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从神殿出来后,南山看着被黑斑遮盖到只剩弯弯一条线的血日,有一瞬间以为那是初升的弯月,可月亮不会是红色的,初升的月亮更不会高悬于头顶。
她心烦意乱地回到后院,刚进院子就看到守心抱着扫帚昏昏欲睡。
每当夜晚要来临时,他好像就会困得厉害,南山盯着他看了片刻,道:“你回屋睡去吧。”
“嗯?”守心猛地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后打了个哈欠,“不行,我还没给你做饭呢。”
“我现在有修为护体,其实不需要按时吃饭。”南山失笑。
守心揉揉眼睛:“可你吃饭的时候会很高兴。”
“你想让我高兴?”南山反问。
守心白了她一眼:“你是我家仙君认定的夫人,我当然要让你高兴。”
“那如果我现在不是了呢?”南山又问。
守心愣了愣:“不是了是什么意思?仙君他变心了?”
南山觉得他呆愣的模样很好玩,就幽幽叹了声气。
“他太过分了!”守心突然怒了,气势汹汹就往前殿走,“我要去找他问个明白,怎么能把人抓来这么久又变心!”
南山没想到他会为了自己跟心爱的仙君翻脸,赶紧把他拉了回来:“我跟你开玩笑呢,你怎么还当真了?”
守心僵住,像受了背叛一样默默扭头。
南山咳了一声:“开玩笑……不至于生气吧?”
“哼!”守心一把甩开她的手,怒气冲冲地走了,不过这次不是往前殿,而是去了厨房的方向。
“喂,只是开玩笑而已,你不至于这么生气吧?”南山对着他的背影高喊,说完又想笑,“没想到我在你心里还挺重要的嘛,你竟然会为了我去找霁月算账,谢谢哦!”
守心走得更快了。
爱开玩笑的南山在今天的最后一餐饭上得到了报应,守心做了两个非常非常辣的菜,直到她嘴唇都肿了,才勉为其难地给她盛了一碗米粥。
她吃饭的功夫,守心好几次差点睡着,好不容易等她吃完,便立刻起身往屋里走:“你把碗刷了再回来睡觉。”
每次天黑,她都是要去他房间睡的。
南山答应一声,抱着碗去了厨房。这些碗也是有些年头了,虽然勉强能用,但也相当脆弱,她之前尝试用灵力清洗,结果直接烂了三个,气得守心又是跳脚,那以后她就开始老老实实自己刷。
等她从厨房出来,天上那轮‘弯月’更细了,可根据她在这里生活了几个日夜的经验来看,要想这一线光亮消失,还得一段时间。
前殿琐碎的声音又一次传进院子,守心已经睡了,她却一点困意都没有,想想自己入夜后要去找霁月,便在院中为守心加固了结界,自己则一个人暂时去了外面。
东夷岛总是在相当漫长的白天之后才会迎来黑夜,南山以为除了那些临近黑夜来祈福的人,过惯了闲适松弛日子的子民们,会早早就回家睡觉,大街上一个人也该没有。
可是她却想错了。
几乎是刚出院子,就险些被一个人撞到,她连忙避开,却在下一瞬看清了对方的脸。
“李婶?”她惊讶开口。
李婶猛地抬头,一看是她眼睛都亮了,连忙抓住她的手腕:“仙君夫人,我可算见到您了!”
“你怎么了?”看她一脸焦虑,南山皱眉问。
李婶:“仙君……仙君他怎么回事啊,我这几次去神殿上香,他都没有为我实现心愿,家里能用的鱼都用完了,我要是再打不上来东西,只怕明日就不能出摊了。”
李婶是卖吃食的,所需要的鱼虾全是自己划船去捞,捞不到东西这事儿对她而言,的确是天大的事。
南山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仔细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以前我只要去神殿上香,我家那口子就可以满载而归,但最近却每次只能捞上半桶,根本就不够用,我就是想问问仙君,他是不是将他的子民给忘了!”李婶说着,眼角便泛起了泪花。
一条胡同之隔的外面,有人正义愤填膺地说着什么,其间夹杂着霁月的名字,不见白日里的恭敬与尊重。
李婶还拉着她的手,南山没办法分神去听别人说了什么,只好继续跟李婶分析:“霁月每日都在尽责赐福,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子民的……我记得你家的船是那种小船,不能往深海去,每次在浅海捞上半桶,其实也不少了吧,若是多捞几次,不就够用了?”
“那怎么行!”李婶一把甩开她的手,眼底闪过一丝愤恨,“仙君夫人你真是好日子过太久了,这种话才会张口就来,你知道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有多累吗?别说是多捞几次,就是多捞一次身体都受不住,霁月仙君怜悯众生,怎么舍得我们如此辛苦!”
南山嘴唇动了动,想起平时李婶大部分时间都在跟人闲聊,而她家那口子也是随便去海上转一圈就回来吃喝玩乐,两个人像岛上其他人一样潇洒自在,哪有半点辛苦的样子。
她虽不是海上人家出身,可也是做过穷苦之人的,这座岛上的人,明明比凡间的县太爷过得还舒服。
只是她如今的身份是仙君夫人,有些话不能直说罢了。
可她不说,李婶也看出了她的意思,眼神变了几变之后,才勉强遮掩住恨意和恼火,作出一副可怜的样子:“仙君夫人……南山,李婶的好南山,你能不能看在李婶为你做过那么多顿饭的份上,请霁月仙君多多关照于我?”
南山想说她从不干涉霁月赐福之事,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好……我会与他说的。”
李婶眼睛迸射出喜悦的光,兴高采烈地跑走了,南山看着她过于轻盈的背影,心底的古怪再一次涌起。
墙外的嚷嚷声越来越大,似乎是吵了起来,有人说霁月仙君不像以前一样照拂百姓,是一个不合格的神,有人怒骂反驳,并说是因为他不够诚心才会如此,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一二来去的矛盾竟然有闹大的趋势。
南山往身上施了个隐身咒,这才从巷子里走出去。
尽管出去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看到乱糟糟的街道时,还是直接愣住了。
她来东夷这么久,度过了好几个交替的日夜,却从未在天色即将黑时出过门。
今天第一次这么晚了出来,只见
平时干净整洁的街道上处处都是垃圾,那些没用完的鱼和虾就这么随意地堆在角落里,散发着阵阵恶臭。
有人在街角睡觉,衣裳脏得看不出原样,有人在大打出手,力度大得恨不得让对方死,也有人拿着香跪在路边,朝着神殿的方向不断磕头,磕得头破血流。
如果说昔日那个世外桃源,是她认知里的东夷岛,那眼前的这一切又是什么?南山看着一只破碎的拨浪鼓落在脚边。
已经许久没有出现的荒诞感再次浮现,最后一缕光藏进黑斑,天地间彻底漆黑一片。
南山有一瞬间全然看不清东西,凝神静气后在眼睛上加了一道灵力,再次睁开眼,天地之间一片暗红,却也能勉强看清。
刚才还乱成一团的街道仿佛静止一般,所有人都一脸麻木站着,仰着头看向悬日消失的方向,仿佛一条条晒干的银鱼僵直茫然。
“我们去找霁月仙君……”
不知道是谁低喃一声,所有人仿佛都活了过来,反复地说着要去找霁月仙君,说只要求得他再次赐福,东夷就能恢复往日荣光。
同样的话从成千上万人口中说出,那种蚂蚁爬进耳朵的痒痛感再次出现,南山抖了抖,连忙去封自己的听觉。
可用惯了的术法,这一次却一点用都没有。
无数声音依然在往她耳朵里钻,她只觉天地旋转恶心想吐,连步伐都变得不稳。
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南山勉强扶住旁边的树,才没有仰面摔下去。
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那些人顶着同样贪婪的、疯狂的脸,朝着神殿涌去的模样。
“霁月……”她呼吸困难,一瞬间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依然是黑的,但被黑斑挡住的血日,却露出了一丝光线,看得出即将天亮。
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拨浪鼓还在她的脚边,清晨浓郁的水汽压得她呼吸困难。
蚂蚁一样的声音消失了,南山的不适感也跟着消失,起身后想起那些百姓冲向神殿的画面,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想也不想地朝神殿冲去。
霁月……霁月临近天黑时,就已经变得虚弱无比,黑夜彻底来临后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那些人仿佛疯了一样,很可能会对他不利。
南山越想越着急,调动全身灵力转瞬出现在神殿前。
血日的光边又露出了些,无数黑红的气流朝着神殿倾落,那是和笼罩在东夷岛的罩子同源的气流,有着相似的黑暗与怨气。神殿门窗紧闭,黑暗中像一个无声的怪物,静静等着下一个猎物主动走进它的口中。
南山深吸一口气,凝重地朝它走去,下一瞬却有什么撞破了门,直直朝她飞了过来。
她下意识闪开,那东西重重摔在了她方才站的地方,一脸恐惧地抬头时,她才看清是什么。
“李婶?”南山震惊得头脑一片空白。
李婶满脸的血,仿佛已经认不出她来,只是绝望又慌乱地往前爬,身上的血痕在地上擦出一长条诡异的痕迹。
“跑……快跑……”
她拖着只剩上半身的身体,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手指还扒着前方石板的缝隙。
海风烈烈,湿润的空气被血腥味渗透,南山不是没见过死人,却第一次看到死状这么凄惨的死人,而这个死人还是她认识的,曾经给她做过很多吃食的李婶。
神殿的门被砸开之后,就那样幽幽地敞着,明明灯烛还燃着,南山却无法看清门里的一切。
她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快得几乎要挣脱胸腔,可她还是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像被什么牵引着一般,一步一步地僵硬地往前走。
在进门之前,她对自己即将看到的画面已经有些预感,可真当看到血淋淋的尸山尸海时,还是被震慑到大脑一片空白。
这里有多少尸体?全东夷的百姓都在这儿了吗?南山的视线从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脸颊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霁月脸上。
他一点也不虚弱。
相反的,他的状态很好,就像每个清晨她看到的那样,只是身上浅蓝的衣袍被血水染透,散发着强烈的腥气,瞳孔的颜色也从黑转红,透着一股妖冶冰冷的气息。
而在他的身后,那尊三丈高的神像正在汲取那些气流,在气流的滋养下,神像好像又变大了一些,身上的金身却还是原有的尺寸,紧缩得仿佛要掐进它的身体。
“霁、霁月……”南山嗓子干哑,很是艰难地叫出他的名字,“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你会……”
霁月冷淡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南山记得这双红瞳,当初她在七脚蛇的伴生石上,就曾隔着二十年与这双红瞳对视,她当时以为是偶然,如今看来却有种宿命般的重合。
宿命。
南山看着霁月那双眼睛,突然心生恐慌。
像是有预感一般,她猛地闪身躲开,下一瞬果然有一团黑红交杂的气流打在了她原先站着的位置,再看霁月,不知何时已经取出铃铛,阴森的红瞳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死气。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可真当他对自己动手时,南山还是震惊大过恐惧,她甚至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告诉他清醒一点。
“我是南山,南山啊!”南山急切地证明自己。
霁月却没有留情,一击不中后又一次朝她杀去,南山只好调动全身灵力应对,闪躲与攻击之间,堆叠成山的尸体被无辜殃及,还温热的断肢与血肉四下飞溅,有不少都落在了南山的衣裳上。
她今日穿的衣裳,还是前段时间霁月用皂角帮她洗的,没有灵力清洁后的干燥与僵硬,透着一股独属于凡人的清香与温暖,但是如今沾了一堆血肉,什么都看不出闻不见了。
“霁月……”
又一道灵力直击她的面门,南山猛地后退,却还是被削掉一缕头发。
她不是霁月的对手。认识到这个事实以后,南山的心沉了又沉,为了保命只好步步退离神殿,霁月却杀红了眼,追在她后面一招又一招地杀来。
南山渐渐被他逼到了海上,滔天的海浪中她节节败退,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在霁月又一次朝她杀来时,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无意间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罩子附近,而平日密不透风的罩子,如今却被他的灵力破开了一个小口。
霁月手中的铃铛已经化作利刃朝她刺来,她别无选择,放弃反抗冒死冲过了那道小口。
身后传来巨大的灵力波动,炸得她飞出好远,她转瞬昏死了过去。
醒来后,已经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海上漂浮,而身后则是被罩子笼罩的东夷。
守心……守心还在岛上,不知道霁月变成那副样子后,会对他怎么样。南山挣扎着游向罩子,两只手注满了灵力不断敲击罩子,可是罩子坚硬如初,任由她一双手都变得血肉模糊,也仍然没有撬开一点缝隙。
南山过于着急,又一次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一辆毛驴车拉着,晃晃悠悠的,有种俗世的宁静。
“姑娘,你醒啦?”赶车的妇人笑呵呵道。
南山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好一会儿才艰难坐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我怎么在这里?”
她是在一个月后到家的,刚走到村口,阿爹和阿娘就已经冲了过来,抱着她失声大哭,南山心中酸软,连忙安慰他们。
听说她回来了,村里的父老乡亲都来了,这个拉着她抹抹眼泪,那个拉着她说说话,亲热得仿佛她从未离开过,这让心里空落了许久的南山,总算是有种落到实处的感觉。
她忘记了一些事,大约是一些很重要的事,因此村里人问起她这段时间的经历时,她只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修炼,如今算是小有所成,于是就回来了。
“这么说,你现在也是仙人了?”三婶小心翼翼地问。
南山笑了笑:“算是吧。”
“那那那仙人是不是什么都能做?是不是可厉害了?”三婶迫不及待。
“也没那么厉害。”南山刚否认,看到三婶失望的表情,忍不住又问,“您是想让我做什么吗?”
“是这样的,”三婶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我家那个臭小子,前段时间摔断了腿,大夫说……说他就算是治好了,也不会再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三婶这辈子就指望他过日子了,他要是瘸了,我可怎么活……”
说着话,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刘金花端着一碗粥走进来,看到三婶哭了忙问:“这是怎么了?”
南山简单将事情说了,又安慰三婶几句:“我没学过医术,但用灵力治点小伤还是可以的,三婶若是不介意,就带我去看看哥哥吧。”
“现在?我刚给你熬了猪血粥。”刘金花皱眉。
南山看了眼三婶着急又不敢说的模样,笑笑道:“我不饿,阿娘你自己喝吧。”
说完就给三婶使了个眼色,两人赶紧走了。
一进三婶家,果然闻到了浓郁的药味,读书很好的哥哥病怏怏地躺在床上,看到她也只是勉强打个招呼。
“别动,”南山连忙上前,为他检查完后松了口气,“不是什么大事。”
说罢,便给他的腿注入一些灵力,哥哥脸色渐渐红润,断掉的那条腿也突然动了一下。
“行了,行了!”三婶惊喜道。
南山也久违地感到开心,与他们又说了几句话后,便直接回家了。
一到家,就看到刘金花正坐在自己的寝房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娘。”她唤了一声。
刘金花抬头,看到她后笑了:“你可算回来了,快把粥喝了吧。”
南山愣了愣,才发现她还端着那碗猪血粥。
耽搁了这么久,猪血已经凝固,和里面的米糊乱地混在一起,呈现一种恶心的颜色,还莫名地泛着一股腥气。
南山皱了皱眉,还是没忍住:“好难看呀,我不想吃。”
刘金花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愣后局促地将碗藏到身后:“是是是,是阿娘做的不好,你不喜欢也正常,阿娘……阿娘这就拿出去。”
“阿娘……”
“没事,你赶紧休息吧,别跟过来。”刘金花头也不回地走了。
虽然她不准自己跟过去,但南山不放心,想了想还是追了出去,结果就看到她躲在厨房里抹眼泪,阿爹正在旁边小声劝慰什么。
看到她来了,刘金花连忙背过身去,孙晋却皱起眉头:“南山,快跟你娘道歉。”
“阿娘对不起。”南山连忙乖巧道歉。
刘金花笑了一声,又继续背着她擦眼泪。
南山从小到大习惯了跟他们有什么说什么,猪血粥的颜色就是难看,闻起来也很难吃,她如果以前这样说了,阿娘不想浪费的话只会把粥端给阿爹,强行让阿爹善后,而不是逼她喝下去,更不会为此伤心,反而还会觉得女儿有话直说,是个有脑子有嘴巴的聪明小孩,从未像今日这样为她的一句话伤心成这样。
南山看着这样的刘金花,很是不知所措。
“你娘呀,为了给你补身体,一大早就出去买了猪血,好不容易熬出一碗粥,你怎么能因为它难看就不肯喝呢?你这样对得起你娘吗?”孙晋还在板着脸教训,眼圈却是红了。
南山已经知道错了,很是愧疚地再次道歉:“阿爹阿娘对不起,我再也不这样了。”
“那就乖乖吃了。”孙晋将碗端给她。
多耽误一会儿,猪血粥的颜色更恶心了。
南山却不敢说什么,接过来一饮而尽。
几乎是喝到嘴里的第一口,那股子腥气就冲得她脑子发麻,但爹娘泛红的眼圈还在眼前,她几欲作呕,却还是坚强地全部喝完了。
“好喝吗?”刘金花总算擦干了眼泪,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南山点头:“好喝。”
刘金花笑了:“那下次还给你熬。”
南山欲言又止,可一对上她和孙晋的眼神,就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的乖乖听话给了刘金花一种信号,刘金花更热衷于给她做补品了,虽然那些补品一个比一个难吃,但每次看到刘金花期待的目光,南山都说不出拒绝的话,只会咬牙把补品吃下去。
就这样在家里过了一天又一天,南山始终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忘了什么,平时不是吃吃阿爹阿娘辛苦弄来的奇怪补品,就是给村子里的父老乡亲治治小病、修修东西。日子好像与她以前没什么区别,可又好像某些地方发生了一点奇怪的变化,至于那变化是什么,她始终想不清楚。
又是一个好天气,她将二叔公家的房顶修补好了,一回头发现孙晋和几个长辈都殷切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迟疑开口。
孙晋还没说话,二叔公就先迫不及待开口了:“南山,你现在是越来越有本事了,自从你回来以后,乡亲们的日子都好过了很多,所以我们寻思着也不能白白要你帮忙……那个,我们打算给你修个庙,你觉得怎么样?”
南山一愣:“修庙?”
“对,修庙,给你供香火,算是谢谢你这些日子的大恩。”二叔公忙道。
南山哭笑不得:“叔公,我就是一个普通修者,香火对我来说没用。”
“瞎说,你三婶都说了,你就是仙人!”有人接话。
南山无奈:“那是因为我懒得解释……”
“你如果没意见的话,事情就这么定了吧。”二叔公打断她。
南山:“我不……”
“南山,”孙晋总算得了机会说话,一脸哀求地看着她,“大家好不容易想到感谢你的法子,你就答应吧,就当是看在阿爹的面子上。”
“可是……”
“南山。”孙晋又唤了她一声。
看着阿爹脸上为了给她采补药划出的伤口,南山想起他死活不肯让她用灵力替他修复、还说不想浪费她一点修为的那些言语,一时间突然无言。
孙晋趁机和其他人拍了板,修庙的事就这样定了。
直到相比贫苦乡村显得过于富丽的庙宇修好,南山仍然觉得十分荒谬,庙宇建成那天,她盛情难却,只好也跟过去看一眼,当看到自己的石像被摆在神台上时,一股古怪的感觉突然划过心头。
第42章
相比她的沉静,每个人都是兴高采烈的,一个个都拿着香排队给石像供奉,南山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热切的样子,忍不住皱起眉头。
回到家已经天黑,刘金花又做好了药膳,近来不少人都会往家里送东西,南山经常能吃到肉,日子比以前不知好过了多少。
今日也一样,几乎是一进门,她就闻到了浓郁的肉味,可今天的肉味却很奇怪,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腥气,简直叫人作呕。
“你回来啦。”刘金花一看到她,便热切地迎了上来。
月光下,南山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愣了愣,连忙伸手扶住她:“阿娘,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我有吗?”刘金花摸摸脸,不甚在意,“可能是吹风了,有点不舒服,你别管这些,快来尝尝我今日给你煮的粥。”
“阿娘……”
“快来呀,今日可是大补的好东西呢。”刘金花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进屋,端出一碗黑乎乎的肉粥来。
南山看到的一瞬间就开始犯恶心,但面对刘金花期待的眼神,也只好默默接过来。
“快吃呀,”刘金花推着碗示意,“快吃呀。”
南山点了点头,碗送到嘴边时突然闷哼一声。
“怎么了?”刘金花忙问。
南山皱了皱眉:“好像有虫子咬我。”
“哎哟这怎么行,我去给你拿草药。”刘金花说着,连忙出门去了。
等她拿完草药回来,南山已经在堂屋坐下了,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一只空荡荡的碗。刘金花看到后顿了顿,一脸惊喜:“都吃完了?”
南山点了点头:“都吃完了。”
“真是阿娘的乖女儿,”刘金花顶着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笑
得眼睛都弯了,“这可是你舅舅那边给我的方子,说是吃完以后可以治百病,也可以助你修炼,你若是喜欢,我明日还给你煮。”
南山连忙摆手:“算了算了,这么有效的方子,想来吃一次就够了,还是不辛苦阿娘了。”
“当娘的给自己孩子补身体,怎么能叫辛苦呢。”刘金花嗔怪地看她一眼。
南山看着与自己亲昵的阿娘,第一次生出些无所适从。
独属于她的庙宇建好了,十里八乡的人听说了都来上香祈愿,南山从旁边劝了几次,告诉他们自己并非神灵,无法为他们赐福布恩,可惜这些人像是疯魔了一般,每日里都在庙里长跪不起,南山没办法,只好用灵力尽可能帮他们实现心愿。
可无论她如何努力,灵力也是有限的,尤其是在缺少一根灵骨的前提下。
又一日晌午,她突然感觉脑子一阵晕眩,等缓过神时,意识到自己急需休息,于是告别了殷切等待的香客,独自回家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天亮时回家,本想着休息一下陪阿娘说说话,结果刚走进院子,凭借修者出色的耳力就听到了厨房里刘金花痛得轻哼的声音。
“你再忍着点,这就好了。”孙晋低声劝道。
刘金花咬紧牙关:“又不是从你身上剜肉,你说得倒是容易。”
“我又不是不剜,今日你是最后一次,明天开始就该轮到我了,咱们两个齐心协力,一定要让南山的身子骨强健起来。”孙晋郑重道。
刘金花叹了声气:“但愿是真的有用。”
“自然是有用的,我看她的脸色,这几天可是好多了。”
两人的对话有些古怪,加上刘金花又痛哼了一声,南山没忍住冲进了厨房,结果就看到了让她毕生难忘的一幕——
她的阿娘,此刻将袖子拉到了腋下,将已经满是伤洞的胳膊摆在菜板上,她的阿爹拿着菜刀,刀尖已经扎进阿娘的胳膊,正缓慢旋转着要剜下一块肉。
鲜血从肉与刀尖之间疯狂涌出,已经将菜板淹没,阿娘脸色苍白如鬼,却没有一丝动摇,只是在看到她后有些惊讶。
“你们在做什么?!”南山怒声质问。
孙晋如梦初醒,吓得放下了菜刀:“南山你听我解释,我们不是……”
南山一把推开他,因为力度没有收敛,孙晋直接撞在了门上,面条一样倒在地上好半天都没起来。南山却顾不上他,呼吸急促地冲到刘金花面前,强行用灵力为她融合血肉与伤口。
等到刘金花的伤口不再流血,她才开始颤抖:“为、为什么……”
“南山别怕,阿娘和阿爹只是想为你补身体。”刘金花温声劝说,苍白的脸上全是慈爱。
南山气得眼圈都红了:“你们就是这么为我补身体?啊?用自己的肉给我补?!”
刘金花解释:“这是个偏房……”
“以后不准再做这种事。”南山直接打断。
刘金花嘴唇动了动,对上她泛红的眼睛,只好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今夜注定无眠。
南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断地想起这段时间被自己偷偷倒掉的肉粥,又一遍又一遍想起阿娘的胳膊放在案板上的画面。
再想到阿娘哀伤的眼神,不知为何,她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愧疚心,愧疚到她几乎要发疯。
……阿爹阿娘会这么做,都是因为她,是她让他们担心了,他们才会想出如此极端的办法。
而且她还把肉粥倒掉了。
那是用她亲娘的肉熬出来的粥,里面全是爹娘对她的爱意,她却轻易倒掉,任由承载着父母期望的粥渗进泥土里。
如果她当时喝掉,是不是就能稍微对得起爹娘一些了?刚冒出这个念头,南山倏然坐起来,最后一点睡意也彻底没了。
院子里传出细微的响动,她独自在床上静坐片刻,到底还是出去了。
月光下,孙晋佝偻着身子,无声地抽着旱烟。
南山默默走上前,在他旁边坐下。
“阿爹,你什么时候开始抽这些的?”她主动说话。
孙晋无声看向她,鬓角的白发就这么暴露在她的视线里,南山惊觉他近来似乎老了不少。
“阿爹……”南山艰难开口,“对不起,今天不管怎么着,我都不该推你。”
孙晋笑了笑,眼角的周围堆叠,不像是四十多岁,反而像七十岁了。
“你也是太着急了,阿爹怎么会怪你呢。”他温声安慰。
南山困兽一般挠了挠头,难得流露出一些烦躁:“其实我现在的身体,不知比以前强上多少了,我实在不明白,你和阿娘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为我补身体。”
孙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抽了一口旱烟,然后看着烟雾缭绕升空再消散,最后才慢慢道:“因为我家南山,是个了不得的孩子。”
南山眼眸微动。
“你是要做大事的,要做很多很多大事,这十里八村的乡亲们,可全都指望着你过日子呢,阿爹和阿娘只是想多为你做点什么,好让你日后也能多为乡亲们做点什么,”孙晋抬手摸摸她的头,“你,能明白吗?”
南山无奈一笑:“阿爹,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不是什么神仙,也做不出什么大事,那些乡亲……我是能帮一些,但帮得也不多,他们很快就会明白的。”
孙晋摇了摇头,只是说一句:“你可以的,人人都说你可以,那你就一定可以。”
南山倏然生出一股无力感,也没有再解释。
庙里的香火越来越旺盛,南山的修为却在飞速倒退,她找不到原因,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在又一次为人治伤失败后,索性就躲回了家里,任由爹娘和其他人如何相劝,也没有再往庙里去。
“我本来就什么都不会,只是侥幸修得一些术法而已,如今修为几乎不剩什么了,你们就各回各家吧。”她隔着门高声道。
外面劝解的人更多了,七嘴八舌的声音汇聚到一起,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蚂蚁队伍,直直地往她耳朵眼里钻,她听得几乎要发疯,只好用灵力屏蔽掉外面的声音。
世间总算是清净了。
南山长舒一口气,睡了回村以来最好的一个午觉。
大约是她放弃得太彻底,起初还有人整天来劝,慢慢的来劝的人便少了,阿爹阿娘也不再动不动弄些奇怪的东西来给她补身体,日子好像一瞬间恢复了正常,这让她松一口气的同时,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就好像有什么事在等着她一样。
预感应验于某个入秋后的夜晚。
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是深色的,还泛着湿气。刘金花难得做了一大桌子菜,简直比过年的时候还要奢华。
南山看着满满当当的饭菜,一时间有些惊奇:“今天什么日子,怎么做这么多好菜?”
刘金花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赶紧将她拉到桌前坐下:“不是什么好日子,就不能给我的宝贝女儿做些美食了?”
“谢谢阿娘。”南山笑弯了眼睛。自从她不再去庙里救人,她们的关系好像就恢复成了以前的样子,只是偶尔看到刘金花胳膊上留下的那些坑洞 ,心里会有些不是滋味。
刘金花嗔怪地看她一眼,往她碗里夹了许多吃的:“你尝尝这个羊肉,这是你爹一大早特意去买的,你尝尝好吃不。”
“好吃,一点也不膻,”南山边吃边点头,“阿娘,我明天也去找个活儿干吧,以后你和阿爹想吃什么,我就给你们买什么。”
刘金花笑呵呵:“你可是要做神仙的人,哪能出去找活儿干。”
“您说什么?”南山没听清。
刘金花一愣:“我说……”
“你娘说咱们家就你一个宝贝闺女,哪舍得让你出去找活儿干,”孙晋从厨房出来,还端着一个大肘子,“快快快,快腾个地儿!”
南山嚯了一声,赶紧在桌子上腾个位置出来。
看着油滋滋的大肘子,南山默默咽了下口水:“阿爹,你们是吃完这顿不打算过了吗?”
“瞎说,我们做这么多菜是为了谁啊!”孙晋横了她一眼。
南山没忍住傻笑一声:“谢谢阿爹阿娘。”
“快,吃点肘子皮,这对身体好。”孙晋给她夹了一大块。
南山哎哟一声,嘴上说着太腻了太腻了,却还是听话地全部吃完。自从阿娘割肉为她补身的事后,她就对爹娘有了种说不出的歉意,所以这段时间以来除了不肯再去庙里,其他事上对两人几乎是有求必应。
尽管她如今已经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但他们夹过来的,她还是一一吃完。
肚子很快就撑了,不仅撑,还有种反胃的感觉,再看刘金花和孙晋,两人却一筷子都没动,只是用一种狂热的视线看着她。
南山顿了顿,迟疑开口:“怎么了?”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刘金花小心翼翼地试探,“比如说,头晕?”
南山刚要说话,便感觉天地旋转,她呼吸一停,迷茫地看向对面的爹娘。
“闺女别怕,等你醒了,你就可以成神了。”
“阿爹阿娘也是为你好啊,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身体重重落在地上,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南山闭上眼睛,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她已经出现在乡亲们为自己所建的庙宇之中,被坚硬的丝线固定成神像一样的姿势,她身体发软,丹田内一阵又一阵的空虚,整个人都有气无力的。
而她的对面,则是她最熟悉的亲人朋友,乌央乌央的一大群,站在最前面的则是自己的亲爹亲娘。
南山的思绪还有些沉重,好一会儿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阿爹……”
“南山别怕,”孙晋慈爱地劝说,“不要怕啊南山,我们是不会伤害你的,只是想为你塑上金身,等金身塑好,你便彻底成神了。”
塑……什么金身?南山迟疑地皱了皱眉,没等细问,乌央的人群流水一样分成两边,几个壮汉用木棍抬着一缸滚烫的金水朝她走来,沸腾的金水中,隐约可见炖碎的骨头。
“这是用上一代卦仙的神骨熬制而成的金水,只要将这金水淋在你身上,你便可以继承其中的神力与修为,就可以成为我们孙家村真正的神仙,保佑孙家村的子民长寿平安永享安宁,而你也可以受我们世世代代香火供奉,成为这世上唯一的真神!”
孙晋说得慷慨激昂,周围的人也连连点头,眼中的狂热和期待就像缸里滚烫的金水,一寸一寸地逼近南山的眼睛。
南山终于清醒,拼命地挣扎起来,任由丝线掐进肉里也无动于衷。看到她的身体开始流血,刘金花惊呼一声就要冲过来,却被众人给拉住了。
金水还在逼近,南山已经能感觉到铺面而来的高温,她心下一狠,愣是冒着手脚被丝线缠断的风险,强行挣脱出去。
众人显然没想到她会挣脱,一时间手忙脚乱地来按她,南山只觉丹田一热,灵力似乎又回来了些,于是想也不想地就要出招反抗。
“南山!”
凄厉的声音响起,一道身影朝自己扑来,南山猛地收回灵力,下意识抱住了自己的阿娘。
“南山别怕,很快就结束了。”刘金花说着,趁机将她按倒在地上,其他人一拥而上,纷纷控制住她的手脚。
南山很怕,也很想反抗,可一对上刘金花哀求的眼睛,又突然失去了所有力道。
“阿娘……”
她缓慢地闭上眼睛。
滚烫的金水浇在了她身上,巨大的痛苦来临前,她便已经昏死过去,等她醒来时,身上干净整洁,仿佛无事发生,而她身后的石像上,则是被镀了一层金光。
南山漠然地看着石像,看着那层像衣服、却又死死嵌进石像纹理的金光,心里没有半点触动。
突然,蚂蚁乱钻一样的声响突然涌入耳朵,起初是一两声,随后是成千上万股,无数声音在她耳边哀求祈祷,耳膜如破布一般被撕碎缝合再撕碎,南山痛苦地大叫一声,在地上疯狂翻滚起来,可是庙宇里空无一人,没人能帮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独自在庙中待了多久,只知道进去时尚是初秋,等出来时已经雪满头,那些声音并没有随着时间消失,而她却随着时间的流逝习惯了那些声音。
她站在庙宇门口,看了看跪了一地的百姓,又看向跪在最前面的阿爹和阿娘,良久之后才轻轻笑了一声。
她成了真正的神,有预言灾祸的能力,也可以为百姓赐福,不再是一个空有神名的修者,昼夜交替,春去秋来,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将那些送至耳边的祈祷与期盼,一个个地变成事实。
南山住在了神庙,几乎不回家了,阿爹阿娘来找过她一次,但看到她对他们与对别人无二的态度,便红着眼眶离开了,从那以后就一直躲在外面看她,从未像其他人一样向她寻求什么,南山也从未在众多祈祷里听到过他们的声音。
哦,也是听过的。
那是一个深夜,耳边略微清净了些,她正要入睡,就听到阿娘低低的声音:“信女别无所求,唯愿我儿能顺意,心畅,平安。”
南山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到她。
日子还是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不知道就这样过去了多少年,某一日清晨,南山又一次失去所有修为,也失去了赐福和卜算的能力。
于是噩梦重演,且愈演愈烈,当所有人都面目狰狞地扑过来质问她为什么不肯布恩世人时,南山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怨气,于是抬起眼眸的刹那,双瞳变得血红。
众人惊慌后退,却又不肯轻易离开,仿佛确信自己即便是凡人,在与神的较量中也不会输。
毕竟,那是他们造出的神。
毕竟,那是他们供奉的神。
没有他们,就没有神。
他们才是神的主人。
南山看着一个个死到临头仍然不知悔改的人,看着一张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强行压抑了多年的情绪倏然爆发,她再不愿忍受,消失的修为一瞬间回归,在她掌心汇聚成锋利的丝线。
杀。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这一切就结束了。
强烈的念头引导着她,她再也无法自控,怒吼一声朝他们杀去。
时间却静止了,众人脸上的表情定格为惊恐,南山僵在半空,试图挣脱这说不清的桎梏,冰冷的胸膛却从身后贴近,没有半点温度的手指从她手肘处绕过,轻易与她十指相扣。
“南山,醒醒。”
是熟悉的、温柔的声音。
南山猛地睁开眼睛,一团黑红交杂的气流已经扑到面前,却被窗外刺进的阳光搅个稀碎。
还是神殿,却不再是她的神殿,神像的金衣不再紧绷,尸山尸海也消失不见,霁月静静站在她面前,如一截竹子,透着清凌坚韧的气息。南山看了他许久,掌心酝起一股灵力直直朝他杀去。
霁月似乎有所预料,见状也只是静静闭上了眼睛。
一股强劲的风迎面而来,带着破竹之势,最后却只是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霁月缓缓睁开眼睛,与她对视良久后温声道:“为何不动手?”
“……我一个朋友曾经跟我说,这世上有一种神叫卦仙,可以占卜过去,看清未来,只是最后一代卦仙,于三千年前带着他的信徒一道陨落,于是这世上只剩卦者,再无卦仙,”南山死死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点情绪,“霁月仙君,你是那位陨落的卦仙吗?”
霁月静默许久,最后只是告诉她:“我曾看见你。”
南山笑了,指尖灵力轻易刺破他的咽喉,在上面留下了狰狞的伤痕。
远处,笼罩东夷的罩子震颤一下,破开一条小口,又很快恢复如初。
南山看着霁月瞬间恢复的皮肤,非但不觉得惊讶,反而有种尘埃落地的荒唐与可笑。
然后她就真的笑了出来。
“你来晚了,”霁月依然温柔,看到她突兀的笑也没问原因,只是耐心与她解释,“现在是白天,你杀不了我。”
像在教她功课时 ,解释每一句诗词的含义。
“我为什么要杀你?”南山嘴上在问,可眼底却没有半分好奇,仿佛答案对她而言已经不再重要。
霁月默默与她对视,眼神渐渐从温柔变成悲悯:“你不是已经明白了吗?我即牢笼,牢笼即我。”
第43章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王八蛋霁月,把我当成猴一样耍,真是气死我了!”
后院主寝内,南山跪坐在床上,对着一只枕头拳打脚踢,眼看着都要打烂了,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守心看不下去了,倒了杯水给她:“也该歇歇了吧?”
话音未落,南山愤愤瞪向他。
“……你跟仙君闹别扭,干嘛要迁怒我?”守心无语。
南山冷哼一声,接过水喝了一口:“你怎么知道跟你没关系?”
“我一整夜都在睡觉!”
南山:“睡觉就跟你没关系了?你能呼吸,这件事就跟你有关系。”
“……无理取闹。”守心白了她一眼。
南山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凉意顺着喉咙滑进肚子里,烦躁的感觉总算减轻了些。
守心见她双眼发直,纠结片刻后还是忍不住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南山眼珠动了一下,好半天才慢慢地看向他,守心被她看得忍不住坐直一些,心里总感觉她的眼神怪怪的。
良久,南山叹了声气:“没事。”
“你是不是当我是小孩子,所以不愿意跟我说!”守心当即抗议。
南山笑了一声,安抚地摸摸他的头:“就算你是大人,我也不能跟你说。”
“是仙君要求保密的吗?”守心恍然,“那你就不用说了。”
南山斜了他一眼,想问是不是仙君说什么他都会无条件拥护,可话到嘴边又想起他们的关系,觉得没必要再问这种废话。
“喂。”
南山回神,对上守心欲言又止的眼神。
“我、我是很在意仙君,可我也在意你,如果真是他错了,我是一定会站在你这边的。”守心艰难地说出违背他做人准则的话,耳根有点泛红。
南山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将他捞进怀里抱紧。
守心吓一跳,惊恐地挣扎起来:“干、干什么!”
南山不说话,只是抱得更紧。
两人胡闹了好一会儿,守心总算逃了出去,南山看着房门被他砰地关上,一股疲累感突然涌来,她掀起被子盖过头顶,板着脸开始睡觉。
自从学会用灵力代替灵骨修炼,她就没有再懈怠过,整日里不是想着提高修为,就是想着要如何加固灵力,这还是第一次什么都不做、大早上就开始睡觉。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南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想法,整日里除了睡觉还是睡觉,好几次守心都劝到床边来了,她仍然无动于衷,睡出一副要与天同归于尽的样子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其实根本没睡着,只是假装在睡觉,快点起来!”守心拉着她的手,试图将她从床上拉下来,可惜体型相差甚大,他努力几次后还是气喘吁吁地放弃了,
“你跟仙君到底怎么了嘛,有什么话是不能好好说的呢?现在他不肯来后院,你又整天睡觉,我真的很无聊啊!”
守心卖惨卖得声音都哽咽了,南山却还是没有反应,他哼哼一声,气呼呼地离开了。
寝房里静了下来,血日不会移动,便没有光影变换,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房门又一次开启,却没有守心咋咋呼呼的声音,指尖的温热似乎要落在南山的眉心,但最终还是没有触碰她,停顿片刻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南山默默睁开了眼睛,屋子里仍是空荡荡的。
仙君不来后院,南山只顾睡觉,七岁的守心近来很是烦恼,连饭都不爱做了。正当他思考要不要闯点祸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厉害时,一片阴影突然落在他的头顶。
“你干嘛呢?”
声音从头顶传来,守心不敢置信地抬头:“你不睡了?”
“睡饱了,不想睡了。”南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眉眼。
守心飞快地眨了眨眼睛,立刻从地上跳起来:“那我去给你做饭!”
“不用,”南山拎着他的领子把人拉回来,“我不饿。”
“你都好久没吃饭了!”守心怒道。
南山失笑,想说自己现在就算很久不吃也没事,可话到嘴边,突然看到他泛红的眼角,抓着他领子的手顿时失了力道。
守心见她不反驳了,立刻欢呼一声往厨房跑,南山看着他快乐的背影,忍不住也笑了一声。
本来是打算立刻去找霁月的,但为了陪守心吃饭,最终还是耽误了点时间,不过这样也好,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跟他算账。
南山一口气吃了两大碗米饭,放下筷子时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起身便往前殿去了。
“要好好聊,不要吵架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守心忧心叮嘱。
南山摆摆手,似乎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然而霁月不在那里。
神殿香火鼎盛,夜晚死去的那些人鲜活地跪在下面,一边恳切祈祷,一边为曾经杀死过他们的神明上香。
南山一眼就看到了混迹在人群里的李婶,不同于上次见她时只有上半身的惨烈,此刻的李婶面色红润喜气洋洋,看向神像时眉眼虔诚,没有半点不满。
进来之前,南山就已经猜到了神殿里的景象,可看到李婶认真上香的模样,还是打心底感觉不适。
霁月不在这里,又能去什么地方呢?南山思忖片刻,直接出了神殿。
她是在一片海滩上找到他的。
血日高悬,上头只有巴掌大的黑斑,严格算起来还是东夷的上午。
不远处海浪起伏,泛起漂亮的泡沫,白沙滩被血日晒得温暖柔软,一旁的香彩雀开得鲜艳,有几支还伸到了沙滩上来。
霁月还穿着那身浅蓝色的衣裳,拿着一串铃铛正在沙滩上勾画阵法,飘逸的身影几乎要与海天融为一体,叫人瞧不出他的踪迹。
南山静静站在椰子树下,直到他抬眸看向自己。
“不要站在这种树下,”许久未见,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温顺,好像从未与她生过隔阂,“容易被椰子砸到。”
南山扫了他一眼,勉强往旁边挪了一步,算是对他的话作出回应。
霁月眼底泛起一丝轻笑:“还在生气?”
“你又在做什么?”南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看向他身后的那片空地。
她刚才看得清清楚楚,这人用铃铛在那里画了很是繁复的阵法,可这才多久的功夫,阵法便已经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霁月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一眼,这才解释:“只是如常修炼。”
“你还用修炼?”南山嘲讽地看向他,见他想要解释,直接抬手制止了,“不打算说真话的话,就别开口了。”
霁月顿了顿,竟然真的闭嘴了。
南山看着他这副样子,顿时气笑了:“还真打算撒谎啊?”
“阵法未成,不好多说。”霁月好脾气道。
南山冷哼一声。
两人之间突然静了下来,霁月耐心等着南山开口,可等了很久,仍然只等到她看天看地看海,始终没有看向他。
无奈之下,他只好先开口:“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哦,也没什么,”南山没有拿乔,他一问便主动说了,“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你之前曾跟我起过心誓,说如果对我有所隐瞒,就神魂俱灭永不超生,这事儿你还记得吧?”
“记得。”霁月点头。
南山见他神色如常,不由得眯起眼睛:“你瞒我这么多事,就不怕心誓应验?”
霁月无声笑笑,温柔地与她对视。
南山神情僵了僵,情绪也跟着淡了下去:“哦,你早就想死了,巴不得心誓应
验。”
她黑着脸转身就走。
“南山……”
“别跟我说话!”南山怒声打断,走到一半又折回来,指着他的手都在颤抖,“你你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一开始不说自己就是罩子,为什么不说找我来就是为了让我杀你!”
“你当时戒心太重,我说了只会让你生出疑虑,”霁月耐心解释,“修炼最忌分心,你若怀疑我、怀疑我所赠功法,只怕修为会一直停滞,无所进益。”
“所以你就骗我?看我像个傻子一样对你越来越信任,看我越来越依赖你、每天跟在你屁股后面献殷勤,为了可以尽早帮你毁掉罩子任劳任怨,你是不是很得意啊?!”南山来的时候一直告诫自己,要冷静,要自持,不能被人看不起,可这一刻还是红了眼眶。
霁月看着她泛红的眼睛,手指下意识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碰触她。
南山深吸一口气,已经冷静下来:“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早在让她天黑之后来找自己时,霁月就已经想到如今对峙的画面,闻言也只是微微颔首。
南山盯着他看了片刻,问:“我会中幻境,是你刻意所为?”
“不是,而且那非幻境,只是受怨气影响,心神不定时产生的幻觉,”霁月说完静了一瞬,又道,“我无意让你经受一切,但到底让你吃苦了,抱歉。”
南山顿了顿,心里没那么气了:“我幻境……幻觉里经历的那些,是你真实发生过的事?”
“我不知你发生了何事,”霁月抬眸,“但既然是因我而生的幻觉,自然会与我有很大干系,只是怨气会受你本身的记忆影响,多少会发生一些变化,所以不完全是我真实发生过的事。”
他可以想到,她在幻觉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霁月沉默许久,安抚道:“只是一个噩梦,早就结束了。”
南山垂下眼眸,不置一词。
“还有什么想问的?”霁月温声打破沉默。
南山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直接一屁股坐在沙滩上,霁月无声笑笑,也好脾气地在她身侧坐下,两人衣角无意间缠绕,仿佛从未生过隔阂。
只是谈话的氛围却不怎么好。
“你和钟伯,到底是什么关系?”南山问。
因为她口中提到的名字,霁月明显怔愣一瞬。
“不想说?”南山语带嘲讽,“还是在思考要怎么编瞎话?”
霁月喉间溢出一声轻叹:“我只是在想该如何解释,你不要总是生气。”
……你骗我这么久,我还不能生气了?南山又是一怒,但对上他清凌凌的眼睛后,又强行忍住了情绪。
“他……”往事太久远,霁月似乎想了很久才想起来,“是神仆。”
南山想说这个我知道,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他继续道,“是养了我七年的……父亲?”
听到他的用词,南山倏然闭嘴。
有些事太久不提,霁月已经忘了,可真当重新提起,仅仅用一个词,他便回忆起往日的一切。
“七岁之前我未受金衣,不过是寻常的孩童,整日里住在神殿后院受香火熏陶,那时照顾我的便是钟伯。”
不过是一个庸俗的故事而已,孩童生来白纸一张,未经人事时,谁照顾喂养,谁便是他的父亲。
钟伯照顾他的起居,教他读书写字,与他一同困在神殿后院的一方天地里,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曾是他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
“……然后他就背叛了你?”想起幻觉中经历的一切,南山声音发紧。
霁月顿了顿,对上她凝重的眼眸后笑了笑:“倒也谈不上背叛,他本就是神仆,而非父亲,是我年幼无知,才会混淆其中区别。”
“若他真只当自己是仆人,就该早早告知你区别,而非等到你满了七岁,才突然按住你的手脚,让那些人将沸腾的金水浇在你身上。”南山冷声道。
霁月眼底泛起笑意:“你都知道了?”
“不难猜。”南山与他对视。
她在幻觉里经历的那些事,虽然与霁月的人生没有完全重合,但很多东西是不难猜的。
霁月闻言,无声地扬起唇角:“既然不难猜,何必再来问。”
“我要你自己说。”南山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副还在置气的模样。
霁月无奈,轻轻叹了声气:“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我是凡人成神吗?”
“嗯,记得。”
“凡人成神,未经修炼,未受天雷,虽有香火供奉延续神力,可到底不是真神,总有衰落而亡的时候。上一代霁月仙君死去后,神骨被子民熬成了金水,为我加塑金身,我也因此继承了他的卜算和赐福之力,成了新的霁月仙君。”
“那之后便是在其位,谋其事,为东夷子民布恩赐福。”
过往种种,被他轻描淡写地带过,南山很想问他金水加身的时候疼不疼,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意义。
是啊,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再问还有什么意义。
“你还想知道什么?”见她不说话,霁月反而主动问询,一副今日任由她处置的样子。
南山眼皮动了一下:“你说不是真神,就会有衰落而亡的时候,那在东夷被怨气笼罩前,你也经历了这样的时候吗?”
霁月顿了顿,点头:“我当时的确神力式微,已经许久无法为子民赐福。”
“所以他们找了新的继承人?”南山立刻问。
霁月失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不是的。”
说完,他静了静,“继承人,一般会在上一代仙君彻底死后才进行挑选。”
“哦,那看来守心不是继承人,”南山点了点头,“所以他是你,准确来说,是七岁之前未受金水的你。”
霁月微微一怔,这次真的流露出些许惊讶。
南山一看到他的表情,就忍不住嘲讽:“看什么看,我又不是傻子。”
“什么时候知道的?”霁月问。
南山:“早就知道了。”
写字的笔法类似,做出的饭菜味道类似,连眉眼也有些相像。
这也就算了,霁月曾经的寝房里,出现了只有守心会编的眼睛鼓鼓的蚂蚱,守心生气时眼睛会变成霁月偶尔出现的红瞳,跟天上的血日如出一辙,两人还用一模一样的铃铛。
还有钟伯,守心厌恶他,他却总想讨好,霁月好脾气,他却从来不敢出现在他面前,种种异象摆在眼前,她就是想装看不懂都不行。
霁月与她对视良久,失笑:“为何你从来不说?”
因为忙着跟在某人屁股后面跑,忙着体会那点小小的雀跃与欢喜,所以即便看到了不对之处,也只想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愚蠢的心思,南山不想说,于是反问他:“神力式微之后,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为什么守心会出现?”
霁月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静静看向远方 :“那是一段于我而言,很艰难的时候。”
他没有再说什么,南山却已经想到了。
神力式微,但责任还在,以他的性子只会想方设法刮空自己的每一分灵力,继续去满足那些子民的欲望,直到最后濒临崩溃,才分化出守心这样一个未曾经历苦痛的自己。
气氛蓦然沉重,南山已经不想再追问他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是提了另一个问题:“你恨他们吗?”
这个‘他们’,指的可能是钟伯,也可能没有具体的人。
霁月却听懂了,微微摇头:“劳碌众生,皆有苦衷,没什么可恨的。”
“……少来,真要是不恨,东夷岛冲天的怨气哪来的?”南山白了他一眼。
霁月笑了,被拆穿也没有生气。
气氛总算好了点,南山摸摸鼻子,继续问自己好奇的问题:“你说你是在东夷陨落之后‘看到我’,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在陨落之前就已经失去了卜算和赐福的神力,那你之后又是怎么看到我的?”
“我的确失去了卜算之力,也的确在陨落之后,窥探到未来的天机,至于为什么……大概是机缘巧合,”霁月抬眸,温柔地看着她,“我看到了你,过去很多年,我一直在看你。”
南山眼眸动了动,好一会儿才问:“那在你看到的画面里,有我喜欢你的样子吗?”
霁月微微一怔,突然不说话了。
南山目露嘲讽:“你看到了,所以你从很久之前就知道,我有一日会喜欢你。”
“我在努力避免……”
“嗯,你很努力,努力躲着我,努力避开我,甚至在发现事情不如预期之后,还特意叫我晚上去找你,想用真相劝退我,”南山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夸张地哈了一声,“你多努力啊,真是辛苦了啊霁月仙君!”
“南山……”
“别叫我!看着我像你卜算出的那样沦陷,你是不是很得意啊?”南山怒气冲冲地指着他,“还努力避免……你真要是努力避免,就不该给我洗衣做饭,不该在我生病的时候守在门外,更不该对我笑对我那么好!”
她黑着脸转身离去,走了好长一段路后又跑回来,“你还不如一开始就跟我说明白了,也省得我像个傻子一样想七想八!”
她把霁月骂个狗血淋头,回到后院后仍不解气,正要干点什么发泄一下时,突然瞥见了躲在暗处的守心。
“喂,过来。”她总算找到了目标。
守心警铃大作:“干什么?”
“让你过来你就过来,哪这么多废话。”南山眉头紧皱。
守心纠结半天,最后不情愿地朝她走去:“我怎么感觉你脾气越来越大了……”
走到她面前,他挺起腰板,“干什么?”
南山盯着他清澈无忧的眼睛看了半天,突然伸手掐住他的脸。
“疼疼疼!”守心震惊地看着她,“你干什么!”
“没事了。”南山松开他的脸,守心立刻逃跑了。
偌大的院子只剩下南山一人,她捧着脸坐在廊下台阶上,双眼发直地望着前殿的方向。
……对,她还没有问他玉简的事。
那些适合凡人修炼的精妙功法,显然是花费了大量时间收集而来,就像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可他明明说过,他是在罩子出现以后才‘看见她’,且这么多年来只突破罩子出去过两次,一次是她出生时,一次是二十年后接她时,每一次没有停留太长时间。
单凭这两次,他怎么可能收集得了那么多玉简?南山一想到他可能对自己还有所隐瞒,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又蹭的出现,于是又一次气势汹汹往外走。
“你又去哪?”躲在屋里的守心忍不住问。
南山:“找霁月!”
“……别吵架啊。”守心弱弱劝一句,随即觉得她也不会听自己的,索性就不吱声了。
南山冷着一张脸,转瞬又出现在沙滩上,本来想直接质问出声,可下一瞬却看到一个孤零零的背影。
那个可恶的、可怕的、一夜之间杀了所有子民、带着整座岛屿堕落的堕神,此刻一袭布衣,正静静地坐在沙滩上,一个人孤零零地吹着海风。
第44章
南山一脸郁闷地回了后院。
守心一直在院子里等着,看到她回来连忙迎上去:“这么快就回来了啊,你找仙君干嘛去了?”
南山无视他,径直往屋里走。
守心屁颠颠地跟着:“你干嘛又不理人?我发现你最近脾气越来越大了,怎么老是迁怒我……”
砰!
房门在他面前关上了,守心气得跳了几下脚,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厨房了。
南山又开始睡觉了,守心警铃大作,生怕她再像之前那样睡起来没完,于是特意烧了一大桌子菜,顺着门缝往里头扇风。
南山是不想搭理他的,可热腾腾的饭菜香不断钻进鼻子,她很难做到无动于衷。
片刻之后,她木着脸在院中坐下,一边夹菜一边还不忘拿乔:“我这是给你面子,才不是馋了。”
“知道,你多给面子啊。”守心斜了她一眼,见她已经吃上了也没说什么,只是不断往前院的方向看。
南山吃了一个虾仁,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睛,一抬头就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你乱看什么呢?”
“嗯……嗯?没什么啊。”守心装傻。
南山觉得不对劲,正要再问,就看到他眼睛突然亮了:“仙君?!”
南山一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看到了霁月的身影。
还是那身浅蓝色的衣衫、与衣衫同色的发带,手里捧着个椰子,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走起路来悠悠闲闲的像个读书人,哪有半点堕神的模样。
“仙君,您来了呀。”守心热情迎上去,刻意得不能更刻意。
霁月温润一笑,视线却落在南山脸上。
南山啃着鸡翅,只当没看到。
“我今天做了好多饭菜,您来尝尝?”守心继续邀请。
霁月点了点头,走到南山旁边的位置坐下,顺手将椰子放到了她手边,南山随意扫了一眼,发现上面已经开了孔洞,只需要抱着喝就行。
“仙君,我去给你盛饭。”守心说着,就跑去了厨房。
南山的鸡翅已经啃完了,正准备再夹一个时,霁月就已经夹了块给她。
“吃吧。”他浅笑说话,与先前的每一个白天没有区别。
南山斜了他一眼:“我不想吃这个。”
霁月顿了顿,将鸡翅夹回去,又问:“你想吃什么?”
南山当着他的面,重新夹了一块鸡翅。
霁月眼底泛起点点无奈的笑意:“是不想吃我夹的,对吗?”
南山低着头,不理他。
霁月也就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坐在她旁边。
去盛饭的某人迟迟没有回来,摆明了要给他们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南山又啃完一个鸡翅,一方手帕便递了过来。
手帕柔软干净,叠得方方正正,上面还有皂角的清香,一闻便知是认真洗过的。
南山盯着看了半天,直接拿过来擦了擦手,将手上的油全擦了上去。霁月也不介意,等她擦完手就重新将手帕收了起来。
南山看到他面不改色地将脏了的帕子收进怀里,眼皮忍不住跳了跳,总算幽幽开口:“守心不能出院子。”
“嗯。”霁月点头。
“他出不了院子,不能去找你,却在想撮合我们见面的时候,随时能叫你回来,”所有真相浮出水面,南山恢复了对他的猜忌,“难道你们之间有什么特殊的感应?”
“从我将他从体内分出去的那一瞬开始,他便是一个独立的人了,”霁月耐心解答,“我会回来,并非因为与他有什么感应,而是因为我的铃铛可以感知到他的铃铛。”
南山扯了一下唇角:“哦。”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霁月指了指头顶的悬日,折腾这么久,日头上已经多了明显的黑斑,“那个,是怨气凝结而成,也非我的眼睛。”
南山:“所以你没有监视我?”
霁月摇了摇头,又面露迟疑:“偶尔来看看,算吗?”
南山回以冷笑。
盛饭的某人总算在桌上的菜凉透之前回来了,把满当当的碗端给霁月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忍住乐了出来。
“笑什么?”南山忍不住问。
守心挠挠头:“开心呀,我们都多久没在一起吃饭了?”
南山顿了一下:“也没有太久吧?”
“怎么没有!”守心睁大了眼睛,一本正经地跟她掰扯,“你自从开始修炼,吃饭的次数就减少了很多,我刚才做饭的时候,发现之前腌的菜都发霉了,要是以前,没等腌好你就捞出来吃了,哪会等到发霉,我觉得你就是……你看什么?”
南山托着下巴,一直在盯着他看,直到他问出声,才换个手继续托着:“看你。”
“看我干什么?”守心疑惑。
南山:“没什么,就是觉得小时候跟长大后的性格差别挺大,怪好玩的。”
守心:“?”
霁月:“……”
半晌,守心总结一句:“莫名其妙。”
南山轻哼一声,给他夹了块藕夹,守心见她都有心情给自己夹菜了,顿时笑弯了眼睛,倒是旁边的霁月用筷子戳米饭戳了半天,到底没有将碗伸出去。
他怕南山非但不会给他夹菜,还会把他的碗打飞。
一顿饭结束,气氛不知不觉间好了许多,守心趁热打铁,随便找个借口就溜走了,把院子重新留给他们。
南山垂着眼眸,看霁月挽起袖子收拾碗筷,直到他端着托盘要去厨房时才开口:“我不会杀你。”
霁月停下脚步,平静回头。
“我会想别的办法破开罩子,但不会杀你。”南山一字一句,将藏在心里许久的决定告诉他。
霁月静默片刻,问:“为什么?”
南山嘴唇动了动,笑了:“因为守心很在乎你,我不能伤害他。”
霁月:“你杀了我,他就自由了。”
“你也说了,他现在是独立的人,所以你没资格替他做决定,要不我们把真相告诉他,然后让他自己决定你的死活?”南山悠闲地靠在桌子上,似乎笃定他不敢。
霁月果然没有再说话。
南山看着他垂下的眼睫,莫名生出一种自己在欺负人的感觉。这感觉挺没意思的,她起身伸了伸懒腰,转身往寝房走。
“没有别的办法。”霁月突然开口。
南山的身影顿了顿。
“我与这岛上的怨气,早已经不分你我,你想破开罩子,就只能杀了我。”霁月不紧不慢地说出这个真相。
南山停下想了半天,挑衅地回头看他:“我就不杀,你能怎么样?”
霁月被她小孩子一样的语气逗笑,笑过之后眼底流露出熟悉的悲悯:“你会的。”
“别忘了,你的阿爹阿娘还在等你回家。”
听到他提起阿爹和阿娘,南山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守心快要忍不住从屋里出来时,她才突然问了一句:“你轻描淡写的样子,真让人讨厌。”
霁月闻言没有生气,反而包容地看着她。
“你是本来就这样,还是装出来的?”南山眼底闪过一丝嘲讽:“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才可以让霁月仙君看起来不这么虚伪。”
霁月眼眸微动,还未来得及说话,她便已经转身离开。
故意装出的淡定在房门关上的瞬间就裂开了,南山无声大喊几声,这才气哼哼地在桌前坐下。她以为,自己至少能赢霁月一次的,可没想到他都将所有底牌都暴露了,还能准确地掐住她的命脉。
南山越想越气,索性装起了鸵鸟。
她独自在房间里待了很久,直到守心来催了三次,才皱着眉头走出去。
“今天你想吃什么?”等在门口的守心立刻问。
南山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最近对我是不是太热情了点?”
“有吗?”守心眨了眨眼睛,“啊,可能是因为你心情不好吧,我就想着让着你点。”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多了,平时也没见你多让我。南山啧了一声,抬手摸摸他的头:“今天不吃了,我出去一趟。”
“又去找仙君啊?”守心问。
南山扯了一下唇角:“这回还真不是。”
她去了海上。
天水一色,海浪翻涌,南山掌心酝起灵力,缓慢地停在了半空。
只一瞬间,掌心便出现黑红的怨气,翻滚着往外蔓延,不出片刻整个罩子便完整地呈现。
南山看着倏然暗下来的东夷,凝神静气之后将所有灵力注入指尖,以指为刃去划看似坚不可摧的罩子。
罩子似乎察觉到异动,不安地颤抖起来,黑红的怨气飞速涌动,呼啸着朝她杀来。
南山眉眼沉静,一边躲避怨气的攻击,一边在指尖加大灵力,直到心口传来一阵阵的闷痛,她才猛地停手。
不行,她撕不开。
南山轻呼一口气,将伪造的那根灵骨上的裂痕一一修复了,这才回到沙滩上。
罩子察觉威胁远离,怨气逐渐消融于空气中,整个东夷岛也重新变得明亮。南山的力气都用光了,修复好体内裂痕,便直接躺倒在沙滩上。
海风、浪花、暖阳,还有柔软细腻的沙滩,尽管明知一切都是虚假的,可当身处其中,南山还是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身上多了许多沙子,天上的黑斑似乎也扩大了些。
南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一颗椰子突然落在了她刚才躺过的地方。她吓了一跳,下意识仰头看向椰树,当看到还有好几个椰子摇摇欲坠时,不由得暗自心惊。
……嗯,以后不能躺在椰树下睡觉了,不然被砸一下可不是好受的。
南山一边庆幸,一边戳开椰子喝了一口,温热泛甜的椰子水顺着喉咙滑下,她心情愉悦地轻哼一声。
托那颗椰子的福,虽然撕裂罩子的计划失败了,但南山心情却不错,等脚步轻快地回到后院时,看到守心正打水浇菜,还主动上前帮忙。
“心情好起来了?”守心问。
南山:“也没有,就是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了?”守心好奇。
南山浇水的动作一停,抬头冲他笑了一下:“想明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虽然今天失败了,但不意味着我就得去走他安排好的路,等着吧,我早晚会成功的。”
“什么跟什么啊,听不懂。”守心稀里糊涂的。
南山摸摸他的脑袋,叹气:“脑子不好,听不懂也正常。”
“……滚。”
南山真就滚了,滚回寝房后才发现,枕头边上不知何时放了个圆滚滚的椰子,一看就是汁水很足的那种。
虽然扬言要走一条全新的路,可具体这条路在哪、要怎么走,南山却是一无所知,只能花费大量的时间待在海上,寻找破解罩子的方法。
高悬于天空的血日,是给罩子输送怨气与力量的主要存在,南山曾试着直接毁掉太阳,却遭到怨气的疯狂反噬,要不是她逃得够快,只怕要直接折在海上。
又一次尝试失败后,南山苦恼地坐在沙滩上,摘了三个椰子代表罩子、血日和霁月。
“罩子的力量,来自血日,血日又是因霁月而生,那么要想毁掉罩子,就只能先……”南山抓住了代表霁月的椰子,想了想又放下,最后重新拿起代表血日的那个,“血日是霁月陨落之后才出现的,可以说是因他而生,如果切断他们之间的关联……”
南山又一次陷入沉思。
思来想去,还是一无所得,反而是天上的血日,如今已经被黑斑遮去了三分之二。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注意力全在罩子上,她总觉得这次黑斑蔓延的速度要快上许多,白天也比以前短暂,天亮好像还是不久之前的事,东夷岛就已经来到了下午时分。
南山捏了捏眉心,视线重新落在椰子上。
一刻钟后,守心抱着三个沉甸甸的椰子,一脸惊喜地看着她:“真是给我的?”
“嗯,给你的。”南山说着,用灵力给其中一个钻个洞。
守心怕椰子水溢出来,赶紧
送到嘴边吸溜一口:“谢谢啊,没想到你还惦记着我呢。”
“嗨,小事,你要是喜欢的话我下次还给你带。”南山摆摆手往屋里走。
守心也没跟她客气:“行啊,你下次给我带个老椰子吧,我想用里头的椰肉磨粉。”
“可以。”
南山晃晃悠悠进了寝房,刚关上门想要歇歇,就看到桌子上摆了一个小小的椰子。
她顿了顿,拿了椰子重新开门:“喂。”
“嗯?”守心抬头。
南山掂了掂手里的椰子:“这个,是你放在我屋里的?”
“不是啊,”守心一脸迷茫,“我没去过你房间。”
南山静默一瞬,又问:“霁月来过?”
“没有,我没见过他,”守心这次答得肯定,说完又忍不住抱怨,“也不知道你们俩到底在忙什么,一个整天往外跑,一个好久都不来后院,我自己在院子里好无聊……”
眼看着小孩抱怨起来没完,南山赶紧把门关上了。
守心恼羞成怒的骂声透过门板传进屋里,南山却一句也没听,只是安静地看着手里的小椰子。
同样是椰子,她给守心那几个又笨又大,椰子水也不怎么多,而她手里这个却是精巧可爱,外面的青皮也被削去,只留一层白嫩的壳。
一看就是精挑细选来的。
守心对着房门嚷了半天,发现某人一直在装死后,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结果他刚回自己屋,隔壁那间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南山鬼鬼祟祟地探出半边身体,确定院里没人后飞一样地跑掉了。
又一次站在神殿的后门,南山的手指刚放在门上,便仿佛听到了蚂蚁乱钻一样的祈福声,她下意识想封闭听力,但手抬起来的瞬间又忍住了。
自从那日看过尸山尸海的神殿,南山就很排斥再来这里,今天也不想来的,可一想起那个小椰子,就没忍住过来了。
殿内急促的祈福声密密麻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头顶上乱叫,她平复一下呼吸,用力推开了后门,浓郁的香火味顿时铺面而来。
在东夷生活了几个白天黑夜,南山也算摸清了这里的规律,比如祈福祝祷的声音在清晨时是最小的,到了傍晚又会变大,香火也是一样。
而现在,香火的浓郁程度,已经跟前几天的傍晚差不多了。
南山皱了皱眉,给自己施了个隐身咒后便进去了。
当身处神殿,这种不同于往常的体会更加深刻,尤其是神台下的一个个信徒露出傍晚时才会有的焦虑神情时,她便更觉得不对劲了。
“仙君啊仙君,求您看看我吧,我家那口子都空船回了两次了,这次要是再打不上来鱼,我家的生意就真的做不成了……”李婶混迹在人群中,对着神像拜了又拜,最后排在长队后面等着上香。
除了她,还有许多面熟的人,每一个都在乞求神明赐福,有几个耐性差点的,说着说着便露出了愤恨的表情,可不管是愤恨还是乞求,一旦到了神台前,便只剩下虔诚了。
南山站在神台边,看着他们从桌子上抽出三根香,点燃之后郑重地对着神像拜三拜,然后再将香插进香炉里。
香炉里新香叠旧香,早就被插得密密麻麻,猩红的火点扎在皮肤上,刹那间留下焦黑的伤痕,被烫伤的人却丝毫没有退缩,坚定无比地将手中香火插1进香炉。
南山就这样看着他们,蓦地想起他们变成冰冷尸体的样子,想问他们若是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不是还会如此刻这般虔诚。
但她什么都没问,只是借着隐身咒的遮掩,从旁边的香桶里取出三支清香。
长明的蜡烛就在神台上摆着,她只要略微上前,手里的清香便会被点燃。南山静静看了金衣加身的神像许久,拿着香的手刚抬起一点,一只冰冷的手便攥住了她的手腕。
南山顿了顿,抬起眼眸后,看到一张苍白的脸。
“不要……”霁月定定看着她,声音哑得厉害。
南山曾经问过他,到底要发生什么事才能让他卸下伪装,却没想到这一刻会这么快到来。
她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
上香的队伍还在缓慢地前进,每当有一个人上完香,香炉里的烟雾就会浓郁一些,缭绕之间遮挡了南山的眉眼,霁月竟然有些看不清她。
“为什么?”烟雾之中,南山声音冷静。
霁月习惯性地要笑,可努力了几次,唇角却始终没有扬起。
静默的时间太长,南山始终拿着那三炷香,没有要放下的意思,霁月挣扎之后,急匆匆别开脸:“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但不要学他们……”
不要学他们。南山在心里重复一遍这五个字,视线落在了他攥着自己手腕的指节上。
“冷的。”她说。
霁月愣了愣,随即意识到她在说他的手,他当即就想道歉,可没等说出口,唇齿便被她堵住了。
他没想到南山会突然亲他,怔愣之间下意识便往后退,却无意间踩到了神台上垂下的幡条。
失去平衡倒在地上的刹那,神台上的东西也轰隆隆往下滚,眼看着就要砸在南山身上,霁月顾不上自己,抬手便要护住南山。
南山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见他的手抬了起来,便直接抓住他的手腕困在头顶,另一只手则扯过桌布,将所有落下的杂物挡去,也彻底将霁月困在了方寸之间。
堆叠整齐的苹果咕噜噜滚落在地,其他供品也一应顺着桌布倒下,在神殿之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信徒们茫然抬头,只看到神台空荡荡,而下方却是一片狼藉。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由站得最近的那个小心翼翼地拉开桌布。
下方什么都没有。
后院,主寝。
霁月被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进柔软的被褥,才惊觉腰带不知何时已经被解开,露出了单薄却并不孱弱的锁骨。
“南山……南山,你冷静……”
“嘘,”南山捂住他的嘴,对上他呆愣的眼睛后,突然有些好奇,“霁月仙君,你过去所看到的一切里,有今日这一幕吗?”
霁月微微一怔,明白她的意思后,暴露的胸口突然浮起大片的红。
第45章
看到他这样的反应,南山得意扬唇:“看来是有的。”
“南山……”
“那你看到我这样了吗?”南山说着,一只手伸进他的衣裳里。
霁月呼吸乱了几分,连忙抓住她的手腕。
“这样呢?”南山趁机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南山……”
“嗯,叫我干什么?”
“不可以……”
“我当然可以。”
被子很快皱成一团,霁月的身体绷得越来越紧,终于在事态无法控制前攥紧她的手,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位置颠倒,四目相对,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
“南山,”霁月哑声开口,“这样做于你而言,并无益处。”
南山不知听了没有,只是专注地盯着他攥着自己手指的手,看了半天之后挣了两下,霁月顿了顿,略微放松了些力道,她便活动着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热的。”她低声道。
霁月顿了顿:“什么?”
“手指,还有你的身体,都是热的,”南山依然没有看他,“可我记得,第一次碰你的时候,你是冷的。”
霁月静默良久,道:“我本就是冷的。”
只是怕她吓到,才会刻意弄热体温。
南山笑了一声,第一次看向他的眼睛,霁月略有动容,却还是克制地劝解:“从我将你带回那一刻起,你我之间便已是死局……”
南山撑着身体,啄了一下他的唇。
霁月愣了愣,艰难地接上话题:“你如今会对我这般在意,也不过是因为岛上时光无聊,需要找一些事……”
南山又亲了一下。
“……但太过亲近,对你而言不是什么好事,我早已腐朽,而你仍是新生,以后天高海阔……南山!”
“你真的很吵。”南山意犹未尽地松口,对他
肩上留下的咬痕很是满意。
肩上传来阵阵刺痛,霁月怔怔看着她,千条万条理由都堆叠在心口,却突然无话可说。
“霁月仙君当初把我掳回来时,难道没想过会有今日?”南山摩挲他的锁骨,心想这体温确实热得不正常,她竟然到现在才发现,果然是色令智昏,“还是你觉得,自己可以逆天改命,我却不可以?”
说完,她静了片刻,再看向他时多了几分郑重,“我会找到两全的办法。”
霁月定定看着她,眼底渐渐流露出悲悯。
南山不喜欢他此刻的眼神,索性将他重新按回床上,抽出他的腰带,将他的眼睛蒙上了。
“南山。”霁月声音干哑,失去光明之后突然有些不安。
“你可以拒绝我。”
黑暗之中,霁月听到她说,“但这次拒绝了,就再也没有下次了。”
霁月呼吸一窒,莫名的刺痛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看不见她,也看不见自己,混沌之中仿佛已经彻底迷失方向。
但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是艰难开口:“我不能……”
“是不能,还是不想?”南山打断。
霁月抿唇不语。
“霁月仙君?”南山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霁月静默良久,终是叹息一声:“我不能。”
话音刚落,耳边便响起一声亲昵的轻笑,他喉咙生出些痒意,正要开口说话,唇齿便被熟悉的气息覆盖。
“我方才没打算给你上香。”
“霁月仙君被一方香炉困了这么多年,连陨落之后都无法挣脱,我又怎么忍心再为困住你的东西添一炷香火?”
“我只是想看看,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制成,竟能让一个神明痛苦至此。”
床幔落下来时,眼上的腰带有所松动,霁月在昏沉之间勉强看到了南山的眼睛。
那是天底下最会说话的一双眼睛,永远干净,永远清澈,对他没有欲1望……也是有的,只是她的欲,不会扰乱他的耳朵,却让他身体生出热意。
“霁月仙君,”眼睛的主人扬起唇角,试着与他商量,“能别给自己加热了吗?你的身体现在烫得像烧开的热水。”
“会冷……”
“有多冷?让我试试?”南山诱哄。
霁月觉得她一定是给自己下了咒,不然为何自己明知不该,却还是什么都顺着她,什么都听她的?
身体的热意褪去,暴露出冰冷的真实的体温,南山果然被冷得颤了颤,霁月当即就要捏诀让自己重新热起来,却被她抓住了手指。
冰刃落入蜜泉,融化成点点水珠,热与冷纠缠出痛苦又欢愉的乐曲,一时间天地变色,整个东夷上空的怨气都在沸腾。
寝房之中,南山汗津津的,一字一句地说:“我喜欢的。”
霁月闭上眼睛,垂下的手腕上红光闪烁,脑海里却出现她含泪的模样。
到底还是,应了卦。
霁月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只知道睁开眼睛时,南山已经不在身边。
他静坐许久,视线落在绣了鸳鸯的枕头上。
南山来东夷这么久,床上的喜被早就换成了别的,只有枕头还用着,如今也有些失了颜色。
屋子里还充斥着混乱之后的复杂气息,霁月抿了抿唇,用灵力将屋子从里到外清洁一遍后,这才推门出去。
“仙君!”守心快活地跟他打招呼。
霁月眼底泛起一丝笑意:“你在这里干什么?”
“等你呀,”守心把早就准备好的汤递给他,“这是南山让我准备的,说是给你补补身体。”
霁月:“……”
“仙君,你脸怎么红了?”守心不解。
霁月猛地回神,轻咳道:“没、没什么。”
确定没什么?守心皱了皱眉,正要再追问,就看到霁月脸色微变,突然转身离开。
“仙君!你干嘛去?”守心忙问。
“找南山。”霁月说着话,便撕破虚空直接离开了。
守心看了看手里的汤碗,有点郁闷:“好歹把汤喝了啊,我辛辛苦苦熬出来的。”
血日已经被黑斑盖去了大半,落在岛上的阳光渐渐变得不太热烈。
海上巨浪滔天,南山身处其中,一边抵御怨气的攻击,一边艰难地将罩子撕开一个小口。
成了,只要撕裂的速度大过怨气填补的速度,这口子就会越来越大。
南山斗志昂扬,正欲再添一把火,一道身影却突然闪过,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带到了沙滩上。
“你干什么!”她急得跳脚,“我马上就要成功了,你干嘛拦住我!”
“再不拦你,你全身的灵力都要溃散了。”霁月难得冷脸。
南山一愣,这才发现自己伪造的那根灵骨上,已经生出十几条裂痕,刚才如果她再催生一股灵力,只怕会立刻断成几截。
这根伪造的灵骨虽然不耐用,却是连接全身灵力的关键所在,一旦断了,灵力无法运转,全都堵在其他灵骨里,肉身只怕会被冲击得四分五裂。
意识到自己刚才生死一线,南山也有点后怕,只是一对上霁月的视线,还是梗着脖子反驳:“我有分寸。”
“你有个屁!”霁月怒道。
南山愣了愣,好半天才犹豫开口:“霁月?”
“干什么?”霁月仍是眉头紧皱。
南山:“……你刚才说粗话了?”
霁月微微一怔,眼底突然闪过一丝不自然。
南山乐了:“真说了啊,我还以为自己又出现幻觉了呢,没想到仙气飘飘的霁月仙君,也会有骂人说粗话的时候。”
霁月脸上泛起一层薄红,却还是不理她。
“对不起嘛,我就是太着急了,”南山去拉他的手,“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对不起对不起……”
她哼哼唧唧地撒娇,把用在爹娘身上的手段全都用在霁月身上,霁月心里那点火气,顿时散个干净。
但不生气归不生气,该立的规矩还是要立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虽然我不觉得有用,但也不会阻止你,但前提是你不可逞强,更不许冒着性命之忧做这些事。”来的路上,霁月已经想清楚了,南山性子倔,与其强硬地要求她什么都别做,不如让她尽兴尝试,也省得将来后悔。
南山难得见他严肃,立刻乖巧点头:“知道了,我再也不敢了。”
霁月见她真的听进去了,这才朝她伸出手。
南山见状立刻牵住,霁月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流露出一丝笑意:“放开,我为你修复灵骨。”
“啊……哦哦。”不是牵手啊。
霁月凝神静气,将灵力缓缓推进她的体内,南山轻呼一口气,放松了身体任由他作为。
片刻之后,她意识到不对劲,霁月也皱起了眉头。
血日依然高悬,黑斑在所有人没注意的时候,又悄悄扩展了一寸。
在第十次修复失败后,霁月眉宇间浮起前所未有的沉重。
“怎么了?”南山小心地问。
霁月与她对视良久,最终别开了脸:“无法修复。”
南山其实是能感觉到的,以前那节伪造的灵骨裂了,她灌些灵力就能修好,可今日却是不同,霁月的灵力如潮水一般灌进去,裂痕仍然存在,只是相比之前浅了一些。
南山犹豫着问:“可以换一根新的吗?”
霁月静默不语。
“如果一直不好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南山也变得小心翼翼。
霁月看了她良久,最后轻笑着摸摸她的头:“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
“你都自身难保了……”南山小声嘀咕完,眼尖地看到他又朝自己伸出手,于是配合地凑过去,将眉心递到他手指上。
霁月一顿:“做什么?”
“不是要检查吗?”南山歪头。
霁月沉默一瞬,道:“不是。”
说罢,便转身走了。
南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福至心灵。
下一瞬,她便出现在他身侧,与他十指相扣。
霁月眼眸微动,清浅地看她一眼。
南山一脸严肃:“霁月仙君,怎么突然想通了啊?”
“不想通,有用吗?”他们……都那样了。
南山嘿嘿一笑,牵他的手更加用力:“确实没用,我这个人就是犟,你越躲我就越喜欢。”
霁月无声笑笑,又突然想到什么:“南山……”
“嗯?”
“我……”
霁月斟酌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
南山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为难,索性停下来耐心地等着。
霁月好不容易想好措辞,一对上她的视线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到底怎么了?”南山失笑。
霁月清了清嗓子,到底还是问了出来:“我是不是……不够好?”
“为什么会这么问?”南山不解。
霁月抿了抿唇,又开始沉默。
“怎么了呀?”南山晃晃他的手,他的手指冰凉,没再像之前那样伪装成正常人的体温。
霁月:“你让守心给我熬汤,还说要给我补身体……”
话说到一半,他的脸就开始热了。
南山无言半天,也跟着局促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又各自别开视线,然后又忍不住对视。
几次之后,南山忍不住笑了,霁月也笑,只是笑得无奈:“我不知该如何讨你欢心,若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要教我。”
南山扬了扬眉,牵着他慢吞吞地往家里走,直到快走到神殿时,她才突然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语一声:“特别好。”
霁月愣了愣,没等有所反应,南山就已经跑了。
看着南山仓皇的背影,霁月忍不住笑了一声,只是笑过之后,眉眼间又多一分惆怅。
南山一鼓作气跑回了屋里,房门关上后才开始害羞。
心跳快得厉害,这种感觉却并不讨厌,她快乐地跑到床边,才发现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两只鸳鸯枕头并排摆着,上面还放了一个削过的小椰子。
南山抱着椰子发了会儿呆,又尝试去感应自己的灵骨。
不知不觉间,灵骨已经成熟了大半,晶莹剔透的泛着灵力的流光,而那根伪造的灵骨却是黯淡的,上面铺满了裂纹,仿佛随时会碎成几截。
霁月不在,她尝试着自行修复,灵力不要钱一样灌进去,裂纹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有增多的趋势,吓得她顿时不敢再动。
伪灵骨的摇摇欲坠,让南山突然生出些危机感,她不敢懈怠,整日待在海上思考不杀霁月也能破除罩子的办法。
第三十次尝试失败后,南山被怨气击中,落在沙滩上后咳了一口血,顾不上疗伤就赶紧检查那根伪灵骨。
又多了一条裂痕。
怎么回事?她明明已经减少灵力使用,方才被袭击时也小心避开了这根骨头,怎么还会多出一条裂痕?南山总觉得哪里不对,思来想去决定回去翻翻玉简,看能不能找到答案。
她这段时间一直待在海上,终于回家一趟,几乎是一进院门,就听到了激烈的祝祷声。
神殿和后院只有一条走廊之隔,祝祷声传过来是时常会有的事,尤其是傍晚时分,声音就更是响亮,南山也早就习惯了。
可今天的祝祷声,却和以前不太一样。
南山站在院子里听了半天,总算听出了区别——
少了虔诚。
霁月的修为会随着夜晚来临变得虚弱,傍晚时会渐渐减少赐福,所以信徒的祝祷声里会多出很多不好的情绪,但还是会一如既往的虔诚。
今日却不同,信徒还是如常求神明赐福,话语间却全是不满与愤恨,少了最重要的虔诚。
以往他们都会在天黑之后才会变成这样。
“喂,发什么呆呢?”守心突然跳了出来。
南山回神:“啊……没事。”
“今天厨房有鱼,你想吃吗?”守心热心地问。
“不用,我不吃,”南山回屋拿了几块玉简,一回头发现他还在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时间有些无奈,“我真的不吃,还有事呢。”
“你整天有事,”守心撇撇嘴,“仙君也有事,你们一个个的可真忙,都不管我死活的。”
“仙君?”南山一顿,“他最近没来看你吗?”
守心轻哼:“没啊,好久都没回来了!”
南山本来想直接回海上的,但一听他这么说,还是先去了神殿一趟。
霁月却不在神殿。
又不在?南山看着满面悲悯的神像,突然想起自己上次来找他也不在,而且听那些信徒的意思,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不再赐福了。
色令智昏啊色令智昏,当时她本来想问他为什么不再赐福的,结果被美色勾得什么都忘了,后来又忙罩子的事,就将此事彻底抛在了脑后。
所以……他不在神殿,会去哪呢?南山思考半天,突然想到一个地方。
血日已经被黑斑覆盖大半,只剩下弯弯的月牙一样的光线,海上却还是波光粼粼,与白沙滩交相辉映,仿佛永远不会天黑。
霁月一身浅蓝,飘逸的身影犹如一道海浪,衣角翻飞间掌心的铃铛仿佛流星,在沙滩上留下一道道印记。
身若游龙,翩翩惊鸿,是这凡间唯一的神明。
南山摘了两枝香彩雀,一枝别在耳朵上,一枝拿在手里,等霁月朝她走来时,笑着送给她。
“何时来的?”他问。
“刚来,”南山看向他身后庞大繁复的阵法,这才转眼的功夫,那些灵力钩织的光线便已经开始衰落,“这些是什么?”
“祈神阵,”霁月这次没有隐瞒,“是一种占星问天的阵法。”
南山顿了顿:“你在卜算?”
“嗯。”
“你最近一直不去神殿赐福,就是为了留存灵力设阵卜算?”南山想起之前也看到他在弄阵法,只是当时还在生他的气,所以没有细问。
霁月闻言笑了一声:“嗯,精力有限,只能捡着重要的事做。”
“重要的事……是关于我的事吗?”南山试探。
昏暗的光线下,霁月眉眼清浅:“自然。”
虽然知道他心悦自己,可真听他这么说时,南山心里还是热腾腾的,一时间还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她绞尽脑汁地想话题,“你在算什么呢?”
霁月看了她半天,道:“算你的生路。”
南山微微一愣。
“可惜,我算不出来,”霁月看向已经空空如也的沙滩,“卜算之力是天道所赐,我屠戮东夷那日便已经被天道抛弃,再无勘透天机之力。”
“谁说的,你不是看见我了吗?”南山反驳。
霁月笑笑,没有解释天道要他看到、和他求天道给自己看的区别。
南山见他不语,抿了抿唇挽上他的胳膊:“没事,算不出来就不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等到明天……”
“等不到明天了。”霁月突然打断。
南山愣住:“什、什么意思?”
“你的灵骨已经开始溃裂,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继续裂下去,直到彻底碎掉,”霁月摸摸她的头,温声道,“这个时间不会太久,定然撑不到下一次天黑,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吧。”
南山咬着下唇,没有回应他。
“我算不出你的生路,但可以确定的是,你的生路不在东夷,所以……”
“所以我得尽快离开,去找我的生路,”南山生硬打断,不想再听他说下去,“而离开的办法,就是杀了你,对吗?”
霁月静了静,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入夜之后,堕落之前,是我最虚弱的时候,以你如今的修为,很容易……”
“我如果拒绝呢?!”南山再次打断,“我会想办法……想个两全的办法。”
“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两全法,但我们已经来不及去找了,杀我,你便能离开东夷,去找自己的生路,不杀,你便会灵骨溃裂而亡,我也要永生留在这里。”霁月盯着手里的香彩雀,没有去看她的脸,“你是个聪明孩子,知道该怎么选,对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选。”南山定定与他对视,固执的一面又暴露出来。
霁月与她对视良久,最后轻轻叹了声气:“南山……”
“我不想听!”南山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后又停下,怒气冲冲道,“我都说了会想出两全的办法,你怎么动不动就放弃,你难
道不想跟我一起离开东夷吗?!”
霁月无奈:“有些事早已经注定,强求不来。”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强求不来?”南山还在生气,“你就不能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但是……”
“没有那么多但是!”南山怒道。
霁月见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好朝她伸出手,南山看着他消瘦苍白的手指,眼圈突然泛红。
“不吵架,好不好?”霁月温声问。
南山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不情愿地走过去。
牵手,十指相扣。
南山的心情总算好了一点:“你现在是不是挺后悔的?”
“嗯?”霁月疑惑看她。
南山别开脸:“后悔没继续躲着我呗,要是知道在一起之后我会这么固执,你是不是宁愿……”
“我若是继续躲着,你便不固执了?”霁月反问。
南山顿了顿,迟疑:“好像……还是会固执。”
她喜欢霁月,想跟他过一辈子,这是她的执念,霁月想如何,好像并不重要,最多是……他躲着她,她一边生气,一边还是不肯杀他。
对她而言,结果是一样的,霁月想来也看清了,才会放弃抵抗。
霁月听到她坦诚的话语,眼底泛起点点笑意,正想再哄哄她时,天上仅剩的月牙也被黑斑盖上了。
黑夜又一次来临。
第46章
这一次的夜晚来得过于突然,南山回到守心的寝房时,脑子还有些懵。
“你可算回来了,”守心哈欠连连,“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找你了。”
南山勉强扯了一下唇角:“天都黑了,我不回来还能去哪?”
其实还是可以去神殿的。
最后一缕光线消失后,霁月的身影逐渐透明,留给她的最后一段话是——
“没时间了,你可以回去找守心,也可以来神殿找我,这一次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希望你能选择后者。”
“来神殿看看我吧,或许你会改变主意。”
他就那样凭空消失了,南山牵他的手倏然松劲,只抓到一把空气。
她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去神殿找他,把这个突然消失的人找回来,可抓空的滋味太难受,她不想经历第二次。
“睡吧。”守心又打了个哈欠,从怀里掏出铃铛,准备给寝房设下结界。
“等一下!”
南山猛地抬头。
守心顿了顿,睡眼朦胧地看着她:“还有事吗?”
南山定定看了他很久,看着他和霁月有几分相似、却永远天真无邪的眉眼,突然就做了决定。
“我、我出去一趟。”说出这句话,南山顿时轻松许多。
守心惊讶:“现在?”
“嗯……我出去一趟,我就是……就是去看看,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就算出去了,也什么都不会做,我只是想去看看他……”
得知黑夜的真相后,她没办法再将霁月一个人留在那里。
她不会如他所愿,但她要去看看他。
南山大步往外走,每走一步就坚定一分,守心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从外面把门关上,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做了什么。
“算了,也不是第一天夜不归宿了。”守心困倦地倒在床上,一边思考明天的菜单,一边陷入黑甜的梦境。
南山冲到院子里后,其实有一瞬间是迷茫的,突然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到底正不正确,没等她思考出个结果,院外突然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
“开门!开门!”
南山猛地看向后院反锁的大门。
“老钟快开门!时辰要到了!”
“吉时可不能耽误,赶紧把门打开!”
院门外似乎聚集了很多人,将门板拍得啪啪作响。
南山皱了皱眉,不记得前面的几个夜晚有听到这样的声音。
正当她思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时,钟伯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头走出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
“钟伯?”南山惊讶。
年轻了许多的钟伯却好像没听到她的声音,裹紧衣裳飞快地跑去将门打开了。
“不是说要等天亮之后才开始吗?孩子都睡下了。”他揣着手问。
“什么孩子不孩子的,你以后说话尊重点,那是咱们的霁月仙君。”有人纠正他。
钟伯带着众人朝主寝走,南山恰好站在他们要来的方向,正要给自己施个隐身咒,一群人就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
魂灵?
南山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是幻象。
天黑之后,怨气震动,造就了此刻的幻象。
而这幻象,不过是重演过去真实发生过的事。
南山想起自己上次突然昏迷的事,立刻封了几处筋脉,以防再被怨气冲袭。
她做完这一切,众人已经来到主寝门口,面面相觑之下,最后还是由钟伯推门进去。
南山也立刻跟了进去,一只脚刚迈进门槛,就确定这不是她住的那间屋子——
准确来说,不是现在这个时空的屋子。
房间宽敞整洁,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一些书册,角落里还有一些零碎的玩意儿,一看便是小孩子玩的。
南山靠近床铺时,便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可真当在床上看到‘守心’,心脏还是无法自控地一紧。
“孩子,孩子?”钟伯温柔地唤着熟睡的孩童,眼底是难以遮掩的慈爱。
床上的孩童轻哼一声,翻个身不想起来。
“孩子,孩子,醒醒了。”钟伯又唤道。
孩童总算睁开眼睛,看到他后愣了愣神,不解地坐起来:“父亲。”
听到他对钟伯的称呼,南山心底一沉。
“嘘……”钟伯慌乱地看了眼外面,压低声音道,“当着外人的面,不可这么唤我。”
孩童愣了愣,这才发现门外挤满了人,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透着敬仰与狂热,让他无端地感到害怕。
“他们是谁?”他胆怯地躲进钟伯怀里。
钟伯拍着他的肩膀安抚:“别怕别怕,是助你成神的人呢。”
“成神?”孩童更加不解。
钟伯点头:“对,你要成神了,你要做神仙了。”
南山听不下去,当即就要将年幼的霁月抢过来,只可惜她的手一伸过去,便从他们的身体里穿过。
她清醒了,眉头紧皱地看着钟伯将孩童哄出来,看着其他人一拥而上,将他的衣裳扒了,又换上新的袍子。
那袍子一看便是大人的,挂在他身上十分滑稽可笑,却无一人觉得不妥,只有他憋红了脸,噙着泪怯怯看向钟伯。
“别怕,你要成神了。”钟伯看起来很心疼他,却还是鼓励道。
孩童果然就没那么怕了,于是南山又看着他们将他抬起,唱着奇怪的调子朝神殿走去。
明知一切都是幻景,南山还是忍不住追过去,结果一进神殿,便闻到一股浓郁的恶臭。
年幼的霁月被熏得直吐,污秽很快弄脏了衣服,却没有人帮他清理,反而所有人都围着一口巨大的锅,时不时搅弄里面的东西。
南山在幻境里经历过这一切,知道那口锅里是上任仙君留下的骸骨,也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
可她仍然感到愤怒,黑着脸冲到霁月身前,试图拦住这些人:“你们是疯了吗?你们要对一个七岁的孩子做什么?!”
“钟伯!你自诩是他的父亲,为何不护着他?!”
可惜无人回应,那些人顺利地从她身体里穿过,熟练地用麻绳将霁月捆起来,霁月总算意识到不对,像一条被甩上岸的鱼一般挣扎起来。
“孩子……孩子别动!”钟伯连忙冲过来拦住他。
“父亲,父亲……”霁月吓得忘了要哭,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钟伯。
众人顿时不满:“老钟,你身为仆人,怎么能让仙君唤你父亲?”
“真是的,能给仙君做仆人已是你的荣幸,竟然还让他将你当成父亲,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诸位……诸位 !“钟伯抱着霁月,小声哀求,“他还太小,诸位容我劝导几句再行封神仪式可好?”
“那不行,错过了吉时,影响仙君神力,你担待得起吗?”带头的人不由分说去拉霁月。
霁月浑身发抖,还是一味地唤着父亲。
钟伯抱着他想再安抚几句,却被人强行拉开。
霁月被几个大汉抬到了锅边,一个胖女人从锅里舀起一勺金汤,贪婪地咽了下口水,这才对准了霁月的脑袋。
南山不忍再看,可眼睛却死死盯着这一幕。
舀起来还在沸腾的水、七岁无知的孩童,和一群贪婪的成年人,一同构造出这样恐怖的一幕。
那瓢金水从霁月的头顶倒下去时,神殿里响起一声痛苦的哀嚎,众人欢呼雀跃,围着被烫得血肉模糊的孩子又唱又跳。
年轻的钟伯捂住眼睛,幽幽叹了声气,其他人都拿起了勺子,将锅里的金水一勺一勺地倒在孩童身上。
金水所到之处,原本是烫化了的皮和肉,渐渐的又有了一层金色的外壳,小小的霁月蜷在地上,疼得已经没有了声音,却仍然可以用力地呼吸。
“别怕,等受完金水,你就是神明了。”钟伯小声安抚。
霁月颤抖着,无声地看着他。
钟伯不忍地别开脸,又转头看回来:“不怕的,不怕。”
霁月终于闭上眼睛。
不同于南山在幻境里痛了一下便失去意识,这是一场清醒的凌迟。
南山呼吸颤抖,等回过神时,脸上已经爬满了眼泪。
最后一勺金水淋下时,小小的霁月勉强睁开了眼睛,似乎隔着几千年的时光,远远地与她对视。
“霁月……”
南山连忙上前一步,那口锅消失了,小小的霁月也消失了,只剩下森冷的神殿,以及一个又一个上香的信徒。
三丈高的神像悲悯地垂眸,任由过分浓郁的香火缭绕眼前,南山没有看到霁月,却能感觉到他就在这里,每时每刻都在忍受那些蚂蚁钻爬一样的祈福声。
再一恍神,神殿也消失了,南山还在院子里,院外是激烈的敲门声。
“开门!开门!”
“老钟!快开门!”
南山有一瞬间,以为幻景重演了,直到角落里的房门打开,衰老的钟伯躬着身子出来,她才知道这是新的幻景。
“来了来了。”他步履蹒跚,速度却很快,一转眼就到了门口。
反锁的门被打开,露出外面一群人的脸,南山一眼便从其中看到了李婶。
“霁月仙君呢?可在这里?”有人问。
钟伯略有迟疑,众人见状直接挤了进来,他连忙去拦:“做什么做什么,打扰了仙君休息,你们担待得起吗?”
“少废话,仙君在哪?我们要当面问问他,到底还管不管我们这些百姓!”李婶怒道。
南山看着她愤怒的模样,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一幕,是她前一个夜晚昏迷后发生的一切。
现在开始,才是真正入夜以后会发生的事。
也是重演东夷沦为死地之前的一切。
面对李婶的怒火,钟伯连连解释:“怎么会呢,仙君怎么可能不管东夷的子民,你们先回去,有话明天再说。”
“你少来这套!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就是想独享仙君的赐福!”
“没错!你自己跟着仙君长生了,却不准我们找仙君要个说法,凭什么?!”
“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仙君已经歇下……”
钟伯话还没说完,带头的男人突然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到眼前。
“你其实心里清楚吧,仙君的神力已经式微,无法再为子民祈福,我们是时候选新的仙君了。”那人冷声道。
钟伯嘴唇动了动,半天没有说话。
那人放开他,冷淡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配合我们劝仙君归天,下一任仙君,还是交由你抚养,你依然可以长生不死,二是护着仙君,直到神骨浪费,东夷再无神明,我们没了仙君庇佑,你也别想好活。”
钟伯眼皮子动了一下,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也许会有两全的办法……”
“东夷万年以来神明更迭,都是这一个办法,你一个老不死的,能有第二个办法?!”那人怒道。
“你难道想让整个东夷都失去神明庇护吗?!”
“你想毁了东夷?!”
其他人也开始愤怒,一时间群情激奋。
钟伯瞬间红了眼眶,却迟迟没有言语。
众人已经不想再等,一股脑地往主寝涌去,有几个跑得快的险些撞到南山,南山及时后退,不经意间抬了一下手,他们的衣料便从她的手心滑过去了。
是真实存在的。
南山抬眸看向主寝外疯狂砸门的众人,寂静的黑夜之中,尖叫与哀求显得那样突兀。
这是南山在每个夜晚都能听到的声音,只是从前在屋里听,如今却是在院中听。
原来不是什么百鬼夜行,只是人心比鬼更可怖。
众人砸了许久的门,屋里仍是没有动静,李婶一咬牙,直接撞了进去。
屋里空空如也,一个影子也没有。
“仙君呢?”
“他怎么不在这里?”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李婶反应过来,伸手拧了旁边的小孩一把。
小孩顿时嗷嗷大哭,嘴里喊着‘仙君救我’。
但霁月没有出现,哀求很快变成了怒骂,愤怒的子民亵渎了神明居所,将这里的一切都砸得稀碎。
钟伯被拦在门外,一边试图冲进屋里,一边哀求他们不要这么做。
盛怒之下的子民哪里听得进他的话,见他不住纠缠,直接将他推了出去。钟伯猝不及防摔进院子,恰好摔在南山脚下。
四目相对,钟伯浑浊的眼珠颤了颤,艰难从地上爬起来后,又去劝解众人。
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人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劝解注定无用,找不到霁月,众人就将钟伯绑了起来,还要将后院一把火烧了。
“等、等一下!”钟伯呼哧呼哧地喘气,“我知道仙君在哪……”
众人正准备放火的手一停,齐刷刷地看向他。
钟伯仿佛又老了十岁,颤颤巍巍地朝着守心的寝房走去,南山眸色一凛,指尖刹那间聚集一团灵力。
钟伯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门口,虚弱地敲了敲门。
“仙君……孩子……我知道你在里头,你快出来吧,乡亲父老们还在等你给他们一个交代,只要你好好解释,他们会理解的。”
“孩子,你出来吧,再不出来,他们就要把后院烧了,到时候你和我就都没有家了。”
“孩子,你出来啊,你快点出来,大家都在等你呐……”
钟伯一声声呼唤犹如叫魂,在漆黑的夏夜透出肃杀苍凉之意。
南山眼前的一幕渐渐模糊,等她再抬起眼眸时,钟伯不见了,百姓们也不见了,后院再次空空荡荡。
她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南山静默良久,最终还是去了前院。
前院的神殿和后院的住宅之间,只隔着一道墙和一条长长的走廊。
南山每次去找霁月,都会从小门经过,再穿过走廊去到神殿后门,但这一次,她选择先出后院,再绕过死寂的巷子,最后出现在神殿的大门外。
天上已经出现日环食一样的光圈,黑红的怨气从上空坠落,不断涌入神殿,她站在神殿外,能看到里头熙熙攘攘的人群。
而更多的人还在朝神殿走,动作犹如行尸走肉,眼神却是狂热的,像是即将迎来一场盛宴。
南山在门外站了良久,终究还是朝着神殿走去。
今晚的神殿没有香火,陈旧腐朽的木板失去遮掩,暴露出经年累积的恶臭。
霁月坐在神台之上,形容枯槁、身体单薄,虚弱得仿佛要昏死过去,而他的身后,是一座三丈高的神像。
神像身上的金衣似乎又缩紧了些,袖口领口都掐进了石像里,仿佛随时要将石像勒碎,无数黑红的怨气从藻井降落,慢慢地没入神像,每多一分怨气,石像便被金衣勒得更紧一分。
南山站在人潮后面,霁月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只是平静地看着众人。
“我的神力的确在流失,”他声音虚弱,却还是娓娓道来,“但近来也在努力修炼,想来再过些时日,便可继续为尔等赐福。”
“过些时日是要多久?十年八年还是一百年?”有人忍不住问,“我们不是仙君,也不是神仆,怎么可能等得了这么久。”
“对啊,我们怎么可能等得了这么久!”
神殿里人声鼎沸,充斥着不甘。
霁月静静看着他们,直到他们彻底安静,才低声问:“三年,可以吗?”
“也就是说,我们要三年得不到赐福?”众人震惊。
“三年也太久了,仙君你再不赐福,我们明天就要饿死了!”
“为什么以前的仙君都能及时赐福,就你不能,你心里有我们这些子民吗?!”
你一言我一语,变成围攻的涛浪,不断地绞杀霁月周围的空气。
霁月的脸色愈发苍白,垂下的眼睫静了许久,才轻轻颤了一下。
“连三年也等不了吗?”他低喃。
众人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商讨到最后不知是谁嚷了一声:“既然仙君无法再为子民赐福,还请仙君让位!免得子民受经世之苦!”
“请仙君让位!免我等受经世之苦!”
“请仙君让位!免我等受经世之苦!”
喊声越来越大,似乎众望所归,黑红的怨气也越来越浓,三丈神明摇摇欲坠。
层层人群之中,霁月突然抬眸,无声地望向南山。
杀了我。他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这三个字。
南山死死攥拳,整个人都在颤抖,许久之后突然卸力,红着眼角摇了摇头。
她做不到。
霁月也不恼,无奈低眸浅笑。
贪婪的信徒不再等待神明的允许,举起尖刀刺向单薄的身体。
鲜血一瞬喷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神明的血肉可以延年益寿,所有人便蚂蟥一样朝霁月涌去。
神明的血肉是天底下最好的补药,只有两代仙君交替时的子民才有资格享受。
上一代享受到的子民,已经是几千年前的老古董,他们如今有资格赶上这样的好时候,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南山瞳孔急剧收缩,想也不想地要用灵力震开众人,可惜她的灵力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无用,人群仍然不断地朝霁月涌去。
“滚开!都滚开!”
南山狂躁地甩开一个人,拼了命往人堆儿里钻,可这些人源源不断,好像怎么也无法全部甩开。
“霁月!霁月!”
南山声音都哑了,却没有得到一声回应。
直到这一刻,她才总算明白,为什么霁月会说她只要来了,就会改变主意。
没有人可以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用这样的方式,一遍遍惨死在眼前。
最里头的人一嘴鲜血地站起来,发了狂一样欢呼:“我喝到神明的血了!我可以长命百岁了!”
后面的人挤得更加疯狂,有人直接朝那个人扑过去,疯了一般去咬他的嘴,那人一声惨叫,很快又淹没在人堆儿里。
浓郁的血腥味和啃咬声在神殿里响起,南山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浓郁的绝望。
伪造的那根灵骨再次有裂开的趋势,南山痛苦地怒喝一声,正要倾全身之力去救霁月,沸腾的怨气突然在神殿内炸开,子民被强大的力量弹开,一时间尖叫遍地,仿佛人间炼狱。
霁月浑身沐血,不知何时已经从神台上滑落,犹如枯骨一般靠着桌子,身上几乎看不见一寸完好的皮肤,有几处更是直接露骨。
南山颤抖着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看了许久后才哑声问:“这便是你……每夜间要经受的事?”
霁月已经有进气没出气,与她对视半晌才虚弱开口:“我……正在堕落。”
南山愣了愣,这才发现先前还在往神像上涌动的怨气,此刻正在往他体内灌溉,而他身上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待彻底堕落,会有一刻钟的时间彻底失去神志,”霁月的声音比起刚才,又清晰了些,“你得……趁现在,杀了我。”
南山咬紧牙关,死死看着他。
霁月闭上眼睛轻笑一声,再看向她时,眼中只有释然:“你会杀了我,对吗?”
如果是亲眼看到他经历了什么的南山,一定会坚决地说不会,可这一刻的南山,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许久,她哑声道:“我想带着你,离开东夷。”
霁月七岁以后,每一个日日夜夜,都希望有人能跟自己说出这句话,可今日真的听到了,却已经没了欣喜的感觉。
“太迟了,”他缓缓开口,像耐心教导学生的老师,“你的灵骨已经开始碎裂,即便我失去神志后没有杀你,你也支撑不到下一个天黑……南山,若你死了,我便要永生永世被困在这黑夜里了。”
永生永世,一到夜晚,便重复被人喝血挖骨的痛楚,不得超生。
这一定是这世上,最可怕的诅咒。
贪婪的人群仍不死心地在地上蠕动,想要在霁月堕落之前再多吃一口血肉。南山怔怔看着霁月,好像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你来。”他朝她伸出手。
南山僵硬地握住她的手,在他面前坐下。
霁月抓住掉落在身侧的尖刀,温柔又坚定地将刀柄送入她的手中。
“南山,帮我,”他低声道,“我真的困在这里,好久了。”
南山的眼睛红得更加厉害,手指虚浮地搭在刀柄上,没有要握住的意思。
如果第一步太难,他可以帮忙。
霁月垂着眼眸,耐心地将她的手指摆正,然后抓着她的手和尖刀,一寸一寸地刺进自己的心脏。
鲜血又一次涌出,刺痛了南山的眼睛,她恍惚间以为,这把刀刺的是自己,不然为什么她会这么疼?
尖刀还在深入,即将刺破心脏时,南山虚握的手突然用力,抓住刀柄没有再往更深的地方刺。
霁月感觉到她的阻止,无声抬眸。
“我之前问你,东夷子民如此对你,你可有对他们心生怨恨,你说你没有,我还笑你撒谎,”南山垂着眼眸,定定看着他心口上的伤,“可我现在,却是信了。”
霁月眼眸微动,不懂她这时为何说这些。
南山看向他的眉眼,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我的霁月仙君,是这世上最干净、最温柔的人,痛到最深处,也只会将自己的一部分魂魄分割出去,还为他取名‘守心’。”
“即便到了此刻,被子民背叛,被饮血食肉扒皮抽骨,眼中也全无恨意,甚至还想了结自己的性命,助这岛上万千魂灵脱困,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对我撒谎?”
“所以你说不怨,是真的不怨。”
“南山……”
“既然你没有心生怨恨,那这滔天的怨气,又是从哪来的呢?”南山握着刀柄,缓慢地将尖刀从他体内抽出,霁月疼得闷哼一声,连呼吸都变得虚弱。
“这些怨气,真的是从你身上来的吗?”南山缓慢起身,一步一步朝着还在往霁月方向爬的子民走去,“让你堕落、理智全失的罪魁祸首,真的是你自己吗?”
“还是说……”
“另有其人?”
南山手起刀落,刺进爬在最前面的人的心脏,那人惨叫一声断了气,身上瞬间喷涌出浓郁的怨气,一瞬间又散个干净,只剩下干枯的骨架。
是死了多年的尸体。
“看,我猜对了。”
南山眼角染血,平静地看向霁月:“准备好了吗?我要给你自由了。”
这一次,就让她来做他的神明。
第47章
南山从来没有杀过人,直到今日才知道,刀尖刺进心脏时,稍有不慎便会卡在骨头上,要花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拔出来。
那把曾经刺入霁月身体的刀,如今上面覆盖浓郁的煞气,在漆黑的夜晚散发着幽幽的寒气 。
一个,一个,又一个……
神殿里响起惊恐的求饶和噗嗤的刺透声,神像悲悯垂眸,金衣死死捆着身体,自身难保。
刀很快就钝了,用起来愈发费力,南山在刀刃上注入灵力,将其重新变得锋利。
那些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人,直到这一刻被刀刃刺穿,才变回原来的枯骨。
霁月静静靠在神台上,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愈合的速度慢了下来,这意味着怨气在慢慢减少。
对于他和东夷子民而言,三千年反复重演的噩梦,终于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夜晚结束。
神殿里很快枯骨堆积如山,南山宛若在地狱来的修罗,一只脚迈过不知是谁的断肢,出现在李婶面前。
“不、不要……”李婶惊恐不已,嘴角还沾着血。
上一次黑夜,她从神殿逃出时唇角沾血,可今日还未受伤,为何依然有血?
南山默默看了她许久,眼底流露出一丝和霁月类似的悲悯:“李婶,也该结束了。”
李婶听不懂她说什么,只是一味地求饶:“夫人饶命,夫人饶命!我我我还给夫人做过虾饼,夫人记得吗?夫人经常……”
话没说完,腹部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她震惊抬头,对上南山的视线后,眼底闪过一丝怨毒。
鲜血喷涌而出,淋在南山的身上,又很快褪色成灰尘一样的东西。
南山转动刀柄,胖乎乎的李婶瞬间变成了枯骨,仅存的干皮贴在骨头上,像是晾晒过火的腊肉,可仔细看她的表情,又似乎透着解脱。
总算不用再受裂身之苦了。
南山静默片刻,累到脱力的手又一次握紧尖刀,反手刺在一个还在试图去咬霁月的人身上。
东夷岛一万多人,在今夜倾巢而出,即便神殿枯骨堆积成山,仍然有源源不断的人出现在这里,如飞蛾一般扑向霁月这盏烛火。
南山挡在神殿门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杀到最后只剩麻木。
神殿之中,霁月虚弱地看着她的背影,想去找她,却连动都动不了。
这一夜实在漫长,直到天即将亮时,最后一个东夷子民倒下,罩子终于摇摇欲坠,单薄得仿佛要随时碎掉。
但还不够。
南山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到霁月面前,两人无声对视,许久之后她才笑了一声:“感觉怎么样?”
霁月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只能静静地看着她。
南山抬手想去摸他的脸,注意到自己手上的灰尘后顿了顿,又将手收了回去。
这些灰尘是东夷子民的血所化,她不想让霁月沾上。
“怨气已经清得差不多了,还有最后一步,”她声音低低的,透着温情,“你等等我,好不好?”
霁月没有回应,依然只是看她。
南山疲惫地扬了扬唇角,转身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一刻钟后,她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他熟悉的人。
钟伯被扔在地上,摔得闷哼一声后迅速爬起,快速冲到霁月面前磕头:“仙君!仙君救我!”
霁月闭上眼睛,原本温和良善的人,这一刻周身充斥着强烈的排斥。
钟伯却仿佛看不到他的反感,抓着他的衣角苦苦求饶:“仙君快救我啊!看在我照顾过您几年的份上饶了我吧,我我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仙君,绝不会再让别人伤害您……”
“仙君您还记得吗?您小时候不爱吃饭,我便变着花样给您做好吃的,您最喜欢老奴做的杂鱼馍馍,说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您幼时生病,高烧不退,听说以人血入药可以防止惊厥,老奴便割了腕子给您入药。”
“仙君,仙君我知道你怨恨我,可我只是一个凡人,我没用我护不住您,他们非要你做仙君,我又有什么办法……”
钟伯字字泣泪,宛若一个老来无用的老父,在恳求自己的儿女原谅。
南山清楚地看到霁月的眼睫湿润了,她没有多废话,直接把钟伯扯过来。
“霁月,不睁开眼睛看看吗?”她抬高声音。
霁月愣了愣,总算看向她。
“你不恨那些子民,难道还不恨他么?”南山笑了一声,顽劣又离经叛道,“既然你没办法对他下手,那我帮你如何?”
“胡说!你胡说!”钟伯目眦欲裂,再无对‘仙君夫人’的半分尊敬,“我是仙君的父亲,对仙君有养育之恩,仙君怎么会恨我!”
“从你带着众人将霁月绑起来金水浇身那一刻起,你便已经不再是他的父亲。你是神仆,借着霁月神力长生不死的奴才,养育他是你该做的事,哪有什么恩情。”南山冷冷道。
钟伯像一台老旧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做仙君有什么不好?做仙君受万民敬仰!有神力护身!还可以长生不老!当年有三个孤儿都符合资质,是我!我!我选了他,他才能有今日!”
南山荒唐一笑:“所以他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还要感谢你不成?”
“难道不该谢吗?!”钟伯浑浊的眼睛彻底红了,死死盯着霁月质问,“你难道不该谢谢我吗?!”
霁月静静看着钟伯,这一刻眼神古井无波。
钟伯还想质问,南山突然道:“既然做仙君这么好,那让你做一次如何?”
钟伯愣了愣,刚要问她什么意思,成千上万蚂蚁乱爬一样的声响突然钻进耳朵里。
“求仙君保佑我媳妇儿这次能生个儿子……”
“求仙君能赏些银子花,家里最近实在困难……”
“求仙君……”
“求仙君……”
“啊!”钟伯惊恐大叫,捂着耳朵仓皇质问,“谁?是谁在说话!从我耳朵里滚出去!啊……”
他状若疯癫,在地上拼命打滚,试图将声音赶出去,南山冷眼看他,直到他有进气没出气,才打个响指结束这一切。
“不过是听了一瞬,便已经受不了了,霁月却要忍受几千年,连堕落后都无法安宁,”南山面无表情,声音冷若玉石,“这样,你还觉得他该谢你吗?”
“做仙君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别人能做,你却做不得,为什么别人在神力式微之后,可以心无怨尤地献出血肉骨头,偏你入魔杀了所有人,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钟伯已经被那些声音折磨得失去理智,对着霁月再也做不出伪善的模样,只是一声声地质问,问他为什么做了这么多年的神明,心胸仍然如此狭隘。
霁月没有回答,只是在南山举起尖刀时突然开口:“别……”
钟伯猛地回头,尖刀的寒气闪过眼睛,他慌忙躲到霁月身侧:“孩子,孩子救我……”
“你还要心软?”南山皱眉。
霁月静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我想亲自,送父亲上路。”
钟伯愣了愣,刚要质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心口便仿佛多了一只手,直接按停了心脏。
钟伯的脸瞬间紫红,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他瞪着眼睛,死死抓住霁月的胳膊,试图让他停下来。
“父亲,安息。”霁月抬手,虚弱地捂住他的眼睛。
钟伯很快断气,瞪着一双眼睛死不瞑目,尸体虽苍老发皱,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化作枯骨。
南山盯着他的尸身看了许久,低喃:“我就知道,他是这东夷岛上唯一的活人。”
所有人都在重复岛屿堕落前的画面,唯独他每个夜晚做的事都不相同,也唯独他知道守心的存在,会引着众人去找守心的寝房。
南山用最后一点力气将钟伯的尸体甩到一边,这才脱力地倒在地上,枕着霁月的双腿休息。霁月勉强抬起手,轻轻擦去她脸上那些黑灰。
神殿里枯骨遍地,犹如人间炼狱,炼狱之中两个人无声依偎,谁也没有说话。
所有的怨气都已消散,东夷岛上空的罩子先是裂出一个小口,接着裂痕犹如蛛网一般往外蔓延,等整个罩子都裂出痕迹后,咔嚓一声响动,罩子彻底崩裂。
无数碎片缓慢地落下,海市蜃楼般折射出这座岛的历史,和历代仙君的脸。
先是霁月,再是上一代,然后上上一代,直到出现了第一代。
那是一个很有修炼天分的少年,第一次来东夷时,看到这里的百姓生活困苦疲惫,便留了下来。
起初,他只是帮着治治病。
后来,百姓连家里打碎一只碗,都要求着他修复。
再后来,东夷生了一场瘟疫,少年仙君为了救治百姓,献出了所有修为。
百姓痊愈了,养大的胃口也回不去了,于是杀了已经无用的少年,用他的骨头熬出金水,再浇在孩童身上,养成新的仙君,继续为他们所用。
孩童的挑选,也很有讲究,要八字相合,要有修炼的天赋,也要生性纯良。
更重要的是,他得是个孤儿,没有父母亲族庇佑。
成千上万的罩子碎片继续下落,落到半空时如冬雪融化,彻底消散于无踪。
天边的黑云里隐约有光亮透出,但看起来离真正的天亮还有一些距离。
萤火虫一样的光点从地心浮起,慢悠悠地飘向高空,神殿里却一颗也没有。
南山枕着霁月的腿,看着星星点点的魂灵飘走,好一会儿才低喃:“怎么就这点儿?”
“凡人魂灵承受不了神明的血肉,他们……魂魄早就被消融了。”霁月低声道。
南山静默许久,笑了一声:“这算不算报应?”
妄图服下神明的血肉以求长生,结果反而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东夷岛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却只有几百个能去轮回。南山笑过之后,呼吸颤得厉害。
最后一点光团也消失了,神殿里又一次寂静无声。
霁月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南山的肩膀,突然道:“走吧。”
南山打起精神:“去哪?”
霁月想了想,还是只有两个字:“走吧。”
南山强撑着站起来,朝他伸手:“你确定能走?”
霁月笑笑,握住了她的手。
大海一如既往的翻滚着浪花,只是这一次的海浪起伏里,透出些许自由的味道。
罩子无声碎裂,彼岸的风终于吹到了东夷,香彩雀迎风晃动,愉悦地舒展身体。
霁月牵着南山的手,慢吞吞地朝海边走去,一颗圆圆的光团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像一个小小的尾巴。
从神殿到海边,距离不算太长,两个人很快就走到了。
“霁月,你吃过糖油果子吗?”南山问。
霁月微微摇头:“没有。”
“那等我们离开东夷,我带你去买吧,”南山笑道,“那东西只有城里卖,从前没有修为,觉得从家里到城里的距离太远,便没怎么买过,如今不一样了,我们想去哪就去哪,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霁月无声笑笑,垂眸看向路上的砂砾。
“我带你去见见阿爹和阿娘吧,我出来这么久,他们肯定很担心。”
“他们喜欢温柔规矩的小孩,也喜欢读书好的,刚好你两样都占了,他们肯定会觉得你特别好。”
“当然了,就算你什么都不占,没有一点优点,但只要是我喜欢的,他们还是会觉得特别好。”
“哦对了,我那根假灵骨撑不了太久了,咱们去见完爹娘,就得去找解决的法子了,我可是要长命百岁跟你厮守终身的,可不能因为缺一根骨头就英年早逝。”
南山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仿佛没有看到始终跟在后面的光团,以及正在枯萎的植被。
当潮水涌来没过脚尖,霁月想要松开南山的手,南山垂着眼眸,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南山……”
“你能看到海的那边吗?”南山打断他,“那边就是自由,我带你去好不好?”
“南山。”霁月又唤了她一声。
南山扬起笑脸:“我把你的噩梦驱散了,现在,该带你走了。”
霁月静静看着她,眼底是细碎的温柔。
南山在他无声的注视下,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一双眼睛红得厉害。
霁月抬手摸摸她的眼角,低喃:“原来是这里。”
“什么这里?”南山吸了一下鼻子,没什么心情地问。
“我看到的最后一幕,是这里,”霁月说完静了一瞬,又道,“对不起,还是让你难过了。”
“你只要跟我离开东夷,我就不会难过。”南山揉了揉眼睛,抓着他的手不肯放。
霁月抬头看向天空,今日大约是阴天,天上连颗星子也没有。
“我走不了了,”他缓缓开口,身上渐渐溢出星星点点的光,“怨气没了。”
成神时,他受东夷子民的香火供奉维持神力,堕落后,他依靠东夷子民的怨气方能长生。
他与东夷这片土地,早就一体同生,东夷正在死去,他也要道别了。
“别难过,”他温声安抚,“我在奔向自由。”
南山终于绷不住了,不高兴地扑进他怀里。
霁月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一定程度,抱住她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你瘦了好多。”南山抱紧他过分纤瘦的腰,不肯放手。
霁月轻轻地摸着她的头:“离开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南山点点头,又疯狂摇头:“我不会照顾自己,你也知道,我连衣服都洗不干净,每次都是你帮我洗。”
霁月笑了笑,抬眸看向她身后圆圆的光点。
许久,他低喃:“我也想照顾你。”
南山将他抱得更紧,却无法阻止他的身体溃散。
霁月终于失去所有力气,虚弱地倒了下去,南山被他带得一同摔进潮水里。
“霁月,霁月……”南山慌忙坐起,将他用力抱进怀中。
霁月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还没等说出口,南山背后的沙滩上突然亮起一点光。
起初是一个小点,接着出现上万个小点,红色的光线将点点串联,构建成一个繁复华丽的大阵。
是他天黑之前,尝试过无数次的祈神阵。
本以为不可能再成功,没想到会在此刻,在黎明之前,突然转动起来。
南山也察觉到身后有灵气的变化,一回头便看到了成活的大阵,她抱着霁月,怔愣地看着光波流动,一时间脑子空白。
“西南方。”霁月低声道。
南山猛地回神:“什、什么?”
“往西南方去,那里有你的生路。”霁月看着她,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这一刻的霁月似乎恢复了神力,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凹陷憔悴的脸颊也重新丰盈,一双眼眸重焕光彩。
也是这一刻,他的身体渐渐化作成千上万的光点,光点之中的眉眼,透着些许神性。
南山只觉怀里的重量越来越轻,她试图抓住他,手却从他的身体里穿过。
“霁月……”
霁月抬手,轻轻点在她的脸颊上。
“愿吾之南山,康健平安,吾为日月,昼夜相伴。”
平缓的吟说响起,无数声符将南山围绕,霁月看着南山泛红的眼睛,想告诉她,他在七岁那年,最后一勺金水浇下时,得到了卜算和赐福的能力。
也是那时隔着几千年的时光,第一次看到她。
他看到她需要修炼的功法,所以一有时间便去寻觅,千年的时光里找到无数功法,尽数刻在了玉简里。
他想说当自己堕落时,本以为第一次的看见,只是一个七岁孩童绝望之中生出的幻觉,却没想到坠落之后,又一次看到了她。
他想跟她道歉,想说不该在故事还未开始、就已经看到结局时,依然选择将她带到东夷。
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望着昏暗的天空低喃一句:“好想看看日出之后的东夷。”
南山俯身,在他额上亲了亲:“那你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可以看到了。”
霁月无声笑笑,在她哀求的视线里,化作万千光点消散于空气。
他彻底消失的瞬间,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一缕光线刺破黑暗,照在了南山的肩上。
东夷快速地死去,植**枯、房屋蒙尘,连海边的小船也迅速皱裂,没有了神明的庇佑,这里彻底成了一座废弃的的小岛。
灵晔冲破迷雾出现时,南山还在海边坐着,潮水已经漫过她的腰际,她呆呆的,默默看着彼岸,脖颈上浮现出的线形蝴蝶轻轻扇动翅膀。
灵晔有一瞬间连呼吸都忘了,许久之后才小心开口:“南山?”
南山顿了顿,扭头看向他。
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南山终于想起了他是谁:“……灵晔?”
灵晔的唇剧烈地颤了一下,扑过去将她抱住。
“没事了,没事了,”他低声安慰,“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过去了。”
南山仍然有些迟钝,过了好久才低声问:“你能帮我个忙吗?”
“什么?”灵晔立刻看她,这才发现她两只手合着,似乎包着什么东西。
南山当着他的面将手打开,露出里面圆圆的光团。
“他叫守心,”南山给他介绍,“是我在东夷最好的朋友,你可以帮我给他找个好人家吗?帮我找个……父母仁善,真心爱子的人家。”
“好。”灵晔没问为什么,也没问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接过魂灵,装进自己的乾坤袋里。
“谢谢。”南山从地上爬起来,无视湿透的衣裳朝他笑笑,“那……我们现在回去吧。”
“……好。”
灵晔跟着起身,深深地看着她。
南山又笑了一声,正要随他离开,突然瞥见一抹蓝。
那是一支香彩雀,在灰暗的东夷岛上,绽放出过分热烈的颜色。
南山倏然停下脚步。
“……南山,你怎么哭了?”灵晔声音紧绷,还有些手足无措。
“没事,”南山胡乱擦了一把脸,本来想潇洒一点,可是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我真的没事,我就是……突然有点难过。”
所有的情绪突然崩溃,南山再也控制不住,对着一枝盛开的小花哭得撕心裂肺。
海浪声越来越大,却压不住悲怆的哭声,灵晔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僵硬地抱住她。
第48章
南山哭了好一会儿,突然失去了意识。
灵晔确定她只是睡着后,便没有强行叫醒她,而是一把灵火烧了整个东夷,抱着她转身离开。
大火烧了三天,所有枯骨都付之一炬,罪恶与贪婪彻底被灰烬埋葬。
烧过之后,天降大雨,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又抽条出新的嫩芽,进入新的生生不息。
南山睡了很久很久,等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睡前的记忆涌入脑海,她却不太确定那究竟是记忆,还是悲痛之下出现的幻觉,正不知所措时,房门突然开了,下一瞬便和灵晔对上了视线。
灵晔顿了顿,问:“醒了?”
南山默默点了点头,半晌才朝他笑了笑。
“你睡着时,我为你检查了灵骨,”灵晔去到洗手盆前,将里头的水加热后,又拧了一条手巾,这才回到床边坐下,低着眉眼给她擦脸,“你的灵骨已经快要长成。”
南山啊了一声:“是吗?”
灵晔看着她的眼睛,刚要问些什么,南山突然热情道:“你是怎么找到东夷的?”
似乎不想提灵骨的事。
灵晔顿了顿,如实回答:“是溪渊用了魂引,找到了你的位置。”
南山一愣,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脖颈。
罩子破碎后,魂引重新焕发生机,她昏迷之前还感觉这里热热的,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
屋子里静默片刻,南山才问:“你怎么跟他联手了?”
“你突然失踪,我无人可问,只能问他。”灵晔解释。
南山皱起眉头:“那家伙太精了,小心吃亏。”
“不会,”见她总算有力气关心他了,从找到她起就强烈不安的灵晔,总算是松了口气,“他有把柄在我手上。”
南山笑笑:“那就好。”
屋子里又一次陷入安静。
“你……”
“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两个人同时开口,灵晔又做了妥协的那个:“在河西镇的一家客栈里。”
“河西镇?离我家很近啊。”南山眼睛一亮。
灵晔颔首:“你昏睡不醒,我怕岳父岳母担心,便想着等你醒了再回去。”
听到他对阿爹阿娘的称谓,南山微微一愣,好半天才想起他们的婚事:“啊……我是与你大婚前一日被带走的,你和仙人阿爹是怎么应对的婚事?”
冥界少主成婚,新娘子大婚前一日消失是事实,不管她当时是不是出于自愿,对冥界来说都是打了脸面的大事。
“我是不是让你们为难了?”南山小心地问。
灵晔看着她担忧的模样,好一会儿才翘起唇角:“没有,父王宣称我突然病重,临时将婚期延后。”
“……能糊弄过去吗?”南山迟疑。
灵晔:“反正世人眼中,我与病秧子无异,所以这理由还算正当,再说了,谁人敢看冥界的笑话?”
南山恍然,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又一次默默对视,南山有些受不住他专注的视线,低头片刻后又看向他:“总之给你和仙人阿爹添麻烦了,等我回家看过爹娘,便去找仙人阿爹赔罪。”
灵晔静静看着她,那种不安又一次浮现。
南山却没有再提此事,只是一味地谢他愿意来找自己。
灵晔越听越不对劲,终于忍不住打断:“我找你,不是应该的吗?”
南山愣住。
“你是我的妻子。”灵晔一字一句,说得认真。
南山却还在愣神,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灵晔看着她茫然的样子,心脏渐渐下沉,但又觉得没必要,毕竟……
“罢了,先不提此事,你已经离家十年,还是先回去看看岳父岳母吧。”灵晔叹气。
南山松了口气:“好,我先回家……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倏然抬高,眼底满是惊愕,灵晔被她的反应弄得一愣,也有些茫然。
“我说……什么?”
南山慌乱地抓住他的胳膊:“你说我离开多久了?”
“还有一月左右,便满十年了,”灵晔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你不知自己走了多久?”
东夷岛上时间混乱,她只觉得白天过于漫长,黑夜又太过短暂,也知道自己在东夷待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却没想过竟然有十年那么长。
十年……南山掀跳下床,当即就往外走。
灵晔立刻跟上:“不必着急,岳父岳母那边,我自有安排。”
“你能有什么安排,”南山着急死了,“凡人能有几个十年,他们这么久没见我,任凭你用什么借口,都是糊弄不过去的。”
“我真的……”
“快走快走,我现在就要见他们!”
灵晔见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好不再言语。
两人出了客栈,南山刚要动用灵力,灵晔便已经揽住了她的腰。她后背一僵,下意识就要闪躲,却被他直接揽进了飞行法器。
“这个会快些。”灵晔垂眸道。
南山答应一声,焦急地看着前方。
河西镇离孙家村不远,两人乘着飞行法器,只用了一刻钟就到了。
正是晌午时分,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起白烟,柴火燃烧的香味一瞬间将南山拉回了人间。
路上一个熟人也没遇到,南山步履匆匆,走到自家篱笆门前时,当即就要推门进去,却被灵晔突然拉住了。
“你现在进去,可能会吓到他们。”他提醒道。
南山立刻否认:“不可能,他们为什么要怕我?”
话音刚落,堂屋里便出来一个人,南山和他对视的瞬间,眼睛都睁圆了。
“哟,这么快就回来了?”来人走进院里,隔着低矮的篱笆门似笑非笑地看着南山,“真是好久不见啊。”
眼前这人,和长得她一模一样,声音也一模一样,连身上的衣裳,都是她以前穿过的。
南山怔怔看着眼前人,好一会儿才试探道:“溪渊?”
“还是那么聪明,看来东夷岛上的怨气没伤及你的脑子。”溪渊顶着她的脸,露出一个欠打的表情。
南山的猜测得到证实,立刻看向灵晔。
灵晔解释:“青丘族人,最擅形容变幻、掩藏气息,当初他就是靠着这一手,才从昆仑偷走了万生鼎。”
“……所以这十年,一直是他假装我?”南山迟疑地问。
灵晔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屋里便传来刘金花的声音:“南山,找到土豆了吗?”
南山猛地抬头。
“找到了。”溪渊高声应了一句,似笑非笑地看着南山,“既然正主回来了,我是不是就不用再演了?”
“你可以滚了。”灵晔冷淡开口。
溪渊嗤了一声,打个响指身体便开始变化,不多会儿就恢复了原本的容貌,身上旧朴的衣裳也没了,换成了华丽的衣袍。
“还是这样更舒服。”他舒展地伸了伸懒腰。
南山扯了一下唇角,正要问他到底有什么把柄落在灵晔手上,竟然会这么听灵晔的话。
没等她问出口,刘金花突然从堂屋出来了:“你把那个土豆洗一洗,今日我给你做焖饭吃,你昨天不是说想吃……”
话没说完,便看到了院里院外的三个,刘金花突然愣住了。
“阿娘……”
南山看到刘金花的一瞬间,眼圈便红了,推开篱笆门不自觉地往前一步:“你长了好多白发。”
刘金花愣愣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你怎么突然换了身衣裳?”
南山一顿,才发现自己还穿着东夷渔民常穿的那种短衫。
“我……”
“她那身衣裳脏了,我便给她拿了一套新的。”溪渊笑道。
刘金花这才看向他,看到他灰红交杂的长发和过分漂亮的眉眼后又是一愣:“这位是……”
“是南山的未婚夫。”溪渊贴心解释。
刘金花:“?”
南山:“……”
一片安静中,灵晔缓缓开口:“岳母,他在开玩笑。”
刘金花这才回过神来:“啊,灵晔,快进来。”
听她对灵晔熟络的语气,南山忍不住又看向灵晔。
“我偶尔也会来看看他们。”灵晔解释。
南山点点头,又一次看向刘金花鬓间的白发。
十年时间一闪而过,却在阿娘身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记,南山第一次发觉时间竟如此残忍,残忍到将一切衰老就这么坦然地摆在你面前。
她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是怎么了?”刘金花失笑,走过来牵住她的手,“委屈什么呢?”
“没什么……”南山强颜欢笑,“我就是饿了。”
“那就等着,阿娘这就做饭。”刘金花拍拍她的手,又多看她一眼,这才转身去了厨房。
溪渊从容地跟了过去:“土豆在筐子里。”
“啊……哦哦。”刘金花奇怪地看他一眼,见他自来熟地跟来,便也没有拒绝。
直到刘金花从视线里离开,南山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灵晔什么都没说,只是安慰地拍拍她的胳膊。
南山抿唇笑笑,问:“我这个做女儿的,是不是很不孝?”
“无法回家,又非你所愿,”灵晔低声安慰,“日后好好弥补就是。”
南山点了点头,又问:“他到底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中?”
“还记得你给他下的毒吗?”灵晔问完,等她点了头才说,“我有解药,一年一给。”
南山乐了:“可以啊灵晔,你可真是蔫坏。”
熟悉的感觉回来了点,灵晔愉悦地翘起唇角。
本以为她会再夸自己几句,她却突然抬眸看向厨房。
小窗之中,能看到溪渊正一边与刘金花说话,一边淘洗土豆,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刘金花先是惊讶,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最后又生出些感激。
“……总觉得他没干好事。”南山心里不安。
灵晔也这么觉得。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朝厨房走去,刚走到厨房就听到刘金花问:“南山真的同意……你们二男共侍一妻?那灵晔呢?他就不反对?”
南山:“……”
灵晔:“……”
“南山同意,灵晔也没反对,现在就看您和阿爹同不同意了。”他这十年里,以南山的身份来过无数次孙家,叫起阿爹阿娘来简直比南山还自然。
刘金花听他这么说,只是无奈地笑笑:“我们同不同意有什么重要的,南山高兴就好。”
“……阿娘,你别听他瞎说。”南山无奈道。
刘金花:“呀,你都听到了?”
“我怎么是瞎说了,”溪渊眉头微挑,露出手腕上的红线,“你敢说,这不是连接你我的姻缘线?”
南山白了他一眼。
“阿娘!”溪渊眉头轻蹙,我见犹怜,“南山要做负心女了,我该怎么办?”
南山:“……”
“这这……”刘金花哪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有些懵了。
溪渊还要再卖惨,灵晔冷着脸将他抓出去:“给我过来!”
“阿娘救命!”
两人眼看着要打起来,刘金花担忧不已:“不会出事吧?”
“能出什么事,”南山走进厨房,亲昵地从后面抱住刘金花,跟阿娘贴贴的时候还不忘警告外面那两个,“别把我家砸了啊!”
二人闻言,顿时歇了打一架的心思。
南山继续贴着刘金花撒娇:“阿娘,阿娘,阿娘。”
“叫魂呢?”刘金花哭笑不得,摸摸她温热的手,“你今日怎么这般黏人。”
“不行吗?”南山反问。
“行,阿娘巴不得你再黏人一点。”刘金花垂眸笑道。
母女俩又说了些体己的话,南山才松开刘金花,主动坐在灶台前生火。
刘金花安静地看着自家女儿,半晌突然问:“你还想不想吃别的?”
“嗯?”南山抬头。
刘金花笑道:“除了土豆焖饭,还有别的想吃吗?”
南山想了想,道:“我想吃阿娘做的包子……但太费事了,晚上再做吧。”
“没事,很快的,”刘金花麻利地系上围裙,“我先把面和了,再闷饭,趁着焖饭的时候调馅,等饭闷好了,面也好了,直接包就行。”
南山笑弯了眼睛:“谢谢阿娘。”
“对了,你阿爹最近在山上找到一根老山参,我给你熬个补汤吧。”刘金花期待地看着她。
南山蓦地想起自己中了怨气后的幻觉里,假阿娘总是狂热地想给她补身体的事。
十年未归,她是想什么都满足阿娘的,可一想到那时的事,心里还是忍不住膈应。
“不愿喝啊?”刘金花看出她的心思,“那就不熬了,让你爹拿去镇上卖了,换了钱给你买你想吃的。”
南山眨了眨眼睛:“我不喝的话,你会失望吗?”
“这有什么可失望的?”刘金花奇怪地看她一眼,“你要是勉强自己吃不喜欢吃的,我才真会伤心呢。”
南山嘿嘿一笑,低眸看向灶台里的柴火时,笑容又渐渐淡了下来。
她自醒来以后,便没有再想起霁月,倒不是刻意忘记,只是事情太多,她根本没时间想。
而现在,她突然想起他了。
如果他能活着离开东夷……南山掐住手心,强迫自己不要再做这种无谓的假设。
“喂。”
溪渊慵懒地靠在门上,抬起下巴示意灵晔。
灵晔将一直落在南山身上的视线收回,面无表情地与溪渊对视。
“你有没有看到她方才的神情?”溪渊悠悠开口,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 ,“小姑娘思念情郎了啊。”
“你闭嘴。”灵晔冷声警告。
溪渊笑了一声,也抬眸看向厨房里的南山:“十年,对凡人而言还真是漫长,漫长到足以忘却旧爱,与新欢相好……”
话没说完,一把凌厉的剑便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再胡说八道,我就杀了你。”灵晔淡淡警告。
溪渊看出他是认真的,举起双手以示无辜。
灵晔收剑,大步走进厨房。
“你怎么来了?”南山疑惑。
灵晔挤着她坐下:“陪你烧火。”
“……厨房太挤,容不下这么多人。”南山无奈。
灵晔却假装没听到,南山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去了。
南山自打知道自己已经十年没有回家,对爹娘的愧疚就压过了一切,刘金花去哪她都黏着,直接无视了旁边的两个大男人。
傍晚时分,孙晋回来了,南山一看到他苍老许多的脸,眼圈再次泛红。
孙晋看到她泛红的眼睛愣了愣,刚要说什么,刘金花便冲了出来:“你衣裳怎么回事?”
孙晋顿时紧张:“我、我干活儿的时候没注意,撕破了……”
“赶紧去换衣裳,俩女婿今日都来了,你这样子也太寒酸了!”刘金花拉着他往屋里去。
孙晋被动地跟着她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不对:“俩?”
话音刚落,灵晔和溪渊便从堂屋出来了。
灵晔:“岳父。”
溪渊:“阿爹。”
孙晋:“?”
南山:“……”
俩人这么一闹,什么愁绪都没了,南山硬着头皮道:“阿爹,你先去换衣裳吧。”
“哦哦好。”孙晋一边进屋,一边频频回头看南山。
也不知刘金花都说了什么,孙晋从屋里出来时,似乎已经接受了一切。
“俩……也行,”他作为一家之主,发表重要讲话,“南山高兴就好。”
“阿爹……”南山无奈地拉住灵晔,以防他突然暴怒要干掉溪渊。
溪渊得了便宜又卖乖,一口一个阿爹地叫着,刺激得灵晔眼角都红了。
俩人从头到尾都没打起来过,但莫名给人一种鸡飞狗跳的感觉,好在天很快就黑了,南山直接把他们都撵走。
“我家就两间卧房,没你们住的地儿,你们出去住客栈吧。”她直接道。
灵晔蹙了蹙眉,想说他要留宿她房中,可刚看过去,南山的视线便躲到了一边。
他微微一顿,低垂着眉眼答应。
“这就走了?”溪渊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南山对他的态度就没那么好了:“你,赶紧滚。”
溪渊摊摊手,噙着笑道:“那便明日见了。”
南山白了他一眼。
两位大神总算都走了,南山略微松了口气,一回头发现阿爹阿娘都在盯着自己看。
没想到她会突然转身,两人都有些慌乱,最后还是刘金花上前一步:“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
“我想跟阿娘睡。”南山忙道。
刘金花失笑:“都多大的人了。”
“多大也是阿娘的女儿。”南山依恋地牵住她的手。
孙晋催促道:“女儿想跟你睡,你睡就是了。”
刘金花:“行,那你来阿娘的寝房吧。”
“我去你屋里住。”孙晋忙道。
南山:“不用这么麻烦,阿娘直接来找我……”
“就这么定了,”孙晋伸了伸懒腰,“哎哟干了一天的活儿,真是累坏了。”
说着话,他便已经进了南山的屋子。
南山见状,便高高兴兴地跟着阿娘回屋了。
许久没有跟阿娘睡一个房间,母女俩贴在一起不停地说着小话。南山枕着刘金花的胳膊,闻着她身上的皂角香,很快便昏昏欲睡。
“南山。”刘金花突然唤了一声。
南山打起精神:“嗯?”
“你……”刘金花似乎不知该怎么说,半天才问一句,“高兴么?”
南山失笑:“高兴啊,为何这么问?”
“没事,我就是想到灵晔和溪渊,”刘金花抿了抿唇,“俩孩子都挺好的。”
南山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将脸埋进她怀里:“嗯,挺好的。”
她睡了极为香甜的一觉,连个梦也没有做,第二天醒来时,听着外面刘金花和孙晋聊天的声音,还有一瞬间的恍惚。
“都说让你直接买对子了,非要买一堆红纸回来,这下好了,你难不成要贴个空白的对联?”刘金花抱怨。
孙晋有点心虚:“我就是想着红纸便宜点,让教书先生写一写也不费什么事,谁知道其他人也这么想……”
“现在人家先生门口挤满了人,我看你怎么办!”刘金花正在发火,一抬头看到南山,顿时堆起了笑,“南山起了呀。”
“阿娘,干嘛呢?”南山好奇地凑过来。
刘金花三言两语解释了,南山才意识到今日是除夕。
难怪阿娘给她在床头放了一身厚衣裳,她如今修为还行,体温自行调节,没注意岛上那身衣裳对现在来说,到底是单薄了些。
“不就是写对子么,我来就行,”南山挽起袖子,“阿娘你别骂阿爹了。”
“你会?”刘金花惊讶。
南山顿了顿,找补:“那什么,我这几年一直在偷偷学,想给你们个惊喜来着。”
刘金花似乎被糊弄过去了,连忙让孙晋出去借了笔墨。
没办法找人写对子,笔墨却还是好借的,孙晋很快就回来了。
南山亲自磨了墨,对着红纸斟酌片刻,便郑重下笔。
她在写时,溪渊和灵晔恰好来了,看到她的字迹,溪渊笑了一声:“笔锋温润却有力,南山你这手字,是跟男子学的吧?还是一个内心祥和、温文尔雅的男子。”
“关你什么事。”南山呛他。
溪渊勾起唇角,玩味地看了眼灵晔。
第49章
浆糊是溪渊熬的,对联是灵晔贴的,南山趁他们没注意,自己偷偷溜出去拜年。
本来应该等到初一再去的,但她一想到自己已经十年没有归家,便忍不住提前去了。
还好,她相熟的那些长辈虽然年纪大了,但都还在。
“怎么这么早就来啦?”三婶笑着问她。
南山看着三婶眼角的皱纹,静了许久才强颜欢笑:“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您。”
“又撒娇,都三十岁了,还要撒娇,”三婶嗔怪地看她一眼,“你前天还给我送鱼呢,这么快就忘了?”
南山知道那是溪渊做的,闻言笑笑没有否认:“鱼好吃吗?”
“好吃呀,也不知你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能捕到深水里的鱼,哎呀那个鱼味鲜得哟。”三婶忍不住啧啧两声。
南山笑意更深:“三婶喜欢的话,我再去抓。”
回头问问溪渊在哪抓的,以她如今的修为,想来抓几条鱼应该不难。
“别抓了别抓了,小姑娘家家的,没事少泡冷水里。”三婶连忙拒绝。
南山轻哼:“你刚才还说我三十岁了呢。”
三婶正要再说话,外面突然传来浑厚的男声:“三婶在家吗?”
“在呢!”三婶笑着答应,下一瞬便进来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
“三婶,我马上就该回城里了,估计得好几天才能回来,先给您拜个早年,”壮汉说完,看到南山后惊讶一瞬,“南山姐姐,你也在啊?”
这么大一个壮汉,叫自己姐姐,南山第一反应是觉得别扭,但盯着他的脸看得久了,突然看出一分熟悉的感觉。
“……二胖?”她震惊地问。
壮汉一脸莫名:“叫我干嘛?”
南山:“……”
时间何止在老人身上明显,在孩童身上更是天翻地覆,这才多久,软乎乎的小胖子怎么就长成大狗熊了?
她愣神的功夫,壮汉已经离开。
三婶看着壮汉的背影忍不住感慨:“还记得他小时候皮得哟,如今倒是稳重了,不仅在城里买了宅子,还把爹娘都接了过去,孝顺得很呢。”
“嗯,他这些年……变化很大。”南山干巴巴道。
三婶笑笑,一扭头看到她的脸,又道:“人人都变化很大,不像我家小南山,这么多年了都没什么变化,可见还是你有福呢。”
南山失笑:“三婶,你就别打趣我了。”
“打趣什么,村里谁不知道咱们小南山有出息,时常会跟着高人出去修炼呀,”三婶将她的头发理了理,“不过你也莫要太刻苦,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高兴么。”
南山打起精神:“知道了,谢谢三婶。”
跟三婶聊了几句,南山又去了其他长辈家拜年,等从最后一家出来时,已经是晌午时分。
溪渊一身华美衣袍,悠闲地靠在门对面那棵大杨树上,过分漂亮的男人和周围的泥墙土路形成强烈的对比,显得格格不入。
南山直接无视他,径直往前走。
“十年未见,孙姑娘不打算跟未婚夫正式打个招呼?”溪渊慢悠悠开口。
南山头也不回:“还没死心?看来是还想再受一次缠梦。”
溪渊笑了一声,眼看她越走越远,便不紧不慢地举起手指捏了个诀。
南山脖颈上倏然传来疼痛,伪造的那根灵骨也开始钝疼,她下意识想用灵力强行压制,但手指刚动了动便放弃了,停下脚步冷着脸回头。
“魂引之术。”溪渊好心解释。
南山危险地眯了眯眼睛,正要开口说话,脖子上的灼烧感突然消失了,接着响起灵晔的声音。
“该吃饭了。”他说。
南山答应一声朝他走去,灵晔警告地看了一眼溪渊,便和她一起回家了。
南山回到家后,找了个理由便躲进房间,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那根灵骨。
果然,又多一道裂痕。
“往西南方去,那里有你的生路。”
霁月温柔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环绕,可霁月这个人却永远消失了,南山心脏沉沉,直觉自己在父母身边留不了几天了。
但没关系,等她找到自己的生路,就可以一直陪在他们身边了。
南山轻呼一口气,把自己哄好后便拉开了房门,却猝不及防对上了灵晔的视线。
“岳母让我问你,要不要吃凉拌芫荽根。”灵晔语气平静,仿佛没看到她泛红的眼睛。
南山对他的视线有些闪躲:“要吃的。”
灵晔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南山看着他高大的背影,默默松了口气。
一整日的风平浪静,直到守完岁,拿到了阿爹阿娘的红包,溪渊也没再想办法单独与南山相处,灵晔说要离开时,甚至还配合地走了。
但南山总觉得他在憋着什么坏,不敢掉以轻心。
“南山,南山……”
南山猛地回神,对上刘金花的视线后眨了眨眼睛:“怎么了阿娘?”
“阿娘想问问你,今晚还要不要和阿娘睡?”刘金花笑道。
南山也开心:“当然要!”
已经过了子时,忙了一天的刘金花很快便睡着了,南山听着她有些重的呼吸声,翻来覆去大半天,总算有了些许睡意。
“南山。”
“南山。”
“南山。”
南山猛然睁开眼:“谁?!”
无人应声,旁边的刘金花依然睡得很熟。
她皱了皱眉,突然瞧见房中有一只缓慢扇动翅膀的蝴蝶,此刻正散发着幽幽的光辉。
蝴蝶察觉到她的视线,慢吞吞飞了起来,似乎在给她指引方向。南山定定看着蝴蝶,忍不住跟了过去。
新年伊始,晚上还很冷,南山穿得单薄,但有灵力护体,倒也不觉得难熬,只是等她意识到自己没穿鞋子时,一股尖锐的寒冷突然从脚心蹿起,冷得她打了个一个哆嗦。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村子后面的墓园。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寒风在吹,鼓起的坟包一个个立在浓稠的夜里,像是一个个蹲在地上的人。
南山警惕地观察一下周围,这才冷声道:“还要装神弄鬼吗?溪渊。”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一声哼笑,她当即就要使出灵力,却又强行忍住了。
耳边的气息一瞬远离,等她再抬头,溪渊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南山冷眼与他对视,悄悄将灵力收敛。
她在东夷岛上虽然修炼有所成,但未必比得上溪渊的修为,更何况她那根假灵骨还摇摇欲坠,没办法折腾太久。
“你又想干什么?”她问。
溪渊扫了她一眼,一双眼睛魅惑动人:“我想做什么,你不是知道吗?”
“我再说一遍,我不会跟你走。”南山皱眉。
溪渊见她答得坚定,还真有点好奇了:“你说得算吗?”
南山冷笑一声:“若我没记错,你身上还有毒素未清吧?”
溪渊这次是真的笑了,南山看着他促狭的眼神,突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说:“你犯蠢时,倒是与那位冥界少主很是般配。”
“……你的毒已经清了?”南山声音透出些紧绷。
溪渊勾唇:“五年前就已经清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受灵晔……”威胁。
话没说完,南山突然反应过来,他只是在假装受灵晔威胁。
他想要她这个人,却又不想冒险去东夷救她,于是以受威胁的名义留在她父母身边,只因为笃定她一旦获救,就肯定会回家。
当然,同时也能让她和灵晔放松警惕。
“想明白了?”溪渊耐心询问。
南山定定看了他许久,藏在身后的手指渐渐聚起灵力。
“灵晔这两日一直在盯着你,虽然不知你今日是如何脱身的,但相信他很快就会发现,”她缓缓开口,“你觉得,他会轻易让你带我走吗?”
溪渊眉头轻挑:“他自然不会,可若你非要跟我走,他又有什么办法?”
南山嗤了一声,想说你做梦,可话到嘴边突然发觉不对。
“总算发现了。”溪渊颇为欣慰。
南山看着自己身上散发的微光,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魂引之术,可引生魂,可聚死气,青丘族人一生只能对一人施展的术法,”溪渊慢条斯理地解释,“你若不愿跟我走,我就只好带走你的魂魄了。”
南山:“……”
“反正我那位朋友也没说到底是要死的,还是要活的。”溪渊笑眯眯。
南山眼神倏然变得凌厉。
“给你一日时间考虑,”溪渊说完停顿一瞬,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我怎么总是给你时间考虑?可见我真是一个心善又心软的人。”
他叹了声气,像是对自己很无奈,“明日天黑之前,你给我答案。”
说罢,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后又想到什么,于是又一次停下。
“别耍花招,”溪渊神色淡淡,“否则我会杀了你。”
说罢,一甩袖子,南山只觉寒气逼人,再次睁开眼睛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今日降温,晨起外面的屋檐上多了一层白霜,南山换上阿娘特意准备的新衣,从屋里出去时,恰好看到灵晔冷着脸,正和溪渊一同收拾炉子。
“起了啊未婚妻?”溪渊笑嘻嘻开口,满意地看到灵晔的脸又黑了一层。
南山扫了他一眼,走过去帮忙。
三个人一同把炉子清理了,又抬回厨房去,刘金花麻利地生了火,煨了一锅小米粥。
“今天有点冷,喝些粥暖暖身子,”刘金花说着 ,给南山递了一块刚烤好的红薯,“你先吃点这个垫垫肚子。”
南山答应一声,一回头发现灵晔正盯着自己看,于是掰了一半给他。
“南山,偏心了啊。”溪渊慢悠悠道。
南山还没说话,灵晔先开口了:“你刚才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南山惊讶。
灵晔:“嗯,他吃过了。”
溪渊被拆穿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只是绕过去跟刘金花撒娇,于是又得了一块。
“马屁精。”灵晔板着脸道。
南山笑了一声,在他重新看向自己时问:“阿娘给他了,没给你吗?”
“给了,”灵晔神色缓和了些,“但我没要,我想等你起了一起吃。”
南山顿了顿,突然发现现在已经过了他平时吃饭的时间。
再一想,这两日的饭点都不准,可他好像从未抱怨过。
“那个……你现在可以不按饭点吃饭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灵晔看了她一眼,点头。
何止是现在,十年前开始,他就没有再按饭点吃饭。
毕竟,怨气冲天的东夷岛,可没人给他按时做饭。
“你的是不是更甜一些?”灵晔突然问。
南山一顿,无奈地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半个红薯:“咱俩是同一块。”
“可你的好像更甜。”灵晔说着,将自己手里那半个更大的换给她,“我吃这个就好。”
自从把她带回来,他就执着于做这些小事,似乎想从这些事里汲取什么安慰。
南山不蠢,看得出他在想什么,静默片刻后唤了他一声:“灵晔……”
灵晔突然转身就走:“岳父出去捡柴了,我去叫他回来吃饭。”
“灵晔。”
灵晔没有理她,很快消失在篱笆门外。
南山喉间溢出一声叹息,一扭头发现溪渊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她顿了顿,直接将他无视了。
溪渊只给了她一天的考虑时间……事实上,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更不必谈什么考虑。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道别。
南山心不在焉地坐在院子里择菜,等到一篮子菜弄好,灵晔也恰好从堂屋出来。
“灵晔,”她站起身,“我有话跟你说。”
灵晔眼眸微动,这一次却没有找借口躲开。
两人去了村尾的地头上,今早刚下了霜,地里三寸多的麦苗都蒙了一层白雾,看起来像是大片大片的糖花。
灵晔垂着眼眸,好一会儿才问:“你想说什么?”
“我要跟溪渊走了。”南山说。
灵晔一愣,眉头倏然紧皱:“他用什么威胁你了?”
没想到他脑子转得这么快,南山笑了一声,点了点自己的脖颈:“用这个。”
灵晔眼神一冷,转身就要走。
“干什么去。”南山把他拉住。
灵晔:“杀他。”
“没用的,他在我身上下了魂引之术,他要是死了,我肯定也活不了,”南山在东夷时读过很多玉简,其中一些也提到了魂引。
魂引,青丘秘术,一旦被种下,活着时不管如何躲藏,都无法躲过主人的眼睛,还可能被随时勾出魂魄,死后则魂魄主动归于主人掌心,不论生死,都会被掌控。
“这东西看似在皮肤上,实际深入骨髓,只要没解开,我的生死俱在他一念之间。”
灵晔:“我让他给你解开。”
“他哪可能听你的。”南山无奈,将他的毒已清的事告诉他。
灵晔眉眼沉得愈发厉害。
南山笑笑,安抚道:“放心吧,我只是假意跟他走,期间会想办法让他给我解开,到时候再杀了他以绝后患。”
“那我在后面跟着你们,等时机成熟,和你一起杀他。”灵晔道。
南山微微摇了摇头:“此人狡诈,你跟着,只会让他更警惕。”
“你要独自去杀他?”灵晔难以置信。
南山挑眉:“干什么?你小看我?”
“不是……”
“放心吧,我这十年也没有白活着,现在可是很厉害的。”南山笑着打断。
灵晔不想问是谁把她变厉害的,如同不想问她那一手好字,究竟是谁教的。
他静了片刻,还是拒绝:“我不同意你独自去冒险。”
南山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他了。
沉默许久,她小声道:“我这次去,不仅是为了摆脱溪渊,还要做另一件事。”
灵晔眼眸微动。
南山也不与他废话,直接拿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
掌心触碰到柔软的瞬间,灵晔倏然睁大了眼睛,第一次生出些许无措。
“你仔细摸。”南山说。
灵晔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这句仔细摸是在说什么,于是强行凝神静气,在她心口注入一股灵力。
一刻钟后,他怔怔看向她。
“这是一根伪灵骨,你从前为我检查身体,都是只挑其中一节骨头检查,从未查过全身的骨头吧,”南山笑盈盈的,将自己身体最大的秘密告诉他,“所以你也不知道,我其实少了一根灵骨,先前之所以一直无法修炼,也是因为少了这根骨头。”
“怎么会……”
“你也是天生灵骨,应该知道少一根灵骨会如何吧?眼看全身灵骨的成熟已经无可逆转,为了护住身体,我只能用灵力伪造一根,现在这根骨头已经出现裂痕,一旦彻底碎裂,便是神仙难救。”
南山轻呼一口气,继续道:“但好在我得了神明垂怜,知晓自己的生路就在西南方,所以我现在要做的,一是摆脱溪渊,二就是寻找自己的生路。”
“那我就更该和你一起去了。”灵晔语气坚定。
南山抿了抿唇:“可我不想让你去。”
灵晔一愣。
“你知道的,”南山斟酌开口,“我真的很感谢你这些年没放弃找我,也很谢谢你一直帮我照看父母,我真的很想报答你的恩情,也知道怎么做才是你想要的报答,但十年的时间太久了,我在这期间发生了很多……”
“恩情,”灵晔定定看着她,“你觉得,这是恩情。”
南山被他看得心乱一瞬,更加不敢看他的眼睛。
看着她逃避的样子,灵晔眼角隐隐泛红,很问她当初明明爱他爱得愿意陪他一起冻死在木易湖下,为什么只是区区十年,就什么都变了。
可没等他说出口,南山就苦恼地挠了挠头,连头发乱了都不知道:“其实你也没有多喜欢我吧,只是、只是少年时一点朦胧的心思,加上太过心善,才会……”
“少年时一点朦胧的心思,”灵晔冷声重复一遍,到底还是问了出来,“谁跟你说我只是一点朦胧的心思,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我其实和你一样?”
南山脸上浮起一丝茫然:“和我一样?”
“对,和你一样。”灵晔说罢,死死盯着她的脸,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欣喜。
可是没有。
她的脸上只有困惑,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灵晔呼吸突然慢了下来,有什么东西摇摇欲坠,即将破开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灵晔,”南山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放缓了声音劝道,“我好像……一直都在占你的便宜,我不想再这样了,溪渊也好生路也好,我这次想自行解决。”
灵晔定定看着她,半晌突然问了一句:“止参将你丢进木易湖时,你为何要亲我?”
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么久之前的事,南山仔细回忆一下,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你不会是要翻旧账吧?是,我当时是想报复一下,但如果止参先把我丢进水、你还借机逼我退婚,我也不至于报复吧?”
报复。
只是报复。
灵晔喉结动了动,又问:“那在木易湖下时呢?你明明离出口一步之遥,为什么又回来找我?”
南山皱了皱眉:“因为仙人阿爹对我很好,我不能对他的儿子见死不救。”
“……只是如此?”
南山听出他声音里的哑意,顿了顿后没敢应声。
灵晔却如一瞬神窍开,过往种种尽数在眼前展现,许多说不通的事,在这一刻突然明了。
她如果喜欢他,为什么不愿意和他一起用膳,为什么总是想躲着他,为什么每次他自说自话时,她要么是听不懂,要么是一脸无奈地看着他,却从未肯定过他那些言语。
一切都明了了。
灵晔红着眼眶后退一步,怔愣的模样仿佛随时会碎掉。
南山突然想起他因为一串糖葫芦就生出心魔的事,心底突然一慌:“灵晔……”
“一点朦胧的心思也好,”他的声音已然冷静,“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强。”
“灵晔……”
“我不知道你这十年发生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人,但既然你是一个人从东夷岛出来的,是不是就说明,东夷岛上的一切,都留在了原地?”灵晔一字一句地问。
南山突然没了声音。
灵晔喉间溢出一声笑,像是释然:“那便够了。”
“灵晔……”
“你不想我跟着,我可以不跟,”灵晔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嘴唇轻颤,似在极力克制情绪,“但你要保证,你会活着回来,你会活着回来……找我。”
他没有说得太直白,但相信南山明白,他所谓的‘回来找他’是什么意思。
冥界为了少主大婚准备的一切,如今还原样摆在沧澜宫,他的不夜阁也一直在等女主人回来。
南山静默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抱歉灵晔,我不想耽误你。”
此一去生死难料,际遇未知,她没办法做出保证,也怕他会再因此耽误上不知多少个十年。
“我们解除婚约吧。”南山对上他的视线,认真地说。
灵晔倏然生出一分绝望。
第50章
太阳缓缓落山,大地陷入一片沉寂的黑。
南山第一次希望孙家村的白天可以像东夷一样漫长,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她还有自己未完成的事,不能一味的逃避。
从地头回来,南山就遇上了悠然自得的溪渊。
“好巧,又见面了。”溪渊轻笑。
南山扫了他一眼:“我想去跟阿爹阿娘道个别。”
“应该的。”溪渊替她理了一下衣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南山不再看他,径直回了家。
刘金花和孙晋正在准备晚膳,看到她回来立刻迎上来:“家里没什么吃的了,熬了粥煮了咸鸭蛋,你和灵晔他们先凑合吃些,明早买了菜,再给你们做好吃的。”
“谢谢阿娘,”南山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身后,“不过不用等他们了,我们一家子吃吧。”
刘金花顿了顿:“为什么?”
“他们临时有事,不能在家吃了。”南山随口扯了个谎。
刘金花哦哦两声,扭头催促孙晋赶紧盛饭。
“知道了!急性子……”孙晋嘀咕一句,掀开了热气腾腾的锅盖。
一家三口盛了粥,便在院子里坐下了,孙晋剥了个咸鸭蛋,用筷子用力一压,将流油的蛋黄挤了出来,放到南山碗里,刘金花也做了同样的事。
南山无奈:“阿爹阿娘,你们自己吃。”
“我们就爱吃蛋清。”孙晋笑呵呵道。
刘金花点头:“没错,我们就爱吃蛋清。”
南山笑了笑,把蛋黄搅进粥里,好一会儿才道:“阿爹阿娘,我可能要出去一段时间。”
刘金花和孙晋猛地看向她。
“我有些事要解决,暂时不能留家里陪你们了,”南山说完停顿片刻,郑重道,“但我会尽快回来的。”
刘金花怔怔看了她许久,突然低头吃粥:“行,那你去吧。”
“你要办的事危险吗?”孙晋忍不住问。
南山摇了摇头:“不怎么危险。”
“那还是有点危险,”做人父母,最惯常从子女的三言两语里捕捉信息,孙晋一瞬间忧心忡忡,“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吧。”
南山失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刘金花就先开口了:“你一个腿脚都不利索的凡人,去了也只是帮倒忙。”
“话不能这么说,我还是有一把力气的。”孙晋嘀咕。
刘金花不理他,扭头叮嘱南山:“你要注意安全,尽早回来。”
南山点了点头,乖巧答应。
“什么时候走?”刘金花问。
南山:“今晚。”
“哦。”
刘金花又喝一口粥,突然吃不下了。
她放下碗筷就要起身:“我去问你叔公家借点米面鸡蛋,给你摊几张饼带上,再借些银钱给你傍身,穷家富路,不拿吃的怎么行。”
“阿娘,”南山赶紧拉住她,“不用准备那些,我用不着。”
“怎么会用不着,你、你总要吃饭的呀。”刘金花皱眉。
南山安抚地笑笑:“我是真的用不着,阿娘你不知道,我现在可厉害了,不用一日三……”
话没说完,突然对上刘金花泛红的眼睛,她倏然收声。
孙晋已经别开脸,偷偷地擦眼睛了,刘金花还勉强挤出一点笑意,反复确认:“真的会很快回来?”
南山嘴唇动了动,好一会儿才低喃出声:“阿娘……”
“哎呀你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孙晋突然不满,“南山是个什么性子,你最是清楚,要不是有什么大事,根本舍不得离开咱们,你何必给她这么大压力。”
“是是是,是阿娘的不对了,”刘金花勉强笑笑,“南山你只管去,不用挂念家里,我和你阿爹身子骨好好的,会照看好自己……”
“阿娘。”南山突然打断。
刘金花倏然安静。
“你是不是知道……”南山不知该如何组织词语。
刘金花笑笑,看她的眼神里满是慈爱:“阿爹阿娘是凡人,生了一双愚钝的眼睛,可再愚钝的爹娘,又有谁能认错自己的亲生孩子?”
猜测得到证实,南山的眼角突然红了,呜咽一声扑进刘金花怀里。
“好啦,多大的人了,”刘金花摸摸她的头,“灵晔那孩子是个藏不住事儿的,阿娘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你或许遇到些难事,但绝对还好好活在这世上,所以也没觉得伤心。”
“对对对,我和你阿娘一点都没伤心。”孙晋跟着道。
南山撇撇嘴,从刘金花怀里探出头来。
刘金花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没忍住笑了:“这是我三十岁的女儿哩。”
三十岁,还好好活着的女儿。
“这就够了,”她低声道,“至于你要去哪,去多久,我和你阿爹都不会问,但你要答应我们,无论在哪,都要好好活着。”
南山点头:“嗯,我答应你们。”
她花了半个时辰吃了一顿晚饭,又和爹娘道了别,临出门前,突然摸到怀里有一块金子。
南山想起溪渊刚才给自己整理衣衫的事,迟疑一瞬还是将金子给了爹娘。
道别之后,南山便出门了,溪渊果然还阴魂不散地等着他,而溪渊身后站着的,是灵晔。
南山的视线直接越过溪渊,落在灵晔身上。
灵晔却还在记恨她刚才说要退婚的事,无视她径直走到溪渊面前。
溪渊眼皮一跳,一边觉得冥界少主不会蠢到在一个凡人村落里跟他开战,一边又对他满身的煞气充满不确定。
“有何贵干啊少主大人?”他既为胜者,便好声好气。
灵晔神色淡淡:“她若是死了,我便一把火烧了青丘,让你父母祖辈尸骨无存,泉下不安。”
溪渊:“……”
灵晔转身就走。
“灵晔。”南山唤了他一声。
灵晔脚下一顿,却没有回头。
南山只好追上去,拦在他面前。
灵晔被迫停下,眼底充满警惕:“我说了,我不退婚。”
“……没跟你说这个。”刚才跟他说了退婚的事,气得他大发雷霆,差点把田里那几个坟头都给刨了,南山哪还敢跟他说这些。
灵晔皱眉:“那你想说什么。”
南山抿了抿唇,朝他伸出手:“能再让我看一眼守心吗?”
“守心?”灵晔不解。
南山点点头,期待地看着他。
灵晔渐渐反应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团光点。
光点似乎是闷久了,一出来就欢腾不已,绕着南山的手指快乐地转了三圈,最后落在她的掌心里。
南山笑了笑,温情地和光团道别:“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希望你下辈子……能继续做无忧无虑的孩子。”
光团似乎感应到什么,突然缠住她的手指不放。
南山的眼睫颤了颤,强行将他从手上摘下来,用力放进灵晔的手里。
她难过得太明显,灵晔周身的煞气都淡了。
两人
对视良久,灵晔道:“冥界之主有引导生灵轮回之力,我这次回冥界,会请父王为他找一个好人家。”
“多谢。”南山真诚道谢。
灵晔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南山看着他冷淡的眼睛,突然伸手抱住他。
灵晔一愣,刚要回抱,她便已经松开他了。
“灵晔,我是真的感激你。”她认真道。
只是感激吗?灵晔想问又不想问,脸色又一次冷淡。
“回去吧,替我向仙人阿爹问好。”南山笑道。
灵晔深深看了她一眼,离开了。
南山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自己在冥界的那些日子,那时候以为自己熬过了二十岁的生辰关,便可以顺利地长命百岁,却没想过会有今日的境遇。
当初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是真心期待成为少主夫人的。
“好看吗?”溪渊突然凑了上来。
南山忍住朝他翻白眼的冲动:“那块金子,是你给的?”
“虽然扮成你的样子并非我本意,但阿爹阿娘对我实在是好,就当是临别礼物了。”溪渊没当回事。
南山:“哦。”
“我以为你会表示感激,”溪渊眉头轻挑,“那块金子虽不算多,但足以让两个住在乡野的老人宽裕一辈子了。”
“你也说了,他们对你很好,”南山没被他们绕进去,“那你尽孝不是应该的?”
溪渊嘁了一声,倒也没有反驳。
南山又一次看向灵晔离开的方向,失神。
“再看下去,就真成望夫石了。”溪渊调侃道。
南山一瞬冷淡,斜了他一眼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从前我一直觉得,凡间男子多薄幸,女子却个个都是烈性衷心,”溪渊说完,似笑非笑,“如今看来,倒也有那么几个见一个爱一个的女人。”
南山只管往前走。
“喂,走慢点,何必这么着急。”溪渊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南山头也不回。
溪渊笑笑,迈开大步追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很快走出了孙家村,又走过了附近的城镇,等到脚上的鞋子都破了,南山才停下来,一脸恼火地看着溪渊。
“干什么?”溪渊一脸无辜,绸缎一样的银灰长发柔软地垂落。
南山:“去哪?”
“终于想起要问了?”溪渊眉头微挑。
南山深吸一口气:“我不问的话,你就打算一直不说?”
“我只是好奇,你什么时候会问。”溪渊微笑。
南山面无表情。
“别生气嘛,”溪渊找了块石头坐下,“我怎么觉得你自从东夷岛回来,脾气便大了许多?莫非是受岛上的怨气影响?”
“放屁。”南山直接回他两个字。
“不是啊,”溪渊恍然,“那就是有人惯的。”
南山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溪渊笑了一声:“狗脾气。”
南山不理他了,往路边一躺就开始睡觉。
溪渊看着她瞬间染上灰尘的衣裳,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你一个姑娘家家,能不能爱干净点?”
南山闻言,挑衅地在地上打了个滚。
这下好了,全身都脏了。
溪渊深吸一口气:“起来。”
“干什么?”南山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溪渊假笑:“不是要睡觉?带你去客栈。”
南山睁开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半个时辰后,两人出现在附近城镇最好的客栈里,定了两间最好的厢房。
“我可没钱啊。”南山警惕道。
溪渊打了个响指,强行将她身上的尘土给清理了,这才有空回她:“我说让你付钱了?”
“你让我付我也没有。”南山冷哼一声,直接回屋去了。
溪渊轻嗤,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为了跟溪渊较劲,南山走了将近一天,鞋底子都要磨穿了,虽说体力已经今非昔比,但仍然感觉疲累,这会儿一躺到床上,只觉得全身都松散了。
这家客栈,不便宜吧。南山想起华丽的门楼和过分热情的小二,再想想溪渊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一块金子给爹娘。
说起金子……止参给的那个纯金降魔杵,如今还在灵晔那里呢,早知道分别前就跟他要回来了,就像阿娘说的,穷家富路嘛。
对,还有沉悦珠,她当初被溪渊劫走时没来得及戴上,也不知道已经十年过去,会不会还好好地待在她梳妆台里。
十年啊……
南山有一瞬觉得恍惚。
东夷岛上日光漫长,时间却如同凝滞,直到今日她都难以相信,自己已经三十岁了。
这个年纪,也就比当初她离家时的爹娘,小上个几岁而已。
南山在床上翻了个身,正要准备入睡,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
“贵客,请问您歇下了吗?”
是一个女子。
南山坐了起来:“何事?”
“小的想问问贵客,可需热水沐浴?”女子温声问。
南山抬头,看了一眼屋里那个豪华的浴桶。
一刻钟后,女子体贴地从外面将门关上。
南山泡进热水里,扬了扬水里的花瓣,再次确定这家客栈很贵。
太久没有这样享受过了,她一直泡到水变冷,才松散着一身骨头去了床上,结结实实地睡了一个好觉。
痒。
脸上好痒。
南山不耐烦地挠了挠,正准备继续睡,那股痒意就又来了,她心烦意乱地睁开眼,恰好对上一双魅惑的眼睛。
空气突然安静了一瞬,她看着溪渊手里的毛毛草,冷静地问:“你在干什么?”
“叫你起床。”溪渊一脸无辜,像只小狐狸。
南山:“……”
难得睡个好觉,却被讨厌的人搅合了,她刚要冷脸,下一瞬看到桌子上丰盛的饭菜,当即就起来洗漱了。
“这么乖?”溪渊笑问。
南山无视他,洗完脸直接坐下开吃。
溪渊心情不错地等着,直到她吃完饭,才带她离开客栈。
“还不打算说去哪?”南山站在街口,一副他不说清楚就不打算走的样子。
溪渊眼尾微挑:“你跟着就是,问这么多做什么?”
“我总得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吧?”南山反问。
溪渊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让你死。”
“但你朋友会不会让我死,你就管不着了?”南山没被他绕进去。
果然,溪渊讨嫌地笑笑,没有反驳她的话。
两人僵持片刻,最终是溪渊妥协,抬起漂亮的手指点了点某个方向:“往那边去。”
西南方。
南山愣了愣,很快收敛了心思:“不早说。”
说罢,直接往西南方走。
溪渊勾起唇角,在她经过自己时突然伸手,将她直接揽进怀中。
后背突然贴上紧实的胸膛,近到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南山当即挣扎:“你干什……”
“嘘,”溪渊抬眸,声音低沉好听,“你要自己走,还是让我带着?”
南山顿时不反抗了。
溪渊无声笑笑,抽出长鞭往地上一丢,便成了个飞行法器。
明明是在闹市,这样大的一个飞行法器出现,却没引起任何人的关注,一看就知道这人动了手脚。
南山跳上飞行法器,任由溪渊带着她往西南方飞去。
飞行法器飞了三天三夜,起初南山还能对旁边的人保持警惕,时间一久便觉得无聊了,靠在法器上吃自己之前买的小食。
“……不要弄脏我的法器。”溪渊冷森森开口。
南山看他一眼,挑衅地把话梅一口吃掉。
溪渊:“……”
天上飞的时间实在无趣,好在南山把所有吃食都解决后,也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南山的双脚一落地,便感觉到一阵寒意,她下意识抬头,当看到远处巍峨的高山后,直接失了声音。
“这便是昆仑山,”溪渊将变回长鞭的飞行法器清洁三遍,才一板一眼地收起来,“天下第一仙山,你应该听过吧?”
南山舔了一下嘴唇,迟疑开口:“如果我没
记错的话,万生鼎……”
“是昆仑的。”溪渊微笑解释。
南山瞪大了眼睛:“那你还敢来?!”
“为什么不敢?”溪渊摊摊手,“他们又不知道是我偷的。”
南山狐疑地看他一眼:“……你那个朋友,是昆仑的人?”
溪渊这次是真的笑了:“怎么可能,他可看不上昆仑。”
连昆仑都看不上,这个蚯蚓神到底什么来头?南山正想再试探几句,溪渊突然看向她。
“……干什么?”南山警惕地问。
溪渊盯着她反复看了几遍,道:“你十年前失踪以后,为了安全,我便将万生鼎藏在了昆仑山上。”
南山一愣。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嘛。”溪渊解释,“我这次来昆仑,就是为了拿回万生鼎。”
南山没想到他会突然坦白来意,斟酌片刻后问:“那现在去拿?”
溪渊又开始打量她。
南山皱了皱眉,被他挑剔的目光看得很不舒服,正要问他看什么看,他突然叹了声气。
“不行。”他说。
南山:“什么不行?”
溪渊:“你这副尊荣,实在是有损我的颜面。”
南山:“……”
她愣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被嫌弃了,正要发作,溪渊已经往前走了。
“走吧,先带你去个地方。”他慢悠悠道。
南山皱眉:“去哪?”
“去了就知道了。”
昆仑是天下名山,以其为中心往外延伸方圆百里内,都是一片生机盎然。
南山慢吞吞跟在溪渊身后,进了附近的城镇,一进去便被眼前繁华的景象惊呆了——
屋舍林立,道路宽敞,街上行人匆匆,大多体面干净。
南山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粗布麻衣,突然生出些格格不入的感觉。
“这里如何?”溪渊问。
南山顿了顿,实话实说:“像是富贵乡。”
连热闹的冥界鬼市和风景极好的东夷,在这样繁华的城镇面前都稍显逊色。
听到她的回答,溪渊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倒是有眼光。”
南山看向他。
她不发脾气的时候,一双眼睛乖乖的,叫人忍不住多生些耐心。
溪渊眉头轻挑,又解释一句:“昆仑灵气绵延千里,不少人都愿意来这里定居,一来二去的也就热闹了起来,加上官府忌惮仙门,不敢多加赋税,这边百姓的日子也相对好过。”
南山点了点头,突然看见几个衣着同一的男子经过,百姓们连连作揖,神情很是恭敬。
“那些,便是昆仑弟子。”溪渊在她耳边轻声道。
南山突然心虚:“快走快走。”
“走什么?”溪渊笑了。
南山瞪他一眼:“你说走什么?”
你一个偷了昆仑传家宝的人,看到昆仑弟子还不躲着走,这像话吗?
溪渊嗤了一声,满不在意地站在那里。
他生得俊俏,头发色泽又异于常人,很快就引起昆仑弟子的注意。
南山一看那些昆仑弟子朝这边走来,立刻默默往旁边挪了挪步,假装和他不认识。
溪渊斜了她一眼,正要将她拉回来,昆仑弟子已到眼前:“请问这位可是无妄侯尊者?”
“正是。”溪渊颔首。
南山一顿。
弟子立刻行礼:“昆仑弟子恭迎侯爷大驾。”
“诸位客气了,本侯打算这两日暂时在城中歇脚,待赏花宴当日再去昆仑。”溪渊慢悠悠道。
弟子忙道:“那我等就先告退,不打扰侯爷雅兴。”
说罢,便直接走了。
南山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挪步到溪渊跟前:“你不是青丘后人吗?怎么又成侯爷了?”
溪渊没有回答,而是随便揪了一个路人:“去风月阁通报一声,就说他们的侯爷回来了。”
路人一听‘侯爷’二字,连忙跑去报信了。
一刻钟后,消息便送进了城中最高大华丽的门楼里,一时间人人闭门谢客,忙活得鸡飞狗跳。
“侯爷回来啦!侯爷回来啦!”
一个只着薄纱的漂亮男子在楼里欢欣奔走,一个不留神便和人撞上了,顿时摔了一个跟头。
“哎哟……谁这么不长眼啊?”男子烦躁地爬起来,下一瞬便对上一双胆怯干净的眼睛,他的火气霎时消了,“阿尘?”
“玉哥。”名叫阿尘的少年乖巧答应,说话时眉心的红色花纹也随之一动,明明穿得十分素净,却平白叫人想到四个字——
活色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