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穷冬 “让你只想和我生孩子。”……
丛一怔愣地坐在原位, 捏着叉子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了一下,顺着往下滑的时候,叉子锐利的尖头猛然砸在面前的白瓷盘上, 发出了刺耳难听的一声响。
她望着他,他一如既往的泰然自若,毫无波澜。
她想要反驳, 却找不到任何可依傍的论据。
人和人的分开,到最后,好像真的只能依靠缘分尽了自圆其说,聊以慰藉。
她和Vinay, 从三年前,好像就已经不同路了。
想到这,她的心又脆生生地剧痛了一下。
她狠狠皱了下眉, 拉扯着手中的叉子, 用力地拖拽了几寸,吱嘎刺耳的噪音持续了几秒,像是在恶意破坏这温柔曼妙的夜晚。
她努力从心痛中剥离,企图不想对面的人看出她片刻的失神。扬了扬眉,凤眼里的眸光极具嘲讽和玩味。
冷笑了下, 她看着文时以, 撂下了手里的叉子, 顺带撩了一把肩上乌黑柔顺的长发。
“我和他不同路,难道和你同路?”
“不然呢?为什么我现在坐在你面前?”
文时以答得自然,口气四平八稳。
他在陈述事实。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在和喻晨曦一起参加晚宴,那时所有人都赞他们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的一对, 未来夫妇强强联手,绝对可以在京城呼风唤雨。
他将自己的婚姻看着十足的利益交换,也曾一度以为,喻晨曦就是他未来的太太。
可也不过一年的功夫,谁都不曾料到,文喻两家的婚约告吹,爷爷和父亲为他另择人选。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要面对一个哪哪都娇滴滴心里竟然还有别的男人的任性大小姐,更没想过,他要想尽办法地讨这位娇小姐的欢心,要哄着她,甚至可以说是求着她,求着她成为陪自己共度一生的人。
所以,这不是同路,是什么?
文时以说完,丛一彻底失语。
在她沉默的十几秒里,许多许多念头从她的脑中飞舞略过,杂乱无章的,肆意侵略的。那些混乱模糊又带着浓烈幸福抑或是毒药般剧痛的碎片化记忆,那些她称之为青春,称之为爱情的东西
游轮缓慢地游动着,有寒凉的风涌进来,入目是被灯火璀璨染成金色的翻滚河水和两岸叫人应接不暇,灿烂辉煌的各色堡垒。
浓郁深蓝色的夜空像是张巨大的捕梦网,游轮在一直前进,像是快要抵达世界的尽头,缓慢到像是快要凝固了一般。
最终,还是文时以先开了口。
“把头埋起来做鸵鸟,又或者佯装洒脱快乐,无论把头埋得多深,无论演得多逼真,都毫无作用。世界的发展不会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面对也没有你想的那么难。”
“你在教育我?”丛一蹙眉,有被人拆穿的不悦。
“我没有这么好为人师,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同时,希望我们都能尊重事实。”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批判和贬低什么,也没有想宣扬和标榜什么。如果不是文丛两家联姻,你就算爱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都和我没关系,我还没有闲到到处去普度众生,说教别人。我只是在做我应该要做的事,必须要做的事。比如,娶你,我做的所有努力,都只是为了做成这件事,仅此而已。”
文时以话音落下半天,丛一并没吭声,只是用一种难以描述的目光看着他。
他不怵,承接着她的目光。
既然她还不想开口,那就由他先说完。
已经到这份上了,把话摊开了,晾干了,好过磨磨唧唧,拖泥带水。
“你可以把我理解成为极致的利己主义,也可以觉得我别有心机,不择手段,我都接受。但无论如何,你的理想主义爱情梦已经化为泡影是事实,无可挽回的事实。”
最后几个字,文时以说得尤其重。
“既然如此,不如试着考虑下我提供的新思路,说不定这条路,会和你想的不太一样。”
游轮递到了河中央,短暂地停滞在满是金色碎片的水面上。
周围五光十色的建筑群像是摇晃在夜色里的水中女妖,风情,漂亮。
丛一顿了顿,微微启唇。
“那你好好给我讲讲,你说的这条路,是什么样?”
文时以欣然接受,点了点,沉默了两秒,组织了一下语言。
“新丰银行的业务遍及全球,沈家确实家大业大,但沈清宴行二,沈家这一辈该是他上头的那个哥哥沈确说了算,三年前,沈确就已经娶了温家的长女。博恒集团这两年的发展很不错,陈聿行未来倒是有可能掌管博恒,但他是什么名声什么人品,陈家内部是什么情况,你和陈家那位冉小姐走得近,应当比我更清楚。还有谁?江家的?许家的?你大概瞧不上。整个港岛,能与你丛一相配还未有婚约的,应该再找不出其他人了。”文时以说得平静,结束这一长串话,又一次做了短暂的停顿,抬手拿起桌边堆满冰块的水杯,抿了一口。
丛一没做声,她不得不承认,文时以说的没有一句废话,全部都是有理有据,正中她,甚至正中丛家人所想。
这三年,丛敏兴为她仔细挑选了一圈,不仅是港岛,殷媛瑷甚至亲自回到沪城,在圈子里私下打听过许久,只为为她寻得良人。
只可惜,不是家世不够好,就是人品名声令人堪忧,再不便是相貌学历差点意思。
殷媛瑷的原话:“一一是我头生的宝贝女儿,从小娇贵着养大,要嫁必须要嫁人中龙凤。我宝贝女儿这么漂亮,我要求多点,怎么了?”
丛一眼高于顶的基因,大概也是这么遗传来的。
不过她倒是乐于看见这样的场面,父母寻不到合适的人,她便继续肆意妄为,游戏人间。
直到今年夏天,她生日家宴的饭桌上,丛敏兴正式和她提出,丛文两家结亲。
他们为她选定了未来的丈夫。
她眼前这位,文家长子——文时以。
而到今天,直至此时此刻,对于父母为她选定文时以作为夫婿的缘由,她大概明白一二了。
他确实,和围绕在她那些风流成性,张扬高调的公子哥不太一样。
他足够冷漠,足够镇定,更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忽视一切不利因素。
可以不介意她满港岛皆知的前尘韵事,更不关心她到底心里还爱着谁。对她的一切都了解得事无巨细,却独独不在乎她是不是会对他有情。
家族需要,利益勾连,他太清楚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该担负什么责任。
只要他想,没有他不能达成的目标。
而她的性子,父母最了解。
联姻的话,如若不是这样的男人,绝镇不住她。
“继续说。”丛一不动神色。
“相比其他人,我应该是有优势的。他们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的,他们不能给你的,我也可以给你。我和你保证,嫁到文家,不会有任何人给你脸色看,我的爷爷奶奶,父母,文家的每一个长辈,包括我的弟弟妹妹们,他们都会百分百尊重你。婚后无论你是想继续住在文家,还是我们搬出去单独生活,都依你。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我在京城是什么地位,你就是什么地位,你做丛大小姐有多风光荣耀,做文太太便有加倍的风光荣耀。”
丛一思索着,有认真把文时以的话听进去。
她必须要承认,文时以话说的不留情面,直接又残酷,但句句都是事实。
他口中的这条路,她曾无比不屑,如今又不得不承认,这大概是最适合她的路。
她和Vinay已经结束了,以丛家的地位名声,丛敏兴决不可能允许她下嫁,她自己也不能接受与不匹配的男人随意组合,联姻是早晚的事。而这些能够与她相配的男人里面,文时以无论从相貌,学识,人品,能力,确实是最优选择。
与他完婚,她可以光彩照人永远骄傲一辈子,无论在港岛还是在京城都能横着走,顺便还可以好好在沈希雅和冉梦捷面前神气一番。
沉默良久,她下定了决心,决心试着谈谈,于是她开始在心里盘算起一些霸王条款。
“如果结婚,我要两场婚礼,京城一次,港岛一次,什么规格你自己掂量清楚,办得不好,丢得可也是你们文家的脸面。”
“好。”
“结婚之后,我还是想回港岛就回港岛,住多久看我心情,要你陪我回你就必须陪我回,需要你撑场面的时候绝不许缺席。当然,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就要识趣一点,不要过来惹我心烦。”见文时以答应的痛快,丛一也不客气地“恶劣”起来。
“好。”文时以几乎是没有犹豫,继续点头。
“婚后要保证我各种意义上的人身自由,我想做什么都随我心意,你不许多问,不许插手,但要非常支持我,就算别人不支持我,你也要支持我的那种,懂吗?”
“只要不是违法乱纪,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很好,我做什么不用和你知会,但你做什么要和我商量,不许私自做决定,更不能和你那个前妻再有联系!”丛一继续肆无忌惮。
“是前未婚妻。”文时以隐隐蹙了下眉,再一次纠正,听着她双标得越来越离谱的要求竟也毫无怒气和不满,只觉得又无奈又好笑,“好。”
丛一对文时以的回答基本算是满意,思索了片刻,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
“最后一点,如果我们结婚,婚后生不生孩子,什么时候生,生几个,都由我说了算,你们文家人谁也不许催,不许干涉!能做到吗?”
世家大族,豪门显贵向来看中子嗣后代,母凭子贵耍手段上位的,高龄还想着拼儿子保地位的,从小到大她在港岛见多了。
婚她暂时可以考虑结,但孩子她暂时可没想和眼前这男人生。
再说,有孩子了,离都不好离。
当然,这话她咽在了肚子里。
要是文时以知道她是抱着这种态度答应的,那还得了。
文时以做好了应答她所有要求的准备,本是平静自如地等待着她下一个要求,却被她突如其来的这句话给堵住。一时竟不知该说她胆大,还是该说她天真。
冷了一整个晚上,他忽然笑了下。
“一一,我们还没结婚,你都已经想到生孩子那一步了吗?”
角落灯光下的小提琴手在动情地演奏着《卡农》,正进行到高.潮部分,高亢紧凑的乐音回荡在整个游轮的顶层。
刚刚还盛气凌人的女人神色骤然变了变,微微张着嘴,眉心皱起,狭长的那双眼在对面男人的脸孔上停驻,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是啊,她怎么会这么自然地想到生孩子了。
她可是和这男人,连手都没牵过一次呢。
“你少在这自我感觉良好,我说的是大部分情况下的正常流程。”
心里这样想,但嘴上丛一绝不承认,重新拾起叉子,将面前那块树莓巴斯克切了一大块放进嘴里,佯装完全不在意,绝不肯露怯。
“不,正常流程应该是”
“是什么?”丛一烦躁敷衍。
“是要先领证,结婚,名正言顺地住在一起,然后合法合理地同房,才可以生孩子。”文时以笑意更深,低头错开了丛一的目光一瞬,又重新与之对视,积极地对丛一的话进行了纠正。
“文时以!”丛一拔高了音调,只觉双颊一热,摔了手里的叉子,气急败坏的模样,“我看这婚你是不想结了!”
“当然不是。”文时以不再与她玩笑,像是在哄只炸了毛准备跳起来咬人的兔子,“我答应你。”
“只要,你不和别人生。”见丛一气顺了些,文时以严肃地多补充了一句。
“那可要看你表现,看我心情。”丛一冷艳地笑了下,全然不在乎地跟着胡扯,也是在不断地试探文时以的底线。
“那我一定好好表现,让你的心情一直不错。”文时以见招拆招,很自然地接过她的话,滴水不漏,完美地做出回应。
“让你,只想和我生孩子。”
话出口,丛一无可反驳,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算是看明白了,文时以这人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看着正经的冰坨子一个,其实骨子里和那些风流成性的臭男人一样,自尊心和占有欲都强得可怕。
不过也不奇怪,他是文家继承人,多少名门贵女上赶着讨好,身居高位又大权在握,面子是要的,里子也是要的。
流水般的乐音围绕着二人,一曲《卡农》已经结束,楼下的甲板上传来猛然的欢呼声,游轮上有令人惊喜叫好的音乐表演,恣意狂欢的人们正沉浸着享受这美好多情的冬日夜晚,多瑙河两岸风光迷人眼,像是稍不留神就会坠入一场绮丽的美梦。
游轮又开始前行,壮美的金色在缓缓的后退,醉人的晚风里,丛一挑眼看去,只看见逐渐朦胧模糊的人群和天边快要融化的月亮。
好美,好温柔的夜。
这样的夜里,他是不是在与新欢檐下缠绵。
她强压抑心痛,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嘴。
他怎么样,关她何事?
她昂着头,高傲得像是只不可一世的白天鹅。
不敢再踏足的国度,故地重游狠狠痛过后,心脏照旧澎湃地跳动,这些年来魂牵梦萦的那片多瑙河旖旎风光依旧,美则美矣,可看过后终会如同过眼云烟般长眠在记忆深处,也不过如此。
什么也留不住,什么抓不到。
文时以说得对。
这些年她追求的,紧握的,都太飘渺了,太虚幻了。
一切该有个结尾,一切该有个尽头。
文时以眼瞧着漂亮妖艳的女人逐渐坠入迷惘,色茫然倦怠,他及时开口,剥去她胡乱飘飞的愁丝。
“我答应了你这么多要求,是不是也可以提一个我的要求?”
“好,不过只能提一个要求,想好再说,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丛一应声,扭过头。
“该我配合你的时候,我一定会全力配合,那么文太太应该做的事,需要履行的义务,也希望一一不要推脱。”略微停顿了下,文时以非常郑重,也非常客气地恳切说了半句,“以后,就麻烦你了。”
不像是对未来的太太,更像是对需要尊敬的合作伙伴。
准确来说,他娶妻就是在找让家族满意的合作伙伴。
丛一略微思索了下,她做好这个文太太,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助力文家,助力她未来的夫家。
一荣俱荣,文时以风光了,她自然也风光。
于她有利,也不难,她可以答应。
想着,她端起了一边的斟好红酒的高脚杯,轻轻摇晃了下,里面浓稠的暗红色液体随之打了个圈,被头顶的水晶灯照出细小的光圈。
谈的出奇的顺利,她盯着那抹红,怔愣了片刻,才惊觉自己竟然就这样,把自己嫁出去了。
好像,还可以。
她将高脚杯朝着文时以的方向微微倾斜了些,烛火灯光交杂中,她微微笑了笑。
“合作愉快。”
“未婚夫。”
折腾了这许多时日,她到底还是松口了。
意料之中,又比想得艰难。
但总归,她答应嫁他,足够了。
文时以看着面前的高脚杯,细碎的灯光坠落在红色粘稠的液体里忽闪忽闪。
他笑了笑,与她碰了下杯。
“合作愉快。”
临下游轮前,丛一去甲板上站了一会。
晚风很凉,冬日的布达佩斯像是坠入了微蓝色滤镜,幽静,深邃,仿佛看上一眼,便可以永远地,深刻地烙印在记忆里。
大概是穿的太少了,出门的时候文时以就提醒过她,可她偏要美观漂亮。这会儿站在甲板上吹风吹得久了,双手冰得厉害,在夜幕里略显单薄娇弱。
可惜此时此刻,她还顾不太上这些。
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所思所想,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站在风里,尽可能地向远看去,直到那些金黄色的光影和深邃的灰蓝融在一起,逐渐变得混乱朦胧,将她的视线彻底吞没。
她就这样答应了文时以,把自己给嫁出去了。
不久的将来,Vinay将是别人的丈夫,她也将成为别人的妻子。
成为这个,她认识才不到半个月的陌生男人的妻子。
想到这,她忽然失神笑了下,侧目看向站在一旁高大的身影。
男人眉眼冷岑,轮廓分明,不沾染半分喜怒哀乐般平静,镇定。察觉到她的目光,低下头,“冷了?”
丛一没应声,下一秒,文时以厚实的黑色大衣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再站一会下船回去吧,你刚退烧,吹太久风身体吃不消。”文时以挪开视线,将她从胡乱错杂的思绪里剥离出来。
男人脱了大衣,内里只穿了件贴身的衬衫和灰色西装马甲,领口平整得一丝不苟,双臂上扣着一对精致的皮质袖箍,整齐地贴在两侧。往前上走了半步,将丛一挡在身后,隔绝了迎面寒凉的晚风。
丛一还是没回答,低头瞥了一眼,没多想便猛然拽住了他露在外面的手。
他受过伤的左手。
然后将她冰冷的小手蜷缩进了他温热的掌心。
受过伤后,左手变得非常敏感,文时以几乎不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去碰他的伤处。
喻晨曦不行,文紫嘉不行,哪怕是家里最亲近的长辈也不行。
但与喻晨曦不同,丛一握住他之前从不会问他可不可以。
只要她想,她就要立刻握住。
难受的异样感,文时以狠狠皱了下眉,不得已侧目去看她,不带半分玩笑地开口:“不要握我的左手。”
“为什么?我和你都要结婚了,你的手我不能握?以后我和你参加活动,出现在公众面前,难道要各走两边吗?我主动带你先熟悉下,你还不高兴了?”丛一满不在意,一连串的发问毫不客气。
她其实就是想要暖个手,站在哪边都无所谓。但被文时以这样说,她偏叛逆着就不顺从,应是犯忌。
“没有不高兴,我只是不喜欢别人碰我左手,你可以到我右边来,握右手。”文时以耐着性子解释。
“可我就想要握左手。”丛一回嘴,蛮横又不讲道理,一副全然理所当然的模样,“我都答应试着习惯结婚之后和你去京城生活了,文先生,这么点小事,你也习惯习惯。”
文时以不想同她争执,抚平眉心,努力忍耐着这种不适,什么也没再说,将她冰冷的手包在了掌心,微微用力,专心帮她暖着。
“这还差不多。”丛一感受到了他细微的动作幅度,微微抬了抬下巴,没再说什么,像是满意了。
她一直喜欢站在别人的左边。
因为心脏在左边,不管是谁,她都习惯站在离心脏更近的一侧。
文时以早晚得适应,不如就现在。
第一次牵手,第一次稍亲近的接触,流畅又自然。
丛一不是那种扭捏的女人,文时以也不是什么毛头小子,刻在骨子里的修养根深蒂固,以及在这个圈层里里大部分时候都需要做表明功夫的繁杂社交需要,伪装和客套是他们必备的技能,也是基本的修养。
原本文时以还以为丛一需要时间进入角色,没想到是他多虑了。
她比他想的更娇贵难哄,也更坦荡冷漠。
只要不提及旧爱,任何事于她而言似乎都无关紧要。
娇俏的女人此刻披着他的大衣,乖顺地站在他身侧,像是已经极其适应未来文太太的这个身份。
“走吧,太冷了。”
丛一伸手拢了拢大衣的领口,也不像太难为文时以。毕竟这是深冬,他一个大活人若是真因为把大衣给她而冻病了,异国他乡她还要照顾他,麻烦得紧。
回去的路上,丛一拿着手机,开始不安分地给她远在京城的闺蜜罗意璇打电话。
两人相识于英国,又是爱大的同级校友,一个公寓的上下楼邻居,大学几年玩在一起,学在一起,就连喝酒蹦迪调戏男人也要在一起,自然关系好的没话说。
这样的关系一直维持到她们毕业,二人各自回了京城和港岛,才见得没那么频繁。加上回国后丛一一直沉浸在与Vinay分开的打击中,罗意璇这边家里突遭变故又火速与谈家掌权人闪婚。
两人各有各的忙,联系自然跟着少了些,但在心里,都始终默认对方是以极重要的好朋友身份存在彼此的社交圈里,其中心地位基本无人可撼动。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眼瞅着她就要嫁到京城去了。人生地不熟的,罗意璇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必须要马上立刻通知这个女人。
盲音响了半天,丛一的耐心不多,不满地嘟囔,“怎么还不接我电话。”
“太晚了,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可能休息了。”文时以代替解释。
“不可能,她什么作息我还不知道嘛,上学的时候我们一起的去喝酒瞧男人的时候,多晚没熬过?”丛一毫不避讳。
“好看吗?”文时以略有些无动于衷,非常中肯真诚地问了一句。
“什么好不好看?”丛一正低头盯着手机屏幕,一心琢磨着罗意璇为什么不接电话,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刚才说的,那些男人?”
“还真”
提起这些,丛一来了兴致,话到嘴边,刚想好好和文时以说上一番,电话却在这个时候通了。
“你怎么才接电话啊!”
“大小姐,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快零点了,我不要睡觉的吗?”
“这个点睡觉?怎么,回国结个婚,你从良了?”
“丛一你胡说八道什么!”
手机开了免提丢在床头,罗意璇正被谈裕压在身下上下其手,赶紧挣扎着拿起手机,想要捂住话筒却被谈裕给拦下,然后在她惊恐和威慑的注视下,猛地用力了两下,她实在没抗住,叫出了声。
“啊嗯”
不巧的是,这边丛一也开的是公放,声音从手机里传来,丛一愣了半刻,瞬间炸毛。
“罗意璇!你干什么呢?”
“我”罗意璇根本腾不出一点精神,完全迷失在谈裕的温柔乡里,拿着手机的手也松了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谈裕挂断了电话。
“喂?喂!”丛一盯着手机屏幕,气急败坏了两秒,讲手机随手丢在座椅上,完全忘记了身边男人的存在。
文时以听完了姐妹俩不太愉快的一通电话,看了一眼被她丢在一旁的手机,主动拿起来帮她放好在手边,很贴心地安慰了一句:“没关系,可以明天再打。”
“我在这给她打电话,她在那边睡男人?”丛一不满,忽然扭过头看向文时以发牢骚。
“明明是你大晚上打扰了人家的好事。”文时以略微挑了下眉,非常公道地讲了一句。
“你到底是谁未婚夫!”丛一完全进入角色,耍了下脾气。
“做你未婚夫就得不讲道理?”文时以不气,好整以暇般看着身侧气鼓鼓的女人,口气像是在同难讲道理的小孩随意玩笑,“她才和谈裕结婚不到一年,人家夫妻俩浓情蜜意大晚上不做这事,难道等着你打电话?”
“结婚了晚上就一定要经常做这事吗?没点节制!”丛一被气得口不择言。
她的话音落下后,车内安静了好久。
文时以坐在她旁边,灰蓝色的眸子始终没从她身上挪开,意味深长,又欲言又止,最终非常恳切又不带半点怀疑地开口。
“不然呢?两人都结婚了的话,不可以经常做这件事吗?”
神气的女人愣神了一瞬,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文时以这话,怎么感觉不像是在说谈裕和罗意璇,更像是一板一眼说给她这个未婚妻听的。
这可比她刚刚主动将手塞进他掌心取暖,来得更直接霸道,也更让人无可辩驳。
双颊微微泛起热意,丛一的眉心隐隐跳了下。
“刚才你的话还没说完,到底好不好看?哪好看呢?具体怎么好看呢?”文时以见丛一不说话,又展开了新的问题,虚心“问教”。
“好看!脸好看,身材好看,那些男人看起来体力也很不错的样子。”丛一满不在意地笑了笑。
“看起来?”文时以不为所动,微微点了点头,“这种事,看看不太出来吧,应该需要亲身实践。”
亲身实践?
说得挺有道理的。
丛一赞同地点了下头,“这倒是。”
瞧着他这副情态丛一心里略有些震惊差异,但面子上没表现出来,只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一眼,审视的目光凝结在他身上,沉默着思量了一会儿。
很少有男人可以把这种露骨的“下流”话说得不那么“下流”,文时以镇定的神色,差点叫丛一以为,他是在说什么很要紧的正经事。瞧着他看起来一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相,接起这种话题竟是这般面不改色。
丛一觉得有意思,挑着红唇,轻笑了下没再接下去。
玩笑也开过了,“下流”话也说完了,文时以点到为止,重新聊回正题。
“过两天飞回伦敦,后面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过来了,要不直接见下我妈妈,可能要小住几天,你方便吗?”
“你亲妈?”
“嗯。”
“见呗。”丛一一手撑在车沿边,伸着食指抵在太阳穴边,漫不经心地点头“但我事先声明,见面吃饭都没问题,基本的礼仪我也有数,但要我在长辈面前夹起尾巴做乖乖女我可不行,以后跟你回京城也是。刚才吃饭的时候忘说了,现在补上。”
“你什么时候都不用夹起尾巴。”文时以笑了笑,回了一句,“有我在,你就算尾巴翘到天上去,也没人敢说什么。”
“这还差不多。”丛一算是满意,放下手,好整以暇,“行,说说吧。”
“说什么?”
“说说你的亲妈啊,身份,喜好,禁忌,现在的家庭情况。”丛一不以为然,“你把我查了个底朝天,我可没有。”
这一次,文时以没有回答,沉默着盯着自己腕上的表,眼见着秒针走动,思绪抽离,有些许跑神。
也不是不想回答,只是不知道该答什么。
别说丛一,就连他也已经有几年不见自己这位亲生母亲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他二十八岁那年生日前夕,他恰巧到伦敦出差,路过她的庄园时匆匆见了一面,都没留宿一晚那种。
“你怎么又在和我讲话的时候跑神?”丛一不满意。
“没有跑神,我在想怎么回答你。”文时以真诚应答。
“又不是陌生人,说自己亲妈有什么好想的。”
丛一不晓文家的真实情况,随口一说,无意猜中文时以某些隐晦的痛处。
车窗外是冷寂消沉的穷冬街景,文时以的目光短暂地向外投去又很快收回来,再看向丛一时,又是神色如常,不动如山。
“别急,我们日子还长,往后慢慢会说给一一听。”
“爱说不说。”丛一嘟囔了半句。
这一次对于文时以叫她小名的行为,她并没有再生气地拒绝,也没像头几次般跳脚得厉害,倒像是有点习惯接受了的样子,连她自己没意识到。
但文时以察觉到了。
不同于伦敦冬夜的沉寂肃杀,布达佩斯有着更旺盛的生命力,有着深邃得令人着迷的蓝调光景。望不到尽头的金色多瑙河潮涌着翻滚,流经到好像没有尽头的远方,哪怕只是望去,也会勾起记忆力里许多纷乱陈杂的碎片。
这样浪漫的一座城,第一次来,竟然是同这个她还不太熟便已然确定要成为她丈夫的人。
想到这丛一心理还是略微不痛快,重新侧过头看着身边垂眸凝神的男人。
车内灯光幽微,看得并不真切,只能模糊着瞧见他硬挺的轮廓。
同她接触过的男人都不太一样,他身上虽也有着顶级家世下用金钱和权利堆砌雕琢出来的矜贵傲气,但又和那些只知道泡妹装门面的富家子弟不大相同。
大概是从小被当作未来掌权人培养,文时以无论是举手投足,还是说话做事都给人一种淡淡的,不容置喙的压迫感,就算同她说话时的口气一直是极温柔礼貌的,也会让人莫名觉得冰冷,疏离。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如同月光下无垠的深海,明明是那么漂亮深邃,却看不到任何真切的情绪涌动,只能依稀捕捉到晦暗不明的眸光,令人忌惮又无端的有些恐惧。
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文时以从刚刚有关母亲的话题里抽神回来,对上了丛一漂亮的凤眼,并不说话,安静又绅士地在等她先开口。
“刚才还忘了告诉你,我这人脾气不太好,你要也是的话,以后最好收一收。”丛一直言,双臂抱在胸前,微微挑了挑眉。
“还好。”
“什么还好?”
“你的脾气,还好。”
文时以倒没觉得丛一脾气多差,在他眼里,比起脾气差,娇纵这个形容词更适合她一点。明目张胆的双标,也不是很讲道理,可却偏偏不会让人觉得讨厌,反而有想要顺从她的欲望。
这大概就是港媒口中,她这颗港岛“明珠”最大的人格魅力,任性得可爱,娇纵得理直气壮。
“你别岔开话题,我在说你,你的脾气收一收。”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我应该没凶过你吧?”文时以微皱了下眉心,实在是理解不了丛一的逻辑,“既然没凶过你,脾气收一收的要求从何而来?”
车子稳当地停在了酒店的大门口,金碧辉煌的冰冷门头正中央悬着一颗雕琢精致的白色雄狮,晚风骤然刮起,带起了地上积压的,干枯得发槁的落叶,像寒冷的冬日里挣扎着奄奄一息的蝴蝶一般悠悠然地重新落回地面。
丛一半倚靠在车边,还在消化和思索文时以的话,眼前忽然闪过模糊的阴影,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上的安全带弹了回去。
她抬眼对上了文时以猛然凑近的灰蓝色双眸,被他笼罩在目光之下,心跳骤然飚了上去。
和飞机上意外的那次靠近完全不同。
她能明显感觉到他气场的变化,从礼貌克制到此时此刻的,一种难以形容的强势。
陡然缩进的距离让浓烈馥郁的花香气更容易进入鼻腔,文时以本是好心想帮她解开安全带,结果囿于她的香水气之间,乱了心绪。
撞上她丹凤眼的那一瞬,有些失神迷乱。
温热的呼吸落在彼此的皮肤上,短暂的对视里,他们总是这样沉默又平静。
“还是说,你怕我?”
第14章 穷冬 出来卖
文时以的声音压得很低, 却没有顺势凑得更近,盯着身下的人,等着她开口。
良久, 丛一微微笑了下。意料之外的没有生气,忽然摊开双臂精准地抱住了文时以的脖子吗,十指交叠着轻轻摸了下他颈后敏感的皮肤, 剪水双眸里流转着几分恣意俏皮,像是玩笑般的嘲弄,又像是温柔地调情。
“你觉得呢?”
说完,丛一撒开了双臂, 滑泥鳅般从文时以身下躲闪开,侧过身一把推开了车门。
车内还残留着馥郁浓重的香水气,车门敞开, 迎面凉风袭来, 穷冬将至,好不冷冽。
文时以眼瞧着娇俏靓丽的倩影从眼前溜走,朝着璀璨金亮的门头迈上台阶,身上还披着他的大衣。
他无意识地微微点了点头,心里隐隐存在的那一丝担忧也烟消云散了。
倘若她能一直把旧爱心伤都掩藏好, 像刚刚那般装作随性洒脱的游戏态度, 日后这场婚姻也不至于太难看。
他能容忍她继续娇纵, 也能容忍她阴晴不定,甚至可以允许她心里惦念着别的男人,但面子上大家要相敬如宾,尽职尽责。
这便已是他期待的,最好的婚姻了。
他什么都能给,什么都给得起, 除了爱。
恰巧,她什么都要,单单不需要他的爱。
在电梯门口,丛一等了文时以片刻,然后两人同一部电梯回了房间。
“要我陪你吗?”文时以很自觉地询问。
“陪我什么?”丛一今日不想领情。
“今晚不听故事了?”
“你故事讲得不好,不想听了。”
“好,那早点休息,晚安。”
文时以问完该问的,确认自己尽到义务便欲离开,却被丛一抢了先。
“但我想看个电影了,过来陪我吧。”说着,丛一推开了门,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满吊顶的精致灯盏伴随着人影闪过一盏盏亮起来,灰黑死寂的套房瞬间有了生气。
丛一将文时以的大衣脱下来随手丢在沙发上,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转身的瞬间轻轻拽了下搭在左肩膀上的蕾丝发带,海藻般长发顺势倾斜而下,如同浓密滑顺的黑色丝绸。
“你先选个片子吧,我去洗澡。”
文时以站在客厅,不做声算是答应。
等到丛一卸了妆洗过澡,披着浴袍端着红酒杯才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小时后了。
被她随意丢在沙发上的大衣被悬挂进衣橱,刚刚被她踢掉的高跟鞋也已不见,偌大的客厅,玻璃茶几上放着一只精致的盘子,盘里装着新鲜的草莓和颗颗红得发紫的车厘子。那是丛一最喜爱的两种水果。
文时以坐在沙发上的一侧,膝上还放着笔记本电脑,正专注地看着屏幕里的文件。
丛一站在从浴室通往客厅的玄关处远远瞧着灯光下眉目沉静的男人,迟疑了半刻,朝着他走去。
“洗好了。”文时以瞧见丛一出来,合上了电脑放在身侧,“太晚了,不适宜再吃太甜的东西了,帮你叫了水果,少吃一点。”
“怎么不选片子?”丛一坐下,放下手里的酒杯,捻了颗草莓送到嘴边。
“你来选吧。”
丛一也不谦让,只可惜选来选去半天也没看到什么想看的。
“电影没什么想看的,英剧可以吗?”
“好。”
得到肯定回复后,丛一很快选定。
客厅的灯光被调暗了几度,暖黄的色调让人有些昏昏欲睡。片头音乐环绕在整个屋内,屏幕上渐显出英文字幕。
“By order of the Peaky Blinders.”(剃刀党)
“我上学的时候,才出到第四季,现在都第六季了。”丛一将那颗被吃掉尖尖的草莓丢进垃圾桶,继而依靠在沙发上,“你应该看过吧?”
“嗯,Peaky Blinders(浴血黑.帮)。”文时以点头,视线凝结在屏幕上,“怎么忽然想起看这部剧了?”
丛一晃动着手中的酒杯,垂着眼睫思索了几秒,仰面看向文时以,“我挺喜欢这部剧的。”
文时以认同地点头。
“我觉得,你应该也很喜欢这部剧。”
见文时以没说话,丛一补了这样一句,顺势将裸露在暖空气中的纤细双腿收到沙发上,胳膊半拄在扶手边,目光从文时以身上移开。
“为什么这么说?”文时以平静地略点了点头。
“第六季的开头和我想的差不多,你看,是Aunt Polly(波莉婶婶)的葬礼。”丛一没有回答文时以的问题,直接转了话题,自顾自地随便念叨了一句剧情。
屋内燃着雪松香,壁炉里是熊熊燃烧着的红色火焰,穷冬深夜里,屏幕上正播放着悲伤的黑色葬礼。窗外寒风呼啸凌冽,如泣如诉般叫人听了莫名心颤,冬天里总归是有种惨烈的寂寥感。
这句话之后,两人都没再开口。
说是在专心看剧也并不准确,期间丛一的手机响过几次,她拿起来凝神看了许久。
明明是她嚷着要人陪,现下又分心走神,换作是别的二代公子哥早就不满,偏文时以就算察觉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仅在她抬起头看他的时候,很贴心地解释了下某段因她分神而错过的剧情。
“前面几季你都看过的了吧?要不互相来猜一猜我们最喜欢的台词?”丛一睇了一眼文时以,捏着手机,悠悠然地开口。
“最喜欢的一句吗?”文时以回应她的话,“那还真是不好猜,毕竟六季播下来有那么多经典台词。”
“那我们一人三次机会,比一比,看谁先猜中喽。”
文时以点头,随着她的性子答应下来。
也没多想便直接开口,一开口便照旧毫不客气地直抵丛一的痛处。
“The past is past,the past is not my concern,the future is no longer my concern others(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不关心过去,也不再关心未来).”
“文时以,是让你猜我喜欢的台词,不是让你用台词教育我。”丛一挑眉,神色未变,只是看向文时以的目光降了些温度,略带了警示的意味。
文时以没恼,像是早就料到丛一的反应般,回望着一边懒散倚靠着在沙发一角的丛一,慢吞吞地用了他的第二次机会,“So,the past is not the past(所以啊,往事依旧).”
丛一的心颤了下。
她知道了,文时以的第一句不过是铺垫,第二句才是他想要猜的台词。
而她这般反应也恰恰好印证了这第二句台词于她而言的正确性。
是,他没猜错。
剧里所有人都劝Tommy放下往事,忘记Grace,就如同她在港岛的每一个亲朋好友,都曾无数次地对她说,叫她忘记Vinay,然后往前看。
可尽管她拼命向所有人证明着自己很好,割腕失败后也不再向任何人吐露那种难以言表的心痛,装得天衣无缝,但内心深处却从来没真正的释怀和放下过。
是以,确是往事依旧。
“好,你用了两次机会。”丛一缓过神,不肯再露怯,欣然接受。
“如果我用的机会比你少,算我赢?有什么奖励吗?”
“没有。”丛一摇头,顿了几秒,坐起身,又扫了两眼手机屏幕,将乌黑长发捧在一侧,微微抬了下下巴,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因为我会一次就猜中。”
“好,那一一说说看。”
“Everybodys a whore, We just sell different parts of ourselves(我们每个人都是出来卖的,只是出卖的东西不相同罢了).”
温柔的伦敦腔回响在客厅,话音落在地上后,是长久的对视和沉默。
从文时以那双微有波动的蓝眸里,丛一知道,她猜对了。
只用了一次机会。
文时以静静凝视着眼前卸了妆却依旧俏丽非凡的女人,平静无澜的神色下是隐秘的思忖和完全意料之外的诧异。
丛一一次便猜中,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见文时以不语,丛一直起身,将手中的手机丢在茶几上,顺势起身重新拿起酒杯。
手机屏还亮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事无巨细地介绍着一个人——文时以。
刚刚看剧时的神游并非是她有意分神在玩手机,而是收到了罗意璇发来的资料。回来的路上,她大晚上急吼吼地坏人好事也不单单为了叙旧。
她难得求谁,好不容易张一次口,罗意璇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和谈裕匆忙搞完了一次,便赶紧爬起来,在谈裕极度不满的注视下赶紧把能找到的资料全都一股脑塞给了她。
“你把我查了个底朝天,礼尚往来,我好好了解你一下,不过分吧?”
“当然。只是这资料未必全,从一开始我就说过,你需要的话,我亲自整理好,给你送到深水湾。”文时以坦然应下。
“不麻烦你。”丛一将杯中酒饮尽。
醇香的酒气在口腔里回溯激荡,待到那种刺激在舌尖的味觉因子上逐渐消失,她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然后在转身的一瞬突然跨坐在了文时以腿间。
大概是动作太大,松垮垮的浴袍往下滑落了几寸,黑发掩映下露出了圆润白嫩的肩头。纤长的手指轻轻盖住了男人的脸颊,粘着水钻的尖锐指甲滑过皮肤微微发凉,长发从肩头滑落下来,背着光,那张俏丽的脸美得有些不真实。
“文时以,我知道你在乎什么,需要什么。你不喜欢我,想娶的也不是我,你想娶的只是丛家的女儿。倘若蓉儿再大几岁,或许这婚事也落不到我头上,对吧?”
他们第一次这般亲昵,又是丛一主动,文时以虽知她脾性却实在难琢磨她底线在哪,又怕她会摔下去,便也不敢动,伸手虚扶了一把她的腰。
“嗯,然后呢?”
“你别多想,我既答应了嫁给你,便不会轻易反悔。我只是在告诉你”丛一凑得更近了一些,别过脸,在文时以的耳边,“在你观察我的时候,我也在观察你,别太自以为是。”
“别总是试探我,考究我,判断我。”
身体乳浓重的山茶花香在鼻尖作祟,文时以的耳畔回荡着丛一温柔的低语。
他懂了她的意思。
看剧不是重点,猜台词也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在示威,是在告诉他,她可不是能被他轻易看透然后任意揉搓捏扁的恋爱脑大小姐。了解和看清彼此的过程不是他主宰的单机游戏,而是双向交底的过程。
他文时以出卖自己的心和婚姻为的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丛一一清二楚。
“台词里说的没错,大家都是出来卖的,你我也是,既然都出来卖了,就卖的值当一些。我查过了,文家对ABV有绝对话语权,控股超过74%,而这74%里你一个人就占了31%。”
文时以不动声色地认真听着,对丛一接下来要说的话倒是多了几分期待。
“你不用紧张,我不要你们家的股份,也不会霸占集团内部的任何职位,但ABV以及旗下所有子公司的年利润,你作为最大的个人股东能获得所有分红,我要一半,直接折成海外资产,记在我名下。”丛一直白地说出目的,并不想绕什么弯子。
丛一紧盯着他,一字一句将自己的要求说得明明白。
“好。”
文时以很快应下,没有半点犹豫,完全没囿于丛一的狮子大开口。
他倒是不觉得丛一的要求过分,只觉得有些不解,有些惊讶,还参杂了几分无奈。
惊讶于丛一口中的也在观察自己,并且真的从某种层面上看到了他的底色,无奈不解于就算看到了他的底色也可以坦诚一些,直言告诉他,没必要又是看剧又是猜台词,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来“警告”他。
这不像是即将成婚的夫妻,更像是剑拔弩张,互相猜忌又互相制约的对手。
“每年一半的分红,可不是个小数目,你不再考虑下?”丛一讶异。
“一一以后是我的妻子,既然是夫妻,我的便是你的,放在谁名下,是海内还是海外,都是小事,随你心意就好。”文时以稳妥回答,没有犹豫,倒是生出几分情真意切。
文时以一定要娶她,所以她的任何要求,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他大概率都会给一个商量的余地的,这一点丛一心里有数。
只是她以为,他这样事事以家族利益为先又极度冷漠现实的人,肯定要与她讨价还价一番,所以才一开口便说要一半给双方都留有可交涉的余地,没想到他竟然以一句以“我们会是夫妻”便轻飘飘的答应和揭过。
这一半听起来虽很公平,但ABV集团的背后是整个文家,就算文家人各有各的股份,这31%全部归属于他一人。
可世家大族,无论是大宗资产还是现金流,岂能是全由个人意志随意支配,大多都是要流经家族办公室并代为管理的。丛家是如此,文家应该也不会例外。
他自己都未必能实打实拿到一半,更别提许诺给丛一一半。
港岛上恨嫁的女人她见多了,瞧着文时以这样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又恨娶的,她还是第一见。
这男人该不会除了伤了手之外,还有别的什么隐疾吧?
那他今晚在车上,怎么还敢那么泰然自若地放肆胡言!
“你不会”
“不会什么?”
在文时以凝视的目光下,丛一把不太行三个字给彻底咽回去。
心里打量着,反正也未必会同他上床,钱更重要。
“你可想好了?给了我一半,你怎么和你家里人交代,往家族办公室交的钱该怎么办?”丛一转了话题,反复确认。
文时以听了她的话,看着她一脸认真般的模样,忽然觉得可爱,伸手摸了摸微红的脸颊,笑了笑。
那是丛一第一次从他灰蓝色冰河般的双眸里看见真切的笑意。
不是平常那种掌握全局,又难以捕捉和琢磨的笑。
“所以一一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要我所有股份分红的一半呢?”
像是察觉到了丛一的心思,搭在纤软腰肢上的大手陡然用力,他不费力地将还在思忖狐疑的人儿揽进了怀里。丛一没设防,被他一下扣在胸膛前,双臂拄在他坚硬的肌肉上,脑子顿时一片空白没反应过来。
“我在你眼里这么没用吗?是个只能倚靠家族集团分红,没半点能力和其他投资的草包?”
迟迟等不到回答,文时以又轻拍了下怀中人的腰肢像是在催促。
“你怎么样管我什么事!”丛一从怔愣中脱身,想要挣扎,文时以却不许。
可是她主动坐过来的,既然坐下来了,就没有轻易下去的道理。
“你大可以放心,就算你想要100%的分红我也负担得起。要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到,今晚在游轮上我岂敢和你夸下如此海口。”
他答完她的话,望着她,目光迟迟未从她身上移开。从她精致的眼睫描摹到挺巧的鼻梁,最后停驻在她微薄的唇瓣上。
可能是因为刚刚吃了草莓的缘故,她的唇沾染上了红色的汁水,看起来分外晶莹漂亮。
她生得白,与唇间红映衬相得益彰。
他不自觉抬手,反复摩挲了下她的脸颊,而后修长的指头轻轻覆盖在那抹红上。
有淡淡的潮湿和温热。
第15章 穷冬 属狗,且爱咬人
他的指尖儿滚烫, 拂过她娇嫩的面颊时,带起一片心间旖旎。
她忘却了挣扎,茫然又乖巧地跨坐在他腿上, 红唇微微张着,紧贴着他的手指,严丝合缝。
灯火昏暗, 电视屏幕上还在播放着谢尔比家族正遭遇的新危机与新挑战,偶尔蹦出的fucking叫人听了格外亲切熟悉,印证着这部剧的基调仍然如同九年前一样从未变更,就像这历经岁月洗礼却岿然不动的日不落帝国一般。
“港岛”最璀璨的明珠, 果然是所言非虚。
她的五官实在是过于精致,像是被造物主尤其偏爱仔细认真雕琢过。他揽着她的腰,不受控制般一下又一下轻轻地碰着她的唇。
直至末了, 他又像是失神般很轻很轻地唤了一声她名字。
“一一。”
沉寂的数十秒里, 丛一的大脑空白一片。
文时以扶在她腰间的手,碰触在她唇边的拇指,明明都不算太过界,更算不得什么温存,却让相去甚远的尾椎骨甚至是双.腿.间有隐约的麻酥酥的感觉。
一种, 不可控的生理反应。
而这种异样的反应刺激了她内心某处隐晦, 她从迷离中抽脱, 低头狠狠咬在唇边漂亮修长的手上。
用了不小的力气,直至淡淡的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她才松口。
与此同时,她听见了胯.下男人的闷哼声。
一小排清晰的牙印儿落在虎口和拇连接处,印记最深的地方渗着小颗粒的血珠。
痛觉让文时以从嫌少且短暂的游神中醒神过来,他瞧着腿上牙尖嘴利的女人, 微微抬了下眉毛。
“你到底是属兔子的还是属狗的?”
“谁让你不经过我同意就碰我的嘴巴?文先生,兔子急了也咬人的。”
丛一将长发拨开,从文时以腿上下来,俯身重新捞起酒杯递给文时以,“给你个赔罪的机会,帮我倒杯酒吧。”
文时以欣然接受她的要求,接过了丛一的酒杯,转身去酒柜为她又斟了半杯。
丛一接过酒杯,一边盯着浓稠的红色液体出神,一边懒散地拨通了服务电话。
不一会儿,套房管家带了医药箱过来,并仔细询问是否需要医疗服务。
文时以回绝,等着管家离开,他刚想自己动手,丛一撂下了杯子,替他拆开了棉签袋和碘伏。
她自然地抬起他刚被她咬过的左手。
她是知道的,他最不喜欢别人碰的左手。
屋内灯光不太亮,但依然可以依稀看见减压绷带边缘处,那一片旧日火场中留下的伤疤,可以想象到,应该不太好看。
“我自己来。”
被她盯着看,文时以难得的不自在,欲抽回手,丛一不许。
“文先生,我们要结婚了,你能一辈子不让我看吗?”
她不再直呼他大名,像刚刚一样用了非常正式的称呼。
她攥着他的手,手心有温热的触感在两人皮肤之间传递。
沾着碘伏的棉签小心地擦拭掉了齿印边上的血珠儿,也就是简单处理了下。
文时以盯着她的动作,努力适应了她凝视自己左手的目光。
药也上完了,但丛一却还是没有松手。
像是料定了文时以不会拒绝一样,她的胆子更大了,竟伸手想要摘掉他的减压绷带。
只是,刚触摸到滑溜溜的绷带表面,就被文时以拽住了手,极力制止。
丛一感受到了他的力气,抬眼看向他时,她分明从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看见了疏离甚至警示的意味。
他拽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想要拆掉减压绷带的动作。
她下意识地挣扎,却拗不过他的力气,被他带着往后退到桌边。
眼看着就要撞上桌角,文时以先一步伸手捂住了尖锐的棱角,避免了她磕碰受伤。
大概是挣扎的力气太大,丛一没及时站稳脚有点失去中心,但被文时以拽着手腕倒也不至于摔倒。
待到站稳之后,文时以松开了桌角,扶住了她的腰。
两相无声对峙,是文时以先开的口。
“不是不给你看,再给我点时间。”
音调不高,也不凶,但绝不是商量的口吻。
他依然不接受任何人碰他左手的伤处。
丛一听清,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别过脸一把推开他。没继续在客厅停留,径直回了卧室。
若是换别的男人这样,她早就发火了。
但不知为什么,面对文时以,她被迫着只能无动于衷。
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明明他说话的时候口气都很温和,也不会发什么狠话,可就是他这一副不动如山,冷漠自持的样子,让她不太敢再挑战他的底线。
他今晚问她,是不是怕他。
好像有那么一点点。
一点点而已。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碘酒味,文时以低头看了一眼拇指处仍明显的牙齿印儿,无声地沉默好一会儿。
他是个边界感很强的人,哪怕是对最亲近的人也一样。
爷爷奶奶很疼爱他,弟弟妹妹们很依赖敬重他,但尽管如此,文家人无论是谁,也不敢轻易触碰他的边界线。
而丛一似乎总是试图想要踩这根红线,这让他有点头疼。
将医药箱收拾好,关了电视,文时以守礼地离开丛一的房间。
照例在睡前处理了一圈工作,还开了个很简短的电话会。
原本是定的一早飞回伦敦的行程,因为丛一没起来,愣是拖到了黄昏。
文时以平日里最讨厌被打乱计划,这一点集团内人人皆知,所以无论大会小会,只要是有文时以出席,无人敢迟到缺席。
所以当丛一慢条斯理地坐在酒店餐厅吃着下午茶,文时以全程耐心坐陪并且完全没有一丝不悦时,连跟了他这么多年的乔湛都惊掉了下巴。
“看见没?邱叔,这算不算是一物降一物?”乔湛坐在不远处,和司机闲聊。
“嗯,这位港岛的丛小姐和喻小姐完全不一样。”邱叔中肯地说了句。
餐厅人并不多,今日太阳又格外的好,阳光顺着棕色的木质边框落地窗照射进细致雕琢的欧式雕花墙壁上,暖融融,热烘烘的。
西北角被紫色圣罗兰簇拥着的三角钢琴上有人在演奏着舒缓悦耳的曲目,空气里弥漫着淡花香和糕点咖啡混杂的甜味。
这样的阳光,这样的午后,叫人格外舒服。
丛一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心满意足地喝完手中的热卡布奇诺,抬眼看向文时以,示意可以启程。
冬日里的狂风吹动着丛一散落的柔顺长发,登机后,她眼看着地面的高楼大厦渐渐隐入云烟,鳞次栉比的建筑群慢慢下坠进云海,直至消失不见。
蓝色的多瑙河,灿烂辉煌的两岸金色宫殿,宛如童话版的一切地填充进了她心里的某处空缺,然后又渐渐地从她身体里完整地剥离,退远开。
舷窗外软绵的云朵缓缓地搅动着,如她死水一般的心情完全不同。
她嫌少安静凝神,被文时以捕捉到,思量了几秒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们落地的时候,天应该已经黑了,先休息一晚,明早再去拜访,可以吗?”
“嗯。”丛一没回头,应了声。
“关于我妈妈”文时以整理思绪,准备回答她昨晚的问题。
“你妈妈,以前的文太太,伊利斯老公爵的独生爱女,二十一岁为爱嫁到中国,和你爸爸,文家第三代话事人文兆锡举办了震惊海内外的世纪婚礼,婚后第二年便生下了你。四年后,因为文化差异和两大家族的敏感身份,在双方父母的极力反对下,二人离婚,你妈妈回到英国,并在两年后与边缘王室成员联姻并又生下一儿一女,前年继承了老公爵的爵位,现在应该是住在伊斯顿庄园?”丛一稍微停思索了一下,替文时以把想说的话都给说完了。
她向来记性很好,看过的资料基本可以做到过目不忘,现在不过是机械又不出差错地又和文时以背了一遍罢了。
“没错吧?”
“嗯,没错。”
“也就是说,在英国你还有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喽。”
“嗯。”
“确实够复杂的。”
其实,虽说是名义上的血亲,但文时以几乎没有见过她们。
不见自然也就不亲,比不得文家下面三个弟弟妹妹是他照顾着长大,长兄如父这话简直是为文时以量身定做的。
“晚上想吃什么?”文时以着意跳过这个话题。
“你看着安排吧。”丛一没什么兴致,戴上眼罩,扯过来一边的毛毯盖在身上不再说话。
文时以眼看着她又准备睡下,不再打扰。
认识丛一他才算见识到,原来人一天竟然可以睡这么久。她明明中午才起来,不过就是吃个午饭喝了个下午茶的功夫便又要睡下。
白天睡这么久,也难怪晚上会失眠。
她这些年养成的不规律作息,根深蒂固。
就和他极度自律,日复一日难以动摇一样。
从布达佩斯飞回伦敦用不了太久,但深冬里白昼实在太短,落地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
丛一从睡梦中睁眼,迷茫地半躺在原处平复了一会儿呼吸才懒洋洋地深处双臂下意识揉了揉眼睛。
下飞机的时候,文时以拽住丛一,不顾她不满的眼神,强行给她换了更厚的外套。
挺阔的米色大衣穿在她身上,他很自然地抬手帮她拢了拢领口。
她生得白皙,只要是出门必然是细心打扮的,精致的五官被描摹得漂漂亮亮。双耳坠着用红宝石装饰的一双存在感很强的耳环,盖在领口那一圈簇拥的绒毛上,显得格外娇贵高傲。
待她整理好,文时以握住她的手,一起下了飞机。
去酒店的路上,车子路过了西区,丛一瞧着外面热闹的人群,微微抬了抬眉毛。
“今晚有工作吗?”
“你有什么想做的吗?”文时以会意了丛一的意思。
“好久没来过西区这边了,今晚要是没事的话,一起在这看出戏吧。”
“好。”
西区是伦敦当地著名的戏剧文化中心,在这一片有近百家剧院。
丛一是戏剧和音乐剧狂热爱好者,上学那会,她来伦敦十次里有八.九次都要和Vinay过来看一场。
火爆一时的《悲惨世界》,广受赞扬的《玛蒂尔达》,还有她最喜欢的,看了好多好多遍的《歌剧魅影》。
这些戏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只可惜,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久到她已经快要记不清在这看戏是什么感受,什么体验。
西区人多烦杂,车开不进去,她们在街区口下来,随着人群往里面走。
“怎么样?西区的氛围和百老汇比起来,哪个更好一点?”
“读书的时候比较忙,波士顿和纽约不太近,我只去过两次百老汇,直观感受上,差不多吧。”
“看的什么?《汉密尔顿》?”
“嗯,还有《摇滚红与黑》”
“这两部我也在百老汇看过,还不错。”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聊边在人群中穿梭,走到西区剧院大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只剩下一场《一仆二主》了?看这个?”
“好。”
没有提前预定票,所以只剩下二层的站票了。
西区剧院的各个厅内部不太大,座位集中,光线也比较暗。舞台上厚重的红幕布拉开后,整个剧场便瞬时安静下来。
《一仆二主》是很经典的意大利喜剧,比起这些年新兴的戏剧和音乐剧,这部传统喜剧有它的时代局限性,但并不妨碍它始终被人们奉为意式喜剧的经典。
这场又是伦敦当地极富盛名的剧团来演,院内几乎是座无虚席,连站票都所剩无几,充斥着阵阵欢笑声。
丛一站在二楼围栏边,看着舞台上的演员身着华服一个个登场,看着脑海里熟悉的剧情又一次在舞台上展演,看着主人公为了掩盖自己侍奉二主而做出的种种啼笑皆非的行为,精神得到了暂时的放松,注意力被转移,不自觉被逗笑。
一切都很好。
直到班达罗尼讲出了那句台词。
“这是当然,女人嘛,她们总是水性杨花的。”
为了能让女儿嫁入体面的贵族,班达罗尼当着贵族菲德里科的面信誓旦旦地做着保证,保证自己的女儿可以很快忘记旧爱,然后又很快地喜欢上菲德里科。
听到这句刺耳的台词,她的心情又一次掉在了地上。
“看见了吗?为了能让克拉丽丝嫁给菲德里科,她父亲真是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也可能他真心觉得,对于克拉丽丝来说,今天喜欢一个男人,明天又喜欢上别的男人一点也不难。”丛一话里有话,目光直挺挺地看着舞台,嘲弄地笑了下。
文时以当然明白她在讲什么,尽管这是他第一次看《一仆二主》。
“丛叔叔和班达罗尼不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他和妈妈是希望我以后过得好,所以千挑万选,从港岛挑到京城,替我选了你。”丛一平静回复,然后略微停顿了半刻。
剧场内再次爆发出欢笑声。
只是,这一次,丛一没办法再跟着笑起来。
和过去这三年多一样,那种悲伤和难捱情绪总是会在周遭最热闹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侵袭。任何一个可以触及她思绪敏感点的因素,哪怕只是一句台词,都会让她坠入情绪的深渊,从内里被她击溃又撕扯成无数碎片。
她好像分不清自己在执念什么了。
从那个如深渊一般夏天起,她就已经失去了能完整操控自己这具身体的能力。
“可那又如何,本质上不都是一样的吗?要是可以,我倒是真希望自己‘水性杨花’一点。”
丛一笑了笑,强忍住心脏里翻涌的痛楚和情绪,转过头,侧对着舞台,依靠在楼梯围栏边上,看向文时以。
“这样,我就能爱上你了。”
第16章 穷冬 外强中干妈妈仔
欢笑声久久不息, 观众们的反应印证了这部经久不衰的经典喜剧还是那么广受欢迎。
灯影交错中,丛一依靠在围栏边,玩笑似的和对面的男人讲着。
文时以听见了但没回答, 目光始终看向舞台,甚至没有侧身,神态一如平常, 叫人看不透所想。
演员们投入深情地表演,观众们也都深陷其中津津有味地欣赏。
好好的一出戏,好好的一出喜剧,怎么就平白生出这么多愁绪。
她总是这样, 直白得可怕,冷静下来永远一副清醒的模样,却给人一种支离破碎的感觉。
爱不爱的, 他一点也不在意。
只是丛一这种随时随地都好像快要濒临破碎崩坏的状态, 会令他别扭和难受。
他还是更能接受她傲娇着耍脾气的强势样子。
沉默了整个后半场,直到灯盏逐步亮起,漫天飞舞的彩带和金粉中,演员们一起登台谢幕。
众人的欢笑和掌声中,大家都准备离场时, 文时以握住了丛一的手。
“你也可以不用爱上我, 爱不是必需品, 也不是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婚姻的基础。如果你一定要把爱转移到某个人身上,那不如转移到你自己身上好了。”
他坚定地看向她,格外平静,却也格外认真。
随着人流往外走的时候,他始终握着她的手,将她护在身后侧, 视线直视着路。
她跟着他走下楼梯,走过偌大热闹的剧场,她低头看了看她们紧握的手,又顺着看向他侧脸,却怎么也看不见他灰蓝色眼眸里的目光,只有耳边回响着他刚刚说的话和穿越涌动的人群时轻微的躁动声。
整个西区灯火通明,大部分建筑外都有着宣传屏幕,轮转不停播放着各种演出的宣传片。
那些屏幕上的光混杂着路灯尽数落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各自的神色照得清楚。
不知从什么时候,外面又开始飘起了雪。
和那天她声嘶力竭在街头哭喊的那场雪不同,今夜的雪很小很轻,也很密,飘荡在人潮攒动的街头,漫天地飞舞着,飘忽着。
他步子大走得略快,她虽穿着高跟鞋却一点也不碍事。
她们手牵手走得很快,又很稳,走过数家剧院,走过大半个西区,走过穷冬里的寒风,身上却丝毫没有沾染半片雪花。
他说把爱转移到自己身上。
爱自己。
四面八方好多声音从耳边侵袭又掠过,丛一茫然又恍惚,却多了某种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地跟在他身后,让他牵着手走过这条繁华热闹,人潮攒动的街巷。
他们明明穿着体面的华服奔走在各色的人群里,明明有方向有目的地,却不知道为什么,让她觉得有一种在肆意流浪的感觉。
她一直都很爱自己的,一直是的。
她在心里反复重复,反复确认,目光始终没从他身上移开。
“上车吧,外面太冷了。今天的戏选得不好,下次提前定位置,我来选。”
走到车边,文时以为她打开车门,口气里沾染了些许温柔。
丛一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目光停驻在他脸上,欲言又止,最终上了车。
等到回了酒店,到了房间,文时以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干什么?回自己房间去啊,我今天不要你陪。”丛一心情不佳,脸上都写着,“你要还想我明天跟着你去,就别耽误我休息。”
“你放心休息,我只在客厅,不会打扰你。”
文时以不放心她,怕又会同那晚一样。
她若是真惊恐发作,身边还是要有人在。
只是丛一向来强要面子,他配合她,不说破罢了。
丛一见他坚持,没心情同他争论,转身进了房间即刻便关上了房门,没多久连灯也熄了。
她在卧室一夜没出来也没动静,他就这样拿着电脑专心致志地守了一夜。
等到第二天丛一醒来迷迷糊糊地从卧室出来的时候,文时以才放下了手头的工作。
“醒了?早餐想吃什么?”
“你怎么还在这?”
丛一穿了件淡蓝色的新睡裙,领子简直快要低到肋骨间,裙摆又短,裸露在外的皮肤白得发光,半依靠在卧室门框边抱着双臂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不会在这坐了一夜吧?”
她瞥见了他手边的咖啡,又多斜睨了他一眼,抬手将长发如常般挽起,摘掉了手腕上的丝绸发带打了个蝴蝶结,慢悠悠地走到出茶台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要是真在这坐了一晚上就赶紧去洗澡,换一身衣服。”
“好,那你一会儿你想吃什么自己叫。”文时以合上电脑,欣然接受了丛一的“嫌弃”。
他人走了,空气里还弥漫着留下的木质香水气,桌上的咖啡杯已经空了,但仍然看得出是杯美式,因为半点奶沫都没有。
丛一很喜欢咖啡,但她非常讨厌美式。没有牛奶和各种糖浆的调合,咖啡液简直是比中药还难喝。
“怎么这么爱喝这苦玩意儿。”丛一念叨了一句,一口气干了一杯水。
今天,是说好去见文时以妈妈的日子。
丛一洗漱过吃过早饭后选了半天的,精心准备了好一会儿。
倒不是因为她多重视和文时以家里人见面,是因为文时以的妈妈出身贵族,她所居住的庄园也有着相当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
见这样的人家,去这种地方,她自然不能草率。
她的人生信条就是,无论走到哪,头不能低,面子不能丢。
她从港岛那边走得急,什么都没带,衣服首饰包括一些生活用品和细软都是文时以交代提前准备好的,她也就没再费心叫人送新的来。
扫了一眼梳妆台上放置的各种彩色石头,她不满地嘟囔了一嘴,“小家子气。”
选了半天,最后她只挑了一只卡地亚的豹头满钻手镯,来搭配她选中的米白色粗呢绢花套装。套装里面她没穿内搭,领口开得比较深,胸前的皮肤白皙透亮得惹眼,没有配饰的加持,反而有一种精炼干净的美。
为了更好地匹配这套气场全开的套装,她还特地选了一双尖头的白色红底鞋,没有任何庞杂装饰,极为精简大气的那种。
柔顺的长发整齐细致地盘在脑后,尽管没有造型师,她自己也能梳得一丝不苟。
她的眉骨很高,额头生得又饱满,完全不需要碎发的修饰和遮挡,整个人装束整齐,涂上鲜艳的唇色,气场拉满。
丛一看了看镜中娇艳欲滴的人儿,相当满意,不自觉微微抬了抬下巴。
等她收拾好一切,文时以已经在楼下大堂等着她了。
“走吧。”丛一稍微理了理头发,抬眼示意文时以可出发。
文时以目光扫见她胸口裸露在外的皮肤,多停留了几秒,又很克制地收回视线。
“怎么?你也搞封建老传统那一套?”丛一睇了他一眼,满不在乎。
“没有。”文时以并不是这个意思,又十分中肯地多补充了句:“只是觉得你很漂,穿得也漂亮。”
港岛上对她容貌的赞美总是多到泛滥,她向来是照单全收的。她对自己美很有自知之明,也从来不吝啬扭捏承认自己的夺目和美丽。
只是文时以忽如其来的夸赞是她意料之外的,她诧异了三两秒,望向他微微挑动了下眉毛,上下扫了他一圈,回敬了一句。
“你也不赖。”
伊斯顿庄园在城郊,离他们住的酒店很远,倒是文时以在伦敦的一处别墅就在这个庄园附近,但据她托罗意璇从文紫嘉那要来的详细版资料来看,文时以在伦敦无论是出差还是暂时落脚都几乎从不会来这边。
明明不远处就是自己亲妈的地盘,但是文时以却像是故意要避开一样。
坐在宽敞的车后座,丛一的余光不时瞟向一边坐着的文时以。
他倒是和平常没什么太大区别,不处理工作的时候极度安静,几乎是连多余的小动作都没有,连呼吸都板正一丝不苟,活像个假人。
只是今天,他大概是有些轻微的焦虑。
他没太表现出来,只是指头在膝盖上来回勾画了几次,这样细微的动作被丛一捕捉到了。
“你在想什么?”丛一不藏事,戳破了。
文时以诧异了一瞬,他是没想到丛一看出来了。
紧张倒也谈不上,只是像是在做一件许久不做并且又不太擅长的事,略微有些陌生,而这种陌生感会带来一些心理波动。
对,他觉得见亲生母亲,更像是行程表上的某一项工作,还是一项他并不太擅长的工作。
“见的是你亲妈,又不是外人。”丛一不解。
港岛上世家大族的先生太太们貌合神离亦或者是分崩离析才是常态,恩爱幸福像丛敏兴和殷媛瑷一般的实为少数。
私生子私生女,家里兄弟姐妹争家夺产,重组又崩坏的事她司空见惯,并不觉得有什么。
更何况文家是出了名的家风清净,文兆锡和Sephora(丝芙兰)算是实打实的和平分开,没闹出过什么出格的丑闻,文时以到底还是他们亲生的唯一的孩子,这一点走到哪都不会变。
普通探亲而已,完全不值得有什么情绪起伏。
文时以这么强势不好惹的男人,何故会不自在?
难不成他是个外强中干的妈妈仔。
“一一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文时以敛了敛神色,不敢再放松,看向丛一随口一说。
“嗯,还可以,今天早餐送来的苏格兰蛋火候掌握得不错,很好吃。”丛一坦然应下,回味了一下美妙的早餐,凤眼里荡出几分满意的笑意。
“你不紧张就好。”
“我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妈咪从小就和我说,谁娶到我是他的福气。这门婚事若真论起来,你当是比我更看重在意的。”丛一说得极自然,甚至不忘安抚文时以一句,“不过你放心,我们在游轮上说好的,契约精神我还是有的,我会配合,所以你也放松点好喽”
明明是她作为未婚妻第一次上门拜访,她的状态倒是比文时以还要自在。
自夸的话在从她嘴里讲出来一丁点违和感都没有,口气里的骄傲和自信反倒是极度大方坦荡。
文时以听了认同地点头,没有任何反驳的念头。
车子进入了隐秘的半山公路,周围的绿化带越来越茂密,绕过两个弯道,视野才变得逐渐开阔,庞大敦肃的整座庄园才慢慢映入眼帘。
从外围到庄园的中心建筑群还要经过一大片空地和人工湖,驶过小绿桥,约莫又有几分钟的模样,车子才缓缓停了下来。
有前来迎接的庄园管家主动为两人开了车门。
丛一踩着白色高跟鞋稳稳地踏在细砂砾遍布的平地上,抬眼望去。
昨晚下了一点小雪,今日整座城都雾蒙蒙的,古老的庄园掩映在雾气弥漫中,更添了几分神秘晦涩。
庄园体量不大,整体是灰白色的,很经典的上世纪欧式古堡型建筑,没有过分在墙壁外观的粉刷上下功夫,而是尽可能保留了老庄园的原貌,一砖一瓦都能看出岁月腐蚀过的痕迹却丝毫不显破败。外围墙篱上爬满了干枯的藤蔓,看着应该是蔷薇,只是冬日里还开不出花来的,肃杀一片。
主建筑群前有一大片花圃,中间簇拥着白色浮雕喷泉足足有四五米高,最顶端是云中天使的造型,从正面看过去,像是在拱手欢迎光临这座百年庄园一样。
管家叫侍从过来代为停车,丛一挽着文时以从大门进入,走上楼梯,又迈进回廊。
主建筑群外的回廊是缠绕半开放式的,整个回廊的内侧墙壁以及穹顶都雕刻着色彩浓郁的传统壁画,有几分卢浮宫顶的绚烂艺术情调。
丛一很喜欢这种调调,一路走过去,双眼近乎是应接不暇地看全了目所能及范围内的所有庄园景色。
欧洲的庄园别墅从前上学时她参加各种舞会晚宴去过不少,包括Vinay家里在伦敦以及爱丁堡的古堡和别墅她也是住过的。
这些建筑大多风格迥异,各有滋味。但像伊斯顿庄园这般干净内敛的,倒是独一份。
走到最前厅的时候,文时以的脚步略微停顿了半秒,他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身侧的女人,像是无声的询问。
“走吧,文先生。”
丛一镇定自若,微挑眉笑了下,完全不紧张不说,反而像是激起了某种斗志。
她向来是这样,场面越大,人越多,她越自在兴奋,是天生享受目光的那类人。
此刻,他们手挽着手,站在庄重高大殿宇门前四目相对,颇有种气场全开的意味。
文时以有点被她的情绪感染,心头那点轻微的焦虑被吹散,灰蓝色的眼眸里透出淡淡的笑意。
然后下一秒,有人为他们推开了沉重的大门。
整个一楼特别大,哪怕是放置了诸多家具依然显得很空旷,空旷到连高跟鞋的脚步声落在地面上都有会咚咚的回响,听得人心慌。
从门廊经过,丛一挽着文时以,终于走到客厅。
客厅朝着正门最中央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优雅的中年英国女人。
女人金色的头发烫了非常精致的波浪卷,不太长刚刚好到肩膀,没化浓妆,皮肤却格外好,整个人又白又亮,想来文时以这好面皮应该也由此遗传来的白人基因。
完全不像港岛上那些上了点年纪珠光宝气的豪门阔太太,女人只戴了一对光亮圆润的黑珍珠耳环,穿着最简单的素色连衣裙,领口处装饰着一支郁金香胸针,旁的复杂的一律没有,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微笑着看两人走进来。
走得近了些,丛一看清了女人的模样。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简直和文时以一模一样,只是她眼里的眸光更温柔更清澈,周身上下没有半点贵宝的雕饰,也没有华服的加持,整个人却带着十足的优雅和生于世家贵族之中侵染在骨子里的知性与涵养。面容虽然有轻微的岁月痕迹,却并不显老,反而多了几分时光沉淀的娴静。
“Phelan,好久不见。”Sephora起身,走上前热情地拥抱了一下文时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中文说得相当流利,“你还好吗?”
“妈妈,好久不见。”文时以应了一声,点点头,目光久久地停留在Sephora身上,努力克制着内心涌动着的情绪。
异国相隔,几年不见,记忆里温柔的女人几乎没怎么变模样,还是不喜欢金银俗物。
文时以收回目光,顺势扶住丛一的腰将她拉近到身边,介绍的时候,直接讲了她的中文大名。
“这是我的未婚妻,丛一。”
“您好,Sephora女士,第一次见面,我是丛一。”
“你好,亲爱的,你真的很漂亮。”Sephora亲昵地抱住丛一,赞赏喜爱之情完全是溢于言表。
除了Sephora在场,文时以那两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也在,倒是Sephora现在的伴侣没出现。
就算不出现,从他们那两个孩子身上也能猜想到个大概模样,还真是有点浪费了Sephora的优良基因。
还是文时以生得好,完完全全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点,算得上是中英合作的超成功典范了。
长得不赖,家财不少,谈吐学识自然也不必说,跟他结婚不算太亏,至少下一代的在外貌和智商的基因上无需太发愁。
让他做自己老公,也凑合,不丢脸。
想到这丛一侧目满意地看向身旁的男人,忍不住喜形于色。
文时以察觉了她的目光,直白地回望。
“什么事怎么高兴?”
“没什么。”丛一难得沉浸在某种快乐里,挽着文时以的手忍不住用了一点力,像是极力在贴近他一样。
文时以不太明白她在高兴什么,她的情绪就像是过山车,起起伏伏全都是猝不及防,全凭心意。
伤心会伤心得突如其来,高兴也高兴得不需要任何理由。
但他喜欢看她高兴的模样,也习惯了她身上或浓郁或刺激的香水气。
他任由她靠近,握着她的手,没再说什么。
午饭是同Sephora还有她现在的两个孩子一起,很经典的西餐。
餐厅装修的格调与整个一楼高度契合,是很典型简约的上世纪欧式风格,长桌上从头到尾铺着简约的米白色绸缎桌布,桌中心放置着由精致的金色雕花盘子装着的水果,色彩各异,但明显不是用来吃的,只做装饰用。
一楼的吊顶挑得很高,给那盏看起来就有年头的灰白色水晶吊灯留足了空间。
在整个餐厅的角落,壁炉里的正烧着烈火。
气氛说不上奇怪,但也绝不是热络亲切,文时以坐在Sephora的身边,礼貌又客气。他这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明明也是从小学习中文,但除了在进门时打了声招呼外,全程连眼神交流都再没有了。
丛一身处其中隐隐皱眉,浑身不自在,顿时觉得面前煎得火候恰到好处的西冷牛排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一家人,搞得比应酬还别扭,她最讨厌这样。
装热闹也好过这样。
“Sephora女士,听说您喜欢喝茶,这次来特意带了君山银针给您,等一会儿吃完晚饭,我为您泡一杯。”
文时以听见丛一的话,侧目看了她一眼。
他是准备了茶给Sephora,但并没有告诉丛一,更没打算这样直接当面讲出来。
他为数不多几次过来都是这样,只是把为这座庄园的主人们准备的礼物交给管家,绝口不会仔细介绍什么。
“这个季节的君山银针不好找,时以他费了不少功夫呢,待会您一定要好好尝尝。”丛一完全没理睬文时以的目光,自顾自地把想说的话说完。
Sephora听到是文时以特意为她准备的,脸上瞬时浮现出激动喜悦的神色,惊喜地看向文时以,“Phelan,是你为我特意准备的吗?”
“嗯,希望您能喜欢。”文时以应声,捏着手中的刀叉微微点了点头。
这句话之后,Sephora的情绪明显好了不少,文时以坐在她身边也肉眼可见的松弛了很多。母子俩后面再用英文交流日常琐事丛一便不再插话,只安静地听着,偶尔问到她头上,她才开口,其余时间终于可以舒服地享用这顿美味的午餐。
文时以本来还处在高度戒备的状态,被丛一这样一搅合虽有点乱了方寸,但同Sephora聊起来后明显是放松了一些。
午饭这一环节顺利地结束,甚至午餐后丛一还陪着Sephora去二楼的露台一起沏了茶,聊了很久的天,倒是文时以这个亲生儿子显得有点多余了,独自去楼上的房间开了个视频会,晚餐的时候才下来。
再一转眼见到Sephora的时候,她脖颈间多了一串无暇圆润的黑珍珠项链,和她耳间那对耳环很是匹配。
“怎么样,我送的,眼光好吧?”
朝着餐厅走的时候,丛一骄傲地看了一眼文时以,像是个需要夸奖的小孩子。
“你什么准备的?”文时以不答反问。
“我丛家好歹也是港岛上的名门望族,这点礼数我还是有的吧。”
丛一不满地轻哼了一声,她最讨厌文时以这副什么都想掌控的模样。
怪不得她刻意在布达佩斯拖延了一天,昨晚回来前还打电话叫管家送了一趟东西。
想来,其中那个精致的红丝绒盒子里就是这串黑珍珠。
珍珠算不得贵宝,但他们这个身份送东西看中的早就不是所谓的价值了。
像这串黑珍珠,个头大,肉眼基本看不到任何瑕疵,颜色均匀,珠体饱满,碰到一颗已是缘分,组成这样一串属实难得。
最重要的是,Sephora向来不喜欢金银,为人低调,珍珠最贴合她气质。
丛一可是打了好几个越洋电话才紧赶慢赶着送来的,以至于她忙混了头,也是太过信任文时以,自己的衣服首饰都没顾上操心。
也只有这样用心的礼物才值当拿来一说,其余那些俗礼就直接随着文时以准备的进库房就好。
文时以在心里无声地思量,看着身边艳丽的女人,对他们的婚姻又多放心了不少。
看来,父亲和爷爷还是给他挑了个很棒的妻子。
果然是丛家的女儿,那些漂亮的履历和在港岛所负的盛誉也并非浪得虚名。
如果没有与旧爱分离的伤害,她该是个很合格家族继承人。
只要她愿意配合,这个日子就不会难过。
晚餐Sephora叫准备了中餐,全部都是传统京菜,那几道文时以喜欢的,还是Sephora亲手做的。
为了庆祝,开了一瓶勒桦马贡干红。
丛一喝了半杯,心情美妙。
整个庄园完全沉浸在美好温馨浪漫的氛围里。
直到Sephora现在伴侣回来,并带回了一张请帖。
一张婚礼请帖。
Vinay和他爱人的婚礼请帖。
第17章 穷冬 First kiss/“吻你的……
/初吻
丛一眼见着那张精致的红色请帖在Sephora的手中展开, 然后她听到了那个长久占据她生命的——熟悉的名字。
他的婚礼,和别人的婚礼。
都是在伦敦政界有头有脸的人物,Vinay的婚礼邀请Sephora一家并不奇怪。
也难怪, Vinay恋爱甚至已经订婚的消息连丛家这么神通广大都不得知晓,文时以却可以精准地带着她去撞破。
Sephora正和伴侣讨论着这场婚礼的时间地点。
丛一自顾自地继续用餐,文时以坐在她身旁, 同样的神情自若,并没看她,也没说什么。
“Phelan,刚好你也在, 要不要带着一一过去参加一下?”Sephora不知内情,顺口提了一嘴。
文时以刚想替她开口婉拒,不曾想她有自己的主意, 先一步回答。
“好啊, 回国太久都要忘记这边热闹场面是什么模样了。”丛一缓过神,一副十分乐意的情态,甚至这期间还不忘与一边的文时以交换了个眼神,嘴上询问:“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文时以望着她那双满溢笑意的眼, 并不确定是不是错觉, 只是顺着她应承下去。
“好。”
晚饭在这样看似一片温馨祥和的气氛中结束了。
在Sephora的庄园歇下, 住处自然是在了一起。
毕竟已是未婚夫妻的关系。
在三楼的东南角刚好有一处较宽敞的套房,主卧外还有一张睡得下人的小榻子,凭着两人怎么折腾都随意。
丛一随着文时以回了房间,什么也没说,也不解释,一钻进房间就迅速踢掉了高跟鞋, 光在踩在地上。
文时以跟在后面帮她捡起来放好,习惯了她的习惯。
她不主动说,文时以也不问。
她既然想去参加旧爱的婚礼,他陪着就好。
套间很大,不仅客厅宽敞,主卧室外还连着一个开阔的露台,在主卧外还有一间小的浴室。
文时以用了这间。
弄好出来的时候,他直接换了睡衣。
也不打算去主卧打扰丛一休息,客厅和主卧有一处被帷帐隔出来的独立空间,那张小榻子也放置在那里,他只打算在这过夜。
国内外有时差,他照例要在睡前处理一圈国内白日里的工作。才抱着电脑坐下来准备开工,帷帐后探出了丛一的身影。
她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一言不发却又好像欲言又止的模样。
到底是文时以先开口。
“有事?”
“嗯,有事。”丛一直言,“你不打算问问我?”
“问什么?”
文时以瞧着丛一也不像是轻易肯罢休的样子,合上手中的笔记本,好整以暇地认真对待她的发难。
“我要去参加的婚礼,你不问问为什么吗?”
“你想让我知道为什么,是吗?”
丛一听了文时以的话皱了皱眉,极度不太满意他的回答。
什么叫做,她想让他知道?
他可是她的未婚夫,居然对她拉着他去参加前任婚礼,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行为不为所动?
这简直是极大挑战了她的自尊心。
她又不满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从帷帐后完全探出身子,随手扯开了浴袍外套,走向他的这一小段路,滑溜溜的丝绸掉落在了暗花地毯上。
她光着脚,圆润的脚趾上是亮闪闪的玫粉色指甲油。
文时以眼看着她走到身前,微微仰头看着她,即刻会意了她的意思,将膝盖上的笔记本挪开,眼神示意她可以坐上来。
下一秒,丛一便跨坐在下来。
她自然地环绕住他的脖子,一脸不服气,纤纤玉指描摹着他的鼻骨,努力看向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存心撩拨又像是无意招惹。
“文先生,没想到你还是蛮宽容的。”
“嗯,还好。”
见丛一眼神不善,文时以试探着又多问了一嘴。
“还是你希望我不宽容?”
他说话的口气依旧如常,她有点恼。
她都这样了,他还不上道。
她可以不喜欢他不拿他当回事,但他不能用同样的方式回馈,全然拿她当个摆设。
她就这么双标。
她捧着他的下巴,凤眼里流露出几分不满。
她的指甲很长又缀满了施华洛世奇水钻,稍微有力划过皮肤都会带来痛感,她就这样剐蹭着他脖颈的皮肤,丝毫不顾是不是会弄疼身下的人。
“文先生,你这样可就太不讨女人喜欢了。”
“什么样?”
“油盐不进,还特别不上道。”丛一俯身捧着文时以的脸不再胡乱地摸来摸去,然后坏心眼地凑在他耳边,用近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还有,你不会吃醋的样子,也真的非常不可爱。”
她温热的鼻息落在颈间,别提多痒。
紧接着,她又贴耳重复。
“特别特别不可爱,Jellybean(小软糖)。”
听到这个称呼,文时以愣了片刻,大脑里的神经猛然抽动了下。
多少年,没人这么叫过他了。
“你怎么知道这个的?”
“当然是今天下午你妈妈告诉我的。”
堂堂文家继承人,原来乳名叫夹心小软糖。
如此反差,当然值得拿来说一说。
“阿姨说,是因为你小时候特别爱吃糖,特别是飞机上你给我的葡萄夹心软糖,所以才这样叫你的。”
文时以没承认也没否认,他还没从被未婚妻叫乳名的心理震荡中抽神回来,目光停滞在她漂亮的脸庞上,心跳有些快。
“阿姨还说,不让你吃你就撒泼打滚,是吗?”
见他不答,丛一又多追问,坏心眼地笑了笑,抬手勾着文时以的下巴,仔细查看。
“这么爱吃糖,牙齿还怪白的。”
很难想象,眼前这么一个强势冷漠的男人,小时候在地上打滚耍赖着非要吃糖会是什么情态。
文时以的神色未变,但丛一猜他大概是在强装面子。
因为她勾在他脖颈两侧的手分明感觉到了升温变化。
除了Sephora,没人这么叫过他。
这样的称谓从她嘴里出来,又叠带了他幼年时的一些幼稚行为,心理上异样的波动让他也有些生理上的反应。
文时以调整了两下呼吸。
“这喜欢吃糖,怎么不会吃醋呢?”
丛一勾唇笑意更深,一副不解求教的样子,实则双手撒开了他的脖子,很没轻重地在他鼻尖点了一下。
这一下,戏谑又玩味。
扣在她纤细腰间的双手忍不住用了点力,文时以眸光变了变,鼻尖有细腻的汗意。
他看向她,似是有些不解。
他不太明白她莫名其妙的胜负欲,那种复杂的心思,实在难猜透、就算斗胆猜几分,也并不敢肯定确认。
她的意思是,希望他吃醋?
“我不会,那一一教教我?”文时以虚心求教,但求她满意。
被他这么一问,丛一也懵了。
吃醋这东西,难道不是人的本能嘛,还需要人教?
文时以不会真是块木头吧。
丛一顿时没了兴致,不快地轻哼了一声。
“你果然是上了岁数,没趣得很。”说完,她抬腿起身欲从他膝上下来。
没成想他盖在她腰间的手并没随着她起身收回,反而用了和她相反的力气,以至于她整个人失去重心朝着他倾倒而去。
偏偏他也有没老老实实地继续坐在那,拽着她整个人仰面躺在软塌上,下一秒他欺身压了下来。
她很轻,揽腰将她抱起来再放在身下是很容易的事。
文时以凝眸看着她,酝酿着要怎么开口。
“为什么要去参加前任的婚礼?不是答应好,以后只许放在心里吗?”
他说得强硬,看着她的目光也带了警示的意味。
丛一蜷缩在他身下,被他这样的目光笼罩,非但不害怕,反而兴奋地探出双臂,眨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高兴地继续追问:“还有呢?”
“不许去,我不喜欢。”文时以按她的要求回应,末了,又多补充了一句:“你想要的,是这样?”
丛一被文时以这样一本正经又不得其法的模样给逗笑了。
自他们认识以来,一直都是他主导她的情绪多一些,没想到堂堂ABV的集团掌舵手,令整个京城世家子弟都忌惮三分的男人,竟然也有这么蹩脚费力的时候。
她刚想开口出言嘲笑他两句,随即而来的唇间温热叫她大脑一片空白。
她足足反应了好几秒。
才恍惚意识到,他刚刚,好像是吻了她一下。
很轻很轻的一下,如同蜻蜓点水一般。
甚至留下的触感在几秒之后便烟消云散的那一种。
文时以这个举动太突然,完全没有任何铺垫和预兆。
丛一没好准备,大脑空白一片。
她茫然地看着他。
他却始终盯着她漂亮红润的唇瓣。
被他这样看着,丛一的心跳也跟着飚了上去。
定在他身下,一动不动。
好一会儿,文时以都没有下一步的举动。
点到为止,他克制住了继续再吻下去的冲动和欲望。
“吃醋这种事在表达上我确实不擅长,但我可以落实在行动上,比如,像刚刚那样。”文时以伸手摸索了一下她的唇,继而强势地说了句:“他的婚礼你想参加就参加,我陪你去。
“反正以后可以吻你的人,只能是我。”
他说得极度霸道,面上又平静。
丛一被他这样的言语和举动短暂威慑住,她到底还是小看了这男人。
色.欲这种带点人类劣根性的东西是埋在骨子里,谁都有。
只是她不知道,对于文时以来说,没做好准备就初吻是完全打破他计划的事。
他是个什么都习惯安排到极致的人,包括恋爱结婚,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所有事态的发展都在他的掌控之内,才能心安。
但刚刚看着身下的人,他有那么几秒钟,完完全全忘却了所谓的计划和步骤。
她生得太漂亮,有意撩人的时候那双凤眼尤其妩媚娇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在嘲讽也像是在炫耀。柔软如海藻般的长发涣散在他臂弯里,洗澡后没了浓烈的香水气,只留下淡淡的体香,拥着她入怀的时候,可以明显闻到甜意。
各种感官上的疯狂刺激让他第一次有一种很难掌控身体和思绪的感觉。
那一刻,他就是很想吻她一下。
也借由此回应她难缠的吃醋问题。
以后吻她的人,只能是他。
这话说得实在是霸道,霸道到甚至都有点刺耳。
可她竟然找不到任何辩驳的理由。
很轻很浅的一个吻,却是如此久违又令她生疏陌生的亲昵。
久违到从前那些纵情激吻的感觉好像已经从未经由过她身体一样。
她很想念,很想念那种灼热又滚烫得令人晕眩的感觉。
她这样想着,思绪纷飞迷乱,开始放任自己失控。
抱着他脖子的手臂用力,她将他整个人凑到离自己只有微毫的距离。
文时以听见了她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他很自然地想要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帮她顺顺气,却在刚刚触碰到她皮肤时被用力地回吻了一下。
她缩回双臂放到胸前,从脖颈到捧住他的脸,在静默着看他的反应。
他大概看得出,她和此前任何时候都不太一样,身子也变得更软。
许是不解瘾,也许是他过于耐看太勾人。
丛一不肯放手,严丝合缝地又重新贴上他的唇。
那种湿热和温暖从唇瓣由外向舌尖蔓延,是一种奇怪却令人上瘾的感觉,文时以从未有过。
他洁身自好那么多年,和喻晨曦装模作样也不过是人前花架子,哪里体会过这种温香软玉。
更何况,他和喻晨曦。
他们都是是一样一板一眼极为克制的人,永远不会像她这般,想抱就抱,想吻就吻。
虽然她的动作有极大的随意发泄荷尔蒙,拿他当工具人的嫌疑。
吻技这东西于男人而言果然是天生的,根本就是无师自通。
开始的时候文时以可能还有些不习惯,但当丛一固执强硬地撬开他的嘴巴,舌尖勾缠在一起那一瞬,她便彻彻底底丧失了主动权。
天旋地转的十几秒。
他们专注在这个吻里,明明衣衫整齐虔诚得像两个信徒,却莫名有点狼狈。
——心理层面的狼狈。
吻得太用力,丛一的嘴巴有些充血,眼睛里泛起了一层生理性眼泪。
有点缺氧,以至于她暂时没有思考能力。
甚至到最后,他们分开对视,她莫名的不情愿。
放佛这长吻还不足够。
“原来,你喜欢这样?”
文时以好心帮他理了理碎发,擦了一下额角的细汗,很轻声地说着,像是耳语。
他没料想到,今晚是这样的光景。
丛一的呼吸还没彻底平复,逃避掉了文时以的目光,拒绝回答。
吻也吻过了,明明刚刚是她主动多一些,也更享受一些,现在又突然羞辱承认,不想认账了。
丛一用力推开他,想要挣脱离开,却被文时以死死扣在身下。
“可以这样,我也喜欢这样。”
和她不同,文时以很坦荡地认下了。
像是极有耐心地在引导一只餍足过后的企图跑掉的小猫咪。
他喜欢刚才的感觉,哪怕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吻一个女人。
如她一般极致漂亮的女人
只要一次,他好像就有点迷恋上了这种感觉。
他能感受到她从强势主动,到后面乖顺依赖。
他百分百确信,她也喜欢这样的感觉。
“但我不喜欢你在吻我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别人。”
“以后吻我的时候,只许想我。”
第18章 穷冬 Jellybean/她一个人的……
/夹心小软糖
屋内有悠扬的古典乐音, 那是丛一洗了澡出来时随手拨弄放进去的一张黑胶。
音乐声夹杂着文时以刚刚的话传到丛一耳朵里,清清楚楚。
她以为自己伪装得不错,没想到他还是看破了。
缠绵着时候她脑子里倒也没想着谁, 但确是因为回味起了从前与Vinay温存之时的那些难言的感觉,一时勾起情欲,乱来了一把。
但这一吻追根溯源, 是他先挑的头。
他自愿的,可不能全怪她。
没有继续下去的打算,对于他刚刚说的话,丛一也没什么想回应的。
管天管地, 还要管她心里怎么想?
松开挂在他脖颈上的双手,丛一不再去看他,欲从他身下离开。
“放开我, 我困了。”
“别松手。”文时以不答应, 双臂拦着不许她溜走。
丛一隐隐皱了下眉,心里不满但手上动作诚实,她倒是想看看文时以还有什么花样。
她老老实实地圈住他的脖颈,下一秒他便用没有受过伤的右手抚着她的肩膀将她从榻子上捞了起来,然后顺着一路摸到她的腿弯把她单手抱起。
他走得很稳, 一如那个狼狈的雪夜,
贴近他坚实的胸膛时可以听见沉闷的心跳声。
他左手有伤, 没办法双手用力,不过单手也足以将她轻松地推举起来。
这个动作往往需要两个人共同努力才行,好在这两次丛一都很配合,牢牢地圈住他的脖子,乖巧地贴在他胸膛前。
他抱着她走回卧室。
按照通俗的逻辑,接下来发生的事可想而知, 丛一心跳猛地加速,强压抑着某种恐惧盯着文时以。
但还没等她把警戒线拉起来,文时以便将她放在床上,替她拉来被子盖好。
“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参加婚礼吗?”文时以说得正经,全然不同于刚刚在榻子上与她缠吻时的情态和口气。
丛一松了口气,没再细琢磨,蜷缩进被子里,很快闭上眼,连句晚安都没留下,多少有点吃完就跑的没良心样儿。
文时以习惯了她的情绪来去自如,变化飞速,敛了敛神色并无不满,只是离开卧室前,帮她点燃了床头的香薰。
她最喜欢最适应的味道,野浆果与树莓。
又顺手拿起遥控器帮她把遮光窗帘放了下来,抬眼确认空调的温度。
把一切都调整妥当后,他起身准备离开。
往卧室外的方向走去,没走两步文时以停下来折返回床边。
卧室迎合了整座庄园的欧式古堡风,色调稍显暗沉,尤其是主灯熄灭后,匹配上暗色绒布窗帘和雕花的木质床头显得更古板更肃穆。
丛一安静地躺在床上,拥着纯色的丝绸质地软被已经合上眼。
她最沉静最安然的样子,永远是在睡下休息时。
打着卷的黑发铺陈在枕头上,那双凤眼哪怕紧闭着也有十分好看的弧度,整个人安静松弛。幽微的香薰烛火光落在她的脸上,她乖乖地躺在那,活像个听话的睡美人。
只是今天躺得匆忙,也可能是太过紧张。
她手腕上的那条丝绸发带没有摘下来。
文时以重新在她床边,犹豫了三两秒,伸手帮她拆掉了那条绸缎。
碰到她手的那一刻,他明显感觉到她抖了一下,卷翘的双睫也跟着轻微地忽闪了两下。
他知道,她清醒得很。
他动作很小心,拆下来丝绸的瞬间那条割腕留下来的伤疤裸露出来。
她不像他,对自己的伤处总是反应过度,羞辱见人。
只是,他这动作没有背书,她还是有点不适应。
漂亮的腕骨,白皙的皮肤,那样一条七八厘米的长疤实在过于扎眼,颜色之深足以想象得到那一刻的她应该是下了必死的狠心。
怕是当时血流如注,伤口深可见骨。
膝盖上的伤她主动展示给他看过,手腕这条他是第一次见。
讶异是有的,但谈不上什么太大的视觉冲击。
他只是在想,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痛。
痛到能让她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
文时以又凝神看了几秒,继而用拇指摸了下,动作特别特别轻。
哪怕这已是陈年旧伤,可他还是不敢用力。
像是稍微一碰,她还会疼一样。
丛一虽然闭着眼,但文时以的动作她都能一一感受得到。
他拆开了裹着她旧伤的绸缎,摸了摸她的伤口。
这一系列的举动用意不明,却让她心上痒痒的。
就在她以为文时以准备离开之时,她感受到了额间忽如其来的温热。
紧接着,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以及飘忽而至的鼻息落在她耳畔。
“晚安。”
结束了这个温柔的额头吻,文时以起身离开,贴心地替她关上了卧室门。
听到门被关上,丛倏然睁开眼,仰望着天花板。
加速的心跳慢慢缓和下来。从被子下伸出手,她看了看那道刚刚被他抚摸过的疤。
又重又深,时隔三年多依然那么扎眼。
整个房间飘荡着野浆果的甜香,她习惯于在这样甜腻的味道里入睡。
不再去想文时以的用意,那个很轻的晚安吻也逐渐隐匿进渐渐沉睡的感官里。
这一晚,她睡得还算安稳。
在Sephora这,丛一也不便睡到中午再起来,在家怎么逍遥任性都无所谓,在外面她绝不许有人瞧了丛家的笑话。
早餐是非常地道传统的英伦早茶,煎蛋和香肠的火候掌握得极好,送到餐桌上时,黄澄澄的蛋心还在轻微地晃动,一边搭配着的圣女果被烤得外皮微焦,混杂在焗英氏豆和蘑菇片里,整个餐盘的颜色看起来很是美观协调。
丛一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每一样,又喝了半杯加奶的英伦红茶,对这顿早餐很是满意。
相比之下,文时以吃得便简单得多,他的惯例,一块培根香肠全麦三明治,再配一杯热美式。
Sephora一家都是非常虔诚的天主教信徒,每周末是她们雷打不动去礼拜的日子。加上老公爵也就是文时以血缘上的外公去世后,Sephora和现任丈夫很少再涉足贵族圈,几乎不再参与任何对外活动,不出现在公共视线内。
大家慢慢也都知道了她的性子和态度,有宴席或者晚会一般只是礼貌性送来请帖。
刚好这次赶上文时以带着丛一赴约,代为把礼物送上,也算是全了礼数。
参加旧爱的婚礼,当然要盛装出席。
这与第一次上门见Sephora又是完全不同的性质。
礼服倒是好解决,但在珠宝的选择上丛一有点犯难。
昨日的装扮可以放弃旁的装饰,今日的万万不行。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喊人送来一套她在伦敦放置收藏的珠宝,文时以敲门进来,手里拿了一只非常精致的丝绒匣子。
“这什么?”
“打开看看。”
丛一照做,掀开匣子的瞬间,里面装着的那顶紫色冠冕曝露在浓郁的阳光下,光线照耀在切割精细的宝石表面,霎时折射出潋滟晃眼的光彩。
丛一下意识侧头回避了强光,回过神仔细看了看认出了这顶王冠的来历。
二十岁那年她受邀参加过一场巴黎的名媛舞会,能出席这场舞会的人身份财富自然是不必说,其中不乏很多欧洲王室成员。
她与Vinay便是在这场舞会相识。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占据大C位的那位公主佩戴得便是这顶紫水晶王冠。
“你哪找来的?”丛一有点不可置信。
“妈妈的东西,她让送给你的,说到时候我们的婚礼她不能飞到国内参加,算是提前送我们的新婚礼物。”
水晶不算是贵重的宝石,但这顶王冠的价值和珍贵程度绝不是能以价格作为衡量的。
这是王室的东西,百年流传下来,妥妥的古董。
没想到,这顶王冠,竟然是Sephora的。
从小到大丛一也算是见遍了国内外的奇珍异宝,一般般的彩色石头很难入得了她的眼,但这顶紫水晶冠冕她属实是喜欢。
而且,Sephora这是送给她了,以后这宝贝玩意可就是她的了。这回港岛,可不得叫沈希雅那女人羡慕得鼻子都给气歪!
匣子内铺着绵软的绒布,她小心地将那顶王冠掂在手里。
颗颗鸽子蛋大小的紫水晶体颜色浓郁到了极致,阳光轻易地穿透晶体本身,肉眼几乎看不到任何杂质。每一块椭圆形的晶体周围都镶嵌着一圈满钻,整个冠冕目测下来至少放了大几十颗颜色干净的白钻。
“送我了?”丛一思忖着,带着拷问又和文时以确认了一下。
“还要把妈妈请来和你当面确认一下?”
“不用。”丛一拿着王冠,又严谨地和文时以确认道:“不过你也知道,现在送我属于婚前财产,不受婚姻法保护的哦。”
丛一半开玩笑地同文时以扯了句,文时以识趣地点头,温柔地笑了笑。
其实何止这顶王冠是婚前财产,那辆挂着以她生日为号的两地车牌的“黑王”,聘礼里那些数不清的奇珍异宝现在都悉数归于丛一名下。
她也从全然瞧不上,觉得文时以土豪作风,到慢慢觉得这男人有点意思,品味还能救一救。
她坐在梳妆台前,头发刚刚造型师已经为她弄好。
身上穿着的那件黑色鱼尾礼服是她最喜欢的丝绒质地,搭配的披肩刚刚好是深紫色的,与这顶王冠简直是绝配。
礼服的体量不大,拖地的范围也很小,彰显气质的同时又不会过分张扬抢了今日婚礼两位主角的风头。
丛一凝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又抬眼看了看文时以。
“那就劳烦文先生把我戴上吧。”
文时以温柔地目光顺着镜面落在她身上,按照她说的,亲手为她戴上了这顶紫色的王冠。
她的皮肤很好,是白里透着血色的那种好,干净透亮,完全不会被头顶这顶大体量的紫色宝贝压住,打眼看过去,反而是她娇俏的脸蛋更吸睛,冷艳高贵的气质与头上浓郁深重的紫色尤为相称。
文时以为她戴好,双手搭落在她肩膀处,凝神看了镜中人一会儿,缓缓笑了笑。
“我很漂亮吧!”丛一高傲地抬了抬下巴,不是在问他答案,而是在等他赞同。
“特别漂亮。”文时以完全真诚地回答。
丛一得到了期待中的回复心满意足地起身抬手递到了文时以面前,“那我们就出发吧。”
婚礼选定在城郊的一处古堡酒店,从庄园过去并不算太远。
丛一同文时以坐在后座,面上看着相当平静,与飘雪夜那晚的焦灼紧张判若两人。
文时以余光偶尔看向她,瞧着她一副神色如常的模样,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她刻意伪装。
这座古堡酒店丛一在大学的时候来过。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是过来参加Vinay朋友的婚礼。
丛一挽着文时以上了渡车,沿路开过马场和湖泊,眼前的景致与记忆里模糊的碎片逐渐吻合。
她记得他们曾说好,以后英国的这场婚礼也要在这里举办。
一转眼,他和别人践行了当年的诺言。
伦敦城郊土地没有那么紧张,这一片保留了不少古堡庄园,前前后后连缀着十几个聚集在此的中世纪古老村落,经过精心修复后,几乎完整地保留了历史原貌,整个周边的建筑还包括古教堂,酒窖,和一些私人酒庄葡萄园。
私密隐蔽性很好,又僻静舒适,是西欧不少上流社会显贵选择度假和举办宴会酒席的绝佳地点。
今天婚礼选定的是最西角的古堡酒店,场地定在古堡内的Borgo San Felice庄园。
婚礼现场布置得漂亮且十分有格调,没下渡车就已经能看见沿路铺就的白玫瑰,完全自然又简约的风格。
仪式还没开始,宾客们都还在各自房间休息。
丛一随着文时以到了他们的房间,站在敞开的窗子边,可以看见整个村落的全貌。
古堡前后的村落都盛产葡萄,虽然现在已不是采摘季,但留在地下酒窖的那些陈年美酒正是品味的好时候。
婚礼的主人很贴心地在每个房间留了美酒,还配备了精致的点心。
“我记得那边还有个高尔夫球场。”丛一站在窗前,背对着文时以悠悠地开口:“你高尔夫技术好吗?”
“还可以。”文时以不敢太夸口。
事实上,他有过一次一杆进洞。
在他二十二岁生日那天,也是元旦。
全家人在京郊的酒庄度假。那一年他从Harvard毕业,在华尔街的投行初出茅庐,四面受敌,同时又开始接手一部分家族生意,有连着两三年的时间,平均下来他每天休息的时间甚至不足六小时。
那天爷爷和父亲有意考验,为他即将带来的新的一岁出了更多难题。
他没说什么,只是心里思忖,面上如常。
站在原地,沉默了大概十几秒,然后挥杆打了完美一球。
他那天唯一的一杆。
文兆锡大为高兴,依照惯例,当天给文时以的球童和整个高尔夫球场的工作人员发出去了大几十万的红包。
其实文时以一点也不喜欢打高尔夫,他时常在心里厌弃这种运动却又不得不流连于高尔夫球场交谈生意,与形形色色的人不停地推拉。
这让他觉得膈应,觉得无趣。
而且这项运动在心里早就被他打上了服从性训练的标签,同念书,娶妻,接受家里生意性质一样。
那是长辈们需要他做好的事,这样的性质就注定了他无法真的喜欢上这项运动。
所以除了必要谈生意,圈子里无论谁喊他过去随便玩玩他都是拒绝的。
“回国有空一起。”丛一收回向外远视的目光转而望向文时以,随口这样一说。
“休息下吧,一会儿婚礼就要开始了。”文时以没答应,换了话题。
宾客陆续如约而至,整个古堡都依照着婚礼的主风格装饰成了纯白色,装饰的鲜花全部采用了新鲜的白玫瑰和香水百合,远远望去,像是一片纯净的白色海洋。
挽着文时以,丛一从房间出来一路走到了婚礼现场。
这中间,她没有做任何心理建设,她自认自己应当是毫无波澜的。
她不需要为见一个已经有新欢的旧爱做任何思想准备。
一如既往,她微微抬着下巴,目光直视前往,昂首阔步地迈在阶梯上。
文时以察觉身边人的表情微变化并未说什么。
其实他能感受到,她大概在故意较劲儿。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出现在眼前,当下那一秒,丛一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强烈抖动了一下。
透过Vinay的神情,她无比确认,他也并非毫无波澜。
对视的那一瞬,彼此心理都应当是都很清楚,在这样的场合以新的身份重逢,到底意味着什么。
只是不知道,他是在惋惜惊讶,还是在担心她是不是一会儿会砸了他的场子。
沉默片刻后,是文时以主动开得口。
他将手里那张请柬放在桌上,收回手时顺便轻轻安抚了一下丛一,转而礼貌客气地对面前的新人致以祝福。
“Sorry, my mom couldnt make it today because she had something to do, so my fiancée and I came to wish you a happy wedding!”
(抱歉,我母亲今日有事未能到场,我和我未婚妻前来,祝你们新婚快乐!)
听到文时以口中讲出未婚妻时,Vinay的神色变了变,大概是震惊,顺势看向丛一却并未说什么,伸手接过了他们递来的新婚礼物。
“Hope you like the gifts we brought. Wishing you a happy marriage!”
(希望你们喜欢我们带来的礼物,新婚快乐!)
丛一完全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娇俏的脸上看不见半点神色起伏,笑着与眼前旧爱新欢祝贺。
客气也客气过了,寒暄也寒暄完了,丛一极快地收回目光,挽住文时以的手臂走入宾客席。
落在下来后,丛一松开手,垂眸盯着阶梯地毯上的某块暗色花纹出神了有几秒,很快便调整好。
文时以坐在她身旁,刻意不去看她或者是观察她的反应。
他知道,丛一希望这个时候,任何人都不要多给予她眼神和关心。
丛一安安静静地坐着,头顶的紫水晶王冠被阳光穿过折射出一抹淡紫色的流光溢彩。
她的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左手上依旧缠绕着无论什么装束都会搭配的发带,用以遮蔽那些丑陋的过往和疼痛。
她不吭一声地坐着,很久,很久。
大概太专注了,连婚礼开始她都没意识到,只看到眼前的景致更迭。
她的视线永远是向上走的,目光反复流转在白玫瑰打造的梦幻海洋里,应接不暇的白中,一对新人挽手走在满天纷飞的花雨里,脸上满是笑意。
似乎大家都在欢呼,虚微的声音时远时近,她怎么也听不太真切。
她明明身处其中,却有一种被从中剥离的感觉。
热闹嘈杂里,她感觉自己被越推越远。
在被推到某一个点时,她被困在了原地。
好多回忆忽如其来地朝着她涌现,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
预感很差,这几年的日子过去,她对自己身体的掌控程度已经变得越来越差。
她无法确认自己在任何时刻会不会遭遇那些躯体焦灼的困扰。
眼前的新人从远处走来,洁白的头纱下金发碧眼的女人幸福地笑着。
脑海中忽然闪烁起了一切模糊的碎片,丛一强压制着小幅度摇了摇头企图恢复模糊的视线,可等她再看向远处身着白纱的女人时,那件漂亮的鱼尾纱上多了一片鲜红的血迹。
她猛然惊惧,不可置信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那片红又忽然神奇地消失。
三年前,冰冷浴缸里满是她温血的画面乍现。
痛苦的,甜蜜的,如此种种回忆的碎片交叠着在她脑海里翻滚起来。
呼吸骤然变得困难起来,放在膝上的手死死扣进皮肉里。
她强忍,不让自己抖得明显。
可当她重新看向那些画面的主人公时,强忍失败。
她没来由地回想了更多的过往。
他们在舞会跳得那支舞,在西区看的某一场戏,他为她亲手做的早餐。
日夜缠绵,浓情热吻
好多好多。
在极端痛苦和极端甜蜜之间来回翻滚,她不受控制,像是一条快溺死却挣扎不上岸的鱼。
气促,头晕,所有不适的症状开始朝着她袭来。
没有任何预兆。
漂亮的眼睛里开始起了水雾,她依旧努力着,模糊地向远看去。
这些年住在心里的人依旧如当年舞会初见那般意气风发,笑起来时,梨涡浮现,温柔清隽。
此时此刻,他在亲吻她的新娘。
欢呼声愈演愈烈,像是要把这座沉睡中的古堡叫醒一般。
华丽的裙纱,夺目璀璨的冠冕,娇艳欲滴的手捧花,一切的一切如同爱丽丝仙境般展现在眼前。
这些她都无数次憧憬过。
现在于她而言,却仿佛身处无间地狱。
她知道,她的成瘾性焦虑导致的惊恐又开始发作了。
剧烈的躯体化让她有些失控,哪怕她已经用尽全力在克制。
身边人越来越重的呼吸声扰动,文时以循声看向她。
“你怎么了?”
下一秒,他温热的手紧紧攥住了她。
有了强有力的支撑,她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丛一。”
他低声重复着她的名字,手上更用力,企图把眼前女人从某种束缚里拉扯出来。
她的手被他包裹住,那种温热贴着皮肤传进来。
她微微张开嘴,获取更多的氧气,又将视线抽离回来放置在文时以身上。
朦胧中,丛一看见了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眸。
眼眶升温,水雾涌现得更多更厚重,快要盖住所有视线。
她开始颤抖着求救。
“带我走。”
第19章 穷冬 “我的女儿,也会是你的女儿。”……
丛一的脸色变得很差。
不过就是一会儿的功夫, 刚刚还面色红润的俏丽人儿现在已然是苍白脆弱,额角带汗,肉眼可见的状态急转直下。
文时以握着她已经有些发冷的手, 听到了她的“求救”。
“好。”
没有多余的话,文时以抬眼看了看婚礼现场的布局,默默在心里盘算着如何离开不会惹眼, 不会叫人起疑。
大概十几秒后,文时以牵起了丛一的手,在台上新人倾倒庆祝香槟的时候,起身带着她离开。
周围的宾客都在举杯庆祝, 他们的离开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丛一的思绪已经彻底混乱,只剩下最后一丝丝理智,全部用来隐忍克制坚决不能在这样的场合失态上。
走出婚礼的主场地的那一刻, 丛一原地踉跄了一下, 被文时以坚实的臂弯接住,有力地支撑她风雨飘摇的整个身体。
他贴着她的耳边,温柔地道了一句:“再坚持一下,马上到房间了。”
这个时候,其实丛一已经不太能听清文时以的话了。
她的眼前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白花花的光斑, 额头的汗越来越多, 心脏开始悸动得快要无法呼吸。
她躲在文时以的怀里, 眼睛里蒙着的那层水雾久久不散。
这次发作,似乎比上一次更严重。
她对躯体完全丧失了掌控的能力。
从婚礼主场地到回到房间这不过几分钟的路,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如若没有文时以的一力支撑,她怕是连走都走不回去。
门关上的那一瞬,丛一近乎是脱力了一般直接跌坐在地上。
她紧闭着双唇,努力地呼吸, 一下又一下,却被由内到外的惊惧缠绕得依然感到快缺氧窒息。
文时以不敢轻易移动她。
在Vinay举办婚礼的地盘,叫医生过来怕是会惊动所有人。
再三思索,他极快地倒了杯水,把她最常吃的两种药递到她手边。
自从知道她有严重的惊恐和抑郁之后,他第一时间找了伦敦这边的医生拿了药,以备不时之需。
丛一看着眼前的药,一时没有力气接过来,接连努力地咽了两下口水,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像是快要爆炸了一般。
与这种疼痛和恐惧做斗争,她全然经不起,也斗不过。
她需要各种药物的帮助。
迫切的需要。
慌乱和迷惘的间隙里,她艰难地伸手拿过文时以手中的药片,好不容易握在了手里却在快要放到嘴边时由于双手抖动得太厉害,药片从她指尖掉落,掉在了她漂亮的裙摆上,又咕噜噜地滚向地面。
白色药片四散在周围。
文时以起身目睹了这一切,准备为她拿新的过来,还未起身时,便眼瞧着丛一惊慌失措地从地上捡起了那些药片,胡乱地塞进了嘴里。
他拦都来不及拦。
她甚至没有喝一口水。
将那些看起来就苦涩无比的药片生生吞咽了下去。
古堡酒店的卫生做得很好,地板上几乎是纤尘不染。
其实药片掉落在上面,也无伤大雅的。
但这种动作,匹配在丛一身上,完完全全的不合理。
她那样骄傲又目空一切的人,竟然会痛苦难捱到如此狼狈的地步。
狼狈到顾不得面子,顾不得尊严,顾不得全部。
眼看着她咽下了药,文时以无声地放下了手里的那杯水,然后将跌坐在地上人抱在了怀里,将她的头枕靠在膝上,轻抚着她已经被汗濡湿的背。
药物的苦涩在口腔里蔓延,片状的异物感划过喉咙,她下咽得极为艰难。
只不过这些轻微的不适同眼下她的痛苦相比,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她挣扎着拽住文时以的双臂,努力将头埋进他的胸膛。
那些蒙在她双眼上的水雾变成泪珠一颗一颗地掉落下来,脸颊额头上全部都是细腻的汗水,耳边是越来越快也越来越重的心跳。
这一刻,世界天旋地转。
而她被这个世界抛进了黑洞的漩涡,抓不住一点光亮。
眼泪只能无声地掉,她不能发出声音。
哽噎感,眩晕感,恶心,心慌,一起包围撕扯着她。
她的牙关打颤,没一会儿,唇边里侧的嫩肉被磨破。
隐隐有血迹渗出来。
她开始剧烈的干呕,吐出来的酸水弄脏了文时以干净整洁的西装。
刚刚艰难狼狈吃进去的药,白吃了,全部吐了出来后,嘴里的苦涩更甚。
文时以皱了皱眉,不是嫌弃,是心疼。
哪怕,他对她还没什么深刻的感情,但他无法对眼前的情景视若无睹。
他快速从口袋里拿出了手帕,替她擦了擦嘴角,又抹干净了袖口的脏污。用未受伤的右手努力将她从地板上捞起来。
照旧嘱咐她抱紧他的脖子,然后单手抱着她去了卧室。
她无法开口交流,他擅作主张地替她脱掉了高跟鞋,拿掉了她的王冠和披肩。
他几乎没有做任何思考,又帮她重新拿了药,扶着她起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这一次,他直接把药递在了她嘴边。
掌心最深处有温热扫过,她将药重新吞下。
他很适宜地又喂了她半杯水,然后重新把她放在床上。
被被子包裹住的那一瞬,丛一蜷缩起来,连握住布料的力气都没有。
汗水已经完全打湿了她的皮肤,她侧仰着躺在那里,手心朝上,手腕上那条遮丑的蕾丝绑带也随着身体的颤抖而在空气里跟着飘忽。
意识模糊不清,丛一尽可能减缓呼吸。
阳光特别好,伦敦难得有这样晴好的日子。
顺着落地窗照射进来,落在她身上,像是某种遥远的呼唤。
光灼得她眼睛好痛,她疲惫地闭上眼。
又一次吞下了苦果。
窗外是仍在热闹欢庆着的婚礼,窗内是她痛苦挣扎的一小片天地。
药效开始逐渐发挥作用,惊惧的浪潮席卷过后,余韵在她体内来回盘旋。
很久很久之后,她有了力气,重新睁开眼。
头顶的天花板上是纯白色的,没有一点装饰。
丛一制直愣愣地看着,一动不动。
汗水打湿了她的碎发,额头上还有没消逝的汗珠。
“还要再喝点水吗?”文时以看见她睁眼,大概是有所好转,简单询问了一句。
丛一没有回答他,还是看着天花板。
她很清楚,自己刚才有多失态。
没有眨眼,刚刚余存在双眼里水雾流了出来,在眼角划出了清晰的泪痕。
她无比痛恨自己,痛恨自己这具身体过于不争气。
自己整个人,也过于不争气。
她既释怀不了那些痛苦,又无法与之共存。
那本是她的身体,可现在她却不是这具肉.体的对手。
她抵挡不了那种失控,那种快要把她生吞活剥了的恐惧。
她与之磋磨了三年多,好好坏坏,还是今天这般模样。
文时以见她不开口回应,兀自起身又倒了一杯水给她,见她缓过神也不想与他交流,便打算回到客厅,让她安静自己休息会儿。
“抱歉,吐脏了你的西装,我赔你一套吧。”丛一还是仰面躺着,看也没看他。
“没关系,晚上回去换一套就好了。”
她不提,他就直接翻篇,不会多问一句。
她不想在任何人面前展现出脆弱,他知道,也全力配合。
又帮她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两度,文时以准备离开让她一个人好好平复休息一下。
“别走。”
她在身后喊住他。
听见她的声音,文时以停住脚,站在原地。
“陪我说会儿话吧。”丛一见他未转过身,又开口说道。
西装被她吐脏了,文时以回到她床边时脱去了外套,特意卷起了内里衬衫的袖口。
她刚折腾过,没有半点力气,却始终凝视着他的动作。
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文时以摘掉袖口后重新坐在她身边,将她扶起来,又细心地在她腰后放了只靠枕。
两相沉默,她不开口,他便也不会多说什么。
外面的欢呼声时强时弱,大概是仪式结束晚宴开始了。
太阳西沉,阳光逐渐变得模糊微弱。
他们这样对坐了很久,直至丛一垂眸扫见了文时以落在被子上的手。
她想了没想,抬手主动握住。
还是他的左手,所以他不可控制地下意识闪躲。
结果依然被她牢牢抓住。
其实她发作完根本没什么力气,倘若文时以想躲一定能躲开。
但他没有。
她在害怕,却不想开口表述。
拽着他的手,她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明明是她说陪着她说会儿话的,却始终这样沉默。
到底还是文时以先开口。
“这几年,你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他不是想刻意揭露她的旧伤疤,只是既看到了,也不可能彻底不闻不问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她既然想要说会儿话,就聊一聊。
丛一听见了他的发问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朝着他发难。
“看起来很狼狈,很丑,对吗?”
“你害怕了,对吗?”
“没关系,婚约你可以反悔,正好可以还我自由,你可以把责任推到我身上。”丛一松开了拽着文时以的手,挪开了落在他手腕上的目光,努力调整状态。
文时以没着急反驳她,他认认真真理顺了自己的思绪,然后重新,主动地又一次握住了丛一的手。
他将她的掌心朝上摊开,抽了两张床头干净的纸巾,细心地擦干净。
“有点害怕。”他一边擦着,一边回答着她,“我没有面对过这种情况,所以不太会处理,刚刚也不敢轻易移动你,怕对你造成人为的伤害。”
手心细腻的汗被文时以一点点擦干净,末了,他还凑近吹了吹。
微凉的风从她湿热的掌心滑过,丛一下意识地后缩了一下,警惕地看着他。
她在想刚刚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怎么感觉他口中所说的害怕,是害怕照顾不好她。
他帮着她擦干净了手心,也完成了自己思绪的整理。
他纸巾丢进垃圾桶,非常严肃又郑重地看着她。
“你这种情况需要专业心理医生的帮助,如果你愿意你,我可以陪着你,吃药,康复,休养,慢慢都会好起来的。”文时以耐着性子,说得很平静,“有什么问题,我们解决什么问题就好。”
“也谈不上什么很丑,很狼狈。我知道你习惯了在人前光鲜亮丽,要脸面,但谁也不是神仙,谁都有自己的弱点和创伤,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过错,更不用为此有什么心理负担。以后我们会是夫妻,会越来越熟悉,倘若你实在不愿意被我看到,那等到回国找到专业的心理医生后,你发作,我可以回避。”
文时以坐在她床边,灰蓝色的眸光在她身上流转,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平静得让人错以为他的话语不带半分温度与情绪。
丛一安静地听着,疲乏到整个人有些飘忽。
文时以这样的反应挺好的,比起什么她根本不屑也不需要的心疼可怜,好多了。
“但是,结婚是我们商议过后共同做出的决定。”
“婚姻不是儿戏,我既要娶你,就会尽到我的责任。”
又一次短暂沉默后,文时以严肃开口。
四目相对,她永远没有办法比他更坦然。
文时以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一种十拿九稳的从容感,丛一自诩天不怕地不怕,但面对他所说的这句不是儿戏时,她的心当即咯噔了一下。
在旧爱的婚礼现场,他这样告诉她,她不敢反驳。
“所以,不希望再听到你随意说解除婚姻这样的话,答应我,好吗?”
是商量的口吻吗?
丛一一时错愕,看不明白文时以的态度。
就算丛家是港岛上一等一的名门,但京港两地豪门望族多了去了,她不信文时以找不出第二个能堪当文太太的名媛千金。
她都这样了,他这又是何必呢?
她半晌不应答,文时以也不急,重新回握住她的手,将手腕上那条松散开的丝绸摘了下来,又小心地重新帮她包裹好,还学着她平常的习惯,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惊惧和恐慌过后,他有又好好地帮她把丑陋的伤疤遮盖好。
丛一注视着他的动作,心底忽然涌起了好多好多的情绪。
那一瞬间,她又很想流泪。
她好难过。
她丛一的日子,是什么时候过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她只不过是奋不顾身地爱了一个人。
现在那个人彻底往前走了,而她滞留在原地,像是被全世界抛弃。
这三年多,她不允许任何人过分关心她的状态,仿佛谁在她身上多一点除了艳羡欣赏之外的眼神都是对她的一种嘲笑,她不允许别人可以看到她笑话和热闹。
那些难过的碎片,一点点累积,早就在她心里鲜血淋漓。
她知道这些不是谁的错,不是Vinay的错,更不是父母的错。
她作为丛家人,富贵荣华她享了,责任使命也必须承受。
她不知道该怪谁,她太委屈了,所以只能无止境地伤害自己。
“如果以后你的女儿也像我一样,你会非要拆散她和她爱的人吗?”丛一还是没有回答文时以的问题,自顾自地说了句。
“我的女儿,也是你的女儿,是我们的女儿。”文时以说得自然。
“如果是我们的女儿,我想,我们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的。”
第20章 穷冬 香香老婆
听到文时以说这句话后, 覆盖在丛一眼里的泪掉了下来。
那种委屈和悲伤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出口,短暂地失控了一瞬。
她一直知道文时以不同于那些三心二意的风流贵公子,他是个很靠谱又稳重的男人, 她觉得他无聊,没趣,甚至是现实又极致冷漠, 可也恰恰因为如此,她才愿意答应这场联姻。
就在刚刚他开口说,如果以后他们有女儿,他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的那一刻, 她从某种层面上感受到了一种没来由的安全感。
她整个人身上已经所剩无几的安全感。
而在这种安全感的来源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做出了这个承诺,而是因为她深知他这样的人言必信,行必果。
他文时以, 足够强大, 足够有能力。
至少有能力满足和保护她所有物质上,现实上的各种需求。
以及,可能是身体上,生理上的需求。
就像她惊恐发作得无论多么严重,他永远想到的不是放弃她, 回避问题, 而想的是面对问题, 解决问题。
“好,我答应你。”
这一刻,远远比在游轮上他们单纯组合成为利益共同体时更让她发自内心地有所向往。
向往这场由利益作为基石,肩负各自责任和使命的婚姻,或许不一定会太失败。
或许能让她飘荡破碎许久的灵魂能有个可以栖息的港湾。
“好一点了?要在这里休息一晚,还是一会儿我就带你走?”
“带我走, 我不要在这。”丛一固执摇头,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带我回港岛。”
她抬眼看向他,眸光里还闪着刚刚残留的晶莹的泪花。
直到他点头应下。
怕她身体吃不消,又陪她多休息了一会儿。
大概在天色将暗未暗,舞会开场最热闹的时分,文时以带着丛一上了渡车,很快离开了酒店。
乔湛已经开车等在了村落门口,接上了二人。
这一路一直到上了飞机,丛一都没再开口说过话。
城市璀璨繁华的街景逐渐隐匿在飞舞的夜色里,丛一看着这些光景在眼前闪过,逐渐变得麻木。
这些熟悉的景致终是再也激荡不起她内心的半点波澜了。
飞机缓缓升起,舷窗外夜色浓重,夜间飞行,离开了城市上空的灯火恢弘连云朵都再难瞧见。
攀升至高空的不适感隐隐在她本就脆弱的身体内作祟,丛一抱着毛毯半躺着,一句话也不说。
这场婚礼之后,她与Vinay将再无关联。
直至亲眼看到他们在婚礼上,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热吻,她终于接受了这场旷世持久又刻骨铭心的爱情,已经彻底完整地画上了句号。
那些在她身体里心脏里经由的快乐,难过,激情,痛苦将不可逆转地变成永远遥远的回忆。
她也分不清自己还有没有在爱着他,或许只是某种执念。
又或许,她总觉得自己失去了生命里最契合最命定的那个人。
文时以难得没有处理工作,时时刻刻关注着丛一的状态和反应,偏偏她意外的安静,甚至一动不动,不知道又在思索些什么想不通的难题。
“晚上想吃什么?”
他主动询问,丛一没回应。
“要不要先休息会?”
丛一还是不吭声,目光直愣愣地看着舷窗外,也不知道她是真没听到,还是不想回答不想说话。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经济学理论?”
“我不是商学院的,不懂。”
丛一没有兴致,为了让文时以彻底闭嘴,干脆又固执地打断了他的话。
“那我讲给你听。”文时以并不受她态度的影响,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倒了杯水递到了她手边,顺势坐在了她对面,“著名的经济学家弗里德曼曾经收到过他侄子的一封信,他的侄子在信中说,他遇到了一生所爱,那是他生命中无可替代的唯一,所以他要为此放弃学业,放弃所有,跟他的所爱远走高飞。”
丛一听见了文时以的话,不悦地皱眉,烦躁不快地瞪着他,“你不用再费心思给我讲大道理教育我了,反正现在我就算放弃所有也回不了头了。”
“弗里德曼给他的回信里说,我以一个经济学家的身份告诉你,如果世界上有两个人是彼此一生中的唯一的话,那么这两个人大概率今生今世都不会遇到。”文时以没理会丛一的打断,把该讲的话讲完。
“世界上有七十亿人,你假想一下,如果把七十亿颗绿豆放进同一个容器,这其中有两颗红豆,他们是彼此的唯一,以人类短暂的生命来做衡量,它们穷其一生都无法遇上。”
丛一皱着眉听文时以说完,不自觉攥紧了手心,做不出应答。
她有点拿不住他话里的意思。
“你许下过海誓山盟,终生承诺的人,实际上只是你周围在恰好的时间,恰好的地点,恰好遇上的能看得对眼的人,于是你就认为这个人便是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唯一,其实,这只是你对这个世界的偶然性的一个深深的误解。”
“换句话说,不要把遇到任何一个人的偶然性当做命中注定无可替代。”
飞机的轰鸣声扰得双耳难受得厉害,加之心跳过速,丛一微微有点喘不过气。
文时以把该说的话说完,正巧晚餐送了过来。
“吃饭吧,吃完好好睡一觉,减少你胡思乱想的时间,把自己的身体先照顾好最重要。”
说完,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这一次他不再看着丛一,打开了电脑开始处理工作。
丛一坐在那又沉默了数十秒后朝着餐桌边挪动了两下,拿起了刀叉。
她聪明得很,太知道文时以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容器里七十亿颗中的任何一颗既可以是绿豆,也可以是红豆。
这世界上七十亿人中的任何一个可以是陌生人,也可以是命中唯一。
Vinay也一样,他们相爱的时候,他是她的唯一。
如今,也可以当做是陌生人。
并无什么特殊。
现在,理性一点来说,文时以才是她的那颗红豆。
不久的将来,他是她的丈夫,是未来她孩子的父亲。
美味佳肴送到嘴里,丛一食髓知味,动作却不肯停下来。
吃了晚饭,然后吃药,再然后要睡一觉。
她在心里反复默念这句话,强制自己做到。
正在处理工作的文时以余光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他本来是不想费什么口舌和丛一多说什么,但他实在担心,她这个样子落地港岛,他怎么和丛家人交代。
起码现在,她肯吃饭喝水,一会儿再吃一次药可以躺下好好休息。
吃过晚饭,丛一乖乖吃了药躺了下来。
药效开始发作,她的眼皮开始打架,睡意朦胧中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身侧的男人放下手中工作帮她盖好被子,坐在她手边,一直都没离开。
最后轻柔地拆下了她手腕的丝绸。
这一觉睡得算踏实,再睁开眼时,飞机已经开始下高度了。
天亮了起来,清晨的太阳初升,阳光干净不染纤尘。
摸到手机,丛一扫了一眼,才七点多钟。
她挣扎着坐起身,往过道对面看了一眼。
文时以还没醒。
丛一掀开被子,挨近文时以。
她第一次看他睡着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坐在他床边。
“丛小姐,您醒了,早餐要”
“嘘!”丛一故意压低声音,对着门外的乔湛说着:“小点声,他还没起来,随便准备吧。”
乔湛跟了文时以多年,自然识趣得很,点点头不再打扰,又被丛一给喊了回去。
“他不是向来都起得很早嘛,今天你怎么睡到现在?”
“老板怕您夜里身体不舒服,所以一夜没睡,才躺下没一个小时。”
“哦。”丛一敛了敛神色没再继续问下去。
文时以睡相很好,看着要比平日里的亲人一些。
自然,躺下休息,他摘掉了他手上的减压绷带。
丛一见他睡得还算熟,大着胆子掀开了他的袖口。
她第一次看见了文时以被火烧伤过的那一小片皮肤。
整个左手的腕骨附近近乎连成片,白皙的皮肤上那一块凹凸不平尤其扎眼。
丛一愣愣地看着,也没敢伸手碰。
确实不太美观,比她手腕上那条刀割的痕迹还要不好看。
她正出神,文时以猛地出声吓了她一跳。
“你干什么?”
丛一抽回手,故作镇定,摇了摇头,“没干什么啊!”
文时以扫了一眼手腕上的皮肤,迅速拉下了袖口,拿起了枕边的减压绷带。
丛一瞥见了他的动作,忽然来了脾气,趁着他不注意,把他的减压绷带抢在了手里。
“给我。”文时以耐着性子。
“不要!我不能看嘛?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丛一就是这样的性子,偏不允许她做什么,她偏固执地非要做什么。
他都已经看过她发作时的可怜样儿,她凭什么连他疤痕都不能看。
减压绷带捏在她手里,两人四目相对,就这么僵持着。
丛一微微仰着头完全不准备让步的样子。
文时以几乎不会对家里人发脾气,更何况对方是丛一,他更不会怎样。
她也是拿准了他这一点,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沉默之后,丛一强势地拽过来文时以的手,看了他一眼,手上动作没停。
在他的警示的目光下,她正大光明地开始亲手替他扣上了减压绷带。
全程没有眼神任何异样,就像他给她拆掉腕上丝绸时一样,坦然且平静。
其实刚刚她是有点羞愧的,毕竟私看人隐晦伤处是不太礼貌的事情。
可他们毕竟是要结婚的关系,文时以这样藏着掖着她也不高兴。
“你这伤,到底是怎么弄的?”
能察觉到文时以不太自在,为了转移他注意力,丛一随口发问。
“救人。”
“当年京城的那场大火?”
丛一之前好像有听罗意璇提到过,当时罗意璇才十岁,算下来文时以也那会也才刚刚成年。
“救谁?”丛一打破砂锅问到底。
文时以没应答,惹得丛一追问。
“和你说话呢。”
“救喻晨曦。”
话音落下,丛一的动作停了几秒,然后饶有意味地看了一样文时以。
“原来是救你前妻,怪不得这么奋不顾身。”
“不是前妻,我们只是订过婚。”
“还不都一样,都订婚了,该干的都干了。”
丛一不自知有点挂脸,抽回手想要离开文时以身边,猛地被他大力拽住,没站稳跌进他臂弯里。
“因为这个不高兴?”
“你能不能少自以为是。”
文时以就知道她不会承认。
“丛一,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所有情绪都像写在脸上一样,非常明显。”
“那你猜猜为什么一直都没人告诉我?”
丛一人被束缚在他怀里,脾气不减,骄傲的目光凝视着身侧的男人,话说得十分霸道。
在港岛地界,没人敢对她的情绪和行为指手画脚。
从来都只有她肆意横行,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份儿。
文时以被她堵得没话说,不过也不算惊讶。
相处了这些时日,她什么性子,他基本已经清楚。
“不管当时火场里被困住的那个人是谁,我都会去救。”
不管她什么态度,他该做的解释要做。
那场火起得突然,火势又大,人群已经尽可能快地进行疏散逃离,偏偏喻晨曦和罗意璇分别在楼上的两个化妆间没来及跑脱。
文时以刚好在那一层,在浓烟里听到了喻晨曦的呼救,所以折返回去救了她,带着她一路逃了出去。
只是在快要到一层的时候,有块坠落的天花板掉了下来,文时以用手挡了一下,因此受了很严重的旧伤。
那个时候,他和喻晨曦还没有婚约,更不存在什么所谓的感情所致奋不顾身。
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救人。
是谁他都会救,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大活人被活活烧死。
至于刚刚丛一说的“该干的都干了”,实则不然。
他们都是那种极其克制又备受束缚的人,联姻订婚是彼此家族之间共同做出的决定,不存在任何情感连接。
共同赴美读书又一起工作历练这些年,他们从普通同学到朋友再到形式主义上的未婚夫妻,始终没有过任何过分的亲近。
甚至最忙的那两年,他们除了会在需要共同出席的场合一起露面,私下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们始终承担着这个身份下该承担的责任。
联姻也是他们该承担的责任。
他们太同频,太相似。
也是因为太同频,太相似所以从未共振共通过。
丛一能明白文时以所言的道理,他若是个对别人生命都不管不顾的人,她倒还真有点不敢嫁了。
只是,道理是道理,不影响她不高兴,不影响她继续别别扭扭。
“行,咱俩扯平了。”
“扯平了?”
“你有前妻,我有前任,挺好的,谁也不欠谁的,很公平。”
听着好像确是如此。
但文时以没有告诉过丛一,那天在Sephora的庄园和她的那个吻,是他的初吻。
本来在飞机上,他是没什么其他想法的。
偏偏她这样一提,他又想起了与她缠吻时的那种感受。
人的欲望就是这样。
没体验过尚且可以坐怀不乱,体验过了,那边是另外一回事了。
香香老婆坐在眼前,怎么可能当做不存在。
文时以稍微用了点力气,将怀里的人又挪动得近了几分。
凑得更近,呼吸就会搅在一起。
意料之外,丛一没挣扎,甚至还主动抱住了文时以的脖子。
她很喜欢这样圈着他到近在咫尺的距离。
他们这样对视着,下一秒,他立时吻住了她的唇。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熟稔。
她也比上一次,跟配合,惊诧了几秒后也逐渐投入。
他的唇很软,接吻的时候,丛一总是喜欢不自觉用牙齿下意识用力摩擦一下。
彼此呼吸交缠在一起的时候,各种感官总会被放大,自然痛觉也格外明显。
文时以微微睁开眼,又很快闭上。
丛一顺势缠住他的脖子,身体中心也有点散掉了。
“嗯,这次脑子里没有想别人,很好。”
吻过之后,文时以看向丛一的目光有了些微的变换。
灰蓝色的那双眼里,多了几分混沌的暖意。
“你怎么知道我没想?”
“感觉。”
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真的公平吗,我可以做到现在心里只有你。”
“你可以做到吗?”
话音落下,机舱内陷入了久久平静。
文时以这样发问,丛一意料之外,不知作何回答。
看似文时以并没做什么,但其实环抱在丛一腰肢上的手死死将她禁锢住,让她无处可逃。
他在问她,他要一个答案。
不给不行的那种。
丛一觉得他这般是故意的。
他明知道她是什么情况。
她转过头,凝神专注地打量了他十几秒。
做不到的事,她不会轻易开口,这一点上,她和文时以是一样的人。
“现在做不到。”
她坦然承认。
文时以听到了他意料之中的回答,确意料之外的参杂了几分失望。
他个人觉得,这是一种不对等不平衡带来的失望而已。
他正欲开口,她继续说了下去。
“但在未来的有一天,我一定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