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裴家夫郎 > 80-90
    第81章 开地


    才二月初,燕秋府偏北偏冷,很多瓜菜作物还不到栽种的时候。


    甘薯和地薯的栽种一样,都是先催芽苗,芽苗长高长大再移栽。


    同样的,甘薯也没有到催芽的时候。


    才五斤种薯,裴有瓦和裴灶安在家里菜地划出了一片地方,到时先在家中栽种。


    院外的菜地虽然宽一点,但没有围篱笆,底下打了地桩分界,上面起了土垄,以便和杨家做界限。


    这东西和别的菜不一样,眼下还是稀罕东西,种在外头的话,恐有人拔去。


    等以后家家都种了甘薯,就不用这么提防了。


    ·


    芙阳镇。


    周元康坐在上位,眼瞅着人越来越多,吵吵嚷嚷,他手一挥,立即有差役出去维序,按先后排着,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许往前乱插。


    听见有人担心领不到种薯,他清清嗓子,站起来安抚民心,先是赞了两句圣谕隆恩,随后说种薯是按乡田户籍运来的,断不会有领不到的状况。


    今日没领到的,明日、后日、大后日还可前来,府衙里这些种薯,不分发完是不会停的。


    一听家家户户都有,街上拥挤的人群无不称赞,又是喊青天大老爷,又是喊皇恩隆厚。


    周元康头一回被这样齐声高呼青天大老爷,心头一震,触动不已,末了,他压下难言的情绪,越发上心种薯一事。


    余光瞥到刚才的角落,见人离开了,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周元康在芙阳镇做了几年官,为人不坏,只是才能有限,政绩并不突出。


    前不久,他得了一位同窗的消息,分发种薯不是小事,会有暗探来巡查,叫他务必上心,不敢出任何差错,否则轻则罢官,重则押送京城,由圣上亲审。


    燕秋府离皇城远,种薯栽种比别的地方迟了两年。


    周元康在官场中消息不算灵通,但也并非闭目塞耳。


    一年前西荷府查出甘薯案,种薯被一些大员外大财主瓜分走,分到百姓手中的,少得可怜,种不出来多少。


    又有三年后的税,以及五年后的五分地要交差,想买市面上的薯苗来种,也极其昂贵,百姓苦不堪言。


    钦差微服私访,暗查民情,到了西荷府查出这一案,皇帝怒极,西荷府上下一干涉案官员全被押送到京城,砍的砍,杀的杀,当众处斩,血流成河,没放过一个。


    如此震动朝野的大事,周元康自然知晓。


    连府城官衙往芙阳镇运送种薯的时候,都没敢松懈,一斤也不敢短缺。


    各地官员都知道,广种甘薯一事,是皇帝亲自颁令,绝不容许出错,更何况西荷府已是前车之鉴。


    至于暗探的事,裴曜倒是胡乱猜对了一点。


    这个消息没有瞒着,是故意放出来的,毕竟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


    杀鸡儆猴已有,规规矩矩照办了,不止能保住乌纱帽和项上人头,甘薯一旦种成,也是政绩一份。


    ·


    靠山田。


    长夏捡起几个石头,丢进竹筐里。


    见土里有大石块,他用镐头掘开刨开周围的土,将石块挖了出来。


    这块石头不小,他没往竹筐里装,回头腾出手,将大的石头都用板车拉了,倒去壕沟就行。


    陈知和窦金花也在荒地里捡石头刨石头。


    荒地里杂树分布,有树苗也有粗壮的大树,裴曜三人拿了斧头、锯子还有麻绳等,正在砍树。


    长夏听见一声喊,转头去看,见自己离得远,树也是朝着另一边倒下,就站在原地看着。


    轰——


    大树倒下,砸起一地的扬尘。


    等土平息后,他三人又用斧头柴刀砍掉树枝,修整过后只剩一根树干。


    上午砍了两棵树,横倒在地上。


    裴有瓦擦擦额头上的汗,开口道:“行了,先把这三根拉回家。”


    因大树沉重,往板车上抬的时候,陈知和长夏也过去帮忙。


    树干很长,怕半道上滑落,用麻绳将树干套了几圈,捆在车上。


    裴曜和裴有瓦在前头拉车,长夏、陈知还有裴灶安在两旁推着走。


    回家后几人合力卸下木头,暂且放在院里晾晒,回头有工夫了,再锯开刨解。


    这些都能烧,裴曜见木头还行,让给他留一段。


    比起刨树根,砍树都算快的。


    粗壮的树根深深扎进土里,不但扎得深,还朝四面八方蔓延,全得翻出来,不然深耕时容易被绊住,若树根得了水,说不定还会发出树苗。


    除了要修整开出来的地方,旁边的一排密树也要砍掉,不然会挡住太阳,树根万一扎过来,给甘薯浇的水上的肥,也会被树分走。


    大树砍完,地里的大石头块也运走了,田地一下子变得开阔敞亮。


    裴有瓦几人刨树根的时候,因细树好砍,裴曜一个人去砍,长夏跟着他,将小树的树根都挖了出来。


    一亩的地说多不多,收拾起来却麻烦。


    即使六口人齐上阵,光是砍树锄草,把土浅翻一遍,捡走里面大大小小的石头,就忙了半个月。


    大树根挖走后,原地的坑也要填平。


    这还是最近没别的农活,全心全力来这边干,才能这么快平整出来。


    宽窄长度丈量好后,便起了田垄,将这亩地围起来。


    最后一锹土盖在田垄上,拍一拍,修紧实了,裴有瓦拄着铁锹,一脸的热汗,但看向整齐的田地,和半个月前的杂乱截然不同,心里一下子舒坦踏实了。


    这还没完,后面深翻地松土,浇水上肥都是不轻的活。


    再是下等田,想吃几口饱饭,也要照管,不能扔在这儿,单靠老天下雨吃白饭。


    裴灶安到处打听过甘薯该怎么种,也看过别人开的田。


    他种了一辈子庄稼,心里头有点底。


    当年这亩靠山田虽然地方不太好,离水远,浇灌不便,但周围土质不黏也不板结,甚至都不用掺沙改土,就能种地薯甘薯。


    而且只是下等田,不盼着改成什么良田沃土。


    今年这两亩靠山田都种成柴豆,正好一亩不用交税,两三年后,甘薯有了好收成,种薯足够,就能种过来了。


    傍晚。


    长夏在菜地前刷洗猪食桶,刚把脏水倒掉,就听见外头传来几声吵嚷,由远至近。


    嚷嚷起来,说话声听不真切,其中夹杂的骂娘声和粗言秽语却一清二楚。


    陈知原本在灶房烧水,夜里打算泡泡脚,这几天干活干得乏累,腿脚舒坦了,夜里睡得更好。


    他听见外头的动静,便往外走,想看看究竟是谁。


    长夏下意识跟上,两人站在门口张望。


    原是住老庄子那边的杨见山和杨赖儿两家吵了起来,男人女人都在吵,唾沫星子乱飞,手里攥着锄头。


    七八个人在旁边劝了几句。


    大伙儿都是去靠山田开田刚回来,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回村的路到这里聚合起来,便撞到了一起。


    恰好碰到这两家吵起来,看热闹的有,劝架的也有。


    两杨家骂到激动时,脑门青筋突突直跳,竟挥起锄头。


    其他人连忙拦下,锄头镐头都夺走,拿的远远的,不敢让摸着。


    杨见山脸红脖子粗,气得扯住杨赖儿衣领:“走!跟我去找里正,找里正评评理!”


    长夏早就看见裴曜在人群后面,杨赖儿手里的锄头就是他劈手抢下的,把杨赖儿拽个趔趄,才叫杨见山眼疾手快,扯住了对方衣领子。


    杨赖儿衣裳被扯住,他脖子粗,衣领子一勒紧,脸登时涨得更红,骂道:“狗日的!叫你扯老子。”


    骂着,两人就扭打在一起,周围的人又是劝又是拽,好容易才将人分开。


    “抢人家地还有理了?”


    “不要脸的东西,呸!”


    知情的人一起骂了杨赖儿两口子几句,他二人理亏,不敢惹众怒,只和杨见山两口子吵。


    见裴曜在一旁附和谩骂,很看不惯杨赖儿的模样,陈知让长夏待在家门口别动,自己和闻声出来的赵琴上去劝了杨见山两句,还是找里正要紧。


    这边刚把杨见山和杨赖儿扯开,那边他俩的媳妇又骂开了,作势要打起来,几个妇人夫郎又连忙将她二人撕扯开来。


    同在老庄子住的人推着杨见山往回走,劝着说还是去找里正。


    长夏听着他们的话,明白是为开田的事。


    裴曜将手里的锄头还给了杨赖儿媳妇,就大步往回走。


    陈知和赵琴跟在旁边问他:“怎么个回事?”


    裴曜也是从靠山田那边回来,正巧碰上两家骂架的开始。


    他手里还拎着两只山雀,都活着,时不时就扑腾一下。


    他开口:“我正好听了个全,还不是癞头羊起了歪心,不要脸,想抢见山叔开出来的地,偷着把地桩挖出来,挪到见山叔那边,恰好见山叔两口子闲着没事,又去田里拾掇,撞了个正着。”


    “癞头羊”是村里人骂杨赖儿给起的,连小孩都知道。


    他年轻时为人就不厚道,有好吃懒做小偷小摸的毛病,后来头上长了癞疮,被人背地里起了这个名儿。


    陈知和赵琴听得来气,都骂道:“该死的癞头羊。”


    陈知又道:“得亏今儿过去了,不然到了明天,还真被赖住。”


    “可不是。”赵琴附和道。


    裴曜又开口:“我听见山叔那意思,他早和里正说过了,想来癞头羊不能得逞。”


    陈知点点头,说:“这是自然,村里开出来的田地,一早就报过了,也是见山两口子运气好,抓了个当场,里正必不会让癞头羊两口子占歪理。”


    赵琴骂道:“这老王八,跟他家做邻居真是够受的。”


    杨赖儿两边的邻居都不待见他家,以前吵过架也打过架,到如今都不搭理他一家子。


    杨见山的靠山田和杨赖儿家离得近,这回杨见山挨着自家的靠山田开出来一亩,恰好和杨赖儿的田地挨住了,对方就起了坏心。


    “可不是。”陈知也骂了两句。


    两人又说起之前杨赖儿欺负别人的事,骂了一阵,见天色晚了,这才各自回家。


    长夏给盆里舀了两瓢水。


    今晚晚饭吃得早,裴曜闲着没事,带着弹弓出门,想打两只山雀,顺便去靠山田那边转了一圈。


    山雀关进笼子里,随手往里面撒一把谷糠,裴曜就过来洗手。


    洗干净后,他拿了布巾擦手,见长夏仰脸看他,笑着问道:“怎么了?”


    长夏抿了抿唇,浅笑道:“刚才,我看见你拉偏架。”


    杨见山和杨赖儿打起来的时候,他看见裴曜只顾扯杨赖儿,又是拦手又是挡胳膊,嘴上劝了两句,反倒让杨赖儿施展不开,多挨了两拳头。


    裴曜笑出声,他把布巾搭在木架上,伸手摸了摸长夏脸颊,扬眉笑道:“那总不能让见山叔吃亏。”


    长夏点点头,是呢,见山叔为人忠厚,以前还给他们家帮过忙。


    裴曜又说:“里正肯定要骂癞头羊两口子,不然,在村里也难服众。”


    长夏也觉得是这个理。


    不过,他又看看裴曜,突然想起来,自从成亲后,裴曜再没跟人打过架。


    成亲前的几个月也没跟人起过冲突。


    好像,稳重了些。


    清俊的少年郎高高大大,眉目舒朗,含着笑意。


    晚霞的柔光照在对方侧脸。


    他眨眨眼,又想起那天裴曜跑向他的情形。


    鸟笼放在柴堆上,白狗悄悄爬上去,从鸟笼缝隙咬山雀尾巴上的长羽毛。


    裴曜看见,啧一声,过去就扇了狗两个嘴巴子,又吹了几声口哨逗鸟。


    狗挨了打,耳朵往后压,眼睛都眯起来,谄媚地摇摇尾巴。


    长夏看他揍狗逗鸟,一派少年气,不由得轻叹一声,也不是那么稳重。


    第82章 浇水


    去岁的枯草尚能看见痕迹,新发的野草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已渐渐成了气候。


    不止地面嫩绿成片,垂柳也长出新芽新叶,随风轻盈晃动。


    树梢枝头的嫩叶一天比一天多。


    河边不止一个人在挖野菜。


    长夏拿了小铲子,拎着竹筐找荠菜,他已经挖了半筐。


    白狗跟着他,一会儿跑到前面一会儿跑到后面,到处嗅嗅闻闻,似乎是闲着无聊,就用前爪刨起土。


    村里其他人家的狗也跟到河边,两只远远就看见,因为熟悉,跳着伸出前肢,随后便一只追一只,在河边疯跑撒欢。


    长夏看一眼,见狗没有跑远,就没管它。


    野菜正是稀罕的时候。


    天一热,家里的白菜蔫了,不再水脆,萝卜也糠了一些,吃倒是能吃,就是没那么好吃了。


    干菜倒是还有,可吃了一个冬天,谁不馋点新鲜菜吃。


    野地河边天天都有人来挖野菜,不止乡下人吃,镇上人也会买来吃,这几天三文钱一斤。


    不是自己种的菜,野地里长出来的,这个价钱已经算不错。


    还没到天气更暖,野菜野草疯长的时候,天天有人采,长夏挖这半筐就花了不少工夫。


    他不打算去卖,家里人多,吃得也多,阿爹和裴曜都说想吃野菜馍馍了,他自己也有点馋。


    等挖满一筐,沉甸甸背起来,长夏朝不远处喊道:“小白——走了——”


    白狗兴高采烈冲过来,一双毛绒绒的白耳朵晃来晃去,咧着嘴一副高兴的模样,显然玩开心了。


    长夏笑笑,弯腰揉一把它脑袋,就带着狗往家里走。


    院门锁着,裴家其他人还没回来。


    他从怀里摸出钥匙,门一打开,狗先从门槛上跳进去。


    长夏顺手将门槛取下,靠在门后。


    进门后他就开始忙,洗了几遍菜,彻底淘洗干净后,才端起湿淋淋的竹匾进灶房切菜。


    他留了一些荠菜放进大碗里,回头焯了水,凉拌着也能吃。


    其他荠菜就全切碎了,加了一些糙面进去拌。


    最近也就吃个新鲜野菜,家里都想吃面少菜多的馍馍过过瘾,因此加的面较少。


    狗在院子玩,长夏一个人忙着蒸馍馍做饭。


    等野菜馍馍上了锅,锅边冒出白汽后,裴家其他人陆陆续续回来了。


    陈知三人给水田那边蓄水,裤管上不免沾了些泥。


    有水车引来河水,因此水田的活轻一些。


    裴曜和裴有瓦则是拉着板车运水,浇灌靠山田。


    板车上有两个大水桶,上面一个进水口,下面一个出水口,两个大水桶正好把板车占满,再放不下其他。


    水桶是早些年特意找手艺好的老木匠做的,不然靠山田那边不好灌溉,靠扁担两桶两桶挑水太慢了。


    活要干,饭也要吃好,因此今天上午长夏没跟着去,只在家里忙。


    水田那边蓄好了水,下午六个人都能去挑水浇靠山田。


    荠菜馍馍软乎乎的,一股子菜香,长夏还和了一碗醋汁,蘸着吃更香。


    蒸馍馍的时候顺便蒸了一碗腊肠片。


    腊肠是自家灌的,腊月杀了猪,就灌了一些。


    桌上就一碗腊肠,别的菜再没有,野菜馍馍管饱,一荤一素,也足够了。


    等吃饱后,裴曜放下筷子,说:“爹,浇完地,我就得做木雕了,不然到月底做不出来几个,没办法送货。”


    裴有瓦点点头,说道:“你忙你的,别的事再不用管。”


    “嗯。”裴曜舒了一口气。


    刚吃过饭,裴家总要等肚子里的食消消,再下力气干活。


    趁这点空闲,裴曜喂了狗后,挑了一段木头,坐在院里一脚踩住,用锯子来回锯。


    长夏洗了碗喂了猪,从后院过来后,搬了个板凳在屋檐坐下,今儿太阳还行,时不时吹一阵风,也不冷。


    虽然没去地里,但他一上午也忙个不停,该歇一歇了。


    锯木头的声音没那么好听,裴曜用的木头一般都不粗,很快就锯下来一块。


    动静停了,长夏这才问道:“晚饭想吃什么?我还留了一些荠菜,要不要拌了吃?”


    裴曜想了下,说:“要不做个汤吃,买块豆腐。”


    长夏点头:“好。”


    他一边站起来一边向堂屋那边问道:“阿爹,晚上吃荠菜豆腐羹行吗?”


    “行。”陈知高高应一声,就说道:“这会儿正好不忙,我去买。”


    顺便去老庄子说说闲话。


    一两块豆腐才几文钱,长夏原本要自己拿钱去买,刚站起身,就听见阿爹要去。


    他没有抢着,顺势进屋拿了手帕,坐在屋檐下缝了几针收边。


    裴曜在刨木头,一边刨一边想做什么,神色倒是认真。


    刨好后,他起身揉揉脖子,又抻抻腰,总算舒坦了些。


    长夏只觉一片阴影罩下,一抬头,人就站到了面前。


    裴曜眉梢微扬,开口道:“爹进屋歇了,我们也去躺躺,一会儿就要去挑水了,累着呢。”


    “好。”长夏答应着,将针别在手帕上,起身回了屋。


    只躺一会儿,今天暖和,用不着脱衣裳盖被子。


    窗子半开,和煦的风吹进来,飞快亲完后,长夏躺好,惬意闭上眼睛。


    裴曜摸了摸脸颊,轻啧一声,嘟囔道:“真敷衍。”


    才亲两下。


    长夏没说话,也没动。


    裴曜也懒懒的,没有翻身亲回来,只抓了他的手揉捏把玩。


    歇到陈知从外头回来,喊裴有瓦,又喊了一声裴曜。


    长夏睁开眼,和裴曜一起下炕,收拾了扁担和水桶,一家子拉着车就出门了。


    上午只有裴曜和裴有瓦的时候,他俩只用板车拉水。


    这下全家人都出来,长夏陈知还有裴曜肩上扛着扁担,两头用绳钩挂了带盖的水桶,挑着水一晃一晃往靠山田那边走。


    裴有瓦拉车,窦金花和裴灶安帮着推车。


    原先的一亩靠山田经过这几十年的照料伺候,倒不急着浇灌,等种豆的时候再浇不迟。


    新开出来的田深翻过一遍,得先浇一茬水。


    运水的活不轻,六口人齐心协力,从早忙到晚,花了两天半才浇完。


    裴曜总算有了工夫做木雕。


    家里的活谁也不喊他去做,冬闲时不提,平时一个月能送八个去府城,就稳稳赚六钱,这样的好事,肯定不能耽误。


    每次见他琢磨,长夏不出声,但会沏好热茶水,再给倒一碗,轻轻戳一下裴曜肩膀,省得他忘了喝水。


    说起来,裴曜这几个月卖木雕,已经攒下五两一钱。


    冬月那会儿已经有三两八钱,腊月的时候,赶在腊月二十之前,他往廖记送了十二个,得了九百六十文,但花了四钱,剩下五钱多。


    正月的时候也闲一点,做出了十个,没做什么新鲜花样,还是八十文一只的木雕,赚了八钱。


    这些积攒下来,就有了这五两。


    而花掉的四钱,除了给他自己买小刻刀小凿子以外,还带回来两盒房事用的膏脂。


    长夏一听是这个,红着脸什么也不敢说。


    裴曜没有丝毫廉耻心,说要试试府城的膏脂有什么不一样的。


    他甚至悄悄告诉长夏,还有一种特殊的膏脂,有一点点催情的效用,据店里的人说,一些夫妻夫夫之间,会弄那个玩点小花样。


    不过价钱有点高,他最后没买,一个是觉得有点奇怪,另一个是怕长夏羞死,说不定根本不准他用。


    长夏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东西,想都想不出来,红着脸憋了半天,骂了句不正经,也不怎么相信裴曜,觉得他在哄自己。


    裴曜一听他不相信,捏了捏“包子”红透的耳垂,笑了好一会儿。


    膏脂用了几次,一钱一盒,比镇上的贵二十文。


    但除了更香一点,融化了都挺细滑,裴曜自己没觉出太大差别,好奇问长夏。


    长夏被问的羞窘不已,不过看裴曜一脸正经,不是故意使坏,才胡乱回想了一下,摇摇头说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裴曜后来琢磨了一下,或许是因为在镇上买的就是中等的,东西不差,府城带回来的也是中等货,可能是这样,两者的差别不大。


    ·


    鲜嫩的荠菜焯过水剁碎,豆腐切了丁,一小块瘦肉剁成了细碎的肉丁。


    下锅煮开后,菜香肉香豆腐香混在一起,咕嘟咕嘟滚起来。


    长夏将勾好的芡汁倒进去,又煮一会儿,咸香的羹汤就出了锅。


    面多菜少的马齿苋馒头热了半屉。


    一碗炒萝卜丝,一碗醋溜白菜丝,一碗拌豆腐,一碗咸菜碎。


    萝卜和白菜就剩这一点,吃完就不用再吃蔫嗒嗒的老菜。


    已经二月底,天暖和起来,草木不知不觉就勃发起来,到处都是一片新绿。


    自家刚种了菜,有的还没出来,有的才从土里冒出一点芽尖尖,好在还有干菜和野菜吃。


    陈知用旧盆发了一盆绿豆芽,过两天就能吃了。


    即使馒头就咸菜,裴曜也吃得很香。


    长夏看一眼他,眉眼轻弯,也大口啃馒头。


    吃完后,裴曜掏出手帕擦擦嘴,起身就去收拾木雕。


    该往廖记送货了。


    今天早上裴荣找他有一点事,还往河边去挑了水,没有早早出门,不过这几天家里不忙,晌午去,赶着下午回来就行。


    长夏送他出门。


    裴曜说道:“回来我在码头看看,要是有油酥饼肉饼什么的,买一些带回来,好久没吃过外头的东西了。”


    长夏点点头:“好。”


    裴曜又笑道:“下个月更暖和了,再送货的时候,你也去逛逛,我带你去吃羊肉汤和辣卤面。”


    长夏眼里有了一点期待的光,又点点脑袋:“好呀。”


    裴曜瞧得心喜,笑容越发灿烂。


    他大步离开,没走多远,回头笑道:“回去吧。”


    长夏这才进门。


    ·


    裴曜从水路到了府城,码头热闹不已,停泊的商船货船比芙阳镇多。


    不过到夏天,水运通畅,风也顺,才是最繁华喧闹的时候。


    他没有停留,直接往廖记走,一进门,见廖诚良在,便喊了声廖叔。


    不想廖诚良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对旁边的老头说:“当真是巧了,正说着,人就来了。”


    第83章 孟老翁


    闻言,裴曜不解,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老头身上。


    老翁头发斑白,胡须参差不齐,衣着有些邋遢,背有点驼,腰间挂着酒葫芦,两手背在身后,也在打量他。


    廖诚良和老翁原本站在账台前说话。


    裴曜一进门,廖诚良连忙招呼,笑道:“来来,咱们去后面说。”


    一落座,廖诚良说道:“这就是我之前同你提过的孟家老翁。”


    裴曜对这个名字印象很深,毕竟蟹腿可以活动的木头螃蟹实在不多见,芙阳镇都没有。


    他原以为对方是来打听他做木雕的事,没想到是这个老翁,于是起身拱手,行了一礼道:“孟老叔。”


    姓孟的老头只拿眼睛看他,并不答话。


    廖诚良连忙打圆场,笑呵呵道:“快坐,坐,自己人。”


    一转头,他悄悄瞪了眼孟老头。


    孟老头依旧没说话。


    裴曜其实不意外对方的冷淡,刚才在外面,稍一打量,对方的沉默和冷眼相待就很明显,他不过是给廖诚良面子。


    更何况,一个小老头而已,根本不认识,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他面不改色坐下,廖诚良又笑着说:“喝茶喝茶。”


    裴曜正好有点渴,没有客气,喝了几口才抬眼。


    因廖诚良今日有点不同,他摸不准对方意思,想了想,干脆问道:“廖叔,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廖诚良心中暗恼老孟头这个古怪执拗的脾气,明明有惜才之心,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点面子都不给。


    裴曜又问得这么直接,倒叫他有点不好意思开口。


    思忖一会儿,他试探着说:“裴曜,你可有拜师的念头?”


    拜师?


    裴曜惊讶,视线立刻落到一脸冷漠的孟老头那边。


    说实在的,他没有师父带,村里木匠做的活跟他完全不一样,有时遇到难处,运气好能琢磨出来,实在不会的,也找不到人询问,只能放弃,做回自己熟悉的东西。


    之前见了能动的蟹腿,他回去想把鸟翅膀做成活动的。


    那么小的榫卯连接,虽然做出来了,可不如心意,丑丑的,也僵硬呆滞,根本不像蟹腿那样逼真又灵活。


    到如今,他都没琢磨出该怎么长进。


    他确实动过找个师父的想法,但正经的木匠都不做这些小玩意,他们那儿十里八乡的村子,也没听说过有做木雕的。


    因此这个念头只是想一想,就作罢了。


    见他在思索,廖诚良心道或许有戏。


    不想孟老头在裴曜打量他的时候,冷哼一声。


    这幅看不上自己的做派,裴曜嘴一撇,直接白对方一眼,没好气道:“廖叔,不了,我今儿只来送木雕。”


    见老头拉下脸有点生气,他心里一下子痛快了,心道没阴阳怪气几句都算好的。


    廖诚良讪讪的,又瞪老孟头一眼。


    两边都受了气,老孟头重重哼一声,直接起身走了。


    廖诚良想拦,又觉得老头太不给面子,叫回来也是这样冷眉冷眼的,只好任由他离开。


    人出去后,裴曜觉得跟个老头子生气不值当,于是笑着问道:“廖叔,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廖诚良叹息一声,就说起这个孟老头的事。


    孟叔礼已经快六十了,幼年拜木雕匠为师,年少时就有做木雕的手艺,但一直中规中矩,没什么出彩的,二十年前琢磨出活灵活现的螃蟹,在府城有了点小名气,确实赚了些钱。


    他早年就娶了妻,夫妻虽一直无子,却也恩爱,自从扬名后,忽然得了一子,十分疼爱。


    只可惜五六年前,老妻和独子相继去世,他大受打击,消沉不已,整日喝酒,没钱了才做几个螃蟹拿出来卖,换了钱又去买酒。


    廖诚良叹道:“我因与他早年交好,见他孤苦,正月那会儿,他看见你做的木雕,看了许久,还问我是什么人做的,特意问我要了一个,今儿过来,又问起你。”


    他看向裴曜,真诚道:“我也不瞒你,我就劝他,要是真有这个惜才之心,干脆问问你的意思,要是愿意,收个徒弟,传了手艺,省得以后他老了死了,都没个守灵的。”


    徒弟给师父养老送终并不少见。


    裴曜眉头一挑,拜师这件事有点措手不及,早先怎么不跟他提一句,这会子突然来问,不过他知道对方是好意,因此没说什么。


    至于老孟头,老头子一看就知道脾气古怪,丧妻丧子固然可怜,但他能说的,也只有一句可怜。


    ·


    城郊。


    绿草青青,小小的野花绽放。


    孟叔礼坐在墓碑旁边。


    他没喝酒,出神枯坐许久后,才叹一口气,摸了摸冰凉的石碑,低声说道:“绿琴,又一个耀儿。”


    两人独子单名一个“耀”字。


    裴曜和廖诚良来往送货,因廖诚良的铺子要交税,一笔笔账得记清,特地询问了名字,好往账面上书写,因此知道裴曜姓和名。


    孟耀的坟就在旁边。


    孟叔礼没有去看儿子的墓碑,手放在老妻的石碑上,额头抵着手背,喃喃说道:“我一见他,就知道是个脾气大的,不像耀儿,孝顺懂事。”


    孟耀性情温和,只是从小身子骨就差,常常生病,好不容易养大,娶了妻,还没生个一儿半女就病死了。


    他临死前写了放妻书,与之和离,除了妻子嫁妆悉数归还以外,自己手里的银钱一部分赠与新妻,盼她再觅良缘。


    孟叔礼两口子没有阻拦。


    只是孟耀一死,老娘承受不住,隔了一年也撒手去了。


    “诚良让我收他做徒弟,可我这手艺,是要传给耀儿的。”孟叔礼说着说着,声音止住,抬手抹了抹眼睛。


    他忽然笑了两声,眼中泪光闪烁,说:“他不高兴,拿眼睛白我的那个样子,跟耀儿一模一样。”


    孟耀性格好,但不是没有脾气,每次生气的时候,不好跟老爹吵架,就白一眼,转身就走。


    孟叔礼又怔怔出一会儿神。


    他确实有惜才之心,裴曜的天分比他高,自己鼓捣,也能做的像模像样,从做工就能看出那份细致。


    他心中一直犹豫不定,今天又去廖记转悠,不想正碰上了。


    原以为是和儿子孟耀差不多的脾性,不想一看就是张扬恣意的性子。


    孟耀长得俊,爱读书,只是因病弱,一身的文弱书生气。


    而裴曜,虽然一双眼睛天生带两分笑意,可走路和说话利落不已,身材也高大结实,眉宇藏锐气朝气,根本不是温吞的模样。


    与所想相差甚远。


    他这几年脾气性情古怪,忽然就犯了倔,硬是一个字都没说。


    孟叔礼知道,自己老了,想要死后有个送终的人,只能收个徒弟。


    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同老妻说说话,最终又在儿子坟前坐下,叹着气说:“耀儿,你说,只见过一次,也不知他品行,到底是收还是不收。”


    他声音沙哑,沧桑的脸上遍布细纹,低叹着又道:“你要是听见爹说的,夜里托个梦来,爹,都听你的。”


    孟叔礼扶着石碑站起来,方才那些絮絮叨叨的话,不过是没人述说,对着墓碑喃喃自语。


    自从妻子和儿子走之后,他梦到的,都是从前的日子,哪有什么托梦之说。


    满眼愁苦哀戚,压得他背更驼。


    只是,还没走远,一阵风吹来,两片桃花飘飘而落。


    孟叔礼伸出手,桃花落在他手中,老泪横流。


    这才什么时节。


    或许,是哪里的早桃开了。


    孟耀生前,最爱画的就是桃花。


    孟叔礼抬头喊道:“耀儿?”


    原本停下的风又吹起来,卷起他手里的桃花,在空中打几个旋,倏忽又落进掌心。


    白首老翁哭声嘶哑难听,呜呜咽咽随风传远。


    ·


    又在门口张望一阵,没看见人影,长夏回院里坐下纺线。


    正月一过,织布机子又抬进了堂屋,方便平时织布。


    陈知正坐在上头织布,过两天再织出一匹原色棉布,就把攒下的三匹都抱去镇上布庄卖掉,棉布比麻布贵,能换大几钱呢。


    长夏觉得堂屋有点闷,就把纺线车搬到了外面,坐在东厢房屋檐下。


    趴在地上的狗忽然站起来,也不叫,摇着尾巴就往外跑。


    他看见,就知道是家里人回来了。


    探头一张望,是裴曜,他放下手里的棉花条,浅笑着迎了上去。


    漂亮的人走上前,一双瞳珠清透澄澈,含着一点笑意,就这么仰脸看自己。


    裴曜再也忍不住,直接将人抱起转了一圈。


    长夏有一点慌乱,但手很快,挡住了亲过来的嘴。


    他吓得声音都压低:“快松开。”


    脚已经站在地上了,但腰上有力的胳膊还搂着。


    裴曜松开胳膊,一手提着竹篮,另一手揽住长夏肩膀,笑嘻嘻往回走,说:“我带了八个油酥饼六个肉饼回来,其实油酥饼买了十个,路上我吃了两个。”


    这样走路看着没正形,但比刚才搂搂抱抱的好,长夏试着伸手去推搭在肩膀上的小臂,推不动。


    裴曜胳膊还故意用力,胳膊一下子紧绷,变得硬邦邦的,故意和长夏较劲。


    他还朝长夏挑眉,一脸你能把我怎么办的神色。


    长夏抿了抿嘴,窝窝囊囊收回手,算了。


    见他这么快认输,裴曜笑出声,就这么揽着人进院子。


    陈知忙着织布,听见儿子喊爹,只转头问了句都卖了?


    听见裴曜说卖了,还买了肉饼子回来,他手上穿梭子的动作没停,笑道:“正好,做饭时烤一烤。”


    之前裴曜带回来肉饼,原本在锅里热,但饼子外面就不酥脆了,还是把铁烤炉拿出来,架在泥炉上,把饼子放进去,来回翻几次,就烤热了。


    长夏答应一声,就出去,又坐在屋檐下纺线。


    这会儿天还早,太阳亮堂,风也正好。


    裴曜洗了手,打开油纸包,拿出中间的一个油酥饼,笑道:“还是软的,不凉,吃一个?”


    长夏眼睛微弯,点头嗯了一声,洗把手过来,坐下安安静静吃饼子。


    裴曜和他并排坐着,也摸个油酥饼一起吃。


    微风吹动衣摆,惬意十足。


    第84章 包容


    树影摇晃。


    不知不觉,绿叶已覆盖树冠。


    窗外沙沙簌簌的风声吹个不停,村落寂静,偶尔有几声犬吠响起,很快就归于平静。


    夜深了。


    长夏两手攀住身上人的脖子,被吻的眼神失焦。


    脊背被一只大手牢牢按住,他被迫往上,同体魄强健的高大少年贴合相拥。


    他薄而瘦的躯体困在对方宽阔结实的臂膀之间,越发瘦小可怜,甚至小声呜咽,声音细弱。


    在一重又一重风浪之中,他只能紧紧攀附住对方,混混沌沌的思维,只剩下去依赖、去依靠。


    风停了,浪也平息。


    长夏张着嘴呼吸,趴在他身上的人也在喘气。


    屋里有月色照进来,朦胧的光亮中,他辨认出裴曜的脸。


    清俊的侧脸轮廓,喉间的凸起,他再熟悉不过。


    很好看。


    他也忽然发现,裴曜长大了。


    起码比去年,体魄越发舒展,褪去几分青涩,肌肉更结实。


    只是心性还不够稳重,平时依旧是那个莽撞年少的模样。


    缓过气的人一路从他心口亲上来,在脸颊落下湿热的吻。


    “长夏,你亲亲我,亲亲。”


    沙哑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说完又黏黏糊糊吻他唇角。


    长夏心尖一颤,微不可查叹息一声。


    他眼里残留的泪光还没消散。


    裴曜总是亲他,这让他心口有种极轻的酸涩,极大的满足。


    他不知该怎么说,仿佛有很胀的东西聚在脏腑中,他眼睫颤抖着,悄然落下一滴泪,吻上裴曜的唇。


    夜色遮掩,回吻的人很凶。


    被重重深吻,长夏差点喘不过气,但心里头的念头再也压不住。


    他喜欢裴曜亲他,很喜欢。


    就连行房的欢愉也很喜欢。


    生性的羞涩腼腆,让这些话只存留于心中,一丁点都不敢泄露。


    唯一能做的,就是无声包容裴曜一切施加在他身上的欲。


    ·


    山坡上青草漫漫。


    长夏一边往上走一边找猪婆奶和车前草。


    他手里拿着铲子,看见车前草就蹲下连根铲起。


    起身时腿根有点不适,他没吭声,站起来后就好多了。


    这几天不忙,夜里裴曜贪欢,放纵了些,力气又大,好在没有太过分,他早上还是起来了。


    听到飞鸟振翅的慌乱动静,他回头看了眼。


    一群山雀从树冠中呼啦啦冲出,飞上高空。


    山林安静下来后,听见裴曜喊他,他高声应道:“我在这里——”


    很快,一个身影从林中出来。


    裴曜大步上前,竹筐外用草绳挂了两只山雀,随着他走动一晃一晃。


    这是给狗打的,回去了随便煮煮,熟了就给它俩吃。


    两人挖完这一片的车前草后,继续往前走。


    山中静谧,太阳从树叶缝隙间照下。


    伏倒的枯树上生了大片苔藓,看起来毛茸茸的,是清新的青绿之色。


    前几天下过雨,地上低洼处积留的水尚未干涸。


    长夏一抬头,就看见一株老树上长了许多厚实的黑木耳。


    就是有点高。


    他伸出手指示意裴曜去看。


    两人在附近找了几根长长的树枝,只把靠下的木耳戳下来。


    裴曜上前,用脚踹了几下树干,见稳稳当当的,没有腐朽,就挽了挽衣袖。


    长夏绕着树看了一圈,说道:“没有蛇虫。”


    “嗯。”裴曜应一声,拿了小铲子,手脚并用往树上爬。


    长夏在底下看着,高大的少年腿长胳膊长,身形灵活,三两下就上去了。


    他眼中露出一点亮亮的笑意。


    见裴曜到了上头,用铲子铲木耳,连忙往后退了退。


    木耳连同木屑碎渣簌簌掉落。


    等裴曜铲完后,长夏才往前拾捡。


    裴曜从树上下来,一边拍打身上蹭到的灰,一边说:“要是摘到大点的香椿芽,回家炒鸡蛋吃。”


    “好。”长夏答应着,捡起地上一大块木耳,掐掉根部的木块,这才丢进筐子。


    等到了一处阴坡,看见一片绿油油的猪婆奶,两人再顾不上说话。


    正月底母猪下了猪仔,八只都活了,那会儿给老母猪吃的猪婆奶根是去年秋天晒的干货。


    比起其他野草,车前草和猪婆奶两样都算是药材,这几天陈知让他俩多挖点,猪吃了有好处。


    竹筐满了后,两人背起沉甸甸的筐子往回走,半路遇到一处清澈的山溪。


    长夏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脏污,便说道:“洗洗手。”


    裴曜也受不了手上青黑的草汁,他转头看了看周围,没有野澡珠树,只得作罢。


    两人卸了竹筐蹲在水边,撩起水搓手。


    长夏正洗着,手忽然被裴曜捉住。


    大手掌心带着粗糙的茧子,指腹也完全不柔软,就这么搓着自己手指上的污迹。


    长夏从来都是自己洗手,从没这样过,愣了一下。


    他知道裴曜爱干净,自己的手太脏,下意识就想抽回,小声说:“我自己洗。”


    谁知裴曜一下子攥紧,抬眸不满道:“躲什么?”


    长夏还没说话,他佯怒道:“你力气这么小,搓半天还要我等你吗。”


    只是草汁和土混在手上,不是什么难洗的东西,撩水搓搓就干净了,再不济扯几片草叶搓一搓刮一刮,也能干净。


    长夏张了张嘴,又觉得自己说不过裴曜,只好一声不吭。


    他低头看着,见裴曜随手拔了根较硬的枯草枝,连指缝里的泥都挑了出来,他更不知道该说什么,裴曜确实爱洁,也细心。


    彻底洗干净后,长夏还没收回手,就见裴曜看一眼他双手,嘟囔道:“不好看。”


    长夏愣愣的,眨了下眼睛。


    下意识的,他看向两人的手。


    自己的指尖被捏住,尚未松开。


    裴曜的手手掌宽厚,手指修长,尽管粗糙,但骨节很漂亮。


    他一直都知道裴曜手好看,但从未想过自己的手如何。


    这样一比,确实,不好看。


    裴曜也听见自己嘟囔出来的话,发现长夏脑袋耷拉下去,再看不见刚才翘起的唇角,心中暗恼。


    他拉着人站起,好一会儿后,竟憋出一句蛮不讲理的话。


    “我说不好看,你不高兴,就不会骂我两句?”


    长夏心里那一点不多的郁郁消散,抬头无奈地看向裴曜。


    没理也要纠缠三分的人仿佛占了上风,挑眉又道:“你看,不好看吧,我可没说假话。”


    长夏的手指缝间硬生生挤进来一只大手。


    他的手被裴曜扣住,正反转了两遍,以示两人手的好看与否。


    长夏没有伤心,只是有点气恼裴曜的气人。


    知道自己一着急,反而说不出来话,他慢吞吞开口:“不好看就不好看,说一遍就行了。”


    他想了下,依旧是温吞的语气,又闷闷道:“不好看你还总是摸,总是亲。”


    说着,他就要把手抽回来。


    被扣住的手完全无法挣脱。


    长夏一抬眼,就看见那双含笑的星眸。


    裴曜失笑,发脾气都是软绵绵的,一看就能随意揉搓。


    他干脆在长夏手背上亲两口,又含住细白的指尖用牙齿轻咬。


    就亲!


    就摸!


    然而这样的挑衅却没有激起长夏的气愤。


    长夏想起刚才自己随口说的话,心中豁然开朗,他抿了抿嘴巴,唇角微微翘起一点。


    他忽然明白过来,裴曜要是嫌弃他的手,也不会常常揉捏着玩。


    长夏没有脾气,裴曜早习惯了。


    两人重新背起竹筐往山下走,他忍不住问道:“你不生气?”


    风从脸侧耳畔掠过,轻轻柔柔,长夏往前走,眼里藏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不生气。”


    ·


    滋啦——


    香椿炒鸡蛋的香味飘了出来。


    一端上桌,人人都迫不及待夹一筷子。


    长夏坐下后,也尝了一口,咸淡正合适,鸡蛋也嫩,就放心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一家子吃饭向来不拖泥带水,不是端着碗就是拿着糙馒头。


    等吃饱后,长夏还没起身收拾碗筷,裴有瓦犹豫着开口:“你廖叔要是再提拜师的事,你别犟着,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拜师。”


    裴曜抬头。


    陈知也在旁边说道:“人家到底是老师傅,有点气性没什么,只要有手艺,总比你自己瞎鼓捣强些。”


    况且人家在府城有名气,门路自然也是有的。


    只是这话不好直言,省得臭小子脾气上来一通嚷嚷。


    自从那天回来后,裴曜和家里说了老孟头的事,他随口一提,只当件新鲜事,没放在心上。


    不想两个爹动了点心思。


    裴曜冷哼一声,说:“人家不愿意,扭头就走了,我能怎么办。”


    见他不情愿,陈知没好气白一眼。


    儿子的脾气他哪能不知道,这下生气了,说破天也没用。


    三人一时僵持起来,都没言语。


    窦金花和裴灶安疼爱大孙子,也知道这会子是劝不动的,正想打打圆场,却见长夏碰了碰裴曜胳膊,小声说:“要煮猪食,你来添柴看着火。”


    他声音很小,跟做贼一样。


    陈知心里头正恼恨儿子的不识趣,听见后差点笑出来。


    裴曜一言不发,但起身跟着长夏往灶房走。


    锅里有水,长夏将碗筷放进去,拿了丝瓜络刷碗。


    裴曜吹起火苗后,一边添柴一边说:“那天你没去,没看见老头子那个倔驴样,廖叔不停打圆场,他倒好,面子都不给,从我进门到他出去,一个字都没说。”


    他哼一声,又道:“倔老头看着就讨人厌。”


    长夏听见“倔驴”两个字,下意识看一眼正在烧火的裴曜。


    他咬了咬下唇,忍住那一点笑意。


    裴曜还在气愤念叨:“什么师父不师父的,没有师父,我不是照样做木雕,你说是不是?”


    忽然问到自己,长夏连忙点头,重重附和道:“嗯。”


    见长夏赞同,裴曜一下子舒心了,眉眼又扬起,不再气恼。


    第85章 无赖


    野桑树上,翠绿的叶片舒展,零星开了一些小小的、不起眼的花。


    长夏站在树下看一眼,离结桑葚还早。


    他提着一篮子嫩蒲公英,从河滩往回走,直接到了自家屋后。


    院子东边种着苎麻,还有花椒树和香椿树。


    自家栽种的树,有主,一般没什么人过来乱摘,村里人要是想摘点花椒叶,也会上家里说一声。


    至于香椿树,虽然树不粗,但已经长得高了,伸手没办法够到。


    昨天他和裴曜用绑了铁钩的竹竿勾了一些,当时就焯了水,用油盐一拌,就着馒头和稀饭吃了一顿。


    下次再想吃,还得等十几天。


    一进家门,长夏没看见裴曜的影子,喊了一声。


    听见困顿的声音从东厢房传来,他把竹篮放进灶房门口,就往屋里走。


    门半掩着,和他出门时没变化。


    睡在炕上的高大少年背对着,他眼中浮上一点浅笑。


    长夏走近炕边,声音轻轻柔柔:“该起了。”


    裴家其他人都出门干活了,他俩今天要去府城送货,顺便逛一逛。


    早上长夏醒得早,见裴曜不愿意起,自己先吃了一点早食垫垫肚子,出门挖野菜去了。


    不想回来人还没起。


    裴曜没动。


    长夏只好伸手,将人掰过来,平躺在炕上。


    犯困的人眼睛紧紧闭着,一副耍赖的模样。


    他叹一口气,伸手用指尖轻轻戳了下裴曜脸颊。


    清俊的少年鼻梁高耸,直而挺。


    唇不厚不薄,扬唇一笑时,是极优美的弧度。


    长夏小声念叨起来:“夜里不睡,非要胡闹,这下好了,起不来。”


    他夜里太困,睡着了,没管裴曜。


    但早上起来后,胸口两处的不适有些明显,腿上也有吮出来的红痕,让他知道裴曜都做了什么。


    脸颊一下一下被戳,不重,轻轻的,却有点恼人。


    裴曜睁开眼,伸手一拽,就将长夏拉的上半身俯下去。


    脸差点撞上裴曜鼻梁,长夏一手撑在炕上,一手撑在对方胸膛,勉强稳住。


    和那双墨黑的瞳仁对上后,他只得亲下去。


    沿着眼皮,从脸颊往下,一直亲到唇角。


    细细密密的吻,总算抚平了睡觉被打搅的一点气恼,裴曜松开长夏,坐起来穿衣裳。


    见他眼皮耷拉着,一副困倦的模样,穿衣裳也不情不愿,像极了小时候。


    长夏没忍住,浅浅笑着问道:“要我给你穿?”


    裴曜抬头,眨了眨眼睛,直接舒展开胳膊。


    见他乖乖的,和幼时眨巴大眼睛的神情几乎一模一样,长夏心里好像有什么在融化。


    他脸上笑意更甚,拿起衣裳展开,替人穿好。


    至于裤子。


    长夏有点犹豫,这么大了,腿还那么长,虽然穿着亵裤,但还是有点不合适。


    然而裴曜想也不想,掀开被子,等着穿裤子。


    长夏见他不动手,为难一下后,还是帮了一把。


    连裤腰带和汗巾都得他系。


    长夏忽然有点后悔那一句戏言。


    幸好阿爹没看见,不然非得骂裴曜一顿,也得数落他一顿,太惯着了。


    穿戴好的裴曜一屁股又坐在炕沿,抱着长夏腰,脸埋进长夏胸口,在怀里蹭了蹭,倦倦开口:“还想睡。”


    长夏摸摸他脑袋,无奈说道:“那今晚早些睡。”


    “嗯。”裴曜又赖一会儿。


    长夏催促道:“府城路远,还是早些去,真想睡的话,早点回来,晌午就能歇一觉。”


    等怀里人仰头看他,俊朗英气的脸,眼睛睁得大,一副无辜、眼巴巴的模样。


    长夏的话止住,抿了抿嘴巴,最终还是没忍住,用拇指指腹摸了摸裴曜的脸,软声哄道:“那先去盥漱,我给你留了早食,应该还热着。”


    他吻在裴曜眼尾。


    高大的少年这才心满意足,起身,一下子比长夏高出一截。


    磨磨蹭蹭拾掇一通,等长夏锁好院门,裴曜揉揉脸抻抻腰,随后就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


    长夏看他一眼,心道,总算清醒了。


    ·


    廖记。


    长夏跟着裴曜第二次来到这里,已经不陌生。


    廖诚良今天不在。


    伙计见他俩来了,连忙招呼进后屋,沏了茶上了糕点让等待片刻,他好去家里找老板。


    后屋厅堂的博古架上也放了一些玩器,见长夏有点好奇,裴曜带他在博古架前看了一会儿。


    等廖诚良来了之后,三人坐下,裴曜已经把木雕放在了桌上。


    廖诚良照例查看了一番,见有只橘黄带朱红的圆鼓鼓小鸟,鲜艳极了,他乐得不行。


    橘黄色颜料贵,裴曜自然提了价,这一只得一百文。


    廖诚良没有还价,他又拿起两个上了色的黄南瓜。


    圆圆的南瓜磨得光滑,小巧精致。


    两个南瓜大小不一样,大的有三寸,小的是两寸左右。


    裴曜开口道:“廖叔,南瓜上了色,也不说大小了,两个算五十文成吗?”


    这两个南瓜没掏空,做起来不算费劲,也是他做木雀做腻了,随手弄了两个不一样的。


    廖诚良见南瓜费了心思打磨和上色,隐隐泛出一点光泽。


    虽然普通,但两个五十文,确实不是狮子大开口,他笑着应下。


    还有其他六只木雕,都是八十文一只。


    裴曜来之前就算好了账,心里有数。


    廖诚良结了六百三十文,他铺子里钱货交易铜板多,碎银也多,照样给了裴曜六钱碎银和三十枚铜板。


    得了钱,长夏心里高兴,但面上没怎么流露。


    他跟着裴曜,除了喊一声廖叔,再没说过什么,只在一旁听着。


    结清账后,廖诚良在裴曜起身之前,笑呵呵开口:“上回那事……”


    裴曜眉头轻蹙,想起家里之前相劝,廖诚良待他素来不错,只好耐下性子等后话。


    廖诚良有点讪讪的,不过这么大年纪了,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如常说道:“老孟头看着古怪些,本性不坏,后来我劝他,他想通了,也过来找了我两次,虽然他嘴上没说,但我明白,他是在等你来。”


    要不是有这件事,店里的大伙计就能做主收了木雕,不用他赶过来。


    裴曜思索一会儿,说:“廖叔,这不是小事,我回去了同家里商量商量。”


    廖诚良点头,道:“这是自然。”


    拜孟叔礼为师,以后要养老送终,确实不是件小事。


    裴曜想了下,直言道:“廖叔,我今儿正好有空,想在府城转转,不如告诉我,孟老头家住哪里,我想过去打听打听,这总没错吧。”


    “没错没错。”廖诚良摇头笑了笑,这性子,真是谨慎。


    ·


    从廖记出来,长夏转头看裴曜,问道:“这会儿就去吗?”


    裴曜看了看街道上的人群,抓起他的手,慢悠悠往前走,说:“不着急,先找辣卤面,吃了再说。”


    两人早食吃得都少,又是走路又是坐船,这会儿太阳都大了,长夏点点头,确实有些饿。


    刚进三月,清晨还带着寒意,不过太阳一出来,就热乎乎的,厚衣裳都有点穿不住。


    见裴曜不着急,长夏心也安定,边走边看街边卖的东西。


    到了做辣卤面的馆子后,两人进去挑了张没人的桌子坐下,点了两碗辣猪杂面。


    这家的辣卤做得好,裴曜之前一次逛到这边,饭时馆子里人很多,他便留了心,这回总算尝到了。


    猪杂卤的香辣入味,没有丝毫腥膻,浇了卤汁的面条筋道爽滑。


    一碗下肚,长夏额头出了细汗,嘴巴也红红的。


    他长得白皙,肌肤也细腻干净,脸颊泛起红云。


    “太辣了?”裴曜问道。


    长夏用手帕擦擦嘴上的红油,说:“是有一点。”


    裴曜摸了下桌上的茶壶,有点烫,不合适这会儿喝,他解下腰间的水囊。


    从家里灌的水,一路走来也温凉了,他倒了一碗,说:“你先喝点水,一会儿出去买个烙饼吃,压一压。”


    “嗯。”长夏小口喝起茶水。


    猪杂面份量不算大,不过从面馆出来后,再吃了一个烙饼,长夏一下子就饱了。


    “有什么想买的吗?”裴曜问道。


    长夏想了下,摇摇头说:“没有,针线都够。”


    裴曜牵起他的手,大步往前走,说:“那好,去城西转转,那边我也没去过,就当逛一回。”


    长夏心里有一点好奇,他没见过孟老头,不知是什么模样,又有多倔。


    ·


    城西梧桐小巷。


    廖诚良指的路很清楚,都不用多打听,长夏就跟着裴曜站在了巷子口。


    巷子里的路较宽阔,最外面的几户人家都在院里栽了梧桐树,高高的树冠超出了院墙和屋顶,抬眼就能看到。


    长夏见巷子里有人,因他俩站在这儿,有三两个人看了过来。


    裴曜记着孟老头的家在里面第五间,正要进去找四邻打听打听,后头来了个人,从他旁边过去,还转头看了他一眼。


    是个年轻汉子。


    两人年纪相仿,都十八九岁的样子。


    但一个俊朗干净,一个邋里邋遢,眼睛看人时也是斜着。


    见对方目光落在长夏脸上,裴曜眉眼低压,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


    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没有他高,也没有他壮,不过身上布料倒是不错,腰间甚至挂着一枚成色不怎么样的玉佩。


    见这两人穿着布衣,提了竹篮,那个夫郎还一脸怯怯,一看就是乡下来的泥腿子。


    年轻人没把他俩放在眼里,极其轻蔑地剐一眼,就往前走了。


    长夏向来畏惧这种流子地痞,往裴曜身旁挨了挨。


    裴曜拍拍他的手,带着人往里面走。


    两人发现,前面那个年轻人进了巷子后,巷子里的人不是拉下脸,就是白一眼,没一个搭理对方的。


    “嘿,老头在家。”年轻人的声音响起来。


    长夏跟着裴曜,发现那人正在第五家停下,心里头惴惴不安。


    巷子里的其他人纷纷探头望过去,一个老太太和一个老夫郎同时啐道:“王马儿,还不快滚。”


    王马儿用手指掏掏耳朵,只当没听见,踹一脚半开的院门,门板咣当大开。


    他朝里头笑嘻嘻道:“我说孟老头,你都这么老了,再喝酒小心喝死,手里头那点钱不如拿来给我,以后等你老了,我还给你送终,白叫你捡个干儿子。”


    王马儿前两天看见孟叔礼往玩器店跑,想来是做了东西卖掉了,笃定对方手里肯定有钱。


    一个老头子,儿子死了,连侄儿都没有,他前两年就让孟老头认自己做干儿子,可老头不识相。


    “呸!”


    “该死的,也不撒泡尿照照。”


    巷子里的人骂起来,多是老人,年轻些的媳妇夫郎看见王马儿,都不愿搭理,生怕惹一身骚。


    巷子里的人家多是做小生意为生,这会子家中的男人大多都不在。


    此人是附近的无赖,游手好闲,很不正经,两年前盯上孤身一人的孟老头,每每过来叫骂生事,要做干儿子,让孟老头把宅院和钱财都给他。


    孟叔礼在附近并无亲戚,即使四邻帮衬一点,也管不了太多,王马儿又常常过来惹事,很多人也不愿惹招惹这种地痞。


    裴曜皱起眉。


    “滚!”


    老孟头从门里出来,气得面红脖子粗,举起木棍要打王马儿,却被王马儿躲开,一回身抓住棍子一拽,差点把老孟头拽倒地。


    王马儿这几天没钱花,有些不顺,正愁没地方撒气,见他不识好歹,心里也冒火,眼睛一瞪:“他奶奶的,死老头子也敢跟爷爷我动手。”


    说着,拳头就落在老孟头身上。


    四邻一下子惊慌起来,但都是妇人夫郎,哪里跟汉子打过架。


    王马儿打了几拳,见老孟头还手,只是力气不敌自己,越发得意,刚想逼对方交出钱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人从后面死死勒住脖子。


    修长结实的胳膊在一瞬间发力,蛮如钢铁。


    王马儿登时连话都说不出来,眼前发黑,要被勒死的恐惧让他松开老孟头,两只手疯狂去抓脖子间铁箍一样的小臂。


    第86章 动手


    看见叫王马儿的无赖欺老凌弱,打的孟老头倒在地上,长夏又怕又气愤。


    “我过去帮忙。”裴曜低声说完,松开手大步往前。


    长夏一愣,有点担忧,但心里不免踏实了一点。


    他知道,王马儿肯定打不过裴曜。


    裴曜生得高,今年又壮实了些,无论身量还是身板,王马儿完全处于下风。


    他见过裴曜跟村里的同龄人打架,可以说从小打到大。


    小时候打打闹闹不算什么,十三四岁的时候个头长高,下手就狠了许多。


    见裴曜跟在上前劝架的人身后,避开王马儿视线,轻巧绕到对方身后,悄无声息,再猛然出手,直接勒住对方脖子。


    连长夏都看出王马儿蹬着脚,两手乱抓的极度恐惧,更别说周围人,大伙忽然就噤了声。


    有户人家的男人闻声出来,想过来拉架,刚靠近,就发现王马儿被拖开了。


    王马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叫,竭力想要呼吸,但脖子被死死勒紧了,眼珠子都突出来,满眼的血色。


    长夏怕裴曜失手,真勒死了王马儿,眼泪一下子在眼眶中打转。


    他不敢耽误,几步跑上前要劝,就见裴曜松开了胳膊。


    王马儿手脚瘫软,没有裴曜勒着他脖子,整个人滑倒在地,大口大口喘着气,眼泪鼻涕乱流,糊了一脸。


    裴曜十分嫌弃,拧着眉,越看对方越不顺眼,重重一脚踩下去。


    王马儿一声惨嚎,捂着肚腹蜷缩起来。


    “小兄弟真是义薄云天,不过这种人,打一顿撵走就行了,何至于真动气。”邻家的汉子和几个老人将老孟头扶起来,连忙劝了两句。


    裴曜没说话,只盯着地上的王马儿。


    孟叔礼坐在自家门前的石板上,这才看清出手的人是裴曜。


    见王马儿缓过气来,战战兢兢抬头看向自己,裴曜踢了踢对方脑袋,不重,问道:“看什么?”


    他一副找茬的语气,王马儿哆嗦一下,屁都不敢放。


    “起来。”裴曜不耐烦开口。


    王马儿早吓破了胆,不敢不动,从地上爬了起来。


    不过他刚站稳,拳风就到了面门,下意识抬起来的胳膊只抬了一半,就被打倒在地。


    裴曜手背上青筋暴起,拳头带着风劲,将王马儿打的一只眼睛爆血,随后拳头又砸在对方肋间。


    巷子里只闻声声惨叫,如同杀猪一般。


    几记重拳下去,王马儿的叫声都弱了。


    长夏见势不对,连忙上前,在裴曜又抡起拳头的时候,一把抓住小臂,死死抱着。


    “别,别打了。”他心有余悸,眼中泪光闪烁。


    邻家的男人也连忙过来拽,劝道:“行了行了,真出了人命,也是件麻烦事,小兄弟消消气,消消气。”


    “是啊,消消气。”


    周围的人纷纷劝道。


    “狗日的!活该!真是老天开眼,碰上个打抱不平的小兄弟。”


    也有人骂骂咧咧。


    知道是长夏抓着自己,裴曜拳头松了劲,又有旁边人拽了两把,就起了身。


    他还是看不惯王马儿这幅膈应人的模样,骂道:“还不滚。”


    王马儿被打得一时爬不起来,口中哎哎直叫,声音也虚软,再不见之前的叫嚣。


    裴曜冷冷看着他,开口道:“以后再敢过来,见一次打一次。”


    “是是。”王马儿害怕,口中连连应声。


    撑着一口气爬起来后,肚子疼肋间疼,都不知道要揉哪里。


    他战战兢兢看一眼裴曜,见对方凶戾的眉眼一抬,吓得就是一哆嗦,一瘸一拐跑了。


    “呸!”


    有人啐一口,随后大伙儿便笑起来,真真是出了一口恶气,心里头爽快得不行。


    王马儿多年游手好闲,又没能耐,好吃懒做,爹娘死后再没人能管他,他败光了家财,平日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


    还仗着自己年轻力壮,常常欺凌老弱,尤其像老孟头这样无子无女,没有依靠的,更可怜的老太太老夫郎他也欺负。


    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巷子里的邻居即使心热,帮老孟头骂他两句,也撵不走他。


    这种混混无赖,没个正经事情做,得罪了他,说不定就在暗处盯着,使个绊子,到处传谣。


    亦或做点坏事,糊了别人家的锁眼,还朝门前撒泡尿,甚至打家里孩子一顿,全干得出来。


    呕的人心里直犯膈应。


    王马儿没有做杀人放火这种恶事,顶多小偷小摸,与人斗殴,即使犯了事被官差撞上,也不是什么重罪,挨顿板子关两天,也就放出来了。


    即使家里男人抓住他打一顿,也没有日日都防备的道理,因此很多人能避就避。


    谁都不愿意惹上这种甩不掉的恶心人。


    今日真真是老天开了眼,让王马儿吃了这样一个大亏,许多人眉开眼笑的,纷纷称赞起来,连小英雄这样的话都说出来。


    裴曜脸色如常。


    倒是长夏,望着裴曜的眼睛微微发亮,又为小英雄这个称呼感到羞涩。


    巷子里的人以为裴曜只是路过。


    这样也好,不是附近的人,打了就打了,他一走,王马儿想找都找不到,害不到对方。


    “小兄弟真是心善,这是你夫郎?快快,洗洗手。”


    见长夏用手帕给他擦手上的血迹,一个婶子一边说一边就从家里舀了盆水出来。


    裴曜没有客气,洗干净手就看向老孟头。


    一个老妇说道:“哎呦,老孟,人家这是替你出头呢,怎么就不说话。”


    孟叔礼站起来,看他一眼,往家里走,哑声说道:“进来吧。”


    门外的邻居纷纷摇头叹气,这人真是的,越老性子越怪。


    不过孟叔礼一家子为人都是不错的,之前一直和四邻处得好。


    大伙儿都知道,他是因为丧妻丧子,这几年才成了这样,心中不免唏嘘。


    长夏跟着裴曜进来。


    院子有点乱,到处都是烂木头,碎了的酒坛子也没拾掇,院里没有菜地,但墙根和不常走的地方,已生出些杂草。


    虽然没有污迹脏水,但裴曜一进门就眉头紧皱,显然很不喜欢这里。


    长夏在心中也叹一口气。


    他听裴曜说过孟老头的事,妻和子都不在了,孤身一人,连住的地方都这样杂乱破败。


    好在堂屋没什么脏乱的东西。


    老孟头依旧没说话,径直进屋去了。


    裴曜也不管他,仔细看一眼堂屋的桌椅,见没有脏灰,但还是掏出手帕擦了椅子,说道:“坐吧。”


    长夏坐下。


    裴曜给自己也擦了一把椅子。


    孟老头不理人,长夏看一眼东屋门,有点手足无措。


    裴曜解下腰间水囊,说道:“喝点水。”


    长夏接过,喝了两口,小声问道:“要走吗?”


    “歇歇就走,一会儿出去了同四邻打听打听。”裴曜一点都没有不自在。


    刚才下手确实动了真格,他胸膛起伏较大,显然还没平息。


    “嗯。”长夏点点头。


    孟叔礼从屋里出来,斑白的头发重新梳整齐了,他手里拎了一小坛酒,看一眼长夏。


    裴曜旁边有张小桌,桌那边也是把椅子。


    孟叔礼把酒坛放在桌上,问了句:“能喝酒?”


    裴曜挑眉,直言道:“能,不想喝。”


    孟叔礼没有说话,坐下后给自己倒了一碗,沉默喝了两口,放下碗再不动了,望着院子出神。


    好一阵后,他才开口:“诚良同你说了?”


    长夏正悄悄抓着裴曜的手查看,见没有破皮受伤,衣袖也没扯破,就放心了。


    王马儿毫无还手之力,倒地只有挨揍的份,根本没挨着裴曜一根手指头,更别说扯住衣裳。


    听见孟老头说话,他松开手。


    他不知道裴曜怎么想的,会不会拜师,更不懂孟老头,只在一旁听着。


    裴曜说道:“嗯。”


    他神色不变,又道:“不过这样的大事,我还没想清楚,今儿过来,只是想在附近打听打听,看你是不是有真本事。”


    孟叔礼原本还怔愣出神,闻言气得吹胡子瞪眼,扭头就骂道:“混账!简直眼瞎!我做的东西你可见过?”


    “见过。”裴曜点头。


    “既然见过,就什么都看不出来?”孟叔礼气得嚯一下起身,进屋子翻箱倒柜,最后拿了个东西出来,丢给裴曜。


    他冷冷哼一声,说:“整个燕秋府城,独我一家,别说你这黄口小儿,就算其他木雕匠把螃蟹拆了,也恢复不了原状,这样的东西,你说我没真本事?”


    裴曜接住栩栩如生的大螃蟹。


    梭形的蟹身和他手掌差不多大,蟹钳和蟹腿因丢过来,晃动不已,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


    这只比他在廖诚良铺子见过的更为逼真灵动,蟹腿在动的时候,也发出一种簌簌的轻微响动。


    这种声音倒是挺吸引人。


    裴曜又晃了晃大螃蟹,举到耳边细听了听,像是内里机括的颤动。


    见他还算识货,孟叔礼气消了点。


    长夏第一次见这种大螃蟹,如活的一般,颜色像极了青色的大蟹,螃蟹突出的小眼睛也活灵活现。


    这样的木雕,和裴曜做的小肥鸟完全不同。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木头做的一只螃蟹能卖好几两银子。


    等裴曜看完,把螃蟹递过来,长夏小心翼翼接住。


    见他眼睛亮亮的,裴曜笑了下,又看向老孟头,说:“确实不错。”


    孟叔礼又哼一声,显然很不满意,开口道:“不错?除了我,也就皇城那边有这样的东西。”


    “皇城?”裴曜顺嘴问道。


    “我师名许璋,这个许,便是皇城许家的许。”孟叔礼一脸自傲。


    大夏境内,无论哪里的木雕玩器匠,都知道皇城的木头许家,一手奇功巧艺闻名天下,不说达官贵族,连宫廷之中都大为赞叹。


    尽管许璋并非许家嫡系,但在燕秋府,也是很有名的木雕匠。


    狮、虎、鹰、隼等,刻的栩栩如生,所做的亭台楼阁精巧漂亮,门窗皆能打开,甚至室内也可放置极小的桌椅板凳和床榻,小而巧,曾一度在燕秋府城盛行。


    许家?


    裴曜和长夏都一脸不解。


    孟叔礼没听见类似惊叹的讶声,一转头,就看见两个人疑惑不已。


    真是没见过世面!


    他心中愤愤,但不好和两个乡下小儿再置气。


    裴曜生于乡野,长于乡野,皇城远在千里之外,别说什么许家,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认识。


    长夏就更没听过了,不过他们家亲戚倒是有姓许的,就在许家沟住着。


    “行了,你说这些我也听不懂。”裴曜懒得听他说这些,吹破天都不认识。


    他起身,要带着长夏离开。


    孟叔礼没拦着,只问道:“你可有意?”


    裴曜停住脚,转身说道:“拜你为师,要给你养老送终?”


    “自然。”孟叔礼颔首,他想了下,又说:“若你真有这个意愿,我毕生所学,绝不藏私。”


    这是他的诚意。


    这种话他原本不稀得说,他和那些老顽固不一样,既然收了徒,这点手艺总不能带进棺材里。


    况且,裴曜品行他看得出来。


    上回不欢而散,这次动了手,也没有一句提及。


    裴曜还是没有一口答应,说道:“我家中父辈祖辈俱在,这样的大事,不能不过问长辈。”


    孟叔礼点点头。


    他看见桌上的螃蟹,拿起来,喊道:“等等。”


    裴曜又停下,见大螃蟹被丢过来,他抬手接住。


    孟叔礼说道:“小玩意,带回去吧。”


    裴曜没客气,直接塞进长夏手里,道一声:“走了。”


    孟叔礼没再言语,看着他俩出门,许久后叹一口气。


    ·


    梧桐小巷。


    裴曜一出门,见邻居家门前坐着两个老太太。


    他俩模样生得好看,又是一副仗义的热心肠,叫人哪能不喜爱,老妇笑着招呼:“小哥儿,小兄弟,来坐坐?”


    她俩从院里拿出板凳,裴曜没有推辞,拉着长夏坐下,问道:“阿奶,跟你们打听打听孟家老头。”


    老妇没有任何疑心,从老孟头丧妻丧子的凄惨,说起来就没停下。


    其中一人还让自家小孙子端出来一碟果脯,一壶茶,让长夏和裴曜吃着喝着,好不热心。


    裴曜听得头大,直接问对方,孟老头为人如何。


    两人都称赞起来,直言是个好人,年轻时买下这处宅院,与四邻都和睦,又告诉裴曜,在附近打听打听,谁也不能说老孟不厚道。


    见她俩信誓旦旦,而且王马儿过来时,邻居都帮着老头喝骂,裴曜心中有了底。


    想起王马儿,他思索一阵,问了一些关于王马儿的事。


    巷子里都厌恶这人,不止两个老太太倒豆子一样说起,其他人也围过来,七嘴八舌将王马儿的底揭了个干净。


    长夏喝了一小口热茶,听着王马儿做的恶事,心中不免也气愤。


    裴曜微垂着眼睫。


    长夏一转头就看见他这样的神色,心中突突跳,王马儿后头还得遭殃。


    第87章 解决


    得知裴曜在府城跟人打了一架,陈知和裴有瓦都有点没好气,十八岁了,这么大了,还在外头跟人逞凶斗狠。


    不过事出有因,那种专挑老弱欺负的无赖,挨顿毒打也是活该。


    他俩没斥责裴曜。


    陈知琢磨一会儿,说道:“你以后去府城,还是小心些,对方在府城混,认识的人比咱们多,万一寻仇……”


    裴曜还在把玩手里的大螃蟹,头也不抬说道:“放心,我早想好了。”


    他压根儿就没把王马儿放在心上。


    知道他鬼点子多,陈知停顿一下,开口道:“揍归揍,别弄出大麻烦,听见没。”


    “知道了。”裴曜随口答道,抬眼又笑了下,说:“阿爹,还是先看看这个。”


    陈知接过大螃蟹,眼里都是惊奇。


    世上真有人能把假的做成几近真的。


    发现蟹腿可以动,他玩了好一会儿,说:“摸着还挺光滑,手感不错。”


    长夏在旁边暗暗点头,大螃蟹握在手里,确实不是粗糙廉价的手感。


    好东西谁也看得出来。


    等裴有瓦接过大螃蟹后,想让裴曜拜师的念头越发强烈。


    他跟着裴曜第一次去府城的时候,在廖记的货架上看见了螃蟹,但当时匆忙,心里也惦记着事情,只瞅了几眼,没摸过。


    这一把玩,心道孟叔礼的手艺,当真是巧夺天工,怪不得在府城有名气。


    裴有瓦沉吟一下,看向裴曜问道:“你怎么想的?”


    见裴曜还在思索,他劝道:“这种手艺,别说你,也别说我,就你阿爷活了这几十年,哪里见过,这孟老翁的本事确实大。”


    窦金花和裴灶安去山上捡柴了,这会子没在家。


    裴有瓦又说:“诚然,养老送终不是小事,府城离咱家又远,来回不便,但你想想,若真学到了这门手艺,在府城也不愁销路,赚到的那些钱,养个小老头是不成问题的。”


    “况且他年纪也大了,都快六十了,这十年八年,家里有我和你阿爹撑着,你还怕腾不开手?”


    裴曜哪能不知道这些。


    他素来爱鼓捣这种小玩意,之前看见木头螃蟹就有点心痒手痒,确实想学这门技艺。


    只是之前孟老头那个倔驴样,叫他看不惯。


    他年少轻狂,心中自有傲气。


    不过这回,见到了孟老头的真本事,也打听了对方的为人,心里头已然有了决断。


    裴曜开口道:“爹,我知道,你不用多说。”


    见儿子这回没有顶嘴,也没生气,知子莫若父,陈知和裴有瓦都看出点眉目,一下子放心了。


    等窦金花和裴灶安回来,家里人齐了,裴曜便向阿爷阿奶说起要拜师的事。


    虽然是两个爹当家,可这样的大事,还是要祖辈点头的。


    多个师父,要管养管埋,和伺候亲爹娘差不多。


    裴灶安蹲在屋檐底下抽了一管烟,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


    人都说什么造化机缘,要是真有这个师徒缘分,多条出路,总比一辈子只知卖力气强。


    只要那老头是个好人,不苛责打骂大孙子,认了这个师父也无妨。


    徒弟在师父面前,总是弱一头的,初学时干不好活是常有的事,总要受些打骂,甚至还有挨饿受罚的,他听说过也见过,不免有点担心。


    而且师父管教徒弟,别人都不好插手。


    一听裴灶安是这个担忧,裴曜有点哭笑不得,他又不是从小拜师,吃住在人家家里,都这么大了,孟老头想打都追不上他。


    窦金花一听,深觉有道理,连连点头,脸上也浮现担忧。


    大孙子这个脾气,真挨了打,背出师门,和师父一刀两断的话,名声传出去也不好听。


    陈知和裴有瓦差点气笑。


    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想学人家手艺,还一点气都受不得,当自己是什么稀世珍宝,非得供起来?


    长夏看一眼裴曜,想起上午孟老头被裴曜气成那样,默默无言。


    裴灶安听裴曜说对方没坏心眼,为人厚道,尽管心中还有担忧,但最终点了头。


    他将烟袋缠好,看见儿子暗暗翻白眼,一脸的不以为意,骂骂咧咧教训道:“你知道个屁!”


    “早些年,我是亲眼见过的,那徒弟才十三四岁的模样,被打的一身伤,成天干些挑水洗衣的杂活,连像样的手艺都不教,真是给人家当牛做马去了。”


    裴有瓦挨了骂,也不敢言语。


    他心道,别人是别人,如果是裴曜小时候,肯定不送出去拜师吃苦,如今裴曜大了,就这个脾气,还能真受气受打骂?


    要是裴曜真不愿意,谁还能强摁头。


    裴灶安骂了一通。


    陈知没说话。


    长夏觉得当面听阿爷骂爹不好,想要回避,但这会子起身一动,反而显眼,只好坐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裴曜悄悄笑了下,也不敢太明显,省得被老爹看见,回头再骂他,于是低下头抿了抿嘴。


    ·


    拜师的事定下来,陈知和裴有瓦忙着准备六礼束脩。


    吉日也要好好挑一下,毕竟不是小事。


    两人商量了一下,过两天不忙了,还是去趟府城,在真正拜师前见见孟老翁。


    毕竟以后裴曜认他做师父,两家有了来往,总不好连面都没见过。


    至于裴曜,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说要出去一趟,陈知问他做什么去,他只说晌午不回来吃饭,大步就出了门。


    长夏约莫知晓,他是去府城了。


    昨天和巷子里的人打听王马儿,得知对方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地痞,好吃懒做,也没本事,顶多跟几个差不多的无赖混在一起,没什么大气候。


    不过仗着自己年轻有力气,到处厮混,和混混打架都不怎么占上风,只在一些老弱面前逞威风。


    就连长夏都知道这种人是欺软怕硬的,只敢背地里做些恶心事。


    他心里有一点担忧,但昨天裴曜问得很仔细,连王马儿住哪里,平时爱去哪里闲逛,和什么人厮混在一起都打听了出来。


    今天再去府城,应该有了对策。


    巷子里的人热心,有个老夫郎说他儿子认识府衙的官差,他以为裴曜问得这么细,是怕被王马儿伙同他人报复,就说万一真有事,一定让儿子帮忙通通路子,势必叫王马儿等受一回教训。


    有了裴曜这个陌生人仗义出头,毒打了王马儿一顿,大伙儿心里都热络,往常怕惹事上身,不愿给自家惹麻烦,这一下子都觉得痛快,也回过了神,区区一个王马儿,最好打得再不敢过来。


    ·


    城西一个偏僻的小巷口,进出来往的人不多。


    妇人和夫郎脚步匆匆,低着头,一瞥见吊儿郎当没正形的男人,远远就避开。


    两个高高大大的少年戴着斗笠,都低着头,见巷子没人进出了,这才拐进去。


    窄巷有些破败,路面不平就不说了,墙根底下隔几步就聚着一滩骚臭的尿液。


    天暖了,太阳一晒,气味简直令人作呕。


    裴曜和杨丰年被熏得直犯恶心,差点没干呕,连忙捂着口鼻,低声骂道:“骚狗一样的东西,还不如割掉,省得到处撒尿。”


    他们在乡下待惯了,天地广阔,即使一些男的在树根下乱尿,也不至于有如此气味。


    憋着气快步往里走,找到一间褪了色的朱漆门后,裴曜左右看看,心道应该是这家。


    门板的颜色,门前的两个拴马桩,两边邻居一家是单板门,一家是绿漆门,挂着卖灯笼的幌子,都对上了。


    他轻轻推了推门,门从里面上了门闩,但能从门缝中看到,院子里没人。


    裴曜朝杨丰年使个眼色,对方会意。


    这会儿巷子里没人,正是好机会。


    杨丰年支起一条腿垫着,裴曜踩着他,扒在墙头上一看,确实没有人,便飞快翻过去。


    门悄悄从里面打开。


    杨丰年左右看一眼,没人过来,闪身就钻了进去。


    这一连串动作几乎没发出声响。


    院子里又脏又乱,连石头台阶都积着常年累月的污垢,黑乎乎一片。


    裴曜和杨丰年两人很不适。


    一进来也不用摸索,就听到东边的窗户里传出哎呦一声,还有嘶气的动静。


    裴曜知道,今儿才算浑身上下都疼痛起来,比昨天挨打更难受。


    “该死的。”王马儿颤颤的声音响起,骂了两句,就没了动静,显然声音高一点都不舒坦。


    杨丰年悄悄从旁边过来,手中是从院里捡的麻袋。


    他朝裴曜一挑眉,两人都咧嘴笑了下。


    王马儿躺在又脏又黑的被褥上,疼得直哼哼,稍微揉一揉肚腹,越发肿疼难忍。


    肋间也刺疼不已,难不成真是肋条骨断了?


    他自己摸不出来,瘫在床上哎呦哎呦叫唤起来。


    “王马儿。”


    窗外忽然有人说话,粗声粗气的,听不出来是谁。


    “谁?”他下意识想要起来,肋间疼得一哆嗦,缓过气后才问道:“三旺儿?”


    外头的人没有说话。


    王马儿想起来,自己回来后将门上了闩,关的好好的,刚才也没听见动静,敢是翻墙进来的。


    他素来爱做些小偷小摸的事,眼下被人翻了墙,立即想到对方也是做贼的,气愤不已,骂道:“狗娘养的,偷到爷爷头上来了。”


    裴曜嫌弃地看了眼啥都没有的脏院子,就算做贼,来偷他家,也是瞎了眼。


    “等着,等爷爷休养好了,打听出来你是谁,可别怪我那些兄弟们下手狠。”


    王马儿还在叫嚣,话音刚落,外头的人瓮声瓮气又开了口:“我得了点好东西,不方便出手,听人说你有门路。”


    这阵子手里没钱,眼下连治伤都买不起药,甚至不用裴曜和杨丰年再哄骗,王马儿就急急挽留:“好兄弟,我自然是有门路的。”


    他不方便走动,邀外头的人进屋来,门只闭着,一推就开。


    杨丰年粗着嗓子说屋里暗,还是在院里打开包袱看,日头底下看玉器更方便,好分辨成色来定价。


    玉器?


    王马儿满脸贪婪,再顾不上别的,一边嘶气一边爬起来,然而刚打开房门,瞬间从头顶罩下麻袋,他什么都没看清,就被打倒在地。


    不止一只脚踹来,他想抱头都没办法,浑身剧痛,呜咽叫着,声音闷在麻袋里,都不知说了什么。


    裴曜和杨丰年都用布巾蒙着脸,只露出眼睛。


    踹了几脚后,两人停下,裴曜四下看了看,从院里拿了根木棍,在手里掂掂,分量还行,于是走进来。


    怕王马儿惨叫引来人,他粗着嗓子威胁道:“敢睁眼,可就不是踢几脚的事了。”


    王马儿的呜呜声小了下去。


    杨丰年将王马儿踹的翻过身,顺便死死摁住人。


    裴曜猛地抽开麻袋,王马儿被迫脸朝下,即使睁开一条缝,余光也只能看见鞋底,又被一拳捣在背上,吓得眼睛紧闭起来。


    裴曜动作很快,用一条破布蒙住王马儿眼睛,绑得极紧。


    他从王马儿的被褥扯下一块看不清颜色的布,团成团狠狠塞进对方口中。


    随后他捡起地上的木棍。


    一声闷在口中的惨叫没发出来,王马儿就晕过去。


    杨丰年啧一声,伸手在对方颈侧探了探,还活着,鼻息也有,就是断了腿,疼昏过去了。


    他俩就踹了几脚,可没朝要害下手,最重的伤也就是这条断腿。


    裴曜丢了棍子,见王马儿没死,一使眼色,两人悄悄往外走,没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又从门缝中看一眼,没人,这才飞快溜出去。


    出了巷子后,两人扯下脸上的布。


    等到了另一条街上,他俩笑起来。


    王马儿这种无赖,一旦瘸了腿,就只剩下被其他地痞欺负的份儿。


    即使运气好,接上了断腿,这大半年都要休养,自然不敢再去欺负孟老头。


    裴曜心中畅快,笑道:“走,今儿我请客,吃碗羊肉汤再回去。”


    杨丰年自然不客气。


    王马儿躺在地上好一阵子后才悠悠转醒。


    发现自己右腿断了,他呜呜哭嚎,好不可怜。


    他只哭自己倒了大霉,完全没想起自己也曾这样痛殴一个老寡妇,为抢钱罐里的钱,致使对方折了一条胳膊,没过多久就病死了。


    第88章 拜师


    傍晚。


    西边落日晕染出一线橙红,天的蓝很温柔,几片轻薄的云彩浮在半空,被风缓缓吹动飘散。


    一进院里,长夏卸下沾泥带水的竹筐,额上有些细汗,几缕湿发垂落。


    他生得白皙,脸颊泛起薄红,因热和累,微张着嘴,呼吸较急促。


    几滴汗水沿着脸颊流淌,细腻润白的颈子也带着薄汗。


    他裤管挽起,露出来的小腿沾着泥,赤着的脚也脏兮兮。


    从水田走回来,腿上和脚上的泥一些已经干了。


    灶房门口有半桶水,长夏提着桶和一双草鞋,来到菜地边上。


    没一会儿,裴曜几人也陆续进门。


    见长夏在洗腿洗脚,裴曜凑过来,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匀称白净的小腿上。


    长夏搓干净了小腿上的泥,又舀一瓢水冲洗。


    晶莹水珠滑下,几乎可以想出来那种白腻细滑的手感。


    手握住小腿肉多的地方时,较丰腴的腿肉从指缝间溢出……


    凸起的喉结滑动,裴曜垂了垂眼。


    见他过来,长夏洗干净自己,抬头说道:“还有水,快洗洗。”


    “嗯。”裴曜声音较低。


    长夏穿好草鞋,低头看一眼身上的脏衣裳,今天来不及了,明天再洗。


    窦金花从屋后提着竹篮回来,她下午留在家中烧水做饭,刚才去后头掐野菜尖了,狗在家,院门开着也无妨。


    见人都回来了,她匆匆进灶房,洗干净野菜尖,就扔进滚开的肉汤里烫煮。


    这几天春耕插秧,忙得没停,今天总算干完了。


    旱田里的麦子已经春灌过,土壤湿润,还不到再浇水的时候。


    陈知洗完脸,叹一口气,笑道:“明天能缓缓了。”


    两亩靠山田那边,豆子这会儿还不到春播的时候,过几天更暖和点了,再泡豆种。


    幸好有这个空当,不然连拜师的日子都挤不出来。


    六礼束脩已经准备好了,裴曜识字,拜师贴也写好了。


    裴有瓦还怕他年轻,写不好,特地拿着拜师贴去邻村找赵连兴看了一遍,得知儿子写得很不错,心里那叫一个高兴。


    大后天就是吉日,到时得早早赶去府城。


    这个日子是他和裴有瓦之前跑去府城,特地见了孟叔礼,商量好的日子。


    小老头虽然倔一点,但面子还是给的,也没要旁的拜师礼,只说一切从简就好,并不在意那些虚礼缛节。


    听阿爹提起拜师的事情,长夏心中很为裴曜感到喜悦,眉眼微弯,露出浅浅的笑容。


    ·


    庄稼人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开春,天天都有做不完的活。


    喂猪养鸡鸭,放毛驴、割草,闲了采些山货,打些柴火,背去镇上卖钱,赚一点家用。


    拜师的日子一晃而至。


    一大清早,裴家人就坐上了去府城的船只。


    陈知和裴有瓦跟着,裴灶安放心不下,一定要跟去看看。


    长夏自然也在。


    只有窦金花在家。


    今儿除了拜师外,还有一桌拜师酒一并吃了,昨天裴有瓦已经在府城城西一家较大的酒馆定下。


    孟叔礼孤身一人,并无其他徒弟,若只有裴曜一人过去,师徒两个太冷清。


    除了他们,还请了廖诚良前去,他毕竟是从中说和的人,自然也要谢一番。


    到府城码头后,一家子顾不上到处张望,抬脚就往城西赶。


    定下的拜师吉时较早,就在巳时一刻。


    陈知没有明说,但长夏和裴曜知道他意思。


    他上次和裴有瓦找到孟老头家中,院里乱糟糟的,今儿早早过去,也是想帮着收拾收拾。


    毕竟这么大的事,院里干干净净的多好,不然,他实在看不下去。


    和裴曜不同,陈知和裴有瓦觉得孟叔礼上了年纪,又刚要拜师,彼此不怎么熟悉,当面直言不太好。


    小老头那个倔脾气,说他院子脏乱,说不定要发脾气。


    等到了梧桐小巷,巷子里的老人已经有几个坐在门口说闲话,见他们过来,都喜笑颜开的。


    邻居们都知道老孟要收徒了。


    裴曜的性子颇得他们喜欢,模样也不是一般的俊,小小年纪,胆气不小,还娶了个清秀可人的夫郎,真是哪儿哪儿都顺眼。


    陈知之前来了一趟,也算沾儿子的光,和巷子里的人已经认识。


    那天来时,还听说了儿子那天的勇武过人,真是有点哭笑不得。


    和近邻说笑两句,见孟叔礼院门开着,裴家人也不客气,一边喊一边就进去了。


    孟叔礼早已起来,甚至穿上了一身不错的衣裳,胡子都梳得整齐。


    陈知裴有瓦一边跟他说话,一边在院里忙,将杂草锄了,烂木头都搬到墙角摞起来。


    长夏和裴曜也挽起袖子动手。


    他们对府城不熟悉,杂物烂东西不知道往哪里扔,暂时堆积起来,让院里不再脏乱就好。


    孟叔礼见他们自顾自收拾,老脸有点挂不住,只当自己没看见,由他们去了。


    裴灶安进了堂屋喝茶。


    两个人年纪差不多,孟叔礼小了几岁,口中称一声裴老哥。


    裴灶安有点为难,大孙子拜对方为师,儿子称对方一声孟老哥,他想了半天,最后喊了声老孟。


    都是平头百姓,不过孟叔礼一辈子没种过地,吃的是手艺饭。


    因此两人说几句话就沉默一阵,再想个话头,重新聊两句。


    老人之间的沉默无言并不窘迫。


    上年纪之后,总有枯坐出神的时候。


    等廖诚良赶在吉时之前过来,孟家的小院已经收拾差不多了。


    他笑着进门,眼中露出一点诧异,心道果然是不错的人家,自己都忘了这一茬,没想到人家记着。


    热热闹闹寒暄一阵,孟叔礼听着,神情有些恍惚。


    吉时到了之后,裴曜一脸正色,对着坐在上位的孟叔礼行三拜九叩之礼。


    眼下并非饭时,不过昨天裴有瓦就同酒馆说好了这个时辰会过去。


    连同廖诚良,七个人到了附近的酒馆坐下。


    伙计连忙上了酒和茶,向后厨招呼一声,人来了。


    厨子早已备好菜,闻言,菜倒进锅里,就大火猛炒起来。


    裴曜今天没说气人话,还特地向孟叔礼敬了酒。


    孟叔礼坐在首位,接了徒儿的酒,虽然没说话,但也没冷哼。


    端的是一副师慈徒孝的场面。


    长夏坐在陈知旁边,见裴曜乖乖的,还向廖诚良敬了酒,他眉眼带上一点笑意。


    昨晚他叮嘱裴曜,今天是好日子,再怎么,都不能发脾气。


    果然长大了。


    酒馆里有许多种酒,裴有瓦挑了两坛上等的。


    拜师这场面,哪能喝便宜酒,菜式也要的好肉好菜,他特地问了伙计,府城这两年兴吃什么,按对方所说,要了六样荤四样素。


    廖诚良一尝酒,一看菜,就知道裴家有心了。


    敬酒碰杯不绝,裴有瓦怕一大早就喝醉,适当劝了几句,在场的人都有分寸,到后面就以茶代酒。


    酒足饭饱,这一顿吃得人人都高兴。


    廖诚良还有铺子要照看,告辞离去。


    陈知几人也要回家,农活还忙呢,窦金花一个人干不完,因此从酒馆门前就走了,没有再去梧桐小巷。


    长夏跟着裴曜,和孟叔礼慢慢走回去。


    “师父,今天学什么?”裴曜问道。


    “师父”这个称呼,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别扭,但已经拜了师,不好再孟老头孟老头的喊。


    孟叔礼进门后,从墙角扒拉出一块木头,丢过去,又翻出一块自己拿着,说道:“我做,你能跟上就跟,跟不上先看着学。”


    裴曜接住抛来的木块,没有多言。


    他今天过来带了自己的刀具匣,打开后,孟叔礼瞥了一眼,随后进屋去了,再出来,手里拿着两把精铁所制的小刻刀和斜口刀。


    裴曜接过刀,见刃口锋利,刀型也漂亮,眉梢一挑,倒是挺喜欢。


    一老一少坐在屋檐下刨木头,一个两个都不说话。


    长夏在旁边看一会儿,没有出声打搅。


    他四下看看,想了一下,便进了灶房忙。


    水缸里有水,见缸干净,水也清澈,知道是吃的水,他舀了几瓢倒进锅里,烧些开水好沏茶,热水擦拭脏污也更容易。


    堂屋还好,灶房因有烟灰油渍,瞧着脏一些。


    以后裴曜经常要来,肯定忍受不了这种灶台做出来的饭,还是早点收拾干净。


    听见灶房传来的动静,孟叔礼抬头看一眼,又瞅一眼裴曜。


    这混账小子,运气倒好。


    长夏畏怯柔弱,一看就是乖顺老实的性子。


    好在长夏只是话少,眉眼之中并无被欺负被管教的灰败,反而一派稚气。


    师徒两个一个教一个学,好半天没动静。


    长夏忙着擦拭案台上的灰。


    “蠢材。”


    外头响起孟老头嫌弃的声音,他从窗户往外看。


    裴曜不服道:“行了,我能做成这样算不错了,挑什么挑。”


    孟叔礼气得瞪眼,他做徒弟时哪里敢和师父顶嘴,更别说这种自大狂妄的言行,搁其他人,早把这样不尊师重道的混账赶出师门了。


    裴曜听见,笑嘻嘻说:“谁让你摊上我这个徒弟。”


    孟老头说不过他,拉长了脸,但还是指点起来。


    见两人相安无事,只是拌两句嘴,长夏放了心。


    他今天留下,主要是想拾掇这里。


    他们家和府城离得远,裴曜要学艺,是件重要事,常常过来的话,家里的活就得撂下,因此他以后不会勤来,总不能一少就少两个干活的人。


    孟叔礼给裴曜留了东厢房住,也腾出来了。


    长夏知道裴曜性子,要好生擦洗一番,被褥也得拆洗干净,不然裴曜是不情愿住下的。


    师父年纪大了,洗洗刷刷的活也不会干,裴曜忙着学手艺,这些活自然落在他肩上。


    第89章 拾掇


    孟家院子里有口井,打水很方便。


    为防落叶等脏东西落进去,井上面用石板盖着。


    长夏试了试石板的重量,沉甸甸的,不过他完全挪得动。


    辘轳上系着打水的桶,他摇着辘轳,轻快将水桶放下去,再往上摇,就沉了许多。


    有辘轳,比用手拽麻绳方便多了。


    忙了快一个时辰,缸里水用去大半,他才把灶房擦洗干净。


    打上来的水倒进大一点的木桶中,长夏直起腰,轻轻叹口气,站在原地歇了会儿。


    听见脚步声,他转头去看,裴曜大步走了过来,将水桶拎起,往灶房那边走。


    长夏快走了两步跟上,说道:“你忙你的。”


    裴曜边走边说:“不耽误什么,再说了,坐了这么久,脖子也酸。”


    说着,他还揉了揉后脖子。


    长夏看一眼树影,确实挺久了,他跟着裴曜往灶房走,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堂屋那边。


    孟叔礼坐在板凳上,低头看裴曜做出来的螃蟹雏形,似乎不满意,摇了摇头。


    至于裴曜撂下手里活的事,他面上并无异色。


    长夏稍稍放心。


    进了灶房后,裴曜往缸里倒水,他近前,小声问道:“学得怎么样?难不难?”


    裴曜将桶底最后一点水倒干净,笑着说:“真说起来,也不难,只是我才学着做螃蟹的肚子和腿,比起鸟雀,手上还不熟,得练练,少说也要几个月,才能做的好看些。”


    见长夏脸颊有一点灰,他将空桶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手帕,一边帮着擦一边说:“至于连接蟹腿和蟹身的铁质机括,师父说后面再教我捶打锻炼,要是学得快,或许半个月就能照着样子做出来。”


    “这还只是做出来,想要做成咱们看到的那样精巧,不下工夫是不行的。”


    “嗯,你好好学。”长夏不懂,眨了下眼睛,说话时一直仰着脸没动。


    裴曜一双星眸含笑,很想亲一口,但记着之前长夏的话,不能在外面乱亲,只得压下。


    他松开手,见长夏脸颊被磨得发红,但灰还有残迹,开口道:“擦不干净,洗洗吧,热得也出了汗,洗把脸凉快。”


    “嗯。”长夏点点头。


    他想了下,还是叮嘱道:“你别老是气师父。”


    裴曜眼睛眯了一下,伸手,用指腹在长夏手感颇好的脸颊上重重蹭了一把。


    长夏不经磕,稍微捏一下脸掐一下脸,就要小声喊疼,只能摸摸揉揉。


    他不满道:“谁让他先气我。”


    长夏不知该怎么劝,思索一下,抬眼说道:“那你让让他,师父年纪也大了。”


    裴曜一挑眉,说:“他怎么不让让我,我年纪小。”


    长夏嘴巴笨,无法辩驳,忧愁地皱起眉。


    确实小,还是无法无天,不懂事的年纪。


    裴曜往灶房外看一眼,窗户关着,他堵着长夏往里面走了两步,低声说:“那你亲亲我,我就让他。”


    见长夏后退一步,一脸不愿意的委屈模样,他嘟囔道:“你怎么不向着我,明明他先骂我愚钝。”


    声音不大,但长夏听见了。


    他看着裴曜,学着对方的样子,摸了摸裴曜脸颊,小声哄道:“你才不笨。”


    裴曜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他重重点头:“嗯,我就是不笨。”


    见他快要翘尾巴,长夏眉眼弯弯,唇角也扬起笑意。


    水缸添满水后,裴曜才放下木桶,再次回到屋檐下忙碌。


    这期间孟叔礼没有催促,自己专心致志做起木蟹腿。


    比起前些年,他这几年只有没钱的时候,才随便做几个去卖掉,也没怎么上心。


    做了二十年的螃蟹,即使许久不做,也不至于到手生的程度。


    如今收了徒弟,裴曜天分不错,有的地方一点就通,他嘴上骂两句,实际挺满意。


    这会子他也来了兴致。


    做几个漂亮的蟹腿出来,也好叫混账小子知道,他那几个粗糙拙劣的螃蟹腿,到底有多难看。


    ·


    长夏进了东厢房收拾。


    孟家的宅院比他们家小一点,但样式大差不差,三间正屋,前面两侧是东西厢房。


    后头有个小后院,还有个许久没用的牲口棚,积了灰,扔着一些破烂杂物,还有柴火什么的。


    后门上了锁,早上他和阿爹去看的时候,发现锁头都有些生锈,显然许久没打开过了。


    后院今天收拾不出来,只能等明天。


    长夏知道,被褥不洗上一遍,裴曜是不会睡的,今天肯定会回家。


    东厢房一般是长子住。


    他进来后看了看,炕挺结实,铺了干净的炕席,炕尾并列两个漂亮的木箱,有些旧了,但上头的雕花依旧精美。


    木箱上搁着被褥枕头。


    长夏将东西抱下来,被褥挺干净,应该也晒过,没有任何异味,也没有一个补丁,而且布料很新很好,不像是旧的,棉花也厚实,蓬松柔软。


    他有点意外。


    自打他们进门,孟师父只说以后让裴曜住在东厢房,对屋里的东西一概没提。


    早上那会儿忙着收拾院落,东厢房只进来瞅了一眼,见干净着,怕耽误拜师的吉时,就没扫屋子。


    长夏见不用拆洗,只端了一盆水,将屋子擦了一遍。


    屋里的陈设简单,炕桌、地上的桌子、两把椅子,再就是茶壶茶碗,别的再没了。


    箱子没有锁头,他打开看了看,里头是空的,顺手就擦了一遍。


    以后裴曜要是带了衣裳来,正好放进去。


    他将布巾在水里搓洗一遍,拧干后又看了看屋子,心里头忽然生出一阵无措。


    这么干净,裴曜今晚想住的话,就能直接住进来。


    拜师学手艺和别的事情不一样,况且裴曜还要给师父养老送终,住在师父这里天经地义。


    至于家里的活,爹和阿爹都说不用操心,他们五个人呢,哪能干不好,让裴曜认真学,早点学成了,就能做东西卖钱,多攒点钱才是最要紧的。


    不过裴曜也和孟师父说好了,农忙的时候要回家干活,尤其夏收秋收的时候,好几天来不了。


    孟师父倒是答应了。


    长夏在屋里待一会儿,左思右想,抿抿嘴巴,正要端着水盆出去,裴曜就进来了。


    他看了看屋里的布置,挺干净。


    长夏放下水盆,说:“被褥是新的,不用洗。”


    裴曜有点惊讶,走到炕沿,伸手摸了摸箱子上的被褥,确实是新的,还挺软和。


    长夏犹豫着,问道:“今晚你要住下吗?”


    裴曜开口道:“今晚不住,不然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长夏心中有了一点欢欣。


    裴曜想起家里的活,又说:“我刚才和师父说了,过两天靠山田要翻地,到时也不过来。”


    孟叔礼没种过地,不过裴曜和从小收的徒弟不一样,有自己家,而且这么大了,是家里的壮劳力。


    裴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不好阻拦。


    幸好裴曜还算有点底子,手稳,刻刀也拿得稳,不用从基本功开始教。


    裴曜说道:“眼下学着做螃蟹身子和腿,在家里也能练。”


    长夏点点头,他仰脸,开口道:“我看灶房没什么菜,就一把春蒿,都烂了,就扔掉了,下午是吃了饭再回去,还是回家吃?”


    他又说:“师父一个人,要不,做点饭在这里吃?”


    裴曜用手刮刮他鼻子,笑道:“好,一会儿我跟你出去买菜。”


    长夏心里头踏实下来。


    他对府城不熟悉,要是没有裴曜跟着,还有点犯怵。


    第一次来梧桐小巷,就碰见王马儿那种动手打人的无赖,让他觉得府城好像也没那么平和。


    两人出来后,裴曜看一眼院子角落堆积的烂东西,说:“你歇歇,一会儿我问问师父哪里能倒东西,把不要的、无用的都扔掉。”


    尽管杂草已经锄了,但他还是看这个院子不顺眼,面露嫌弃。


    长夏点点头,笑着应道:“好。”


    院里有石桌石凳,已经擦洗干净了,他坐下给自己倒了碗热茶,慢慢喝起来。


    院子还算宽敞,春风和煦,一身薄汗渐渐落了。


    堂屋传来裴曜的声音,在问哪里可以倒灰,然而说着说着就有点生气。


    “你看看院里,脏成什么样,后院还没收拾,回头还得一车一车把那些烂东西丢掉,你尽早把要的拣出来,不然我就全扔了。”


    孟叔礼有些脸热,但这回他不占理,讪讪的,被训得一言不发。


    长夏即使没看见孟师父的脸色,也知道寻常人不会像裴曜那样理不直气也壮。


    等裴曜出来,微微抬着下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果然和他想的一样。


    孟叔礼跟在后面,到院子角落挑拣起木头。


    长夏弯起眼睛,悄悄笑了下。


    他知道裴曜为什么得意,总算逮着师父的错处了。


    看见他,裴曜满面笑容,说:“我去后院推板车。”


    “好。”长夏点点头,喝完最后一口茶。


    院子里的杂物都要搬上车,他起身挽了两圈袖口。


    正犹豫要不要去帮孟师父的忙,门外传来一声笑,隔壁的赵老太太就进来了。


    她四下看了看,笑道:“我说老孟,还得是有徒弟,瞧瞧,收拾得多好。”


    “阿奶,喝茶。”长夏拿了干净茶碗来倒了碗热茶。


    赵老太太接过,坐在石凳上,笑着对长夏说:“夏哥儿,是你收拾的吧。”


    长夏点点头。


    赵老太太夸道:“真是细心干净,你们师父不是我说,明明有这手艺,多卖几个钱,雇个婆子来扫洒,偏偏那个牛脾气,谁也不准动他的东西,这下好了,自有人降他。”


    “这也就是你们,搁旁人啊,还动不了这些东西。”


    她看见石桌石凳干净的发亮,对着长夏又是一通夸。


    至于裴曜,品行性子是很好,但一看就知道不干这些活。


    不过等裴曜推着落了灰的板车从后院过来,她一听要拾掇院子,心道原来也是个干净人。


    第90章 府城夜


    长夏脚蹬在铁锹上,用力将地里的草根铲了出来。


    他身后的地面已经坑坑洼洼一片。


    早上和阿爹他们太匆忙,只把面上弄得干净了些,更深处的草根有一些没有拔出来。


    墙角那边,裴曜挽起了袖子,弯着腰在帮孟叔礼挑拣烂木头。


    他脸色臭臭的,真是想不出什么人能在这种地方住下去。


    一些木头已经腐朽了,手一捏就成了木渣渣。


    这倒还好,晒一晒,劈开了能当柴火。


    有的还发霉了,他翻起来一看,直接丢在板车上,一会儿好拉出去倒掉。


    长夏又铲起一大块土,用铁锹拍拍,土块散落,露出里面的粗壮草根。


    他转头看一眼那边,还好,两个人脸色都不好看,但没骂起来。


    因为木头多,孟叔礼一个驼背小老头在那里翻翻捡捡,他看不过去,想帮一下。


    但裴曜看见木头堆里乱爬的蜘蛛,有的木头还生了青苔,一看就脏兮兮的,没让他去,自己上前帮忙。


    孟家的院子有铺青石板,在中间形成一条宽石板路,从堂屋门口延伸出来,东西厢房之间的地面铺完整了。


    但从厢房再往前,前院到大门的距离,石板路的边缘到两侧的院墙,没有铺完,依旧是土面。


    长夏用铁锹铲起草根,丢进竹筐里。


    有的草根深深扎进土里,根须越挖越长,铁锹都不好使了,他直接用手拽出来。


    前院的碎酒坛子早搬上板车了。


    说起来除了各种木头多一点,孟师父没养鸡鸭,也没养牲口,并无其他杂物秽物。


    因此他才在这里不急不慢清理草根。


    等裴曜那边把好木头都挑出来后,他这边也铲的差不多了。


    即使还有没锄出来的,不要紧,人一多,走走踩踩的,草就长不起来。


    裴曜拉着车出门,长夏跟着,在后面推了一把。


    孟叔礼拍拍手,看了看四周,院子一下子整齐干净了,本来就不窄,这下更宽敞,仿佛心中也开阔起来。


    门外。


    裴曜肩上套着绳袢,车不重,他腰身没有弯下去,如常走着。


    已经下午,巷子里的人家大门都开着,几个小孩在门外玩耍。


    这会子太阳挺大,年轻的媳妇夫郎在家里干活,时不时能听见骂孩子的动静。


    老人也不是天天坐在门口说闲话。


    一大半人家都是做点小生意,日子是过得好一点,能享享清福,但远不像那些高门大户的老太君一样奢靡。


    老妇老夫郎平时得帮着带带孙儿,做做杂活,要么自己接一点活,糊伞面打络子糊鞋子,赚一点钱自己攒着。


    巷子里大人都在忙,没有在门前扯闲话的。


    长夏和裴曜一路走出来,也省了口舌。


    往左边一拐,沿着街道一直走出城外,看见孟老头说的郊外壕沟后,裴曜拉着板车快走几步,随后掉转车头,两手把住车把,往上一抬,车里的东西滑下去,在壕沟中激起一小阵灰尘。


    他身量高,往上抬板车看起来没怎么费力,又抖了两下车。


    长夏从旁边探头一看,说:“没了。”


    裴曜这才放下板车,这回是空车,他没有再往肩上套绳袢。


    有卖水的人拉着沉甸甸的大木桶往城里走,晒得黝黑,眯着眼,脸上都是汗。


    他俩跟在后头,没有急着赶超。


    卖水的一进城就吆喝起来。


    长夏看见有人提着水桶出来买水,眼中露出几分新奇。


    在乡下住惯了,有大河可以取水,无需用钱。


    不过他知道,像镇上府城一些没有打井的人家,离河又远的话,会买水吃。


    有的地方可能井水也不好,吃着苦涩,也会买水。


    好在孟师父家里的井水能吃,不用费这个钱。


    忽然听见有卖鱼的,长夏心中一动,看见卖鱼人推着独轮木车,从对面的街角转过来。


    他转头看向裴曜:“要吃蒸鱼吗?”


    裴曜点点头:“行。”


    长夏又道:“正好出来了,顺道再买点菜。”


    “好,我带了钱。”裴曜答应着。


    因上午吃得早,晌午饭时也不饿,今天的晚饭肯定要吃早一点。


    等到了卖鱼的跟前,长夏走上前,还没开口,卖鱼的年轻汉子就停了下来,笑着招呼:“小哥儿要买鱼?”


    “嗯。”长夏点点头,问他都有什么鱼。


    卖鱼的汉子打开木桶盖,直接从里头抓出一条滑溜溜的草鱼,问道:“这条草鱼怎么样?”


    裴曜单手拉着板车停在一旁,另一手从怀里摸荷包。


    长夏见这条草鱼不是很大,擦洗灶房的时候看见有鱼盘子,正好能放下,就点点头:“好。”


    这种不大不小的草鱼肉嫩一点,裴曜喜欢。


    家里都知道,裴曜一向挑剔,要是太大了,还嫌鱼肉不够清嫩。


    卖鱼的汉子用草绳穿过鱼嘴,又打个结,正好能拎在手里。


    裴曜掏了钱,长夏拎着鱼,再往前走,又碰到卖菜的,是最常见的春蒿,也不贵,长夏便同妇人买了一大把。


    他拎着鱼和菜,一边走一边想,说道:“米缸面缸都不多了,你想吃米汤还是面条?还是买几个馒头回去?”


    刚才过来的路上,他看见街边有卖包子馒头的。


    裴曜想了一下,说:“吃馒头吧,看看有没有卖醪糟的。”


    醪糟煮开就能喝,比米汤省工夫,长夏答应一声,望向街边的店铺。


    尽管下午了,大街小巷依旧有人卖菜卖蛋,都没去菜市那边,长夏就买到一斤枸杞芽和一个咸菜疙瘩。


    一家小酒铺卖醪糟,他俩没带罐子,伙计用长节竹筒打了两筒。


    这是长夏头一回吃什么都花钱。


    像春蒿和枸杞芽,要么自家种,要么去山上找,都不要钱。


    咸菜疙瘩也是种了疙瘩菜,收获以后自己腌制。


    鱼就更不用说,去河里钓、下网捞,费工夫费力气一点,但乡下人,除了力气再没别的长处。


    他独自思索一会儿,忍不住小声对裴曜说:“怪不得府城的人赚钱多,每顿饭都要花钱,赚不到的话,连饭也吃不到。”


    裴曜笑着赞同:“可不是。”


    两人拐进梧桐小巷。


    长夏犹豫着,说道:“要不明天来的时候,从家里带一坛子咸菜,不然,你以后还得买着吃,不划算。”


    他又道:“菜和馒头也带一些,好歹能吃几天。”


    “行。”裴曜答应着,想了一下说:“今晚要不你也在这边住下,明天不是还要收拾后院,等拾掇干净了,下午我再送你回去。”


    长夏一愣,细想也觉得是这个理,今天回去明天再来的话,光船钱就得花几十文。


    这边既然有现成能住的屋子,何必多跑。


    他点点头,就见裴曜扬起笑容。


    两人一进门,孟叔礼看见长夏拎着鱼和菜进灶房,低着头想了一下,进屋拿了个荷包,直接丢给裴曜。


    “什么?”裴曜接住,一边说一边打开看。


    里头是十几块碎银,他挑眉,看向孟老头。


    孟叔礼说道:“以后买菜做饭这些琐事,你自己看着办。”


    收这个徒弟跟收了半个儿子差不多,学艺这一两年,管吃住是理所当然的,不好让徒弟还没出师赚钱,倒先贴钱管他吃喝。


    “知道了。”裴曜笑嘻嘻答应一声,就将荷包揣进怀里。


    他抬头,又说道:“师父,今晚长夏和我都不回去,在这里住下,等明天收拾完后院,我再送他回家。”


    “随你们。”孟叔礼刚想转身,脚下忽然顿住。


    他咂摸一阵子,自己徒弟,虽然气人一点,但有什么使唤不得的,于是看向裴曜说:“明儿跟我去铺子那边,认认门,回头抽个空子,你把那边也收拾了。”


    裴曜疑惑问道:“什么铺子?”


    孟叔礼说道:“早几年买了间铺面,一直荒着,要是收拾出来,租出去,一年还能收几个租钱。”


    他并不怕在裴曜面前提起钱,更不怕租钱被惦记。


    果然,高高大大的少年人一听铺面荒了几年,眼中没有丝毫贪婪,没好气开口:“不是我说你,一把年纪的人了,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子想起叫我去收拾。”


    裴曜想问他荒了几年,但突然想起五六年前孟老头丧子丧妻的事,便住了口,进灶房找长夏抱怨。


    “明天也别回去了,还有间铺面要收拾,你给我搭把手,做做饭。”


    长夏已经听见孟师父说的话,也心疼裴曜没人给做饭,连声答应下来。


    ·


    夜色迷蒙。


    府城的夜晚没有乡下那么安静,能听见邻家小孩哭闹的动静。


    大街上还时不时传来马蹄驴蹄的跑声,以及车轮的响动。


    长夏头发已经干了,被子只盖到胸口,闭上眼睛好一会儿都没睡着。


    天刚亮就醒来,一整天都没怎么歇,明明也累了。


    陌生的屋子让他有点不安,想了想,放轻动作,朝裴曜那边靠了靠。


    “没睡着?”裴曜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嗯。”长夏声音很轻,话音刚落,整个人就被揽进熟悉的怀抱。


    两人相对而拥。


    一只大手探进衣摆,在脊背上来回摩挲。


    粗糙温热的掌心重重蹭过白皙细滑的肌肤,带起一阵麻酥酥的感觉。


    长夏轻轻战栗一下,他被裴曜搂的很紧,胸膛贴合,腿纠缠着,裴曜身上的热意透过薄薄里衣传过来。


    他闻到独属于裴曜的味道,混着野澡珠的淡香,心一下子安定。


    傍晚的时候,裴曜嫌身上脏,要洗头发洗澡,他俩翻出浴桶刷洗干净,烧了水,一起洗了澡。


    今天挺累,但裴曜很乖,没有在浴桶中作乱。


    困意渐渐涌上,长夏摸摸乖巧少年的头,就在困顿中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