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他闭上眼 会梦见她
心魔镜暂时用不了。
要让镜子自己认人, 谢延玉并不准备和贺兰危一样,招成百上千人一一试过。
说得难听一些。
贺兰危是所谓的男主,连他都要看运气,花费十天半个月才找到合适的人选。
她的运气只会更差, 这样下去, 不知道要多久。
因此她便琢磨着, 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别的方法。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近在眼前的事。
便是她与李珣定亲的事。
眼下已经到了天剑宗,李珣便开始准备定亲仪典了。
命碟都还没拿到,心契也还未立, 但他已经挑好了一个最近的吉日, 准备在那一日办仪典。日子很近, 就是这几天了,因此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加急准备——
请柬、席面。
摆设、衣袍。
许多东西是可以交给手下们去做的,但也有许多东西需要亲力亲为完成。
尤其是仪典当天要穿的衣饰。
李珣在这方面挑剔得要命。
他钱多不嫌烧得慌, 从头到脚,头冠、衣袍、鞋子, 至少准备了几十套。
怎么昂贵怎么来,怎么招摇怎么来, 反正全都叫人裁好,然后送来他面前,一套一套选。
谢延玉被他拉着选。
她在这方面不怎么挑剔, 基本上是坐在旁边, 看着他拿着衣服一套一套往她身上比划。
她想起自己年少一些的时候,走在路边,会羡慕镇子上家境殷实的人,不管男女她都很羡慕, 甚至是嫉妒,因为他们有干净柔软的衣服可以换洗,她那时候想要的并不是很多,她也想要天天有干净衣裳换,如果她的衣服很多,一天能换两套,那该有多幸福呢?
但一天换十几套应该确实是会感觉到累的。
她衣服连着头冠、鞋袜,换了三四套,就感觉很累了。
于是她穿着刚换好的吉服,在李珣要她脱掉再换的时候,干脆一屁股坐下去了:“……要不你先试吧,你选定你自己要穿哪一套,我再最终选我的。”
话音一落。
李珣眼梢抬了抬。
他似笑非笑睨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身上的衣服太红,是很招摇的正红色,映得他眼尾有些红,分明是很锋锐深刻的五官,一眼看去容易让人感到乖戾,此刻却莫名其妙的有点娇,艳艳的。
其实他长了这样一张脸,穿什么都差不多了。
反正旁人看他,第一眼也不会看衣服,注意力一定是在他脸上的。
但他偏要选一套最好看的,虽然这些衣服在谢延玉看来每一套都很好看。她坐在椅子上,被他横了一眼也没理他,就看见他阴着脸,手指一挑,拨开了衣襟。
随后身上这件外袍就直接开了,露出中衣。
因为一直在试衣服,中衣有些松垮,露出一些锁骨。
嗯……
谢延玉稍稍挪开眼。
但下一秒,前面就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又撩起她的眼皮,逼着她看他:“你挪开眼做什么啊?看我啊。之前非说要和我定亲的是你,现在要定亲了你就这么怠慢我啊?看都不看我一眼。”
谢延玉:“……”
谢延玉被扒着眼皮:“你干嘛啊?好烦。”
李珣阴森森地:“我要你看着我。”
他顿了顿,又捏住她的脸:“看着我啊,看我穿哪件好看。”
这手真是贱得没边了。
谢延玉啪的打开他的手:“那你就快试。”
她一下子给他手背上扇出一道红色巴掌印,一点也没留手。
但好歹视线又落回了他身上。
李珣这才又捞起一件外袍,慢条斯理往身上套。
谢延玉道:“这件——”
她想说这件就很好,让他不要再继续试了,就定这件。
但不说完话,就感觉到传讯符中有灵力波动。
于是她话音停住,又将传讯符拿出来,低眼去看消息。
就看见是谢承瑾给她传了一条讯息:【来拿命碟。】
之前她给他发消息,叫他把命碟送来天剑宗,他没回复。
但竟然直接过来了。
谢延玉眼梢抬了下,随后手指微动,回复他的消息。
之前和李珣那句话就说了一半。
李珣这时候正背对着她,对着前面足有一人高的铜镜给衣服系带,听她说了半句话,动作便顿住了,但等了一会,也没见她继续说,于是他便回过头去——
就看见她垂着眼,早就没在看他了。
她拿着传讯符,给谢承瑾回过去一句:【好,我马上过来拿。兄长在何处?】
她知道谢承瑾发这么一句话给她,就代表他已经在天剑宗了。
但她也并不知道他在哪。
他应该是刚到,天剑宗在待客这一点上和上清仙宫差不多,都是专门留给客人住的地方,只要去天剑宗的宗务堂让里面的弟子引路即可。
但刚将消息发过去,
就听见头顶上传来阴森森的一声:“他在哪?这种问题你问他做什么?天剑宗是我的地方,你问我啊,我没死呢,就站在你旁边。”
一抬头。
就看见李珣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了。
分明在试衣服,浑身上下是定亲仪典时穿衣的制式,招摇得要命,动一下就应该叮叮当当响,但谁知道他凑过来的时候安安静静,一点声音都没有,连气息都隐藏起来了。
谢延玉:“……”
谢延玉看出来了,他现在不太高兴的样子。
但她不怕他,所以明明知道他在说反话,她还是问:“哦。那他在哪儿?”
这话一落。
李珣直接给她气笑了。
他把传讯符从她手里抽出来:“现在是在筹备定亲仪典,你管他在哪!”
谢延玉慢吞吞道:“但定亲要立心契,立心契要拿命碟。”
李珣冷笑一声。
他把传讯符扔回给她:“要你亲自去吗?”
*
谢承瑾把他所在的位置发给了谢延玉。
那边便没再回复了。
但想来——
她这样急着定亲。
提到要拿命碟,应该在过来找他的路上了。
这念头无声无息从心头滑过。
谢承瑾眼睫微动,脸上没甚表情,拿着她命碟的手指有些泛白。
将人的名字刻在灵玉上,再滴心血入玉,将灵玉放入宗祠。
这玉便是命碟了。
这是一块四四方方的青色灵玉,温度是冷的。
谢承瑾捏着它,指腹扫过上面她的名字。
不知道怎么回事,脸色蓦地变得更为苍白,闭起眼,眼前又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
画面里。
他也是拿着她的命碟,将它交给了李珣。
但很快,画面跳跃,他看见了一些别的画面,好像是谢延玉被退婚了。
谢承瑾猛地又睁开眼。
额角的青筋搏动着,他有些头痛,这几天拿着她的命碟,一闭眼就总看见这些画面。
很难说是出于什么心理。
或许是相信这些画面的真实性,又或许是别的。
他捏了捏她的命碟,半晌后,突然拿出纸笔。
纸是写求亲贴时所用的那种纸,相比普通宣纸要更硬挺,但比起竹简又要柔软些。
但他拿出的纸,颜色并非正红,而是白色。
时下世家只有在婚娶之事上才会用这种纸张,求亲定亲用红纸金墨,退亲悔婚用白纸黑字——
他将纸笔放在面前。
等她过来的时候,他或许可以再问她一次,倘若李珣不好,与他定亲后可能还会被退婚,她还愿不愿意成婚。那些频繁的梦境足够叫他了解她,她懂得趋利避害,若告知她结果不好,她应当就不会再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面无表情地想。
却计算着时间,时不时往门口看一眼。
半盏茶后。
他听见一阵脚步声。
推开门,却看见来的人是——
李珣。
*
李珣一进门,就看见桌上的纸。
专门用来写退婚书或是悔婚书的纸。
纸上还没写东西。
看着像是专门在这等着她,要劝她退婚。
嘶。
这趟还真不算白来。
李珣脚步微顿,冷笑着叫了他一声:“大舅哥。”
他若无其事将视线挪开,仿佛没看见桌上纸笔一样,慢条斯理笑开:“我来拿她的命碟。”
谢承瑾脸上表情仍旧很淡:“她人呢?”
李珣笑:“她没空。”
他一边说,一边偏了偏头,指了下自己身上的吉服。
虽然他平时也穿红衣,十分招摇。
但他身上这件吉服的红,却好像更刺眼一些。
谢承瑾视线落在上面,就听见李珣慢条斯理道:“大舅哥还未与人定过亲,想来不知,定亲仪典前很忙的。她在试吉服,就顺便让我过来了。啧,你也别怪她不来,定亲么,终身大事,选一件合适的吉服可能更重要一些。”
拐着弯说他在她心中不如一件吉服重要。
谢承瑾视线微冷。
他并未回应,只道:“让她自己来拿命碟。”
李珣不耐烦:“你直接给我就是。”
话音落下。
却听见谢承瑾很淡很淡笑了声:“给你?”
李珣觉得这语气有些奇怪,随后就听见这闷葫芦冷声道:“只有至亲之人可碰她命碟,我是她兄长。”
谢承瑾话音微停。
然后看着他身上的吉服,半晌,才道:“你与她连仪典都还未办,如何能给你?”
他几乎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在看李珣,
即使是兄长的身份,在此刻,也比一个准未婚夫与她要更亲近,拿着她命碟不给,也是完全有理由的。话说完,便看见李珣脸色肉眼可见地阴冷下来。
谢承瑾扯扯唇,便要送客。
但下一秒,
却看见李珣拿出传讯符,给谢延玉传了条视讯。
她一接通。
李珣就道:“你哥不给我命碟,你自己和他说,要他把东西给我。”
一边说,一边把传讯符往他这抛。
谢承瑾接住,措不及防就看见她那边的情境。
她穿着吉服,和李珣身上这件款式差不太多,红得刺眼,对他说:“兄长把命碟给他吧。”
谢承瑾动了动唇。
但不等他出声,那边似乎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隔着传讯符,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脸上带着很淡的笑意,声音低低的:“还是说,兄长这次又要用什么理由拒绝?”
上上次,是用一支大凶签,拒绝了给她命碟。
上次,是说命碟在谢家,没带来上清仙宫。
这次——
谢承瑾想说,与李珣定亲可能还会被退婚。
但她眼珠子黑沉沉的,瞳孔细小,和针一样往人心里扎,他好像被扎了一下,戳中了某个难言的痛点,以至于话卡在了喉咙里,像是欲盖弥彰一样,他没有再出声,仿佛再出声劝她就是他心里有鬼,他刻意不想让她成婚。
而一个声音在心中告诉他:
她连抽签的结果都不在意,为了定亲,可以换一支签试探他,更何况他看见的一些毫无根据的画面?
她不过是想和李珣定亲罢了。她会权衡利弊,但同样有很坚硬的骨头,决定要做的事情,不择手段也要做到。
谢承瑾视线变得更扭曲。
就听见李珣笑了声。
对方用了灵力,将传讯符隔空取回,连同她的命碟一起隔空取走了。
然后不知道从哪掏出一张请柬,放在了桌上:
“哦,对了。作为交换,我给大舅哥一张请柬吧,上面有定亲仪典的日子,仪典上,我会与她立心契,大舅哥是她兄长,按理说是要出席一下的。
“她从前是孤女,没有家人,一个人不容易,如今有了兄长,你可一定要来啊——
“来亲眼看着她与我立契。”
*
谢承瑾砸了一桌子东西。
他很少有情绪这样外放的时候,砸完看着满地狼藉,又觉得好笑——
她铁了心要定亲,他何必再管。
往后若是真吃到什么苦头,也是什么因种什么果。
他不喜干涉旁人事,不喜插足旁人因果。
之后的几天,他偏偏留在了天剑宗,偏偏要出席她的定亲仪典,既认了兄长这身份,他没有道理不出席。但好像又刻意憋着一口气,又或许是刻意回避,他没有再和谢延玉说一句话,虽都在天剑宗,却没见面,传讯符也不曾传过只字片语的消息。
他闭上眼会梦见她。
持续很久了。
但偏偏这几天,他夜里点了香,专门驱散梦境的香。
好几个夜里,连梦都没有再做,仿佛这样就真的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与她界限分明,不再梦见,也不会再管她的因果。
直到定亲仪典前夜。
屋子里仍点着香。
谢承瑾闭上眼,却又一次梦到她——
这是一场很长很沉的梦。
从前那些总出现在梦中的、零零碎碎断断续续的片段,终于连贯起来,像深埋在魂魄中被遗忘的记忆破土而出,好像骨骼之间填充上了血肉,点连成线。
所有的碎片都串起来。
他看见了完整的记忆。
第132章 哥哥 谢承瑾前世番外(1)
谢承瑾年少时, 并不是一个很守规矩的人。
相反。
谢承瑾觉得谢家的规矩有些太多了。
谢家以占星起家,因为熟知星象,因此尤擅布置阵法。
许多人间至宝都放在谢家保存。
因此,这样的家族, 规矩也是很多的。
这是一个很庞大的家族, 可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 却显得死气沉沉,规矩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事无巨细。小到身边侍从的数量、屋子里家具的件数,大到待人接物、学习修行, 桩桩件件, 全都是规矩, 刻板而繁杂。
人怎么能在这样的规矩里活着?
谢承瑾很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他觉得自己这样,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像一件物件, 不管像什么,反正不像一个人。所以他也干了很多不守规矩的事。
按照规矩, 他不能和身边的侍从私交太好。
但他偏偏自己喜欢什么,也要把自己的份例分给侍从。
按照规矩, 他身边不能有宠物,兽类蠢笨,容易失控, 难掌控。
但他偷偷养了一只灵鸟, 拍一拍翅膀就可以飞出谢家高高院墙的灵鸟。
……
这类的事情太多了。
但都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家中的长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时候稍微过分一点的事情,就罚他跪一跪祠堂。
但总归,这些事情都不是什么太出格的大事。
直到某一年夏天。
有一样被存放在谢家的宝物被邪魔盗走。
谢承瑾奉家中族老之命, 去追那邪魔,取回宝物。
他追那邪魔追到一处荒村。
这里没什么修士,多是凡人,有一座破庙。
而那法器被邪魔当成邪器用了,放在庙里,吸收活人的生命,以此提升那邪魔的修为与寿数。
谢承瑾将那邪魔打伤,然后进庙里要把宝物拿回来。
然而方才踏进破庙中,那邪魔为了避免谢承瑾出来追杀他,就在庙外布了一道结界,将他困在了庙里。
那结界也不知是用什么邪术布下的,谢承瑾根本打不破。
因此,他只能暂时呆在庙中,另想办法出去。
庙里是有人的。
躲在这里避雨的乞丐、暂时在这歇脚的书生,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什么人都有,都不是什么富裕的人,各有各的可怜,否则也不会进这样的破庙。
然而因为那法器,这些人的生命都被尽数吸收。
如今全都躺在地上,死得不能再死。
死得久一些的,尸身都开始腐烂。
他在庙里走了一圈,看见尸堆下面有个小姑娘。
很小很小的小姑娘。
五六岁?六七岁?
她还活着。
但也快死了。
那法器正在吸收她的生命。
以至于她奄奄一息的,昏迷着,连呼吸都很微弱。
谢承瑾想了想,还是弯下身,摇了摇她。
他其实有些洁癖,不太喜欢碰不干净的东西,小孩身上脏兮兮的,衣服破破烂烂,上面的补丁都磨损了,补丁上还有补丁,他挑了一个干净一些的地方下手。
手刚碰上去。
下一秒,小孩好像感觉到了。
脏兮兮的小手一下就拽住他,也不知道这么虚弱的小孩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死死抓着他的手,把他的手背都抓出指甲痕迹,和抓着救命稻草一样,都晕过去了,还梦呓一样,反复念:“不想死,不想死。”
可她却正在死亡。
谢承瑾被她抓着,想了一会,给她输了一点灵力。
但也只能输一点灵力给她,凡人本身就没有修行的根骨,身体里承受不了那么多灵力,再多输一些给她,她会死得比现在还要更快。
很快。
小孩睁开眼,露出很警惕的表情,环视四周。
然后又看着他,小心翼翼试探:“哥哥,你是来救我的吗?”
谢承瑾是来拿法器的。
他只不过是被困于此,出不去罢了。
他一时间没有回话,小孩就哇哇哭起来,她太害怕了,怕死,怕他把她扔在这里,可怜兮兮地求他:“我还不想死,哥哥,你会不会救我啊。”
彼时谢承瑾也不过是少年人罢了。
他第一次离家那么远,谢家奴仆环绕,他几乎没见过多少凡人,就算是凡人,能见到他的,也都是贵不可言的达官贵人,他哪里见过这样可怜,这样小的孩子?
更没人在他面前哭得这么凄惨。
谢家的小孩,这么大的时候,还不知道死亡是何物,可是这小姑娘看着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已经嚎啕大哭,求着人救她,把他抓得紧紧的,说什么都不放手,挣扎着说她不想死。
谢承瑾动了一些恻隐之心。
半晌,他蹲在地上:“嗯。你别哭了。”
小孩还是哭。
脏兮兮的小手和他拉钩。
谢承瑾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小孩抹着眼泪:“我爷爷说,就是一言为定的意思。”
谢承瑾:“那你爷爷呢?”
小孩哇的一声又哭了。
她说话断断续续,谢承瑾从她话里知晓,她那位爷爷不久前死在饥荒里。
也不是亲爷爷,就是行乞的时候捡了她,带在身边养着而已。
小孩一边哭,一边要他一言为定,答应了救她,就不能让她死。
哪有这样强买强卖的。
她哭成那样,抓着人不放,他才答应的。
现在又和他这样说,真是一点也不客气,谢家人说话委婉,从来不会这样直白。
谢承瑾觉得好笑。
其实答应她了,他就后悔了,因为是那宝物在吸收她的生命,如果要救她,就要把那宝物捏碎。谢家的规矩森严,尤其是对于存放在谢家的宝物,别说捏碎了,若不是他奉命追回宝物,平日里碰一碰这些东西都不行。
但这小孩——
谢承瑾看她半晌。
算了。
他都答应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最终,他将那宝物拿出来。
小孩看见宝物,道:“哥哥。这个看起来好贵,这是什么啊?”
谢承瑾:“我们家的宝物,我是为了找它才来的。”
小孩眼睛都亮了。
谢承瑾手指一动,却把它捏碎了。
小孩很是疑惑:“为什么要捏碎?”
谢承瑾:“它吸收了你的生命,捏碎它,你才能活。”
他将东西捏碎了,然后拍了拍她的脑袋:“好了,你不会死的。”
可是这话一落。
小孩却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反而很低落的样子。
她问:“你捏碎了家里的宝物,会不会挨罚啊?”
她突然表现出很害怕的模样:“我、我知道被罚很吓人,我以前和爷爷做帮工,爷爷打碎了一个碗,他们就扣爷爷的工钱。我和爷爷就、吃不上饭。你挨罚了,我没有钱给你……”
这么小的孩子。
五六岁,却这样早慧。
要和人一起去做帮工,遇见这种事,会和他说出这样的话。
谢承瑾有一点难受。
他道:“行了,我自己捏碎的东西,我自己选择的救你,后果当然由我自己承担。安心吧。我就是挨罚了,也不会找你要钱。”
小孩似乎听进去了。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
宝物捏碎后。
小孩的生命确实停止了流逝。
但经历这么一遭,她也很虚弱,就算他输了一点灵力给她,她也还是生病了,脑袋发热,很快就又病得晕过去了。
如果能离开这座庙,谢承瑾可以把她放到医馆。
但离不开这座庙。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
就连谢承瑾自己的状态也不是很好了。
他试着布了很多个阵法,试图攻破那结界,用了不少灵力,整个人很虚弱,但那阵法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生效。
小孩更是不好了,看起来快要病死了。
这天夜里。
他听见小孩奄奄一息地喊渴。
谢承瑾给她输了一点灵力,但也不太管用了。
修士修为到一定境界,就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喝水了,谢承瑾已经忘记自己上次进食是什么时候了,因此过了一会,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凡人比修士要更脆弱,多日不喝水,会渴死。但这哪有水能给她喝?
但她真的快要死了。
其实一个凡人小孩,这样的情况下,应该早就撑不住了。但她太想要活着,求生欲太强烈,像是迸发出来的火光一样,铆着一口气活着。
最终。
谢承瑾划破了手掌,将滴滴答答淌血的手凑到了小孩嘴边。
血顺着干裂的嘴唇落入口中,小孩终于安心地睡下,没有再喊渴。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
谢承瑾手掌被划破了好几道,用血代替水,暂时吊着这小孩的命。
也可能修士的血对凡人是有用的,过了几天,小孩奇迹般地清醒过来。
嘴巴里腥腥的。
她意识到,好像是这位哥哥,这些天划破了手掌,将血当水给她喝。
她感到了一点内疚。
还是很渴,但她不敢说话,因为她知道,如果她再喊,这位哥哥还是会划手掌。
但她真的好渴,好饿啊。
她安静下来,谢承瑾注意到了,看她难受的样子,手又凑到她嘴边。
她显然有些犹豫。
谢承瑾笑道:“行了,喝吧。不知道还要在这被困几天,我连条消息都传不出去。好不容易把你救活了,你可别现在渴死了。”
又过了好几天。
谢承瑾试了新的阵法。
这一次,阵法终于生效,外面金刚罩子一样的结界被破开。
谢承瑾把小孩放到了医馆,扔了一些钱给医师。
小孩在背后追着他。
嘶哑的嗓子和他说话。
说了什么呢?
她说,哥哥哥哥,你是好人,我会努力记住你的,你不要变样子,以后我会报答你的。
谢承瑾笑了下。
倒是没说什么,他知道他和这样一个小姑娘,往后应该不会再有交集了。
离开这之后,他拿着那宝物的残片,回谢家复命。
他违反过的家规并不少。
这是最严重的一次。
他都做好了被毒打一顿的打算。
但那时候他没想过。
原来代价会这样大——
远远不止一顿毒打。
第133章 少沾因果 谢承瑾前世番外(2)……
那是一件很重要的宝物。
人间与妖族之间有一道封印, 都在天都城郊护城河的水底,封印对应一道大阵,大阵外还有无数小阵、迷阵,这些阵法之中的力量来源于各式各样的宝物。
这件宝物便是支撑阵法的众多宝物之一。
它原是一件无主之物。
概因为谢家擅阵法, 这件宝物便由谢家来保管。
这世间所有无主的至宝, 甚至曾有过主如今无主的, 都存放在谢家。
谢承瑾毁坏了宝物,被打了几百棍,几乎打掉了一整条命。
即使他是个根骨绝佳的修士,几百棍下来, 他整个人也被打得皮开肉绽, 几乎被打成肉糜, 腑脏都碎了,一张嘴便吐血水,无非是金丹未碎, 留住了一条命罢了;
可即便是这样,
他仍旧满身是血, 拖着一身烂掉的皮肉,又在祠堂里跪下了, 按照家规上的一切,接受完了处罚。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了了。
但哪里有那么容易呢?
跪在祠堂的不知道第多少天,家主亲临, 弯下身问他:“你救下的那个小姑娘, 长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如今在哪里?”
如今那宝物被损毁,导致宝物所对应的那法阵松动, 连同最中间的大阵也有了一点损毁。
但因为那件宝物吸收过那小孩的生命,她身上仍旧留有宝物的气息。
将她抓回来,把她丢进炼器的炉子里烧,取走她的性命,将她炼成一件法器,摆放回那宝物原本存放之处,可以填补这个空子。
谢承瑾问:“那阵法有些损毁,妖界与人间之间结界可有松动?”
家主道:“暂未。”
谢承瑾心里有些不舒服:“那为何要取她性命?不过一个小阵松动,根本不足以撼动什么,难道一条人命还不如……”
话音未落。
一巴掌狠狠扇上来,将他的脸扇得偏了过去。
“人命?
“人命值几个钱?你去凡间多看看,凡人如她这样的多了去了,有多少人是如此?偏你同情心泛滥,千不该万不该,要去救那一条贱命!”
是的。
修士并不会在意凡人的死活。
世家割据城池,互相结盟,不过是为了占据更多的修行资源,管辖城中散修,也不过是履行义务,稳固他们的地位,但凡人呢?凡人的死活都无法为世家带来什么,凡人又算什么?
站在云端,是看不见蝼蚁的。
谢承瑾却想起小孩抓着他的袖子,连梦呓都在嚎啕大哭,迸发出那样惊人的力气,死死抓住他的手,说她不想死。把她放在医馆的时候,小孩追着他,说请他记住她的名字,说她名字是青青,说请他不要变样子,她会努力记住,来日,若有机会,她一定会报答他的。
看不见便罢了。
可是看见了。
看见了,还可以当作看不见吗?
看见了,还可以当这是一条无所谓的性命吗?
她是活的啊。
谢承瑾跪在地上,被那力气十足的一巴掌扇得倒在地上,他一边呕血,一边爬起来。
原本该继续跪,但他偏生要站起来,他同家主说,他不会将那孩子的下落说出来的,但转瞬又被一鞭抽得跪下,家主被他气得狠了,这一次真的下了狠手,将他抽得晕了过去。
身体到了强弩之末。
谢承瑾不得不卧床。
卧床期间,不停有人来游说,要他将小孩的下落说出来——
宝物被损毁以后,河底的小阵松动,连带大阵也被损毁一些。
阵法是世家与宗门联手布下,阵法生变,世家与宗门都能感应到。
布这阵法确实是为齐心协力抵御妖族,毕竟妖族是外敌。
但本质上,诸多世家与宗门之间,从来都不和睦。
即使妖界与人间的结界没有大碍。
但世家之间的不睦就这样显露出来了。
谢家是多大一块肥肉呢?
所有无主的人间至宝都放在谢家存放,就算有人在秘境里找到什么宝物,想要侵吞,谢家也能名正言顺地接管这些东西,以保存为名,又是出了名的规矩森严,这宝物存放在谢家,即使众人心有不甘,道理上也没有任何理由说一个不字。
但现在存放在谢家的无主之宝竟被损毁了。
管它是被谁盗走的呢?
监守自盗的帽子一扣下来,之前所有的规矩严明都成了笑话。
眼馋那些宝物的世家将这事做筏子,流言一传出去,谢家很快就成了众矢之的。
谁都能来骂两句,质疑谢家究竟是保存那些宝物,还是公器私用,敌对的世家更是可以面子都不顾了,联手起来对谢家群起攻之,先用道德做砝码,再用武力,名正言顺,等谢家倒了,各凭本事分羹。
事到如今,和妖族人界之间的结界是否被撼动,已经没有关系了。
谢家是庞然大物,但从来没有强大到可以以一家之力抵抗那么多世家,就连结盟的世家,也因这件事对谢家生疑。只有将那空子补起来,才可平流言。
不将那小孩找回,将她炼成器物,就要有谢家自己人去将大阵的缺损填上。
谢家镇守天都,妖界封印的事也在谢家管辖内。
从前不是没有阵眼开裂,小阵受损这类的事。
甚至哪怕是大阵的阵眼裂开,也只需要去修补阵眼即可,断然用不上“填”这个字。
但这次事情是支撑小阵的宝物损毁了。
缺损缺损,是因缺致损。
后果并不严重,但若要补,也一定是要拿东西填的。
拿满身修为去填,拿命去填。
谢承瑾思考过是不是应该将那小孩抓回来,但他同她说过。
自己的选择,就自己承担一切后果。
他选择了捏碎那件宝物,救下了她的性命,那么捏碎宝物的后果,便与她无关了。
游说的人一波接着一波。
谢承瑾听烦了,直接自己去填那阵法了。
走进护城河底,他直接进了那处缺损的小阵,手落上去,试图将自己融进阵中。周围毒瘴弥漫,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消融,骨头都在被毒侵蚀,是一种钻心的痛,他承了几百棍,竟也承不住这样的痛,直接失去了意识。
但没死。
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卧室之中的幔帐。
天青色的,他很熟悉。
他为什么没死?
因为他是谢家小辈之中,最出色者。
族老们知道他去填阵,气急败坏,连夜将他捞回来了,换了一个人去填。
那人在谢家众多支系之中,算是平庸,去填阵却也是自愿的。谁呢?他父亲。
父亲替了他。
身消魂散,将自己变成了小阵的一部分,永远躺在了河底下。
母亲呢?
本身身体不好,夫君填阵的第一夜,她没有流一滴眼泪,平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但这一睡也没有再起来。
为什么呢?
谢承瑾不明白,他只是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可是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事情却会变成这样,甚至连父母都已被发丧。
他跪在祠堂,对着灵位,剧烈的情绪翻涌。
他知道自己是难受的,是悲痛的,但是难受那一念起,浑身就传来钻心刻骨的剧痛,他开始不停地呕血,填阵虽未成,但毒侵入根骨,无法拔除,每半月,便受钻心蚀骨之痛。
痛意撕扯他的时候,他神智不清。
掌心给小孩喂血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他伸手按住,竟在余毒带起的痛意之中,感到了另一种痛。
于是掌心的伤口再也没有愈合过。
越叠越多。
支系近一些的族老来看他。
白发苍苍的老人拍着他的背,语重心长:“谢家规矩森严,并非没有道理,这世间因果不可控,只有少沾因果,才能尽量让事情在掌控之中。小瑾,你当懂得,谢家从来都是被人盯着的。”
监守宝物的家族,本该一家上下,如同一只铁桶,一点问题都不让旁人挑。
当不偏私。
当少沾因果。
多施舍乞丐一粒米,谁知道那乞丐是不是一个恶人,来日去欺辱旁人?
谢家子养一只鸟雀,飞出去,说不准连鸟都会被抓住搜魂,因为歹人想看宝物在哪里。
与侍从亲厚,多说两句话,多给一些恩惠,侍从若生歹心呢?
而他插足那小孩的因果,将她的命救下,此为因,而所谓的果,便可能是他身边的人,丢去一条命。
万物皆是因果。
看得见的,看不见的。
而人是最不可控的,一言一行皆种下因果,便应将外物视作草木,少做不该做之事,少管不该管之事。
可这些究竟是谁的错?
谢承瑾想不明白。
谢家如此庞然大物,家中连同奴仆,千百人,要维护家族不倒,要平流言,好像也无错;那小孩呢,路过破庙,在那落脚,更无错。
他应该怪谁?
那些世家吗?站在他们的角度,对谢家生疑,又或是想要掠夺宝物,都各有各的理由。
怪盗走宝物的邪魔吗?谢家规矩森严,倘若真的严格地恪守每一条规矩,又如何会让那邪魔钻到空子,将宝物盗走?
他跪在灵位前,想不出来该怪谁,也不明白该恨谁。
这是一种茫然的感觉。
可是那股恨意,却又在心中扎根,发芽,他不知道该恨谁,这股恨意存在着,却找不到一个投射的对象。
那他应该恨谁呢?
他想,或许该恨他自己。
……
变化并不是一天发生的。
只是过了一阵子后,众人发现,谢家这位公子变得陌生起来。
他开始恪守谢家的每一条规矩,开始变得寡言,刻板,脸上生动的表情开始消失,如同被冰雪冻结,再后来,也察觉不出他的情绪与喜恶;
他再也没有同侍从分享自己喜爱之物,许多年后,他养的那只灵鸟寿终而亡,他亲手埋了那只灵鸟,没有再养新的。
因为体内的毒,他原本有些麦色的皮肤,变得苍白,血色饱满的唇,颜色也变得很淡。
一年又一年,少年变成男人,模样与气质都变了许多,变得冰冷,如同一块没有情绪的、坚硬的冰。
当年的事情,几乎没有人再敢同他提起。
即便提起来,他也面无表情,有时候会思忖一会,好像是因为当年的事对他影响太大,以至于他不愿想起,甚至刻意遗忘了一些细节,譬如那件宝物的样子,再比如他救下的那小孩的名字与模样。
后来又过了许多年,也几乎已经不再有人记得,曾经谢家这位公子是何种模样了。
……
这一年。
谢承瑾被余毒折磨,致使重病卧床,这毒清不掉,在他身体里埋藏着,一年又一年,每半月发作一次。
但即便如此,即便他是修士,他的身体所能承受的痛意也有极限,因此他昏迷不醒,卧病了月余,甚至有医师说,他这毒若再不全数拔除,他的身体就要彻底毁了,哪怕不将余毒拔除,找个法子在他发作的时候压一压也是好的,至少能让他的身体不再继续衰败。
谢家寻不见解毒之法,最后退而求其次,准备找法子帮他压住这毒。
最后他们找到一个根骨很奇特的姑娘。
谢家与她提起要她的血,她便又提,她可以舍血,但要交换。她想要一个好一些的身份,想要可以修行的机会,想要不再在外面流浪,是个人都能踩她一脚。
谢家公子的命,
难道不值得他们将她收作养女吗?
……
谢承瑾再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多了一位继妹。
他只淡淡应了一声。
他并没有多问什么,甚至连名字也未曾问,便又坐去案前,处理昏迷期间堆积起的公务。
还是族老做好了那位继妹的命碟,拿来他桌前,他才看了一眼。
那位继妹进了宗谱,便改了从前的名字。
族老说她从前的名字上不了台面,如今叫谢延玉,与他的名字算是对仗工整。
那她从前叫什么?
族老没说,他也不关心,并没有兴趣知道。
于他来说,她与他院中草木并无区别,谢家保障她吃用,给她身份,他便没什么需要再多过问的,为何要再分出心神关心这些旁的?
日子就这样过着。
他被人群簇拥着进出,早出晚归。
他几乎都要忘记自己有一个继妹存在。
直到这一天。
他去一趟内宅,有事要办,侍从在他身边簇拥着,周围人都在行礼。
他忽地从人群中瞥见一个身影。
那人也在人群中对着他行礼,可能因为她穿的服饰和下人们不同,既不是下人的衣服,也不是昂贵的衣料,是简单的白裙子,在清一水的下人袍服间很显眼。
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原因。
总之是很莫名的。
他一眼就注意到她。脚步微顿一下,很快就又挪开了目光。
他皱了皱眉,问身边的侍从:“这是谁?”
侍从想了想,一拍脑袋:“哦!就是您那位继妹啊。”
侍从念出她的名字——
谢延玉。
第134章 兄长? 谢承瑾前世番外(3)……
谢承瑾平日处理公务, 忙得脚不沾地。
谢延玉平日呆在后宅,与他没有交集。
几年下来,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话。
甚至见面的次数也并不多,大多是如同初见一般, 他被人群簇拥着走过, 她停下来行个礼。
只不过, 谢承瑾每一次都能从人群中精准地捕捉到她的身影。
真是很莫名的。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但次数多了,他便也不去思考这些无足轻重的事了。
但有时候擦肩而过,他会感觉到她的视线。
他知道她在看他,但他从未回头看过, 就好像不知道她在看他。
但他觉得, 这位继妹, 似乎与族老嘴中的有所不同。
族老说她很温顺,像蒲苇一样,总是低眉顺眼。
但他却总从她目光里感觉到一种隐秘的恶意——
是嫉妒。
谢延玉在嫉妒他。
她看见他便感到很嫉妒, 为什么他生来就拥有一切,不管走到哪里都被人群簇拥着, 宠爱与权力好像如同不要钱一般,源源不断地流向他, 这样的人,她想不出他的人生会有什么痛苦。
她很嫉妒他。
却又很喜欢躲在暗处窥伺他。
她知道,这种嫉妒里还有一些羡慕, 她总想着, 如果她也有这样高贵的身份就好了,或者如同他一样强大的实力也好,这样,她会过得好很多。
即便是如今这样的生活, 她也并不喜欢。
像牲畜,总要割开手腕放血,捞了个世家小姐的身份,但其实这里的人也没有真的将她当作主子来对待。这样的生活是她等价交换来的,比从前的日子过得要好许多,她心中知道,也不对这样的日子有太多怨恨,但这也不代表她要喜欢这样的日子,不代表她满足于此,她还想过得更好一些。
她的嫉妒与欲求写在眼睛里。
谢承瑾不用回头,也可以感觉到。
终于,再一次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脚步顿了下。
然后他突然回过头。
越过人群,他和她对视,清楚地看见她那双眼睛。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会看她,迅速地垂下眼,又露出低眉顺眼的温顺模样。
太奇怪了。
可是他看见她那双眼睛,下三白的柳叶眼,突然觉得很像记忆中一双很模糊的小孩的眼睛。
脏兮兮的又可怜。
……
这一年。
上清仙宫关押的怨鬼逃了出来,到天都作乱。
贺兰危奉命前来天都捉拿,在谢家小住。
没过多久。
府中传起一阵流言。
说是谢延玉与贺兰危关系不清不楚。
这流言在下人间越传越广,谢承瑾也有所耳闻。
这一天,谢承瑾与族老议事,议事结束后,他们提起近日的传言,将谢延玉与贺兰危召过来问询。
谢承瑾并不喜欢多管闲事。
他本该离开,但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留了下来。
旁边的族老问:“小瑾,怎么还不走?还有事吗?”
谢承瑾不语。
族老说:“哦,你留在这,是想听你那继妹与贺兰危的事?也是怪了,你平日不是最懒得管这样的小事吗?你说你这位继妹,平时很温顺的一个姑娘,怎么和贺兰危扯到一起去了?”
谢承瑾心想。
他留下来,或许是因为他觉得她或许并不像表面一般温顺,所以他想听一听,这件事的原委。
不过把人叫来后。
贺兰危与谢延玉否认了这件事。
族老们便没有多问,反而是谢承瑾,他看着她,突然开口:“是么。”
谢延玉:“什么?”
谢承瑾:“你与他并无关系,是真的?”
谢延玉点头。
谢承瑾便没有再多问,他平日不喜欢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即使这事涉及府中规矩,但这也不归他管,有其他族老来负责。不由他负责的事,他从不多问。
但他并不喜欢流言。
他讨厌一切流言,一切抹黑家门的东西。
谢延玉走后,他安静片刻,侧目和负责内务的族老说:“将传出流言的人处理了,往后我不想再听见。”
……
再之后没多久。
谢延玉要去上清仙宫。
她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段,从一众谢家小辈的手中,抢到了贺兰危留下的那张举荐书——
稀奇。
谢家这些小辈,都比她的根骨要好,修为要高,最终举荐书却被她拿到了。
但又好像在意料之中。
谢承瑾莫名觉得她就该这样,他将举荐书给了她,却没有多说一个字,微微颔首,再次与她擦肩而过。
……
她离开后,日子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谢承瑾几乎要忘记这个人的时候,又一则消息传过来。
说是她要与李珣定亲了。
那个风评很不好,出了名乖戾残忍、阴晴不定的剑尊李珣。
据说她与李珣,年少相识。
这件事也不归谢承瑾管,他听侍从禀报完,便没有再多问,连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不知为何,当天夜里,他又想到那句年少相识。
莫名的,他问侍从:“她年少时如何与李珣相识的?”
侍从也不知道。
侍从立即去调查了此事,搜集到了一些她进谢家之前的行迹,整理成卷宗,呈给了他:“公子,据说她是孤女,年少时四处流浪,救过剑尊。能找到的信息,我都写在了卷宗里。”
谢承瑾嗯了声。
无关紧要的小事,当时莫名想问一句,但并不值得他投注太多注意力。
他接过卷宗,没看,随手把东西扔到了一边。
……
再后来。
便是谢延玉被退婚,因为她与贺兰危私通。
流言满天飞,说谢家的规矩之下,怎么会出现她这样不守规矩的人,谢家的规矩是不是摆出来给外人看的,就像当年损毁的宝物一样,谁知道谢家内里是个什么样的?
谢承瑾最讨厌流言。
他把谢延玉带回谢家,按照规矩软禁了起来,又花费了一些心思,堵住外面的悠悠众口。
方才将流言平息,一转眼,又有侍卫禀报:“公子,谢小姐想逃跑呢,堆了梯子在院子里想翻墙。”
谢承瑾一顿。
很久违地,他气笑了,然后被牵动情绪,体内余毒发作,他伏在桌案前咳咳吐血。
之后的每一天,侍从都来汇报一下谢延玉的逃跑进度。
谢延玉被软禁起来的第四天。
她成功翻过了院子的外墙。
跳下去的时候,看见谢承瑾安静站在墙外,视线冷淡地看着她。
谢延玉:“……”
谢延玉又想翻墙回去了。
是谢承瑾先开的口:“想去哪?”
谢延玉不敢说话。
她低眉顺眼,低着头站在他面前,不多久,又听见男人冷淡的声音,言简意赅吩咐侍从:“换个院子。墙高一些,顶封起来。”
说完话。
谢承瑾便要离开。
谢延玉忍不住追上去:“你怎么知道我会要翻墙逃走?”
谢承瑾就是知道。
即使没有侍从告诉他,他其实隐隐约约也觉得她会这样做。
她表现得乖顺,但实际上似乎并不是那么安分的人,暗戳戳地做出许多不守规矩的事。
谢承瑾平时不喜欢回答别人无关的问题。
但这一次。
他看着她的眼睛,很难得地回答了她:“你的眼睛告诉我了。”
每一次窥视他的时候,她都在告诉他这件事。
她是一个不安分,不守规矩的人。
有野心,不择手段的人。
……
把谢延玉关到另一处宅子后,谢承瑾没再去看过她。
但他每日的日程多了一项,看完卷宗后,他会听侍从汇报,讲她今天又干了什么。
她眼睛好像夜盲,没光的环境看不见。
但头几天,还是在试图逃跑。
然后情丝蛊发作,吃了他给的药,人没死,生生熬了一晚上。
然后李珣来找她。
两人吵了一架。
李珣说继续成婚,她拒绝了,然后李珣把那把太阴剑扔给了她。
再然后,她好像被关得有些烦躁了。
又开始试图离开。
谢承瑾听着侍从汇报,想看她这次又要怎么跑,但没想到,她直接来找他了。
她让侍从带她来见他。
站在他的书房中,谢承瑾发现她有些憔悴——
脸色比平日更苍白,眼睛更黑了。
视线没有挪开,他问:“有事?”
谢延玉点头。
她说:“我来同你谈一个条件。”
谢承瑾淡淡道:“好没有规矩。”
他与她总共没有说过几次话,她每一次都开门见山,对他甚至没有一个称呼。
谢家的规矩很森严,她在谢家的时候演得也很乖顺,到了他面前,就一点规矩都不遵守吗?
他道:“你与我说话,应当礼貌一些,称呼我时,按照规矩,当唤兄长。”
但她却没唤。
“你若不关着我,我会唤,毕竟等价交换,我衣食住行都自由;如今你关着我,给我的东西都算是收了回去,对了,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吧,所以最近没有取我的血。事到如今,你我之间的交易都算是不存在了,我凭什么要再遵守你们谢家的规矩,唤你兄长?”
谢承瑾没出声。
他突然有些想听,她要与他谈什么条件。
然后他听见她说——
“被余毒反噬的日子很难捱吧?你放我出去,让我回谢家正宅过正常日子,我便将灵根剖下来。我的灵很是由一件宝物催生的,剖出灵根后,这件宝物也会出现,能根除你的毒。你放我出去,我就将这宝物给你,如何?”
……
谢承瑾并不相信她会剖灵根。
倘若她愿意剖去这根骨,在情丝蛊发作的时候她就会利落地剖,而不是等到现在。
但他很想看一看她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这样一个人,不遵守规矩、野心勃勃的人,怎么可能如她所言一般安分呆着?
于是最终,他应下了她的要求。
他吩咐侍从,让他们将她带回谢家以后牢牢盯着她,若她再有什么不好的举动,就直接将她处理掉。
对于一些很难掌控的人。
谢承瑾习惯于如此。
先盯着,若实在无法掌控,就悄无声息地处理掉。
然而没想到的是——
将她接回谢家正宅后没几天。
她借口出去采买东西,然后趁着侍从不注意,逃走了。
她不准备再回谢家,不知道逃去了哪里。
侍从问他要不要将人找出来处理了。
谢承瑾摇头:“算了。”
若按照谢承瑾以往的行事风格,她都逃走了,就成了一个更不可控的因素,他一定会将人找出来赶尽杀绝。但这一次,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没有将人找出来,没有再坚持要把人处理掉。
也许是因为,这个时候妖界与人间已经开战了,到处都很乱,他觉得她活不了。
也可能是别的原因。
他也没再让人找她。
……
但他后悔了——
因为不久后,她投奔了妖族,然后将谢家的一些阵法透露给了妖尊。
妖尊便来到谢家,盗走了一件人间至宝,叫折灵尺。
此后。
妖界与人间之间的结界彻底破碎。
谢承瑾突然很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杀了她。
这一年,妖界与人族交战。
谢家丢了折灵尺,导致了两族之间战争升级。
谢承瑾与妖尊有过交手,也知道妖族的一些计策,是谢延玉出的,她与妖尊成了婚,又有些像一位军师。
她很聪明,一些计策直指世家要害。
谢承瑾花了一些功夫对付她。
是有几次,她险些用计杀了他,他也差一点将她杀死,除了曾经继兄妹的身份,他们如今更像敌人,没有见面,没有交流,但一计一策,都在把对方的阵营往死里逼,甚至有了些微妙的棋逢对手的意味,因为交锋的次数太多,太了解对方的路数,最后谁也无法真正杀了对方,棋差一招,两败俱伤的时候并不少。
而人间。
所有人都知道谢延玉是谢家养女,投奔了妖族。
流言又传播起来。
但世家联合起来对抗妖族,倒是无暇再来讨伐谢家。
甚至因为谢家实力太强,世家们多有讨好——
谢承瑾难得地感到了一点滑稽。
他也很难得地想到了当年的事。
倘若当年他偏偏不跪,偏偏不去填那封印,偏偏要反抗到底呢?
如同她一样反抗一切。
反抗家中族老,反抗那些联手要围剿谢家的世家。
是的。
谢家是抵不过一众世家联手。
但倘若真的去与这些世家硬碰硬,试一试,难道他们一定会联手,难道谢家一定会输,难道谢家一定会倒吗?
可他当年偏偏跪下去了。
他在屈服。
隔了这样久的光阴,他发觉,他确实应该恨他自己。
他是一个没有反抗过的懦夫。
……
人界与妖界最终还是休战了。
世家元气大伤。
谢承瑾借机收复了几个世家,贺兰氏内斗得厉害,谢家一跃成了世家之首。
但这一年年末。
冬天下雪的时候,谢承瑾听见谢延玉的死讯。
被妖尊一剑穿心,死得很简单,很荒谬。
其实从她和妖尊大婚后。
他就没有再见过她了,她居于幕后与他交锋,他不知道她的模样是否还如同从前一样。
但他感觉到了她的锋锐。
低眉顺眼的世家养女,蒲苇一般的人,露出了爪子,像一头狼崽子。
锋锐的,如同一柄刀,一团火。
他用了这样多的计策,与她交手这样久,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将她杀死,他从她身上撕下一块肉,她转头就会咬回来,敲碎他一块骨头,或是也从他身上撕扯走一块肉。
但她就这样死了?
一剑穿心?
得到消息的时候,谢承瑾愣了很久。
修士被一剑穿心,万万到不了会死的程度。
即使她修为或许不够高,但她为何会死?
谢承瑾不知道。
哪怕如今,他也仍旧不是很喜欢管闲事。
但他很莫名的,想起很多年前,她在书房与他谈条件的样子。
他去了她的卧房。
这间房间一直没动过,她逃走后,也没有人打开这房间的门,没人动,没人打扫,许多东西都落下灰尘。谢承瑾走进去,手落在桌上,擦下来一层厚厚的灰。
时光在这间屋子里,好像凝结了。
她桌上还有一本半开的书,翻了几页,应该是她走前看到了这一页。
烛台上还有燃烧了一半的灯烛,这种灯烛的灯很亮,她有夜盲,所以半夜会点着灯,这是他幽禁她时知道的。
很突然地。
他发现一把带血的剑。
血迹早就干涸发黑了,剑上落了很厚的灰,是李珣扔给她的那把剑,名剑太阴,她没有带走。而谢承瑾发现不远处的抽屉里,放着一个盒子,那盒子里放着什么呢?
放着一样宝物。
她剖下灵根后,出现的宝物。
那年她与他谈条件,之后竟然真的不声不响剖出了灵根,因为她早就计划着要逃跑,所以她防着他派去盯着她的侍从,防住了他们,以至于侍从们不知道她收拾细软准备跑路,也不知道她剖了灵根。
与灵根相关的那件宝物,被放在了匣子里,与这间屋子里的时光一起被封存,落了厚厚的灰。
她早已经不是修士了。
她是凡人。
凡人被一剑穿心,当然会死。
谢承瑾心中涌上来一股很奇怪的情绪。
体内余毒再一次被牵扯。
痛意很凶,以至于他根本无法去细想,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信守承诺?她甚至都逃跑了,就应该直接跑走,别的东西她都没遵守,为什么偏偏要遵守这样一个可笑的承诺?
怎么会呢。
怎么会?
谢承瑾不太明白。
直到他从匣子下面,翻到了一张信笺。
上面落拓几行字——
「我和你提条件,并不是为了回谢家,我有别的打算,你发现了。是吧?
不然你怎么会派侍从来盯我。
但我会遵守这个承诺。
因为你给我感觉,很像一个人。
他救过我的命。
我要解情丝蛊,原就要剖灵根,剖了也是剖了,宝物就顺便给你罢。你沾了他的光,这宝物能救你的命,所以,请你帮我找到他,若能找到,请你照拂一二。」
再下面,简单写了那人的特征,她其实已经记不清楚。
但她写了很多年前,遇见那人的地点。
再往下,她写了宝物的用法。
谢承瑾却已经看不清那些字了。
他旁观了她的一部分人生。
从前不闻不问,不干涉,不关心,后来甚至彼此为敌,交锋不断。
可是却好像有某一段被他刻意回避与遗忘的记忆出现。
他突然狂奔回书房,找到了许多年前,她与李珣定亲的消息传来回来时,侍从呈给她的卷宗。
卷宗也放了很多年了。
落了灰。
她为孤女,流浪时日太久。
拂开灰尘,卷宗上的消息也是零零碎碎。
但他看见她进府之前的名字,青青。
……
“哥哥,哥哥,你不要变样子,我会努力记住你,来日我会报答你的。”
“事到如今,你我之间的交易都算是不存在了,我凭什么要再遵守你们谢家的规矩,唤你兄长?”
第135章 太近了 出去
这是一场很长, 很真实的梦。
长到他几乎觉得自己在里面过完了一生。
真实到谢承瑾觉得,用“梦”这个字形容它,并不贴切,它更像是他的记忆。
可是重生这样的事情何其荒谬。
谢承瑾垂眼, 盯着掌心错落的伤痕。
他维持这个姿势, 在床边坐了很久, 也不知道在发呆还是在想事情。
直到外面天色亮起来,晨钟响起,侍从来敲他的门。
他稍稍回神:“进来。”
侍从走进屋子。
破天荒的,他看见谢承瑾还穿着寝衣。
往常这个时间, 谢承瑾已经起来, 甚至练完剑开始处理公务了, 今日是怎么回事?
侍从感到十分意外,但脸上不敢表露,只是询问道:“公子, 今日是小姐的订亲仪典,再过一个时辰仪典就要开始了。您现在要过去吗?”
定亲仪典?
谁和谁?
谢承瑾没有出声, 抬手按了下额头。
侍从见状,觉得更奇怪了。
怎么感觉公子看起来像是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一样?
侍从站在这, 也感觉到了一些无所适从。
今天的谢承瑾实在太奇怪了,以至于他都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
正兀自犹豫,想着是不是应该再提醒两句。
但紧接着, 却见到谢承瑾有些突兀地转过头, 目光看向桌上的历谱。
像是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一样。
下一秒。
侍从看见谢承瑾的脸色沉下来。
周围气压瞬间变得很低,半晌,侍从听见谢承瑾道:“嗯。现在过去。”
*
另一边。
谢延玉刚换完吉服。
她一早上就被拽起来了。
吉服是前几天就选定了的,她直接穿上即可, 因此她最初还有些不理解李珣为什么这么早把她拽起来。
结果穿上吉服后,李珣就开始拿着环佩往她身上比划,非要选出合适的配饰来。
她被拽起来得太早,没有睡够,整个人都头晕晕的,不知道李珣到底打了什么鸡血,会这么精神。
给她选完环佩后,他又开始给她选耳饰——
先给她挂一串珍珠耳坠,又觉得不太适合今天的装扮。
然后又取下来,给她换了一串红玉的。
然后他盯着那串红玉坠子看。
看了半晌,又觉得与她这张脸不是很衬,刻薄地说这种红玉坠子只有看起来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戴,虽然昂贵却很土气,谁把这玩意装到妆匣里的,他回头去宰了那人,一点品味都没有。
谢延玉觉得自己此刻很像一个任人摆弄的人偶。
这个人挑剔得要命。
现在他在打扮她,好像她是什么最漂亮最精贵的宝物,他要把这一堆最昂贵的东西挨个放在她身上比划,选一个最合适的出来,但选来选去又觉得都配不上她。
在他为她换上不知道第多少个耳坠的时候。
谢延玉有点忍无可忍了。
正要拍开他的手,出口骂人的时候,这人却突然凑上来,一张脸在她面前放大:“生气了?”
明知故问。
谢延玉深吸一口气:“你——”
她一口气卡在胸口不上不下,不骂他心里难受,骂他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话音卡了下。
正在思考要说什么。
结果这人金褐色的眼睛弯起来,凑在她耳边:“别生气啊。”
他点了点自己的耳朵,然后抓着她的手,触碰他的耳朵。
她摸到了一个小孔。
动作一顿,然后视线落在他耳朵上,才发现他耳垂有些微微红肿。
李珣笑起来,温热的呼吸打落在她耳畔:“你要是生气,也帮我选,试多少个都可以。”
谢延玉一愣:“你什么时候穿的耳孔?”
李珣睨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刚才。”
他拿起一支耳坠,
与她耳朵上那一对相配,他说:“我穿的吉服,身上的环佩,穿的鞋履,都与你的相应。但感觉还差点意思。这一对好看吗?”
谢延玉往镜子里看了一眼。
该说不说。
他帮她选了一对很漂亮,也很适合她的耳坠,虽然花了很多时间试来试去,但动作也都很柔和,换来换去她耳朵其实都没什么感觉,也就是刚才那一瞬间她很不耐烦。
这时候情绪被打断,又看见他自己穿了耳孔,刚才的火气倒是发不出来了。
对于耳坠,她也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于是她点了点头:“嗯,好看。”
李珣就微微低了低头。
他将耳朵送到她手边,轻飘飘道:“那你帮我戴。”
*
选完了耳饰。
侍女开始帮谢延玉梳妆。
她一早上起来,现在终于可以坐下,于是坐在妆台前面,有点昏昏欲睡。
闭上眼睛养神,她听见外面热闹的声音,定亲这才有了些实感,她思绪飘了飘,过了一会,又开始想要怎么退婚。
李珣在后面看着侍女给她梳头。
他又想挑刺,觉得这里没梳好,那里没梳好。
这个钗子不应该簪左边,那个簪子不应该带流苏。
他以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很有奴性的人,分明从前与她一起生活的那些年,被她使唤,他心里也是很不爽的,总是和她斗嘴,但这一刻,她不使唤他,他却很想把那几个侍女踹开,自己上去亲手给她梳头。
但他不会。
于是他在后面看了一会,想了想。
然后他拉了个椅子,在她旁边坐下,开始盯着侍女给她梳头的手法,也不是不能学,反正如今都定亲了,他与她的时间很多,往后他学会了,就轮不到旁人给她梳了。
*
还有一个时辰定亲仪典就要开始了。
但是宾客们来得早一些,李珣要先出去招待宾客。
所以看着侍女给谢延玉梳完头后,就先出去了。
他一走,周围安静了不少。
谢延玉闭着眼睛,感觉到头上簪发饰的轻微拉扯感,垂着头,有些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屋子里的侍女们都离开了。
她却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谢承瑾推开门。
他仪态很好,行立坐卧都安静,走进来也毫无声响。
侍从跟在他身后,脑子都快炸了——
他刚才询问谢承瑾要不要去定亲仪典,谢承瑾点头,说现在过去。
他以为是去定亲仪典,但怎么直接来了谢延玉房间啊……
他欲言又止,感觉公子今天不是很正常。
但这时候跟在后面,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于是他又抬头偷偷看谢承瑾的脸色。
就看见刚才进门的时候,谢承瑾还是面无表情的,但现在看见了谢延玉,视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看见她今天的装扮,然后脸色突然变得不太好看——
之前视讯中看见她穿吉服是一回事。
亲眼看见是另一回事。
谢承瑾安静地站在她身后,没有出声。
她面前就是镜子。
所以即使站在她身后,他往前看,也能从镜面中看见她的正面。
因为睡着了,所以她头微微垂着。
但即使这样,也依旧可以看见她的模样。
他很仔细地打量她。
其实这张脸他看了无数遍,前世每次从人群中看见她,他会注意到她的眼睛,今生他看过更多次,梦里也描摹过无数遍,眉毛,眼睛,鼻子,还有嘴唇。
但即便这张脸他已经烂熟于心。
看了一会,他还是走近了一些。
然后他坐在李珣刚才坐过的椅子上,离她很近,更近地观察她。
其实从她的脸上,看不太出来当年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孩的影子了。
如果她睁开眼的话,那双稍微下三白的眼睛或许是唯一与她年幼时相似的地方——
他救过她。
时至今日,他其实已经记不清救下她的时候,他具体在想什么,应该是觉得她有点可怜。
给她喂血的时候,应该是想着,救都救了,她要是死了,他之前不是白救她一命吗。他是想让她活下去的,哪怕回到谢家以后,他也希望这个孩子能活下去。
但后来他没有认出她。
有很多年,他与她是真的在把对方往死里逼。
起初是人族与妖族之间的战役,后来在彼此手上吃了太多亏,之后的每一战中也有私怨,但谁也弄不死谁,直到她死,他其实也没有很开心。
太多感受了。
想让她活,想让她死,但想到前世最后那封信笺,又有愧,觉得倘若他早一些知道她是那小孩,他不想她走上歪路,与贺兰危有交集,一步错步步错。
哪怕是今生,他也有几次想要杀掉她,因为他厌恶失控的感觉,可是碰上她就一直在失控。
但他还是下不了手。
他一直注视她,开始变本加厉管束她,看见她皮囊下带刺的骨头,又试图触碰,触碰到了,他却变得不对劲,他开始在意,开始整晚整晚做不该做的梦,分明不想再管她了,想起前世,又还是过来了。
那如今他对她,究竟是怎么样的想法?
只是重来一次,不想看她走歪路吗?
谢承瑾自己也分不清。
他突然又凑得更近。
侍从站在一边,就看见谢承瑾伸手,轻轻捏住了谢延玉的下巴。
然后指尖微微用力,将她的脸掰过去,转向他自己。
两人一瞬间离得很近。
鼻尖几乎都要碰到一起,但还有一些距离。
只不过这距离有些太近,或许呼吸都能互相侵染上,像是要更仔细地观察她。
可是这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侍从眼睛倏然睁大。
他脑子都成了一团浆糊,总感觉这距离,只要谢承瑾再低一低头,多低一些,两人的嘴唇或许就要碰上了。
下一秒,他看见谢延玉的眼睫动了动,
她好像是要醒过来了。
然而也就是这一刻,又看见谢承瑾微微侧过头,听见他冷淡道——
“出去。”
第136章 吃软饭 五迷三道
谢延玉一睁眼, 就看见谢承瑾的脸。
靠得很近。
而他的手轻轻捏在她下颌。
这是一个过分亲近的姿势。
谢延玉愣了片刻,随后把头往后仰了仰。这样亲近的姿态,谁与她做出来都可以理解,贺兰危或是李珣, 甚至是沈琅, 但换做是谢承瑾来做, 就很反常了。
不过他虽捏着她下巴,却也没有用多大力气。
她将头往后仰了下,他的手就顺势松开了。
指尖很小幅度地摩挲了下。
他并没有再触碰她,而是很自然地收回手。
他坐在她对面, 垂着眼睫看她。
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的, 很平淡, 就好像刚才他并未做过任何逾矩的动作。
谢延玉完全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她也瞥了他两眼。
其实和上次见面相隔不久,甚至前几天她还在视讯中见过他。
他的模样并没有变化,她却总感觉他今天有些不一样。
但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同了。
是眼睛吗?
目光?
谢延玉顿了下, 又去直视他的眼睛。
但视线对上的刹那,这人先别开了眼。
他一如既往地不说话, 坐在这里,周围的温度似乎都变低了。
谢延玉:“……”
半天等不到他开口, 干脆主动问:“兄长怎么过来了?”
谢承瑾道:“今天你与李珣定亲。”
这话听起来有一种怪异感。
如果他过来,是因为她今天定亲,他要出席仪典, 那他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谢延玉不太理解他说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她皱了皱眉, 刚要再说话。
但下一秒,又听见他说:“若我说,他之后会退婚。你还要继续与他定亲吗?”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
好像很认真地在询问她。
谢延玉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这话就很奇怪, 她总觉得他像是知道些什么,总不会与贺兰危和她一样,也是重生了吧。但观他神色,又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不过原剧情中,他与她的交集其实并不深。
所以她对他是否重生,倒也没那么关心。
因此她没继续深想这件事,出声回答他的问题:“嗯,定。”
屋子里气氛又冷下来。
谢延玉看了他一眼,能感觉到从听见她的答案后,他的情绪就并不是很好。
她懒得理他,算算时间,仪典快要开始了,她将目光挪回自己身上,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
但下一秒。
就听见他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
旁人笑都很正常,谢承瑾笑,这就很不正常了,谢延玉动作微顿,又转过头去看他,就见到他偏头看过来,语气淡淡的:“我不同意。”
谢延玉:“……”
谢延玉也笑了。
人在感到荒谬的时候真的会笑。
她想说你同不同意关我什么事?你都已经将命碟给我了,你的意见一点也不重要了。
但还不等她出声。
她突然发现身体动不了了——
谢承瑾把她定身了。
他倾身过来,十分有压迫感,凑近的时候,黑沉沉的眼睛与她对视。
他发觉她的目光变得刻薄,看见她张了张嘴似乎要说话,于是修长的指节便抵在了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要说那些话,是吗。”
说什么呢?
说那些咄咄逼人的话。
问他为什么不让她定亲,问他又要找什么理由不让她定亲,将事情扯到之前那支大凶的签文上,话里话外逼着他承认他有别的心思,对于这件事并不公正。
好几次了。
她自己也发现这样和他说话很有用,屡试不爽。
每一次她这样说话,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都会被堵回去,仿佛说了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现在与我说这些话也没用。”
谢承瑾打消了她的念头。
谢延玉之前确实想说那些话。
但他今天不正常到了极点,甚至不像之前那样拧巴,她有些惊讶,张了张嘴,话卡在喉咙口,不等她想出来要再说些什么,就见到他俯下身。
谢承瑾不喜熏香,衣服上是很淡很淡的皂角味,凑很近才能闻见,
这时候胸膛抵近,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和腰。
隔着衣服,能感觉到他有力的肌理,谢延玉忍无可忍,身体动不了,嘴上的言辞就变得激烈:“你有病吧,你干嘛!”
她还是第一回在谢承瑾面前这样说话。
下一秒,
就感觉男人将她抱起,男人没有批判她这话说得不守规矩,冰冷刻板的声音落下来:“回家。”
*
按照规矩。
定亲仪典开始之前,李珣就要在外面迎接宾客了。
等到仪典开始后,侍从将谢延玉带过来,他才能再见到她,然后两人开始行定亲礼、立心契。
李珣本身不喜欢迎接宾客。
他没什么耐心,不喜欢和别人假笑,路边的狗他都想踹两脚,看着这群人,他觉得烦。
但毕竟是特殊的日子,他还是耐着性子出去听宾客们说屁话,天剑宗长老们也拉着他说话,他越听越烦。
捱到仪典开始,他看见侍从去接谢延玉。
可能是觉得这群人七嘴八舌的烦人,他不想在这呆着,于是他出声叫住侍从:“等会。”
侍从回过头:“剑尊还有什么吩咐?”
他小心翼翼道:“属下还要去接夫人过来,耽误吉时就不好了。”
改口还挺快。
光是定亲,就已经叫上夫人了。
李珣眼梢抬了抬:“我自己去接。”
这话一落。
周围人也听见了,犹犹豫豫道:“这不合规矩吧……”
李珣不耐烦:“我守个屁的规矩。”
他懒得搭理这群人,直接把侍从撇下,自己回去找谢延玉了。
举行仪典的地方离她那并不远。
没多久他就快到了,算算时间,离吉时还有一会,他又刻意放慢步伐,脸上表情比刚才迎接宾客时要好了不少。
刚才像是要杀人一样,这时候看起来像是心情不错,明朗一些。
但是等他掐着时间走到房间门口,
一推开门,脸上的表情便陡然阴沉下来——
谢承瑾抱着青青,不知道要把人带到哪去。
*
李珣的名声原本就不好。
乖戾、残暴、阴晴不定,这些词语像是标签一样,烙印在他身上,以至于所有人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下意识就会想到这些词语,但谢延玉对此并没有什么实感。
直到这时候。
她看见他和谢承瑾打起来了。
像是被踩到底线的凶兽,她还没见过李珣这副模样,与外界传言中的相差无几,与谢承瑾交手,一个要把她带走,一个不让她被带走,两个几乎是把对方往死里打,不过谢承瑾也并没有留手。
谢延玉被放在一边,对于突如其来的变故,她愣了下。
然后思忖片刻,她开始试着冲开身上的定身咒。
因为修为已有金丹,冲破谢承瑾下的定身咒,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没有那么困难了。
不过片刻后,她就能动了。
再抬眼往前一看——
这两人已经打完了。
其实谢承瑾的修为比李珣要高。
但李珣原本就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他从前仇家很多,不少人都想杀他,其中不乏修为比他高的,但那些人最终都被李珣反杀了,他与人打架,就是靠着不要命的态度,即使是死了也要拉着对方垫背,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使得。
因此。
很快,两人就互相把对方打趴下了。
不算分出胜负,算是两败俱伤。
倒下的一瞬,李珣一道剑气斩过去,往谢承瑾身上划出一道很深的血口,一瞬之间血流如注,让谢承瑾看起来更狼狈一些。
谢延玉:“……”
真没想到,她冲破一个定身咒的功夫,这两人已经这样了。
她愣了下。
然后就见到李珣朝她看过来。
这人脸上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抹了一把唇边的血迹。
分明伤成这样,语气还像个没事人一样:“过来扶我一把,定亲去了,走了。”
这话一落。
谢延玉倒是还没反应。
那边谢承瑾就先出声了:“不许去。”
语气是强硬的,但仔细听,又有一种虚张声势的感觉。
像是没底气,因为他知道,现在两个人两败俱伤,暂时谁也起不来的情况下,她又冲破了定身咒,她大概率还是会去扶李珣的,可能还会给李珣输灵力,帮他疗伤,继续定亲仪典。哪怕和她说了会被退婚,她还是要定这门亲事,像是被李珣灌了迷魂汤一样。
“你说不许就不许?”李珣咳了一口血,冷笑,满身是伤,有种恃宠而骄的味道:“叫你一声大舅哥是给你面子,你也就是个继兄而已 ,管得别太宽。这婚事当初可是她提的,她向我求的亲,还给了我定亲玉佩,说成亲后要给我买奇珍田宅呢,你以为你一句话她就会改变主意吗?”
这话……
系统在谢延玉的脑子里,听着这话,都觉得味太冲了。
怎么一股炫耀的感觉啊?
根本没人问他,他非要叽里呱啦说这么长一串,
甚至他说要田宅铺子,写了一长串礼单,谢延玉根本就没答应,她之前唯一送给他的那枚玉佩还是谢承瑾给她买的,她把里面的灵力吸完了,顺手丢给李珣的。
但被这么一说,就有一种他很受宠的感觉,好像谢延玉被他迷得五迷三道,特别愿意给他吃软饭。
系统想说点什么,但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欲言再止。
它最后还是没吱声,将视角切出去,看了下谢承瑾。
就看见谢承瑾脸色难看得要命。
本来脸色就难看,听完李珣这话,估计是被牵动余毒了,身上伤口在流血,嘴里也开始吐血。
系统:【……】算了。
系统又切出视角,去看谢延玉。
就看见谢延玉这时候,左看看右看看。
虽然觉得李珣在说屁话,但她最终还是没反驳,她要定亲,本身就不可能跟着谢承瑾走。
于是她又看向李珣。
正要过去扶他,但下一秒,却感觉到袖中的心魔镜动了动。
它感应到它中意之人的鲜血的味道,在她袖子里扑腾,想要冲出袖子往它选中的人身上扑。
谢延玉顿了下。
然后顺着那方向看了一眼。
李珣正等着谢延玉过来扶他。
看见她迈出步子,他便弯了弯唇,准备要将手伸出去。
但下一秒。
他看见她走向了谢承瑾。
第137章 学习 勾栏作派
今天下雨了。
伎馆里的人已经数不清今天是那瞎子被关起来的第几天。
起初他们还有些不安。
那瞎子虽虚弱, 但他们这些凡人也不是他的对手,把他关起来,他们总怕他挣脱出来,把他们全杀光。尤其是每天早上去课室找头牌听学的时候, 那人被关在隔壁, 总是很不耐地踹墙。
但从某一天开始, 他就不怎么踹墙了。
时间久了,众人心里那股子提心吊胆的劲就散了。
有时候,他们都不记得对面还关了个人。
唯独头牌注意到了。
他讲琴棋书画,那人就会很不耐烦, 踹墙让他小声些。
大约因为修士的五感太敏锐, 哪怕他将声音放得很小, 那人也能听见,会踹墙直到他声音压低到几乎是悄悄话的声量,以至于他不得不闭上嘴巴, 将要说的话写下来给众人看。
但只要他讲如何讨女人欢心,又或是如何勾引女人, 那人便不踹墙了。
可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偏偏不排斥听见这些内容?
头牌又想起那人的模样——
五官是极为出色的, 漂亮到已经完全挑不出错出来了,每一处都正正好,多一分太多, 少一分太少, 唯独鼻尖一点小痣给他增添了一点轻佻的气质。
但即便如此,这也是他见过皮囊最好看的人。
除了那张脸,那人的身体也应该是很漂亮的,宽肩窄腰, 哪怕送过来的时候穿着带血的衣服,分明应该很狼狈,但也不显得难看,甚至即使是这样,也能从他姿态间看出一点高高在上的味道。
难道这样的人,也要讨好女人吗?
头牌觉得有些荒谬。
他不相信这样的人也需要去讨好女人,应当是他想错了,可能这人只是单纯觉得,他讲学如何勾引女人的时候,没有琴棋书画发出的那些杂声,相对来说更安静吧。
但不管那人心中是如何想的。
头牌为了安静,这些天以来,无一例外每一天所讲的内容都是与勾引女人有关的。
例如——
如何讨女人欢心。
如何让女人对你无法自拔。
如何令她死心塌地。
如何令你的女性恩客,弱水三千只取你一瓢。
如何让她在其他人中优先选择你。
但他每一课都没有讲得特别深。
这里是伎馆,他为头牌,其实与馆中的其他人也有竞争关系,讲学是头牌的义务,但他若是将他勾引女人的所有心得都讲出来,旁人就会取代他。
所以课程讲了这么多天,都是很浅表的车轱辘话。
比如说,要百依百顺,又不能太顺从,要钓着对方,又不能太端着。
什么都要做,又什么都不能做。
问就是什么事情都要适量做,但适量的度在哪,请大家自己把握。
讲了半天。
什么都没讲明白。
贺兰危靠在墙边,又听见墙那边传来的讲学声。
这几天过去,他身上的伤势已经自愈了许多。
即便还没法冲破禁咒,但已经足够他挣脱身上的锁链,只不过是他一直没有挣开。
但这时候,他突然感到有些不耐。
也许是隔壁的人讲学内容惹他心烦,他手指微动,下一秒,便扯开了身上的铁链。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听觉足够敏锐。
所以分辨方向对于他来说很简单。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偏了偏头,像是在听耳边的声音,片刻后,他走到门边,踹开门便走了出去。
*
头牌一边讲学,一边心不在焉,低着头往纸上写东西。
正写着,就听见一阵开门声。
紧跟着,屋子里就传来惊恐地叫声。
他猝然抬眼,就看见那个被关起来的男人走了进来。
像是被屋子里此起彼伏的叫声吵到,男人慢条斯理道:“再叫,便将你们的舌头都割了。”
话音一落。
屋子里的人吓得半死,努力把叫声憋了回去。
头牌看向那男人。
对方看不见,却走得很稳,手上也什么都没拿,一双手修长匀称。
但总让人感觉,他捏死他们所有人就像摸一摸琴弦那样简单,甚至不会露出狰狞的表情,微笑着就可以将他们都杀光。
头牌也捂着嘴,不敢出声。
下一秒,就听见那男人笑了声:“都滚。”
众人也不敢和他呆在一起,在他出声的一瞬,便很自觉地逃出了课室。
头牌也跟着往外跑,然而却见到这人抬起手,凌空点了他一下,语调温和:“你留下。”
分明眼睛看不见,却能精准点到他。
头牌后背冷汗都冒出来,不敢动了,僵硬地站在原地。
等到课室里人都跑完了。
贺兰危才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坐在这,姿态闲适,有一种反客为主的感觉,散漫道:“继续讲吧。”
头牌知道这话是对着他说的。
他大脑飞速运转,意识到这人是要他继续讲如何勾引女人——
这样的人,竟真的也有求而不得之人?!
甚至、甚至……
甚至还需要在勾栏院里,向他一个伎子学习勾栏作派,学习要如何取悦她。
头牌脑子都懵了。
他前些日子传授的那些方法里,有不少方法都是要让人放下身段的、放低姿态的。
他们做伎子的,原本就靠着服侍别人过活,放低姿态是分内之事。但是眼前这位,一看就知身份矜贵,表面温和,却最是傲慢,并不是一个愿意放低姿态的人。
这样的人将那点傲气看得比什么都重,是绝对不会愿意跌落泥潭的,可现在他却在听这些东西,要他继续讲下去,教他如何低头,如何摇尾乞怜去挣得一点对方的爱。
他大着胆子问:“您是很喜爱那个人吗?”
喜爱?
贺兰危偏了偏头,像是听见什么怪话。
他想要否认,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但话未出口,便又听见那头牌喃喃——
“毕竟若不喜欢,您怎么会找我学这些呢?”
*
满屋子浓重的血腥味中。
谢承瑾望向了谢延玉,他只要稍微抬眼,就可以望向她。
因为她没有去扶李珣,而是站到了他面前。
谢承瑾眼睫抖动了下。
随即,便看见她蹲下身来。
她蹲在了他面前,身上和李珣是一对的红色吉服却沾上他的血。
可能是因为离得太近了,空气不太流通,也可能是因为体内的余毒还被牵动着,谢承瑾感觉到心跳有些变快,以至于他血液的流速都在变快。
他闷咳了一声,想要说话。
但下一秒,却听见“咣”的一声——
是她袖子里有什么东西掉出来了。
是个巴掌大的小镜子。
掉出来以后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了两圈,然后自己动起来,直接掉到了他身上,然后往他伤口处凑,等到沾上了他的血,镜子才安静下来。
这是……?
谢承瑾看出这镜子是个法器。
但并不知道这法器是做什么用的,于是问道:“这是?”
话音落下。
还不等谢延玉回答,
李珣在不远处,一只腿曲起来,人靠在墙上,半死不活的模样,却还是笑出声来了:“我当她为什么去你那呢。我说大舅哥,你刚才不会真以为她没来扶我,是因为听你的话,不准备和我定亲了吧?”
他说到这,又嘶了声。
因为刚才笑的那一下,胸腔震动,牵动了身上的伤口。
但嘶了一声以后,他看到眼谢承瑾脸上的表情,原本像是心情不错的,现在变得阴冷了。
于是他又笑开了:
“不懂了吧,她去找你,嘶——是因为这破镜子。若要启用这法器,需要用血泡着,但这玩意挑人,只有放特定的人的血才行,它往你身上扑,就代表要每天放你的血泡着它,它才能生效。
“所以,我老婆找你,是想要你放血。”
对她的称呼都换了。
老婆。
如同凡人村夫,粗俗至极。
谢承瑾不着痕迹皱眉,视线却根本没有往李珣身上落过。
他从头到尾,一直看着谢延玉。
等到李珣说完。
他才淡淡开口,语气似乎冷了些:“是吗?”
谢延玉:“……”
谢延玉原本想委婉一些的。
说到底,她还是没法完全看懂李珣这个人。
尤其是他今日变得很不一样。
每一次在她觉得可以揣度到他的想法,可以一直操控他的时候,他的态度都会突然变一变,以至于她又要突然变得被动。
所以要他放血的事,她原本准备编个更让人无法拒绝的说辞。
结果现在——
李珣这贱嘴,上下嘴皮子一碰,什么都说了。
她真想过去扇他两巴掌。
但话都已经说出来了,就算现在去把他嘴给缝上,也于事无补。
她又垂眼看谢承瑾。
大约是她没有立刻回答,他又问了一遍:“像他说的那样。你过来,是想要我放血。是吗?”
其实这个人一直都是惜字如金的。
这时候同样的话却问了两遍。
分明语气不疾不徐,但谢延玉还是感觉,他在焦灼,在等她的回答。
于是她点了点头,干脆也直说了:“是,我想请兄长舍血。”
原来她过来是因为这个,他刚才还以为……
谢承瑾莫名有些想笑,并不是出于愉悦,而是觉得自己好笑,喉咙里一股腥甜血气,他手抵着唇,咳出一口血。
大概是因为他没出声回应。
那一边,
李珣捂着嘴,也想咳血了,刚才被打伤了心脉,嘶。
他强行把喉咙里的血咽下去,然后又催:“说话啊大舅哥,你怎么不说话,我老婆就这么一个小要求,你不会不答应吧?平时咳血吐出来的血都这么多了,还差给她放点血吗?”
李珣说着,看了眼谢承瑾的脸色。
冷冰冰的,和死了一样。
爽了。
他张了张嘴,又要说。
然而下一秒,就听见谢承瑾道:“好。”
没想到这么简单就答应了。
谢延玉愣了下,刚想道谢,但下一秒,却对上男人深黑的眼睛。
他看着她,又道:
“但是,作为交换。
“你不能与李珣定亲,现在,与我回去。”
第138章 他是狗吗? 啊?
最终。
谢延玉还是答应了谢承瑾的要求——
和他一起回去, 不继续和李珣定亲。
她并不是一个喜欢做选择的人。
点头之前,她蹲在谢承瑾面前,看见他身上滴滴答答淌下来的血,想过要不要将他囚禁起来。
把他关起来, 既能取血, 又不影响她与李珣定亲, 能同时完成好几个剧情点,
系统在她脑子里叫:【所以你为什么要做选择?!】
它道:【就算他修为高,你打不过他,那也还有李珣啊!趁他现在虚弱, 你先把他关起来又怎么了, 等他伤好了, 你就再让李珣和他打一架啊,往死里打,两败俱伤, 你不照样能取到血吗?】
说到这,它话音突然顿了下——
等等。
它刚才说了什么?
要两个男主打架, 往死里打?
它从前是多么耿直单纯的一个系统,剧情说什么就是什么, 为什么现在不过脑子就能说出这么可怕的话!
系统悚然一惊。
然后它瞬间闭嘴了。
但不说话又觉得憋得慌。
过了一会,它又忍不住说:【定亲的剧情点就在眼前了,干嘛要放弃啊?】
谢延玉看了眼掌心的心魔镜。
这镜子很邪门。
分明只是一件还没有生出器灵的法器, 但却好像有意识一样, 除了要用特定人选的血泡着才能生效以外,还能感知到周围人的情绪和欲念。
谢承瑾提出要求之前,它很安静地趴在他的伤口上,一点点吸收他的血。
但他提完要求后, 镜子就自己回到了她掌心。
她捏着它,有那么一瞬,脑中浮现出一个念头:它要吸谢承瑾的血,但必须要吸谢承瑾心甘情愿放的血。
这不是她自己的念头。
是镜子传递给她的。
这镜子与心魔有关。
因此,它能感应到身边人的各种情绪。
有时候,它会放大某些情绪与欲/念,让人生出心魔,看见幻相,诱使人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只有这样心甘情愿的情绪,对于它来说才是有用的,能增强它的力量。
倘若谢承瑾的血并非心甘情愿所放,它便得不到足够的力量。
也无法生效,替她回溯过往。
谢延玉:“……”
谢延玉是因此才答应的谢承瑾。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镜子的原因,
她的某些感受和情绪也被勾出来了一些。
若换作是以前,为了多推几个剧情点,她会再想别的办法,在不答应谢承瑾的情况下,想办法说服他心甘情愿地放血。
但这时候。
她却觉得,倘若她恢复了记忆,完完全全想起了前世那些记忆与情绪,她可能不会那么想走剧情了。
倒不是因为走剧情成仙有什么问题,她确信系统在这一点上没有欺骗她,但她被勾出了一点微弱的排斥感,这感觉源自她灵魂深处,即使忘记了前世的记忆,但情绪却没消失,只是随着她前世的记忆一起被深深埋了起来,此刻她甚至没法将它准确地形容出来。
她将心魔镜捏紧了些。
最终她没有再回答系统的话。
*
另一边。
定亲仪典上,吉时已过。
众人迟迟没看见李珣与谢延玉过来。
这就有些荒谬了。
今天是李珣与谢延玉定亲,一众人都是受邀来参加仪典,见证他们定亲、结契的。
但现在宾客们都在,主角不在。
又等了一会。
有天剑宗的长老意识到不对,怕是出了什么意外,于是带着人去找李珣。
然而一找到他,就看见——
屋子门开着。
李珣半靠在门边,望着某个方向,脸色阴森得快要能拧出水来了。
他身后的屋子到处都是打斗的痕迹。
桌椅摆设全部砸在地上,地面上蜿蜒着血迹。
“这……”有长老道:“宗主,这是、这是……”
“是什么?”李珣接了话,朝他睨过来一眼。
他脸色实在太难看。
那长老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发现屋子里没有别人,然后小心翼翼问:“夫人呢?”
也不知道问这么一句话是怎么惹到李珣了。
男人本来就阴晴不定,刚才只是阴着脸,整气压低低地靠在墙上,也没有要将怒气撒出来的意思,整个人很压抑,这时候却突然开骂,像炮仗被点燃了:“夫人呢夫人呢,长了张嘴就知道问,你眼睛是摆设吗?夫人不见了你看不见吗?”
周围人瞬间住嘴不敢再问。
有侍从小声问:“是有人来抢亲吗?夫人、夫人被抢走了?”
李珣阴着脸,不说话。
感觉像是炮仗短暂地被引燃了一下,很快又熄了火,回到了压抑阴沉的状态。
那侍从见他不说话,揣摩了一会,当他是默认了,然后赶紧招呼周围的人:“愣着干什么,找人啊!找到把夫人抢走的贼人,把夫人救回……”
话音未落,
李珣又炸了,一脚踹到那侍从屁股上:“找找找,就知道找,你懂个屁!”
侍从被踹得一个趔趄,迅速闭嘴了。
这回是真的没人敢出声了。
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说要把夫人救回来,李珣都要发疯。
他们不知道的是——
他们这位夫人,根本不是被抢走的。
她是自己走的。
自己扶着谢承瑾走的。
她第一次走向谢承瑾的时候,袖子里的镜子掉出来,他还在庆幸,她不来扶他,并不是因为她对谢承瑾有多上心,而是因为她要谢承瑾的血。
但她对谢承瑾不上心,对他也不上心!
为了一个镜子,她能走向谢承瑾,也能选择不和他定亲!
李珣想起刚才。
他抓住她的衣摆,想拦着她让他不要走,强行催动灵力,强行站起来,将剑横在谢承瑾面前。
但她只是皱了皱眉,把他剑抽出来,放到了旁边:“我还有事呢,你别拦我行不行?”
李珣难以置信:“真的不和我定亲?”
她说:“先不了。”
李珣气得头昏眼花。
伤了心脉,忍了大半天都没吐血,听见这话没忍住,一口血咳出来。
他想和她说一些狠话,威胁她,是她当初向他求的亲,现在她说不定亲就不定亲。
他想让她别后悔,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她今天如果敢把他扔在这,以后还想和他定亲,得求着他;但话到嘴边,又感觉她可能还真不会后悔,于是又硬生生把话咽回去了,只用像是想把她撕了的目光盯着她。
结果她看见他吐血,丢了张手帕给他,教他擦擦。
李珣直接气笑了。
他捏住手帕,又要去拽她的手,不让她走。
但最后看见她表情,他捏紧手帕,还是松了手。
大喜的日子把他丢在这。
她怎么还敢用这种敷衍的态度和他说话,说的什么?
说先不了。
搞得好像以后还有机会——
不对。
等会。
先不了?
什么意思啊她。
什么叫先不了?
意思以后还有机会?
不是。
她当他是什么啊?
当他耐心无限,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是她挥挥手就上赶着的吗?他是狗吗?啊?
李珣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靠在墙上,脸色阴晴不定。
周围人看见他这样,更加迷惑。
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刚才还阴森得要命,现在好像有了一点阴转晴的架势,但没多久,又更阴沉了。所以宗主这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是被抢了老婆,被刺激到了,所以真的疯了吗?
感觉比平时还要疯一些,更像一条疯狗了……
此刻众人看着他,眼神都不是很对劲。
各有各的理解,有些则是惧怕,有些是怜悯。
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宗主,您、您这也不让我们去救夫人,难道是她自己走的?那定亲是不是就取消……”
话还没说完。
就听见李珣冷笑了声:“取消?”
“你们懂个屁,我老婆临时有事,定亲推迟了而已。谁给你们的胆子在这胡乱揣测?再唧唧歪歪,把你们全都扔山下喂狗,滚!”
*
这一边。
马车驶离天剑宗。
谢延玉坐在车上,撩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就见到外面的侍从正用缩地术,而马车行驶的方向是天都。
她顿了下,又转眼看谢承瑾。
谢承瑾受了伤。
李珣当时一点都没留手,所以他的伤口也都很深,根本没法即时愈合。
马车上有药箱,他正低着头,选要用的药。
他视线根本没有落在她身上。
也不知道是怎么立刻就能察觉到她看过来了的。
“看我做什么?”
谢延玉道:“直接回天都吗?”
谢承瑾嗯了声,掀起眼皮看她:“不是要我放血给你?”
谢延玉:“……嗯。”
谢承瑾语气平淡,又垂下眼去找药:“我还有族务要处理,不便呆在上清仙宫。”
但放血也不知道要放多久。
心魔镜确实是个邪门玩意,要吸多久的血才能生效,没个定数。
他像是在解释,谢延玉又点了点头。
她虽暂时没那么想走剧情了,但难保上清仙宫亲传弟子这身份以后还用得上,于是她又拿出传讯符,准备给宗务堂的同门发一条消息,请个假,补一份准假书。
心中思忖着要用什么理由请假,她没再和谢承瑾说话,也没再看他。
但没过多久,
又听见男人开口:“帮我一下。”
帮什么?
谢延玉刚想问,但不等话说出口。
一抬头,就看见谢承瑾外衫开了一些,露出中衣。
分明衣服还好好穿着,仅仅是衣服被剑气划破了几道口子,隐约露出了一点伤口和若隐若现的皮肤,却总有一种什么都露出来了的感觉,好像能想象到他手臂的肌理具体是什么模样,皮肤下凸起的青筋是什么模样,是如何跳动的。
可他面无表情,手上拿着纱布,正在往肩膀的伤口上缠。
一只手无法固定纱布的位置。
他只是要她帮他包扎而已。
第139章 拆礼品 不是礼品
包扎并不是什么难事。
因此, 谢延玉也没拒绝,从他手中接过纱布,她就要帮他缠伤口。
但刚要将纱布缠上去,又听见谢承瑾道:“不上药便包扎吗?”
谢延玉:“……”
他刚才自己拿着纱布, 也没有要上药的意思啊。
怎么她接过来, 他就又要上药了?
他身上伤口深深浅浅的有很多。
谢延玉拒绝了。
她觉得有些奇怪, 实话实说:“兄长许多伤都在衣服下面,腰腹手臂处,上药要脱衣服,由我来多有不便。要不, 兄长还是自己上药?”
但下一秒。
便听见他道:“无碍。”
谢延玉:“……”
她又看了他一眼。
他正半倚在车壁上, 闭着眼睛养神。
原本就毫无血色的脸, 这时候更加苍白。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知道她心中的疑惑,并未睁眼, 却淡声解释了句:“伤得有些重,没力气。”
也确实是这样。
李珣之前拿剑刺他, 剑剑都往他身上几处重要的大穴刺。
谢延玉安静片刻。
说到底,上药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样小的小事,顺手做了也是做了。
她并没有很强烈的要拒绝的情绪,于是还是将手里的纱布放下, 又从药箱里找出了一些伤药:“那兄长将衣物褪下罢。”
谢承瑾说了同样的话:“没力气。”
他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 那怎么办?
那就只能由她来帮他脱。
谢延玉很难得地感到了一些局促——
她与旁人有过更多的、更亲密的接触。
比起她那些接触,帮他脱衣服其实不算什么,按理说,她不应该感到局促的。
但这是她第一次亲手一件一件地脱去男人的衣物, 并且因为他身上到处是伤,未免牵动伤口,她动作很慢很小心。
这给她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让她想起拆礼品,她自己没拆过,但看见旁人拆过,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拆。
可面前的不是礼品。
是她名义上的兄长。
谢延玉将他的前襟拨开,露出身躯,将多余的思绪按住,开始给他上药。有些太深的伤处直接撒药粉即可,但有些不太深的伤口,药粉撒上去还会簇簇抖落,需要涂药膏才行,因此她处理完大的伤口,又处理小的伤口。
指尖沾着药膏,往他伤口上抹。
这类药膏接触到皮肤,都会让人感到有些凉丝丝的,但一点点触碰过他的伤口,感觉到他皮肤的触感,还有下面青筋的触感,她指尖只感觉到热——
也可能是因为他的体温变高了。
只褪去上衣,能隐隐约约看见下腹部的血管蜿蜒进下裳,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他身上那些血管更明显了。她渐渐地呼吸都放轻了很多,皮肤相触之处的温度顺着手指,爬上整条胳膊,甚至让她耳朵也有些热。
她又看了他一眼。
发现他仍旧闭着眼睛,仍旧面无表情,和之前比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唯独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旁边桌案的一角,像是在极力忍耐,应当是忍痛。
她加快了涂药的速度。
涂完后,拉了一下他的衣襟,勉强拉好,便直起身和他拉开距离。
但下一秒,却被捉住了手。
完全不像是没力气的样子,刚才紧紧抓着桌角,这时候又紧紧抓着她的手。
他俯下身,抓着她的手,让她维持着伸出手指给他抹药的姿势,又将她的手指按在了自己脸上:“脸上也有伤。”
谢延玉:“……”
谢延玉:“你这不是有力气了吗?”
谢承瑾嗯了声。
谢延玉之前还当是错觉。
这时候,却很明确地感觉到他身上的不寻常。
他有了些变化,她顿了下,半晌后冷笑:“那兄长便自己上药啊,还抓着我做什么?”
她对他早就不像之前那样了。
因为她渐渐地不怕他了。
她甚至可以试着操控他,试探他,每句话都往他的痛点上戳,对他的态度早就不像最开始那样恭恭敬敬,如今这样略显咄咄逼人的刻薄态度也是常有的。
谢承瑾习惯了。
他嗯了声,却还是抓着她的手,俯着身望进她眼睛里。
通过她眼中的倒影,他看见自己的面目,掌着她的手指,按到了自己脸上的伤口,言简意赅:“我看不见自己的脸。”
所以要用你的眼睛当镜子。
所以要这样看着你。
所以要你也看着我。
可他为什么还要抓着她的手?
谢延玉被他引导着,细细触碰过他的脸,他骨相很好。
莫名其妙,她触碰着他,那股熟悉感又泛起来。
其实她时常觉得他这张脸有些微妙的熟悉感,有时候会让她想起记忆中很模糊的一个影子,她年幼时有人救过她一命,他有时候会给她那个人的感觉。
每次这种感觉出现的时候,她就会多看他两眼。
因此这时候,她又多看了他两眼。
也就是这两眼间。
谢承瑾放下她的手,给脸上的伤口涂完了药。
他坐直身子,像是无意问了句:“怎么。用这样的目光看我,觉得我眼熟么?”
谢延玉:“……”
谢延玉别开了视线。
其实大部分时候,谢承瑾与那人还是不像的。
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她心里很清楚,于是她摇头:“不觉得。”
这话一落。
谢承瑾又闭上眼,面无表情的,没再回她的话。
用了缩地术,马车行驶的速度便很快了。
从天剑宗回到天都,不过也就是一下午的事。
黄昏的时候,马车已经快要驶到天都,不过还不等到天都,谢承瑾就让侍从停了车。
他用的伤药都是很昂贵的灵药,效果很好,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看起来已经好很多了。
因为离开天都太久,堆积了不少事务要处理,他并不直接回谢家,而是要去处理一些事情。他准备在此处下车,然后让侍从先把谢延玉送回去。
但临了要下车的时候。
又听见谢延玉叫他:“兄长。”
谢承瑾拉开车门的动作顿了下。
一路上都没再说话,只是时不时盯着他的脸看两眼,这时候又叫住他。
总不能是想起什么来了。
他侧目看她:“说。”
谢延玉说:“你晚上还回府吗?”
问这个做什么。
谢承瑾并没有要回府的打算,但还是说:“你有事的话,我会早一些回。”
谢延玉:“没事。”
她看着他,指了指他的手:“但您走之前,能不能先放一些血?”
其实之前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她就在想能不能放一些血了。但一盆还是太多了,他那些伤口的血都止住了,要再撕开,撕得深一些,才能再流那么多的血。
这个是其次。
更主要的原因是——
虽然她放血给他,是一桩等价交换。
但轮到他给她放血,她还是想让他额外在自己身上多下几刀的。
所以等到这时候,他身上的伤愈合了不少,她才又开口问:“我想今天就开始泡镜子。”
这话落下。
她听见谢承瑾闷咳了声。
对方脸上倒是没有太多的表情,但好像又咳血了,应该是体内余毒被牵动了。
空气里安静了一会。
他递了把匕首给她:“你自己割罢。”
他将衣袖撩开,手臂便横在了她面前,很有力量感,上面有些地方还缠着纱布,是她刚才给他处理的伤口。大臂上伤口比较多,小臂上倒是还好,只有零星几道很浅的血痕。
他要她划破他的手臂,取他的血。
可是他为什么不自己下手?
总不能又是没力气吧。
谢延玉感到了一些疑惑:“为什么?”
谢承瑾没说话。
他甚至没看她,只是安静地示意她动手。
等了半天,才等到尖锐的刀尖落在他手臂。划开他皮肤的那一刻,鲜血汩汩流出,他安静地想。
因为是她亲手割破他的皮肤。
这一次,她不会忘。
*
谢承瑾放了一盆血。
他下车后,谢延玉将心魔镜放进了血里。
侍从在外面,问她还有没有别的地方要去,若是没有,便送她回谢家去了。
她原本想说没有。
但很莫名的,她感觉到心口有一点牵扯感。
这是情丝蛊之间的感应,只有一个人会让她有这种感觉,便是贺兰危。她可以分辨清楚,此刻出现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对方的情丝蛊发作了,而是因为对方就在附近——
这便很奇怪了。
贺兰危为什么会在这?
从离开天云秘境后,她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他了,也没有他的消息。
但按理说,他离开了天云秘境,也应该是回上清仙宫,或者回贺兰家。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谢延玉撩开车帘,往窗外望,
还没到天都,这地方看起来没有天都那么繁华,是临近的城池,不知道具体与天都相隔多远。放眼望去,有街市,也有酒肆铺子。
“这是哪?”谢延玉问侍从。
侍从说:“是一处凡人城池,离凡人的王都很近,不过,最近有邪魔从天都跑出来,来到此处作怪了。所以公子才要在此处下车。”
凡人城池?
贺兰危为什么会在凡人城池?
谢延玉有点意外。
侍从在车外,见她不语,于是又问:“小姐要下来逛逛吗?”
谢延玉刚想说算了。
但她其实也不那么想回谢家,于是干脆点了点头,下了车。
街市其实并没有什么好逛的,谢延玉看了两圈,又感觉到心口情丝蛊的牵引,她想了一会,干脆又按照那牵引感,去找贺兰危。
毕竟心魔镜也算是他的东西了,至少他对它很熟悉。
她若问他,或许还能得到关于这镜子更多、更详实的信息。
感应着贺兰危的大致位置,她走过两条街,来到一间小楼前。
但一抬头,看见头顶牌匾的题字,她便愣了下——
这是……
伎馆?
第140章 端着架子 贞洁烈夫
谢承瑾刚走没多久, 就感觉到传讯符中有灵力波动。
是刚才驾车的侍从给他传视讯过来了。
侍从这时候给他传视讯,只可能是说和谢延玉有关的事。
他还当是她有什么需求。
原本想说,若她有需求,不过分的便尽量满足。
然而刚接通视讯, 就看见她在闹市中, 往一座小楼里走。
随后就听见侍从的声音传过来, 压着嗓子——
“公子,小姐去逛伎馆了!怎么办啊?”
话音一落。
谢承瑾愣了下。
下一秒,
侍从透过传讯符的画面,就看见他家公子咳了一口血。
*
这一边。
伎馆二楼。
贺兰危按了下心口, 似有所感, 走到了窗边。
他如今修为没恢复, 画不了明心符,眼睛看不见,但五感仍旧十分敏锐, 能听见很细微的声音。
因此即使不用看,他也能听见, 他认出谢延玉的脚步声,隔着窗, 可以听得清晰一些。
他在窗户后面,
周围一些伎子见到了,便也偷偷凑过来, 站在楼上, 就能看见楼下熙攘街市间,有个女人正走过来——
皮肤苍白,头发却极黑,穿一身白衣。
样貌算不得太出众, 但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身上素淡到了极致,反而会令人一眼就注意到,生出一些见之难忘的感觉。她走路时,衣角拂动,很有筋骨的模样。
她身后还跟了个侍从。
侍从手上拿着传讯符。
楼里的伎子们都是凡人,原本是没见过这东西的,但因为贺兰危,现在他们知道了,这是修士们用的传讯工具,就像信鸽一般。
所以这女人也是修士。
现在她在往他们楼里来,伎子们面面相觑,随后赶紧要下去迎接这位贵客。
然而还不等他们下楼,就听见贺兰危的声音:“谁敢去她面前献殷勤,这条命便别要了。”
这话一落。
一群人都不敢动了,不知道这位又在发什么疯。
唯独头牌看了贺兰危一眼,好似领悟到了些什么。
这些天,贺兰危在向他学习如何取悦女人。
就是要取悦她么?
他抿唇不说话。
下一秒,就看见贺兰危推开门,往楼下走去。
但刚走到楼下,还不等到门口,他像是想到什么,停下了脚步,站在走廊后面,没再继续往前走。
这里有一扇屏风。
从大门进来,屏风会挡住客人的视线。
所以那女人若走进来,是看不见贺兰危的。
头牌站在楼梯口,偷偷看着,大概猜到了他为什么不继续往前走——
良家男人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他们这伎馆是专门接待有权有势的女客的。
偶尔也会有些好男风的达官贵人前来。
馆中的男人,要么是出来卖的,要么是好男风的。
都能干净到哪里去?
贺兰危要讨好女人。
但他出现在这,她哪里还会要他?
*
谢延玉走进伎馆,却发现这里冷清得不像话。
楼下甚至连个人都没有。
好奇怪的地方……
她视线又仔仔细细扫了一圈,也没看见有半个人影。
走过大厅,就是厢房,一扇屏风拦住了去路。
谢延玉停下脚步。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有些荒谬,为什么会相信贺兰危在这种地方?
以那人的性子,就算是她情丝蛊的感应出错了,他也不太可能会出现在伎馆里。
她摇了摇头。
毕竟找他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她只是想知道更多和心魔镜有关的消息,但就算找不到他,现在她也知道要如何启用心魔镜了。
找不到就算了。
谢延玉没有一定要找到他的意思,于是她便准备离开。
但还没走出去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是屏风倒了——
她脚步一顿。
随后回头看去。
*
屏风并不是自己倒下的。
它倒下之前,贺兰危感觉到旁边有气流。
是有人把它推倒的。
这人身上有熟悉的气息。
是谢延玉身边那个侍从。
即使眼睛看不见,但动脑子想一想,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伸手往气流传来的方向抓了下,抓了个空——
因为沈琅隐着身形。
他一直跟着谢延玉,这时候她身后有侍从跟着,他便也没有现形。
在伎馆里绕了一圈,他看见贺兰危站在屏风后面,对方没有往前走,想来也是怕她看见他,嫌他不干净。
沈琅便无声无息推倒了屏风。
他没有现形。
因此。
谢延玉没看见他,只看见贺兰危。
她没想到他真的会在这,那种荒谬的感觉更强烈了,以至于见到他脸的一瞬间,她愣了下。
贺兰危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她没有动,因此他也听不见她的脚步声,
眼前茫茫黑暗,耳边是寂静,这样的安静很折磨人,贺兰危顿了下,脚步微动,像是被烫了一下,转头就要走。
但也就是这时,他听见头牌给他传音:“别走,不用躲。”
头牌是凡人,但因为给贺兰危授课,贺兰危给了他一个传音入密的口诀,这时候正好用上。
他对贺兰危说:“公子,我知您高傲,不愿旁人看见您狼狈的模样,更不想让她瞧见。但现在她已经看见您了,您再走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您想想我这些日子同您讲过的。”
头牌说完这话。
从楼上,便看见贺兰危脚步停住了。
男人脸色很不好看,但站在原地,没有再动。
过了一会。
谢延玉才渐渐回过神来。
她发觉贺兰危有些不同,因为他的眼睛半垂着,并没有往她这里看。
这模样,并不像是不想看见她。
谢延玉思忖片刻。
然后她很安静地抬了抬手,试着晃了晃,也不见他抬眼。
然后她意识到——
他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她顿了顿,往他面前走了两步,想问他是不是因为心魔镜。
但刚才走过去两步,还没等她靠近他,便看见他动了。
男人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匕首。
然后淡淡道:“你最好离我远些。”
这姿态。
好像如果她再靠近,他就会随时杀了她。
谢延玉脚步停住,有些意外,因为她的印象中,贺兰危将人当蝼蚁看,他很少将旁人放在眼里,待人时态度大多是懒散漫不经心的,更遑论对谁表露出这样锋锐明显的杀意。
沈琅也很意外。
他不知道贺兰危为什么会对谢延玉这样说话,将她往外推。
但下一秒他就知道了——
因为贺兰危在装没认出她。
男人像是把玩一般,将匕首在掌心转了个圈,然后慢条斯理将刀尖对准她的方向,轻轻比划了一下,即使眼睛看不见,他也能将刀刃对准她的脖颈。
“我并非此处男伎,不过是受了伤,被歹人卖进来了而已,
“这些日子,也有像你这般不长眼的人试图靠近我,但都被我杀尽了,就像这样,一刀便抹了脖子。没有人敢叫我卖身,所以,你最好离我远一些。”
他表露出来的杀意是很锋锐的,语气却散漫,仍旧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这高傲的模样,与他平日里表露出来的并无两样。
但——
他往日里要比现在更高傲。
不愿被人看见狼狈的模样,更不可能和人说这些话。
可此时他分明还是平日的姿态,却字字句句都在告诉她一件事:虽然他身处伎馆,但身体仍然很干净,没被别人碰过。
沈琅盯着他。
而旁边的贺兰危似有所感,还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偏了偏头。
然后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
沈琅几乎要气笑了。
贱人……
这贱人是故意的,就这样先发制人,端着架子,还把贞洁牌坊立了。
点出了自己是被旁人卖进来的,还露出一副贞洁烈夫的模样……
贱人!究竟是从哪学来的这些?
进了勾栏几天,怎么将勾栏里这一套全学会了!
*
谢延玉感觉到屋子里氛围有些奇怪。
她说不出哪里奇怪,只是又感觉到一点微妙的剑拔弩张的气息。
但如今,屋子里也就她与贺兰危两人,以及她身后跟着的一个侍从。
沈琅应该也跟着她。
但他一般都隐身跟着,她都看不见他,更遑论贺兰危呢?
应该是她精神太紧绷,感觉错了。
她脑子里想着事,倒是没太在意屋里的氛围了,而是重新将贺兰危刚才的话理了理。知道他如今眼瞎了,还受了重伤,甚至被人卖进来,有人想叫他卖身,但谁靠近他,都被他杀了。
嗯。
很符合他的性格。
谢延玉点了点头,她出声想说些什么,于是又道:“我……”
话音刚落。
却看见贺兰危顿了下。
他肯定听出了她的声音,但随后,他脸色变得苍白。
像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她,又像是没想到会被她看见自己这样狼狈的模样,还被听见了那些话,谢延玉看见他露出一种复杂且不太好看的表情。
还不等她把余下的话说完,
就看见他把匕首扔下,一转身拂袖离开了。
谢延玉愣了下。
她倒也不是不知道,他这样傲慢的人,被她看见这般模样,一定是会发疯的。
但她前段时间也没少把他的尊严往地上踩,故意伤他的自尊,揣着坏心看他低头的模样,看他哭泣发疯的模样,但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这和平日里他被她戳中痛处,怒极的时候有些相似。
但说不出他究竟是哪里变了,比起平日里的模样,如今这模样中好像又多了一点破碎感,他没有哭,但显得可怜。
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
她现在再正常不过了,没折辱他,也没和以前一样故意说难听的话中伤他。
她分明什么都没干啊。
怎么看见他这样,她却感到了一点内疚?
谢延玉:“……”
谢延玉第一次感到了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