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山顶仍然只有灵鱼干,但南山已经不再为眼前事物所蒙蔽。


    她闭上双眸凝神静气,任由灵力在体内急速流转。


    伪灵骨已经摇摇欲坠,随时会有覆灭的风险,但她却丝毫不顾忌,只是一味地调转灵力。


    空气开始颤动,汇聚成一股凛冽的风,南山倏然睁开眼睛,红唇轻启:“破!”


    一字出,天地变色,平静的山顶风景碎成千万片,燃烧之后露出真实——


    原本凸起的山顶不知何时已经凹陷出万丈深渊,深渊里数不清的人贴在山壁上,像是烧饼贴在炉子里。


    这些人大部分是修者,小部分是凡人,其中不乏老人和孩童。


    他们本是沉睡不醒,但表面的幻象被南山打破后,陆陆续续有人醒来,张着嘴恐惧地尖叫。


    这画面与炼狱何异?


    纵然南山有了心理准备,看到这一幕仍然忍不住想吐。


    她定了定心神,正准备跳下去救人,身后突然传来凉薄的声音:“相信我给你的一切,不好吗?”


    南山猛地回头,对上非途冰冷的眼眸后,整个人都警惕起来。


    “故作无知,不好吗?”非途一步步逼近,一张脸白得像纸,“所有罪孽都由我一人承担,你只管好好的、健康地活着,不好吗?”


    反胃的感觉再次出现,南山深吸一口气:“非途,放了他们。”


    “我辛苦抓来的人,为何要放?”非途反问。


    南山眼神发暗:“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但如果要用这么多条命换我一人活,我宁可去死。”


    非途摇了摇头:“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她,更在意他,更想和他在一起,而不是在意几条蝼蚁的性命。


    “你所谓的以前,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南山呼吸急促,“我不管上辈子的我怎么样,这辈子的我,绝不允许你滥杀无辜,你如果坚持这么做……我不会原谅你,绝不原谅你!”


    她自认说了很重的话,非途却一脸平静:“无妨,待灵骨修复,你会谅解我的。”


    南山看着他笃定的样子,心下直觉不好:“……你想干什么?”


    非途盯着她看了许久,缓缓扬起唇角:“到时候,我会把你的记忆抽走,再与你一起隐


    居山林,你不喜欢画牢山,那我们便去别处,总会找到一个你喜欢的地方,长相厮守。”


    南山怔怔看着他,再次觉得他无药可救。


    在她冷漠的注视下,非途眼底的笑意渐渐淡去,终于露出执拗疯狂的底色。


    南山不欲再废话,纵身一跃便要救人。


    非途眼神一冷,直接拦在了她身前。


    南山这次没有手软,以灵力为剑直直朝他刺去,非途瞳孔紧缩,想也不想地避开了。


    “你竟然……”非途声音沙哑,“为了这些蝼蚁,要杀我。”


    “我也不想……是你逼我的。”南山死死盯着他,没说自己刚才刺向他时,剑尖其实偏了一寸。


    直到此刻,她仍舍不得对他下杀手。


    然而愤怒到极致的非途是看不出她的留情的,扬天一声蛇啸后,直直朝她冲来。


    南山刚才打破幻象时已经用了太多灵力,此刻伪灵骨又多了几条裂痕,根本无力再与他缠斗。


    非途一个闪身出现在她身后,她费力地想要避开,却还是慢了一步,只觉后颈一疼,便彻底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身处高空之上,看尽整个画牢山。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画牢山已经被改造成一个巨大的阵法,阵法中心是画牢山顶,那些无辜之人仍被困在其中,山顶之上,悬浮的是她还未粘合的灵骨。


    南山当即就要跳下去,可自己仿佛被关进了一个透明的盒子里,脚踩手碰之处俱是看不见的墙体。


    她试图运转灵力,却发现体内空空如也,没有半点灵力可供她驱用。


    南山崩溃地抓了抓头发,正要继续想办法时,一道漆黑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


    “非途!”她急切地扑过去,却被透明的墙拦在了距离他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非途,你收手吧,不要一错再错。”


    “何为错?”非途平静地看着她,“我听说凡间有一偏房,以活着的蚂蚁入汤,可补气益气增寿延年,凡是有熬煮汤药者,都要用上几千只蚂蚁,那些人错了吗?”


    南山:“可人又不是蚂蚁……”


    “皆是这世上生灵,人与蚂蚁有何不同?”非途反问。


    南山被问得一愣。


    非途隔着透明的墙,虚虚地抚上她的脸:“你如今,也是被凡人那套假仁假义骗了,不必担心,待我粘好了灵骨,便带你去一个无人处,重新将你教养一番。”


    “……你想干什么?”南山哑声问。


    非途扬了扬唇,竟透出一分孩子气:“你应该已经瞧出了吧,我将画牢山改成了一座生天阵。”


    “生天阵……”南山顿觉晕眩。


    这个生天阵,霁月留给她的玉简里有记录,是世上最大的邪阵之一,会不断汲取生灵的魂魄和七情六欲,直到被困阵中之人彻底消散,连一粒碎片也无法留下。


    阵法一旦开启,除非设阵者身死,否则绝无停下的可能,到时候不但被困那些人,就连这画牢山上生长了千年万年的巨木,也一样会被吞噬殆尽。


    “这些人的魂魄虽不能与冥界之主的灵魄相比,但好在足够多,只要细细炼化,效果也不会太差,”非途看着她的眼神里多出几分狂热,“你等着,我这便来救你,你以后再也不必经受灵骨不全的折磨了。”


    说罢,周身衣袍无风自动,下方的阵法似乎也感应到什么,逐渐流转成活。


    “不要,我不要!”南山眼睛通红,声嘶力竭地嚷,“我不需要你救我,你立刻住手,你若执迷不悟,那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眼看着阵法要完全开启了,非途仍不为所动,南山心下一狠,当即就要咬舌自尽。


    非途像是一早就察觉到她会这么做了,在她咬住舌根的瞬间,便抽走了她所有力气。南山跌坐在云上,连手指都无法再抬起来。


    非途像是对她已经寒心,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后,便继续调转阵法。


    “不要……”


    南山声音虚弱,喃喃几声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刺棱!


    是利剑划破空气的声响。


    南山倏然睁开眼,便看到一道消瘦的身影出现在空中,径直朝非途杀去。


    “灵晔……”南山仿佛恢复了一分力气,急道,“不要让他开启阵法!”


    灵晔闻声,手中之剑愈发凌厉。


    非途冷笑一声:“不自量力。”


    他化出蛇尾,跟灵晔缠斗起来,一时间天地变色狂风大作,连困住南山的结界上都蒙上一层灰扑扑的尘土。


    南山看不清他们,急切地试图打破结界。


    可惜她现在比凡人还虚弱,根本打不破坚硬如石的结界。


    正当她心灰意冷时,突然想起溪渊曾经说过,所有结界都并非天1衣无缝,只要细心找到它的缝隙,三岁孩童也能想办法破除。


    对,找缝隙……


    南山不敢耽搁,当即开始四下摸索。


    结界外的动静越来越大,结界也愈发不透明了,南山不知道他们两个现在如何了,只是拼命地摸索。


    缝隙,缝隙在哪里……


    为什么找不到,为什么……


    南山拼命地找,找到指尖都快没知觉了,仍然没有找到所谓的缝隙。


    困住她的结界说大不大,一寸一寸地摸索却仍需要不少功夫。


    生天阵已经完全开启,惨叫声清楚地从山顶传来,南山听得身体一颤,手指突然在结界上擦出一道血痕。


    鲜红的血均匀地涂抹在透明的结界上,于是透明的结界就变成了鲜红色,显现出粗糙的纹路。


    南山看着这一小片血迹,想也不想地咬住自己的手腕,狠下心一用力……血液涌出,滴滴淋淋地落在结界上。


    南山仿佛不知道疼一般四下涂抹,大有把所有能碰触到的地方都抹上自己的血。


    灵晔与非途厮杀时,余光瞥见黄沙中一抹血痕,心下瞬间一乱。


    也正是因为他这一分神,非途的蛇尾便砸了过来,正中他的心口。


    灵晔被砸出三丈远,狠狠摔在了山壁上,吐着血落在地面上。


    非途冷眼看他:“不自量力。”


    灵晔心中挂念南山,再出手愈发凌厉,非途的耐心彻底耗尽。


    新仇旧恨,两人杀得难舍难分。


    结界之中,南山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就在快要坚持不住时,突然在一片血红中,找到了一条细细的黑色的线。


    这便是溪渊所说的,结界的缝。


    南山缓了缓神,用尽全力将手指插了进去,再深吸一口气怒吼着撕开。


    她的身影从天空坠落时,灵晔还在与非途厮杀,余光瞥见她的身影后,想也不想地朝她冲去。


    非途看准时机,直接奋力一击……


    铺天盖地的威压袭来,灵晔闪躲不及,又一次被狠狠摔进深坑。


    这一次他筋脉俱废,口鼻溢血之后,再无力站起。


    非途落在地上,轻轻打了个响指,那边即将坠地的南山便被一片云彩托起。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南山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最后轻轻落地。


    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南山立刻冲到山顶的深渊前,想要把里面的人救出来,可刚靠近渊口,便被一股力量拉扯住了。


    生天阵已经开启,阵外的人进不去,阵里的人不死不休。


    南山强行冲了两次都失败了,正感到绝望时,渊内的人似乎发现了她,尖叫着向她求救。


    “仙人!仙人救我!”


    “我不想死啊,我还有父母妻儿要养,我真的不想死啊!”


    “求仙人救我,求仙人救我!”


    他们的每一句求救,都像一把刀子在凌迟南山,南山想说她才是罪魁祸首,他们不要求她,要恨她。


    “仙人,仙人!”


    一道苍老的声音引起南山注意,南山立刻看了过去。


    四目相对,是一个年过七十的老妪。


    老妪见南山看过来了,忙求情道:“老婆子年纪大了,今天死明天死都一样,只求仙人能救救我这小孙孙,他今年才七岁,刚去读了两日学


    堂,先生说他有状元之才,求求仙人救救他……”


    旁边的孩童闻言立刻哭了:“我不要被救,我要和祖母一起,我要和祖母在一起。”


    “混账,不许瞎说!”老妪怒斥,眼泪浑浊,“祖母想你活着,只想你活着!”


    “我不要……”


    孩童哭得愈发厉害,南山撕心裂肺,一抬头便看到灵晔奄奄一息地倒在山壁前,而非途还在一步步靠近。


    她突然冷静下来,跌跌撞撞地捡起灵晔的长剑,一步一步朝他们走去。


    灵晔死死盯着南山的方向,当看到她平稳落地后,才又咳出一口血。


    “蠢货,我怎么可能让她有事。”非途倨傲地看着地上的人。


    灵晔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一开口便有鲜血溢出,但仍然冷声道:“你若真不想她有事,就不该打着她的名义滥杀无辜。”


    “你这个明明手握阎岳灵魄,却仍任由她受残缺灵骨折磨的伪君子,有什么资格这般说我。”非途嗤笑逼近。


    灵晔的剑早在下坠时,便已经被击飞了,但他仍欲再起身厮杀,只是还没动身,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掐住了脖颈。


    呼吸终止,沾了血的脸颊渐渐涨红,他试图反击,却因为经脉俱断,根本无力动手。


    灵晔的眼前蒙上了一层血色,昏沉之间仿佛看到父亲和母亲携手出现。


    可他知道那是幻觉,是濒死的幻觉,因为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都被他亲自送去了阴阳河。


    他们已经有了新的人生,不会再回来了。


    窒息感越来越大,灵晔眼前的血色又变成了黑灰,耳朵里充斥着巨大的轰鸣和惨叫,他却无能为力。


    即将闭上眼睛的刹那,他隐约看到有人跌跌撞撞朝他跑来。


    灵晔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好像回到了木易湖底,有人距离生门一步之遥,却仍然冒着风雪回来找他。


    “南山……”


    他的嘴唇动了动,仿佛叫出了南山的名字,又仿佛没有。


    正当他要再次印证时,脖子上的力量突然消失,他猛地跌在地面上。


    新鲜的空气涌来,他匐在地上咳得昏天暗地,又呕出一滩血来。


    他缓了一瞬,艰难抬起头,便看到了非途难以置信的神色。


    灵晔眉头一动,再往下看,只见非途黑色的绸衣已经湿透,鲜红的色泽汇聚成一条溪流,缓缓地往下流淌。


    他的腹部,一截剑尖突兀地露在外头。


    那是灵晔的剑。


    非途低下头,盯着剑尖看了许久,转过身怔怔看向南山。


    双眼通红的南山放开长剑,整个人颤抖如筛糠:“对、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可是那么多人的性命,那么多人……”


    她语无伦次,仿佛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非途试图朝她走一步,却又摇晃着跌向地面。


    “非途!”


    南山凄厉地叫着他的名字,扑过来接住他,两人一起滚到地上,南山顾不上爬起来,便死死抱住他。


    “对不起,对不起……”


    她哭着重复这三个字,眼泪像雨点一样低落在非途脸上。


    当剑刺进身体的刹那,非途是愤怒的,可唇角尝出她眼泪的咸味,又突然觉得平静。


    上次她这般为他哭,还是万年前他给她摘果子不小心受伤的时候。


    非途颤着手抚上她的脸,南山立刻握住他的指尖,紧紧贴在脸上。


    “转世一趟,变蠢了,”他缓缓开口,“我若死了,阵法终止,还有谁能救你性命。”


    南山大哭一场,渐渐冷静下来:“我不要任何人救,我陪你一起死。”


    不远处的灵晔闭了闭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一点泥尘。


    非途听到南山的话,突然笑了起来,腹部的伤口因此流了更多的血。


    他的眉眼染上一抹疯狂,贴在南山脸上的手,也渐渐落在了她的脖颈上:“你这一生,不是最渴望长命百岁?真要陪我去死?”


    “我陪你去死,我陪你去死,下辈子……我们要么一同生于山林,要么一同生于凡间,不要再分开了。”


    南山说罢,握住他的手腕,用力地闭上眼睛。


    非途的手指在她脖颈上渐渐收紧,但片刻之后还是松开了。


    “算了。”


    南山睁开眼睛看向他。


    “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日日夜夜去寻我,就像这万年以来,我寻你那般。”非途的声音越来越低,眸色仍是执拗,“这便是我对你的惩罚。”


    “……好,我会日日夜夜去寻你,就像万年来你寻我一般。”南山哑声答应。


    非途扬了扬唇角,血流得更凶了。


    他伤在七寸,已是无力回天。


    南山察觉到什么,抱得更紧了。


    非途靠在她怀里,已经快忘了上次这么亲密是什么时候了,他静静听着她的心跳,感受自己的生命逐渐流失。


    生还阵似乎已经停下了,看来他的性命也到头了。


    非途闭上眼睛前,艰难开口:“算了。”


    “什么?”南山没有听清,立刻倾身下去。


    非途的唇贴着她的耳朵,动静之间亲密厮磨:“我说算了。”


    南山怔怔看向他。


    “风雨无阻、日夜无歇地找人,太苦,也太无望,”非途指尖酝起一点不显眼的灵力,轻轻按在她的眉心,“你还是不要找我了。”


    南山怔了怔,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脑子里跑出去,她疼得浑身发抖,每一寸血肉都发出悲鸣,可仍旧无法阻止失去的感觉。


    灵晔看到无数光线从非途体内溢出,化作一股洪流涌入南山的眉心,原本漂浮于山顶的几块碎灵骨,也瞬间化作粉末朝南山席卷而去。


    南山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灵晔眼神一凛,挣扎着朝她爬去,可还未碰触到她的衣角,便有散落的光线没入他的眉心,他眼前一黑,软软地倒在地上。


    南山不知道灵晔就在身侧,剧痛之下只一味地抱紧非途,可怀里的人却化作万千光点,散落于空气中,南山悲痛地大喊一声,接着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是在灵晔的后背上。


    她浑身酸疼,眉心仿佛有火在烧,睫毛轻颤时,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


    不,那不是她的呼吸,是灵晔的。


    昏迷前的记忆逐渐复苏,可又好像忘了什么,可到底忘了什么呢?


    南山试图去回忆,可越是努力,眉心的灼热感就越重,直到她疼得轻哼一声,才不得不停止思考。


    “你醒了?”


    身下的人发出沙哑的声音,南山沉默一瞬,想起他先前躺在地上一动不能动的样子。


    “你……还好吗?”南山问。


    灵晔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尚可。”


    其实不太好,筋脉寸断,又用灵力强行续上,每一步都宛若走在尖刀上,疼得他浑身发颤。


    “非途陨落的异象已经出现,画牢山附近的精怪,少不得要出来作祟,生天阵虽停了下来,但至少还要十余个时辰才能完全溃散,在溃散之前,那些精怪无法闯入,被困的人还是安全的,反倒是我们,必须尽快离开。”灵晔一边走,一边跟她解释现在的情况,“我已经给止参去了消息,他应该正往这边赶。”


    两个奄奄一息的天生灵骨,若是被那些企图捡漏的精怪发现了,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事。


    灵晔忧心忡忡,南山的思绪却有些发散。


    “那个非途,”南山眉头轻蹙,“死透了吗?”


    灵晔因她的用词愣了愣,很快回答道:“……死透了。”


    南山点了点头:“那就好,省得他再为祸苍生,我们也算是为仙人阿爹报仇了。”


    灵晔眉头皱得更紧:“南山……”


    他察觉到南山的异样,本来想问些什么,却在叫出她名字的刹那,突然察觉到一分陌生气息。


    南山也发觉了,当即捂住灵晔的唇。


    灵晔屏住呼吸,带着她躲到了旁边的树丛里。


    两人刚藏起来,三个长得奇形怪状的人便出现了。


    “奇怪,刚才还听到有人说话,怎么这会儿


    不见人了?”


    “不会是错觉吧?”


    “肯定就在附近,我闻到了血腥味,还有充沛的灵气,”说话的人面露贪婪,“肯定是一条大鱼,还是一条受伤的大鱼,哥几个赶紧找,一定要在其他人来之前把他找出来!”


    三只精怪果然认真寻找起来,灵晔和南山躲在暗处。南山的身体还是完全无法动弹,全靠灵晔苦苦用最后一点灵力隔绝气息。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如果这三只精怪一直不走,那找到他们也只是时间问题。


    万分紧急之下,两人同时有了计较。


    “我留在这里吸引他们……”


    “我把他们引走……”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灵晔和南山皆是一愣。


    南山最先反应过来:“你应该已经发现了,我的身体完全动不了,恐怕是彻底废了,再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你少胡说,”灵晔眼圈通红,“你少胡说,我会治好你,我一定会治好你。”


    南山想摇摇头,却发现连这个动作也做不了,不由得苦涩一笑:“灵晔,把我留下吧,我负责吸引他们,你负责逃跑。”


    只一句话,就将灵晔带回到了很久之前。


    他仿佛看到了当初只有二十岁的南山,躲在诛月楼的角落偷偷和他商议逃走的计划。


    那时的她天真懵懂,胆怯却无畏,如今的她也很好,只是眉心多了一点红痣,眼神也疲惫悲伤了许多。


    灵晔深吸一口气,抬手摸摸她的脸:“若那十年没有分开,该有多好。”


    南山心生不妙:“灵晔……”


    灵晔笑了一声:“止参很快就来了,坚持住。”


    “灵晔!”


    她的声嘶力竭被阻隔在结界内,灵晔明明听得见,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出去。


    三只精怪眼看着已经找到这边了,距离结界还有一步之遥时,突然瞥见一道染血的身影冲了出去。


    精怪们眼睛一亮,抄起法器朝他杀去。


    “回来!回来!”南山嗓子哑得厉害,如绝望的黄莺发出最后的嘶鸣,“我是天生灵骨,我是最好的炼丹材料,你们给我回来!”


    可惜无论她怎么喊,那些精怪还是追着灵晔消失不见了。


    南山急火攻心,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彻底失去意识前,透明的结界突然化作有形,接着如冰一般化开。


    一道修长纤瘦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夫、夫人?”来人穿着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眉眼却漂亮得像个贵公子,看向她时透着几分惊愕和慌乱,“夫人,您怎么在这里?侯爷呢?”


    啊,想起来了。


    是阿尘啊,风月阁的小厨子,酿的酒很好喝,就是喝完了容易头疼。


    南山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第92章


    天与地都是灰蒙蒙的。


    没有声音,没有光亮,连空气都没有。


    南山却不觉得窒息,只是慢吞吞地走在这片灰蒙蒙里。


    可她要去哪?方向是什么?她完全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应该往前走,一直一直往前走。


    她瞳色溃散,步伐麻木,唯有眉心一点红鲜艳如血。


    走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以后,她终于在一片灰茫茫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道背影很高大,穿着黑色的衣裳,赤着脚背对着她,她所能看到的他所有的肌肤,都泛着一种不自然的白。


    他是谁?


    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前方?


    南山皱了皱眉,迟疑地朝他走去。


    她走啊走,走了很久很久,可那人始终和她隔着一段距离,看起来那么远,又看起来那么近。


    南山终于精疲力尽地倒下,正丧气时,低垂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双靴子。


    靴子是做工很好的黑靴,上面却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那花是那么的拙劣,仿佛一个许久没碰针线的人随便绣出来的。


    有什么要冲出脑子,南山眉心又开始灼痛。


    她困惑地抬头,视线一寸一寸上移,即将看到对方的脸时,她猛然睁开了眼睛。


    “夫人,您醒了?”


    一张漂亮的脸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南山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阿……尘?”


    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好像三百年没喝过水一般,声音哑得能挖出一堆沙子。


    阿尘也发现了,赶紧倒了杯水。


    南山见状便想坐起来,可用尽了力气,身体仍是一动不动。


    她的心瞬间下沉。


    阿尘看出她神色不对,忙道:“夫人别怕,我请医修给您看过了,您这是经脉淤堵导致的瘫痪,待修养一段时间,便可以动了……您还是有知觉的,只是暂时不能动而已。”


    说罢,怕南山不信,连忙伸手掐了一下她的手指。


    微弱的痛意传来,南山悬着的心瞬间落下。


    一杯水下肚,南山的嗓子好了一些,却还是哑得厉害:“这是哪?”


    “是我家,”阿尘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不知该将您送到哪去,只好带回家了。”


    南山昏迷前的记忆复苏,连带着也想起了方才梦里出现的男人的真实身份。


    非途,那个囚禁了她许久,非说她上一世与他是一对的家伙。


    眉心再次传来灼痛,南山索性就不想了:“我昏睡了多久?”


    “三、三个月了。”阿尘回答。


    三个月?


    南山愣了愣,一双熟悉的眼睛突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好像不小心忘了什么东西,连带着其他记忆也变得迟钝,以至于醒了这么久才想起灵晔。


    灵晔……灵晔!


    南山下意识想坐起来,可除了头哪里也动不了,只好急切地问:“可、可有人去画牢山寻过我?”


    “我没再去画牢山,不知道有没有人寻您。”阿尘看到她急切的神色,一时间有些慌乱。


    南山:“灵晔呢?灵晔有没有事?”


    “灵晔是谁?”阿尘面露困惑。


    南山对上他的视线,突然冷静下来。


    “这三个月……三界可曾发生什么大事?”她换了种问法。


    阿尘有些为难:“我、我一向是不出门的,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


    南山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夫人别急,我这就出门打听,将这三个月来发生的所有大事都打听来。”阿尘说罢,转身就走。


    南山无法动弹,也只好让他去打听了。


    阿尘出去了一下午,直到天黑才回来。


    他心思细,走的时候提前点亮了屋里的磷石,即便天黑了,屋里仍是亮堂的。


    外头下了雨,他进来时一身潮气,一看到南山便主动道:“这三个月里,最大的事还是大能陨落,其他的……冥界的护法前段时间围困了画牢山算不算?”


    “护法?止参?”南山立刻问。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阿尘唔了一声,漂亮的眉眼在磷石的照耀下,愈发活色生香,“他率鬼兵围困画牢山半月有余,从山里救出不少百姓,之后便带鬼兵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可带了什么人?”南山又问。


    阿尘摇了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


    “画牢山呢?可有损伤?”南山蹙眉。


    阿尘面露不解:“山能有什么损伤?”


    似乎没什么有用的讯息,但南山却放下心来。


    止参肯定是找到灵晔了,而且是活着的灵晔。


    以他们的情谊,若是没有找到,绝不会半个月就撤兵。


    若找到的是灵晔的尸体,止参肯定要将画牢山夷为平地。


    所以他找到了灵晔,还是活着的灵晔。


    悬了许久的心总算落回腹中,却还是有点不踏实。


    灵晔受了那么重的伤,又被精怪追杀,如今的活着是哪种活法?是身体健全修为全盛的活、还是苟延残喘奄奄一息地活?


    还是要亲眼见到,才能放下心来。


    可她如今这副模样,连起身都做不到,又如何去看他?


    南山


    眉头越皱越紧,思绪正发散时,阿尘小心翼翼开口:“夫人,您可是有什么心事?”


    南山顿顿地看向他。


    “您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尽管说,我虽是……”阿尘抿了抿唇,“虽是低贱的魅魔,上不得什么台面,但只要是您的吩咐,我就是赴汤蹈火也要完成。”


    南山感激地笑笑,视线落在他潮湿的衣襟上:“怎么不用清洁咒?”


    阿尘愣了愣,脸颊突然红透了:“我、我不会那种高级术法……”


    南山:“……”


    “但但我会洗衣做饭,还会酿酒缝补……我会照顾好您的。”阿尘掰着手指细数自己的优点。


    南山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阿尘又开始害羞了。


    “在身体恢复之前,我可能要麻烦你一些时日了,”南山看着他漂亮的眼睛,斟酌道,“有些事,我得提前跟你说清楚。”


    “什么?”


    “我与溪渊,早就分开了。”南山郑重道,“我如今也不是什么侯夫人。”


    阿尘愣住。


    “你若还愿意照顾我,那等我身体好些,我会给予重酬,若你不愿再照顾我,还望你看在过于的一面之缘上,将我送回家去,我一样会给重谢。”


    “我不是因为候……”解释到一半,又觉得没必要,阿尘默默低下头,悄悄握住了被衣袖遮挡的手腕。


    南山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是思绪又开始发散。


    方才她还想着,让阿尘替自己去一趟冥界,看看灵晔怎么样了,但现在却打消了念头……他连清洁咒都不会用,如何能去冥界。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恢复身体。


    南山缓了缓神,视线又一次落在阿尘身上:“你不是在风月阁做事吗?那日为何会去画牢山?”


    阿尘知道她早晚会有此一问,虽然不太想说,却还是诚实回答:“我不太擅长与人相处,做厨子攒了些灵石和钱财后,便找了个清净地方隐居了,如今住的地方离画牢山不远,至于为何去画牢山……那天突然天降异象,附近的精怪说,那是因为有大能陨落,我便想着去凑个热闹……”


    凡是大能,皆有一些傍身的好东西,若是陨落得突然,那些东西便会散落一地,所以许多人都会在发现异象后赶过去,能捡到什么天材地宝算是机缘,没捡到也不吃什么亏。


    这种事算是寻常,可阿尘始终觉得是在趁人之危,因此在南山面前提起时,脸上渐渐染了薄红。


    “我、我不是那种贪便宜的人,我只是……”


    只是什么?当他出现在那里时,就意味着他是冲着大能的机缘去的,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阿尘难堪地闭上嘴,不知该怎么作答。


    南山目光和缓了些:“难得有这样的机缘,要是我的话,我也会去瞧瞧。”


    “真的吗?”阿尘睁大了眼睛。


    他的眼睛实在干净,不像魅魔,倒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少年。


    很好骗。


    南山扬了扬唇角:“真的。”


    阿尘顿时高兴了,手足无措地站起又坐下,最后清了清嗓子道:“那什么,夫人,您饿不饿,我去给您做饭。”


    “不要再叫我夫人了,”南山无奈,“我已经不是侯夫人了,叫我南山就好。”


    “哦哦……南山?”他小心翼翼。


    南山:“嗯,阿尘。”


    阿尘的脸颊再次泛红,在南山开口说话前就急匆匆跑掉了。


    南山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容易害羞的人,还没来得及安慰,人就没影了。


    再出现是半个时辰后,阿尘做了一大桌子菜,将她扶坐起来,又手脚麻利地往她身后塞了个枕头,让她可以稳稳地坐着。


    他动作熟练,像做过很多次一般,南山不由得好奇地打量他。


    四目相对,阿尘的脸又要热了:“您这段时间不是完全沉睡,若是这样扶您起来,您虽然闭着眼,但也是会吃些东西的。”


    南山:“……”


    昏迷了还在吃东西啊。


    “您最喜欢的就是红薯饭。”阿尘说着,端起了碗。


    南山这辈子还没有这样被人喂过饭,见状脸上顿时闪过一丝不自然,可身体又完全不能动,也只有让他喂了。


    “辛苦了。”她歉意道。


    阿尘忙道:“不辛苦,都是我应该做的。”


    “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南山苦涩一笑,“你别总用‘您’称呼我了,怪别扭的。”


    “好。”阿尘点头答应,用勺子舀了些米饭送到她唇边。


    南山迟疑着张嘴。


    阿尘做饭真的很好吃,吃一口唇齿留香,感觉连菜都不必吃了。


    南山起初还有点别扭,但吃着吃着,就忘了别扭的事,直到发撑的感觉传来,她才发现阿尘还没有吃。


    “你也吃呀。”南山催促。


    阿尘摇摇头:“你先吃,你吃完我再吃。”


    “我已经吃饱了。”南山回答。


    阿尘:“真的?”


    “嗯。”南山点头,发现点头这个动作都很困难。


    阿尘看了眼碗里所剩不多的红薯饭,再想想她之前昏迷时的饭量,确定她这话是出于真心后,便开始填自己的肚子了。


    南山看着他毫无芥蒂地吃自己剩下的饭,眼睛渐渐睁大。


    阿尘也意识到不对,扒饭的动作越来越慢,直到和她对上视线,才难堪得想要钻进地缝。


    “我没有勾引你……”他无力辩解。


    南山顿了顿,失笑:“谁说你勾引我了?”


    “你相信我?”阿尘目露茫然。


    南山不解:“这有什么好不信的?”


    是啊,这有什么好不信的。


    阿尘看着她的眼睛,意识到她并不知晓魅魔那些无聊的手段,默默松了口气。


    “那……我还能吃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南山笑笑,想说你可以换个碗,没必要用她用过的,但想到他刚才紧张不安的样子,还是点了点头。


    阿尘果然放心了,风卷残云地把剩下的饭菜吃完。


    吃过了饭,阿尘去外面打了水回来,浸了一条帕子来到南山面前。


    南山犹豫一下,问:“怎么了?”


    “我、我要给您……给你擦脸了。”阿尘认真道。


    南山无言半晌,才想起他不会清洁咒的事。


    修者无意间散发的灵力,的确有清尘的效果,可她如今经脉淤堵,与常人无异,自然也失去了清尘的能力。


    可她却在躺了三个月后,仍然是干干净净的,身上也没有发酸。


    “……这段时间,一直是你帮我擦身?”南山试探。


    阿尘点了点头:“昨夜刚为你擦洗过,今日只需洗脸擦手就好。”


    南山:“……”


    被喂饭的时候她还没觉得自己是个废人,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有了瘫痪在床的实感。


    阿尘见她没反对,便飞快地为她擦了脸,又洗了洗帕子给她擦手。


    南山看着认真的他,突然庆幸自己好歹已不算凡身,不需要像凡人一样每日如厕,否则……想到那种画面,南山感觉自己的身体抖了抖,下一瞬又意识到是错觉。


    吃完饭擦完脸,已经是深夜了,阿尘体贴地弄灭了磷石,低着头出去了。


    南山独自躺在床上,却没有什么睡意,只是静静看着小屋的房顶。


    从这间屋子的各种细节上来看,阿尘过得很是清贫,如今有了她,可能日子更不好过了。


    南山凝神静气,试图调转灵力,可无论怎么努力,丹田内都空空如也。


    她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只好闭上眼睛睡觉。


    不能动,也无法使用灵力,尽管心中着急,但南山也只能暂时什么都不想,安心在阿尘这里养伤。


    阿尘是个奇怪的魅魔,和她认识的其他魅魔很不一样。


    如他自己所言,他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时常会紧张害羞,也总怕自己说错话,偶尔南山逗他,还会被逗得局促冒汗。


    他还不喜欢露出身体,手腕都不肯露,整日里穿得严严实实,像个容易脸红的小古板。


    南山躺在床上不能动,他怕她会无聊,便一直在屋里陪着,只有做饭的时候才会短暂地出去一趟。


    他的生活真的很拮据,平时陪着南山的时候,会在旁边编一些竹篮之类的东西,他说会有附近的商户前来收购,南山问过价格,给的很低很低,可以说是故意压价。


    她跟他说过这件事,阿尘却不以为意,只是说那个商户家有年迈多病的母亲,他少卖点钱,商户多挣点,大家都能将日子过下去。


    南山看着这样的阿尘,经常会想到霁月,只是霁月善良的底色里掺杂着太多悲凉,而阿尘却掺了太多卑微。


    她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卑微,只隐隐感觉到他并不喜欢魅魔这个出身。


    话说回来,若是可以选择,谁又愿意出生成短命又没有魂魄的魅魔呢?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尽管南山身上不脏,也还是到了要擦洗的时候。


    阿尘端着


    热水进来时,南山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可又不好意思拒绝,毕竟……再不洗,她真的要发酸了。


    “南山……”阿尘也不太好意思。


    以前做这件事时,南山是沉睡状态,他也不觉得有多尴尬,可如今却是不同了……阿尘看着南山的眼睛,愈发局促。


    最后还是南山心下一横:“来吧。”


    “好……”


    阿尘答应了,却迟迟不动。


    南山只好闭上眼睛:“你就当我睡着了。”


    她的体贴让阿尘忍不住笑了一声,局促感也消散了不少。


    他就当她还是昏迷的,小心翼翼地解开她的衣衫,拧了帕子一点一点地擦拭。


    阿尘越擦越熟练,南山却没那么好受,她虽然无法动弹,可知觉还在,能清楚地感觉到布巾在身上擦过的感觉,还有他的手指……


    魅魔的体温很热,手指也是热的,无意间从身上擦过时,南山感觉自己都要被烫熟了。


    阿尘垂着眼眸,仔细擦拭她每一寸肌肤,擦到脖颈处时,他不经意间看到了她轻颤的眉眼,手上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


    南山察觉到他不动了,疑惑地睁开眼睛,下一瞬对上他的视线,阿尘手忙脚乱地起身,衣袖甩动间,似乎有一抹光从南山的眼前划过,只是没等她看仔细,阿尘便背过身去了。


    “你、你怎么睁开眼睛了?”他紧张地问。


    南山:“啊,抱歉。”


    她又闭上眼。


    阿尘扭头偷看一眼,确定她真的闭上眼睛了,才整理一下衣袖,继续为她擦身。


    这一日起,他的左手手腕上便系了一条布巾。


    南山一开始以为他受伤了,还问过他几句,但都被他敷衍了过去。意识到他并不想说,南山索性就不问了,只是偶尔会多看两眼。


    阿尘最近为她做了一架轮椅,天气好的时候,会推着她出去晒太阳。她这才发现他们就住在画牢山附近的山里,再往前就是凡人的村庄。


    这段时间她无法动弹,会想起很多人和事,也会想起那个害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非途。


    好吧,其实关于非途的很多记忆,都不是特别清楚了,她能想起的,也只有他把她抓走,妄图从她身上找出她的前世,还有他杀了仙人阿爹。


    仙人阿爹……也不知道投胎到哪里去了,这一世过得可还幸福。


    南山想很多东西,悲伤的高兴的都会想,情绪却不太有起伏。


    山中静谧的岁月淡化了那些过于浓烈的情绪,南山看着身边忙忙碌碌的阿尘,有种久违的安宁与熨帖。


    阿尘对她很好,明知她不是凡人躯壳,不会像普通瘫痪在床的病人那样生出褥疮,但仍然仔细地为她翻身,时不时给她喂一些补药。


    那些药也是他自己去山上采的,如南山一开始想的那样,阿尘很拮据,有了她之后日子过得就更加困难了。


    南山心中十分歉意,可如今身无分文,也只好暂时厚着脸皮,承了他这份情。


    “我会报答你的,我一定会报答你的,”南山第八百次郑重承诺,“你可有想要的东西?”


    阿尘笑得眉眼弯弯,明明是单纯的神情,却仍是流露出一分魅意:“我最想要的,便是南山早日康复。”


    每当他这么说,南山就会觉得困惑,不懂他与自己只是当初在风雨阁时说过几句话,为何会对自己抱有这么大的善意。


    想了许久,得出一个不算结论的结论:他对她抱有善意,是因为他本身善良。


    日出月落,月升日没,南山习惯了阿尘给自己喂饭擦身,也习惯了天气好的时候被他抱到外面晒太阳,更习惯了晚上偷偷调动灵力。


    她已经失败很多很多次了,这一次也是失败,但她没有灰心,闭上眼睛开始睡大觉。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阿尘将她推到小院里,自己则拿起了斧子。


    “我去劈柴,一刻钟内就回来了。”阿尘叮嘱。


    小院太小,柴火都被堆在院子外头的小山洞里,他得出去一趟。


    南山点头:“去吧。”


    阿尘把脸盆里的水倒掉,便拿着斧子出去了。


    南山一个静静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阵风吹过,晾衣绳上的衣裳随风轻摆,一件外衣摇摇欲坠,随时要掉下来。


    南山注意到了,眉头皱了起来。


    下一瞬,衣裳掉在了地上。


    风还在吹,吹着衣裳慢慢往前,离阿尘先前倒水的地方只有几寸之隔了。


    这衣裳还挺难洗的,阿尘每次都要吭哧吭哧洗上半天,如果沾了湿泥土,又要再洗一遍了。


    南山叹了声气,慢吞吞从轮椅上下来,将快要被弄脏的衣裳捡了起来。


    地面上小小的积水洼里,映出她的眉眼,她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眉心,多了一颗血红的痣。


    什么时候有的?南山十分惊愕。


    阿尘的家里没有镜子,她也没想过要照镜子,这还是她第一次发现这东西。


    阿尘劈完柴回来,南山还在轮椅上晒太阳。


    四目相对,南山说了衣裳差点被弄脏的事。


    “不过我已经捡起来了,应该不用再洗一遍了。”南山说。


    阿尘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那个……”


    “嗯?”南山抬头。


    阿尘:“你是怎么捡起来的?”


    “就是走过去捡起来的啊,我还能怎么……”


    南山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93章


    半晌,她试探道:“我能动了?”


    “……你试试?”阿尘还有点不敢相信。


    南山试着动一下手指,成功了。


    她眼睛里迸出强烈的欢喜,可再动其他地方,却又失败了。


    就这已经足够她和阿尘惊喜了,两人凑在一起研究半天,最后得出结论,南山这是快好了。


    “我终于要好了。”她眼角有些湿润。


    阿尘用力点头:“对!快好了!”


    两人对视一眼,任由喜悦将他们席卷。


    高兴过后,南山稍微冷静下来:“对了,你看我的眉心。”


    阿尘立刻看过去。


    “这里是不是有一颗


    红痣?“南山抬手摸了摸。


    说是红痣,其实更像是画上去的,摸起来十分平坦。


    可若是画上去的,她为何擦不掉?


    “看到了,”阿尘点头,看到她不解的神情,一时间有些意外,“你不知道自己有吗?我以为你是知道的,所以才没提起过。”


    某些方面,他实在是太有分寸感,即便是见到她有些不对劲,可她只要不主动提,他就不会去问。


    相处这么久,南山也了解他的性子,便没有过多纠结:“什么时候有的?”


    “我那天捡到你的时候就有了。”阿尘诚实回答。


    也就是说,她受伤时便已经有了。


    南山抿了抿唇,不知道什么伤会导致眉心出现这种东西。


    “可要我去请个医修?”阿尘忙问。


    南山笑了笑:“算了,不疼不痒的,还挺好看,就这样吧。”


    医修可不便宜,阿尘攒的那点银子和灵石,先前已经在她身上花了大半了,她哪好意思再让他出钱。


    更何况是真的没事。


    南山轻呼一口气:“今日起,我要更努力一些了。”


    “嗯,你一定会康复的!”阿尘认真道。


    虽然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把衣服捡起来又挂上去的,但南山仍然信心大增,每天增加了一倍的时间学习控制身体。


    阿尘也在一侧帮忙,时不时帮她按摩身体,好让她恢复得更快一些。


    山里的树叶落下,枝头又挂了白霜,转眼冬雪褪去,长出了新的绿芽。


    四季轮转于小小的院落,南山从一开始的完全不能动,慢慢的可以挪动手指、胳膊,又到可以下轮椅走两步了。


    尝试控制躯体的时候,她也没落下修炼,虽然体内始终空空荡荡,但仍然每天都要练上几遍。


    春末的时候,一个普通的傍晚,阿尘站在灶台前做饭,南山坐在院子里,隔着窗子注意到他额角的汗,便想着要是自己能控制灵力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往厨房里送一缕清风,为他驱散热意。


    刚冒出这个念头,一股小小的灵力便从她的指尖冒了出来。


    南山心神一动,怕惊扰了它一般,轻轻往厨房一送。


    阿尘正燥得厉害,一股风突然吹了进来,他疑惑转身,恰好对上南山含笑的眼神。


    意识到什么,他惊奇地睁大眼睛,从厨房里冲了出来:“你你你可以……”


    “嗯,我可以。”南山点头。


    阿尘欢呼一声,俯身将她从轮椅上抱了起来。


    如今她已经能慢吞吞地走上一段路了,但大多数时间仍然需要轮椅,此刻被阿尘抱起来,她吓得连忙揽上他的脖子。


    阿尘大概是农活做多了,虽然看起来文弱纤瘦,可力气却很大,抱着她快乐地转了几圈,停下时对上她的视线,唇角的笑突然僵住了。


    一、二、三……


    刷。


    他的脸果然红透了。


    南山笑了,抬手捏捏他的脸:“放我下来。”


    阿尘赶紧把她放回轮椅上,南山调整了一下坐姿,又尝试着调动灵力。


    这次也成功了,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有了灵力一点一点疏通经络,她应该会恢复得更快。


    南山轻呼一口气,一抬头发现阿尘还神色紧绷地杵在那,不由得有些想笑:“你确定是魅魔吗?”


    “什么?”阿尘紧张反问。


    南山:“我怎么感觉你不像魅魔,倒像个小佛修。”


    “……不要开玩笑了,魅魔哪能修佛啊。”阿尘尴尬地笑笑,急匆匆回厨房去了。


    南山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正要跟过去,他就已经端着吃食出来了。


    “吃饭啦。”他笑弯了眼睛。


    南山看着他轻松的眉眼,也跟着扬了扬唇。


    吃完饭,阿尘就回了侧屋休息了,南山独自坐在院子里,双眸紧闭运转灵力。


    她的经脉不算太堵,反倒是灵骨,这么长时间来没有灵力滋润,灵力每爬一步都异常艰辛。


    南山不由得庆幸自己运气不错,体内灵力枯竭了这么久,灵骨都没像以前一样发疼,以至于她时常忘了,自己是一个灵骨不全的人。


    夜深了,空气更加潮湿,好像是要下雨了,南山正在运行灵力,不想中途停下,便做好了被雨淋湿的准备。


    不知过了多久,雨点落在眉心,她眉头动了动,下一瞬便被抱了起来。


    她睁开眼睛,因为灵力还在运行没办法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阿尘。


    阿尘还是一副胆怯的模样,却叫人生出无限怜惜:“我送你回房。”


    南山扬了扬唇,无声道谢。


    和阿尘相处真的很舒服,他勤快、干净、好脾气,心还细,经常低着头编竹筐,一编就是大半日,虽然不主动说话,但有问必答,还总是照顾她的心情。


    南山认识的其他魅魔,就没有这样的好性子,可见阿尘是独一无二的阿尘,是世上最好最乖的阿尘。


    若是可以,南山觉得和他在这深山老林里隐居一辈子也挺好的,只是她还有事要做,只能在某个清晨,向他提了要走的事。


    “你要走?”阿尘愣住了。


    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不可能留下,但真当她说起这件事时,他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南山点了点头:“嗯,我得走了。”


    彼时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大半,可以行动自如了,修为……修为也恢复了五成。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垂怜,她前段时间终于疏通了全部经脉和灵骨,突然发现自己缺失的那根骨头回来了,如今正好好地待在自己的心口那儿。


    生天阵明明失败了,为何灵骨还会回来?


    南山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一环,但每次去想,眉心的红点就会发出灼烧的刺痛,一来二去她索性就不想了。


    总之,如今的她虽然路走得不太好,但已经可以前往冥界了。


    虽然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在关注冥界的情况,也听说了灵晔半年前曾在诛月楼出现,可她还是不放心。


    她要亲自去看一看,看看他如今的模样。


    “我要走了,”南山看着阿尘,“我的乾坤袋丢了,如今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给你,思来想去就只能……”


    “你觉得我将你带回来,只是为了挟恩图报?”阿尘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南山忙否认:“当然不是,我只是……”


    阿尘却红了眼眶,转身跑回了房间。


    南山着急地追了过去,却在进门前被房门拦在了门外。


    “阿尘!”南山拍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谢谢你,你知道的,那天如果不是你把我救回来,我可能就被后来的修士抓走了,又、又或者根本等不到那些修士出现,便已经死掉了,我是真的很想谢谢你。”


    屋里的人没应声。


    南山又说了一大堆话,见房门仍然紧闭,不由得叹息一声:“阿尘,我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了,你当真不肯见我吗?”


    说完,见房门还是没有动静,她低着头转身离开。


    吱呀——


    身后传来房门开启的声音,南山笑着回头,果然对上一双潮湿泛红的眼睛:“阿尘。”


    “你、你当真只是想谢谢我?”阿尘问。


    南山早就发现了,他是真的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也很讨厌自己魅魔的出身,一言一行都刻意规避魅魔的本性。


    别的魅魔好色,他偏要清心寡欲。


    别的魅魔以勾人为生,他偏要将衣裳穿齐整,凭借一把力气谋生。


    他希望南山将他当人看,而不是一只品性低劣的魅魔。


    南山没觉得魅魔有哪里不好,风月阁那些魅魔,每一个都可爱有趣,她很喜欢跟他们交朋友,但阿尘不喜欢被当成魅魔,那她就不当他是魅魔。


    面对阿尘的问题,南山叹了声气,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我如今没什么东西可以送你,


    思来想去就只能送你个便宜货,希望你不要介意。”


    说着话,她从怀里掏出一条丝帕,便要去抓他的手腕。


    阿尘连忙把系了布条的左手藏到身后。


    南山顿了顿,将丝帕递给他:“绑这个吧,更透气些。”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将手腕护住,但她还是选择尊重他。


    阿尘没想到她要送的竟然是这个,愣了愣后眼眸渐渐红了:“南山……”


    “哭什么,待我办完事,会回来看你的。”南山笑道。


    阿尘擦了擦眼睛,强行转移话题:“我也有东西要送你。”


    “什么?”南山好奇。


    阿尘跑进厨房,不多会儿便抱了个坛子来。


    还没靠近,南山便闻到一股酒香,顿时惊喜地看向他:“什么时候酿的?”


    “刚将你捡回来的时候便酿上了,如今已经有两年了,可以开封了。”阿尘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他至今还记得,她很喜欢他酿的酒。


    南山闻言,却有一瞬失神。


    原来她已经和阿尘一起生活两年了啊。


    时间过得可真快,还没等反应过来,便已经是这么久了。


    “你可喜欢?”阿尘见她迟迟不说话,一时紧张。


    南山回神,笑道:“喜欢,我最喜欢阿尘酿的酒,今晚我们就全部喝完如何?”


    阿尘想说这酒非常烈性,最好是不要喝完,可话到嘴边,又想到她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还是喝完吧,总比开了封失了味,却等不到人的好。


    为了这一顿好酒,阿尘特意上山打了些兔子山鸡,拿到山下请厨子炖好了,又买了许多下酒菜回来。


    南山看着满满当当一桌子菜,不由得想笑:“你这是将所有银钱都花完了啊。”


    阿尘脸红:“挣钱就是要花的。”


    南山笑笑,叫他来桌前坐下。


    “竟然已经两年了。”南山有些感慨。


    山中岁月仿佛静止,她这两年过得实在太快。


    阿尘给她倒了一杯酒:“是啊,都两年了。”


    南山端起酒杯,等他给自己倒好了酒,笑着和他碰了一下:“当初我在风月阁后厨遇见你的时候,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跟你朝夕相处两年的时间,人生还真是自有其玄妙。”


    “我当初……也没想到能再和你见面。”阿尘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南山将酒一饮而尽:“阿尘,我要再跟你说一声谢谢,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不必谢,说不定是你先救我的命,我才有机会报恩呢。”阿尘擅长酿酒,却不擅长喝酒,一杯下肚脸都红了,却还是再给自己满上。


    南山闻言有些好笑:“我们先前只见过一次,我怎么救你的命?”


    “那就说不准了。”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一坛酒很快就见了底。


    阿尘虽然会酿酒,但酒量一般,南山更是好不到哪去,两人歪歪扭扭地靠在一起,坐在院子里看月亮。


    “今晚……有三个月亮。”阿尘一本正经地说。


    南山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是四个。”


    “三个吧。”阿尘迟疑。


    南山坚定道:“四个。”


    阿尘犹豫片刻,举起手去数:“一、二、三……”


    刚数完三,手腕上的布巾就掉了下来,轻轻地落在了南山的眼睛上。


    南山的视线被完全遮盖,鼻腔里隐约嗅到了一点淡淡的香味。


    阿尘总是香的,哪怕是刚上山砍完柴,刚行了几里路,他身上仍然是香香的。


    南山以前就知道这一点,猜测可能是因为他魅魔的体质。此刻布巾落在眼前,她迟缓地眨一下眼睛,能感觉到睫毛在布巾上滑过。


    “困了。”她说。


    阿尘怔怔看着她露出的红唇,好一会儿才别开脸:“那睡吧。”


    两人真就睡在了院子里,谁也没有注意到堂屋里还燃着磷石。


    南山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是被一股烧灼感唤醒的。


    那股烧灼感和她眉心时不时传来的感觉很像,她皱了皱眉,从地上坐起来,一抬头就看到了房子里燃烧的熊熊烈火。


    阿尘早就醒了,看到她起来后一脸无助:“房子……房子着火了。”


    南山愣了愣,回过神后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拉住了想要往里冲的阿尘。


    “不要命了?!”她呵斥。


    阿尘眼睛通红:“我想救火。”


    “乖乖站好。”南山神色不悦地看了他一眼,掌心酝起了灵力。


    她如今修为虽然还没恢复鼎盛,却也比从前稳定不少,灭火对她而言只是小事。


    只是灭火之后呢?


    南山盯着残垣破壁看了许久,最后扭头看向一旁失落的阿尘。


    阿尘整个人都灰扑扑的,连手腕上的布巾都被烧焦了边缘。


    南山嘴唇动了动,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阿尘。”


    阿尘怔愣地看向她。


    “跟我一起走吧。”南山邀请。


    阿尘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时隔两年,南山终于走出了这方寸之地,带着阿尘往冥界去了。


    冥界入口在很远的地方,她带着连清洁咒都不会用的阿尘出发了。


    魅魔是一种很脆弱的生灵,尽管阿尘在魅魔里已经算是康健的了,但若走得太快,依然会生病。


    为了他的身体考虑,南山一日便可抵达的路程,愣是花了好几日。


    快要抵达冥界入口时,阿尘突然脸色一白晕了过去,南山吓一跳,赶紧给他输灵力,可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让他醒来。


    最后还是一个过路人点醒了她:“这是凡间的魅魔吧?凡间的魅魔无法承受冥界的阴冷之气,你将他带得远些,他自然就醒了。”


    南山道过谢,赶紧将他带离冥界,去了附近一个修士开的客栈。


    阿尘果然很快就醒了,看到周围的环境还愣了一下。


    南山简单跟他说了一下前因,等他明白后才道:“阿尘,我着急去冥界,你可否先一个人在这儿住几日?”


    阿尘怔怔抬头,和她对视片刻后点了点头。


    南山松了口气,当即就要离开,阿尘却突然抓住了她的衣角。


    “你会回来吗?”阿尘问。


    南山对上他不安的视线,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会回来。”


    阿尘这才松开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我等你。”


    他总是眉眼平静,好像天生一颗佛心,南山每次看到他这样,心情也会跟着平静起来。


    跟阿尘道别后,南山就去冥界了。


    两年来的担忧在此刻爆发,南山眉头紧皱,直奔沧澜宫。


    她以为自己会像之前一样畅通无阻,结果刚到门口,就被鬼兵拦住了。


    “我是南山,两年前仙人阿爹去世的时候,我们见过的。”南山着急地禀明身份。


    拦她的鬼兵正是两年前第一个向她行礼的人,自然是认得她的,只是此刻面露为难:“南山姑娘抱歉,我不能放您进去。”


    南山愣了愣,正要问为什么时,宫门突然大开。


    鬼兵若有所觉,连忙将南山拉到一旁,空出了宫门前的路。


    南山若有所觉地抬头,便看到灵晔一袭长袍,面色清冷地骑着战马缓缓出现,与他一同出现的还有成熟了许多的止参。


    南山悬着的心,在看到他平安无事后彻底放了下来,顿时露出了笑容:“灵……”


    刚说出一个字,灵晔就扫了她一眼,眼中的淡漠让南山硬生生止了步。


    止参也看到她了,第一反应是观察灵晔的表情。


    灵晔眉头渐渐蹙起,问:“来者何人。”


    南山的心瞬间凉了。


    “是我近来刚认识的好友。”止参忙道。


    灵晔闻言便没有再说话,只是又看了南山一眼。


    直到他走远,南山都没回过神来。


    “别看了,他不记得你了。”止参无奈道。


    南山顿了顿,看向不知何时出


    现在她面前的止参:“怎么回事?”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


    止参抿了抿唇:“两年前,我在画牢山附近找到他时,他已经被精怪折磨得奄奄一息了,经脉也碎得厉害,好在阴阳河可以为他疗伤,我便将他泡在河里七七四十九天,等他在河底苏醒时,便忘了你。”


    “只忘了我?”南山迟缓地问。


    止参点头:“对,只忘了你。”


    南山不说话了。


    止参叹了声气:“他……他刚醒来的时候,我也曾跟他提过你,可每次提起你,他的眉心就会传出刺痛,仿佛被火灼烧一般,渐渐的我也就不敢提了。”


    南山觉得这症状很熟悉,忙问:“他眉心有这样的红痣吗?”


    “什么?”止参的视线落在她的眉心,摇头,“没有啊,你刚才不是看到了吗?”


    南山陷入沉默。


    “……你知道怎么治他的失忆症?”止参试探。


    南山静默片刻,摇了摇头。


    止参有些失望,静了片刻后又一次看向南山。


    又两年没见,南山模样未改,只是眉心多了一点红痣,可周身的气场却变了许多。


    不像他以前认识的那个野蛮生长的乡下丫头,倒像个处处沉稳安静的大家闺秀。


    止参说不出这种变化是好还是不好,斟酌许久还是开口了:“南山,我不知道你们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我想先冥主的死,还有他两年前的重伤,应该都与你有关吧,他如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若是可以……”


    “我知道,”南山打断他,“我不会再来打扰他了。”


    止参看着她平静的眼眸,心中生愧:“南山,对不起,就当我是自私吧。”


    南山勉强扬了扬唇:“是我不对,我搅乱了他的生活,如今他能忘了我……也挺好的。”


    “南山……”


    止参似乎还想说什么,南山却不想再听,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走的时候,南山又一次与灵晔擦肩而过,灵晔再次看向她,眉心突然传来一下刺痛,他皱了皱眉,没有再理会。


    南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冥界,回过神时,就已经出现在客栈外。


    她轻呼一口气,整理好心情后往客栈里走,下一瞬便与一个店小二迎面遇上了。


    店小二看到她先是一愣,随即面露慌张:“您、您怎么回来了?”


    南山微微一顿,意识到什么后当即往楼上走,店小二连忙来拦,她一甩衣袖,店小二便飞了出去,摔在柜台上昏了过去。


    南山急匆匆往阿尘所在的房间走,很快便听到了他的怒骂。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装什么烈性,一个低贱的魅魔,早就被玩烂的东西,给我们玩玩又如何。”


    南山一脚踹开房门,屋内顿时有人骂骂咧咧地回头,看到是她后倏然闭嘴。


    “南山……”


    阿尘被衣衫不整地按在床上,眼底强烈的恨意还未消退,看到她后便先落了泪。


    南山看到按着他的几个畜生,脑子轰的一声热了。


    等回过神时,已经是遍地尸体,阿尘坐在床上瑟瑟发抖,看向她的眼神里却没有惧怕。


    南山脸上还染着血,呼吸颤抖地朝他走去:“你……你没事吧?”


    阿尘摇了摇头:“你回来得及时,我没……”


    话没说完,南山已经将他抱进怀里。


    阿尘哽咽一声,死死抱住她:“就因为我是魅魔,就因为我是魅魔……”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南山拍着他的后背,不住地安抚。


    待到阿尘冷静一些,南山便拉着他往楼下走,经过大堂时,店小二往柜台里缩了缩,阿尘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南山温声问。


    阿尘双眼泛红:“就是他,告诉别人我是魅魔的。”


    店小二没想到他竟然会指控自己,顿时慌了神:“大、大仙饶命,我也只是……”


    话没说完,南山便一道灵力弹过去,要了他的性命。


    本就没什么人住的客栈彻底静了下来,南山为阿尘整理一下衣衫,低着头牵住他的手,温声道:“这次彻底没事了。”


    阿尘眼圈红得愈发厉害,默默点了点头。


    他的衣衫还是有些乱,手巾也在刚才挣扎的时候不知道丢到哪去了,左手手腕上的红光那么明显,但南山没问,他便也没有解释。


    两人换了间客栈休息了两天,再次启程时,南山将阿尘叫到眼前。


    “我要回家去了,你要跟我一起吗?”她问。


    阿尘沉默良久,迟疑开口:“我是魅魔,你也愿意带着我吗?”


    “你想跟我走吗?”南山反问。


    阿尘对上她的视线,安静许久后点了点头:“想。”


    南山早就料到他会这么回答,没什么意外地笑了笑。


    第94章


    南山带着阿尘回到了孙家村。


    几年没有回来,父母更老了一些,三婶家的哥哥娶妻生子了,小娃娃只有一岁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而对南山最好的叔公,也在一年前去世了。


    南山因为还有大把的时间,反而成了时间的旁观者。


    去给三叔公添坟时,她看着小小的坟包,已经很难像十几岁时那样为死亡流泪了,她只是有些遗憾,心想如果自己能早些回来,说不定还能见叔公最后一面。


    她在坟前待了片刻,起身时就看到阿尘站在不远处,正心不在焉地盯着这片坟茔。


    “阿尘。”南山叫了他一声。


    阿尘回神,冲她笑笑:“阿爹让我来接你。”


    刚回来那天,刘金花和孙晋问起他的身世,得知他刚出生就被母亲丢在一座破庙里后,顿时心疼得不行,非要他像南山一样唤他们阿爹阿娘,他见南山没有反对,便一直这样喊了。


    南山闻言答应一声,刚朝他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阿尘!”


    阿尘无奈一笑,转过身弯下了腰。


    南山大笑一声,助跑两步跳到了他身上。


    大多数魅魔都身体娇弱,阿尘不知是农活做多了还是怎的,虽然长得瘦弱,力气却很大,轻易便将她背了起来,稳步往山下走。


    “我就不乐意走山路,每次都都觉得绊脚。”南山趴在他身上道。


    阿尘好奇:“你走过很多山路吗?”


    “当然,你没看孙家村附近都是山么,不过这里的山路还不算太难走,要说难走,那还得是画牢山,我当时啊……”


    当时怎么样?南山脑海里闪过很多个自己与蛇同游的画面,眉心那点红痣又开始疼了。


    她眼眸微动,压下那点思绪,攀紧了阿尘的肩膀:“反正走起来不舒服。”


    阿尘也察觉到了她突然的安静,但体贴地没有询问,而是转移了话题:“南山,刚才那一片好多坟啊。”


    “嗯,”南山打起精神,“孙家村的人死了之后,基本都埋在那里。”


    “我以后死了,能不能也埋在那里?”阿尘小心翼翼地问。


    南山被他问得一愣。


    阿尘心思敏感,立刻笑了笑道:“我开玩笑的。”


    两人回到家里时,饭菜已经做好了,刘金花看到阿尘背着她,立刻把她训了一通。南山表面上装作老实服帖,实际上偷偷朝阿尘眨眼,惹得阿尘发笑。


    家里只有两间瓦房,阿尘来了,孙晋决定多盖一间给他住。


    南山当初跟溪渊走时,给他们留了不少银钱,足够请几个能工巧匠修房了,但孙晋节俭惯了,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干。


    阿尘似乎也支持,两人一商量,就将厨房给扒了,在厨房的位置上又盖了一间屋,至于厨房,则被挪到了另一侧,与新屋隔着院子对望。


    盖房子那几天,正好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阿尘和孙晋却仿佛不知热一般,在院子里和泥抬砖不亦乐乎,村里人听说他们在盖新屋后  ,也都跑来帮忙,小小的院子里经常有五六个人一起做工。


    南山每次看到这一幕,都会觉得无奈,不懂阿爹为什么非要吃这个苦。


    “你就让他干吧,他年纪大了,最怕成为你的拖累,如今可以做点事,他不知道有多高兴呢。”刘金花笑道。


    南山撇撇嘴:“一家人,谈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我还是希望他能多享福。”


    她有灵力可用,如果出手相助的话,所有人都会轻松许多,可当初在东夷岛上的噩梦仍刻在心里,她思量许久,到底还是决定在回家以后,只安心当个凡人。


    她并非防备村里人,也不是小人之心,只是不想多添事端。


    更何况如今还有阿尘帮忙,也不至于真累着孙晋。


    热火朝天地干了一个月,新屋便盖好了,比南山那间还大还宽敞,刘金花还给添了新床和新柜子,惹得南山连连喊着不公平。


    “小混球,平时还少你的了?怎么什么都要争一争。”刘金花笑骂。


    阿尘则把她拉到了角落里,小声告诉她:“我愿意和你换。”


    南山哭笑不得,捏了捏他的耳朵。


    第二天一早,孙晋就用小推车拉来了一个新梳妆台。


    “看,阿爹阿娘公平着呢。”南山朝阿尘眨眨眼。


    阿尘笑笑,温柔地摸摸他的新柜子。


    日子如流水一般平静安宁,刚回村的时候,南山还经常打听灵晔的事,知道他的伤已经完全好了,也不再受头痛困扰,知道他道心平稳,没有再生心魔,也知道如今雷霆手段,将十大阎罗治得服服帖帖。


    每次听到的都是好消息,渐渐的南山也不再去问了,只是每次跟阿娘一起去庙里祈福时,都会留下他的名字。


    阿尘在孙家村适应得很好,交到了自己的朋友,也重新开始编筐卖钱,每次卖到钱都要去街上买些吃的给南山,又或是给阿娘裁一块好看的花布。


    他们一起过了一个新年,很快又到了第二个新年。


    大年初一,有人来家里拜年,南山一大早就被刘金花叫起来了,还往她手里塞了几个红包。


    “怎么今年给这么多?”南山打着瞌睡问。


    刘金花瞪她一眼:“这是给你的吗?这是让你等会儿给孩子发的!”


    南山眨了眨眼睛,这才想起来自己三十多岁了,已经到了可以给孩童发红包的年纪。


    她摸摸鼻子,乖乖起床洗漱,又在孩子拜年时,像个长辈一样坐着。


    三婶家的小孙子也来了,这两年长得愈发圆润,眨着大眼睛靠在刘金花怀里撒娇,将刘金花哄得合不拢嘴。


    南山看在眼里,等他们走了之后问刘金花:“阿娘,你是不是也想要孙孙?”


    刘金花看向她。


    这么多年了,她的宝贝女儿一如既往的年轻漂亮,还是二十出头的模样。


    “你能平平稳稳地活到现在,我已经很满足了,哪还敢奢想别的,”刘金花慈爱地笑了,“阿娘只想你长命百岁,至于别的,其实都无所谓。”


    “阿娘,”南山偎进她怀里,“你真好。”


    刘金花摸摸她的头:“不过,你是不是也该给阿尘一个名分了?”


    南山顿了顿,仰头看向她。


    “看我做什么,你把人领回来,不明不白地住了这么久,难道不该给个名分?”刘金花瞪她,“我看阿尘最近一直闷闷不乐的,肯定是因为你这么久了也不给他个准话。”


    南山直起身:“他闷闷不乐了吗?”


    “你没发现?”刘金花反问。


    南山诚实地摇了摇头。


    阿尘每次见到她时,都笑得很开心,她没看出哪里闷闷不乐了。


    “你知道什么哦。”刘金花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南山摸摸额头,扭头看向堂屋外面。


    院子里阿尘正在扫昨夜留下的鞭炮碎片,红红的一大片,看着很是喜庆。


    她开始专心观察阿尘,一连观察了几天后,发现他确实有些闷闷不乐,于是在某个夜晚,阿爹阿娘都睡了,她偷偷溜进了阿尘的房间。


    阿尘显然没想到她会来,惊慌之中想将什么东西藏起来,却反而落在了地上。


    哐当一声,碎成几瓣。


    南山低头看去,是一个小小的白坛子。


    阿尘下意识去捡,温润的指腹即将碰触到尖锐的瞬间,南山攥住了他的手腕,将人拉了起来。


    “这是什么?”


    “坛子……”阿尘嗫嚅。


    南山白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这是坛子,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把这东西藏起来。”


    阿尘抿了抿唇,似乎不想说。


    南山皱了皱眉,正要再问时,突然注意到他乌黑的头发里,似乎夹杂了一缕白发。


    阿尘,一个魅魔,长出了白发。


    南山当即愣住了。


    “怎么了?”阿尘小心翼翼地问。


    南山不语,只是定定看着他。


    阿尘有点心慌:“你生气了?”


    “你要死了?”南山反问。


    这次愣住的人成了阿尘。


    “你要死了吗?”南山听到自己的声音,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紧绷。


    阿尘沉默良久,到底还是没有说话。


    他也不需要说话。


    魅魔就像鸟儿一样,容貌不会因为年纪变大而衰老,可一旦生出白发,便意味着离死不远了。


    “寻常魅魔,不是可以活到六十余岁吗?”南山眉头紧皱,“你如今才三十多,为何就要死了?”


    阿尘温和地笑笑:“大概是我运气不佳吧。”


    南山不接受这个答案,可阿尘也没有再解释的意思,她别开脸,冷静半晌后又看向地上的碎坛子,突然觉得很讽刺。


    魅魔没有魂灵,死后身体也会快速风化消失,他给自己买个骨灰坛,最后估计也装不了什么东西。


    见阿尘实在不想聊天,南山只好先转身离开,结果刚动了一下,就被阿尘抓住了手腕。


    “怎么?”南山抬头。


    阿尘故作镇定,却还是难以掩饰惊慌:“你、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南山温声道,“我只是想冷静一下,帮你找找续命的法子。”


    第95章


    阿尘怔了怔,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南山叹了声气:“你最近一直闷闷不乐,是不是因为这件事?”


    阿尘盯着她看了半晌,点头。


    “我……”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刚起了个头就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不想当魅魔,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死亡对我而言,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但现在……我想再活一段时间,我想再陪陪你和阿爹阿娘。”


    “所以你知道怎么续命?”南山敏锐地问。


    阿尘显然是知道的,但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南山耸耸肩:“好吧,不逼你了。”


    “南山……”


    南山抬头:“嗯?”


    阿尘笑了:“谢谢。”


    “谢什么,”南山失笑,“该我谢谢你才对,在我不能动的时候照顾了我那么久,每天帮我翻身擦洗梳头喂饭,如今我好了,家里的活儿还都是你在做,我一身懒骨头,都没帮上什么忙。”


    “我喜欢干活儿。”阿尘忙道。


    南山眨了眨眼:“看出来了。”


    阿尘又忍不住笑了。


    南山拍拍他的胳膊,转身出去了。


    她没有回房睡觉,而是连夜去了附近的修仙宗门,以一套功法换来了有关魅魔的一些消息,其中一条便是,魅魔本身寿命短暂,只有三十余年,但可以靠与人双修获取灵力延续寿命,寿高者可活七十余岁。


    南山听到之后沉思良久,最后在天亮之前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刘金花不知道闺女夜间出去过,一大早便叫她出来吃饭,南山哈欠连连,连胃口都小了许多。


    “我昨日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刘金花问。


    南山睡眼朦胧:“什么事?”


    “你说呢?!”刘金花抬高了声音。


    碍于阿尘也在,她只能隐晦提醒。


    南山在她眼睛都快眨抽筋时,很快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道:“我考虑好了啊,昨晚还去找过阿尘,本来想跟他说这事儿的,结果临时有了别的事,我就给忘了。”


    “什么事?”阿尘好奇。


    南山:“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成个亲。”


    孙晋的碗直接掉在了地上。


    阿尘也愣住了:“什、什么?”


    “跟你成亲啊,”南山一脸淡定,“阿娘说我该给你个名分了,我想想也觉得有道理,所以昨晚就去找你了,结果就听说你……”


    她眨了一下眼睛。


    “你昨晚去找我……是为了提成亲的事?”阿尘还在发愣。


    南山点头:“是啊,不然我为什么要跑你房间里去。”


    阿尘还在发愣,孙晋已经反应过来,激动地拍掌:“好啊!成亲好啊,我与你们阿娘就


    盼着你们成亲呢!”


    南山笑眯眯地看着阿尘:“所以要成亲吗?”


    阿尘抿起嘴唇,静了半晌后突然站了起来:“南山,我有话要单独与你说。”


    说完,不顾风度转身就走。


    南山在阿爹阿娘的眼神催促下,乖乖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家门,走到了旁边的小树林里。


    “你是真的想与我成亲,还是知道只有双修才能为我续命,又怕我不肯无媒苟合,才会想与我成亲?”阿尘难得严肃。


    南山面露惊讶:“你要双修才能续命?”


    阿尘被她的反应弄得一愣:“你、你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南山直视他的眼睛,“为何一开始不说?”


    阿尘被她反客为主,一时间吭哧起来:“我、我怕你为了救我性命,委屈自己……”


    南山失笑:“这算什么委屈,这不是皆大欢喜么,阿尘,我们成婚吧。”


    阿尘还是没说话。


    “你不愿意?”南山问。


    阿尘别开脸:“我、我不知道。”


    南山放软了声音:“别不知道啊,你肯定是愿意的,否则当初为何要趁我醉酒烧掉房子?”


    此言一出,阿尘猛地看向她:“你……”


    “那几日山中潮湿,家里又没什么易燃的东西,若非有意为之,怎么可能会烧成那样。”南山笑笑,索性与他说开了。


    阿尘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那点心机早就暴露了,一时间难堪后退。


    南山立刻抓住他的手:“不必觉得难堪,山中岁月孤独,你在与我朝夕相处两年之后,不想再一个人也是正常,我都理解的,否则也不会带你回来……”


    “你不理解!”阿尘猛地甩开她的手,连连退了两步,“你不理解,你根本不理解,这便是魅魔的劣根性,一旦想要什么,绝不光明正大地争取,而是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作手段,你根本不理解……”


    他扭头就跑,南山着急地要追,阿尘却倏然回头,伤心地看了她一眼。


    就这一眼,南山停下了脚步,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孙晋和刘金花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二人回来,最后小心翼翼地相伴来找,却只找到南山一个人。


    “阿尘呢?”刘金花问。


    南山抿了抿唇:“他想一个人静静。”


    “这、这是怎么了?”刘金花皱眉,“刚才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要一个人静静了?”


    南山叹了声气:“没事的阿娘,我这便去寻他。”


    “那你快去,有事好好说,千万别再吵架了。”刘金花忙道。


    孙晋也连连点头:“是是是,你快去。”


    南山答应一声,便追了出去。


    一刻钟后,她在村子外爹娘看不到的地方停了下来,找了块大石头坐下了。


    说去找他,只是她的托词。


    她看得出来,阿尘现在不想见她,有些情绪他需要一个人消化。


    一起在山中生活了两年,又在孙家村过了两个除夕,她对阿尘已经足够了解。


    他厌恶自己身为魅魔的一切,拙劣地模仿者他想象中的凡人,试图用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争来实现清心寡欲的假象。


    可他却又忘了,这世上的生灵,但凡是有点神志的,便不可能清心寡欲,他所抗拒的,其实就是真实的人性。


    在提起房子失火的事之前,南山也考虑过干脆不告诉他,假装自己没有发现他所谓的秘密。


    可她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行。


    因为他因为放火的事,变得更讨厌他自己了。


    回到孙家村以来,他包揽了家中绝大部分家务和劳作,却很少往厨房去,偶尔遇到孩童玩火,也会急匆匆别开脸,而这种情况随着她和父母对他越上心,就变得愈发严重,如今已经连热饭都不肯吃了。


    他生出了太多不该有的罪恶感,南山怕成婚之前不说清楚,之后会让他变本加厉,愈发地厌恶自己。


    而现在,说是说了,他果然反应很大。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南山给了阿尘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冷静,觉得也差不多了,于是调动神识便要寻人。


    手指刚掐诀,灵力尚未调转,地平线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南山愣了愣,立刻停了下来。


    阿尘也没想到她会在村口出现,一时间没有来得及挡住自己泛红的眼睛。


    两人默默对视片刻,阿尘哑声道:“你会因为我的欺瞒,厌恶我吗?”


    “我如果会厌恶你,当初也不会带你回家。”南山温声道。


    阿尘看着她的眼睛:“你与我成婚,是喜欢我,还是因为觉得我可怜?”


    南山嘴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手指便按在了她的唇上:“算了,我不想听你的答案了。”


    南山抓住他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阿尘垂眸盯着两人的手,以及自己泛着微光的手腕。


    半晌,他笑了笑,一张脸漂亮得惊心动魄:“我似乎从未与你聊起过婚约的事。”


    南山牵着他往家走:“没关系,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我要说,”阿尘慢吞吞地跟着她走,“大多数魅魔都喜欢生而不养,我的母亲也不例外,生下我后,便觉得照顾孩子太麻烦,便将我丢在了一间破庙里……刚出生的魅魔会自动隐身,只有同为魅魔的族人方能看见,所以阿爹当初带着你进破庙时,才会看不见我。”


    “我其实也不记得刚出生时的事,只是七岁那年无意间从一块蛇族的伴生石上瞧见了,才知道我当初本来已经虚弱到快死了,是阿爹为我们绑了婚约,我从你身上汲取了一点生气,才能侥幸活下来。”


    “七岁那年便知道了婚约的事?”南山侧目,“那为何不来找我?”


    阿尘扬了扬唇角,摇头:“阿爹想为你牵线的,是庙里的神像,而非一个低劣的魅魔。”


    所以他从未想过来找她,只是偶尔会好奇,那个襁褓里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如今过得好不好。


    “那你应该来找我的,我们可以一起长大。”南山笑道。


    阿尘突然停了下来。


    南山牵他的手突然松开,她也只好跟着停下。


    “南山,”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真的很谢谢你,谢谢的你生气让我活下来,谢谢你给我的婚约,让我成为了这世上唯一不同的魅魔,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但凡有点良心,就不该与你成婚,让你成为三界的笑柄。”


    南山眉头蹙了一下,正要反驳时,他突然笑了一声。


    第96章


    “我心里什么都明白,可是怎么办,我就是一个低劣的魅魔,即便过去许多年,我都想与自己的魅魔身份割席,可恶劣卑贱的血液仍然流淌在我的身体里,我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你,我渴望与你成婚,渴望能以丈夫的身份留在你身边,渴望你带给我的一切,家人,朋友,邻居,亲戚,这些我都想要,我渴望……渴望能够度过正常的一生,而非辗转于各类修士身下,放纵地结束这一生。”


    他往前走了一步,重新牵住南山的手:“所以不管你是同情也好,是真心想与我成婚也好,既然你说出来了,我便不可能拒绝,我就是这样……”


    话没说完,南山已经捂住了他的嘴。


    “你是最高贵、最善良、最好的阿尘,今日起,不准再用卑贱这样的词儿形容自己,知道吗?”南山问得认真。


    阿尘怔怔看着她,眼圈红得愈发厉害。


    南山要成婚了,这可是孙家村近来最大的喜事。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南山生来孱弱,曾被高人断言活不过二十岁,如今也不知道得了什么机缘,非但活到了三十余岁,模样还如二十岁时那般年轻漂亮。


    村子里还活着的老人们,个个都对南山极好,以至于那些没见过她几面的小辈,也跟着恭恭敬敬的,南山要成婚的事一传出来,整个孙家村的人都来帮忙了。


    给阿尘新盖的新屋成了两人的婚房,里面贴满了红色的窗花,还配了新的被子和红蜡烛,看起来甚是喜庆。


    阿尘这段时间没日没夜地编筐去卖,攒了一小笔钱后全都交给了刘金花,说是给的聘礼。


    刘金花笑得合不拢嘴,说他们情况特殊,不必讲究这个,但阿尘却一本正经。


    “要的,别人有的,南山也要有。”


    刘金花更开心了,她和孙晋年纪大了,每日入睡时,都不知道第二天还能不能醒来。


    虽然知道自己的女儿如今已非寻常人,可仍旧会为她的以后担忧,如今有了阿尘,他们也就放心了。


    成婚那日,阿尘请了隔壁村的响记班子,一大早就开始吹吹打打。


    父老乡亲早早就来了,小院里挤得水泄不通。


    南山和阿尘都穿着红衣,笑盈盈地站在人群里。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是不是该拜天地了’,院子里的人呼啦一下散开,自觉将小院中心让了出来。


    有手脚麻利的年轻人搬


    来了椅子和红盆,在嬉笑声中将刘金花和孙晋拉到了椅子上。


    阿尘红着一张脸和南山走到他们面前,随着一声声唱喝郑重跪下,朝二人认真叩首。


    刘金花一直盼着今日,如今终于喝到了女婿茶,一时间红了眼眶。


    吹吹打打的热闹声传出很远,远到惊动了恰好经过这里的灵晔和止参。


    灵晔猛地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看向熟悉的村子,脑子里传来一阵又一阵钻心的疼。


    “怎么了?”止参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忙问。


    灵晔定定看着村子:“有人成婚。”


    “……嗯,听这动静像是。”止参点头,“要去凑个热闹吗?”


    灵晔摇了摇头:“算了,走吧。”


    止参答应一声。


    小院之中,南山下意识扭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看什么呢?”阿尘低声问。


    南山回神,笑笑:“没什么,就是突然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谁啊?”阿尘好奇。


    南山静默片刻,又笑:“没什么,是我的错觉。”


    阿尘闻言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就像她平时对他那样。


    白日里有多热闹,夜晚来临时,南山就为眼前的狼藉有多烦恼。


    地上到处都是果壳纸屑,借来的碗筷在大盆里堆积成山,她捏了捏眉心,想着用清洁咒整理算了。


    结果还没动手,阿尘就出现了。


    他已经换下了喜服,一身短打麻利地出现在院子里,三下五除二便将那些垃圾清扫到一处了。


    “折腾一天了,别干了,”南山叫他,“我用灵力清理就行。”


    “不行,”阿尘拒绝了,“是谁说了要做普通凡人的,哪有普通凡人打个响指就把脏东西都清理了的?”


    南山失笑:“偶尔用一用灵力,没什么的。”


    “那也不行,你去陪阿娘吧,这点活儿我很快就干完了。”阿尘挽起袖子,已经开始刷碗了。


    南山见他坚持,只好转身去了阿娘房中。


    南山进屋时,孙晋喝得醉醺醺的,躺在床上说着胡话,刘金花给他擦了擦脸,又打了他一下。


    南山没忍住乐了。


    “你怎么来了?”刘金花笑了,立刻朝她招手。


    南山立刻依恋地凑进她怀里。


    “阿尘呢?”刘金花问。


    南山:“在外面收拾呢。”


    “哎哟这孩子,洞房花烛夜怎么还在干活,不行咱不能这么欺负他……”


    刘金花说着就要出去找人,南山把人拉了回来:“你就让他干吧,他那性子你也知道,不干点活儿就浑身难受。”


    “这点跟你爹年轻时候有点像。”刘金花乐道。


    南山也笑:“所以说咱是亲娘俩呢,连眼光都差不多。”


    此言一出,房间里突然静了一瞬。


    半晌,刘金花才叹了声气:“你这十几年在外头,阿娘也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也不敢问你灵晔和溪渊他们……”


    “他们很好,”南山打断她,“都很好。”


    刘金花摸摸她的脸:“阿娘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喜欢你,但缘分这事儿说不清楚,如今你既然和阿尘成婚了,日后就要好好待他才是。”


    南山一听,就知道她肯定脑补了很多自己受情伤的故事,一时间哭笑不得:“知道了,阿娘。”


    刘金花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又有点纠结。


    南山看出她的心思,直接让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刘金花看着她坦然的样子,想了想还是说了:“按理说啊,姑娘出嫁前,当娘的都得教她点夫妻方面的事,可阿娘也不知道你……”


    “阿娘,”南山打断她,“我知道的肯定比你多。”


    刘金花哑口无言。


    一刻钟后,南山从爹娘房中溜了出来,一出门就看到阿尘还在干活。


    天气还冷,但他额上已经出现了细汗,看得南山十分无奈:“先歇下吧,剩下的明天再做。”


    阿尘的背影僵了僵,还是坚持:“没事,我很快就干完了。”


    南山见他坚持,只好搬了把小马扎在院子里坐下,坐下后还不忘说:“我好吃懒做,你别指望我帮忙啊。”


    阿尘失笑:“我就喜欢你好吃懒做。”


    这是他第一次说喜欢,说出口的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阿尘先反应过来,脸颊红个彻底,南山失笑,刚要说什么,他便突然冲了过来,把她从马扎上拉起来往外推。


    “你你你不是喜欢散步吗?你去散散步吧,我再收拾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


    “大半夜的散哪门子的步,我留下陪你。”


    “不要!”


    南山知道他这是害羞了,为免自己的新婚丈夫羞愧而亡,她只得深更半夜地出去散步。


    村里人家休息得都早,这个时辰全都睡了,有几家养的狗在外面闲逛,看见南山了也不叫唤,反而欢快地摇尾巴。


    南山漫无目的地闲逛,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村头,她站在村头看了一会儿月亮,正准备回去时,突然瞥见一道身影。


    “谁?”她眼神一冷。


    身影静了片刻,出现在月光下。


    四目相对的瞬间,南山愣住了。


    “我记得你。”灵晔看着她的眼睛说。


    南山的心仿佛被一把流矢击中,一时间没了言语。


    “你是止参的朋友。”灵晔又补了一句。


    南山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半晌才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对,我是止参的朋友。”


    灵晔的视线落在她红色的衣裳上:“今日成婚的是你?”


    “……嗯。”


    灵晔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样简谱的红衣,配不上她。


    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然后他就开始不受控地挑剔起她的嫁衣。


    太素,太普通,太简陋,也不知道娶她的人是谁,竟然用这种东西糊弄她。


    南山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沉默,忍不住问:“你怎么在这儿?”


    灵晔顿了一下,摇头:“不知。”


    “不知?”南山瞬间紧张,“你怎么会不知,难道是有人故意……”


    “我白日里经过此处,听到吹吹打打的声响,心里突然有些难受,晚上便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此处,想知道自己究竟为何难受。”灵晔不记得她了,却还是下意识对她坦诚。


    然后他就看到她扬起唇角。


    笑得很好看,但总觉得太过沉静,她那张脸,明明还是更适合灵动的神情。


    “与你成婚的是什么人?”灵晔问。


    南山沉默一瞬,道:“一个对我很好的人。”


    “只是对你好,你便嫁了?”灵晔对她的回答不满,甚至想说他也可以对她很好。


    刚冒出这个念头,他便吓了一跳。


    南山没注意到他异常的神色,只是静静看着他。


    自从沧澜宫门前一别,他们已经许久未见,灵晔如今气势依旧,仍然是她记忆力那个高洁矜傲的冥界少主。


    不,现在已经是冥界之主了。


    “你这几年,过得好吗?”南山突然问。


    第97章


    虽然已经从很多角度打听过他的生活,但她还是想问问他本人。


    灵晔觉得她问的着实奇怪:“你认识我?”


    “你是止参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只是你不认得我而言,”南山面色不改,“我还记得你几年前在画牢山重伤的事呢。”


    他在画牢山重伤一事,只有他和止参知道,眼前的人也知道,说明是止参告诉她的。


    看来止参与她关系真的很好。


    灵晔看着她,神色缓和了些:“还不错。”


    “怎么个不错?”南山又问。


    灵晔最不喜欢别人打破砂锅问到底,可对她却没有厌恶,反而耐心极好,将他受伤以来的事细细地说与她听。


    他说了很久很久,南山认真地听着,直到他口干舌燥,南山才点了点头:“如此,的确还算不错。”


    “你呢?”灵晔忍不住问,问完自己先愣住了。


    他怎么会对一个陌生人的生活感兴趣?


    南山笑笑:“我也不错,我……前些年也受过重伤,瘫在床上两年不能动,是


    我如今的丈夫每日里给我喂饭擦身,将我照顾至痊愈的。”


    止参说过,灵晔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恢复记忆了,但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将自己后来的经历告知。


    万一呢?


    万一他恢复记忆了,他至少得知道,他当初舍命救的人没有弃他而去,七百个日日夜夜里她也想去找他,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并非是为自己开脱,只是觉得若不这么做,那已经失去父亲的灵晔,就太可怜了。


    灵晔静静地听着她这几年的经历,直到她安静下来,才默默点了点头:“你的丈夫,对你很好。”


    他可以暂时原谅这件朴素的嫁衣。


    南山笑笑,没有再说话。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一股熟悉感突然击中灵晔,他神色一变,赶紧酝起灵力抵御即将到来的痛楚。


    南山愣住了,直到他咳出一口血,才赶紧上前帮忙。


    可还是晚了,剧痛几乎要撕碎他,他痛苦地抱着头,单膝跪在了地上,任由南山如何唤他,他都没有反应。


    南山第一次看到他发病的样子,一时间急得都快疯了,正一筹莫展之际,止参从天而降,直接打晕了灵晔。


    “你怎么又出现在他面前?”止参语气不快,“不是跟你说了,他不能跟你过多接触吗?”


    “我还想问你,”南山冷下脸,“为什么不看好他,还让他出现在孙家村附近。”


    止参气势一矮,嗫嚅半晌后将灵晔扛了起来:“他头痛的样子你也瞧见了,就当是我求你了,即便他以后出现在你面前,你也不要再搭理他。”


    “我……”


    止参却不想再听她说什么,扛着灵晔直接离开了。


    南山怔愣地站在原地,脑子里全是灵晔刚才痛不欲生的样子。


    夜深人静,村子里静悄悄的,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半晌,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南山回头,便看到了噙着笑的阿尘。


    “我看你一直没回去,就来接你了。”他说。


    南山点了点头。


    阿尘走上前,牵着她的手回了家。


    成婚是件很累的事,两人回到婚房后没有再说话,吹熄了灯烛便睡觉了。


    南山一觉睡到大天亮,睁开眼睛时,看着陌生又熟悉的房间,以及房间里红彤彤的各式物件,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竟然已经成婚了。


    她发呆的功夫,阿尘已经从外面进来了,和她对上视线的瞬间,脸颊突然泛红:“你、你醒了啊。”


    南山眨了眨眼,也有些生疏:“……早啊。”


    “快起来吧,吃点东西。”阿尘尴尬道。


    南山点了点头,又一次和他对视,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尘看到她笑,也忍不住笑,笑完还不忘给她倒洗脸水,帮她拿衣服鞋子,搞得南山还有些不好意思。


    “你不用帮我做这些,我自己可以的。”她一再强调。


    阿尘也很是倔强:“那不行,你如今是我的妻子,我应该照顾得更尽心才是。”


    “这么说来,你之前是不够尽心了?”南山故意问。


    阿尘被她问得有点慌,下意识反驳:“不、不是的,只是我怕你觉得我是轻浮之人,所以才……”


    话没说完,南山已经捂住他的嘴:“嘘,我懂。”


    阿尘怔愣地看着她,直到她去洗漱了,也还能感受到她残留在自己唇上的温度。


    南山洗漱完,又吃了饭,然后和阿尘一起上山砍竹子。


    日子和没有成婚之前没什么不同,甚至一整日的相处里,南山时常会忘了他们已经成婚的事,直到晚上再次回到同一个房间,她才意识到真的与从前不同了。


    “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阿尘僵硬道。


    南山扫了一眼他仔细藏、却又没藏好的一缕白发,沉默地点了点头。


    阿尘等她到床上躺好才吹熄灯烛,摸索着去了床上。


    这张床是刘金花当初特意给阿尘买的,因为没养过儿子,不知道该买多大的,又想着阿尘虽瘦,个子却很高,为免不够睡的,特意买了最大最长的一张床,没想到如今做他们的婚床正正好。


    阿尘的床真的很大,两个人躺也有富余,他只躺了一个边边,和南山之间隔出了山海。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能听到南山的呼吸、闻到她身上的香味。


    夜深人静,已经成熟的魅魔根本抵挡不住这种无孔不入的侵占,只是想到南山就在他的旁边,他的呼吸便沉了下去。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无比地厌恶自己。


    阿尘睡不着,南山也睡不着,静静躺了片刻后,见阿尘没有动静,便主动往他那边挪了挪。


    指尖被握住的时候,阿尘愣了一下,随即激烈地收回了手。


    南山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一时间愣住了。


    阿尘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妥,一时间有些难为情:“南山,我不是……”


    “阿尘。”南山叫了他一声,似乎有些困惑。


    阿尘安静下来。


    “你不喜欢我吗?”她问。


    阿尘嘴唇动了动,竟然说不出话来。


    如果他甘心做一只魅魔,在听到这样的问题时一定会大肆嘲笑她,笑她太过天真,竟然向一只魅魔讨要真心和喜欢。


    可他偏偏厌恶自己魅魔的身份,以至于在她问出口时,第一反应便是他这样低贱肮脏的人,怎么配向她说喜欢。


    南山在漫长的沉默里读错了空气,一时间忍不住叹息:“抱歉阿尘,是我的失误,我以为你当初不惜烧掉屋子也要跟我走,是因为喜欢我,却没想过你只是不想一个人了……我明知你不会拒绝我,就不该在没有弄清你的心意之前草率提出成婚,真的对不起。”


    说话间,她已经坐了起来。


    到了她这个境界,即便是黑夜也能看得清楚,所以她看到了阿尘抿紧的唇,也看到了两人之间隔着的那条‘鸿沟’。


    她掀开被子,绕过他从床上跳了下去,在黑夜中看向阿尘茫然的眼睛:“没关系的,你不愿意也没事,我们就当这婚没成过,日后还是好朋友,嗯……不过你还是要尽快找人双修,不然会有性命之忧  。”


    南山说完,转身就要离开,自己的手却突然被拉住了。


    她顿了顿,重新回过头时,清楚地看到阿尘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可他开口时,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你没误解。”


    “什么?”南山因为他的一滴泪分心,没有听清他的话。


    阿尘强调一遍:“你没有误解我烧掉屋子跟你走的原因。”


    南山这次听懂了,眉头也皱了起来:“那你为何……”


    “你不觉得脏吗?”阿尘声音沙哑。


    南山:“……嗯?”


    “魅魔……很脏,你那么干净,那么好,可躺在我身边时,我的脑子里却只有那种事,想弄脏你,想带着你一起沉沦,想让你变成一个饥渴的疯子,你不怕吗?”阿尘说到最后,已经有些痛苦。


    他曾以为自己和其他魅魔不同,他以为他对南山的喜欢足够干净纯洁,可直到这两日同床共枕,他才发现不是的。


    他骨子里还是一只纯正的魅魔,根本不存在什么与众不同,喜欢的人在身边时,他的脑子只能想到一件事。


    阿尘的神情越来越痛苦,南山却忍不住笑了。


    安静的黑夜里,她的笑太过突兀,直接打断了阿尘的沉思,让他漂亮的脸蛋看起来有点呆。


    “对喜欢的人心生欲念,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你为何会觉得脏?”


    阿尘愣了愣:“正、正常吗?”


    “当然,”南山摸摸他的脸,视线再次落在他的白发上,“食色性也,人之常情,有什么脏不脏的。”


    “那你对我……”


    南山还在看他的白发,嘴上温柔安抚:“你很漂亮,眉眼漂亮,身体也漂亮,莫说是现在,就是当初我不能动的时候,你汗津津地抱着我,为我擦身喂饭,我也会对你生出欲望,你会觉得我脏吗?”


    “当然不会……”


    “所以啊,这种事脏不脏的,还是看与谁做。”


    南山说着话,已经坐在了他的腰上,手指一点点挑开他的衣襟,将他从粗糙的衣裳里剥出来。


    阿尘的修为几乎为零,自然无法在黑夜中正常视物,他只是紧张地躺着,任由南山作为。


    衣衫一件件掉落在地上,空气升温,屋里渐渐蒸腾起一股诱人的花香,即便是世上最清心寡欲的人,在闻到这样的香味之后也会意乱情迷。


    南山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魅魔情动时的味道这样好闻。


    唇齿纠缠间,南山捏了捏他的耳朵,如愿引起一阵颤栗。


    “觉得脏吗?”她问。


    阿尘都快被她撩拨得炸开了,闻言吭吭哧哧了半天,憋出一句:“不脏……”


    南山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又一次吻上去。


    翌日一早,南山和阿尘果然起晚了。


    南山起晚是常事,可阿尘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所以两个人慌慌张张从屋里出来后,果然被刘金花和孙晋打趣了。


    南山一副无赖模样,任由阿爹阿娘怎么说都淡定如初,阿尘却红透了一张脸,简直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行了,别逗他了,阿爹你不是要上山吗?让阿尘和你一起去吧。”南山出来解围。


    阿尘连忙拿起锄头:“阿爹,我和你一起上山。”


    “诶,真乖!”孙晋笑呵呵的,带着他往山上去了。


    他们爷俩一走,家里就只剩南山和刘金花了。


    南山溜进厨房拿了个咸鸭蛋,坐在院子里慢慢悠悠地剥。刘金花看不惯她慢吞吞的样子,抢过鸭蛋帮她剥好。


    “阿娘,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一个鸭蛋还是能剥好的。”南山无奈道。


    刘金花横了她一眼:“剥了半天都没剥完,还好意思说自己可以。”


    南山嘿嘿一笑,不跟她抬杠了。


    第98章


    刘金花又给她递了半块馒头,捧着脸看她吃东西。


    南山用馒头夹着咸鸭蛋吃,每吃一口就看阿娘一眼,等看到第五眼的时候,她停下了动作。


    “怎么不吃了?”刘金花问。


    南山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被您这样盯着,谁能吃得下啊。”


    “那我不看你了。”刘金花说着,还真把脸别向了一边。


    南山失笑,把她的脸扭回来:“您到底有什么话想说啊,直说就行,跟自家闺女就别拐弯抹角了。”


    “谁拐弯抹角了……”刘金花先是反驳,又心虚地看她一眼,见她没有追问的意思,清了清嗓子主动开口,“那什么,你跟阿尘打算要孩子吗?”


    “咳咳咳……”


    “慢点慢点,吃这么急做什么。”刘金花赶紧给她倒了碗水。


    南山咳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喝了两大口水后才有空说话:“你、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了?”


    “儿女成婚了,哪家父母都要过问一下的。”刘金花含糊道。


    南山清了清嗓子:“您想抱孙孙了?”


    “我才不想,”刘金花立刻否认了,“早就跟你说了,我只希望你康健无忧,才不奢求别的。”


    “那为什么会问起此事?”南山笑问。


    刘金花白了她一眼:“还能为什么,担心你呗!”


    女人生孩子是鬼门关上走一遭,她的女儿虽然年近四十依然貌美,可到底是旁人做奶奶的年纪了,就算有点神仙一样的能耐,也难保不会在生育一事上有危险。


    也是她目光短浅,先前只想着让南山给阿尘一个名分,别让人家孩子可怜兮兮下去,却没考虑到一旦成婚,就会涉及子嗣的问题。


    南山看出她的担忧,安抚地揽上她的肩膀:“放心吧阿娘,我没想过要孩子。”


    “真的?”刘金花看她。


    南山:“真的。”


    “那阿尘……”


    “他也不想。”南山直接道。


    刘金花皱眉:“你确定?”


    南山盯着自己的亲娘看了片刻,确定今日若不能彻底安抚她的心,只怕她以后会时常忧心此事。


    南山沉吟片刻,一脸严肃道:“阿娘,你知道我俩为何这么大岁数了依然容颜不改吗?”


    “为何?”刘金花下意识问。


    南山:“因为我与他练了同一种可以延年益寿的功法,代价就是断子绝孙。”


    刘金花:“……”


    她的嘴张了又张,半天才缓过神来。


    子嗣的事便这样过去了。


    成婚以后的日子,除了阿尘更贴心更照顾她了,好像与以前没什么区别。


    南山很快便适应了这件事,一日一日地这样过着。


    她和阿尘的年岁渐长,全然不改的容颜到底是引起了村外人的注意,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商量之后,便用术法将容貌改得老了一些。


    这件事对南山一家而言是挺新鲜的,尤其是改老之后,她的脸更像孙晋而不是刘金花,更是引得家里人大笑不已。


    那些慕名而来的人看到南山和阿尘中年人的模样后,一个个失望而归,渐渐的也就没人再关注这些了。


    时光在平静的生活里流逝,最跌宕起伏的那十几年,渐渐离南山很远很远,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快要忘了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些世面。


    某个夏天的夜晚,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喝绿豆汤,南山趁其他人没注意,悄悄凝了几块冰放到锅里。


    孙晋是第一个喝到冰镇绿豆汤的,喝到之后眼睛都亮了,一脸震惊地看着南山。


    南山眉头轻挑:“如何,你闺女有本事吧?”


    她的脸上刻意涂抹了岁月的痕迹,可一双眼睛却灵动如初。


    孙晋把绿豆汤一饮而尽,朝她竖起拇指:“闺女,你太厉害了。”


    刘金花也喜欢冰过的绿豆汤,对南山大加赞赏,阿尘在旁边配合地点头,三个人快要将她捧到天上去了。


    南山笑嘻嘻的,给他们添了一碗又一碗,直到每个人都撑得扶着腰才作罢。


    夜深了,该睡了。


    孙晋打着嗝,和刘金花互相搀扶着站起来。


    今晚的月亮很圆,风也凉爽,孙晋看着这些年被阿尘修整得整整齐齐的院子,再看看桌上没吃完的糕点和绿豆汤,一时间生出许多感慨:“年轻的时候哪想过还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真是叫我今天死也甘心了。”


    “阿爹!”南山不喜欢他说这种话。


    已经彻底苍老的孙晋乐呵呵求饶:“不说了,不说了。”


    “时候不早了,阿爹阿娘快去睡吧,这些我来收拾就好。”阿尘温声道。


    孙晋点了点头:“辛苦你了,阿尘。”


    “不辛苦。”阿尘笑道。


    孙晋:“整天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你怎么会不辛苦,以后要少干点活儿,多照顾自己知道吗?”


    刘金花白了他一眼:“平时也没见你这么关心阿尘,怎么着,喝绿豆汤喝晕了?”


    孙晋嘿嘿一笑,花白的头发跟着颤动:“我这不是心情好么,心情一好,就废话多。”


    “你还知道你废话多啊。”刘金花没好气道。


    孙晋摸摸鼻子:“好好好,不说了,去睡吧。”


    他年轻时干太多活儿,如今即便有南山四处寻来的灵


    药养着,腿脚依然不及刘金花。


    好在刘金花也不嫌弃他,扶着他慢悠悠地往房中走。


    南山目送他们回屋,看着他们苍老的背影,她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时,孙晋突然回头,朝她摆了摆手:“小南山,快去睡吧,明早给你买麦芽糖。”


    这是她小时候,孙晋最常用来哄她的一句话。


    南山听得失笑,点头答应:“好,我这就去睡,你明天一定要给我买麦芽糖。”


    而第二天,孙晋再也没有醒来。


    南山印象里的阿爹虽然爱喝酒,却也是一等一的勤快,经常天还没亮,他就已经出门干活儿了,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睡懒觉。


    她茫然地走进卧房里,先是和双眼浑浊泛红的刘金花对视了,随即又看向床上。


    修者耳聪目明,即便她站得这样远,依然能听到刘金花的呼吸声。


    可她为何听不到孙晋的?


    “南山……”阿尘已经意料到什么,红着眼眶拉住她的袖子。


    南山怔怔将手抽出来,一步一步走到床边。


    床上的孙晋双眸紧闭,才一夜的功夫,皮肤便已经泛了青灰。


    “他昨夜说了许多话,我还嫌他烦,结果一早……”刘金花佝偻着身子靠在床边,年老到眼睛都已经流不出泪来,只是一味的觉得遗憾,“我若知道那些都是他的遗言,一定不让他闭嘴。”


    遗言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闪电劈开了南山浑浊的世界。


    她猛地清醒,脱力地跪在了地上。


    “阿爹……”南山颤声唤人,可平日一听到她说话就笑的孙晋,却再也没了反应。


    她看着孙晋眼角的皱纹,第一次发现他竟然已经这么老了。


    自从三十余岁回到家乡,她便朝夕陪伴父母,也亲眼见证了父母的衰老,按理说她不该这般惊讶的,可是此时此刻,她仍然惊愕。


    “只要是人,就都有这么一天的,”刘金花连声音都透着衰老,“小南山你不要难过,没什么可难过的。”


    刘金花还说了很多很多话,阿尘也在哽咽,可南山却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怔怔地看着床上的孙晋。


    她以前那么爱哭,可今日却好像突然不会哭了一般。


    南山就这样守着孙晋的尸体,从天亮守到天黑,又从天黑守到天亮,没日没夜,不吃不喝。


    阿尘知道她心里难受,便将刘金花带到他们的婚房里,仔细地照看着,任由她一个人守在孙晋身边。


    一连守了三日后,阿尘再次出现在她身侧:“南山。”


    南山顿了一下,缓慢地看向他。


    阿尘红着眼睛,强忍着悲伤:“该送阿爹走了。”


    南山的睫毛颤了一下,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阿尘看到她这副样子愈发心疼,终于忍不住将她拉进怀里。


    被紧紧抱住的瞬间,南山感觉自己一部分身体仿佛活了过来,干涸了许久的眼睛也终于落下泪来。


    “阿爹……阿爹……”


    她抽抽噎噎地试图跟阿尘说话,却只能叫出阿爹两个字,阿尘不住地拍着她的后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我懂,我都懂。”


    南山再也控制不住,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阿尘的眼眶红得厉害,泪眼朦胧地看着已经没了气息的孙晋。


    一片悲痛之中,房门被推开了,阿尘下意识回头,看清来人后愣住了。


    南山哭了半晌,总算察觉到了不对,一抬头便对上一双清澈的眼睛。


    “南山。”灵晔声音轻颤,似乎在控制什么。


    只一句话,南山便知道,他已经恢复记忆。


    灵晔看着她,有千言万语想说,此刻却顾不得那些,摊开掌心念诀,一颗光点便在掌心出现,直接跳到了南山肩上。


    第99章


    南山察觉到什么,睁大了眼睛看着光点。


    “今日我去阴阳河巡视,瞧见了阿爹的魂灵,便带他来看看你。”灵晔轻声道,“若你愿意,我可保尸身不腐,再将魂灵封印于尸身中,他便能醒过来,继续做你的阿爹。”


    听到阿爹可以醒过来,阿尘立刻看向南山。


    南山却没什么波动:“不过是魂灵操控尸体,算什么醒过来。”


    “那也总比天人相隔好吧?”灵晔哑声道。


    他曾经也想这么保住母亲和父亲,可惜母亲的事他做不了主,父亲的躯体又过于强盛,脱离的魂魄无法驾驭,才不得已地送他们去转世。


    而孙晋不一样,他只是个凡人,躯体也弱,用这个方法留下来,除了不能吃喝不能晒太阳之外,都与常人无异,还不用再担心生老病死,南山没道理会拒绝。


    可南山偏偏就拒绝了。


    听到她再次说不用了,灵晔很不理解:“为什么?为什么不愿意?”


    南山抬眸看向他,眼底的猩红让灵晔倏然闭嘴。


    “你看看他,”南山声音哑得厉害,“看看阿爹。”


    她的声音似乎带着魔力,灵晔不受控地看向孙晋。


    凡人脆弱易老,才十几年没见,这位小老头就更加苍老了,身量也愈发消瘦,一双腿因为干了太多的农活儿,早已经有了变形的趋势,头发又乱又白,凹陷的脸颊上,还有大块大块的斑,那是年轻时晒了太多太阳导致的。


    “还记得我们在伴生石上看到的他吗?”南山的声音在灵晔耳边响起,“十几岁的少年,活泼好动,天真无忧,直到后来生下一个注定夭折的孩子……”


    灵晔喉结动了动,悲伤地看向南山。


    南山苦涩一笑:“这一世,他和阿娘为了我,已经吃了太多的苦,也该放他去过好日子了。”


    “南山……”阿尘安抚地握住她的手。


    灵晔的视线从二人交握的手上扫过,静默一瞬后才开口:“你想好了?”


    “早就想好了,”南山试图笑一笑,发现挺难的,索性就不笑了,“早在他们一日日衰老时我便想好了。”


    生死有命,她修为再高,也只能帮爹娘调养身体,却无法让他们超脱生死,所以早在很多年前,她便已经做好了送他们离开的准备。


    灵晔陷入更长久的沉默。


    “灵晔,你能帮我个忙吗?”南山问。


    灵晔打起精神:“我知道,我会送他投一个好人家。”


    “多谢。”南山点头。


    灵晔深深看了她一眼,将孙晋的魂灵收了回去。


    刘金花年纪大了,已经无力操持丧事,孙晋的丧事是南山一手操办。


    她按照村里人的规矩,一步一步地走去刘金花的娘家报丧,又以女儿的身份扶灵摔盆,将孙晋葬到了山坡上。


    孙晋下葬时,刘金花没有跟去,而是静静坐在院门口,盯着前方的小路发呆。


    丧事结束以后,阿尘先回了家,刚走上家门口的小路,便看到了孤零零的刘金花。


    他的眼泪险些涌出来,但想起三婶说过,回头路上若是流眼泪,会让亡者不安,所以强行忍住了。


    “阿娘,饿了没有?”他温声问,“我给你蒸个蛋羹好不好?”


    刘金花缓慢地低头,与他对视后开口:“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小南山呢?”


    “她在后头,马上就回来了。”阿尘解释。


    刘金花点了点头,面上不见多少悲伤,反而更关注别的:“灵晔也回来吗?”


    想起自己下山前,南山和灵晔并肩而站的画面,阿尘抿了抿唇:“我……我不知道。”


    “我以为,他们早就不来往了,没想到你阿爹离世,他竟来送了,”刘金花抬手摸摸阿尘的头,“别怕,南山不是始乱终弃的人,她不会抛下你的。”


    阿尘苦笑:“我倒宁愿她会抛下我。”


    “你说什么?”刘金花问。


    阿尘摇了摇头:“没事阿娘,我给你蒸个蛋羹吧。”


    刘金花点了点头,趁他去厨房的时候,悄悄擦了一下眼睛。


    山坡上,南山向着前来帮忙的人一一鞠躬,将所有人


    都送走后,才扭头看向灵晔。


    “什么时候恢复的记忆?”她问。


    灵晔:“两日前。”


    两日前,恰好是他来家中的时间。


    南山与他对视许久,突然无奈地笑了笑。


    灵晔也笑了:“谢谢。”


    “谢什么?”南山问。


    灵晔:“谢谢你成婚那晚,将你那段时间发生的事尽数告知。”


    谢谢她让他知道,她仍是惦记他的,只是阴差阳错,到底是没有缘分。


    南山垂着眼,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一同往山下走,聊这段时间的生活,聊彼此错过的时间,不知不觉间走到家门口,恰好与阿尘迎面遇上。


    阿尘愣了愣,下意识点了点头:“冥主。”


    灵晔沉默一瞬,也点头示意。


    这两日给孙晋办丧事,许多时候他们都是一起的,当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尘埃落定,许多情绪便一同涌了上来。


    “忙了一整日都没吃饭,我蒸了蛋羹,阿娘已经吃完睡下了,你们也吃点吧。”阿尘温声道。


    灵晔回神:“不必麻烦,我要走了。”


    “别走!”阿尘忙道。


    他语气过于急迫,灵晔和南山同时看了过去。


    “……你为了阿爹的事前前后后地忙,若是饭也不吃一口就走,我会觉得我们照顾不周。”阿尘说着,求助地看向南山。


    南山也只好看向灵晔:“留下用顿便饭再走吧。”


    灵晔的喉结滚动一圈,到底是答应了。


    阿尘笑了笑,立刻去厨房忙活了。


    家里的堂屋狭小,南山索性带着灵晔在院中坐下,两人一抬头,便可以看到在厨房忙忙碌碌的阿尘。


    “我们就这样坐着,让他一个人做饭,是不是不太好?”灵晔问。


    南山叹了声气:“你若是去帮忙,他反而不高兴。”


    灵晔不明所以。


    南山:“他啊,就是个闲不住的,不喜欢别人帮他干活儿。”


    灵晔听着她亲昵的语气,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南山,家里没盐了。”阿尘高声道。


    南山:“怎么会,我前些日子刚买了。”


    “真的没了,柜子里一包也没有。”阿尘皱眉。


    “不可能啊,我刚买了两包,你也是知道的。”南山说着,便进了厨房。


    两人一通翻箱倒柜,最后在案板下面的盒子里找到了。


    “这不是嘛。”南山举起来。


    阿尘好气又好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盐要放到柜子里,我才好找。”


    “放哪里不都一样嘛,阿尘你不要太苛责。”


    “……你总有道理。”


    “别生气啊,我下次肯定放柜子里。”


    “算了吧,下次还是我来放吧,果然就不该让你干活儿。”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像是拌嘴,又像是玩笑,灵晔静静看着他们,这几日被丧事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心脏,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丝疼痛。


    看来,他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大度。


    南山找到了盐,很快便出来了,和灵晔对视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阿尘做饭很快,天色还没暗下去,晚饭便已经出锅了。


    亲人离世的余韵还没消失,南山胃口不佳,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转身去陪阿娘了。


    阿尘目送她离开,看着房门关紧后,才朝灵晔歉意地笑笑:“对不起啊,她心情不好,才会如此。”


    “我与她认识的时间比你更久,你不用向我解释。”灵晔神色淡淡道。


    阿尘愣了愣,尴尬点头:“是。”


    灵晔看着他带了几分羞涩的眉眼,突然又有些懊悔。


    平心而论,他是不讨厌阿尘的,甚至还很感谢他,毕竟当初如果不是他将瘫痪的南山带回家,南山也不会顺利活到今日。


    可他就是忍不住,尤其是在看到他们相处的日常后,他真的忍不住。


    短暂的静默之后,灵晔还是道歉了:“对不起。”


    “没什么,你不用道歉,我都理解的。”阿尘忙道。


    又是一阵沉默。


    南山这些日子心力交瘁,今晚应该也不会再出来了,灵晔觉得自己没必要再留下了,起身便要离开。


    “我和南山成婚那日,我曾见过你。”阿尘突然开口。


    灵晔停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她去冥界找你的时候,也是我陪着去的,”阿尘拘谨地笑笑,“只是我体质阴寒,一靠近冥界便受了伤,她才将我安置在冥界入口附近的客栈里,独自一人前去寻你。”


    “你同我说这些干什么?”灵晔问。


    阿尘眼眸微动,没有说话。


    灵晔想了想,道:“你以为我是来跟你抢南山的?”


    阿尘看向他。


    “你想多了,”灵晔神色淡淡,“我没打算和你抢。”


    若今日跟南山成婚的是溪渊,是非途,又或是别的什么人,他是一定会抢的,可如今跟她成婚的,是她的救命恩人,还是照顾了她这么久的救命恩人,他是不会那样做的。


    还是那句话,他不讨厌阿尘,甚至有些感激他,毕竟如果不是他,南山今日早就是一把黄土了。


    “我不会跟你抢,而且以南山的性子,她既然选择嫁给你,那就不管我抢还是不抢,她都不会跟我走。”灵晔难得多说了几句话,便再次想要离开。


    第100章


    阿尘:“我是一只魅魔。”


    灵晔抬眸看向他,眼底没有半分惊讶。


    “果然,您是冥界之主,掌管轮回,自然看得出我的身份。”阿尘短促地笑了一声,再次抬眸看向灵晔,“那冥主可知道,魅魔寿命短暂,即便有灵力灌溉,也最多活七十余岁?”


    灵晔眼眸微动,显然也是知道的。


    阿尘苦涩一笑:“仔细算来,我也没有多少年可活了。”


    “我会帮你想办法。”灵晔沉声道。


    即便是为了南山。


    阿尘摇了摇头:“不必了,若真有办法,这世上又岂会没有长命百岁的魅魔,我与冥主说这些,并非是为了求冥主帮忙,只是希望待我离世后……冥主将南山接走,莫要让她守着这座小院独自过活。”


    灵晔定定看着他,许久才低声说了句:“不用你说,我也会的。”


    阿尘笑了,朝他郑重一拜。


    灵晔深深看了他一眼,留下一句好好照顾南山,便离开了。


    孙晋去世后,家里的氛围沉寂了一段时间,阿尘想尽办法,带着母女俩出去游玩,和她们一起去逛庙会,给她们做各式各样的好吃的,还领了些活儿在家里做,好让她们忙活起来,暂时不要去想那些忧心事。


    他这样做的成效很好,南山和刘金花脸上都多了些笑模样,只是心上属于孙晋的那个空缺,却是怎么也填补不回来了。


    有一天早上,刘金花突然不见了。


    南山放出神识找了许久,才在一座山头上找到她的身影。


    那座山离家十几里,也不知道刘金花这么大岁数了,是如何出现在那里的,南山只知道找到她时,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陌生人。


    “你长得可真好看,是哪家的姐姐呀?”刘金花问。


    南山呼吸发颤:“阿娘,我是南山啊。”


    “南山啊,你长得真好看,名字可真好听,”刘金花点头,“我的名字也好听,我叫金花,阿娘说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儿,是刘家的宝贝疙瘩,所以名字也取得最好、最富贵,你觉得好听吗?”


    南山还在怔怔地看着她。


    阿尘默默拍了拍南山的后背,上前将刘金花扶起。


    刘金花好奇地看着阿尘:“你又是谁?”


    “我叫阿尘,是南山的夫君。”阿尘温声道。


    刘金花:“你也好看,你们很般配,我阿娘也希望我能找一个你这样好看的郎君呢,可我觉得模样不重要,品性才重要,若是找个好看却不知疼人的,反而不好,你觉得呢?”


    “你说得是呢。”阿尘附和。


    南山终于回过神来,立刻给刘金花输入灵力。


    刘金花的双眼快速恢复清明,愣了半晌后问南山:“这是哪?我不是在睡觉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们觉得这边的风景不错,便悄悄将你带出来了。”南山的声音颤得厉害。


    刘金花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又乱用灵力了是吧,下次不准这样了,万一引起旁人注意可怎么好。”


    “嗯……下次不这样了。”南山点头。


    刘金花叹了声气:“算了算了,不说你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说完,还嘀咕一句,“这里怎么这么像我小时候经常去的秃鼻子山。”


    她越看越像,没等她仔细研究,阿尘突然将她背了起来。


    刘金花惊呼一声,赶紧抓住阿尘的衣领:“做什么?”


    “没事,就是突然想背背阿娘了。”阿尘笑道。


    刘金花没什么力道地打了他一下:“你怎么也变得这么调皮了。”


    “都怪南山,是她


    教坏了我。“阿尘立刻甩锅。


    难得见他这么活泼,刘金花笑得合不拢嘴。


    南山安静地跟在后面,直到刘金花趴在阿尘背上睡熟,才用灵力直接将他们带回了家。


    这一日起,刘金花的精神便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抱着南山,笑盈盈地说这是她最大的宝贝,不好的时候昏昏沉沉,一门心思想找自己的阿娘。


    可她的阿娘早在几十年前便去世了,她一遍一遍地找,最后什么也找不到。


    南山起初还用灵力强行帮她恢复清醒,可渐渐的就不这么做了,因为刘金花的身体已然衰老,根本承受不了太多的灵力。


    她的母亲,正在慢慢地离开她。


    南山有时候发疯一般想留下她,有时候看着她茫然无措找阿娘的样子,又觉得没必要。


    阿爹阿娘已经为她奉献了一生,她不能因为一己之私,便将母亲困在这具苍老疲惫的躯壳里,日复一日地忍受病痛灾厄。


    她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挣扎,几乎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


    刘金花去世前那段时间,南山没日没夜地守在她身边,阿尘也在一侧静静坐着,她守着阿娘,他便守着她。


    灵晔也来了,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并没有上前打扰,偶尔也会来到刘金花身边,陪着她说说话。


    刘金花有时候糊涂,有时候清醒,见到灵晔之后,便拉着他的手不放。


    有时候她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嘴里也经常念念有词,南山凑近了听,似乎听到一个名字,却又听不清她说的是谁。


    她去世的前一天晚上,房间里难得没人陪着,一道身影闪入,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刘金花惊醒,看到来人后笑了:“阿娘知道,你一定会来送我的。”


    “阿娘……”来人哽咽,紧紧握着她的手,“对不起,我来晚了。”


    刘金花微微摇了摇头:“没什么对不起的,阿娘知道,你肯定也有自己的苦衷,阿娘心里都明白的。”


    说完,她又笑了:“阿娘能见到你,心里已经很高兴了。”


    “阿娘真的不怨我吗?”


    刘金花看着来人漂亮的眼睛,半晌才笑了一声:“哪有父母会怪自家孩子的,阿娘还要谢谢你,谢谢你在南山没有回来的那十年里给阿娘当女儿,阿娘谢谢你。”


    来人没再说话,只是紧紧握着刘金花的手不放。


    南山出去片刻便回来了,回来时刘金花还在睡,房间里也没有别人。


    她看了一眼敞开的窗户,没有多想。


    尽管南山一直用灵力和灵药为刘金花滋补身体,可刘金花还是一日一日地不好了。


    又一个春节到来时,孙晋的单人墓变成双人墓,墓碑上也添了刘金花的名字,而丧事过后,墓碑前多了一丛小小的狐尾花。


    阿爹阿娘去世后,南山和阿尘仍然在村尾生活,灵晔也回了冥界,那以后没有再出现。


    那些疼爱南山的长辈都已经去世,玩伴也都已经年迈,村子里多了许多小辈,他们只知道村尾的南山老人很是和善,却从来不知道,南山老人也曾是活泼的少女,他们的祖父祖母,以及老辈子的先人,都曾将这位南山老人视为珍宝,小心翼翼地呵护了许多年。


    阿尘作为魅魔,本是至死都不会衰老的存在,但他仍然喜欢南山为他造出的皱纹和白发,就好像他和南山真的只是人世间一对平凡的夫妻,死后可以一起共赴黄泉,再相约来世再见。


    可惜,他是一只魅魔,所以注定要比南山早走一步。


    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那日,阿尘洗掉了脸上的幻象,换上了年轻时喜欢的衣衫,南山一睁开眼,便看到一张水嫩漂亮的脸蛋。


    “这是谁家小公子啊,怎么会出现在我的寝房里。”南山笑着将他拉到床上,自己花白的头发与他的乌发混成一团。


    她故作为难:“我这岁数,小公子可会嫌弃?”


    阿尘笑道:“南山什么岁数,阿尘都不嫌弃。”


    南山也笑,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今日怎么这般好心情?”


    阿尘定定看着她。


    南山唇角的笑意逐渐淡去。


    阿尘反而笑了:“我酿的酒已经好了,一起尝尝?”


    “大清早就喝酒?”南山反问。


    阿尘一想,也觉得不太好:“那咱们出去走走吧,晚上再喝。”


    “好。”


    南山从床上跳下去,本能地去拿自己老旧的衣衫,可刚摸到衣裳,想了想还是拐了弯,从仙人阿爹留给她的乾坤袋里取出一身漂亮衣裙。


    先前在与非途对战的时候,乾坤袋曾遗失过,灵晔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又帮她寻了回来,如今已经在她身边放了很多年了。


    她洗去脸上的幻象,换上了漂亮的衣衫,站在铜镜前时,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很漂亮。”阿尘从背后抱住她。


    南山握住他的手指:“我若也说你漂亮,你可会生气?”


    “怎么会呢。”阿尘笑道。


    若说他这几十年来最大的长进是什么,那应该就是不再讨厌自己了吧。


    南山喜欢的人,怎么可能是个讨厌的人,他时常这样告诉自己。


    南山扬起唇角,道:“你也好看。”


    阿尘在她耳垂上落下一吻,拉着她出门了。


    说是出门走走,可真走出家门,却不知该去哪里了,两人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最后决定去一趟曾经住过的那座山。


    无名的小山就在画牢山附近,即便是用灵力,也是需要花上几日的时间才能到,但南山当初离开时,便预料到总会有回来的一天,所以在那里留下了传送的阵法。


    而如今,阵法用上了。


    两人很快出现在山脚下,几十年没回来,山还是那座山,只是当初阿尘常走的路却被杂草覆盖,更远一点的地方修了石梯。


    阿尘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山,竟然有点近乡情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