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底气
打扰了这么多天,找了四根好木头后,孟叔礼就提了要回去的事。
他知道,八月农忙,到秋收的时节了,自己没种过地,连镰刀都不大会使,根本帮不上忙,只会给裴家人添乱。
他心里也清楚,留下来裴家人还要操心他吃饭的事情,不如早些回去,陈知天天好茶好饭招待,花的都是钱。
裴灶安挽留,孟叔礼按实话说了,裴家人一听,确实是这样。
陈知心想,农忙时大伙儿都灰头土脸的,哪里顾得上别的,到时候院里也乱糟糟,孟师父回去了也清净。
原本裴曜要套车送他回去,顺便带些家里种的菜和一些山货,但孟叔礼见他要忙打草的事情,得赶在冬天之前多囤积干草,就没让他送,只说自己去水桥码头坐船就好。
最后裴灶安说他套车去送,孟叔礼也坚持只到水桥码头那边。
陈知没有多争执,客气来客气去没什么意思。
从水桥码头到府城码头,是顺水流,行船方便又快,只是能带的菜就少一点。
这也不打紧,裴曜要去府城卖木雕,到时候让他再背一些菜。
自从他住回家里后,每次去府城,都会给孟叔礼带些野蘑干笋木耳什么的,多少能吃几天。
裴灶安套好车,裴曜将一筐新摘的菜蔬放上去。
出门后,孟叔礼道一声,坐上车裴灶安就赶毛驴往前跑。
太阳挺大,颇有些秋老虎的威力。
长夏眯着眼,忍不住用手遮了遮眼睛,见驴车远去,才和家里人往回走。
吃过晌午饭不久,就热得人人都减了一两件衣裳。
草棚底下的阴凉处,晾着四根差不多长的木头,是这几天裴曜和孟叔礼去山上找的,砍下来后,裴曜将树干扛回来,费了挺大力气。
湿木头得先晾晾干,不急着往府城运。
院里宽敞处晒了不少荩草,见顶上一层已经晒得干燥,裴曜拿了木叉翻草。
长夏从柴房取了另一个木叉,站在另一边翻晒。
正忙着,屋里响起了娃娃哭声。
陈知匆匆从堂屋出来。
见状,两人都没有再管。
陈知哄大孙子的声音传出来,乐呵呵的。
长夏今天晌午饭吃得还算好,裕儿睡得没醒,不用抱,也不用喂乳果,好好坐下吃了顿饭。
翻完草,外头太晒了,两人拍干净身上的草屑,洗干净手,就回了屋里。
陈知正抱着裕儿给他摇拨浪鼓,咚咚咚直响。
长夏看见孩子身上的尿布和衣裳都换了,脏的搭在椅子上,他拿出去放在洗衣盆里。
裴曜喝了半碗茶,见儿子眨巴着大眼睛,这会儿不哭了,瞧着乖巧很多,他心生喜悦,于是拿起桌上的绒花蝴蝶,在裕儿眼前晃了晃。
鲜艳的彩色蝴蝶晃动,裕儿的视线跟着转。
长夏进来后看到,忍不住露出笑脸。
陈知放下拨浪鼓,说:“裕儿也大了,明天要是天好,没风,早上的太阳出来后,抱出去晒晒太阳,老闷在屋里,不见光也不行。”
“知道了。”长夏应道。
阿奶和村里的老人也这么说,大人的话总是有道理的,明天还是起早点。
娃娃娇气,别说晌午,就是上午的太阳,连大人都要眯起眼睛,要是起得太迟,就没办法抱出去了。
裴曜逗一会儿孩子,手晃来晃去倒不累,只是他见裕儿小脑袋转着,眼睛跟着动,想来娃娃应该累了,就放下了蝴蝶。
长夏见阿爹没有放下孩子的意思,便自己做针线。
这会子是个空当,裴曜搬了板凳坐在屋门口,低头削起木头。
三人时不时说几句话,过了一会儿,裕儿打着小小的哈欠,揉起了眼睛。
陈知便拍着他哄睡,长夏和裴曜都不作声了。
将孩子放在炕里,盖了一角薄被,陈知轻手轻脚下了炕,又进堂屋纺线。
夏天睡个晌午觉没什么,这都进八月了,偶尔打个盹还行,哪有天天偷懒的,人人手里都有活要干。
孩子的小开裆裤缝好了,打好结,长夏剪掉线头,将裤子翻过来,两手捏着垂在空中,仔细端详一下,裤腿齐整,没有错处。
一早一晚虽然冷,但裕儿不出房门,之前阿奶做的虎头帽还没戴过。
还有两双软软的虎头鞋,缝了一层棉花在里头,是给满百日后准备的,比较大,到时候天冷了,要想带孩子出去,正好能穿。
婴儿的鞋子再大,对大人来说,完全能放在掌心里。
长夏叠好小裤子,裕儿的衣裳已经做到两岁,旧衣裳不好讨,便做了新的,阿爹说,等以后再有了孩子,就有现成穿的,做多少都不嫌多。
他想起去年虎头鞋糊好后,裴曜觉得有点稀罕,就将鞋子放在掌心比对。
裴曜的手很大,鞋子显得小巧袖珍,惹得他自己发笑。
将针线篮子推回桌里,长夏一边揉脖子,一边看向坐在门口的裴曜。
他问道:“秋收后,你在家里住,还是去府城?”
裴曜停下手里的刻刀,转头看过来,思索一下说:“在家也行,火炉什么的都搬来了,只是在家的话,依旧只能做螃蟹,之前师父不是给了我几张做小楼阁的图纸,我自己在家练,遇到难处,没有师父在旁边指点,还真有些不方便。”
长夏听完,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之前他跟着裴曜在府城,孟师父的指点哪怕他听不太懂,但裴曜一下子就领悟了,有师父教导,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想了一会儿,慢吞吞开口道:“要不,你再搬去府城。”
长夏又想了想,嗓音慢慢的,说:“秋收过后,家里活不多,你最近在家,阿爹虽不让你干太多活,可一天下来,总有这个杂活那个杂活耽搁打搅,不如你在府城那边清净。”
尤其裕儿一旦哭闹,家里人无论在做什么,都会下意识来看看,裴曜也不例外。
裴曜心道,在府城确实清净很多,没有这么多活要干。
偶尔不想洗衣裳,找个爱干净的浆洗婆子,花十几二十个钱,就不用操心了。
只是……
他看向长夏,神色露出一点不情愿的纠结。
目光交汇,长夏看出他所想,认真说道:“忙完秋收你再去的话,阿奶能腾开手帮忙带孩子,就算阿爹他们出去干活,我们两个人,足够了。”
裴曜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最近在家里住惯了,还有个小娃娃能逗逗,他一走就是半个月,万一裕儿不认得爹怎么办。
他这么想,就这么说了出来。
长夏眉头蹙起,也有点苦恼。
要是他,也不愿离开裕儿太久。
他绞尽脑汁,末了劝道:“孩子才一个月,也记不住事,等后面大了,能坐车坐船了,到时候就能去府城看你了,还有孟师父。”
裴曜放下手里的木头和刻刀,起身先看一眼睡在炕上的孩子,什么都没说,只站在桌边倒了一碗茶。
长夏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他。
见人闷闷不乐的,却没反驳,长夏知道,裴曜想通了,但有些不高兴。
他握住裴曜垂在身侧的左手,轻轻捏了捏对方掌心,和裴曜捏他手的姿态差不多。
放下茶碗,裴曜定定看过去。
长夏忽然被拉起来,落入结实宽大的怀抱中。
肩头沉了沉,裴曜将下巴搁在他肩上。
长夏下意识抬手,一下一下抚摸裴曜后脑和后颈。
两人相拥无言。
长夏颈侧和耳垂被亲被吻,湿湿热热的。
忽然,他耳根渐渐变红,下意识想往后退,但腰上的手臂一下子勒紧,让他动弹不得。
“还是白天。”他声音很小。
裴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手臂也没有丝毫松开的迹象。
长夏看了看门外,小声开口:“那,你先把门关上。”
好歹,别被看见。
窗户是关着的,裴曜几步走过去,将房门关严实了,顺手上了门闩。
家里人向来不会随意进东厢房,一旦看见屋门紧闭,即使有事情,也是先站在外头喊一声,不会直接推门。
这会子太阳正大,家里没有在院里干活的意思。
长夏稍稍放了一点心,但炕上睡着娃娃,他忍着羞,小声在裴曜耳边央求:“轻些。”
虽然没听见裴曜答应,好在摇晃的幅度不大,当真轻了很多。
长夏很快被转过身,两手撑在炕沿。
怀有身孕的时候,裴曜难受,却不敢胡乱碰他,夜里胡闹也不会来真的。
这下也是一样。
热意让长夏出了薄汗,鬓边散落的发丝沾湿。
粗糙带茧的手掌在他脊背重重抚过,他紧张忧虑,一时没能体会到摸背的舒服。
那只手一顿,直接抓住了他。
太阳热辣辣照下来,比酷暑时威力弱一些,野草没有被晒蔫。
密林深深,青蒙蒙似有雾气弥漫,像长夏失焦后的眼睛,一双清透漂亮的瞳珠染上雾气。
树叶上残留的露水滴答落下,晶莹水珠滴在一片草叶上,将草叶压得弯了弯。
露珠又沿着草叶缓缓滚落下滑。
·
陈知和裴有瓦听儿子说忙完秋收就去府城,两人都没阻拦。
要做木雕赚钱,无论买铁片还是颜料,府城更方便,他俩知道,裴曜再能耐,想学更高超的手艺,没有师父指点,肯定是不行的,为长远起见,去府城是对的。
夜里。
长夏早早盥漱完,哄了孩子睡觉,和裴曜说一会儿话,又解襟哄起年少贪欢的郎君。
终于将人哄好,对去府城的事,裴曜不再闷闷不乐。
长夏整理好衣裳,困意倦倦,睡着之前想起钱匣子里的数目。
除了要给裴曜留够买原料的本钱,最少有十三两左右可以动用。
他之前觉得阿爹管家,对钱不怎么上心。
可如今手里有钱了,当真是有了底气,不怕吃不饱,不怕穿不暖,更不怕饿到孩子。
第122章 聪明
炉膛里,炭条燃烧变红,火焰烈烈。
草棚底下,坐在炉前的裴曜神色认真,手里的小锤子一下下砸下,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孩子睡着了,长夏从屋里出来,闲来无事,就过来看了一会儿。
稻谷收了回来,连着稻秸在院里晾晒,再晒干些才好碾场脱谷。
太阳很大,是个晒谷的好天气。
草棚遮起一片阴影,里头地方也较宽敞,正方便在这里打机括。
旁边有个小矮桌,桌上放了前几天打好、扭成型机括,大大小小,粗细、形状都不一。
炉旁太热,长夏受不住,正好还有个板凳,他干脆坐在矮桌前,给自己倒了半碗茶水,一边小口喝着,一边看向桌上的东西。
裴曜这会儿手上正忙,顾不上喝水,他没有打搅,自顾自盯着那些熟悉的铁质小东西。
无论在府城还是在家,裴曜嵌套这些小玩意的时候,有时会避开别人,但避不开他。
削好的螃蟹身和蟹腿也放在桌上,只待拼接连结。
尽管还没上色,也能看出螃蟹的八条腿和威武蟹钳刻的十分精细,早已和从前做的丑陋小蟹不同。
长夏想着想着,忍不住伸手,把蟹身和蟹腿摆成螃蟹的样子。
阿爹几人出门干活了,留他在家里看孩子。
没别的事情做,实在发闲,他又看向裴曜那边,手肘撑着矮桌,手掌托着下巴,百无聊赖。
敲敲打打的声音时而急时而缓,长夏看着看着就走了神,一会儿看看撵鸟雀的狗,一会儿视线又落在桌上。
谷粒引来了不少鸟儿,麻雀最多。
白狗很威风,一旦看见有鸟落下来,就汪汪汪冲过去,将鸟赶走,跑得直吐舌头。
狗食盆里有足够的水,它舔水喝的动静不小,又吸引了长夏的目光。
老黄狗没有它跑得那么快,但也叫着小跑着,追撵鸟雀。
他没有说话,一边出神一边捏起那些小机括,往蟹腿和蟹身之间的空隙摆放。
呲——
水汽冒白,长夏被这动静唤回,下意识看过去。
有的机括铸造需要浸水,有的则不用,即使没有刻意去看,但这么久了,裴曜做螃蟹要干的活,他大概都知道。
等裴曜放下火钳,一转头,就看见桌上摆好的螃蟹。
蟹身和蟹腿之间有缝隙,缝隙中放着要用到的机括。
他眉头微微一动,仔细看了一遍,每个地方要用的嵌套小机关都是对的,数目也不多不少。
长夏见他目光落在桌上,连忙小声解释:“我就是摆在了一起,没有乱动。”
他知道等刚才浸过水的铁器凉下来后,这只螃蟹就可以连接了。
虽然刚才是玩,但这样的话,裴曜随手拿起就能连结,很方便。
见裴曜看他,眼神带一点说不上的笑意,长夏不再用手撑下巴,缓缓收手,一下子坐直了。
难道真的弄坏了?
他忐忑看向桌上未成形的螃蟹。
裴曜开口道:“你知道怎么嵌套?”
长夏见没有被捏扁变形的铁器,木头也好好的,才放了心,听见这话,他犹豫着点头:“嗯。”
“那一会儿你试试。”裴曜神色有点好奇。
“啊?”长夏呆呆的。
裴曜笑一下,问道:“是看会的?”
长夏只好点头:“嗯,见过好多次,就记下了。”
想起自己没有回避过长夏,裴曜心中了然。
他每次都是先把零碎的东西都做出来,最后连接成型,就算不上心,多看几遍,也知道该怎么嵌套。
机括嵌套是孟叔礼不外传的绝技,如今他会了,没想到长夏也记住了。
虽然长夏不会锻造和削螃蟹,但能记住如何嵌套,也算是学到了其中精髓。
想起师父还不知道这件事,裴曜笑了下。
给狗添了干净的水,没过多久,在裴曜的示意下,长夏拿起螃蟹试着往里镶嵌铁器。
他回忆起裴曜先从哪里下手。
平时看裴曜做的轻松,没想到一上手,发现力气小了根本塞不进去。
他手法生疏,但明显知道每一步该怎么做。
裴曜看一会儿,目光又落在长夏脸上,一副认真的模样,抿着嘴巴,眼神都像是在用力。
他轻笑一声,伸出手,用拇指帮忙按了进去。
蟹身里的机括陆续装好,长夏拿起一条蟹腿,将一个小小的铁片镶嵌进刻好的凹槽中,手对着螃蟹的身体比划了几下。
他最终放下手,转头看向身侧,说:“还是你来吧,万一我给弄坏。”
不说一只要卖三两五钱,光成本就要一两左右,一旦弄坏了,不止损失了一两银子,还让裴曜白费了几天工夫。
割了稻谷后,碾场的事情裴有瓦让裴曜不用操心,该去府城就去。
但裴曜想着已经做出来蟹身和蟹腿,不如直接在家做一只成品,去了府城正好卖掉,这两天就没着急走。
他毫不在意,说:“这有什么,坏了就放在家里。”
见他这样,长夏的担忧散去了一些,低头又忙起来。
小机括的嵌套没有那么简单,长夏即使知道哪里该用什么,有的地方还套反了。
裴曜在旁边看着,时不时提醒一下。
他组一只完整的螃蟹差不多要两刻钟,长夏手生,忙活了半天,额头都流下汗水,两刻钟过去,才弄了一半。
“急什么,慢慢来。”裴曜在旁边说道。
长夏指腹因为不断按压东西,有点疼痛不适,闻言就慢了下来,还顺势喝了两口茶解渴。
知道他不想把东西弄坏,裴曜时不时帮一点小忙,等所有螃蟹腿安好后,从外表看,没有任何差错。
长夏舒了一口气。
他试着拨动蟹腿,见蟹腿颤颤而动,和裴曜之前做的没什么两样,所有忧虑一下子消散,露出个笑容。
“我就说你行。”裴曜说着,拿起螃蟹把玩几下。
他又看向长夏,笑道:“能看会,真聪明。”
长夏的喜悦、羞涩同时出现在脸上,即使抿着嘴巴,翘起的唇角也明晃晃的。
本就漂亮的眼睛在发亮,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仿佛夜晚的星河。
两人腿挨着腿,离得很近,裴曜情不自禁凑过去。
轻吻来到眼下,长夏眼睫颤动,随着轻轻的呼吸挪动,他闭上眼睛。
眼皮上温软的触感一触即分。
想起这是在院子里,长夏想要后退,可不等他按住裴曜肩膀,忽然被抄住双腿抱起,整个人离开了板凳。
他睁大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被随意转了个方向,眼前一花,胸腹就抵在裴曜肩头,被扛了起来。
白狗趴在阴凉处喘息,嘴边的毛发被水打湿。
它忽然收了舌头,耳朵也竖起来,歪头看向大步往东厢房走的裴曜。
“呜——”
带一点疑惑的声音从它喉咙里发出,等房门关上,它又吐着舌头喘气。
·
早上的太阳不刺眼,给孩子换过尿布后,长夏笑着抱起睁大了眼睛的裕儿,带孩子在外面晒太阳。
见太阳好,又听裴灶安说是个晴天,陈知几人用木耙等农具,将草棚下的稻谷粒推出来铲出来,又在场院里铺平晾晒。
怕夜里下雨,来不及收稻谷,每天傍晚,裴家人都会把稻谷收进草棚底下。
推推铲铲的,有干燥的扬尘在院里飞舞。
长夏从抱孩子出来,就离晒谷的地方远,见灰尘起了,他一手抱孩子,另一手拎起椅子,又离远了些,在菜地边上坐下。
有几根秋丝瓜长老了,一直没摘,又大又黄,回头剪下来,干了就换掉灶房正在用的丝瓜络。
狗叫了一声,老黄狗和白狗都走过来,小心翼翼凑到孩子脚边嗅闻。
早起冷,长夏给裕儿裹着襁褓。
见它俩隔着襁褓嗅闻,他没有阻拦,白狗又在孩子脑袋跟前嗅嗅闻闻。
一看它有用鼻子和嘴来碰裕儿脸蛋的迹象,长夏口中轻喝一声:“去。”
白狗缩回脖子,耳朵往后折,有点心虚,不再往前凑,转而去啃菜地边沿的一棵绿菜。
老黄狗趴在长夏脚边,懒洋洋甩了下尾巴。
长夏轻轻握着裕儿的小手,逗孩子玩了一会儿。
铺好稻谷后,陈知过来看一眼,笑眯眯哄几句孙子。
娃娃小,还做不出什么反应,只是眨巴着大眼睛看一眼人,又转过头不知在张望什么。
这也不妨碍陈知对大孙子的满口赞扬,真是乖,睡够了就不闹,哪里像他爹小时候那么难带。
地里的活还有的忙,陈知没有逗闲太久,背了竹筐和裴有瓦出门去了。
窦金花和裴灶安紧随其后,走之前都看了眼曾孙,出门时乐呵呵的,仿佛不是去地里下苦干活,那叫一个高兴。
裴曜不在家,长夏自己要带孩子,他们四个人比之前忙很多。
见阿爷阿奶出门了,长夏收回视线。
裴曜走了快半个月,说不定这两天就回来了。
这次裴曜走之前,想着翻地和麦田灌溉会很忙,还特意跟他交代了,说家里要是忙的话,就让阿爹雇个短工来干活,工钱就从他俩的钱匣子里出。
前两天见家里忙,他就和阿爹说了,可爹和阿爹都说忙得过来,哪里用请短工。
大人倔强,长夏说服不了,更何况最重要的秋收忙完了,只得作罢。
他看一眼地里的菜,心想一会儿等裕儿睡着了,能腾出手,就先把菜摘了。
秋辣子很多都红了,茄子泛着油油紫光,豇豆炒和凉拌吃腻了,还是腌成酸菜吃,更有味道。
有麻雀落在墙头,叽叽喳喳的,似乎想要择机而动。
白狗一下子站起来,警惕地看向它们。
有狗帮忙撵走鸟雀,晒谷的时候,家里省力很多。
最近干的活都不轻,人有肉吃,给狗也吃了骨头和肉汤,跑来跑去看管稻谷,也有一份功劳。
长夏看见那几只麻雀,想起这次裴曜走的时候,还带上了几个在家做的木雀。
其中一件是两只麻雀打架,但和之前的神态不一样,一只麻雀用爪子踩在另一只脑袋上,鸟喙朝下,似乎要啄底下的那只。
底下的那只麻雀也张开翅膀,一副凶巴巴的模样。
裴曜做完后拿给他看,神色很得意,说即使定价贵一点,也一定能很快卖出去。
他知道这些小玩意便宜好卖,找裴曜定木雀的,又多了一家玩器铺子,这次裴曜在家里做的几个金黄圆南瓜,就是对方要的。
不过在裴曜问他信不信的时候,他忽然起了警惕心,果然,裴曜下一句就问他打不打赌。
长夏受过蒙骗,闭上嘴不语,只摇头坚决不点头,最终躲过了裴曜那点小九九。
想起裴曜那一刻的失落,眼睛都垂下去,实在让人心软。
他只摸了摸裴曜脑袋,没有松口答应。
总不能被骗两次,况且他也没有那么笨。
第123章 胖崽
搅好的蛋液“滋啦——”下锅,很快,金黄的鸡蛋凝固成型,微微焦黄之后,长夏用木铲将鸡蛋翻个面。
油放得足,鸡蛋翻炒起来十分顺滑,一点儿没粘没糊。
炒鸡蛋的香气浓郁,在初冬寒冷中,热乎乎的饭菜无比温暖可口。
狗在灶房门口来回走动,嗅着香气呜咽叫了两声。
将炒蛋盛出来,最后一道菜齐了,长夏端了两碗菜往外走,喊道:“阿爹,裴曜,吃饭了。”
婴孩无意义的咿呀声响起,裴曜抱着三个月大的孩子从东厢房出来。
比起满月那会儿,满了百日的裕儿又长大一些。
胖乎乎的,拳头全是肉,胳膊也滚圆如嫩藕,结实了很多,脖子没有那么软了,有时给他换衣裳,放他趴在炕褥上,还能抬头看大人。
长夏放好菜碗,一转身就看见裴曜和孩子进了堂屋,见裕儿睁着大眼睛,乌黑的瞳孔大而清澈,满是懵懂好奇。
一看见阿爹,裕儿咧嘴笑了下,小手也乱晃,发出高兴的声音。
长夏露出浅浅的笑容,走到孩子跟前,笑着说道:“你这就不睡啦,一会儿又要捣蛋。”
比起之前两个月,最近裕儿白天睡得没有那么多,有时正好撞在吃饭的时候醒来,还不愿意一个人躺在炕上,就哼哼唧唧哭,只能抱着他。
看见大人动嘴,他看一会儿,小嘴巴也动动,还试图伸手去抓大人筷子上的东西。
“没事,我抱着他。”裴曜说道。
“嗯。”长夏应一声,就快步往灶房走。
一大碗骨头汤煮萝卜块,萝卜块透白清甜,一碗猪油炒冬瓜片,一大碗醋溜白菜丝,总共四个菜,分量都足。
今天蒸了米饭,白米软糯,一人盛了一碗。
裴有瓦前几天跟着去跑商了,在他走之前,裴曜正好在家,见到了季节,和老爹商量了一下,他如今在府城赚钱,比去外地一趟赚得多,不去也成。
裴有瓦见儿子懂事,但想着多了裕儿,以后多一张嘴吃饭。
按裕儿这个体格,一看饭量就不小,如今吃乳果都那么有劲,嘬住就不放,等以后长大了,要是爱吃肉的话,可都是钱。
他虽有了点年纪,可还算身强力壮,而且也闲不住。
自打去年长夏有了身孕后,一家子跟着吃吃喝喝,肉吃了那么些,力气都足了,多跑跑赚点钱,也是应该的。
趁着还能跑,再出去几年,等跑不动了,冬闲就不出去了,待在家里带孙子也是件美事。
陈知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闲在家里也没事,不如赚点钱,出去一个半月左右,等回来了,好好歇一个月,什么也不做,就缓过来了。
大事上裴曜怎么都得听一下他俩的,因此裴有瓦今年又照常赶了驴车去外地了。
五个大人坐下吃饭,胖乎乎的雪白娃娃咿呀叫。
裕儿被裴曜单手抱在臂弯,他眼巴巴看着爹侧过头,避开他往嘴里塞吃的,他伸出小手,在空中抓了一下。
陈知见大孙子嘴馋,笑眯眯的,今天还好,没哭闹,他说道:“放摇床里头吧,吃饭要紧。”
“行。”裴曜放下筷子,起身走到木摇篮那里,将孩子放了进去。
娃娃哼哼唧唧,假哭了几声。
见儿子一滴眼泪都没流,他笑一声,将拨浪鼓的木柄塞进儿子手里,就没管了。
没人理会,裕儿哼唧两声,就安静下来。
窦金花起身,悄悄探头看一眼,哎呦,一个人玩呢,她笑呵呵的,没有打搅,又悄悄坐回去。
没了儿子绊手绊脚,裴曜端起饭碗大口夹菜吃饭。
长夏见他吃得香,眼睛弯了弯,自己夹了一块萝卜,就着米饭也吃了一大口。
骨头汤是昨天炖的。
昨天上午裴曜从府城回来,路过赵李村,去杀猪的家里买了些肉和骨头。
骨汤炖了不少,锅里剩了一些没吃过的,如今天冷,放两晚都不会坏,不过今天用来煮了萝卜,这一顿也就吃完了。
有鸡蛋有肉汤,油水足够,肚子饱饱的,冬天的寒冷不足为惧。
长夏收拾碗筷去刷锅,裴曜擦过嘴洗了手,走到摇篮旁边看一眼,忍不住伸手将孩子抱起来。
他不常在家,自然有些想念,这会儿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悦。
昨天刚回来时,裕儿还不让他抱,好在没有多久,胖娃娃听到他吹口哨的声音,也不看阿爹摇拨浪鼓了,一脸好奇看向他。
他顺势就将儿子抱过来,玩一会儿后,裕儿还笑起来。
夜里又睡了一晚,孩子跟他熟了,随便就能抱。
裴灶安过来逗了逗曾孙,孩子一笑,他也乐得不行。
窦金花见自己插不上,就背着手在旁边乐呵呵看。
两人头发比去年白得更多,一些半黑的发丝掺杂在其中。
比起村里其他老人,他俩牙齿掉的不多,虽然牙口不怎么样了,爱吃软的烂的菜,但一口牙齿基本都尚在,只缺了零星几颗,就显得年轻许多。
不像掉了许多牙的瘪嘴老头老太太那样,瞧着苍老。
陈知从西屋出来,见他们哄孩子,自己挽了一圈衣袖,坐上织布机忙起来。
裕儿听到动静,下意识看过去。
裴曜干脆抱着他靠近。
织布机哐当哐当的声音不刺耳,陈知还把梭子给大孙子看了看。
果然,裕儿眼睛被吸引,伸手想要拿过来。
“这可不是玩的。”陈知笑着说。
裴曜见儿子小手肉乎,那么短的手指,也拿不住梭子,就抱着孩子离开了织布机这边。
长夏在灶房忙碌,窦金花进来帮他煮猪食。
等忙完后,他解下襜衣,洗干净手,就回屋了。
裴曜和裕儿正在屋里玩耍。
蓝色的蝴蝶和粉紫色的蝴蝶都挂在细绳上,提起来后,蓝蝴蝶的蝶翅轻颤,像在飞舞。
躺在炕上的裕儿看见,发出奶乎乎的笑声,高兴极了,小脚还蹬了几下。
长夏其实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但看见儿子的笑脸,忍不住也跟着笑。
裴曜手里捏着细线,让两只蝴蝶在半空中转着飞舞。
有人逗孩子,长夏笑意盈盈在炕沿坐下。
裕儿的小模样比刚出生更漂亮了,阿爹说几乎和裴曜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其实不用家里人讲,他也看了出来,眉眼鼻子已经有了他记忆中五岁的裴曜的轮廓。
力气也不小呢,两只腿蹬动起来,瞧着就有劲。
裴曜笑着收回手,说:“这样晃来晃去,有点费胳膊,不如找根细木棍,系在木棍上。”
怕孩子掉下炕,他把孩子放的朝里,用蝴蝶逗时,不可避免要往前倾身伸胳膊,到底不方便。
“行,我去找。”长夏说着就出去了。
裴曜好不容易回来住几天,稀罕孩子,可不得多带一会儿。
他进柴房找了根笔直的树枝,细细的,正好拿在手里,只是有点长,他啪一下折断。
进屋后,摸着树枝的粗糙,长夏拿了一根布条,将其中一端缠了几圈,省得有小刺什么的扎手。
另一端则系上挂绒花蝴蝶的绳子。
这下不用往前倾身了,裴曜轻轻松松握着树枝,将蝴蝶又晃到儿子上空。
怕转晕孩子,他没有打着圈轻晃,就让蝴蝶垂在半空轻轻颤动。
“下次再回来,我喊师父一起,也让他看看徒孙。”裴曜说道。
长夏拿了针线篮子,坐在炕沿缝一件新亵裤,是给裴曜做的,闻言点点头:“好。”
见孩子打哈欠,裴曜收回树枝,不再逗着玩,他坐在炕沿坐下,伸手去拍儿子,学着长夏和阿爹的样子,一下又一下。
见裕儿闭上眼睛,长夏笑着小声说:“今天还挺乖,哄一哄就闭上眼,也不揉眼。”
裴曜眉梢一扬,同样小声开口:“也不看看是谁哄的。”
他神色得意,长夏脸上笑容一下子变大。
孩子睡得很快,裴曜取来小被子给盖好,又拿一个长枕挡在外侧。
他走到桌边给两人都倒了茶,喝了两口就打开小箱子,从里头取出刻刀和一小块木头。
家里留有他的刀具,木头都是现成的,上次去府城之前,有个小木雀只做了一半,削出了大致的轮廓,今天就该细琢了。
鸟翅的雕刻他早已熟练,小小的刻刀在他手中玩出了花,木屑不断掉落。
做着做着,裴曜抬头,问道:“你练得怎么样?”
长夏缝完一针,抬眼看过去,带着一点苦恼说:“做的一点都不好看,没一个成形的,都给烧了,这几天忙一点,没有再练。”
之前他组接出来一只螃蟹,当时很高兴,但没有想别的。
裴曜却让他学着做螃蟹,先从削蟹身和螃蟹腿做起。
这手艺是裴曜拜了师才能学到的,而且以后要给孟师父养老送终。
这么值钱的手艺,平时要防着人知道,自己却在背地里学,让他很忐忑。
但裴曜说不教他打机括,只学怎么削木头螃蟹,要是真的学会了,以后岂不是省力许多。
长夏当时依旧犹豫,没想到裴曜抱臂看他,说螃蟹,尤其蟹腿,想要做的精细,可不是件容易事,他没有做过任何成形的木雕,学的话,有可能要学很久,就这一点皮毛,根本算不上偷师,有可能都出不了师。
知道自己没有这个天分,长夏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就这么被裴曜哄着,跟他学了几招怎么削螃蟹。
上次裴曜回来,跟他说师父不介意,只要别把手艺外传就好,他才放了心。
见他苦恼,裴曜没有强求,笑一声说:“学不会就算了,就当玩了。”
没有任何责怪,长夏眉眼重新带上笑意。
第124章 天赋
冷风卷起雪花,忽的扑面刮来,肃冷冰凉。
天色阴沉。
光秃秃树枝不断摇晃,没了春时树影摇动的轻柔沙沙声,整个府城上空都能听见北风呼呼作响。
酒馆、小茶馆的门窗不再像夏天那样大敞开,窗户关得严实,门上也垂了厚实的棉帘子。
有人掀开棉帘子从外面走进来,冷风随着掀开的缝隙一同灌进来。
离门最近的食客不由得缩起脖子,一边嘶气一边用抱怨的眼神看过去。
好在棉帘子很快放下了。
酒馆角落,裴曜和孟叔礼坐在离门远的一张桌子前。
他俩今天来得早,恰好这张桌子空了,就坐在这里,远离了门边。
裴曜手里拿着一个略显粗糙的黄雀,皱着眉端详。
黄雀的眼睛画的较大,但看起来没有多少灵光,十分呆板,虽然身子是圆滚滚的,但雕琢的工夫尚不够。
尤其翅膀,羽毛的纹路和凹凸不够精细,上色的手艺也不怎么样。
黄雀除了黄、黑以外,翅膀还带一点白,甚至每只活黄雀的“黄”,偏重不同,有浅黄、深黄,很多看起来都偏黄绿,更漂亮的,身上还带一点金黄。
想要上色漂亮,这些颜色的交叠之处要处理干净,只有上色自然,色泽均匀,染出来的才好看。
手里的黄雀颜色重一块浅一块,好几处有补过的痕迹,显得斑驳了点。
或许一般人不怎么留意,但懂这些的,自然能看出一点门道。
“面来了。”
伙计面带笑意,端着托盘急步走来。
他脚下很稳,手也很稳,走得这么快,侧身避让其他客人时,托盘里的面汤只轻轻晃,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伙计在酒馆干了好几年,自小就能吃苦,心又细,手上脚下练出来的功夫,不是别人能比的。
因干活麻利稳重,即使泼辣的老板娘也轻易不会挑刺斥责,反而多有倚重。
将两碗羊肉面和一碟酸豇豆放下,伙计道一句慢用,匆匆又进了后厨。
孟叔礼拿起筷子,说道:“先吃饭。”
闻言,裴曜放下手里的黄雀,取了一双筷子,低头吃起面。
面条很筋道,羊肉块不多,只有四块,炖得软烂香浓,腥膻味几乎没有。
这家馆子最香的就是羊肉面,汤是羊汤,热气腾腾又滋补,冬天吃上一碗,真是从胃暖到心。
裴曜的碗更大,他加了一份面,汤自然也多一些。
酸豇豆带一点辣味,酸辣爽口,配羊肉面正好。
酒馆里的食客面前,不少都是这样的羊肉面和酸豇豆小菜。
大酒坛子打开,酒香气飘出来,老板娘打了一壶酒,给要酒的食客送去。
一转身,瞧见坐在角落吃面的裴曜,她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笑容,没说什么,走回账台后面,一手翻账本,一手打算盘。
裴曜容貌出众,但从衣着打扮上看,就知道并非富贵人家出身,而且手上有常年劳作的痕迹,她之前就留意到了。
孟老头她认识,去年两人就来吃过饭,当时她打听到是孟老头收的徒弟,自己娘家侄女到了说亲的年纪。
侄女模样一点不比大户人家的小姐差,就是挑剔了些,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她这个做姑姑的,哪能不知道侄女那一点小心思。
男人好美色,谁说女人不爱呢。
因此她一见裴曜,要模样有模样,要身量有身量,瞧着性子也稳重,不像一些年轻人,流里流气的,没个正形,还会做木雕赚钱,心细手巧,看着很不错。
不想细细一打听,孟老头的徒弟是从乡下来的,早就成亲了。
前几天来吃面,从师徒二人的言谈中,她听出对方今年有了儿子。
这好姻缘,真是不容易找到。
吃完面,汤也喝了大半,裴曜放下筷子,掏出手帕擦了擦嘴。
他目光又落在那只木黄雀上。
这是从张记玩器店买来的。
两刻钟前,他和师父出门吃饭,顺便带上了自己做的四个木雀,去了一趟张掌柜那边。
张掌柜收了木雀,价钱和之前说好的一样,都是八十文。
在张记,他看见货架上有几只小木雀,和他做的圆滚滚木雕很像。
乍一看还以为出自同一人之手,细看才能发现二者的精细程度略有不同。
他一眼看出那不是他做的。
张掌柜也坦荡,说是有人来卖货,他见东西还行,就收下了。
别人要做生意赚钱,裴曜不好说什么,但心中有些好奇,干脆买了一只,想仔细看看。
张掌柜只收了他六十文,说给个本钱就好,也透了一点底,说收价比他低,卖价也不高。
裴曜知道,张掌柜是顾虑他年轻气盛,或许恼怒翻脸了,不再去送货,才说了这些。
初看见时,除了疑惑以外,他没其他多余的情绪。
等买了黄雀,来酒馆的路上,他发现做这个木雕的人,完全仿照他的技艺,后知后觉生出一些气愤,眉头紧紧拧着,十分不愉。
孟叔礼放下筷子,擦擦嘴,见他看着那只手艺不怎么样的黄雀,便拿起看了看,哼一声说:“做工太差,上色太差,肚腹故意削成圆的,做成大肚模样,可脖子脑袋连接太别扭,木头雕的东西不似画画,本就容易呆滞无神,眼睛上色最为重要。”
“此人不懂画技,也无天分,没有巧思和心思在其中,一味只知道模仿,形、神俱无,面上看起来有几分相似,实则粗制滥造,拙劣不堪。”
他神色倨傲,将不知名的人批了个一无是处。
作为师承大木雕匠许璋的人,自己又有旁人比不上的天分,独创螃蟹的活动机括,孟叔礼自有几分傲气在身上。
裴曜眉目舒展几分。
尽管知道师父的话是安慰他,但也说得头头是道,这个木雕的缺点对他俩来说,一眼就能看出。
孟叔礼将手里的黄雀往桌上一掷,没有半点珍惜,不屑道:“不足为惧,玩器店不过是因为他价格便宜,收几个小玩意捎带着售卖,你做的那几个,只要拿在旁边一比,高下就立判了。”
这不是他瞎说,裴曜做这种木雀的天分实属少见,那圆墩墩的模样,可以说浑然天成,野趣盎然。
裴曜对翅膀羽毛的细化雕琢,在这一年的勤练中,又长进几分,眼睛总是点的很好,很少有呆板的模样。
而裴曜对上色的精准把握,连他都不及。
之前裴曜要做熟螃蟹的样式,两人一起钻研。
蒸熟的螃蟹蟹腿是蜷缩起来的,因此假螃蟹的肢节处要更灵活,可以弯折起来。
光这个,就费了好些工夫琢磨,最后总算弄了出来。
孟叔礼以前试过给熟螃蟹上色,做出来的很不满意,但见过裴曜上色之后,便知道在对颜色的敏锐感知上,真是天外有天。
自己无疑是有天分的,徒弟比自己还出色,让他十分欣慰。
想想也是,若不是有天赋在身,裴曜也鼓捣不出来那些小木雀。
汤足饭饱,心里那点不愉在发现对手不足为惧后,也消散了,裴曜数够铜板,将钱放在桌上,同伙计说一声,就起身往外走。
临走的时候,也没忘了拿上那只黄雀。
回去给长夏看看,竟有人照着他的木雀做。
师徒两个一出来,北风呼啸,直往脸上吹。
要不是用风领护住了耳朵,否则耳朵要被吹得生疼。
裴曜将风领又往上拽了拽,护住口鼻。
孟叔礼也是如此。
两人踩着一地积雪往回走。
街上行人都闷头赶路,没护住口鼻的,皆不愿意张嘴吸冷风,一个比一个沉默。
天色很不好,雪花乱舞。
白雪地里,大白菜的一点绿意十分明显。
长夏拿着镰刀来到菜地,割下一棵新鲜的大白菜,抱着进了灶房。
锅盖边沿冒出白汽,一揭开,白汽忽的弥漫,整个灶房像被雾气笼罩。
陈知从锅里舀了两瓢热水,倒进洗菜盆中。
长夏将白菜外面的老叶子扒掉,切掉白菜根,将白菜叶子分剥下来,浸在温水中洗干净。
泥炉上放着大陶锅,锅里煮的是骨头汤,已经咕嘟咕嘟沸腾。
骨头汤香味四溢,里面的骨头没有捞出来,煮的越久才越香。
两人切菜备菜,锅里的馒头热了之后,菜备齐了。
案台上白菜、冬瓜片、南瓜片、萝卜片、豆腐块,以及豆腐皮丝、腐竹,泡好的木耳、笋干、野蘑干等,大大小小好多个碗,还有腌好的瘦肉片。
东西齐全了,陈知朝外面喊一声,裴家人踩着落雪,一进来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裴有瓦出去一个多月,昨天刚回来,今天就下了大雪。
奔波劳累,不免有些疲态,但看着大孙子又长大一点,依旧胖乎乎雪白可爱,再多的疲惫都一扫而光。
眼下又要吃暖锅子,光是闻着香喷喷的肉味,就觉得分外满足。
腌肉有两碗,一碗是辣的,一碗是用梅子酱腌的,不知道味道怎么样,往年用梅子酱腌肉都是烤着吃,今年试试煮着吃。
窦金花刚才在屋里带孩子,见她进来没抱孩子,长夏问道:“阿奶,裕儿睡了?”
窦金花点点头:“睡了,刚哄睡着。”
长夏点点头,那正好,不用抱了。
五个人坐下后,陈知很高兴,笑着说:“刚才我就把野蘑和笋干放下去了,还有冬瓜和萝卜片,想来已经煮熟了,快吃快吃。”
裴有瓦刚回来,裴家人自然先紧着让他吃。
骨汤新鲜香浓,煮出来的菜软和好吃。
这一顿吃得这么好,窦金花忽然开口:“可惜曜儿不在,不然他也爱吃。”
长夏微微点头,裴曜冬天就喜欢这样吃菜吃肉骨头。
陈知抓一把白菜叶子煮进去,说:“娘,可惜什么,大冬天的,他懒成那样,肯定不愿意自己切菜做饭,都是跟着他师父去馆子吃香喝辣,不必操心他。”
府城那么多馆子,又没到年节上,大多都开着门挣钱,就算真到了没法出门的时候,师徒两个总会自己想法子。
白菜叶子很好熟,陈知给窦金花夹了一筷子,笑道:“白菜是去地里挖的新鲜菜,好吃呢。”
大孙子在府城也饿不着,窦金花知道这个道理,儿子回家了,她心里高兴,没有再说什么,笑眯眯吃起白菜。
长夏一边吃饭一边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裕儿有时候白天不好好睡觉,半刻钟一刻钟就醒了。
好在今天挺乖,一直到窦金花吃完放下筷子的时候,都没有听见哭声。
东厢房的炕不管白天晚上,始终都闷着柴,炕热乎乎的。
窦金花同样担心曾孙,吃完就先进屋里看孩子。
胖乎乎的奶娃娃睡得正香,脸蛋红扑扑的。
第125章 山楂
雪后的村子白茫茫一片,山也被覆盖。
太阳的威力不足以让冰雪消融,有时瞥去,能看见晶莹雪花被照得微微发亮。
灶房。
长夏拿着长擀面杖用力戳向水缸的冰层。
砰砰捣了好几下后,冰面才有了裂痕,他一鼓作气,很快将冰层戳破。
混着冰块冰碴子的水舀进大锅,撞得当啷作响。
两口大锅都舀好水,其中一个放上笼屉,将包子馒头等搁上去,他坐在灶前用火石擦火。
清晨很冷,一呼一吸间,不断有白气出现。
好在刚从热乎乎的被窝出来,冬衣也厚实暖和,不至于手指发僵。
两块石头互相打擦,能看见细微的火光闪烁,火星子落在干燥的碎草绒上,小火苗燃起。
忽然从门外吹进一阵风,长夏连忙放下火石,用手护住颤巍巍的火苗。
火苗烧了起来,也引燃了底下的麦秸。
等火势旺了后,他把麦秸塞进灶膛之中。
添好木柴,火焰腾腾燃烧。
长夏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没动,打了个哈欠。
要等水烧开后再盥漱,这会儿没别的事情做,除了添柴以外,他眼神倦倦,坐着坐着就出神发愣。
刚下过雪,到处的路都不好走,很多人家都起得迟。
裴家人不愁钱和粮,不用出门干活讨生活,比平时醒得晚。
等长夏烧开水,早食热好后,才听见各屋里有了动静。
陈知从东厢房出来,一边走一边说:“长夏,先燎针,戳一个乳果。”
“知道了,阿爹。”长夏刚洗完脸,应一声后,起身从墙上拿下一根挂起来的长针。
他伸手进灶膛中,让火苗烧了烧针,这才捏着针给乳果扎开小口。
裴曜不在家的时候,夜里为方便照顾孩子,陈知也睡在东厢房。
长夏拿着乳果进了屋子,没想到一进来就发现孩子醒了,睁着大眼睛,看见有人进来,发出奶乎乎的哼唧声。
他笑着将乳果放在桌上的小竹匾里,一条腿搁在炕上,身体往前倾,伸手掀开孩子身上的被子,将孩子抱了出来。
一摸尿布湿了,还是热的,显然刚尿,长夏笑着给孩子换了尿布和裤子。
屋里暖和,炕依旧是热的。
往年他和裴曜烧炕晚,今年有了孩子,深秋就烧上了炕,最近冰天雪地,越发冷了,炕更是白天黑夜都烧着,孩子一点冻都没受到,脸蛋总是红扑扑的。
屋里放了一个木架,上头搭着洗干净的尿布和小衣裳。
外头冷,孩子一天下来要换不少次尿布,裴灶安干脆做了个小点的木架。
木头细细打磨过,平整光滑,一点小毛刺都没有,生怕那种小木刺扎进尿布里,再扎到他曾孙。
东厢房暖和,有时还会用炭盆放在木架底下烘一烘,孩子的尿布和衣裳会干得快一点。
见裕儿有点懵,还没睡醒的模样,长夏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拍着哄了哄。
“不睡?也不闹?”他浅笑着问道。
裕儿咿呀叫了两声,奶音小小的,也不知在说什么。
孩子小手乱动,长夏一手抓住,在肉乎乎的小手上吹出噗噗的气音,就看见裕儿咧着嘴巴笑。
小肉手出了汗,有点黏,正好陈知进来了,长夏抬头说道:“阿爹,你抱着,我去舀水,给他洗洗脸和手。”
陈知一听,说:“我去就行了。”
说着,他就转身出去了。
窦金花端了个碗进来,碗里有两个馒头两个包子,她站在长夏身前,弯腰逗了逗曾孙,见孩子又笑了,她也笑眯眯的,说:“一大早就这么乖。”
她在旁边坐下,自己伸手拿了个包子,又道:“奶给你也拿来了。”
长夏点点头:“我给他洗了脸再吃,手都黏了。”
窦金花下意识看向孩子在空中乱动的小手,那么肉乎,她眼尾的褶皱又笑弯了。
有了孩子,这个冬天比以往都忙,不再能悠闲串门子说闲话,但裴家人乐在其中。
陈知端了温水进来,用布巾沾着水,给孩子洗了脸和手。
“哎呦。”他笑得合不拢嘴,大孙子的脸蛋又嫩又软,胖乎得很。
裕儿脑袋来回转,有点不情愿,却拗不过阿爹和阿翁,哼唧几下就哭出声。
屋里三人都没慌张,陈知说道:“估计饿了。”
长夏将裕儿抱好,将乳果的开口往孩子嘴边一放,裕儿的小嘴巴直接就叼住,用力嘬起来。
孩子吃奶的力气很大,小手还下意识扶上去,一只帖在长夏手上,另一只紧紧护着乳果。
等孩子吃饱了,陈知接过去,长夏这才拿起温热的包子。
外头刮了一阵风,能听见呼呼的响动。
裴曜去府城快二十天了。
这一场雪下得大,路上不好走,没回来也好,不然路上走得太艰难,还不如在府城有吃有喝做木雕。
陈知拿着一个布老虎逗孩子玩,孩子的笑声响起。
很快,裴有瓦笑着掀帘子进来。
·
雪地上的车辙印有轻有重,杂乱相交,混着烂泥,有的地方湿滑,很不好走。
来来往往的车辆都行驶稳重,牵着骡子的车夫在前头走着,遇到坎坷处,要么绕开,要么牵着骡子卖力往前。
车轮碾过隆起的地方,就哐当挨住低处的地面,骡子口鼻呼出浓重的白汽。
雪停了好几天,路上的人和车不算少,总有人要赶路,也总有人要出门讨生计。
骡车在芙阳镇镇口停下。
年轻矫健的人影跳下车,背起竹筐,将车钱给清,转身大步往前走。
镇上的热闹远不如府城。
北风吹得紧,茶馆外面挂的布幌子几乎要被吹上天去,幸好系得紧,始终没有吹走。
天上阴云不重,只是风大,吹得人都不敢在外头露面,只想待在屋里。
长夏捏起一个山楂蜜饯,一咬就咂出股酸津津的劲,他眼睛不由得眯了下。
几样蜜饯还是上次裴曜回来在镇上买的。
镇上的糕点铺子里,山楂蜜饯其实有两种,一种酸口,一种甜口,甜的已经吃完了,不过酸的也好吃。
后院老母猪叫了起来,声音挺大,不知是渴了还是饿了。
长夏放下针线活,转头看孩子睡得沉,他轻手轻脚下了炕。
今天没什么事,陈知和窦金花出去串门了,裴有瓦拎了坛浊酒,上老庄子那边找人喝酒去了。
裴灶安原本在堂屋扎扫帚,来了两个老头喊他去赵李村看杀猪,顺便买些猪肉回来。
不知道白狗是不是听到猪肉,又或许也想出门了,屁颠屁颠就跟着裴灶安出门了。
家里只剩长夏和孩子。
老黄狗吃饱后,钻进铺满稻草的狗窝里睡觉,很少发出什么动静。
忽然,有人影进了大门,它从狗窝出来,一声没有叫,只冲着来人摇尾巴。
长夏抱了一捆干草,先去猪圈那边给老母猪和年猪放了些。
今年同样养了四头猪,两头已经卖掉了。
两头毛驴看见人来,纷纷站在了食槽前,也等待吃草。
长夏又给它们抱了一捆来。
刚把干草分完,他拍拍衣服上的草屑,还没转身,突然有人从背后袭来,一把将他抱起,双脚都离了地面。
长夏吓了一跳,心都乱了几分,耳边传来裴曜的笑声,才松了一口气。
温热的呼吸打在颈侧,背后高大清俊的年轻男人低头,一边笑一边亲他脖子。
长夏双脚挨住了地面,站稳后他开口:“我就说,怎么没听见狗叫,小白虽然出去了,老狗在家呢,原来是你回来了。”
他语气有一点抱怨,又道:“怎么走路没声。”
裴曜松开胳膊,等人转过来,两人面对面后,他笑着说道:“我一进门,前院没人,屋里也没人,就孩子在睡觉,一进后院才看见你。”
见长夏背对着他,没有发觉,他起了捉弄的心思,放轻脚步悄悄靠近。
“阿爹他们都出门转去了。”长夏说道,又打量一下他,脸色挺好,应该没少穿衣裳,于是问道:“饿不饿?回来之前吃了?”
裴曜点点头,说:“吃过了,到镇上后,我看见卖油酥饼的,买了十二个,热一热就能吃。”
他俩往前院走,裴曜胳膊搭了上来,长夏转头看过去。
清俊英朗的人眉头一挑,长夏收回视线,抬起来想要推开肩上胳膊的手也落回去。
家里没有别人,长夏几乎是被搂着进了屋。
炕上的孩子动了动,发出梦乡中的呓语。
裴曜站在炕边看一会儿,笑着说:“比上次长大了一点。”
长夏正在给他倒茶,闻言看过去,端详一会儿,却没发现哪里长大了,他浅笑着开口:“我天天看,倒是没看出来。”
裴曜接过他递来的茶碗,仰头咕咚咕咚喝完。
长夏又提起茶壶给他添满,说:“下次带上水囊,灌了热水,放进竹筐里,用包袱压住,冷得就慢一点。”
“嗯。”裴曜应一声,又喝第二碗。
长夏将炕桌上的山楂蜜饯端下来,坐在桌边问道:“从镇上走回来的?”
“嗯,其实碰到了赶车的,我想着这条路走惯了,哪里用得着坐车,就走了回来。”裴曜说完,见有山楂吃,就出去洗手。
再进来,长夏见他手上没冒白气,下意识摸一把,冷冰冰的,他眉头蹙起,说:“怎么用冷水,泥炉上煨着热水。”
裴曜毫不在意,捏了一个山楂吃,酸口的,眉眼不自觉皱了下。
见长夏纠结担心的模样,他趁长夏不备,将冷冰冰的修长手指从长夏颈侧伸进衣领中。
被冰了一下,长夏下意识往旁边躲,一边去拨裴曜手。
但裴曜另一手按住他肩膀,不让他躲开,手指也故意冰他。
长夏有点气恼,裴曜力气太大了,他躲不过,也不知是太气了还是怎么,不由自主笑出了声。
第126章 洗屁股
曾孙长得结实胖乎,窦金花出门和几个老太太老夫郎说闲话,总忍不住提一句,和她关系好的,都点头附和,说随了裴曜,小模样俊的。
一个村的,没事你在我家说说话,我在你家说说话,他们自然都见过孩子。
窦金花出门时用手帕包了些梅子干,给众人分了分。
有几个老太太老夫郎都没了牙齿,一看分东西,哪能不要,即使咬不动,含着抿着咂味儿也酸津津的,吃着吃着还带一点甜。
吃人嘴软,说的话自然更好听。
老庄子人多,他们一群人坐在李老夫郎家门口说笑,有在旁边听见的老人,来迟一步,没分到梅子干,心里头泛酸,一声都不吭。
因这场大雪,众人都在家闷了好几天,总算能出来说闲话透透气。
等窦金花从老庄子回来,话家常话得很高兴,一路都乐呵呵的,而听到东厢房传来大孙子的声音后,她哎呦一声,连忙掀开帘子进去,果然是裴曜。
二十几天都在府城那边,和一个月没什么差别。
裴曜一回来,一下子给她稀罕得不行,又是问饿不饿渴不渴,裴曜说吃过了,她还是匆匆进灶房,给大孙子煮了两个鸡蛋。
天太冷,母鸡很少下蛋了,好几天才能从鸡窝里找到一两个,冬天的鸡蛋自然金贵。
陈知同样串门子说闲话去了,兴高采烈回来,就看见儿子到家了,正在吃鸡蛋。
堂屋大又宽敞,就算烧了炭盆,也大大不如房间里暖和,尤其东厢房,白天也烧着炕。
因此几人没出去,就在屋里说话。
在府城将近一个月,就算有吃有喝,一回家可不得吃好点。
陈知原本想攒几个鸡蛋,回娘家的时候带上,看见后没说什么,笑着也问了句吃没吃饭。
两个鸡蛋,长夏分了一个,他掰了一半给窦金花。
没多久,裴有瓦和裴灶安陆续回来,都进了东厢房坐着。
裴曜说前几天他就猜老爹应该到家了,毕竟出去这么久,按往年,应该回来了。
今年跑商的行情一般。
梅朱府东南部下雨多,虽不至于造成涝情,却对梅子有很大影响,今年挂果少了许多,以至价钱是这几年最高。
赵连兴身上带的钱倒是够,但梅子发价高,卖价自然也高,一些小铺子只能少买,不敢多进货。
原本梅子货商铺中售价就不算低,不过寻常人家要是舍得,也买得起,就当尝尝鲜,这下子价钱高了,家境一般的小老百姓哪里舍得,有这个钱,还不如去买肉吃呢。
这种果干零嘴,再好吃也不是正经饭菜。
顾及这些,赵连兴没敢多收货,今年为将梅子货卖出去,跑的都是大点的城镇,甚至今年拉回燕秋府的一批货,还特地绕路去燕秋府城转了一圈,卖给了那些大酒楼、大点心铺。
也是货不多,发了个七七八八,剩的不多,好歹没砸在手里,赵连兴给众人将剩下的东西各自分一点,今年就这么回家了。
一听这话,裴曜就问裴有瓦,怎么到了府城却没去梧桐小巷。
裴有瓦说,驴队七八个人,又忙着找酒楼和点心铺谈价,牲口、板车都杂乱,跑去孟师父那里做什么,况且众人奔波这么久,都归家心切,哪里顾得上别的。
燕秋府城不小,裴曜跟着孟叔礼住在城西,但平时也会出门吃饭,却不曾见到驴队。
裴有瓦便说他们只在城西的大酒楼停了一会儿,又往城南去了,而且只在府城转了一天。
不过梅子货到底比倒腾柴火山货什么的挣钱,今年分到了二两一钱。
至于裴有瓦带回来的梅子货,赵连兴给的少,其他是他自己在金梅镇花钱买的。
去年长夏有身孕,他买了许多,今年想着儿子赚钱了,不差这点钱,就又买了些。
因价钱高,今年送人的就比往年少。
家里留下的大半,过年要用来待客的,也能当一份不错的礼去走亲戚。
他直言快口,明说了梅子贵,自己带回来的不多,得了好处的人哪能多说什么,沾人家的光,有的吃就不错了。
至于村里那些占便宜没够,吃了还想拿的一些人,要么不是亲戚,要么是早就出了五服的远亲,本就来往得少,自然不会送他们,顶多在老庄子碰见了,给分一两个梅干吃。
六个人在东厢房高高兴兴说话、吃梅子,不想吵醒了炕上睡觉的孩子。
裕儿被说笑声打搅了好梦,哭声响亮,眼泪也簌簌掉了下来。
陈知抱起大孙子拍着哄,笑说道:“真真是受委屈了,眼泪这么大颗。”
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调侃,裕儿哭声更大。
陈知被逗笑,连忙对裴有瓦说道:“行了,快出去吧,看架势,要闹大脾气了。”
窦金花和裴灶安也跟在后头出去,曾孙睡得正香呢,结果一大家子说起话来,把曾孙给忘了,可怜见的,觉都睡不好。
长夏拿了干净手帕,给孩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哭声称得上嘹亮了,裴曜笑着走过来,就看见孩子只顾张嘴哭,眼睛被泪花蒙住,都不看人。
好不容易哄好,喂了半颗乳果,总算不哭了。
耳边忽然一清净,裴曜揉揉耳朵,看一眼哭得满脸泪痕的孩子,心想嗓门可真大。
长夏端进来热水给孩子洗了脸和手。
裕儿不愿意睡了,陈知抱着他逗他玩。
见儿子咧嘴笑,胖乎乎的脸蛋十分惹人疼,裴曜忍不住上前,从陈知怀里接过儿子。
裕儿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大眼睛盯着他,长长的眼睫毛湿漉漉的,随着眨巴眼睛而颤动。
他似乎很疑惑,就这么看着裴曜。
长夏浅浅笑了下,说:“这是爹,又不认识了。”
裴曜这两三个月回家少,上次回来也是,裕儿和他处了一天才慢慢熟悉。
听见阿爹熟悉的声音,裕儿转头看一会儿长夏,憨憨笑了下,也不知在高兴什么。
见儿子乖巧,裴曜忍不住低头,在孩子肉乎乎的脸颊亲一口。
裕儿立即又转头看他,奶乎乎的笑容再次收了起来。
陈知在旁边说道:“没哭都算好的,上次你姑父来了,要抱他,他非不肯,哭个不停,一点面子都不给,却让你姑姑抱,给她稀罕得不行,说真是亲侄孙,直惹人笑。”
原来这样,那自己也算有面子,裴曜又在儿子脸蛋亲一口,洋洋得意道:“我可是他爹。”
陈知掀开门帘,看一眼外头的天色,回过头说道:“晚饭想吃什么菜?你爹带回来两坛梅子酒,今晚开一坛,你爷俩喝几杯,想吃糖炒花生豆还是盐炒花生豆?”
裴曜想了下说:“既然喝酒,还是盐炒的香一点。”
陈知点点头:“行,正好你阿爷买了肉回来,炒肉片吃。”
“刚才我听你王柳阿叔说,玉良他娘卤了几个猪头,说是要卖,上午还推车到其他村去吆喝了,我去问问,要是还有,买两个卤猪耳回来,切了做下酒菜。”
他说完,风风火火就拿了钱出门。
长夏见孩子没哭,在裴曜怀里还挺乖,笑着说:“我先去灶房备菜,花生豆之前煮饭吃了,我记得所剩不多,你看着孩子。”
“好。”裴曜满口答应。
他这两三个月在府城待得多,回来住几天就走,挺乐意抱孩子,又是拿布老虎又是拿绒花蝴蝶逗。
裕儿胖乎乎的,还挺沉,他抱一会儿,下意识换了胳膊。
天还没黑,晚饭早早就做好了。
卤猪耳切成丝凉拌了一盘,醋香十足,确实是道好下酒菜。
梅子酒味道不浓烈,长夏小酌了一杯,他酒量很一般,脸颊发热后,就没有再喝。
裴有瓦和裴曜父子俩喝酒时没有大声乱吹嘘,安安静静的,碰杯喝两口,就吃吃菜说说话,一点都不吵嚷。
倒是陈知,一高兴,多喝了几杯。
他酒量比长夏好一些,醉倒是没醉,不过裴有瓦见他脸红,就让他回房歇着了,不然出去吹了冷风,容易生病。
长夏和窦金花浅酌一小杯,根本不碍事,赶在天黑之前,两人将灶房拾掇干净。
裴曜喂了猪,从后院过来,长夏正端了半盆热水,转着身体想蹭开门帘进去。
他几步跑过去,帮着掀开厚重的门帘。
原以为是长夏自己洗脸,没想到放下木盆后,长夏就将孩子放在炕沿,脱了孩子的开裆裤,露出肉乎乎的腿和小屁股。
裴曜问道:“给他洗?”
长夏让他把木盆放在炕边的高凳上。
“嗯,给他洗洗屁股,不然会发痒发红。”长夏说着,就抱着孩子在木盆上方,又看向裴曜说:“我抱着,你给他洗。”
裴曜拿起湿淋淋的软布巾,下意识放轻了力度,不敢乱擦。
见他姿势别扭,长夏只好说:“那你抱着,我来洗。”
孩子蹬着腿乱动,但他力气就那么点儿,根本拗不过大人。
裴曜连忙和他换了,自己抱着孩子。
平时长夏和陈知一起给裕儿洗屁股,早熟练了,很快就给洗好,擦干后连忙把孩子塞进热乎乎的被窝里。
见裴曜松了一口气,仿佛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长夏笑着说:“你走了这一个月,天太冷,不好洗澡,睡前给他洗洗屁股,半刻钟都不到,屋子暖和,被窝里也暖和,不碍事。”
“之前没给洗,就擦擦,前段日子裕儿总是哭,还是阿爹一看屁股发红了,就赶紧给他洗,如今不红不痒了,他也不哭了。”
长夏端起木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就是不敢让他光屁股太久,我烧了水,给你打盆洗脚水。”
“好。”裴曜应一声,坐在炕沿用布老虎逗了逗孩子。
裕儿伸出小肉手抓布老虎。
裴曜想起刚才的小屁股,肉乎乎的,腿上也都是肉,忍不住笑了下。
等他和长夏盥漱完,上了炕后,裕儿却还不睡。
见孩子一直瞅裴曜,大眼睛一眨一眨,长夏眉眼弯弯,说:“看你呢。”
裴曜干脆将孩子抱在两人中间,父子俩就这样互相看着对方。
这下成了长夏睡在最里面,笑着说:“平时都是阿爹在这边睡,他才这么大,竟认得人了。”
油灯昏黄的光不够明亮,见孩子自己玩手,还张嘴打了个哈欠,裴曜伸手拍了拍孩子,试着哄睡。
长夏直起身,说:“还是给他放在里头,明天起来不至于搅扰到他。”
等孩子被抱过去,裴曜问了一声,就将油灯吹灭。
他躺好后没有出声,听着长夏一边拍一边哄睡的声音,不知不觉,自己的困意也上涌。
第127章 数钱
又听见一声鸡鸣,长夏睁开眼,从窗户看,天还没亮,只有一点微光透进来。
不用出门,他就知道外头白雾弥漫,黑夜尚存。
冬天的冷雾同样抓不到摸不着,只弥漫在空中,可总是伴随着寒冷。
雾气消散也很缓慢,常常是在清晨的黑夜中出现,令人回想起就觉得漫长寒冷。
长夏伸出手,摸了摸孩子身上的被子,又轻轻在脸上探了一下,口鼻没有被遮盖住。
他放了心,于是翻身,将冬被裹紧,又睡了过去。
等老庄子那边传来几声此起彼伏的鸡叫。
有的院落传出人声响动,咳嗽声、低低的说话声,伴随着门板吱呀开合又关上的动静,很快又归于平静。
不下雪了,要去上工挣钱的人顶着严寒出了门,若赶在年底多赚一点,年节就能过得好点。
裴家院子很安静,没人愿意这么早起来。
只是东厢房又有了一点细微的动静。
天色未明,冬天的夜晚总是很长。
长夏的被窝里多了个人。
伴随着膏脂融化开的香味,他喉咙里溢出一声轻哼,随后咬住被角,再不敢出一声。
怕惊动孩子,长夏在身后人不管不顾乱撞时,颤着手往后推一把,以示提醒。
但裴曜收敛没一会儿,又故态萌发。
长夏没了办法,分别这么久,他知道裴曜难受,只好尽量配合。
炕只剩余温,幸好被子够厚实,睡了一晚,被窝里的热气足够。
这么一通胡闹折腾,热乎气从缝隙里散出去,但长夏一点不觉得冷,反而出了薄汗。
他趴在枕头上喘气,胸膛随着呼吸的起伏在动。
而很快,裴曜又拿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长夏只觉颈侧微微一凉,就被抹上馥郁芬芳的香膏。
脊背压上一具结实精壮的身躯,强而有力的胸膛和臂膀,将他整个人几乎覆盖住。
无论有身孕那会儿,还是出了月子后的这两三个月,家里伙食不错,还没多少重活要干。
虽然带孩子要操的心多,但有陈知和窦金花帮忙,长夏远比其他媳妇夫郎过得好。
心里不装事,吃喝不愁,他比前几年胖了点,不再那么瘦弱。
然而裴曜压下来后,筋肉骨骼带来的沉重感,属实不是他能比,光胳膊的粗细就有很大差别。
长夏缓过劲后,才小声开口:“别咬。”
啃他的人从轻咬变成亲吻,颈侧湿湿热热的,裴曜呼吸较重,扫过肌肤带来轻轻的痒意。
“好香。”
呢喃声低哑,情欲深深,不复平时的清越含笑。
长夏耳朵微动,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耳畔勾连到颈侧,仿佛连心尖都轻颤了下。
他自己也能闻到香膏那股芬芳味道,混着裴曜的气息,使他有些说不上的头晕目眩。
身体被翻过来后,如同被蛊惑般,长夏两手攀上裴曜脖子,任对方在他颈侧深深嗅闻,一直流连到锁骨处。
裴曜不在家时,长夏从不往身上抹这个,偶尔洗了太多东西,觉得手干,才取一点涂涂手背。
府城买的香膏确实很不错,油润感好,即使擦得少,一抹就不干燥了。
锁骨、心口陆续被涂了些香膏,初时微凉,指腹摩挲一会儿,渗进皮肉里,变得温热,连味道都像是被带热,越发芬芳。
随后而至的就是亲吻和嗅闻,逐渐蜿蜒往下。
就在长夏放松下来,以为裴曜不会再胡来的时候,忽然又睁大眼睛。
天色微明,他瞳孔有一瞬的涣散。
·
裴曜已经很会抱孩子了。
胳膊护住脖子和脑袋,另一手抄过儿子胖乎的身体,抱得很不错。
比起刚出生的柔软,孩子结实了不少,也让他有了胆量随便抱。
抱着孩子在屋里走动一会儿,他坐在炕沿,说起那只黄雀的事。
“我在张掌柜铺子里看见的,也没打听是谁做的,就算问了,估计张掌柜也不会说。”
长夏拿着黄雀仔细端详。
这和裴曜做的明显不一样,他分得出来。
这只黄雀看起来有点粗糙。
从裴曜开始做木雕起,他就看着,更别说成亲后,两人不再有什么避讳,裴曜给木雕上色的时候,他很好奇,就坐在旁边看。
裴曜对木雕的打磨和上色很讲究,不急不躁的,总要磨平磨滑了。
无论小鸟还是大鹅鸭子的肚子,大多都是圆滚滚的,连带着脑袋和眼睛,也是偏圆,憨趣十足。
他手里的这只,肚子是挺大的,但脑袋和脖子怎么看怎么别扭,眼睛也画得呆板,没有多少神采。
裴曜低头逗一下孩子,又抬头说道:“其实他就算说了,我也不找事,木雕谁都能做,我找事又不占理,只是瞧这东西,非要学我的,实在叫人不快。”
长夏眉尖蹙起来,一脸的严肃,一边听一边点头附和,仿佛和他一起同仇敌忾。
等裴曜说完,他开口道:“这个人做的不好看。”
他认真补充道:“丑。”
长夏几乎没骂过人,裴曜见他神色严肃,说了这么一个字,笑容一下子变得灿烂,极力赞同道:“你也看出来了?就是丑!”
他再次开口:“师父也说不好看,还说这个人手艺太一般,上色更是差劲,只知道仿别人的手笔,一点自身的灵气都没有,不足为惧。”
长夏觉得很有道理,指着黄雀说:“他的颜色就是不好看,我说不上,但就是不好看。”
他的木雕小老虎就摆在桌上,颜色和谐漂亮,小老虎憨态可掬,别说他,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差别。
陈知从外面进来,新奇问道:“说什么呢?我在灶房就听见你俩说什么丑,可千万别在人家面前说,人家就算真长得丑,也不能这么戳心窝子,说不定是个好人呢。”
长夏和裴曜说起丑的时候,音调不由自主提高,叫他听见了只言片语。
想着儿子如今去府城了,到处都是高门大户,最好轻易不要得罪人,于是进来劝两句,出门在外的,最好别骂人。
裴曜有点哭笑不得,只得把黄雀的事情又说一遍。
陈知倒是看得开,说:“嗐,我当什么,既然你师父这样说,一定有道理,那人肯定比不上你,别的不说,和你廖叔来往这么久了,他那边,总不会不要你做的木雕。”
裴曜开口道:“廖叔那边我没看见有这些,他收货都要亲自看过,他铺子里的那些旧陶器旧木雕,我都见过,他生平喜好这些,想来入不了他的眼,即使价钱便宜,也不会去收。”
他想得通透,又道:“即使收了也没什么,只要往后我做的更好,不愁卖不掉。”
“正是这个道理。”陈知笑着附和。
见裕儿扭着身子,还哭了两声,他上前摸摸尿布,没湿,于是说:“可能是饿了,我去扎个乳果。”
“嗯。”裴曜应一声,将孩子换了个手臂托抱着,又拍着哄了几下。
没一会儿,乳果拿进来后,被裕儿看见,哼唧声一下子变大,小手都往前抓,有些迫不及待。
裴曜拿着乳果给儿子喂。
裕儿嘬住就不放了,都能听见他用力吞咽的声音。
乳果的外皮不薄,白色汁液被包裹在其中,无论春夏秋冬,始终是温的。
不过进了寒冬后,每次给裕儿吃乳果,只要不着急,都会在热水浸一会儿果子,扎开小口后,陈知也挤出来一点试了试,温温热热的就行,不然烫了孩子。
第二颗乳果吸不出来汁液了,裴曜将乳果的小嘬口轻轻从孩子嘴里拔出来。
裕儿的大眼睛盯着乳果,像是恋恋不舍。
陈知在一旁说道:“先不给吃了,饿不着就行,看这小脸,胖乎的,哪有这个月龄一顿就吃三颗的。”
长夏见孩子没哭没闹,心道应该是吃饱了。
果然,看不见乳果后,裕儿又被阿翁逗得直笑,再想不起吃奶的事。
玩玩闹闹一早上就过去了,孩子睡着的时辰正好,饭做好了。
不用一边吃饭一边哄孩子,长夏暗暗松了一口气。
第一次生孩子带孩子,他对裕儿的喜爱和稀罕不必说,但带孩子怎么都会累,偶尔清闲一下,不用哄孩子,他也挺高兴。
尤其裴曜每次回家后,有他抱孩子,自己就能干点别的。
裕儿很乖,只要和爹爹熟悉了,就一直待在裴曜怀里,轻易不会闹着找他。
吃过饭,喂了后院的牲口家禽,两人回到屋里歇息。
怕吵醒孩子,他俩放低了声音。
打开的钱匣子里有好几个钱袋。
长夏将椅子上的坐褥放在桌上,才把钱袋从里面拿出来。
放在坐褥上,铜板和桌面相撞的声音没有那么大,不会哗啦啦吵到孩子。
大钱袋里,放着成串的铜板,都是一百文的,沉甸甸一大袋。
另一个钱袋里,是裴曜赚回来的碎银子。
他卖螃蟹都是几两的大钱,多数时候玩器店给的都是散碎银子,有时铺子里没有碎银了,也会给铜板。
褪了色的黄色钱袋里,是长夏分出来的两百文。
家里阿爹做主,吃喝的钱都是阿爹在出,但有时阿爹阿奶他们不在家,他想买豆腐买肉,亦或挑担的货郎到了门前,想买点针线和零碎布头,自己就从这个钱袋里拿钱,两百文已经花去五十文左右。
还有一个褐色钱袋,装了一百四十文,长夏牢牢记着数目。
最后一个麻布色的钱袋里,是四十二文钱,他同样清楚。
这次裴曜回来了,带回一些碎银和铜板。
长夏坐在桌前,从一堆铜板里数出来十八文,抬头笑着说:“够六十文了。”
在裴曜回来之前,他就算好了麻色钱袋里还差十八个铜板。
这下褐色钱袋就凑够二百文整了。
裴曜坐在对面,支着下颌看他,见他眼睛都在发亮,不由得笑了下。
长夏拿了麻线团过来,剪下长长两段,拿了一根开始串钱。
见状,裴曜拿起另一根麻线,一边穿铜板一边默数。
两人都没说话,长夏也在心里默念,串够一百文后,他眉眼弯了弯,将麻线头打了个结。
两串一百文放进大钱袋里。
长夏抓着钱袋口提起来,沉甸甸的,他脸上笑容变得灿烂。
昨天回来忙着和家里人说话、抱孩子,都没工夫提起黄雀和这个月赚了钱的事。
裴曜这才说道:“这个月做了两只螃蟹,一只大螃蟹,送去了城南那家陶氏玩器铺,一只圆螃蟹是廖叔要的,一共卖了五两三钱。”
“陶氏的老板娘上个月还找去了梧桐巷子,定了六个木雕,她原要八只,我说可能没那么多,我一个人,十几二十天只能做那么几只,就跟她说,往后每月去送几只,月月都有,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要那么多,她得了准话,心满意足就走了。”
“那六个木雕有两个是大的,各一钱,其他四个都是八十文,共五百二十文,还有张记的四个木雕,三百二十文。”
长夏抬头听得很认真,他目光落在裴曜一张一合的唇上,心想,做了这么多,实在是勤勉。
于是他望着裴曜的眼神有些欣慰,真是长大了,知道要养家。
听完后,他忍不住点着手指,试图算清楚。
裴曜给两人倒了热茶,笑道:“不用算了,我已经算清,六两一钱四十文,这些钱我一文没动,都带了回来。”
木雀是八百四十文,也就是八钱四十文,螃蟹五两三钱,算起来并不难,长夏在他说完后,自己也算清了。
木雀的价钱不高,好在成本也低,可以不计入其中。
螃蟹一只的成本在一两左右,这个成本不小,每次长夏都会算算。
不过实实在在到了手里的,确实是这六两一钱四十文。
裴曜说道:“前两天廖叔那边还催,要赶在年集之前,多给他那里送几只。”
长夏点点头,说:“年集逛大街的小孩子多。”
府城的玩器铺他们乡下人很少去,但裴曜跟他说过,住在城里的小孩子,大多都知道这些玩器店,有时三五成群,在玩器店门口探头探脑张望,胆大的还会自己进去逛逛。
年集一开,大孩子小孩子都无比雀跃,盼着念着要逛集会,吃这个、买那个,玩器店也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地方。
一些人家疼孩子,过年前给孩子买一两个玩耍的东西也舍得。
像裴曜做的木雀,价钱不贵,一二钱左右,很多人都掏得起,这正是廖诚良催着要货的原因。
成堆的铜板和一小堆碎银,裴曜早已清点过。
这几家玩器店有的给了碎银,有的全给了铜板,给什么都行,反正都是钱。
铜板多了也无妨,他们乡下人,平时买肉买果子糕点,用的多是铜板。
长夏数了数碎银块,大多都是一钱的碎块,也有几个二钱的。
算清这些后,他拿来一个小竹篮,这是裴灶安闲来无事编的,没那么精细。
长夏两枚两枚拿起铜钱,一边数一边往小篮子里放,够一百文后,他剪了一段麻线,穿铜板的时候,眉眼间笑意盈盈。
第128章 五豆
卖炭的老农牵着骡子往前走,头骡脖子下系着铃铛,随着它走动,摇晃出“铛铛”的响动。
头骡健壮,背着一袋木炭,身体两侧垂挂的麻袋也是黑色木炭,已经卖掉一些。
后面两只骡子跟着慢悠悠走,也背着木炭。
而最后面,一个年轻的庄汉牵着驴车,板车由两头小毛驴拉着,车上是满满的柴火。
伴随着老农的吆喝声,铃铛“当啷、当啷”晃动,牲口蹄子也踏踏作响。
小巷里,紧闭的院门打开,老妇朝卖炭老农招呼,问价钱几何。
柴火比平时贵一点,老妇想了一下,还是将院门大大打开,取下门槛,让老农往院里挑柴。
每户人家的屋檐上都落了厚厚一层雪,尚未到融化的时候。
绿意很少,只有柿子树稍干瘪的几颗柿子还有一点残红,已经不甚明晰了。
去岁的桃符、春联褪了色,等到年前才会被换下。
细细的树枝落下几只麻雀,枝条一下子摇晃起来,本就枯败的一片叶子再也挂不住,悠悠飘落。
麻雀换了羽,羽毛蓬松极了,一只比一只圆。
院子里,裴曜抬头看着邻居家的树,树上麻雀用鸟喙梳理羽毛。
他眼力极好,能看到麻雀抬起翅膀后,身上绒绒的羽毛。
麻雀这种东西,大倒是不大,就是平时喜欢聚堆。
一入冬总爱在城郊的野地里啄草籽,一旦有人靠近,它们一群群哗啦啦飞起来,动静挺大。
可惜,木头没办法刻出一层层蓬松的雀羽。
裴曜收回目光,拿起刻刀将一只胖墩墩大鹅的雏形慢慢削了出来。
木头的硬和拙难以变得轻盈,加之他本身的短板,更擅长做圆润的木雕,向来都是逼真不足,多几分灵气和野趣而已。
不过师父做的螃蟹那么神似,让他起了一点心思。
但这种雕刻出一层层羽毛的技艺,他实在没有,满府城的玩器店也没有类似的东西,木雕多是狮虎狗马,车船楼阁等。
即使有花草木雕,看起来都很平平,卖得不怎么样。
纱绢等织物轻盈柔软,而且颜色多彩,纱花绢花还有绒花,远比木头做的花草漂亮。
巷子里又响起铃铛声,逐渐远去,裴曜没有抬头。
天冷,没什么人在门口说闲话,几乎家家都闭着门。
他之前从家里拉来两车柴火,还有不少麦秸稻杆,够用许久,无需花钱买柴草。
虽然还没和师父说过年的事,但小老头一个人在府城太冷清,比他做的饭还难吃。
肯定要喊回家过年,因此柴火什么的,就不着急运来了。
太阳照下来,热意不是很强。
觉得冷了之后,裴曜起身挪进堂屋。
和之前不一样,手里的这只大鹅眼看着有了雏形,他却忽然顿住。
随后他起身去屋里拿了笔砚,一边思索一边提笔在木头上轻轻勾勒。
没一会儿,翅膀根部那里,他试着用小凿子弄出两个豁口。
螃蟹腿既然能做成可以动的,那翅膀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做。
这个念头并非最近才冒出。
只是这样一来,身子倒是无所谓,翅膀就要做的更精细一点,不能只刻外面一层。
机括那些图纸他看过很多遍,了熟于心,只需翅膀和鸟身连接起来,不用做蟹腿那样的肢节连接。
画了好几张草图后,依旧没有画出合适的,他皱着眉,想要揉乱纸张,却又收回手。
纸张是买来的,虽然不是什么好纸,也花了钱。
看样子,图纸不是一两天就能想出来的,等画满了,没处下笔后,再塞进灶膛。
院门从外面推开,孟叔礼拎了个油纸包回来了。
他把油纸包放在桌上,说:“熟的羊肉,切了就能吃。”
见裴曜在那里写写画画,不知道鼓捣什么,他背着手过来。
既然师父回来了,裴曜也不扭捏,直接问他该怎么做。
孟叔礼见混账徒弟有上进心,不一味吃老本,还是挺高兴的,他做这些东西的经验,比裴曜不知多了多少,提笔在纸上涂涂画画,不一会儿,心中就清晰了。
但这些光靠画和想不行,做出来才知道合不合适,哪里不对就得改。
师徒两个都不是拖拖拉拉的性子,说干就干,一下子忙碌起来。
·
一进腊月,小孩的热情变得高涨,天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灶房全是升腾起来的白汽,颇有些缥缈仙境的意味。
不过煮豆子的味道一下子将人拉回柴米油盐的烦琐尘世中。
长夏握着大勺搅动锅里的粥。
今天熬了半锅粥,一天吃不完,还能再吃两三天。
粥是五豆粥,腊月初五正是吃五豆的日子。
红豆、黄豆、绿豆、黑豆以及花生豆,煮的时候还放了不少糖块。
每一年的腊月初五,陈知都会拿出来冰糖块,一年之中,也就五豆的时候吃碗甜粥了,平时都舍不得。
夏天熬绿豆汤的时候,也只是放点糖,有点味道就行。
今年自家种了花生,想吃多少花生豆都有。
香稠甜蜜的五豆粥勾起馋虫,长夏咽了咽口水,见豆子和米都软烂了,于是拿了一摞碗盛饭。
陈知几人听见他的喊声,都放下手里的活来吃饭。
端起碗吃一口,花生豆都咬得动,窦金花笑眯眯的。
只是吃了几口后,她说道:“不知道曜儿吃没吃到五豆。”
陈知夹了一筷子白菜,停在自己碗上,说:“娘,和吃粽一样,府城那些酒楼馆子,肯定熬五豆,一个初五一个腊八,少不了。”
“再不济,腊月不是有富贵人家搭粥棚做施舍,像这样的腊月节,他们和寺庙一样,不光舍穷人,过路的人也能讨一碗粥吃。”
他笑着又说:“不过裴曜再嘴馋,也拉不下这个脸,估计还会嫌人多挤来挤去,一定是买着吃了。”
别说长夏,窦金花一听也觉得是这样,就不操心了。
冬天的桌上总有白菜,也是冬天鲜菜太少,没得挑,几乎顿顿都吃。
熬白菜热乎,有时和豆腐一起炖,白菜的清甜和豆腐香相交在一起,成了最合适的。
今天的白菜炖之前,长夏往锅里倒了一点油,煎了豆腐,再炒过白菜,才加水煮上,有一点油星,吃着更香。
一碗粥还没吃完,在屋里睡觉的孩子忽然哭起来。
长夏连忙放下碗筷。
·
绵绵山峦盖着白雪,是多少年都不变的景色。
山坡上,好几个人在雪地里找柴火,有老有少。
裴灶安也在其中。
之前下大雪时,不少树枝被积雪压断,他在家闲不住,只要天晴,就会到山脚山坡等地方转转,能捡几根是几根。
一根树枝被雪埋得挺深,他看见黑色的枝条,便将雪挖开,抽出那根树枝。
今天出来就捡了两根柴,都不值得用麻绳捆。
“我回去了。”裴灶安冲着不远处的老头喊一声,就慢慢往山下走。
看见一个小瘦猴子弯腰刨雪,是王家的小子,王小蝉弟弟王小丰,好像十岁了。
王家的蝉哥儿和他们长夏交情好。
裴灶安想了想。
王家的日子他知道,是外来户,过得不怎么样。
王小蝉跟着他们文清过,在婆家吃得饱了,但想接济娘家,没那么容易。
又不是财主员外,各家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不错了,哪有多余的钱粮使,顶多三节的时候,带些东西回娘家接济接济。
不过王家两口子实在,给儿子找了个好婆家,没听人说过上文清家打秋风。
他家小子也懂事,知道出来捡柴火。
裴灶安看看手里的树枝,拿回家晒晒,就是好柴火,他有点舍不得。
可再看看瘦猴子一样的王小丰,衣裳打着补丁,冻得鼻子都红了,他犹豫一会儿,就喊了一声。
“裴阿爷,你叫我?”王小丰问道。
裴灶安将手里的树枝递出去。
王小丰下意识接住。
裴灶安拍拍手上的渣子,见他呆呆的,也没说什么,自顾自下了山。
王小丰揉揉鼻子,又在雪地里找了一会儿,最后抱着四根长短不一的树枝回家了。
他人虽小,也知道这是裴家阿爷心地好,把自己捡的柴火给了他。
长夏哥哥人也好,每年都给他们家拿些梅子干吃。
日子是什么他不太懂,爹娘会愁眉苦脸,叹气说钱不多了,村里人会说他们家日子不好。
文清哥说了,等他再长几年,就带他出去做工干活,赚到钱就能吃饱饭了。
堂屋。
窦金花将大簸箕放在腿上,剥好的花生豆哒哒落在簸箕里,花生壳被随手丢进腿边的大竹篮中。
都腊月二十了,早早剥了花生备下,过年时多一碟炒花生豆,就当多一道菜了。
她心里惦记着大孙子,走之前都交代过了,这次回来带着他师父一起。
眼瞅着快二十三了,大孙子嘴馋,从小就爱吃芝麻灶糖,还有整个的糖瓜。
她已经打算好了,过两天去赶集就买,裴曜一回来就有的吃。
剥着剥着,看见院门外有个身影,她连忙细看,却是裴灶安。
窦金花眯起的眼睛又舒展开,低头看向簸箕里的花生。
等裴灶安进了堂屋,她才问道:“没捡着?”
山上全是雪,不好进山,村里正经打柴的人不多,只是闲着没事去捡捡。
一般来讲,冬天第一场雪下来之前,家家该囤的柴就已经囤好了,不然冬天难熬。
“嗯。”裴灶安应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坐在炭盆边烤了烤手。
家里柴火够用,窦金花不再说话了,继续剥花生。
裴灶安望一眼东厢房,问道:“娃没醒?”
窦金花说道:“没听见声音,多睡也好,昨晚睡得迟,该补补觉。”
养孩子不是件容易事,他们家裕儿还算好带的,就这样,真哭闹起来也不停歇。
昨晚长夏和陈知哄了好半天,后半夜总算睡沉了。
曾孙在睡觉,裴灶安闲着没事,抓一把花生剥。
·
腊月二十三这天,长夏一大早就在门前张望。
灶糖糖瓜买好了,裕儿还小,这几年还吃不了,家里每年买的糖瓜,多是裴曜和他吃。
可一天下来,他吃了两根芝麻灶糖一个圆球糖瓜,在门口张望到暮色昏昏,也不见裴曜和孟师父的身影。
直到第二天下午,白狗汪汪叫着,摇着尾巴冲出家门。
长夏正在院里扫地,今天扫舍,从早上就忙,家里人都没闲着,前院后院,屋里屋外,全都拾掇了一遍。
两口大锅铲了锅灰,他拿了小扫帚扫锅灰。
白狗原本拴着,裴灶安看见狗窝,就把它的锁链解了,将狗窝修缮了一下,里头塞的稻草都换了干净的。
见白狗那么兴奋,长夏眼睛亮了一下。
他来不及放扫帚,脚步匆匆往外走。
白狗跑得快,已经到了裴曜脚边,还围着孟叔礼转了几圈,不断往人身上扑。
“师父。”长夏喊了一声,随即目光又落在裴曜脸上,眉眼弯弯。
陈知几人不是在后院就是在杂屋收拾,听见狗叫声,又听到了长夏的喊声,知道回来了,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出来。
孩子这时醒了,屋里传来哭声。
长夏顾不得裴曜了,放下小扫帚进屋去看。
见他们忙,孟叔礼连忙说不用管他。
刚进门,哪能真的不管,陈知沏了好茶,几人在堂屋寒暄一阵,这才继续干活。
孟叔礼的行李已经放进西厢房,他不用别人帮,自己进去铺被。
裴曜洗干净手,掀开东厢房的门帘进来。
长夏正抱着胖娃娃哄,裕儿的大眼睛挂着泪花,抿着小嘴巴,可怜兮兮的,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看得人好不心疼。
第129章 小脾气
这么久没见孩子,裴曜笑着上前,捉住裕儿一只肉乎乎的手,肉肉软软的,他笑容更大。
见孩子看他,就吹两声口哨逗了下。
谁知裕儿小嘴巴一瘪,又哭起来。
“好好,不看不看。”长夏抱着孩子,背对裴曜。
他哄两下孩子,转头笑道:“闹脾气呢,哭起来不愿意有人碰他,阿奶跟他说句话,他都要哭两声。”
“脾气不小。”裴曜啧一声,看一眼他怀里的孩子,就这么大点,一臂之长,还挺会闹脾气。
长夏眉眼弯弯,说:“说乖也乖,不哭的时候谁抱着都行,还给个笑脸。”
孩子哼哼唧唧的,有点像假哭。
长夏拍着哄,见裴曜坐在炕沿,拿起针线篮子里的手帕看,他说道:“前几天做的,过年时给你换上。”
“嗯。”裴曜就知道新帕子是给他的。
这几个月长夏忙着带孩子,都没做几个手帕,他用的那几条已经旧了。
知道儿子有小脾气,长夏没离他太近,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问道:“怎么今天才回来?”
裴曜将手帕叠好放回去,说:“之前不是跟你提过一次,想把合适的鸟翅膀做成能动的,最近和师父试着捣鼓,虽然还没有做成的,但已经有眉目,等过了年,再好好想法子。”
“这样一来,对方就算学着我做木雕,总做不了这个吧。”
说到最后,他眉梢微扬。
长夏有点惊讶,还真是这样,他刚才都没往这上头想。
裴曜开口:“廖叔和陶老板娘催了一次货,他俩都想赶着府城大摆年集之前,让我多送几个,既然有钱赚,何必推掉,就在府城多待了几天。”
长夏点点头,他和家里大概猜到了,迟迟不回来,肯定是在做木雕。
裴曜又道:“师父说赶着年底,一些人家该收的账都收上来了,置办年货的时候顺手给孩子买个小东西很常见。”
年集摆起来后,燕秋府城的好几条街道都很热闹。
廖记那边虽不是年货主街,但和主街相邻,加之金银店字画店不少,街上常常能见到许多人。
这个时节,廖诚良总会让伙计把店里一些小孩玩具摆出去,譬如彩绘过的泥哨、泥偶,还有鸡毛毽子九连环等,裴曜做的彩色木雕自然在其中。
这些东西往门口一摆,路过的小孩都会停下脚步。
廖记的伙计很会招揽,直接说价钱不贵,这个几十文那个一钱,大人一听,买得起就顺手给娃娃买了,买不起、不想买的就不上前多问了,拉着孩子赶紧走远。
裴曜的语气不急不慢,长夏一边听一边拍着哄,孩子不再抽抽搭搭哭了。
长夏拿了手帕给奶娃娃擦干净眼泪,白嫩嫩的脸颊和剥了壳的鸡蛋一样,他忍不住亲了一口。
对阿爹的亲近,裕儿咧嘴笑了两声。
见状,裴曜起身走过去,低头也亲一口儿子。
裕儿眨巴着大眼睛,看一眼他,又转头看向长夏咧嘴笑。
“又不认识了。”裴曜无奈,又有点不甘心,伸手碰了下儿子的小鼻子。
裕儿小手乱挥,像是不耐烦了,想把他的手赶走。
长夏不小心笑出声,他抿了抿嘴巴,抬眼去看裴曜。
见他眼睛还在笑,裴曜假意眯眼,突然伸手弹了一下他脑门。
长夏轻嘶一声,腾出一只手揉了揉额头。
他看向裴曜的眼神不由得含了一点“怨”,可神态丝毫没有气恼,那一眼过去后,又很快绽出笑容。
裴曜将带回来的行李包袱打开,从里头掏出钱袋。
他说道:“两个小螃蟹三两六钱,一套四只的小黄鸭子,因整个上了色,我试着提了二十文的价,陶老板娘爽快,说行,小鸭子就给她了,四只卖了四钱,还有八只木雀六百四十文,四个上了色的小夜壶一百六十文。”
裴曜又是早就算清了,直接开口:“小鸭子这些一共是一两二钱,还有小螃蟹的,是四两八钱,没有上个月多。”
四两八钱,差二钱就五两了,一个月能赚到这些,对乡下人来说,是一笔大的进项。
长夏没觉得少,看一眼钱袋说:“你这个月做了这么多?”
“嗯。”裴曜点点头,说:“我想着要过年了,多挣一点是一点,白天没做完,天黑了就点上灯和蜡烛,不过夜里就算干活,也不上色,就是挖夜壶,再就是打磨,只费手,不怎么费眼睛。”
长夏的担心打消掉,他夜里也干过活,有时赶着缝衣裳,白天要干活,夜里就得点上油灯多干一会儿。
油灯昏黄,就算点两盏,也不如日光明亮,看久了眼睛会干会涩。
阿奶眼睛不好,就是早年经常这样干活。
到阿爹时,年轻那会儿也不得不点灯织布、缝补,后来日子好一点了,阿爹这几年偶尔才夜里点灯干活,年龄也不大,眼睛还算好。
村里不少人家都是这样过的,长夏很清楚。
到他这里,家里日子比从前强了太多。
而且这两年裴曜赚的钱多,无需织布贴补家用,夜里就不必熬眼睛。
交代完这个月赚的钱,裴曜将袖口挽了两圈,说:“我先去忙。”
扫舍是大活,他既然回来了,没道理躲避。
“嗯。”长夏应道。
天还是冷,今天虽然师父来了,但外头扫舍灰尘大,又有各种脏东西,还是待在屋里好。
长夏又看看房间各处,还好,平时扫的勤,不脏。
原先裴曜一个人住在这里的时候就很干净。
如今多了娃娃,虽然常常有尿布搭在木架上,但天天都洗,也会透透气,屋里的味道并不大。
裴有瓦和裴灶安前几天就开始收拾后院,平时裴家人也不乱塞东西,即使这样,前院后院扫完,已经是傍晚了。
孟叔礼原本想帮忙,被裴有瓦和裴灶安劝下。
该做晚饭的时候,长夏一看孩子怎么哄都不睡,恰好孟师父在堂屋坐着喝茶。
堂屋上午就扫过了,灰尘已经平息。
他干脆把孩子用襁褓裹好,抱去堂屋,放进摇篮中,让孟师父帮忙看着。
裕儿在摇篮还算乖,只要给他轻轻晃着,就不会哭。
家里干了一下午活,都累了饿了,早点吃完好歇息,长夏匆匆进灶房洗菜做饭。
孟叔礼有些无措,这么大点的孩子,他多少年都没抱过了,只能按着长夏所说,轻轻摇晃一下摇篮。
裕儿眨巴着大眼睛,是个很俊俏的胖娃娃,鼻子眼睛和裴曜很像。
他几乎能想到,裴曜小时候也长这样。
孩子的眼神很懵懂,静静看着他,似乎在辨别。
有的小孩认生,看见生人很容易哭,孟叔礼有些忐忑,都没出声哄两下,万一声音不对,被认出不是熟人,哭起来就麻烦了。
好在裕儿看一会儿他,就转过脑袋,两只小手互相抓着,一边玩手一边望房顶。
也不知这么大一点的小娃娃能想什么心事。
孟叔礼松了一口气,又晃了一下摇篮。
长夏在灶房做饭,也怕孩子闹起来。
咚咚咚切完菜,他停下手里的活,侧耳细听一下,还好,没有哭声。
家里活多,晚饭做的有点着急,不过还算丰盛。
前几天杀了年猪,卖掉了一些肉,家里留的肉还有很多。
长夏炒了满满一大碗五花肉片,还蒸了一碗腊肠片,这两个荤菜一端上来,就足以撑场面了。
有肉就得有酒。
裴有瓦拿出上次打开的梅子酒,和孟师父喝起来。
裴灶安少陪了几杯,他酒量不怎么好,喝几杯就不肯喝了。
裴曜喝了两杯后,陈知劝他放下酒杯吃菜。
若在平时,喝醉了也无妨,在自家想睡就睡了,但这几天家里忙,天天有活,还得出门置办年货,裴曜牵车搬货是把好手,醉醺醺睡到晌午可不行。
知道这几天忙,裴曜本身也不想多喝,今天刚回来,夜里还想和长夏说说话,就适时放下了酒杯。
裕儿睁着溜圆的眼睛不愿意睡觉,长夏一个人在东厢房吃饭,肉、菜拨出来满满一碗,馒头米粥都有。
他没有抱孩子,让孩子睡在炕上,自己坐在桌前吃两口饭,听见孩子一哼唧,就嗯哦应两声。
孩子听见他的声音,知道大人在跟前,就不哼唧了。
饭菜刚端上桌的时候,孩子哭了几声,他知道是饿了,就把自己的饭菜放回锅里闷着,先让孩子吃饱乳果,自己才去灶房端了饭进来。
锅里有热水,饭菜还是温热的。
孟师父来了,饭桌上有酒,他就没在堂屋吃,孩子万一哭闹起来,吵吵嚷嚷的,吃不尽兴。
做饭的时候也起风了,外头冷,屋里暖和,孩子又不吃饭,解了襁褓自自在在躺在炕上也舒坦。
外面刮北风,呼呼呼作响,忽然有一阵大风,将棉帘子吹动,窗纸也哗啦闷响。
长夏吃好了,起身先看了一眼孩子。
之前下大雪的时候,裕儿就听过呼啸的北风声,这会儿没有被吓到。
他端着空碗出来,迎面就是一阵冷风。
棉帘子厚实,钻进去一点风不要紧,炕是热的,孩子也穿着厚衣裳。
他匆匆走进灶房,陈知正在洗碗筷。
他们比长夏吃得早,人多,几样菜没剩什么。
“没睡?”陈知问道。
长夏点点头:“嗯,眼睛睁得那么大,还在啃手。”
陈知笑着说:“行了,我来洗,你去哄,一会儿热水烧好了,我让裴曜给端进去。”
孩子洗屁股不能含糊,洗干净了,夜里睡得香。
陈知刚才往旁边干净的大锅里添了不少水,大人也要盥漱,孟师父和裴曜今天从府城赶回来,肯定都要泡泡脚。
第130章 二十两
屋外的风声时而大时而小。
夜色降临后,湾儿村逐渐静下来。
快过年了,早早钻进被窝里的人听着外头北风吹拂,烧了炕的还好,被子里热乎乎的,裹紧被子便能安睡。
缺柴少草的人家,为省一点柴火没烧炕,被子里冷冰冰的,风声一起,仿佛更冷了。
长夏听着外头的动静,心想快过年了,最好别下雪,不然出门不方便。
以前过年有过几次下雪,都不大,只是路上泥泞些,不像寒冬时那样风雪漫天,难以行进。
炕面传到身上的温热足以抵御北风呼啸带来的不安。
长夏刚闭上眼睛,就听见身侧孩子的咿呀奶音。
吹了灯之后,他拍着哄孩子睡觉,以为哄睡着了,没想到一声不吭的奶娃娃也会骗人。
长夏又睁开眼,有些哭笑不得,说:“我还以为睡了。”
裴曜也有了动静,笑着说道:“我也以为,都没敢出声说话,就怕他刚睡着给吵醒。”
长夏又翻身朝里,一边拍孩子一边小声好奇:“你也会说话?可阿爹听不懂。”
他喃喃絮语,孩子的咿呀声紧接着响起,像是在一附一和。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裴曜忍不住出声:“还不睡?”
长夏无奈开口:“白天就晌午睡了一阵,也不知道他怎么精神头这么足。”
他的手轻轻拍着孩子,发觉孩子乱动,下意识摸了摸被角在哪里,手也在孩子脸上探了下,不想这个举动惹得孩子发笑,以为在玩。
裴曜听儿子笑声挺精神,估计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于是压低了声音说:“师父前几天去收账,回来跟我说,钱都要攒起来,有个一百两左右,就能在府城买个小铺子,不想做生意的话,就租出去,收上三年租子,本钱就回来了,还落下一间铺子。”
做师父的,为徒弟做打算很常见,他又是唯一的徒弟。
其实拜师之前,廖诚良曾暗示过,拜师之后,给小老头好好养老送了终,府城那处宅院,就是他的了。
府城对自己来说有些陌生,裴曜一直没当回事,当初拜师,更多的还是想学手艺。
有手艺傍身,以后再怎么,起码饿不死。
要说这门手艺比起正儿八经的木匠、铁匠,确实不算香饽饽,箱柜、铁器农具这些,无论乡下还是城镇,几乎家家户户都要用到,手艺学成了,只要不懒,一辈子的吃喝都有。
他做的这些小玩意,只是供孩子玩耍,或者有点闲钱的大人把玩。
出路还是有的。
不过他最大的底气,还是家里的房子和田地。
加上前年开的那亩靠山田,一共十一亩地,就算赚不到大钱,也有一口饭吃。
长夏平躺回去,只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拍孩子,听他说起铺子和租子的事情,手一下子顿住。
他小声开口:“一百两买间铺子?”
裴曜说:“嗯,应该有比这便宜的,我看师父那意思,一百两的铺子稍大一些,租给别人做个小生意正合适,不然太小的话,可能不好往外租。”
长夏喃喃说道:“一百两,那得有多少,到今天才攒下二十两。”
他在心里算了算,又说:“以后要是一年赚二十两,那再挣四年,就有一百两了,好像,也不是很久。”
“不行。”他忽然又开口:“但一年二十两,总有花的时候,是不是也得留几两,攒下不动。”
阿爹就是这样攒下钱的,一年到头,无论二三两还是四五两,会咬着牙攒下几两不肯动用。
陈知跟他俩说过,这些钱一个是防备伤病之类的事情,另一个则是窦金花和裴有瓦年纪大了。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两个老人瞧着身板硬朗,但一些事不得不提前做打算。
生老病死很常见,而白事是大事,该花的钱不能少,总不能临到事情发生了,手里连钱都没有,到处跟人去借。
裴曜听长夏说得有道理,嗯了一声开口:“是要留下几两。”
他想了想,说道:“不算正月,从二月算起,一年十一月,我每个月最少做两只螃蟹,一只大的一只小的,除去二两的成本,能赚到三两三钱。”
“大螃蟹贵,玩器店收了货,不一定立即都能卖出去,不过一年就做十几只,又是师父的独门手艺,仅此一家,没有其他人做,一个月卖不掉,两个月三个月也就卖出去了,倒是不愁这个。”
“嗯。”长夏应了一声,以示自己在听。
裴曜一边琢磨一边说:“至于木雀的钱,比起螃蟹不算多,但一个月做六只的话,四百八十文,起码能从中获利二百文,也就是二钱。”
“不过如今我一个月少说也能做八只,总有一两个贵一点的,差不多赚三钱,我在府城用不上,但够你们在家里买肉吃。”
他在府城的吃喝依旧是师父给钱,毕竟手艺还没学完。
除了螃蟹以外,孟叔礼还会别的木雕。
当初就说好了,绝不藏私,总不能还没教完,就让徒弟出师自立门户,被人知道还不笑话,孟叔礼这点脸面还是要的。
一斤肉贵的时候二十几文,三百文确实够一个月吃不少肉了。
长夏又拍了拍儿子,忍不住提醒道:“买肉钱常常是阿爹出。”
黑暗中,裴曜笑了下,说:“你忘了?我之前不是给过阿爹钱。”
“啊,我把这个忘了。”长夏老实开口。
他有身孕的时候,裴曜给了阿爹五两,后来孩子出生,又给了五两。
这些钱应该花的七七八八了。
猪肉猪蹄猪骨这些不算贵,但长夏吃了不少鸡鸭,还有鸡蛋鸭蛋炖鸽子什么的,果脯蜜饯也没少。
孩子满月后,陈知去镇上卖菜,在布庄扯了一段好布,给长夏做了一身新衣裳。
不止这些,赶在腊月之前,陈知还给长夏和孩子都做了一身过年的衣裳,布料也是去镇上扯的。
裴曜没有新衣裳,不过有一双新鞋。
钱既然给了,花了多少,该怎么花,他俩不好过问。
孩子的咿呀声慢慢弱了,长夏就再没出声,裴曜也适时停下话头。
直到孩子睡着,长夏困意上涌。
裴曜声音更轻,问道:“那二十两,没算这个月的?”
“嗯。”
提起钱,长夏睁开眼睛,说:“这个月我在家只花了一些铜板。”
他一般只动用黄色钱袋里的铜板,最近家里没什么大事,连阿爹都没动大钱。
而且杀了年猪后,村里人来买肉买骨头,几十斤肉卖出去,少说也有几百文的进账。
当然,这些钱都在阿爹手里。
他俩说的二十两,是裴曜上个月带回钱之后,两人点清的。
而裴曜要买颜料铁料的六两银子,没有包含在其中,是额外放的。
之前就攒下了十三两随意花的钱,冬闲后,裴曜做的木雕更多,两个月赚到了七两净利。
两个人都在心里盘算。
长夏想了一会儿,说:“要不明天我拿出五两,另外放着,这个钱以后就不动了。”
“嗯。”裴曜应一声,开口道:“今天带回来的四两八钱,就先不放进去,这几天买年货要花钱,要是能剩个一两,也拿去买颜料,就不往匣子里放了。”
“好。”长夏声音困倦。
既商定了,两人再没有出声,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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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着芝麻的长灶糖是空心的,一口咬下去酥脆掉渣,得用手接住。
嚼一嚼有点粘牙,甜中带着芝麻的香味。
长夏抱着睡醒的孩子坐在椅子上。
见裕儿睁着大眼睛看爹爹吃灶糖,小嘴巴跟着动,他脸上笑容就没停过。
“小馋鬼。”他说着,亲一口儿子肉乎乎的脸颊。
吃过早食后,窦金花从吊篮里拿出两个油纸包,一个鼓一个扁,扁的包了一排长灶糖,鼓的包了几个圆糖瓜。
大孙子二十三没回来,没赶上吃糖,今天该吃到嘴里了。
长夏要抱孩子,无论长灶糖还是糖瓜,咬开会掉渣,他不想掉到孩子身上。
万一小胖手抓得快,把糖渣塞进嘴里,一旦融化,抠都不好抠出来。
这么小,根本没到吃糖的年纪,阿爹说,要是嘴巴早早惯坏了,以后有可能就不好好吃乳果了。
见儿子看自己,裴曜笑容灿烂,故意将灶糖伸过来,在裕儿嘴巴跟前停住。
长夏没说话,浅浅笑着。
裕儿下意识张嘴,可还没吃到,芝麻糖就飞走了。
他眨眨眼睛,小嘴巴还张着,目光依旧落在糖上。
“这也不哭?”裴曜忽然开口。
长夏抬头看他,目光带一点无奈的笑意,哭了还了得?
裴曜笑道:“我就试试,昨天脾气不是挺大的,我还以为吃不到就要哭了。”
“也不是天天都有脾气,乖的时候真是没有比他乖的,不哭不闹,一个人躺在炕上玩,不用大人操一点心。”
长夏说完,见儿子眼巴巴看着爹爹吃东西,真是乖惨了,小模样又漂亮,忍不住再亲一口。
裴曜咔嚓咔嚓又吃一个糖瓜,也过来在儿子脸上亲一口。
裕儿似乎意识到自己吃不上,就不再看他,转头和阿爹玩起来,长夏亲他一口他笑一声。
没想到忽然被爹爹亲了,他的笑脸一下子消失。
儿子这么不给面子,裴曜气的牙痒痒,又狠狠亲一口孩子肉乎乎的脸颊,笑骂道:“臭小子,亲一口还不乐意。”
长夏见孩子脸颊都被亲的往里凹,嘴巴一咧像是要哭,连忙拿起放在桌上的绒花蝴蝶给裕儿摇。
孩子没有哭的架势了,他松一口气,笑着看向裴曜,说:“和他玩几天,等熟了,肯定就笑了。”
“这还差不多。”裴曜气哼哼的。
不过,他看一眼长夏……
长夏正想问他今天买什么,面前忽然凑来人影,脸颊就被亲了口。
他眼睛睁大了一瞬,随即弯了弯眉眼,抿着嘴巴,笑容有点羞涩。
儿子不给笑脸,但长夏给,裴曜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