐在喷泉边缘等候,听到来人的脚步,转过身,朝她们微微一笑。
“小真姐姐。”
这是在是一个很久违的呼唤,言真一瞬间愣神,片刻之后,才认出那个女孩是谁。
原来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因为言妍已经昏迷多年的缘故,她这么多年来,总觉得言妍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女孩。
直到此刻。
言妍昔日的同学就这样在她面前,还是很美丽的一个女孩子,但和当年相比,显然不再那么年轻,也不再穿白T恤和牛仔裤,不再素面朝天,为了方便出早功,把乌黑漆亮的长头发扎成马尾模样
女孩子穿着小香风外套,画着精致的妆,长发披散,名牌手袋放在一旁,像任何一个二十八九的小网红小明星。
啊,原来言妍今年也已经二十八岁了。
言真茫然地站在那里,如同被月光洞穿了肺腑,失神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然后,她听见那个女孩子低声说:“好久不见,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
“对不起,之前我一直没有回你的消息。”
“但是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让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吧。关于言妍当年自杀的事情,我知道事情的原委。”
言真不知为何,开始轻轻地发抖。但她没能阻止事情发生,女孩子还在往下说,平静的、听不出情绪的语气,如同盖棺定论。
“她的自杀,是被柏家逼出来的。”
没有什么曲折的调查,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追踪。这么多年来她曾逃避,后来又想要苦苦追寻的事实,如同命运的苹果,咚的一声,就这样堂而皇之掉面前。
简单、直接,残忍得叫人感受到世事无常的嘲弄。
言真站在那里,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月光下被照得冰冻。她踉跄了一步,又被卢镝菲扶住。
她仰头,看见对方脸上恰到好处的关切神色,带着悲悯,又闪动着袖手旁观。
原来一切都早已注定。远处的乐声还在响,虚无缥缈,如同海市蜃楼。
在这个春夜,她终于明白,卢镝菲说过那些不明所以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多好笑啊,在一切都应验之前,原来肺腑之言有时听起来也像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