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胸肌
水车缓缓旋转。
湿淋淋的水斗装满河水,升至最高处,水斗便自动倾斜,哗啦一声,水倒进木板做成的渡槽之中。
渡槽架在半空,一路延伸出去,将水送进地势较高的地方。
渡槽末端逐渐倾斜向下,水流哗哗注入沟渠中,再经由挖出来的水渠,向各家各户的水田中流淌。
轮到谁家浇地,便将自家地头的水渠口通开,水自然而然会流淌进去。
水车犹如车轮一般,一圈一圈转动、倒水。
长夏扛着铁锹沿田垄走动,近来天热,水田水位下降,今日正好轮到他们家中等田这边蓄水。
见没有田垄被水冲开,他回到水渠口,一手拄着铁锹歇息。
过了一会儿,扛着铁锹的裴曜从渡槽口那边过来,说:“有两处缝隙,已经堵上了。”
水渠有两条主道,从渡槽口一路挖到最后一亩开垦出来的水田附近。
他们浇地时,为了尽快蓄水,其他人家都会堵上自家水田的渠口,不让水流进去。
只是有时候水渠口堵的不好,水会从缝隙中漏出去,就得去巡看,发现有漏水的,用铁锹铲一些湿泥拍上去,堵住就好。
太阳被一团很大的白云遮住,总算没那么刺眼了。
长夏点点头,问道:“渴不渴?”
瓦罐放在一旁,他自己喝过了。
“有点。”裴曜说着,懒得弯腰,他顺手就把铁锹插进湿泥中,铁锹斜斜立住。
一碗水刚喝完,就有人影靠近,是旁边水田的田主裴永。
裴曜放下水碗,笑说道:“永叔,来得正好。”
裴永和他们是本家,关系很不错,两家的中等水田挨着,他们浇完,就该裴永家了。
“永叔。”长夏也喊了一声。
“我算着该到时候了。”裴永肩上扛着铁锹,走过来看一眼,说:“就差半亩了。”
裴曜道:“我刚还想,等下再去喊我大亮哥也不迟。”
裴亮是裴永大儿子,他还有个二儿子叫裴小亮,因此裴曜总喊裴亮为大亮哥。
他和长夏忙了一早上,三亩地快灌完了。
裴永看向别家已经灌好的水田,风一吹,便泛起涟漪,他感叹道:“如今真是好了,浇地多省事,不用提水不用拉水。”
裴曜笑道:“可不是,到底是水车方便。”
一旁的长夏也想起十年前和家里人浇地灌溉的场景。
那会儿他和裴曜都小,挑不动水,只能带着裴曜做些送饭送水的杂活。
这边的中等田地势较高,即使从河边挖了水渠引水过来,但水流弱,人力也得用上。
大人从河边挑了水,一路走到自家田中,将水一桶桶倒进来,又累又热。
稍微省力些的,就是做两个大水桶,放在板车上,灌满水让毛驴骡子拉着,到地里后再倒出来。
不过这样的记忆没有维持太久。
他十岁那年,朝廷大兴水利,他们这儿也沾了光,县衙里的老爷带人来巡查,给沿岸的村子都修了水车。
从那以后,只要不是大旱,河水退位干涸,水田灌水一下子变得容易了,收成自然也高了些。
十里八乡的村人都感恩戴德,无不称颂县令和朝廷的德政善行。
后来县令老爷高升,或许早已成了大官,只留下一轮轮水车在这里经年累月转动。
不过旱田那边,因离青眉河远,地势偏高,尽管也挖了水渠,渡槽有活口可以架过去,还是得人力一同运水浇地,才更快些。
水田这边能腾出手,不用再下苦力,因此旱田那边辛苦些,倒也没什么。
至少天热的时候,水田灌水一个人就足以应对,其他人就能去旱田那边忙。
说一阵子话,等水流到尽头,蓄足够了,长夏和裴曜拿起铁锹,挖泥堵住水口。
另一边,裴永先在自家地头前的主渠忙碌,铲了些泥筑起一道小泥墙。
不然水会顺着主渠一直往前流。
随后他挖开裴曜在前面筑的小泥墙,水哗啦啦流过来,进入他家的水口之中。
·
在地里干活,衣裳不免沾了些泥点子,裴曜说只换衣裳不爽利,想洗澡。
才半上午,院里晒的两大盆水还没热,长夏只好给他烧水。
裴家其他人都不在,不是打柴就是打猪草去了。
早起出门时,两人就带了钥匙。
等一锅水烧好,长夏朝外面喊一声,正在院里劈柴的裴曜放下斧头,提了空桶进灶房。
两人一个提热水一个提凉水,很快将水兑好。
长夏正要出去,不想裴曜拉住他手腕。
“你不洗?”裴曜问道,墨黑瞳仁盯着长夏,露出直勾勾的神色。
长夏对上他视线,眼睫微颤,讷讷开口:“你洗了我再洗。”
夏天洗得勤,身上没那么脏,一桶水换着人洗很常见。
知道裴曜爱干净,他想着让对方先洗。
裴曜喉结微动,低声说:“可以一起洗。”
长夏有点慌,连忙摇头:“不行。”
他忍着羞耻,小声说:“阿爹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回来了。”
“不弄那些。”裴曜声音低哑,微微绷着脸,看起来一派正经。
长夏手腕被抓住,那只粗糙大手很有力,根本挣脱不得。
他只好仰脸,问道:“真的?”
裴曜点头:“嗯,真的。”
长夏磨磨蹭蹭解腰带,裴曜早脱完了。
高挑的少年郎君腿长胳膊长,又白,模样俊、身板壮。
穿着衣裳时还清清瘦瘦的,一露出身躯,块块肌肉都结实有力。
经常干活,他浑身就没有余赘的肉,一身筋骨精瘦,最显眼的地方也十分悍然。
长夏瞥到他胸膛和腹部,头更低了,耳朵也红了。
他刚背过身,身后就有人靠近。
好半天解不开的衣裳落在炕沿。
热水浸泡,身上一下子舒坦,长夏脸颊被热汽蒸红,眼神也迷蒙起来,带着一丝哭腔催促裴曜:“快些。”
再磨蹭下去,万一真有人回来……
·
一桶水倒进菜地,缓缓往前流,逐渐渗入土中。
裴曜又用扁担挑起空桶,往河边去打水。
刚走出家门,就碰上背了一筐鸡草的长夏。
已是傍晚,等浇过菜地,今天一天的活就干完了。
去路被挡住,长夏仰起头,眉尖微蹙,似乎有点不高兴。
裴曜只好挪开,不再堵着人。
他并非故意,只是下意识就凑近了。
他神色略有点不自在,但还是开了口:“我再挑两趟就浇完了,你回去歇着。”
“嗯。”长夏声音不大,背着筐就进去了,没有多说什么。
裴曜心知是上午哄骗人一起洗澡的事,一白天了,长夏都没怎么靠近他,又不会发脾气,就自个儿闷头闷脑待着。
他挑着扁担往河边走,忽然轻笑一声。
真像一个受气小包子,戳一下就悄悄漏出一点气,用不高兴的神色看他。
偏偏长得漂亮,又是极温软的性子,一脸不高兴只会显得窝囊可怜。
长夏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一个“包子”,看见陈知后,才眉头舒展,和阿爹说了两句话。
太阳落山,灿烂的云彩消失不见,只余蓝蒙蒙的天。
等裴曜浇完菜地,长夏已经盥漱完,正坐在屋里洗脚。
听见外面裴有瓦问起裴曜木雕的事,他看向桌子。
桌上放了一个还没上色的木鹅。
这几天裴曜在做之前那套大鹅,已经做完三个了,还说这四只鹅做完后,再做四只山雀,到时候带上八只去府城。
如果玩器店全要了,就有六百四十文的进账,整整六钱。
尽管有点气裴曜的厚脸皮,不过长夏看着木鹅,还是觉得他很厉害。
洗漱完,裴曜掀开门帘,星眸带上一点笑意。
长夏看他一眼,没说话。
高高瘦瘦的少年干脆在旁边蹲下来,骗了人的那点儿不自在消失得一干二净。
“还不高兴啊。”他声音清朗含笑。
长夏原本不想理他,但一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忍不住点头承认:“嗯。”
裴曜笑意更甚,飞快凑过去亲一口。
长夏连忙捂住脸。
裴曜眉眼飞扬,说:“别不高兴了,大不了,下次你骗我,我肯定不会生气。”
清俊的少年人就这么含笑看着自己,长夏抿了抿唇,耳尖微红。
“长夏,长夏?”
没见他点头,裴曜一声声喊,星眸亮亮的。
长夏拿这样的黏糊劲没办法,只好轻声开口:“没有不高兴了。”
话音刚落,唇角就落下温热的触感,
得寸进尺的人吻过来,在他脸颊、耳垂轻吻舔舐。
长夏有时觉得裴曜怪怪的,亲几下倒没什么,哪有人会舔人。
有时候也不知是着急还是太高兴,舔着舔着,就用脸、鼻子在他身上胡乱蹭。
幸好出了屋子后,裴曜不会乱来,瞧着也正经许多。
不过,等脊背被抚摸,他轻轻喘气,只觉得舒服,再也无法想东想西。
东厢房的门关上了。
天还没彻底黑,屋内尚有光线。
准备就寝的两人坐在炕上,裴曜打了赤膊,夏天热,他不愿多穿衣裳。
长夏看一眼,自以为隐蔽。
等躺下后,他的手被捉住,以为裴曜又要玩手,他没动,不想下一瞬,手就贴在对方块垒硕大的胸口。
乍一触摸,那里的肉是软的,只是裴曜忽然使力,登时就变得硬邦邦。
这种变化让长夏惊讶,根本藏不住一瞬间从心底溢出的雀跃。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也有喜好,打心里觉得这样的结实身板很漂亮,有时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还没来得及羞涩,就听见裴曜笑嘻嘻开了口。
“上午洗澡时,我看见你颤着手,犹豫好几下,最后还是摸了我。”
他语气甚为欢快,仿佛是一件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长夏没想到自己偷偷摸两下的事情被发现,一愣后,脸瞬间红透。
第62章 玩闹
上午的事情……
长夏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可耳根红透了,心也有点惴惴不安,根本不知该如何开口,事情确实是他做的,无从狡辩。
只是,他不是故意的。
裴曜弄完后,两人在浴桶中面对面,他几乎是坐在裴曜腿上,离得很近。
宽阔坚实的胸膛就在自己眼前,那么白皙,触手可及。
那时裴曜正撩水清洗肩头和颈侧,看起来挺忙,他鬼迷心窍一样,没有忍住……
长夏脸颊发烫,想抽回手。
可裴曜抓着他手腕不放,嘻笑道:“想摸?喜欢摸?”
“没、没……”长夏结结巴巴否认,但红着脸和耳朵的模样,一看就心虚。
裴曜根本不信他的话,依旧是那副欢快的模样,说:“既然喜欢,那就随你摸。”
长夏的手被按在块状的肌肉上,紧实、强壮。
随后手又被带着,摸到另一边,是同样的温热触感。
在裴曜用力紧绷的时候,胸口两块肌肉都变得硬而结实。
天色尚有亮光,触摸的同时,长夏也能看见轮廓,完全是一具漂亮、有力的躯体。
而在白天的时候,能看得更清,那些块块垒垒的肌肉上,有若隐若现的青筋盘虬。
一旦用力,青筋就会暴起……
他脸颊热意更甚。
裴曜想到洗澡时,长夏那副畏畏缩缩又偷偷摸摸的神情,就忍不住笑。
他一开始没发现长夏的心思,忙着洗肩头,可胸口忽然传来温热轻柔的触感,实在太明显了。
当时没戳破,是他想看长夏究竟要做什么。
可惜胆子太小,偷偷摸两下就缩回手。
见长夏羞窘,他干脆将人整个搂进怀里,笑声沉沉:“要不这样,你亲我一下,我就让你摸一下,看中哪里摸哪里,怎么样?”
“不、不用了……”长夏小声拒绝,语气难掩羞涩。
一时兴奋过头,根本不愿放过长夏,心性并不沉稳的少年干脆强买强卖,说:“那你不亲我,我就要亲你了,也是一样的。”
尾音刚落,长夏只眨了下眼睛,脸颊和唇角就被亲了好几下。
“想不想摸我胳膊?”裴曜声音含笑。
他正在兴头上,发现躺着不方便,干脆松开长夏坐起来,抬起胳膊,再一用力,连声说道:“快,快摸。”
大臂上结实的肌肉隆起,连带着小臂的肌肉也紧绷起来。
长夏终于没忍住,红着脸,抿抿嘴巴,朝裴曜伸出了手。
大臂上的肉硬硬的,但不像石头和木头那样,带着肌肤的温热和韧性,饱满有力。
等他摸够收回手,裴曜才放下胳膊,笑吟吟开口:“还有这儿。”
长夏的手被他摁在自己腹部。
见长夏没有挣扎,他才松开,两手撑在身后,一用力收紧,腹部几块整齐的肌肉也变得紧实坚硬。
长夏轻轻咬住下唇,连颈子都变红了,羞臊不已,可到底没舍得挪开手。
玩闹一阵,天彻底暗了下来,两人才躺下。
裴曜依旧笑嘻嘻的,甚至有些洋洋得意。
长夏怦怦跳的心总算平静下来。
今晚不是很热,裴曜非要搂着他。
知道对方闹起来的话,半天都不得停歇。
刚才就是,连大腿上硬邦邦的肉都让他摸几下,不摸都不行。
长夏只好依从,枕在对方胳膊上,一只手也搭在对方胸口。
手掌下是温热的肌肤,随着裴曜呼吸,胸口缓缓起伏,他的手也轻轻动。
夜渐渐凉了,虫鸣声此起彼伏。
长夏闭上眼睛,安心进入梦乡。
·
锅边冒出白汽,粥熬好了,米香味十足浓郁。
今天吃的是白米细粥,长夏切了三个咸鸭蛋,正好一人半个。
咸鸭蛋是陈知从娘家带回来的,共有十个。
他老娘有腌蛋的好手艺,也教给了他,每年他会腌两三罐,长夏和裴曜很爱吃。
因为味道不错,不会咸的齁人,下饭恰到好处,陈知早年就学着老娘,在镇上零散着卖卖咸鸭蛋,如今已有一些相熟的主顾。
只是他自己总觉着,还是老娘腌的鸭蛋更好吃。
鸭蛋黄流出红油,沙沙的,一点儿都不硬。
饭桌上,一碗辣椒炒鸡蛋,吊瓜切成片炒了一大碗,一碗蒸茄子,还有一碗酱汁闷扁豆。
今天的饭菜好,炒鸡蛋和焖扁豆都很下饭下馒头。
裴家六口人埋头吃饭,一时都顾不上说话。
长夏放下鸭蛋壳,半个青壳里什么都没剩,吃得干干净净。
收拾碗筷时,陈知说道:“这几天吊瓜和葫芦瓜结得多,切几个,煮了喂猪。”
“知道了阿爹。”长夏答应一声。
猪除了草以外,还得给煮食,吃得杂一点才好,经常是用谷糠或麦麸,和一些豆面混着,煮成糊糊,再掺些瓜蔬煮熟,不但猪爱吃,鸡鸭鹅还有毛驴都能吃,往往都要煮一大锅。
长夏在灶房忙碌,裴曜也没闲着。
灶房木柴不多了,他用大竹篮搬了两趟,将劈好的木柴条堆放在离灶台较近的墙边,烧火时手一伸就能抽取。
随后又用扁担钩起水桶,往河边去打水,将家里的几个水缸都添满。
等两桶猪食晾好,长夏提了去后院喂猪,再回到前院,裴曜已经把旧竹篮还有小锄头准备好了。
长夏洗洗手,跟着他出了院门。
两人一路到了河边,找了处阴凉湿润的泥地,挽起裤管,各自拿了小锄头在湿泥中翻挖。
蚯蚓随着泥块一起被翻上来,肉红色的长条身躯裹着泥,不断扭动。
长夏捏开泥块,将带泥的蚯蚓丢进旧篮子里。
裴曜也不怕这东西,他钓鱼时总要捏着往鱼钩上穿。
草鞋陷进泥里,长夏抬脚就拔出来,又弯腰在旁边掘起一块泥。
等两人挖出来大半篮带泥的蚯蚓,草鞋已经脏得不像样,脚腕子和小腿上也都是泥点,手更不用说。
干活哪有不脏的,裴曜爱干净,但不会因为脏了就烦恼。
两人走到石头多的河边洗手脚,顺便掬水泼到竹篮里,冲冲蚯蚓身上的泥。
虽然可以将竹篮整个浸入河水中,不过好不容易挖到这么些,万一随着水流被冲走,实在不值当。
回家后,他俩才把一篮蚯蚓倒在鸭圈外面的地上。
长夏提了半桶水来,用葫芦瓢舀水,用力泼到一条条扭动的蚯蚓身上。
冲干净一点后,裴曜才拿了刀,将蚯蚓丢到剁草的木板上,咚咚咚砍成很多段。
鸭子和母鸡围过来,等裴曜把蚯蚓段扔到圈里,争先恐后抢着吃。
一只威武的彩色雄鸡站在窝棚上,裴曜打开鸡圈门,给它的陶罐里放了一些蚯蚓。
大公鸡这才扑扑扇着翅膀飞下来,迈着稳健的步子走过去。
原来的那只大公鸡早就死了,因养得好,活得还算长久。
不过这只,已经是它后嗣的后嗣。
裴灶安喜爱原来那只大公鸡的品相,在壮年时就及时和母鸡配种孵了蛋,从中选出几只小公鸡,养大一点后,再挑出最好看最威风的,最后就只剩这一只。
这只公鸡过两年也要留种,先把小公鸡养起来,万一哪天大公鸡病了蔫了死了,没留下种鸡,实在遗憾。
蚯蚓段还剩一小团,裴曜随手捡起,和长夏一起往前院走。
长夏放下水桶,见裴曜蹲在木盆前,将蚯蚓肉丢进去,问道:“还活着?”
旧木盆里,一只小螃蟹从泥里钻出来,飞快用蟹钳夹住蚯蚓,躲到泥旁边吃起来。
裴曜看见它钻出来,才应声:“嗯,活得还挺好。”
这是上次他俩去山里摸螃蟹和青螺,特意留下的一只。
裴曜还从河里挖了淤泥,养了半个月了,再来喂食,小螃蟹会直接跑出来。
刚开始养的那几天,人在的时候它特别谨慎,始终藏在泥里,只露出小小的眼睛,等人离开后才会吃东西。
不等它吃完蚯蚓,裴曜大手一捞,就抓起小螃蟹,扯扯蟹腿,再翻过来看一看蟹肚子,一脸的若有所思。
长夏过来看了一会儿,见他仔细端详起来,就进堂屋纺线了,没有多打搅。
他俩抓螃蟹的时候,裴曜跟他说在府城的玩器店中看见有木头做的螃蟹,蟹腿瞧着挺灵动,便起了点心思。
以前裴曜也做过鱼蟹这些。
鱼儿很不好做,木头雕出来的呆呆板板,单有形而无神,给小孩玩玩还行,无法像画画一样,可以随便画出游鱼的飘逸姿态。
发觉自己做不好游鱼后,他不再勉强。
小螃蟹也做过,倒是能做出来,只是憨憨的,蟹腿粗糙僵硬,不怎么有趣。
死蟹很容易臭掉,想多看看蟹的模样,就得养起来。
他原本往木盆里丢了两只活蟹,不过另一只命弱,没两天就死了。
裴曜看了一会儿。
他手里的小螃蟹似乎习惯了,蟹腿不像之前那样慌乱蹬动,嘴巴里吐出泡泡,不知是在说话还是骂人。
咚——
小螃蟹被丢回水中,八条腿划着水,飞快往泥里钻。
裴曜起身,转头看向堂屋,见长夏坐在那儿纺线,织布机也在响,是阿奶在织布。
他不再耽误,拿了镰刀和大竹筐出门打草。
·
夏末依旧是燥热的。
等倏忽转进初秋,一早一晚的凉意十分明显,再没有那样沉闷的暑热。
天幕湛蓝,唯西边夕阳带来热烈的色彩,金橙之色很是绚丽。
太阳落了一半,和王小蝉在家附近分开后,长夏看见天上有粉紫色的云,轻盈漂亮。
他驻足看了一会儿,等到云彩消失,才带着几分雀跃进了家门。
将竹筐里的木耳、野蘑倒在地上,长夏拿了两个小竹匾,过来将东西分开捡起。
今天摘到好几朵白色的银耳,他和王小蝉一人分了一些。
窦金花听见动静,从后院出来,见是他回来,笑眯眯道:“锅里留了饭,快去吃,这些我来择。”
他今天下午才和王小蝉上山,去得晚,回来迟了,自然赶不上吃饭。
“好。”长夏拍拍手起身,他确实饿了,又指着银耳说:“阿奶,看,今天摘到这个了。”
窦金花已经看见了,毕竟白耳混在一堆黑木耳中很显眼。
她笑容更甚,眼尾褶皱堆出和蔼的弧度,说:“今儿运气真好,又找到值钱东西了。”
“嗯。”长夏很高兴,说:“我和小蝉一起看见的,就各自分了一半,这几朵晒干,再加上之前的银耳,就凑够五两了,可以去镇上卖。”
窦金花也高兴。
干银耳昂贵,一两就值百十来文,不过这东西稀少,比黑木耳难找多了,一半年下来,也不过晒几两。
长夏一个人坐在院里吃饭,太阳落山后,裴曜扛着锄头进了家门。
裴曜挑眉轻笑,大步走近。
无需言语,长夏从他的笑里看出那股高兴劲,木雕攒了八个了,已经和家里说好,明天他俩就坐船去府城。
第63章 进城
微黄的草叶掺杂在浓浓绿意之中,并不起眼。
阳光柔和,秋意尚未大幅铺开。
趁早起的凉快劲还没过去,吃过早食,长夏跟着裴曜出了门。
两人没走老庄子里面,从外面的小路往水桥码头赶。
不然碰见村里人还要多说话,若问起上哪里,一说府城,总有人会再问问去府城做什么。
裴有瓦冬天跑商挣个辛苦钱,都要被说赚大钱去了,村里总有几句闲言碎语。
因此裴曜往府城卖木雕的事情,裴家人没怎么对外说,即使有人问起,嘴上糊弄两句,说孩子瞎胡闹而已。
裴曜倒是和几个同龄人聊过,不过具体价钱没告诉,只说比镇上多十来文。
他一两个月才去一趟府城,只要自己不说,村里人哪能知道上哪儿去了,除非在码头坐船时遇见。
裴曜向来不烦恼这些事,只要能赚钱就好。
赶路、坐船自不用说,长夏一路兴高采烈,往常低垂的眉眼泛出点点喜悦。
他脸上笑容虽浅,却昭显了不平静的内心。
绿草悠悠,在他眼里比平时还要鲜绿,树影轻晃,连风都是和煦的。
不知不觉中,那副苦闷怯懦相消退了一些。
等小船晃晃悠悠停靠在大码头后,裴曜率先跃上岸,随后伸出手。
长夏抓住那只大手,有了借力点,稳稳跨上石阶。
离巳时还差两刻钟,这会儿正是各行各业早起忙碌的时候,河中船只穿梭,街上人来人往。
牵马的、骑马的,抬轿的、坐轿的,形形色色的人物俱全。
长夏几乎要看不过来了。
即使在水桥大集和芙阳镇大集上,都没这么多穿绫罗绸缎的人。
怕他左顾右盼走散了,裴曜隔着衣袖抓紧他手腕,将人往身侧带了带。
手腕被牢牢握住,热意自那只大手传来,心一下子安定不少。
长夏转头看一眼裴曜。
比他高的少年郎君冲他露出个笑,说:“看吧,这样不会走散。”
“嗯。”长夏点头,眉眼绽开一抹喜色,又去看临街的各种酒肆食肆。
挑担卖瓜果的人从旁边走过去。
前头又来一个推独轮小车的,小车上放着好几个木桶,推小车的年轻汉子吆喝着酸梅汤、乌梅汁等,是卖饮子的。
也是,在码头做工的人多,虽然初秋,但太阳出来后,依旧热辣辣的,尤其下力气的人,总要多喝点水,不然渴得慌。
饮子浸在凉水里,冰冰凉凉,是炎热时最能抚慰人心的东西,应该卖得挺好。
长夏这么想着,和独轮小车擦肩而过后,就听见有人喊住了卖饮子的。
他回头一看,果然是几个擦着汗的脚夫。
七八头毛驴被绳索连在一起,连成一串,安静等在路边。
最前面牵头驴的人正和一个矮胖商家说话,商家衣裳料子一般,已经旧了,而且衣服上有一些黑灰。
商家身后是几十袋卸下来的货,长夏仔细一看,原来是卖木炭的。
露在口袋外面的木炭看起来很不错,渣子少,一根根黑炭都泛着光泽。
几个十岁左右的小孩不知从哪里跑来,光着脚,人人都拎了两条或三条鱼,嬉笑着,从人流中钻出去,跑到食肆前大声问掌柜的收不收鱼。
有的鱼还在甩尾巴,都是活的。
长夏看见一个小双儿混在其中卖鱼,眉眼机灵,毫不畏惧生人,就是晒得偏黑,一跑起来,根本不落小男孩的下风。
四五个活蹦乱跳的小孩为码头的忙碌添上一点别样色彩,一个个嘴巴都伶俐,一家一家脆生生问过去。
有的食肆不忙,掌柜逗两句小孩,收了鱼后,就能听见小孩兴奋的声音。
街上有一些小流子,年纪不大,已经学会偷东西,这几个自己抓鱼来换钱的小孩,显然讨喜多了。
怕撞到别人,长夏一边看一边留意周围。
等过了码头这段路,转过拐角来到宽敞的大街上,总算没那么拥挤了。
裴曜依旧握着他手腕。
街边开了很多铺子和小摊,其中最大的是一家客栈,竟然盖了三层,远比他们芙阳镇的客栈阔气。
长夏仰着脸,看一眼高高的屋顶。
裴曜看见他仰头,笑道:“这叫福顺客栈。”
长夏目光落回客栈牌匾,原来这四个字是福顺客栈。
出门的时候吃过早食,这会儿两人腹中并不饥饿,即使一些小食摊上传来香味,也不为所动。
裴曜神色松快,脚下不慌不忙,指着前面说:“上回我跟爹从码头这边走,转了三四条大街才找到廖记那边,今天咱俩先找找近路,把木雕送过去,再好好逛。”
“嗯。”长夏点点头,办正事要紧。
府城这边地势平坦,大大小小的街道巷道纵横交错四通八达。
想去相邻的街道,不一定要走到大街尽头的拐角,街上一些商铺、屋子旁边,就有或宽或窄的甬道。
正说着,他俩就看见陆续有人从前面一个甬道口出来,男女老少都有,小孩子是蹦跳着跑出来的。
到了跟前后,两人驻足看一眼,侧身往旁边让了让,给一个老妇让开路。
通道里面零星铺了几块石板,看起来年头也久了。
道路说宽也不宽,顶多可以并行两个人,两边来的人碰上后都会互相避让一下。
见地上没有腌臜污迹,是附近人走惯的,裴曜便率先往里走。
长夏跟在他后面,穿过甬道后,便来到另一条街上。
裴曜辨了辨方向,又拉起长夏手腕往前走。
没走多远,长夏闻到一股脂粉香气,不浓腻逼人,是很细腻的香味,有点好闻。
他看向前面的铺子。
年轻的姑娘、双儿衣着鲜艳,粉衣、绿衣、黄衣等,一片色彩,嫁了人的妇人和夫郎穿着打扮也不灰扑扑,照样亮丽可人。
衣裳料子或许有价钱高低,但爱美之心是断没有贵贱之分的。
刚才没留意,走近了便听到一群花花绿绿的人在买各种胭脂水粉,到铺子门口后,香气越发明显。
芙阳镇也有香粉铺和胭脂铺,长夏好奇看向这间店铺。
铺子很大,门窗都开着,里面人很多,能看见林立着许多木架,架子上都是各种瓶瓶罐罐盒盒。
果然,比他们镇上的铺子阔气多了。
裴曜顺着长夏的视线望进去,一过来就香气扑鼻,闻着还挺喜欢。
里头人影攒动,显然生意很好,就是不知道价钱如何。
他若有所思,看到几个衣着一般的妇人进去后,心道应该也有便宜的东西。
不过眼下还是先往玩器店赶,一个是他想知道上个月送来的木雕卖得如何,另一个也是有钱之后,才好到处吃吃玩玩。
长夏脚下没有停顿,他对周遭的一切全是好奇,都来不及想别的,看都看不过来了,更别说有什么艳羡。
·
廖记。
几个伙计早把门打开迎客,到处也都擦拭过了。
廖诚良从家中过来,见伙计们都勤快,没什么可挑剔的,便转着巡视一圈货物,好查漏补缺,总不能让架子空在那里。
账本昨晚已经对过,今日没什么忙的,见有主顾进来,他便陪笑说几句话,和平日一样迎来送往。
长夏抬头看一眼匾额,默默数了下,有五个字,想来就是裴曜说的“廖记玩器店”。
廖诚良刚走到账台后面,将两钱碎银放进钱罐中,就听见一声清朗的“廖叔”,少年气十足。
他抬头,见是裴曜,旁边还跟了个眉清目秀的双儿。
见两人挨得近,十分亲密,裴曜更是握着人家手腕,廖诚良露出个和蔼的笑,说:“曜小子来了,这是……”
裴曜边往里走边说:“我夫郎,名叫长夏。”
他转头又对长夏说:“这是廖叔。”
“廖叔。”长夏声音不大,但足以听清。
“好好。”廖诚良答应一声,又道:“今儿带了几个?”
裴曜近前,将竹篮放在账台上,笑道:“八个。”
说着他就掀起布,露出篮里的小木雕。
廖诚良拿起一只张着嘴伸长脖子像是要咬人的嚣张大鹅,哈哈大笑了两声,说:“真是有趣。”
和上次一样,裴曜和长夏又跟着他来到后面。
长夏不懂这些,没有说话,只小幅度看了看四周,没像大街上那样乱瞟。
廖诚良心思全在小木雕上,每一只都仔细瞧了瞧。
四只神态迥异的大鹅都趣味十足,另外四只麻雀山雀也滚圆可爱。
等他看完,裴曜才开口:“廖叔,上次那四只卖得怎么样?”
少年人的直言快口坦坦荡荡,并无任何窥私之意,廖诚良听出他的意思,笑道:“都卖出去了。”
裴曜肉眼可见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来之前我还在想,万一卖不出去,岂不是辜负了廖叔。”
廖诚良又笑两声,眼中更是欣赏不已。
上回那四只木雕一摆出去,不出三天,就全卖了。
前几天有人来询问,那样的小木雕还有没有,他这两天也在算日子,想着这个颇有胆气的乡下少年郎也该来送货了。
一只木雕他赚二十文左右,不是什么暴利,一钱的价格,日子稍微好点的人家,都能买得起。
尤其有人特地来询问后,他便知道,这回的东西收对了。
除了能赚一点小钱,以后木雕打出去一点名气,即便只是一点小名气,喜欢这些东西的人,肯定会过来逛逛,看着看着,别的东西总有能入眼的。
即使也买卖金银玉器等贵重东西,廖诚良同样看重人来人往之中的小益小利。
裴曜喝口茶,看一眼桌上的木鹅,说:“廖叔,这四只大鹅可以算作一套。”
听他一说,廖诚良便知道什么意思,笑着点头:“我晓得,既然要作一套,还是找个东西摆放在一起。”
他琢磨一下,喊来一个伙计,让找个旧托盘,铺上干净的稻草,然后将四只木鹅摆上去。
大鹅配稻草,农家趣意十足,裴曜暗暗赞同,是这个理。
廖诚良从博古架上拿来一根不起眼的粗木头,上面一层已经削平了,木头两端各有两条支腿,可以稳稳放在桌上。
他笑道:“我闲着没事,找了个木头,粗粗削了,鸟儿鸟儿,不就该站在树上。”
裴曜见他把四只木雀放在木头上,都站的挺稳,笑一声说:“还是廖叔有心。”
廖诚良说一句稍等,就将木头和木雀一并端走,摆到外头货架上去了。
等他再进来,便带着一些铜板碎银,还有称银子的小戥子。
收货结账,自然不能在外面,不然被人听到进价,容易生事端。
裴曜收好六钱碎银并四十个铜板,知道人家要做生意,也不作多留,带着长夏起身。
廖诚良送他俩出门后,心情颇好。
他来到放木鹅的货架前,思索一会儿,便招来伙计,说:“这一套鹅有人问的话,就说是五钱,连托盘带稻草都能带走,那四只木雀还是之前的价。”
木鹅比木雀大一圈,但到底只是小玩意,伙计找的托盘自然不大,若有人要买,打个绳结就可连盘提走,十分方便。
大街上。
一下子赚了六钱,长夏难掩脸上的喜悦,唇角弯弯,眼睛也亮亮的,看向裴曜的目光更是钦佩。
怎么这么厉害。
裴曜也挺高兴,转头问道:“我还不饿,你饿吗?要是饿的话,先买点东西吃。”
长夏摇摇头,说:“我也不饿。”
这才走了几步,早上虽然只吃了个半饱,但远不到饿的时候。
裴曜又抓起他手腕,大步往前走,说:“那先逛逛,今天有什么想买的,都给你买。”
第64章 游玩
玩器店所在的这一条街,光金银楼、玉器、古玩店等,粗粗看去就有七八家。
还有专卖名人字画的,门前挂了山水图花鸟图,还有几幅名家字迹。
长夏看一眼那些龙蛇飞舞的字,一个都不认识,目光转到画上。
这下认得了。
山水苍远,云雾渺渺,几笔粗浅的轮廓勾勒出山路上的行人。
画上的几个人或静或动,分布于不同的角落,有的要细看才能发现。
他不知意境,只觉一下子像是去了画里所在的地方。
花鸟图就更好认了,多是几只鸟儿站在花枝上,还有一副是站在结了果子的桃树上,粉桃子饱满圆润。
裴曜看见画上的鸟儿,比起木雕,画出来的鸟雀确实更逼真。
有的鸟羽较蓬松,整只鸟儿看起来毛绒绒的,有的鸟眼睛画得很好,和他在山里见过的真鸟几乎一样。
他心下赞叹,能画出这些的人,实在是巧手妙技,也不知下了多少年工夫。
字画店的掌柜正在门前,一手捻着须,和两个友人一起欣赏其中最好的几幅,神色甚为自傲。
今日云多,太阳没那么晒,风也不大,掌柜的才将字画挂了出来,亮亮家底,再过一会儿,就得全部收回去,不然晌午太热。
几人在谈论,长夏听到他们所说的价格,心下微微诧异。
一副字画竟要上百两。
他见过最多的钱,还是家里盖房子时,阿爹拿出来的十两银子。
盖房花了三十五两,但不是一次花完的,只有那回拿出来的最多。
想起人说过的传家宝,或许这就是了。
再往前走,有一家绣坊,长夏目光又被吸引。
各种彩绣的锦缎如云霞,隐隐泛出光泽,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长夏不懂字画,对布料还是识一点货的。
裴曜对这些没什么兴致,但见长夏在看,就放慢了脚步。
同样是因为天晴,绣坊挂出来一些精美的布料样子,不用进去就能瞧见。
这时一顶轿子由四个轿夫抬来,停在绣坊门前,跟着的婆子打起轿帘,扶出里头的人。
穿金戴银的夫郎面目姣好,刚一下轿子,绣坊就有好几个人来迎,显然是个富贵人。
看几眼漂亮的彩绣锦缎,长夏心满意足,脚下不再磨蹭。
别的铺子没什么好瞧的,他俩又不买金银古玩,况且也买不起。
街角有家小面馆,两人走到这里,不约而同望进去,发现老板支着脑袋打盹,伙计也懒洋洋打哈欠。
裴曜说道:“这会儿不是饭时,看不出生意怎么样。”
长夏点点头:“嗯。”
他们对府城不熟悉,想吃点什么,看准哪家生意好就去哪家,想来不会出错。
转过街角,来到另一条大街,吆喝叫卖声络绎不绝,比那边更热闹。
米铺大开着门,各种米粮豆子满满当当,伙计和掌柜给这个称米那个结账,忙得不可开交。
提篮子卖鸡蛋的,推着独轮小车卖菜的,沿路有不少。
卖小孩玩具的杂货郎挑着担,边走边摇动拨浪鼓。
包子铺外面的蒸锅正冒着热汽。
一个睡眼惺忪的汉子手里拿个碗,显然刚睡醒,走过来就喊伙计给他拿几个包子。
书肆挨着布庄,两边进进出出的人正好相反,一家多是书生打扮的男人,另一家是妇人夫郎。
裴曜闻到包子味挺香,驻足顿住。
伙计掀开笼盖,飞快给汉子的碗里拣了五个白软大包子。
“要不要尝两个?”裴曜转头问道。
长夏略一迟疑,点点头:“好。”
“伙计,包子都有什么馅的?”裴曜上前问道。
长夏跟着他,看向掀开的笼盖。
伙计殷勤说道:“肉馅的有,素馅的只剩茴香、豆腐和笋子三种。”
裴曜稍一思索,开口道:“肉包子来一个,素馅各来一个。”
伙计见他俩没带什么碗碟,又问道:“在这儿吃还是?”
裴曜说:“就在这里吃。”
包子铺门前有几张桌子,这会儿只有两个食客,长夏挑了张空桌坐下。
伙计用碟子端来四个热气腾腾的包子,裴曜随手拿起一个掰开,是葱肉馅的。
两人便分着吃。
长夏吃一口,白面的包子皮软糯,肉馅松嫩多汁,一点葱香混在其中,可谓鲜美。
卖的包子没有自家蒸的包子大,又分一半,很快就吃完了。
素馅包子味道也不错,吃完后,长夏用手帕擦擦手擦擦嘴,眼睛微弯,说:“豆腐馅的好吃。”
裴曜点头赞同:“嗯,我觉着茴香的也好吃。”
他结了账,又问伙计要了两碗水,喝完才继续逛起来。
等出了这条热闹街,竹篮里多了几张从杂货铺子买的彩纸。
家里有两个灯笼破了,灯笼骨完好,倒不用另买,用纸糊一糊就能用。
平时都是用素纸,或买一些,或问人讨一点边角料,糊住破口就行。
乡下人一到夜里就睡了,但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有事,打着灯笼到底方便些,因此家家都有几个。
刚才路过灯笼铺,裴曜看见人家卖的彩色灯笼,一个赛一个漂亮,想起要买纸张,便找了间杂货铺,挑便宜的彩纸,让长夏选了几张。
他俩没什么事,漫无目的在大街上闲逛。
正巧碰到耍把式的开了场子,便挤进人群看杂耍。
长夏紧紧挨着右边的裴曜,原本握在手腕处的大手往下移了移,牢牢握住他的手。
不止他俩举止亲密,一些夫妻、夫夫不是揽着肩就是牵着手,正大光明走在街上。
听见敲锣声,长夏连忙踮脚探头。
裴曜身量高,在人群中简直像鹤立鸡群,他顶多张望几下,不费什么力就能看见。
长夏一会儿从前面人的脖子缝隙中看,一会儿又踮起脚努力越过对方头顶,忙忙碌碌的。
踮起脚有些不稳,被旁边和后面的人稍微一碰,身体不由自主晃悠两下,他连忙抓住裴曜胳膊稳住。
裴曜下意识侧了侧身体,好让长夏扶稳。
不过转头一看,见长夏这么忙,还没看到多少,他笑一下,抬头见对面墙头趴着好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子,两手扒着墙,露个脑袋出来。
他心下一动,低头说道:“走,咱们另找个地方。”
长夏个头在姑娘和双儿中不算矮,只是前面汉子多一点,堵住了他视线。
听裴曜这么说,他不再费力往里挤。
因往外走逆着人群,怕冲散,他牢牢跟在裴曜身后,无意识回握住那只大手。
出来后,长夏左右看看,说:“上哪里好呢?”
裴曜指了指对面的墙,长夏恍然大悟。
杂耍班子三面围着人,最里面是一堵土墙。
两人走到人群外面,裴曜先扒着上去,两手撑在土墙头上往里一看。
正好,是块野地,有些杂草和乱石砖头,并非别人家院子。
他先坐在墙头上,笑着伸手往下。
长夏有点忙乱,一手去抓裴曜的手,另一手去扒拉墙壁,脚蹬动两下,就被生拉硬拽上去。
衣裳蹭的灰来不及拍,裴曜等他坐好,又转过身,拽着长夏胳膊先将人放下去。
不然他一下去,长夏要是不敢跳,还得再上来。
他的担忧其实有些多余,长夏爬树的时候都能从树上跳下去。
这墙头虽然高一点,就算怕崴脚不敢跳,长夏也能自己蹭着墙面溜下去,就是姿势不好看。
都下来后,两人往几个小子那边走。
见有砖头,裴曜顺手搬了几块,垫好后,拍拍手说道:“行了,还算稳,你站上去试试。”
长夏便扒着墙,站在一摞砖头上,正正好露出脑袋。
这下全能看清了。
裴曜自己搬了个石头,踩着站在旁边,比长夏要高一些。
旁边几个小子早就看见他俩了,见比他们大几岁,而且一个还那么高,看着就不好惹,再加上杂耍耍开了,连忙都朝外面看去,口中跟着喝彩。
长夏和裴曜一露头,有人瞧见,也照样学样往墙这边来。
渐渐的,墙头多了不少人,长夏挨着裴曜,倒没怎么被挤。
随着一声声呼喝,耍把式的渐入佳境,喷火蹬缸,舞剑耍刀,顶竿的、走索的,好不精彩。
长夏看得眼睛都亮了,脸颊也红扑扑。
等杂耍人端着托盘讨赏钱时,人群中有一些连忙散了,也有人出手毫不吝啬,从荷包里抓一把铜板就丢进去。
长夏脸上兴奋未消,眼前忽然多了几枚铜板。
裴曜捏着五文钱说:“难得看一回,你给他们撒下去。”
“好。”长夏小声答应,眼里全是笑意。
他还没给过别人赏钱,以前在芙阳镇也看过两三次杂耍,跟着阿爹阿奶挤来挤去,看完也就走了。
等讨赏钱的人走到墙这边,笑着举起托盘,便有零星铜板撒下来,叮叮当当掉落,一些滚在了地上。
长夏看准了托盘,将五文钱掷出,全落进去了,一个没掉。
他兴奋难掩,裴曜眉头一挑,笑道:“真准!”
带着几分羞涩的笑容瞬间出现在长夏脸上。
他心中是那样快乐。
像有一只飞翔的小麻雀,徜徉于天际,快活极了。
翻回大街后,两人拍打干净身上蹭的灰,这才往没去过的地方走。
吃过香喷喷的羊肉汤,裴曜和上次一样,吃了三个饼子。
长夏没他吃得多,从羊肉馆出来后,以为要去码头坐船回家了,不想裴曜带着他进了胭脂香粉铺。
一个较年轻的夫郎笑着迎上来,问他俩想看胭脂还是香膏澡片。
裴曜进来的时候没细想,只是觉得长夏好像挺喜欢,看了好几眼。
这会儿想想,长夏不描眉化妆,更不擦什么胭脂。
他只好看向长夏。
长夏也没主意,神色有点纠结忐忑。
年轻夫郎见状,笑道:“今日正巧开了几瓶香膏,不买也能试试。”
裴曜便拉着长夏过去。
年轻夫郎用竹片挑出一点白色的脂膏,往长夏手背上抹了一道,示意他闻闻,又说:“这个抹手倒有些可惜,平时取一点涂在颈子和耳后,很香呢。”
香香的。
长夏唇角露出一点笑意。
“我闻闻。”裴曜毫不客气,拉着长夏的手闻两下。
年轻夫郎神色并无异样,只笑眯眯的,少年人轻狂、亲昵一点,总是常见的。
况且一看就是成了亲的小夫夫,相貌又好,眼神举止没有任何下流色相。
裴曜抬头问道:“哥哥,这个怎么卖的?”
被喊哥哥,年轻夫郎笑意更甚,说:“近来让利,一瓶才六十文,若买两瓶,只需一钱。”
“还有别的香味吗?”裴曜又问。
“有的,这个也能试试。”年轻夫郎说着,又给长夏手上摸了另一瓶。
试过四种香味后,裴曜拍了板,要其中两个。
这么快就花出去一钱,长夏有些犹豫,但裴曜已经在掏钱了。
从胭脂铺出来,篮子里就多了两小罐香膏。
至于房事用的香脂,家里还有两盒,裴曜边走边回头看一眼,等用完后,或许可以试试府城的香脂如何。
第65章 哥哥
月色温柔如水,夜风习习,树影轻轻晃动。
夜晚总是静谧的。
东厢房。
长夏出了一身薄汗,轻轻喘着气,光着的脚感受到从窗缝吹进来的一丝凉风,像一种慰藉,让燥热的心也有了一丝凉意。
只可惜裴曜依旧趴在他身上,胸膛贴着胸膛,凉意很快被捂热。
少年心性总是不安分的,不断嗅他颈侧和耳后。
湿漉漉的炙热吐息打在肌肤上,有点痒,也有种莫名的危险。
他想躲,却怎么都躲不开,即使往旁边侧头,根本甩不了裴曜,跟过来继续深深嗅闻。
从府城回来好几天了,每天早上晚上盥漱过后,裴曜都缠着他,让他抹上。
他觉得要干活,抹这么香做什么,总是犹豫,心中暗暗想,那么贵呢。
可终究还是扛不住裴曜的软磨硬泡。
前两天还好,白天忙一点,夜里裴曜只亲一阵,再闻闻那香气就睡了,今晚像是缓过来,兴头很足。
这会儿更是像小狗一样到处闻。
长夏睁着眼睛,歇足够后,眼睛渐渐有了神。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室内略有些光亮,能看清一些黑暗的轮廓。
院里没有别的声音,只能听见风吹动树叶的动静。
乏倒是不乏,他依旧看着房顶,没管裴曜在做什么。
管又管不住……
有时轻轻推一下裴曜,裴曜就会生气,亲好一会儿才能哄好。
不然第二天不是冷着脸,就是趁没人的时候亲他,亲得很凶,还要指责他都不知道哄人。
长夏心想,今晚风挺大,不知道明天会不会下雨。
要是下雨,换下来的衣裳就没法洗了。
不过等下完雨,能去山里找找木耳和野蘑,夏天野蘑很多,初秋还没那么冷,能找到一些。
趁这段时日多找点木耳、野蘑回来晒干,冬天好和萝卜白菜换着吃。
长夏悄悄走神,不想锁骨处忽然传来一阵微凉。
他回过神,才发现裴曜在给他锁骨和肩头抹香膏。
粗糙的指腹磨过细腻肌肤,打着圈涂匀,香而润的膏脂很快渗入那一小片白皙肌肤之中。
长夏嗓音微哑,轻轻按住那只大手,说:“这个很贵。”
“可是好闻。”裴曜声音略低,手被按住,他没挣开,只是黏黏糊糊去亲长夏唇角,一边亲一边说:“我用的也不多。”
他总是有很多理由,又道:“还没那个贵呢,况且,如今我也在赚钱了,不过偶尔用用,平时你用的那么少,只在颈子上抹一点点,都不够闻的。”
长夏轻轻叹口气,松开手,不再拦着。
裴曜得了意,涂完立即低头去闻,呼吸深深,仿佛着迷一般。
长夏身上本来就香香的,很好闻,如今抹了这香膏,身上香味变得不同,于他来说,全然是种新鲜的、乐此不疲的体会。
“长夏。”
“长夏?”
毛茸茸的脑袋又拱到颈侧,不断蹭他,长夏无奈,只好回应道:“嗯。”
耳垂被咬住,湿热呼吸洒在耳朵上,长夏已经习惯这样的亲昵,不想下一瞬,就听见一声“哥哥”。
他整个人愣住,耳朵、脸颊却不受控红起来。
那声音较轻,甜腻腻的,有点沙哑,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勾人气息,酥麻麻的。
仿佛被蛊惑,长夏脸颊在发烫,心尖好似颤了颤。
裴曜也突然顿住,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有几分懊恼。
从前做到深处,情不自已的时候,就差点喊过这个称呼。
那两个字已经滚到舌尖,他却忽然害臊,忍住了,只是舌尖微麻微痒,让他有些不甘心。
长夏不知道,自己被亲得最狠的几回,流着眼泪去推裴曜,都是因为这个。
外头风势不减,树被摇得乱晃。
一阵安静过后,长夏声音有点发抖,轻轻问道:“你、你喊我?”
他心中忐忑,眼尾红红的,像一把小钩子,勾动人心。
只可惜夜里看不见。
恼羞成怒的裴曜捂住他耳朵,嘴上胡乱否认:“没有,是你听岔了。”
长夏眨眨眼睛,耳朵被捂住,但他还是听见了。
他翘起的眼睫便垂下去,心头萦绕着一种说不清的失落。
见惯了安安静静的长夏,不过此时,裴曜即使没看见他脸上的失落,也察觉到异样。
他松开手,唇抿了抿,又蹭下去,亲吻长夏唇角,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失落和伤心不同,和生气也不一样。
长夏没有任何气恼,认真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裴曜没料到这个回答,他不知该说什么,想着想着,便闷闷不乐趴在长夏身上,侧脸枕着长夏肩头,不动了。
精神抖擞的人一下子变得蔫嗒嗒,长夏下意识摸摸裴曜脑袋,问道:“怎么了?”
裴曜闷闷开口:“我觉得你不高兴。”
长夏只好继续抚摸他脑袋,说:“没有不高兴。”
“就是有!”裴曜耍赖一般的语气响起。
长夏眉尖微蹙,轻叹一声,他真的没有不高兴。
不等他解释,裴曜就别别扭扭开了口。
“你、你喜欢我那样喊你?”
黑暗中,往常厚脸皮的少年耳朵红了。
长夏没有吭声,咬住下唇,连呼吸都放轻了,莫名有点慌乱,生怕被知道心中的念头。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好多人都喊他哥哥,也习惯裴曜直呼自己名字,从小就这样。
可……
裴曜刚才那一声完全不一样。
那样甜腻腻、温柔的声音,慢条斯理,轻轻厮磨,像是从舌尖上渡过来的蜜糖,连心也浸泡了进去。
让他一反常态,仿佛要抓住什么似的,先开了口。
可这会儿,他也不知道要抓住什么。
裴曜缓过来,心却怦怦跳着,他红着耳朵,又抬头,在夜色中寻找长夏的嘴巴、眼睛。
湿乎乎的亲吻到了眼皮上,长夏只好闭上眼睛。
“哥哥。”
从喉间咕哝出的这一声,有点含混,但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磁性。
长夏呼吸乱了几分,尤其在脊背被重重抚摸过后。
裴曜一边在他耳边喊哥哥,一边摸他脊背,大手不断摩挲。
长夏被抓住。
他瞳孔颤抖,几番齐攻之下,他张着嘴,无声叫喊,全身都在战栗。
最终仰起脖子,上身和头颅弓出一道极脆弱又极美的弧度,不受控一样发抖。
颓然倒下后,他眼睛雾蒙蒙的,全是水色,很快小声啜泣起来。
哭都这么好听。
裴曜像闻到血腥味的野兽,胸膛剧烈起伏,一双星眸直接红了,隐隐透出几分气恼般的凶狠。
·
利斧最后一下砍进木头中,再拔出,裴曜抬手一推,树木轰然倒下。
灰尘扬起。
长夏在后面,见砍倒了,这才拿着小斧头和锯子上前。
两人一阵忙碌配合,将树枝陆陆续续从主干砍下来。
这棵树只有碗口那么大,劈了正适合烧火。
等他俩削完杂枝,陈知几人一边说着话就过来了。
刚才他们四个抬了两根树干回家,留下裴曜和长夏在这里砍树。
已是初秋了,这两天正好有工夫砍柴囤柴火。
过段时间很忙,柴豆、稻谷要收,打粮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干完的,时常都有活,还得多晒些干草。
树枝削完,长夏擦擦额头薄汗,起身帮裴曜把木头扛在肩头。
高高瘦瘦的少年人力气很大,扛起树就往山下走。
长夏收回目光,和阿爹阿奶一起,把砍下来的树枝归拢,用麻绳绑了好几圈。
陈知左右看看,最后席地而坐,热得眯起眼,说:“长夏,一会儿回去了,上你荣阿叔家买几块豆腐,家里还有半块瘦肉,剁成肉沫,和豆腐炖了。”
“知道了阿爹。”长夏答应一声,也坐下来歇息。
陈知想了想,又道:“这两天辛苦,明儿我给咱们擀白面条吃。”
“嗯。”长夏点点头,眉眼弯了下。
窦金花坐在较高的树桩上,听见说吃什么,笑呵呵的,没有阻拦。
一家子从早上睁开眼就开始干,一直忙到申时初。
终于回家后,长夏松开手里的麻绳,将背的一捆柴火放在地上,他直起腰,这才长舒一口气。
裴曜比他先一步到家,院子里多了一堆长树干。
“阿爹,还忙别的事吗?”裴曜问道,一边取了布甩子不断在身上甩打,拍出来许多灰尘。
陈知气喘吁吁开口:“没了,等吃了饭,你想烧水洗澡就尽管烧。”
裴曜答应一声,见长夏等着用布甩子,他伸手递过去。
两人对视,不约而同想起前两天晚上的事,什么哥哥、郎君的,面上都有点臊。
那天,除了裴曜一声声喊他哥哥,长夏也被诱哄着,喊了好几声郎君、弟弟之类的,甚至还有曜郎。
那是被逼到极点后,他低低哭叫着讨饶时,喊了一声。
等第二天睡醒,两人四只眼睛相对,呆愣愣眨巴几下后,回忆涌上,都涨红了脸,几乎不敢说话。
长夏移开目光,一声不吭掸身上的灰。
裴曜也没言语,拿了木盆去舀水。
洗过手和脸之后,陈知连忙从屋里取了十文钱,出来见裴曜闲着,便让裴曜跑快点去买豆腐,他自己进灶房切肉剁肉。
长夏洗干净脸,就进灶房帮忙。
说起来,裴曜比他小三岁,喊郎君什么的,确实有点别扭,弟弟也是。
从小他对裴曜同样是直呼其名,甚至也不好意思像阿爷阿奶那样喊曜儿,一直都是连名带姓。
家里阿爹常常这样喊,因此没人觉得不对。
长夏切菜的手一顿,意识到自己又想起了这些,耳朵一下子红了,连忙低头,咚咚咚快速切起菜。
第66章 南瓜
南瓜结了头一茬。
菜地里,长夏拨开宽大粗糙的南瓜叶,剪子用力在瓜蒂上一剪,尚新鲜的瓜蒂和瓜藤分离。
他沿着这匍匐在地的南瓜藤一直往前,不断拨开叶片,一看见成熟的金黄南瓜,就顺手剪下。
春时一共栽了四行南瓜,前几年都是两行,今年为冬天好好喂四头猪,特地多种了两行。
冬瓜也是。
晚冬瓜虽然结了果,但尚未成熟,还得小半月左右。
菜地较大,每行都有几根瓜藤,今年菜地管的好,头一茬就结了近三十个南瓜。
一些小瓜尚未成熟,长夏没有剪,只挑变了颜色的熟瓜。
他只管剪,没有拾取。
黄色的南瓜花大朵大朵盛开,颜色鲜亮,前两天还掐了一些煮汤。
“长夏。”窦金花从院里出来,提了个空竹筐,手里也拿个剪子。
长夏弯着腰,正在剪一个大南瓜的瓜蒂,口中应道:“知道了阿奶,这行就快剪完了。”
窦金花说:“好好,我先过去,家里的这些不急。”
她说着,脚步匆匆往门外走。
长夏手上很利索,剪完两行后,拿着剪子也出去,转过院墙,沿着外墙一直走到屋后。
窦金花正在叶片覆盖的地方找南瓜。
几株瓜藤不是从石头缝里爬出来,就是顺着屋后墙根攀爬。
而在院墙西边,一行早萝卜这两天正开始吃。
昨天长夏还挖出来一根,见挺大的,也熟了,就带回家切成萝卜条,焯熟凉拌了一碗。
自打屋后的南瓜和冬瓜开始爬藤、开花,窦金花和裴灶安只要没事,都会在屋后转转,坐在石头上守一会儿,生怕被人拔了藤掐了花。
结瓜后更是看得紧,有时活忙了顾不上,就对老黄狗喊一声,让它看瓜。
老黄狗跑不动了,但从家里走到这里,还是不成问题的。
它聪明,听得懂人话,每次窦金花一说,它就慢腾腾出来,找个地方趴下,守着瓜藤。
白狗有时也会跟着老黄狗一起出来,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再对着树根撒泡尿。
它性子不如老黄狗稳重,但只要是看瓜,即使在附近到处走,也不会离得太远。
菜地里的南瓜结了几个窦金花没怎么数,但屋后的南瓜和冬瓜挂了几个果,她和裴灶安一清二楚。
今天总算能摘了,怕被路过的人偷了去,她心里有点着急。
这会儿拨开特意掩盖起来的大叶片,见瓜好好在底下,她松了一口气,咔嚓就将南瓜剪下。
长夏一看被粗糙大叶子覆盖着的地方,就知道底下有瓜,掀开一看,果然。
两人顺着瓜藤寻找,一共摘了四个,还有五个没成熟。
长夏把南瓜装进竹筐中,其中有一个挺大,他顺手拍了拍,脸上露出个浅笑。
收获总是让人喜悦的。
他背起沉甸甸的竹筐,开口道:“阿奶,要不再拔两根萝卜。”
昨天的萝卜条焯过水,没了萝卜的辣味,凉拌着吃较清甜,裴曜挺喜欢的。
“行,过去看看。”窦金花应道。
她和裴灶安牙口没那么好了,硬东西吃不了,萝卜条煮熟了倒咬得动。
两人往西墙那边走,到跟前后,窦金花用手刨了刨萝卜一圈的土,拔了两根出来。
回到家里后,长夏把四个南瓜放在阴凉处,离做饭还早,他又到菜地剪南瓜。
所有熟瓜剪完后,他推了小推车进菜地,和窦金花一起,将南瓜一个一个搬上车,运回院里。
·
晌午饭吃的是南瓜糊糊,混了豆面在里头,软糯可口。
桌上一大碗凉拌萝卜条,一碗酱油腌绿辣椒碎,一碗炒豆角丝,一碗酸水芹。
裴曜吃饭向来不用说,馒头吃完一个接一个。
这几样菜都挺下馒头。
长夏端着饭碗,南瓜糊糊甜甜糯糯的,他很喜欢。
裴家人吃饭向来话少,刨饭的、夹菜的,头也不抬,话自然少。
以前家里穷,到饭时才有东西吃,如今日子好了,每顿饭怎么都有四个菜。
等吃完,菜碗空了,饭锅锅底也刮了个干净。
长夏照常洗碗,陈知到灶房门口取泥炉上的大壶,看一眼里面的长夏,忽然想起什么,一脸的思索。
成亲也有三个月了。
盛夏时暑热太过,他没有再让裴有瓦买药材炖汤,怕补得太过上火流鼻血什么的。
回忆一下长夏近来的胃口,好像没什么异常,气色好一点了,眉心红钿还是较浅,没什么变化。
他心下叹气,但面上不显。
夫郎有孕确实要难一点,自己当时就是,不过好在有了裴曜。
添丁生子这种事再着急也没用,该来的总会来,况且才三个月,哪有那么快的。
陈知回过神,提了大壶往堂屋走。
这几天总算凉快些,可以再炖起来,素汤荤汤换着来,养好身体才好怀一点。
长夏将洗干净的碗筷归置好。
尽管知道要和裴曜生娃娃,但两人都懵懵懂懂。
也是为了怀上,裴曜对他做的那些事,他再害羞也不会拒绝。
子嗣单薄是家里一件不用明说的事,好几代的男丁只有一个,仿佛都有些认命,因此没人在明面上催促。
只有刚成亲那会儿,陈知天天换着花样给他俩炖汤,后来不炖了,两人也没放在心上。
天渐渐短了,晌午不用睡中觉。
不过刚吃完饭,歇歇再去干活也不迟。
煮好猪食,晾温的空当,长夏拎了竹篮出来。
裴曜正坐在东厢房门口,手里拿着一块木头,一边思索一边用细炭条在上面勾画。
长夏知道他这两天在琢磨雕螃蟹的事,没有出声,抽了一篮子麦秸提进灶房。
等歇够了,一家子都起身收拾家伙什,拿了镰刀推着板车往河岸走。
秋季总是忙碌的,又到着手囤干草的时节了。
·
洗过澡,躺在柔软的被窝里,分外惬意。
长夏胸口起伏,无声的、长长的出一口气,傍晚时洗了头发,又泡了热水澡,一身都爽利干净。
夜里偏凉,白天晒过的被子松松软软的,盖着很舒服。
晚上不干什么活,屋里没有点灯。
头发上和身上的野澡珠香气闻着就很干净,还要香膏的馥郁香气,长夏懒懒的,躺下后就一动不想动了。
他闭上眼睛,呼吸声很浅。
还没睡着,他被窝里就钻进一个人。
长夏没睁眼,只侧了侧头,好露出颈子让裴曜闻。
即使看不见,裴曜也知道这截细滑喷香的颈子白皙极了,长夏的脸颊更是白里透红,像上了胭脂。
热热的呼吸打在颈侧,一路转至脸颊。
长夏睁开眼的同时,脸颊就被重重亲了一口,甚至被咬住,那块脸颊肉被叼着,狠狠嘬了一口。
他眉头不由自主皱了皱,怕在脸上留下痕迹,小声开口:“别咬脸。”
“嗯。”裴曜心不在焉答应一声,松开齿关换成亲吻。
湿漉漉的吻逐渐往下。
红果越发艳丽成熟。
长夏抚着怀里人的发顶,一下又一下。
没法在眼下睡觉,他只好睁着眼,想起什么,说道:“你换下来的衣裳旧了,右肘那里也磨薄了,得补补,明天我裁了布,给你做一身新的,八月十五给舅舅他们送节礼的时候再穿。”
“嗯。”裴曜嘴巴很忙,声音含含糊糊的。
长夏的手忽然一空,怀里人往下溜,他眼睛一瞬睁大,慌里慌张蹬动几下腿,说:“不行。”
等裴曜舔着唇角趴上来,长夏脸颊红透了。
声音沙哑的少年在他耳边轻语,长夏嘴巴抿住,没有回答。
裴曜吻在他唇角,又舔了几口,低声说:“你就是舒服,我都听到了,哼哼唧唧的。”
说着,他就将人搂进怀里。
高大的少年胸膛宽阔结实,长夏手搭在对方腰侧,忍了一会儿,手指却像是不受控,悄悄沿着腰侧的线条勾画。
裴曜笑出了声。
离得近,长夏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低沉沉的磁音异常悦耳。
长夏清醒过来,连忙收回手。
裴曜声音带着笑意,说:“不行,你不能老是占我便宜,得还回来。”
长夏哑口无言,羞得满面通红。
裴曜也画了一遍他的腰,一只手不够,直接用了两只手,虎口紧紧掐住那段细腰,喃喃开口:“这么细。”
长夏没他力气大,推不动那两只铁钳一样的粗糙大手,只好小声讨饶:“掐的疼。”
裴曜松开手,在黑暗中随便亲过去。
长夏眉心被亲了好几下,知道裴曜今天不会乱来,他安安心心被抱着,没挣扎。
脸颊对着对方胸口,他闻到裴曜身上清爽干净的味道。
香味有点熟悉,是香膏。
裴曜没有抹过,只能是在他身上蹭到的。
·
天还没亮,长夏和裴曜就进了菜地摘豆角、茄子和辣椒。
早起有了露水,打湿袖口和鞋面。
好几筐菜摘好后,陈知热好了早食,裴有瓦把板车放了下来,正抱了两个南瓜往车上放。
南瓜后面还要结两茬,足够留着人吃和喂猪。
今天要去镇上卖菜,这几天正是头茬南瓜上来的时候,带几个一起卖掉。
他推着板车到菜地旁边,裴曜和长夏把提出来的竹筐放上去。
吃过早食后,陈知和裴有瓦就拉着车去卖菜了。
裴灶安又出门看屋后的南瓜和冬瓜,院里只剩长夏和裴曜。
长夏包好米糕,想了想,又放进去两块更甜糯的桂花糕,给水囊里灌好水,塞紧塞子。
裴曜将小锄头和镐头放进竹筐中,跟窦金花说一声,两人便出了门。
他俩今天打算找点山货,要是找不到值钱的东西,就挖些能吃的秋笋回来。
第67章 竹鸡
东边天际露出一抹亮色,太阳出来了。
阳光照射,雾气被驱散。
长夏背着空竹筐,熟门熟路和裴曜往山上走。
时辰有点早,周围一片静谧,隐隐听到身后有咳嗽声,他回头看了眼。
他俩已经走到山坡上,那个人才出村子,离得有点远,一时没认出是谁,只看见背了麻绳,拿着镰刀。
村里有人会早早进山砍一捆柴火,赶早回家后,和菜、鸡蛋一起背去镇上卖。
长夏脚下没停,上了山坡后,一边走一边张望,看附近都有什么。
没看见野蘑野果子。
裴曜出来带了弹弓和之前捡的小石子,视线也在林子里搜寻。
前山的野鸡兔子早就少了,找不到踪迹。
鸟儿会飞,一如往常落在树梢,这会儿睡醒了,叽叽喳喳叫起来。
迎面吹来一阵风,有点冷,长夏将挽起的袖口放下来。
起来时两人都加了一件衣裳,眼下正合适。
翻过两个小山头,太阳越大了,竹筐里只有一点野蘑。
野菜虽然到处都有,但他俩没挖。
这会儿的野菜没有春天那么稀罕。
没看见什么值钱的东西,长夏说道:“要不去摘枸杞子,摘一筐,再去竹林找些笋,就回去。”
家里活挺多,不能在山上耽搁太久,下午还要打两车草呢。
裴曜点点头:“行,正好去竹林,要是有竹鸡就打两只。”
家里的鸡鸭平时舍不得杀,都是去买一二斤猪肉解解馋。
他前两天就有点想吃鸡肉,尤其鸡腿和鸡脯子,肉厚又多,最适合大口吃。
半大竹鸡就算了,那些长了一二年的大竹鸡,到处刨虫子吃,不比家养的母鸡小。
长夏原本没馋鸡肉,一听他说打竹鸡,心中溢出一点欢喜,连连点头:“好。”
认准了枸杞坡的方向,两人脚步一下子变快了。
山枸杞正是成熟的时候,不止裴家,村里人也常常上山采摘,因此他俩转了好几个地方,才摘满一竹筐。
这东西三五斤才能晒一斤出来,一筐子背着挺沉,回家晒一晒,饱满圆润的红果子变得干瘪皱巴,称斤就轻了。
好在干货的价钱还行,多往山上跑跑,总能挣一些辛苦钱。
靠山吃山,农家除了地里的收成,每年也就是靠着这些不算贵的山货药材多赚一点,有人会用来支平嚼用花销,日子差的人家多是积攒起来。
到了竹林后,裴曜继续往深处走,长夏留在外围挖秋笋。
他不会打弹弓,怕跟着去惊动了竹鸡,况且早早挖满一筐竹笋,不会耽误工夫。
即使没打到竹鸡,背上就能回去。
风在吹拂,竹声潇潇,日头挂在天上,已经没有刚进山时那么冷了。
斑斑竹影落在长夏身上,他用镐头刨开土后,抡起就砍向细竹笋根部,一下子就砍断了。
这种笋子秋天发出来,乡下就称作秋笋。
最好趁笋尖刚冒出一两寸的时候挖,吃着还算嫩,不如春笋和冬笋的滋味,胜在是新鲜的。
地上的土有刨过掘过的痕迹,显然有人挖过,长夏挖了几棵,就拎起竹筐慢慢往竹林里面寻找。
竹笋发的没有春天那么快,地上又有一层落下的竹叶,一些刚冒尖的笋子会藏在落叶底下,他眼睛还算尖,很快找到两棵。
一个人挖了半筐后,长夏直起腰,喘一口气站在原地歇息。
从裴曜走远了之后,就没听到动静,怕大声呼喊惊动了竹鸡,他一直都没出声。
这会儿看看竹筐,又踢踢脚下的落叶,露出地面一点微黄的笋尖。
长夏侧耳细听,心道再过一刻钟,要是还没回来,就喊喊。
他知道,竹林这一片村里人几乎都熟悉,裴曜也是跑惯了山里的,自然辨得清方向。
缓一会儿吃了块米糕,喝两口水,长夏又拿起镐头挖笋子。
一筐竹笋快塞满时,裴曜总算回来了。
高高瘦瘦的少年脚步匆匆,从竹林深处露出身影,边走边喊:“长夏——”
长夏手一顿,连忙起身,朝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答应:“我在这儿。”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裴曜的影子。
心间有着一份期待,等裴曜近前后,他看见对方两只手都拎着东西,期待瞬间变成了欢喜。
“打到了。”长夏脸上笑容浮现,眉眼弯弯。
“嗯。”裴曜人还没到跟前,就举起右手里的两只竹鸡,笑意灿烂,说:“三只全是大的。”
他手里的竹鸡还在扑腾,显然不甘心被捉住,喉咙里也发出低闷的咕咕叫。
大步走到长夏面前后,他说:“还活着呢。”
见三只竹鸡确实不小,长夏眼神又惊讶又喜悦,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嘴巴一张就情不自禁说道:“你怎么,这么厉害。”
只是一句厉害,裴曜就神采飞扬起来。
长夏夸他的次数不多,但回回都是发自内心的诚恳赞叹,这不,一着急,话都连不成一句。
可这样的笨拙,是那么惹人怜爱。
长夏还沉浸在有竹鸡吃的欢喜之中,高兴到满脸笑容,身前的人忽然倾身凑近,眉心就落下温热的吻。
他抬头,眼睛微睁,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又亲他。
不过裴曜常常这样,附近又没人,疑惑只维持了一瞬,他又低头,看看裴曜右手上的两只竹鸡,又瞧瞧左手抓的一只。
竹鸡的脚都绑住了,不怕逃脱。
裴曜帮着他一起挖了几个笋子,将竹筐塞得满满当当,两人这才背起筐子,高高兴兴下山。
在山上转了许久,陈知和裴有瓦已经从镇上卖菜回来了,正要出门打草,就撞上他俩拎着竹鸡回家。
一家子乐得什么似的,窦金花布也不织了,连忙就去烧水。
裴曜一边杀鸡放血,一边和老爹说起自己打竹鸡的事迹。
“今儿运气很好,我刚进深林子就看见一只正在刨食的竹鸡,没费什么力气就打中了,不过后面两只鸡找了好半天才看见,还不敢靠得太近。”
裴有瓦一直在笑,打心底觉得儿子越来越有出息。
裴曜放干净血,将死鸡放在一旁,直起腰又道:“我还看见几根生了竹虫的竹子,可惜给忘了。”
竹虫要是掏了,带回来喂鸡鸭很好。
他听老爹说过,有的地方会吃这种肥肥白白的虫子,他之前还想这东西要怎么吃,但一看见蠕动的竹虫,心思就彻底歇了。
还是竹鸡好吃。
水烧开,裴曜拔干净鸡毛,长夏拿了一根正在燃烧的木柴过来,燎了燎鸡皮上的细毛杂毛。
另一口大锅的水已经舀好了,长夏将鸡头鸡屁股剁掉丢了。
家里没人吃这个,也不让狗吃,尤其鸡头。
以前杀鸡,煮熟的鸡头剁下来喂老黄狗,结果陈知看见狗翻来覆去啃那个鸡头,也不背着人,鸡眼睛还在呢,越看越觉得瘆得慌,后来再不给狗吃鸡头鸭头。
剁成块的鸡肉和葱姜一起下了锅,两个鸡腿和鸡翅都完整,长夏还切了萝卜块,快出锅的时候再放也不迟。
柴火烧得很旺,映在他脸上红彤彤的。
还有两只竹鸡没有杀,暂且养在后院,一只被打伤了脖子,渗了血,这两天就得吃掉,一只被打中了翅膀,伤不重,幸好裴曜当时抓得快,没让跑掉。
正好后头就到八月十五了,伤不重的那只要是能养活,就不用杀自家养的母鸡。
陈知在心里一算,省了一只鸡出来,一下子笑眯眯的,立马就取了竹篮和小铲子,出门挖止血的草药,先给止止血,万一能养活呢。
肉香味渐渐炖了出来。
长夏在灶房切菜做饭,最先闻到,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确实好久没吃鸡肉了,上一回还是他和裴曜成亲那会儿。
等鸡炖好,饭菜也做好了。
大汤盆一端上桌,长夏先给裴灶安和窦金花盛了一碗鸡肉鸡汤。
轮到裴曜时,特地给舀了一个鸡腿。
裴曜端着汤碗,迫不及待咬一口鸡腿肉,见长夏在给自己舀汤,他筷子一伸,直接把另一个鸡腿夹进长夏碗里。
“你吃。”他浑不在意。
见长夏犹豫,他又开口:“后头还有两只,都能吃到。”
陈知在啃鸡翅,跟着劝了一句:“吃吧。”
窦金花笑眯眯的,说:“吃你的,爷奶咬不动鸡腿,就靠你们吃。”
一个鸡腿而已,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裴有瓦同样没在意,小孩子家家,嘴巴馋一点很常见。
长夏唇角微微弯起,心里的欢喜一点都藏不住,尤其咬了一口香香嫩嫩的鸡腿肉后。
·
傍晚。
天有点阴。
长夏倒了水,提着木盆进屋,靠墙角放好,见裴曜打开小箱子看木雕,他走过去,也看了一眼。
大半个月过去,攒下五个木雕了,都已经上了色,晾得干透。
五只就是四钱。
长夏会九九歌,能算到九九八十一,这点小钱一下子就能算清。
九岁十岁的时候,陈知常常念给他和裴曜听,好让他俩学点东西,不至于大了连账都不会算。
见裴曜盯着木雕思索,他小声问道:“还要做小螃蟹吗?”
裴曜拿起没上色的一只小螃蟹,丑丑的,他摇摇头:“还是算了,做出来的又不好看,拿出去跟砸招牌有什么两样。”
他把小螃蟹递给长夏,说:“给你玩吧。”
长夏接过,眼中带着一点笑意,他仔细看一会儿,确实,有点丑。
他打开自己的小匣子,将木螃蟹放进去。
匣子里头东西不多,有两颗圆润漂亮的玛瑙石,还有一只木头小狗,以及一个缺了腿的刀螂。
之前装的是裴曜更小的时候做的木雕,成亲之后,裴曜念叨了好几天,他只好把那几个没形也没神的木雕丢进了灶膛。
如今他有一只顶漂亮的小老虎,倒没觉得可惜。
第68章 猪皮胶
长夏端着旧竹匾来到后院柴棚。
前头柴房里都是劈好后一层层靠着墙摞整齐的木柴条。
干净稻草也在里面整齐码了一堆,有时下大雨,外头草垛湿的太厉害,就从柴房取软柴。
柴房里头也放了点杂物,譬如尚未晒干的枸杞子、小蓟还有一些野菊花,都用大竹匾盛着,直接放在柴堆上,太阳好时就端出来翻晒。
后头柴棚简陋,只搭了茅草顶棚,两边各挂了张旧草席,勉强挡挡雨雪。
棚底下堆着一根根尚未刨解的粗树干,以及裴灶安和窦金花平时捡回来的各种树枝。
“咕——咕咕。”
长夏朝着柴棚里头唤了几声,没什么动静,倒是猪圈那边传来一阵猪哼哼。
他把旧竹匾放在地上,看一眼鸡圈鸭圈,都好着,没有鸡鸭跑出来,他转身往前头走。
竹匾里,剁碎的菜叶和谷糠拌在一起。
不一会儿,从木头堆的缝隙里钻出一只竹鸡,它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发现没人,这才飞快扑过去,一啄一啄吃食。
两只竹鸡活了这一只。
那只脖子渗血的,即使糊了草药,挨到第二天就只剩一口气,被裴曜干脆利落地杀掉放了血,早进了裴家人肚子里。
这只翅膀被打伤,陈知割了些小蓟捣碎,给上了药、喂了水和食,别的也没多管,不想竟养活了。
尽管有高高的院墙挡着,鸡一般飞得不高,但陈知还是怕它扑腾着翻过墙,就给剪了羽毛,放在后院喂养。
东厢房屋檐下,裴曜正在泥炉上搅猪皮胶。
炉膛里燃着细细的火苗,他手中握着木杵,不断搅动、碾磨陶锅里的猪皮。
猪皮处理干净后,经过几天浸泡,又上锅蒸了许久,已然软烂,在锅中加了少许水边煮边搅,汤色渐渐白浓。
猪皮是他前几日去赵李村屠户家买的,再加上自家存留的一块猪皮,足够熬出来半罐猪皮胶。
长夏走过来,看一眼陶罐里的汤水,知道快好了,就从灶房取了麻布,铺在一个木盘里。
不一会儿,裴曜将陶罐端下来。
长夏顺手把烧水的大壶放上去,让这点小火慢慢煨着,这一时半会儿随时都有热水喝。
裴曜把陶罐里的汤水和猪皮一同倒在摊开的麻布上。
木盘四边高约两寸,较深,滤出来的白汤正好滴滴答答流在里面。
裴曜用力捏了捏被麻布包裹的猪皮,将汤水挤出来。
老黄狗和白狗在院里转悠,时不时看过来。
蒸煮猪皮时散发出香味,它俩舔着嘴巴,从喉咙里发出呜咽声,一副嘴馋的模样。
长夏见他不再挤捏,问道:“好了?”
“嗯。”裴曜应一声。
长夏这会儿没事,顺手就将木盘端起,两边都倾斜了一下,好让猪皮水均匀铺在盘中。
见不用自己管,裴曜拿了小铲子,拎着还在滴答流汤水的麻布往前头菜地走。
两只狗一边闻地上的水迹,一边跟着他。
自打盖了房,菜地和院门不再是简单的篱笆墙,都是泥墙。
菜地角落,一株红月季正盛开。
裴曜在墙角找到一个小黑陶罐,将猪皮倒进去,将盖子扣紧,放回原处。
见白狗嘤嘤叫,他一巴掌拍在狗厚实的身躯上,说道:“不许动罐子。”
白狗尾巴耷拉下去。
这棵月季种了好几年,陈知和窦金花都挺喜欢,不许狗乱刨乱咬,它俩都很识趣。
猪皮虽然蒸过也煮过,但之前泡过石灰水,裴曜不打算给狗吃。
陈知出门前交代过,让把猪皮塞进罐子里,沤一段时日,就能给月季上肥用了。
即使嘴馋,白狗看一会儿黑罐子,不甘心的叫两声,才转身离开。
裴曜回到院里,长夏说道:“我放西厢房了,柴房和杂屋东西杂乱,灰大一点,西厢房干净。”
“好。”裴曜点点头。
家里这会儿只有他俩,缸里水挑满了,后院的牲口家禽都喂了,裴曜便进屋,拿了没做完的木雕出来,坐在屋檐下一边吹风一边雕琢。
如今他做木雕成了正事,一旦动手,裴家没人会打搅。
长夏也从屋里拿了活计出来,是给裴曜做的一身新衣裳,已经裁剪好了,这两天正在缝制。
长夏想赶在八月十五前缝好,只要有空,手中针线就忙个不停。
白狗没吃到香喷喷的猪皮,有些闹脾气,发出呜呜嘤嘤的细细叫声,但没人管它。
它在院里溜溜达达转一会儿,最后找了处地方趴下打盹。
老黄狗没它那么馋,知道吃不到,早就躺下晒太阳了。
秋风和煦。
长夏低着头,一道道针脚缝的细密整齐。
裴曜吹掉木屑,麻雀翅膀渐渐有了羽毛的轮廓,他看一眼长夏,又收回视线,安静干自己的活。
西厢房的猪皮胶是为了做木雕用。
裴曜做木雕常常是一只整体的,不过偶尔也需要用胶粘一粘,之前熬的用完了,这几天恰好要用到,便抓紧熬了。
猪皮胶是乡下最容易得的东西。
其实和水晶脍差不多,都是猪皮熬的,不过处理的时候略有不同。
猪皮胶熬好后,晾一晚上,也会凝固成晶冻状。
他常常是切成小块放进罐子里,搁在阴凉处,需要用的时候拿一块出来,很是方便,不用在里头抠挖。
小块的猪皮胶热化了就能粘物件。
不止他做木雕要用到一点猪皮胶,家里想粘东西,来不及熬浆糊了,也能随时取用。
两人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
日头渐渐大了。
陈知和裴有瓦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
长夏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给他俩舀水,好洗手洗脸。
今天裴灶安套了驴车,带窦金花回娘家转去了,要到傍晚才回来。
陈知洗干净手,一边用布巾擦脸一边说:“方才碰见丰年他娘了,一脸的喜意,说丰年的日子定下了,就在冬初,那会儿还不冷,秋收也忙完了,正好闲下来。”
裴曜手里的活停了,笑道:“昨儿碰见丰年,他也跟我提了一句,只是没细说。”
陈知将布巾搭在架子上,又开口:“我听说,小荣的好事也快了,明年或许就能成亲。”
他口中的小荣正是裴荣,因裴荣幼时长得偏小,大人玩笑似的喊小荣,渐渐就叫开了。
不过同龄人之间要么连名带姓喊,要么喊荣子,少有“小荣”这个称呼。
这会儿不到做饭的时候,小方桌放在堂屋外面的屋檐下。
长夏倒好茶水,又从灶房端出来一碟米糕放在桌上,才回到原位坐下,继续缝衣裳。
听见他俩说起成亲的事,他心想,小蝉的好事就在十天后。
那个杏黄的小香袋已经绣好了,药材、香木、花瓣等,都晒干装了进去,只等过几天拿给小蝉。
陈知坐下喝茶,一碗仰尽解了渴,他擦擦嘴,满足地喟叹一声,又说:“你们这一茬都到成亲的年纪了,不说别的亲戚,光咱们村里就有四五个,喜酒有的吃了。”
裴曜笑了下,确实,堂哥和王小蝉就快成亲了,后头还有杨丰年和裴荣,走得近的就有三家。
裴有瓦坐下喝茶歇息,见儿子手里的一只扭着脑袋的小木雀做完了,便问道:“几只了?”
裴曜眉头微挑,说:“上好油和色的已经有五只,我打算弄根树枝,让三只麻雀都站在上头,等做完后,还是带八只过去。”
长夏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小麻雀上,扭着头看向旁边,圆滚滚的身子,即使还没上色,已经有几分憨态可掬的模样。
知道裴曜向来有巧思,熬猪皮胶也是为了让小麻雀的爪子牢牢粘在树枝上。
这样分开做,到底比刻一个整体更容易。
不过长夏没想到,裴曜是想弄三只站在一起。
而且手里这只麻雀还是一副张望的模样,他忍不住小声问道:“它在看什么呀?”
裴曜身子转过来,脸上笑容灿烂,将木麻雀递过去,说:“在看旁边的两只麻雀打架。”
长夏接过,眼前似乎出现了这幅活泼可爱的画面,眉眼弯弯,忍不住也笑了。
小鸟打架他见过几次。
多数时候是为吃的,偶尔会为了抢占树上的一根树枝。
原本在枝头蹦蹦跳跳的几只小鸟,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扇动翅膀,叽叽喳喳吵起来,最后打起来。
打输的小鸟掉了羽毛,灰溜溜飞走,打赢的自然占据了那根合心意的树枝。
木雕粗糙的地方要磨一磨,长夏看一会儿,就还给裴曜。
等吃过饭,两人在屋里歇息。
裴曜坐在炕沿,手里又拿着木麻雀琢磨,做树枝的一截杨木已经选好了,在阴凉处放了许久,他前几天才翻出来。
削成树枝状要先拿别的木头试试手。
如今供货给廖记,卖得还不错,一个月少了四钱多了六钱,这笔进账算是稳了。
做好五只后,四钱有了,他瞎鼓捣的心思又起来。
今天起得早,长夏坐在炕上缝衣裳,渐渐有点眯瞪。
眼皮睁不开后,他打着哈欠,心想今天没那么忙,就收了针线篮子,往下一躺,拉过小被盖住肚子。
“你说,麻雀怎么打架?”裴曜突然开口。
长夏睁开眼,想了一下说:“用嘴巴啄,还扇动翅膀飞起来,用爪子去抓对面的。”
他的手不由自主学麻雀爪子,在空中抓了一下。
裴曜看见,忍不住笑了下。
长夏以为他笑话麻雀打架的小小场面,认真道:“你别看它们的爪子小,我好几年前见过,能把另一只肚子上的羽毛抓下来,毛就到处乱飞,厉害着呢。”
裴曜笑出声,点着头赞同:“是厉害。”
见长夏要睡觉,他这会儿没什么头绪,便放下木雕,也脱掉外裳外裤上炕。
长夏被搂住,闭上眼睛安安心心小憩。
第69章 螃蟹
钱匣子里放着几个大小不同的钱袋、荷包,还有裴曜买的那把匕首。
他平时都舍不得用来削东西,更别说杀鸡杀鸭见血。
闲了就拔出来擦擦,还得用棉布,麻布都不行,隔段时间就上上油,刀鞘也爱惜得不行。
有时烦了闷了,才会用匕首胡乱削木块,刀刃很锋利,一片片薄木片被刮下,发出一种嚓嚓的轻响。
糟蹋几块木头后便舒心了。
长夏以前见过几次,一旦看见裴曜头也不抬刮木片,就知道不高兴了,不敢上前打搅。
等裴曜出完气起身后,他才小声询问一句还要不要,得了回话,再拿小扫帚去扫地上的木片。
这种薄薄的木片燃得快一点,挺好烧。
不过成亲前的几个月,长夏就没见过裴曜刮木头了,成亲后更没有。
钱匣子的小锁打开,长夏坐在桌旁椅子上,看裴曜从里头拿出绣了花的小荷包。
他脸上不由自主露出浅笑。
裴曜打开荷包,将碎银子倒在桌上。
怕碎银滚到地下,长夏下意识伸手拦在桌边。
裴曜将钱拢到一起,有十一块,其中一块稍大,是二钱,余下的都是一钱的小银块。
一共一两二钱。
四钱是裴曜成亲前攒下的,三钱是第一次去府城得的,没舍得花掉碎银,还有五钱是上次和长夏去府城赚到的。
当时有六钱碎银,花了一钱买香膏。
等他清点完,长夏才伸手,拾了几块在手中掂掂分量,不是很沉。
除了碎银子,六百文的整钱也没动,到今天,他俩的私房钱有一两八钱了。
摆弄银钱总是让人高兴的,长夏抬头问道:“今天带多少?”
裴曜想了一下,说:“船钱三十文,再多带十文,四十文就足够了,今天不在府城吃饭。”
长夏点点头,又说:“那,要不要给你带两块米饼?万一路上饿了。”
“行。”裴曜应道,他从钱匣子里拿出装散钱的袋子,几枚几枚往外数。
长夏将碎银装起来,拉紧荷包口,拿了一块干净手帕,脚步匆匆去灶房取米饼。
只是路上吃两个垫肚子,用手帕包起来就行,用不到油纸。
他又取了水囊,灌好热水,一同放进竹篮中。
今天裴曜一个人去府城送木雕,再带上家里攒的几两干银耳,找药材铺问问价,要是比芙阳镇价高就卖掉。
收拾好东西,裴曜没有耽误,提起竹篮就走。
长夏站在院里看着他出门,不见人影后,才拿了镰刀和竹筐,让狗待在家里,他锁好大门往河边走。
陈知几人已经推着板车出门割荩草了。
已经仲秋了,得给牲口晒足草料。
·
廖记。
裴曜一进门,就先往木架上看,粗粗一扫,没见着自己的木雕,或许卖出去了。
廖诚良正低头打算盘,他喊一声廖叔,大步上前。
见他到来,廖诚良无疑是喜悦的。
裴曜把竹篮放在账桌上,掀开布,顺口问道:“廖叔,上回几只卖得怎么样?”
廖诚良将算盘和账本放到一旁,笑道:“都卖出去了,这回又带了什么?”
无论木雕还是去一些地方收旧货,经常能看到新鲜有趣的东西,或讨巧,或滑稽。
他向来喜爱这些小玩意,乐在其中,此时不免有几分期待。
裴曜先把最上面的木雕取出,三只麻雀站在一根树枝上。
廖诚良一见,哈哈笑出声,拿起来仔细端详。
最左边的小麻雀歪着头,离得较远,看右边的两只麻雀打架。
打架的两只麻雀张着翅膀,鸟喙也张开,都伸着脖子想去啄对方,不过都没有碰到。
简单,却趣味十足。
裴曜把剩下的五只也摆了出来,这几只同样圆滚滚的,各有姿态。
他最擅长做的就是肥鸟,和真鸟有一些差别,无法做到栩栩如生。
他的手艺其实比不过有传承的木刻匠人。
可每只鸟雀的神态颇具野趣,和那些模样威严逼真的老虎狮子木雕全然不同。
廖诚良的店里有整块木头刻出的镂空大船,也有大的亭台楼阁木雕,都精美细致,不少人都会多瞅两眼,看看上面都有什么。
不过裴曜的这些木雕,因小,可以直接在手中把玩,又比那些大块的木雕便宜,卖得确实很不错。
裴曜看出廖诚良是真心喜欢这些小东西,笑道:“我原本想让它俩抬起爪子去抓,但一只爪子有点不稳,废了两块木头后,就做了这个。”
廖诚良点点头,说:“是简单些,不过东西稳当最好。”
他又看看其他几只木雕,都不潦草敷衍。
这几次裴曜过来,他心知对方对手艺的看重,不是随便糊弄的人,心中很放心。
他心思一转,又想起裴曜没正经拜过师,凭自己瞎琢磨,就能捣鼓出来,于这一道上,真真是个人材。
这会儿铺子里的人不多,裴曜声音不算大,说:“廖叔,算八只?”
“自然自然。”廖诚良笑道。
正巧手边有戥子和钱罐,他取了碎银,当着裴曜面称好。
见正好六钱,裴曜没有说话,更没提价钱,只点点头。
廖诚良又数好四十文,裴曜接过所有钱,装进荷包里。
他将布叠好放回竹篮,想了下说:“廖叔,我想看看那几只螃蟹。”
上次和长夏来,螃蟹应该是卖掉了,木架上没有,今天倒是看见了。
廖诚良没有很意外,毕竟是做这个的。
他俩走到木架前,裴曜抬手取下放在高处的螃蟹。
蟹壳打磨过,摸着光滑,也上了油,色泽隐隐发亮。
重倒是不重。
和真蟹的大小差不多,颜色也相近,不过神、形略有点差别,一眼就能看出并非真蟹。
木头做出来的东西,能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极巧的手艺。
裴曜一拿下来,就发现八条蟹腿不但做的活灵活现,而且能动,他神色微诧,不由自主说:“是活动的?”
廖诚良笑着说:“你不在府城住不知道,早二十年前就有这玩意了,是个姓孟的老翁所制作,虽没传出什么大名气,曾经也兴过几年。”
“他有秘法手艺,做的马、牛,还有狗、猪的腿都能动,不过最擅做蟹,尤其精细的蟹腿,最令人惊叹。”
“这手艺,旁人想学都学不来,就算买回去拆解了,也无法恢复原状。”
廖诚良说着,伸手拿下另一只较大的螃蟹,翻过蟹肚,他指腹在蟹肚上用力一按。
轻微一声响,蟹肚那片“盖子”就弹了起来,露出里面藏着的四只小小螃蟹。
裴曜惊讶,拿起一只小螃蟹,没有大蟹那么逼真,但蟹腿同样是可动的。
他手指从下方扫过一排蟹腿,木头做的蟹肢便被抬起,随着手指滑走,蟹腿便落回原处。
可动的幅度不大,但很明显。
小螃蟹的蟹足尖是圆而钝的,较光滑,大母蟹的足尖则是尖尖的。
无论圆足还是尖足,都挺有意思。
裴曜对自己的木雕向来得意,不过他念过几天书,也不是狂妄的性子,早就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此时一见如此精巧绝伦的木头螃蟹,心中感慨不绝。
再想想自己之前做的那几只蟹,拿都拿不出手。
有如此珠玉在前,他彻底歇了做螃蟹的心思。
“廖叔,这个多钱?”他问道。
廖诚良一笑,说:“带子的母蟹卖价六两,你手里那只四两,已经是这么多年的市价了,这东西不止我一家卖,都是这个价。”
一听价钱,裴曜也笑了下。
他将螃蟹放回原处,说道:“我夫郎上次来没见着,我还想着,要是价钱合适,买一个回去给家里人看看。”
廖诚良开口:“上回的卖掉了,这两个还是十天前找孟老翁收来的。”
看完螃蟹,裴曜没有再耽搁,同廖诚良告了辞,便离开去找药材铺了。
·
风吹来,一阵凉爽。
长夏直起腰,无声舒一口气。
他手上沾着黑绿色的草汁,不方便掏手帕擦汗,只好抬起胳膊,用衣袖蹭蹭脸上汗水。
他稍微歇一口气,再不敢耽误。
不远处,陈知和裴有瓦各自占了片地方,都弯着腰,一手抓着草,另一手用镰刀快速从草根上方割断。
窦金花和裴灶安也在附近割草。
今天出来走得远,好不容易找见一片草丰茂的地方,一家子急忙上阵,生怕被别人割了去。
近来正是屯草料的时候,大人小孩都背着筐拉着车,到处找草,家家户户的院子都晒了草,干的、半干的,满是草的味道。
长夏割满一筐,背着竹筐往板车那里走,将草倒在车上。
五个人齐心协力,一路到这里,板车上的草堆得高高的,见实在放不下了,又往各自的竹筐里装。
裴有瓦和裴灶安用长长的麻绳捆车,长夏三人在旁边缓了缓。
这一片草割的差不多了,后面几天不用再过来。
原本小腿高的一片密草,眼下只剩贴近地面的短茬。
捆好一车草,裴有瓦往肩上套了绳绊,两手握着车把,弯下腰,口中轻喝一声,车就被拉动。
长夏在后面背着一筐草,也弯着腰,两手用力推车。
陈知在他旁边。
两人一边推车一边喘气,累得脸上都是热汗。
裴灶安在车的旁边推,出力也不小。
走到平坦坚实的地方后,车轱辘总算转得顺当了。
刚到村子后面,离家还有一段路,长夏被一车草挡住,看不到前面,但听见了熟悉的狗叫声。
这已经是第二趟了,他走之前照样锁了门,将白狗锁在家里看门,这会儿狗跑到这里,想必是裴曜回来了。
裴曜走的时候没带钥匙。
长夏不用想,就知道裴曜肯定是翻墙进去,拿了家里另一把钥匙,又翻墙出来开锁。
前年他就见识过。
长腿长胳膊的少年人,一跳就跃得高高的,大手扒在墙头一用力,眨眼就上去了。
他在门外等,裴曜从门缝里塞出钥匙,他才得以开门进去。
第70章 夜壶
狗又跟着板车跑回家。
果然,门大开着,裴曜正在菜地里锄草。
见他们回来,裴曜将锄头靠在墙上,帮忙推车进院子,停下后就解麻绳,拿了木叉将一车草扒拉到地上,摊开晾晒。
长夏卸了竹筐,将草掏出来,拍了拍竹筐底,彻底倒干净后,才气喘吁吁直起腰,缓过来一口气。
一上午跑得较远,打了两趟草,这会儿到了饭时。
长夏和陈知草草洗了手和脸,就进灶房洗菜做饭。
简单的饭食很好做,热了半屉糙馒头,一碗炒老黄瓜,一碗小葱拌豆腐丁,一碗炒豆角,一碗小咸菜。
最后还煮了清甜的米酒,一人舀了一碗。
米酒里放了红枸杞,点缀在其中。
长夏几人干了一上午活,都饿得前胸帖后背,吃饭根本顾不上说话。
裴曜去府城跑一趟,路上就吃了两块米饼,这会子也饿了。
等到吃饱喝足后,陈知放下筷子,这才问道:“银耳卖了?”
裴曜点点头,喝完最后一口米酒后,他放下碗筷,说:“卖了,一百三十五文一两,比芙阳镇贵二十文。”
陈知喜笑颜开:“哎呦,多卖了一钱,还是府城好。”
干银耳一共五两,昨天在家里称过一遍。
裴曜从怀里摸出荷包,递给陈知,说道:“阿爹,一共是六百七十五文,里头有六钱碎银,七十五枚铜板。”
“好好。”陈知连声应道,接过后打开看一眼,喜滋滋的。
裴曜又说:“我跑了好几家,差不多都是这个价,前两家都是一百三十文,幸好没卖,最后这家见咱们的银耳色泽好,出了这个价。”
“是要多问问。”陈知点头赞同。
说着,他就起身去屋里放钱。
长夏端着一摞碗往灶房走,裴曜跟着他进去,说:“今天还是六钱四十文。”
卖银耳的钱自然要归公中。
除了长夏采到的,还有一些是家里采的。
“嗯。”长夏答应一声,将碗筷放进添好水的锅里,拿了抹布又出来。
饭桌得擦擦。
裴曜跟在他后面,又道:“我买了些颜料,六钱的整钱花光了,不过这些颜料,足够用小半年,下个月就赚回来了。”
长夏刚在心里算了一下,加上六钱,就有二两四钱,不想下一句就没了。
他点点头,说:“我前两天就看见你那些颜料确实不多了。”
想做彩色的木雕,少不了颜料,该买的肯定得买。
擦完桌子,长夏又回灶房洗碗筷。
裴曜依旧跟着他,说:“我也是今儿才发现,府城的一些颜料,竟比镇上便宜点,就我上回买的绿料,镇上卖得那么贵,两钱才一点料粉,在府城买了两钱的,要多半两料粉。”
长夏原先不懂这些颜料的价钱,那些刀具是用来做什么的也不懂,听裴曜跟他念叨几次后,慢慢清楚了。
“怎么府城的还便宜?”他疑惑道。
裴曜开口:“我一开始也没想通,到码头后看见那么多商船,才想到,咱们镇上那两家颜料铺,一些货自己做不了,得去府城进货,他们总不能赔本,要赚个差价,肯定贵一点,府城有那么大的码头,水运方便,各种货物又多,兴许是这个缘由。”
听他说的很有道理,长夏恍然大悟。
确实呢,青色和绿色的颜料不好得,镇上地方小,一些原料需要寻找,肯定没有府城门路多。
裴曜又说:“我买的还是便宜的绿色颜料,还有更贵的,咱们哪里买得起,不过看几眼。”
“府城的颜料笔墨铺子,门面比镇上的大,东西更齐全,我逛了两家,算是开了眼界。”
长夏一边洗碗刷锅一边听他讲,想了想,问道:“那这回,用绿色的料做什么东西?”
裴曜看见案台上的半碗生花生豆,是前两天陈知从娘家带回来的,吃的就剩这一点。
他捻了几粒在手中玩,思索着开口:“之前不是做过绿色的鹦哥,颜色亮,即使价钱比其他木雕贵一点,也卖出去了,这几回往廖记送的货,都没有绿色,说不定会卖得不错。”
“鹦哥我做过几次,虽然只有两只上过色,但熟悉,做这个最稳妥。”
长夏也记得那两只,因绿色的木雕少,印象很深刻,很鲜艳亮眼。
他知道裴曜之前想做绿色的小青蛙,因为没有绿色颜料,最后染了只黄色的三足金蟾。
裴曜吃掉手里的花生,想了一下说:“青蛙得练练,一时不好开动,上色的话,要是没做好,也是糟蹋颜料,还是做鹦哥吧。”
他抬眼,看着长夏笑道:“之前做的两只鹦哥,在镇上吆喝叫卖,没敢要高价,一只才七十文,赔本赚个吆喝。”
好在其他木雕赚回来的钱,足够支平这笔账。
裴曜神色轻松,说:“这回有了廖记,又是在府城售卖,我同廖叔商量一下,看一只能不能一百文,我算了算,这点绿色料粉,足够染三只鹦哥的,或许还有一点点剩余。”
“要是他觉得贵,就算九十文,卖出去三只,怎么都回本了,还能赚一些。”
鹦鹉可以做的小一点,而且不是全身都染成绿色。
用灰色或者黄色染胸腹,再用浅棕或者浅红染一下鸟喙,在翅膀和尾巴上点缀几抹红色,就是一只顶漂亮的木雕。
长夏听他说完,心中佩服,一下子就想到该怎么赚回来了。
颜料这种东西,和染布用的草植不同。
自家染布,挖些茜草蓝草什么的,想要染绿布,先煮了荩草染黄色,再用靛蓝的染水来复染,就是一块绿色的布。
尽管染出来的布料洗洗晒晒就褪色了,对乡下人来说,新、亮时过过眼瘾,也足够了。
·
一天天在忙碌中过去,转眼就到王小蝉成亲的日子。
下午,长夏带着做好的香袋来到王家。
王小蝉脸颊红红,是少有的颜色。
他和妹妹们住一个屋,屋子已经清扫整理了,贴上了囍字,家中到处都有一点红色,洋溢着喜气。
王家穷一些,摆不起王小蝉屋里的一桌席面。
长夏没说什么,更没提自己成亲时的那些事,两人只说些家常话,没一会儿,杨小桃也来了。
她同样记着王小蝉成亲的日子。
有她在,三人的说笑声稍大了些。
裴文清家的聘礼已经送来了,王小蝉提起,长夏两人只听着。
和村里其他人家的聘礼差不多,除了三两银子外,再就是茶叶、十五斤棉花、布匹还有大雁。
都是过日子能用到的东西。
寻常百姓而已,再多就没有了。
这样的聘礼,已经算中等偏上的,尤其那十五斤棉花,王家人在亲戚面前也算脸上有光,挺高兴的,说话声不小。
村里其他几个和王小蝉交好的人陆陆续续过来。
沏的野菊枸杞茶加了冰糖块,甜甜的,王小蝉自己很喜欢,不过还是先紧着其他人倒,他自己喝的不多。
大伙儿说笑一阵,眼瞅着时辰渐渐过去,知道王小蝉夜里还要洗澡绞面,忙得很,便都起身道一声,各自回家去了。
明日的宴席,多半都是汉子和上年纪的长辈去吃,年轻的夫郎、媳妇,还有未出阁的少年,不好在一群人中大吃大喝说说笑笑。
长夏回了家。
带去的香袋王小蝉很喜欢,他心里也高兴。
尤其王小蝉嫁到了村里,还是亲戚家,往后常常能见着,就更高兴了。
裴家其他人都不在,裴曜坐在屋檐下削木头,时不时吹一吹木屑。
长夏一进来,就看见他手里的小物件成了型,脚步一顿,想笑,可又觉得不好意思,一时两难。
裴曜倒是大方,抬起头,笑得灿烂开怀。
他直接把东西丢给长夏,挑眉问道:“怎么样?”
一个很小的木头夜壶被丢过来,长夏怕摔坏,手忙脚乱接住,有点想笑也有些气恼,怎么就这么不害臊,直接扔过来了。
他的气恼向来是窝窝囊囊的,完全凶不起来。
这会儿也不过是抿着唇,皱眉去看裴曜,但唇角是微微翘起的。
“又没人,况且也不是脏的。”裴曜理直气壮道,脸上笑意依旧。
长夏也终于忍不住,脸上笑容变大。
他将夜壶转了几圈细看,壶底约有两寸,凸出来的壶口偏小,显然是双儿和男子用的。
当然,这么个小小物件,连小孩都用不了,只是个小玩具。
可谁会把玩这种东西。
长夏忍不住开口责备:“你怎么做这个?”
裴曜拿着茶壶起身,一边往他跟前走一边说:“闲着没事,正好这块木头小,做不成别的,玩玩而已。”
他将茶水倒进小夜壶,笑道:“看,虽然小,里头掏空了,也能盛水。”
水只倒进去一点就溢出来了,连奶娃娃的尿都兜不完。
裴曜笑出声。
长夏又是气又是好笑,又羞又窘,将装了茶水的夜壶塞进裴曜手里,骂道:“不正经。”
裴曜头一回挨骂,眼中有几分新奇,长夏也会骂人?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倾身凑近了,说:“你在骂我?”
长夏正在气头上,重重点头:“嗯!”
“就会这一句?”裴曜笑嘻嘻问道。
骂人都莫名其妙被小看。
长夏原本一边生气一边觉得好笑,眼下更是气不起来,笑也不好,他憋红了脸,好半天才开口:“你就是不正经。”
裴曜不以为耻,点点头:“是啊,我是不正经,今天晚上,你起夜的话,我用这个给你接。”
长夏睁大眼睛,反应过来后,气得直跺脚,耳朵脖子也红了。
快把人气哭的裴曜笑眯眯的,问道:“就这么气?是不是想打我?”
长夏抬头看他,打人?
还是算了,也没有那么气。
长夏的气向来消得快,决心不理裴曜。
他想进屋躲避,可没想到,裴曜在他耳边嘻笑道:“我给你接的时候,可别漏到我手上。”
话音刚落,裴曜肚子就挨了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