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片场拉上了鲜黄色的封锁线, 在匆忙中跑过来的场务面色凝重地站在线外,按照职责阻止任何无关人员进入。
远处的长焦镜头疯狂闪烁,捕捉着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场面,在一片混乱的嘈杂中格外刺耳。
剧组外随时待命的医疗车已经驶出废弃公路, 刺耳的警笛声划破了夜空, 几个代拍面面相觑, 手指却不停地在手机上敲打,将第一手消息迅速传上网络。
不到五分钟,#傅宴容片场车祸#的词条直接冲上热搜第一。
@娱乐圈速报:突发!《隐面》剧组拍摄现场发生严重车祸,主演傅宴容驾驶的帕加尼失控撞上护栏, 现场一片混乱。据目击者称, 副驾驶演员苏唐受伤严重, 已被紧急送医。傅宴容情况尚不明确……
评论区瞬间炸开了锅。
「来来来, 告诉我剧组的安全措施是怎么搞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们糖糖怎么样了啊……这种戏就别为了树敬业人设不用替身了吧?」
「**的,你们速躺姐找死吗?」
「过分了吧, 这种事下面还吵架?再说了,不用替身拍戏是本分好不好,怎么就成树人设了?傅宴容一直都赛车,这也不是秘密啊, 肯定是有安全措施没到位或者突发情况吧,甩锅给演员怎么回事?」
「有些唇珠我真没时间和你们闹了, 积点口德为你们家正主积福比什么都重要」
「祈祷平安(蜡烛)(蜡烛)」
「平安……」
……
市中心医院急诊部,灯火通明。
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发苦, 混合着汗水和焦灼, 从白瓷地砖缝隙中悄无声息地渗出来。走廊上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急促而杂乱地踏在手术室外坐立不安的人群心里。
“患者血压下降——”
“肾上腺素准备好了!”
担架飞快地从走道尽头推进去,金属轮子划过地面, 留下一串刺耳的声响。
红色的“手术中”指示灯猛地亮起,几位剧组人员焦虑不安地坐在长椅上等待。副导演接过周让的手机不停地打着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却掩饰不住颤抖:“媒体那边的消息都压下去,等情况稳定了再发通稿!”
“投资方那边也先不要说……千万别添油加醋,一定要等这边的确切消息……宋总……?宋总那边先瞒着,毕竟——”
导演用手背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正准备挂断电话,一道低冷的男声从背后传来。
“瞒什么?”
他一僵,转头的动作慢了半拍,格外迟钝地看到了来人的面庞。
是宋临俞。
他的脸惨白得毫无血色,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重伤的是他本人。
被夜露和冷汗润湿的黑发黏在脸侧,湿淋淋地衬着冰凉的棕色瞳孔,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从沼泽里捞出来的一捧绿藻,好像随时会从指尖碎掉。
副导演看得出他原本可能是打算去参加什么很重要的会面,身上穿着的黑色风衣明显在出门前特意重新打理过,但此时裹着宋临俞清癯的身形,反而更显疲惫。
“宋、宋总……”副导演捏着手机,尽量小心翼翼地向他解释:“我们是想等情况稳定下来再通知您,免得您忧心……”
手术室门口的灯光透出冰冷的红,映在人眼底像一层模糊的红雾。宋临俞沉默地盯着那块亮起的告示牌,一句话也没说,一直看了很久,才凭着本能,缓缓闭上了干涩到刺痛的眼睛。
接着,他忍无可忍地撑住墙沿,深深弯下了腰。
人的胃是情绪器官,这一刻,宋临俞感受到胃里翻江倒海的痉挛与疼痛,让他几近呕吐。
他苍白的掌心按在锋利的墙缘,腕骨凸起青色的血管,整个人好像一片随时会碎掉的冰。
副导演看着他这样,站在一边心惊肉跳地问:“宋总,需要给您叫个医生吗?”
宋临俞没有回应,只是单薄而又凸起的肩胛几乎要撑不起肩上的外套。走廊的灯光将他笼罩在一片惨白里,四周的嘈杂声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一种声音,只留下他冷漠残忍,又绝望痛苦地对自己的质问。
——都是因为你,事情才会变成这样。
我不应该留在他身边,我为什么要这么自私——
“咔嚓”
混乱的思绪被门推开的声音打断。
戴着蓝色无菌帽的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低头翻看手里的记录板,语气平稳而专业,甚至还带着些轻微的疑惑:“病人苏唐的手术情况很顺利,出血点已经全部控制,颅内CT显示没有明显损伤,血氧饱和度维持在98%以上,术后各项指标恢复得比预期更快。”
医生抬头,目光扫过走廊上神色各异的人群,继续道:“麻醉苏醒后就能转入普通病房,家属不用太担心,他的身体素质很好……说实话,好得有些不符合常理,最好康复后再详细认真地做一遍检查。”
空气凝滞了一秒。
宋临俞猛地抬头,瞳孔骤然紧缩,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里惊醒。他仿佛从某种濒临崩溃的情绪里抽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苏?那傅宴容呢?”
“傅……傅老师不在这里。”副导演下意识答道,指了个方向,“他在三楼307病房,伤得不重……”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宋临俞立刻转身离开,甚至一点犹豫的姿态都没有,让副导演之前担心“他因为苏唐出事而撤资”的猜测显得像个笑话。
所以,宋临俞刚刚那副样子,是因为他以为里面做手术的人是傅宴容……?他们……?
副导演怔怔地想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太普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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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北栋3楼VIP区,307病房。
傅宴容已经换下了沾满灰尘的衣服,脸也用干净毛巾擦过,正套着松松垮垮的蓝白条病号服,懒洋洋地靠在了病床上。
他衣领没怎么扣好,十分大方地敞开了上面两颗纽扣,为了方便,还顺手拿了根病床边上护士小姐珍贵的黑色水性笔把长发绕进去,挽成了个有点凌乱的丸子头。
于是他从后颈到锁骨的肌肤就格外清晰地露了出来,肌肉起伏分明,线条漂亮,还多了点生病特有的易碎感。
不过傅宴容本人倒是没有身处医院的自觉,即使他左手手腕处缠着一圈弹性绷带,现在也还是不紧不慢地用受伤的那只手玩着消消乐,不亦乐乎的程度让人完全看不出是个伤患。
“傅哥,医生不是说让你别乱动吗?”小孙忍不住提醒他,“好歹也是韧带扭伤,别这么不当回事。”
傅宴容看了一眼坐在旁边削苹果的小孙,很不在乎地说:“很多时候在威亚上的韧带扭伤都比这个严重……不用这么紧张,小伤。”
说着,他扫了一眼小孙手里那个露出一半果肉的苹果,暗示意味极其明显。
小孙沉默,并且顿时觉得自己之前哗啦啦为此人流的眼泪不值钱,只能尽职尽责地用小刀刮掉果皮,把削好的美味苹果为老板奉上。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但是傅哥,你也太离谱了……车都撞成那样了居然没事。哦,苏先生倒是摔得不轻,听说肋骨都断了几根,还进了手术室。”
傅宴容接过苹果咬了一口,香甜的汁水顿时溢满口腔,满足了他暂时需要甜味的需求。他心情不错地挑起眼尾那颗小痣,幸灾乐祸道:“是吗?那很可怜了。”
小孙:……
傅宴容慢条斯理地咽下果肉,心说他当然知道苏唐要玩什么把戏。如果苏唐还能使用外挂,无非是在第一次失败后,用某些不可抗力的手段让车强行撞上护栏。
而同一时间坐在车里的人也有苏唐自己,自然不可能情况严重到一个极端的地步,而且事情的发展绝对以苏唐本人的性命安全为先。
苏唐以为傅宴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要开挂重来就能制造出危险。但傅宴容觉得这件事很好解决,无论什么时候——哪怕不知道这一次是什么情况——都只要记住,在发生危险的时候,把苏唐拽过来当挡箭牌就好了。
也算让他自作自受,好好尝尝恶果。
那辆帕加尼Huayra BC Roadster是宋临俞送的,傅宴容不是不懂车。宋临俞当然不可能只是挑贵的买。相反,他为了傅宴容平常爱开快车的习惯,请专人做了很多安全性能方面的改造,尤其是主驾驶位。
再说傅宴容的反应速度和苏唐根本没得比,一个从小就喜欢挑战各种高难度赛道,一个多练几天打戏都不愿意。傅宴容比他更快反应过来情况并且把人拉过来当安全装置简直轻而易举。
不过这些就不需要和小孙解释了。
傅宴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想起自己还要找宋临俞麻烦,所以点进对话框,头也不回地对小孙说:“等会儿和导演组说一声,登我微博和粉丝报个平安,乱写的媒体全都找人处理了……”
话说到这里,傅宴容微微停顿了一下。
小孙疑惑地歪了歪头,问:“还有什么吗,老板?”
“没什么。”傅宴容随口说:“他应该没看见。”
手机上没收到宋临俞的消息,那就是他暂时没看见蹭上去的热搜,还在工作。这是好事,毕竟媒体捕风捉影夸大其词,看到了对宋临俞的病情不会太好。
傅宴容这么想着,正准备主动在对话框里敲下文字,一瞬间却有种房间气氛过于冷凝的莫名直觉,于是他指尖一顿,若有所感地抬起了头。
小孙正犹豫不决地盯着被轻轻推开的房间门口。
傅宴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呼吸微不可察地慢了一拍。
宋临俞站在那里。
他眼眶红了,睫毛湿漉漉地黏连在一起,只是眼睛里并没有眼泪。比起哭过,更像是布满了因情绪过于激动而生出的红血丝。
而且宋临俞大概是一路跑过来的,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凌乱且狼狈。他微微撑住门沿,胸膛急速起伏的一瞬之后,才慢慢挺直了背,沉默地看着靠在病床上的人。
可是就算看了好一会儿,他也没有走进来,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口,好像一位不敢靠近珍宝的贫穷旅人。
片刻后,他有些发颤地垂下眼,盯着雪白的地板看了半天,才慢慢动了动嘴唇,用几乎哑到失声的声音问:“伤得严重吗?”
说完这句话,他又用接近自言自语的声音,极其轻,又极其委屈地控诉着傅宴容刚刚那句话。
他说:“我看见了。”
……你受伤,我看见了的。
傅宴容想说点什么,但第一时间居然没找到什么合适的措辞。
他等了一会儿,才偏过头很冷静地对小孙说:“我没什么事了,你先出去休息一下。”
小孙忙不迭地点了下头,走到门口时又轻轻向宋临俞问了声好,才终于摆脱了这个有点让他摸不着头脑的场面。
“你把门关上。”
他又这样对宋临俞说。
宋临俞抬起眼看他,手本能地搭上冰凉的门把手,身体往外侧了一步,然后有些慌乱地说:“那我——”
“你把门关上,然后进来。”
傅宴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看着因为情绪超载而无法及时处理信息的宋临俞,语速放得很缓,一点都不着急,好像十分有耐心地在哄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然后,他又慢慢弯起眼睛,朝宋临俞摊开了手,用很温柔的语气最后给出了自己的命令。
他说:“宋临俞,进来,让我抱一下。”
第32章
宋临俞并不记得傅宴容说出这句话之后自己具体做了什么……他脑海里的记忆, 只有确定自己忠实地执行了傅宴容的指令这一件事。
接下来他的手就被傅宴容握住了。
傅宴容的掌心变得很冰,被他牵住,宋临俞的第一反应是怔愣。
他低下头去看,发现傅宴容居然抬起的是受伤的左手, 白色的弹力绷带从小臂严丝合缝地缠绕至腕骨, 又从虎口绕了半个掌心一圈, 随后收拢,在苍白的皮肤上压出一层病态的的薄红。
宋临俞呼吸乱了,他心里涩得难受,又觉得再看下去自己会在傅宴容面前很失态, 只能逃避似的移开了目光。
只是他被握住的手腕上凸起了一片绷不住的青筋, 因为宋临俞不敢在傅宴容手上施加一点重量和力气。
感受到手心里比一片羽毛还要轻的重量, 傅宴容有点无奈地笑了笑, 只能收拢掌心,缓缓包裹住了宋临俞的手。
让人想抽离也没有办法。
接着, 他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宋临俞那层摸起来有点硌手的青涩血管,随后慢慢用力,把人往自己身边拉了过来。
宋临俞被他突如其来的施力吓到了,不敢抵抗, 只敢顺着力道,小心翼翼地提起膝盖, 半跪在了病床边。
距离被拉近,宋临俞身上湿润的、带着夜雾凉意的潮气也轻缓地包裹住了傅宴容, 让他笑着垂下了眼睛。
傅宴容的睫毛长而密, 颜色和瞳孔一样是那种极其深邃的黑,把整个人衬得黑白分明,在镜头前也是浓墨重彩的漂亮。看不见的潮湿把他纤细的鸦羽蹭得半湿, 让宋临俞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然后,他感受到傅宴容松开五指,将其变成了与自己掌心相贴的姿势,随即,又极其强势且不容拒绝地,将五指插.入了宋临俞的指间。
——是曾经他们情到深处时傅宴容总爱做的动作。
乐此不疲,笑意吟吟,又格外有耐心地掰开宋临俞因为疼痛或欢.愉而蜷缩的掌心,带给他说不清楚的刺激,与恶劣后那格外温软的安抚。
“等一下……”宋临俞声音哑到差点说不出话,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哥……你的手——”
“不会痛。”
傅宴容用很轻的气声笑着对他说:“你看,一点事也没有,对不对?”
宋临俞忽然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随即泛起一阵绵密的酸胀感,这种感觉像跳动的心被浸泡在浓度已达100%的柠檬汁里,又像被钝钝的指甲轻轻掐着心尖上的那一截。
感受到的酸和疼并不尖锐,却让他的眼眶无端发烫。
眼泪先是一滴,再是一串接连不断地滚落,最后就像梅雨季的屋檐,淅淅沥沥地,止不住地落在了他们相握的手上。
宋临俞在傅宴容面前永远哭得很安静。他顿了顿,抑制住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低声说:“对。”
接着,宋临俞十分虔诚地低下头,忏悔了自己即将做出的举动。
随后,他就着这样与傅宴容牵手的动作,俯下身靠近了傅宴容的怀里。
傅宴容纵容了他。
宋临俞单腿抵着床沿再弯腰的动作看起来实在不太舒服,傅宴容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不仅不生气,反而在他耳边鼓励似的反问道:“要不要再过来一点?”
宋临俞诚实地点了点头,爬上床钻进了傅宴容怀里,额头抵在对方颈窝时顿了顿,而后整个身子都贴了上去。
傅宴容环住腰际的手臂慢慢收紧了力道,很配合地给了他一个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无比安心又彻底的拥抱。
床单窸窣作响间,他把脸更深地埋进那片温热里。宋临俞贴着傅宴容手臂的手还在抖,却又抑制不住地收紧了力度,好像要把自己身上的温度全数融到傅宴容的肌肤里,为他取暖,然后永不分开。
夜风从半开的窗缝里溜进来,吹起雪白纱帘的一角,吹过的树叶沙沙声与风声,反而衬得这方寸天地愈发安宁。
傅宴容的呼吸声落在宋临俞耳畔,平稳绵长。
他因为要抱着宋临俞,半张侧脸都埋进了柔软的枕头里,而宋临俞靠在他肩上一抬眼,就能看见傅宴容眼尾因为带笑而轻轻扬起的泪痣。
实在是……很诱惑人,想亲上去。
宋临俞愣了一下,又呆呆地问:“可以亲吗,哥哥?”
傅宴容思考了一会儿,懒洋洋地拉长了声音说:“只能二选一哦。”
是抱着还是亲只能二选一的意思。
宋临俞眼睛睁大了一点,有种“怎么这样”的委屈意味在,但由于他忠诚地执行“傅宴容全肯定”守则,很快就又低下头,很认真也很严肃地思考了片刻,郑重给出了答案:
“那再抱一会儿。”
“好啊。”傅宴容十分大方地点了点头,随即又狡黠地遗憾道:“其实你可以在我怀里多思考一下,然后选第二个答案。”
这样两个选项就都可以拥有了。
不过在外有一百零八个心眼狡猾无比的宋总宋临俞先生,在傅宴容这里仍然是个学不会耍滑头的笨蛋。他听完傅宴容的答案后极其小声地“啊”了一声,有种恍然大悟的懊悔感。
“算了。”傅宴容看了他一眼,难得决定给他开个后门。
毕竟今天的宋临俞很害怕——这一点傅宴容可以肯定。
如果世界上有人可以轻轻松松地折磨宋临俞,那么傅宴容绝对是唯一的人选。他太清楚宋临俞会因为什么而痛,又因为什么而绝望了。
在傅宴容能够给出的无数种刑罚里,最残酷的一种……就是让宋临俞亲眼看到他出事的样子。
他扫一眼宋临俞,就知道此人今天晚上还是没听话,偷偷出门赶到了片场——也许还兴致勃勃地亲自带上了傅宴容想吃的甜点,最后却目睹了一场看起来很吓人的车祸。
……如果知道宋临俞会看到。
算了。
想到这里,傅宴容低下头亲了亲宋临俞的额头,然后轻声说:“给你第三个选项。”
宋临俞说不出话,连带着鼻腔也酸涩起来。
他想,为什么傅宴容永远都愿意给他第三个选项呢?为什么可以这么温柔呢?
这样真的抹杀掉了他任何放手的可能。
于是,他惶恐又急切地仰起头,追上了这个吻,却在靠近傅宴容脸侧的一瞬间又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等待着他的同意。
傅宴容没说话,漫不经心地微阖上眼,偏过头吻住了他还湿润的、冰凉的唇。
宋临俞这次亲得很凶,和重逢之后那些小心谨慎的讨好不一样,有种格外后怕的、惊慌的占有欲。
傅宴容在冷白的光线里依稀看见他浅色眼睛里碎掉的水光,听见他破碎的、不太清晰的自言自语。
“……不要……再让我看到第三次了……”
傅宴容没听太清楚宋临俞说的话,只模糊地听到了几个数字,但他也没有问,只是默默感受着这一刻宋临俞和之前一样的害怕。
当时宋临俞迟迟站在病房门前,担忧却又不敢靠近,有着仿佛随时会逃走一样的迟疑和犹豫。
留下他的是拥抱还是其他东西,傅宴容暂且不清楚。但无论如何,宋临俞这次给出的答案,傅宴容尚且还算满意。
所以他没让宋临俞嚣张太久,很快就反客为主地捏着人的下巴,逼出了他的生理性眼泪。
唇瓣分开的时候,宋临俞迟钝地眨了眨眼,呼吸还带着没有调整过来的凌乱。
傅宴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然后慢慢地问:“现在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宋临俞垂下眼帘,掩去了自己当时在手术室前混乱的思绪和脑海里无数次重播的画面,果断地摇了摇头。
继而他又犹豫着点了下头,并且缓缓问:“下次……能别把自己放在危险的地方吗?”
不然我会一直害怕。
傅宴容反问他:“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但是宋临俞,你做到了吗?”
“我们不一样。”宋临俞很快地打断了他,十分执拗地对他重复了一遍:“你不可以受伤。”
傅宴容眯起眼睛,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收回手,低下头拿起手机,慢慢点了点头,说:“很好。”
这句“很好”没什么起伏的语气,说得十分平静,也许还带着几分傅宴容式的笑意,但却让宋临俞无端有些脊背发凉。
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绝对说错了话,但一时间转不过弯来,只能无助地找补道:“我是说……我重新说一遍好不好,哥,你不要生气。”
“没关系。”傅宴容抬起头冲他笑了笑,然后点开手机摄像头,把自拍的镜像选择反转,让取景框里出现了宋临俞的脸。
然后他说:“之前不是问你是不是喜欢拍视频吗?”
“我……喜欢?”宋临俞语气里带着讨好和无措,谨慎地问:“还是不喜欢?”
“先喜欢一下。”
傅宴容直截了当地帮他做了决定,然后原本笑着的漂亮神情一下子冷了下去,他云淡风轻地点开录制视频的按钮,一声“叮”的提示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宋临俞茫然地站在镜头里,听见傅宴容格外冷酷地对他说:“衣服脱.了。”
傅宴容举着手机,很随意地命令道:“别让我拿太久,宋总。”
然后他又说:“我头一次掌镜呢,不知道哪个网站有这种荣幸。”
“你觉得上传的时候,网站会给你起什么标题……?弹窗弹出来的时候,会有人认出你这张脸吗?”
“会吧,毕竟宋总很有名。”
傅宴容很淡定地倾身向前,恶劣又残忍地说出了这些近似于羞/辱的话。他收回温柔收得太快,宋临俞呆滞了片刻,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难受,指尖发白地绞紧在了一起。
可是傅宴容手上有伤,就算难受宋临俞也不想让他等太久,所以他抬起手,本能似的开始脱.下身上的风衣,然后是里面衬衫的纽扣。
黑漆漆的镜头忠诚地记录这一切,哪怕宋临俞全心全意相信着傅宴容,但傅宴容直白的话语与完全没有感情的眼神还是让他感到害怕。
于是,苍白的肌肤暴.露在冷空气中时,宋临俞久违地感受到某种难堪。
他求饶似的看着傅宴容的眼睛……可显然,傅宴容并没有打算就此结束这次的惩罚。
第33章
宋临俞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最后一层衣角, 指节因用力而泛青,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潮湿的掌心贴着衣料微微发颤,视线飘忽不定地落在地面上, 始终不敢抬起。
他不会介意在傅宴容面前展露出自己任何不.堪的样子, 但是傅宴容审视的、如同看待陌生人的眼神和手里的镜头, 让宋临俞意识到自己的欲/望与本能,根本无处可藏。
柔软的西裤布料被宋临俞握在掌心摩.挲,他在犹豫,可是傅宴容的指令并未留情。
他说:“解开。”
宋临俞久违地感受到羞.耻, 他恳求地叫着傅宴容:“哥……我知道错了, 傅宴容, 哥, 不要这样好不好?”
傅宴容不为所动。
他换了只手拿镜头,曲起小臂撑在膝上, 静静地看着他。
蓝白色的病号服袖口滑下去,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臂。被水性笔随意挽起来的长发因为刚刚压在枕上的拥抱滑落了一截,似明似暗地遮住他漆色的瞳孔,让宋临俞根本看不出他现在的情绪。
傅宴容没说可以停, 那么宋临俞就无法不听从他的要求。他指尖发抖地轻轻覆盖上有些潮意的空气,又听见傅宴容不太满意地挪了一下镜头, 漠然道:“好像不在取景框里了。”
宋临俞窘迫地低了下头,根据傅宴容的意思, 屈/膝乖顺地跪在了地上。
洁白又冰冷的瓷砖光可鉴影, 像磨砂玻璃一样,隐隐约约地透露出人的模样,就连在做什么都看分明, 随后荡漾起波纹似的涟漪。
宋临俞绷紧了下颌,青白的肌肤里隐隐透出一层不健康的绯红。
傅宴容静静地看着这个听话、顺从,又不.着寸.缕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说:“继续。”
宋临俞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片刻,没有动作。
于是,傅宴容听起来有些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这次,他说得直白又大胆:“自己碰。”
宋临俞呼吸停住了,他难为情地移开了目光,不去看自己的反.应,然后磕磕绊绊又不得章法地执行着傅宴容过分的要求。
黏.稠的汗水从湿黑的额发前慢慢滑落,滴进眼睛里,又酸又涩,还有点随之而来的隐.秘疼痛。宋临俞眼睛酸胀得几乎睁不开,从眼睑到鼻尖,红成了一道暧.昧的潮。
到最后,他整个人都动弹不得,仿佛真的成了一尾被按在砧板上的鱼。滚.烫又诡.异的触觉抵在手心里,酸麻却又不能放手,只能徒劳地期待着最后到来的释.放。
但是没有,怎么都不行。
门外偶尔隐隐约约传来护士站轻微的键盘敲击声,和她们极其模糊的说话片段,就连偶尔病床被推过来的滚轮声也清晰可闻。
宋临俞从没察觉过一贯安静的VIP病房里竟有这么多噪音,让他觉得自己几乎是处在大庭广众之下。
空气凝滞起来,只有断断续续的喘.息声轻微地起.伏着,时而压抑紧.绷,时而带着难以自控的轻.颤。
顶上的白炽灯晃得他生理性泪水不断溢出。宋临俞实在无法让自己从中得到解放,只能可怜兮兮地膝.行到傅宴容面前,脸贴着冰冷的床沿,祈求似的掀起湿漉漉的眼睛看他。
“我不行……自己不可以,哥哥,求你了,我知道错了。”
他整个弓.起的后背都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傅宴容眼里,那种过度的苍白让傅宴容有些不悦地垂下了眼,对上了宋临俞哀求的目光。
傅宴容顿了顿,声音有点冷地问:“不是喜欢拍吗?”
“不喜欢,不喜欢。”
宋临俞连声否定着自己之前的答案,然后抬起手,像好学的学生一样仔细数落了自己的错误。
他说:“我不该让你担心,不该乱吃药,不该用这种事情表现自己……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傅宴容不温不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波澜不惊地垂下手,往前俯身,缓缓盯住了宋临俞。
他右手调整了镜头的角度,很轻易就把宋临俞那张含泪的、通红的脸全部拍了进去,接着,残忍地否定了他的答案。
“第一个不是不该让我担心,宋临俞,你再想。”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这样——”
宋临俞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傅宴容的手腕,轻轻将其拉下,接着双手合拢,珍而重之地包裹住了他的手掌。
接着,他指尖微微发.颤,用指腹在傅宴容紧.绷的掌心里缓慢画着圈,带着讨好的意味和暗.示,轻轻摩.挲着,试图平息对方翻涌的怒意。
傅宴容指尖微微拢了一下,有几分挣脱的意思,但最终也还是没把手收回来。
他小臂的线条从肘部一路流泻至腕骨,肌理分明却不嶙峋,皮肤下蛰伏的青色血管随着脉搏微微起伏。指节修长,骨节处泛着漂亮的淡白,在这样的场景下,不可抑制地带上了诱.人的意味。
宋临俞讨好地蹭了蹭他微微曲起的掌心,没有了以前柔软的脸颊眷恋地在上面贴了一会儿,又小声叫了一句“哥哥”。
傅宴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开始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片刻后,才带上了几分很轻微的无奈。
“真的知道了吗?”
“真的!”
傅宴容抽出手,不再和他说话。
在宋临俞慌乱地抬起眼时,他又放下手,强.硬地将拇指抵在了宋临俞的后颈,接着,不轻不重地缓缓按.压起来。
整个脖颈都被微凉的手掌包裹,肌肤相触的灼.热感让宋临俞不自觉地仰了仰头。随即,他的目光突然涣.散片刻,接着就是一片水色朦胧,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只是被傅宴容这样摸着后颈,宋临俞就得到了超过之前长时间摆弄的刺.激,意识到这点的他只能抿着唇羞赧地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头顶清晰记录着这一切的镜头。
傅宴容笑叹了一声,把手机往下挪了一点,故意逗他说:“不说话吗?宝贝,不给点反应,别人怎么知道你被我玩/慡了?”
宋临俞脸立刻烧了起来,他扒着傅宴容的手臂,很重地摇了摇头,十分委屈地反驳:“没有别人,只给你……只有你可以看到。”
当然,傅宴容也不会让别人看到宋临俞这个样子,他对自己的东西有绝对的掌控欲和占有欲。
但既然是惩罚,那当然得让宋临俞好好记住才可以。
于是傅宴容弯了弯眼睛,眼尾缀着的那点暗色也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若隐若现,为这张脸平添了几分旖旎,带着浑然天成的暧.昧。
偏偏本人毫无察觉,说出来的话却透着相反的恶劣。
他问:“那要是我想呢?”
“毕竟现在我们没什么关系……对不对,宋总?”
“宋总”两个字咬得很轻,但明晃晃地刺到了宋临俞的心里。他难堪地摇了摇头,唇瓣被自己咬得发白,可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你想要别的都可以,”宋临俞不想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又变成不冷不热的陌生人,只能趴在傅宴容的膝上央求他,“不要给别人看好吗?真的只喜欢你,不可以有别人。”
哪怕被这样对待了,他还是相信傅宴容不会真的伤害自己。
明明可以直接说不或者生气反抗,但宋临俞还是尝试着讨好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真是……有点过分乖了。
傅宴容不是很能再对他凶下去,只能烦闷地啧了一声,随即重重地点了一下暂停录制键,放下手,把关掉的手机扔在了一边。
宋临俞怔怔地看着黑漆漆的屏幕。过了好一会儿,浅色的瞳仁轻轻转了转,呼吸变得剧烈起来。
傅宴容总是很容易心软的。
宋临俞竭力抬起身体,想撒娇似的亲一亲他,可是还没动,整个人就被掐着腰.窝牢牢按在了膝盖上。接着,不仅仅是刚刚才得到解放的前面,就连许久没有照料的地方也温吞地得到了抚.慰。
冰凉的指节激得人一颤,只能不由自主地并.紧,却又被不容反抗地拉住扳.好,接着缓缓分开。
傅宴容没说话,他当然很熟悉宋临俞,往令人舒服的地方压去时,宋临俞就只能发着抖把脸埋进了傅宴容的胸前。
此时,他的肌肤在雪白的灯光下照得近乎透明,耳垂也红得滴血。整个人慌乱地起伏,可偏偏又抓着衣角很听话地靠在傅宴容怀里,好像怎么欺负都不会跑。
不知道过了多久,傅宴容才抽出了指尖。他身上那件病号服还一点都没乱,甚至因为是病号服,更显得宋临俞现在的样子格外失态和过分。
宋临俞面颊烧得通红,不敢说自己仅仅只是被……就……
而傅宴容淡定非常,唯有指尖沾着些许湿.痕。宋临俞窘迫地闭上眼,无力地伏在对方肩头,呼吸凌乱地起伏着。
“手弄脏了怎么办?”
傅宴容偏偏不让他逃避,还很恶趣味地摊开掌心递到他眼前。
“对不起。”宋临俞十分小声地道歉,从桌前拿过纸巾慢吞吞地帮傅宴容擦干净。可是擦着擦着,他又捧着手停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赔给你,也让哥舒服……好不好?”
“赔吗?是自己想吧。”
傅宴容笑着问出了这句话,然后把脸往宋临俞面前凑了一点,是个马上就可以亲上的距离。
果不其然,宋临俞脸上的酡红一路从脸颊蔓延到了胸.口,像浮起了一层春澜。
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只用被泪水泡得润透的茶色眼睛可怜巴巴地觑着傅宴容,接着又慌不择路地抓到了傅宴容放在旁边的手机,然后福至心灵地,直接从锁屏页面滑到了相册。
“一个人看就可以拍——”
宋临俞这么说着,讨好似的把镜头对准了自己,然后慢慢往前爬了一点。
接着,他看见傅宴容轻轻眯了眯眼睛。
……
第34章
毕竟是在病房里, 再怎么说也不能太过火,否则不好收场。
所以宋临俞换了种方式来支付他的赔偿款。
这个时候他就更像某种幼小的宠物了,收着牙齿小心翼翼地咬,偶尔会像猫伸出舌尖喝瓷盘里的水一样, 不轻不重地卷起来慢慢尝。
并且手也没闲着, 指关节处的红被磨得格外明显, 对比十分强烈。
傅宴容喜欢他这样认认真真的模样,抬起指尖不轻不重地摸着他的头发,缓缓按进深.处,最后又笑着说:“乖。”
宋临俞的眼睛更红了。
此时此刻, 已经从手术室安全转移到普通病房的苏唐还躺在病床上, 哪怕周围的医生和护士都在惊奇地感叹他的恢复速度, 他也没办法现在就翻下床找人算账。
病床边, 除了他的助理范峰之外,还有傅宴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经纪人季承。
季承慢慢地看着闭上眼睛的苏唐, 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神色复杂地偏过眼,把目光放在了那份填好数据的医疗报告上。
助理范峰有些敌意地看着他,非常不客气地问:“你现在是傅宴容的经纪人吧?和我们家糖糖已经没关系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你是为自己来的, 还是为傅宴容来的?”
季承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地说:“傅宴容的事从来轮不到我管, 况且他现在, 应该也没空见我。”
“什么意思?”范峰皱起了眉。
他脑子里只有被苏唐灌输的万人迷思想,闻言也没动脑子,直接怒道:“还有什么事比担心我们家糖糖更重要?”
而当他说完这话, 就发现季承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一眼,镜片后的视线带着些让人不舒服的讥讽意味。
“那应该有很多人。”季承弯下腰,看起来格外爱怜地整理了一下苏唐的枕头,无比担忧地说:“毕竟宋总一着急就赶过去了。”
范峰听见宋临俞的名字,倒是变得很狗腿,他上下扫了几眼季承,有些鄙夷地开口:“那当然,宋总肯定听到消息就去帮我们糖糖讨公道了,哪像你……”
季承冲他好脾气地笑了一下,心里却无比冷漠地想:讨什么公道,宋临俞可是自己送上门去给傅少爷玩的。
季承赶到医院的时候,傅宴容的情况就被小孙同步抄送了过来,不过就算描述中并无大碍,季承还是准备到307病房问一下傅宴容的情况和事情的原因。
只是他刚绕上楼梯,就看见了宋临俞失魂落魄的背影。
和他平时简直判若两人啊。
要说宋临俞是来讨公道的,季承也实在想不出,世界上有谁会在找别人麻烦时可怜兮兮成这个样子,抬手推门都不敢推,活像什么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所以季承没打算去当电灯泡——他并不想让傅宴容年底结工资时狠狠扣自己一笔。
而且,他当年也被宋临俞警告过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在那之前还为傅宴容勤勤恳恳查了不少资料和麻烦事,自然知道这两人曾经的关系到底如何。
目前季承还没傻到和东钰过不去,再说就算他再不喜欢少爷们高高在上的做派,也得承认,傅宴容怎么着也都是少爷堆里格外正常的那一个。
所以……这些话也没必要告诉范峰,甚至苏唐。
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至于宋临俞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那就有很多种可能了。
……
其他人的话说了那么多,被讨论的话题主角宋临俞却全然不在乎,他此时只是用朦胧的眼神,认真看着眼前人的神情。
傅宴容让他不得不将舌尖抵到上颚的边缘,宋临俞掀起眼时也有些费力,但他并不想移开视线,所以主动往前,進得更里面了点。
傅宴容大概也被他带起了欲.望,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压下眉,冷着脸掐住了宋临俞的下颌。
他瞳色深重的眼睛被湿润的水汽蒸出了轻微的绯色,轻轻半阖时,眼尾的泪痣也沉没进了艳色中。
傅宴容按得很重,没对人留情,也并未褪出来。于是在最后那一刻,宋临俞汗湿的掌心软.热地箍住了他的手腕,无助地收紧后,又一点一点,全数乖巧地吃了下去。
范峰想的对峙、吵闹、争锋相对完全不存在。
他脑海里只有苏唐私下美滋滋和他谈论过的饭后谈资,自然而然地以为宋临俞会高傲又冷淡地推开傅宴容病房的门,然后不近人情地让傅宴容尝尝他的雷霆手段。
……当然,傅宴容也确实知道了宋临俞的手段。
现在宋临俞的样子委实有点狼狈,原本湿漉漉黏着脸侧的黑发变得更加凌乱,不由得低下头乖乖吞.食的样子显得非常乖顺,甚至眼神还有几分懵懂,略有些痴地轻轻盯着傅宴容的脸。
傅宴容无奈地伸出手,曲起指骨,虚虚地在宋临俞的唇角蹭了蹭。
那张脸上没有对苏唐和其他人说话时总是冰冷厌烦又不耐烦的神情,只有水汪汪盛着潮.意的眼睛,和泛红的、沾着糖浆与椰奶的唇瓣。
头顶的灯光太晃眼,把一切照得雪白,过量的消毒水味道掩盖了腻人的香气,顺着被风吹开的窗沿一角,弥散在沙沙作响的树丛中。
傅宴容默不作声地看着头顶流泻下来的、如同牛乳似的光线,在温柔擦拭的同时,又坏心眼地按住了宋临俞还未合上的唇角。
于是润白的牛乳也顺着傅宴容分明的指骨淋.漓地往下淌。宋临俞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傅宴容勾起唇角垂眸,微微用力,把宋临俞那张被弄得凌乱的脸擦干净了一点。
……也许是更乱了一点,但谁会责怪他呢?
宋临俞当然不会。
傅宴容松开手,拇指指腹抵着指节微微摩.挲了一下,很快就不由自主地牵出了几缕细小的、如同糖霜结块后被强行拉开时的黏连丝线。
宋临俞顿了片刻,还没等傅宴容说什么,他就轻轻往前俯身沉下肩背,从指缝开始,勾起那几条对他来说如糖霜般的细丝,一下一下地把傅宴容手上的东西处理掉。
傅宴容没忍住笑了,喟叹似的把人拉到怀里,像给小狗顺毛一样抽出纸巾按在他发怔的脸上,然后认真地垂下眼,从湿润的长睫开始,把怀中人打理干净。
宋临俞握着他的手腕,故作乖巧地舔了舔唇,亲了亲他瘦削的腕骨,低声说:“谢谢哥哥款待,我好喜欢。”
“不是说赔罪吗?”
怎么又成奖励了。
傅宴容微微挑眉,随后用力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
而在苏唐的病房里,范峰不耐烦地推了季承一把,有些阴阳怪气地说:“好了,这里就不劳您费心了,我们家糖糖还是我自己照顾最放心。”
他这么不客气也有理由,虽说季承如今走到哪里都被圈内人假模假样地夸赞有人脉有手段,是所谓的“王牌经纪人”,但大家都知道,他只是运气好而已。若不是早些年被宋问挑去给傅宴容做经纪人,季承也攒不下现在的资源和人脉。
说到底,很多人觉得他本身并没什么本事。
季承也不否认这些猜测,甚至大方承认。
所以在自家“糖糖”那一众“暧昧对象”里,范峰只对季承没有好脸色。
当然,最大的原因可能是,他舔苏唐也没舔出什么名分,又不想承认自己审美有问题。
不过季承并未因范峰的出言不逊而生气,只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苏唐的脸,若有所思地看了很久。
不知为何,他已经快想不起自己一开始为何要接近苏唐了。
是喜欢吗?
可现在看来,好像也没那种感觉。
季承大方承认自己爱钱爱地位,照这么说,他从苏唐身上似乎捞不到什么利益。而论脸论价值论智商,就算他脑子抽了硬要爱,还不如去爱傅宴容呢。
不,还是算了。
季承觉得自己并不会对傅宴容私下那种恶劣性格有什么好感,那可跟面对粉丝不同,过分的程度恐怕也只有宋临俞受得了。
而且,如果宋临俞还和傅宴容勾搭在一起,那之前他花大价钱付违约金把苏唐签走又是为了什么?
就在季承认认真真思考这些问题时,叮铃铃,他的手机响了。
他的视线落在来电显示上。
【NOVA—程琰】
程琰,苏唐所在男团中的人气第二,团中唯一称得上真正有实力的rapper,出道时还被粉丝誉为天才爱豆。
当然,除了被东钰单独挖走的苏唐,NOVA其余成员都是季承手下的艺人。
一边的范峰也看到了来电显示,还没等季承抬手接听,他就主动按下通话键,十分热切地开口打招呼:“小琰,是我,苏唐的助理范峰。”
程琰愣了一瞬,片刻后,他含糊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哦……是你啊,季承呢?听说小苏出事了,他还好吗?方便的话,我等会儿过去看他。”
范峰点了点头,刚想说方便方便十分方便,团里就属你和糖糖关系好,你一来他连病都可能好了——
话没说完,手机就被季承拿了回去,并且牢牢握在掌心。
季承切掉免提键改成听筒模式,于是程琰略有些沙哑的尾音落下,手机放到耳边时还留有余韵。
季承顿了片刻,才对他说:“不用来了。”
“……”程琰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反问:“是吗?看来,季先生已经在那里了。”
话音刚落,电话就被挂断。
季承微微皱了皱眉。
程琰说话总是不客气,别的新人都知道对经纪人礼貌些叫声哥,他倒是一口一个季先生,不凑近乎,还格外疏远。
只是难得的,季承也没有生气。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嘴里剩下的话也就没有对程琰说出来。
紧接着,季承觉得在苏唐这里磨蹭的时间也够久了,他今天来除了他看望这次车祸受伤的两个人,还有别的事要和傅宴容说。
于是,他很快地转身,离开了苏唐的病房。
不过季承并不知道,刚刚的一切对话,已经被本该不省人事的苏唐原原本本地听进了耳朵里。
第35章
季承敲门时没听见病房里有奇怪的声音, 于是他没停手,又笃笃敲了两次,终于听见傅宴容懒洋洋的声音。
“进。”
季承推开门,看见傅宴容曲膝靠在床沿, 脸上神色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只是有种餍足的慵懒感, 雪白的被子盖了一半到腰间没有褶皱,乍一看好像没什么问题。
——如果不是他接长的头发有点乱地垂在身前,并且还带着潮意的话。
——如果不是宋临俞冷冷地偏过头看了季承一眼,又兀自低下头把身上风衣外套的纽扣一粒粒系好的话。
季承的目光顿了三秒。
傅宴容掀起眼看他, 摊开手很不客气地说:“孙嘉阳的工具盒放剧组了, 没给我带皮筋。”
季承冷冷地和他对视片刻, 最后还是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盒纯黑色的橡皮筋扔了过去, 只是塑料盒在将要砸到床沿时,就被宋临俞抬起手接住。
宋临俞面无表情地打开盒盖, 曲指把黑色皮筋撑在手腕上,语气冰凉地问:“不会走过来吗?”
季承微微一笑:“照顾艺人是助理的工作,我以为宋总对这件事很清楚。如果您对我们工作室的分工有意见,欢迎致电我投诉。”
说实话, 季承以前对宋临俞倒没什么意见,相反还颇有好感。毕竟宋临俞在傅宴容身边做助理时听话乖巧, 主动干的活还很多,最重要的是能把傅宴容哄得服服帖帖, 有这样的下属, 季承怎么可能不高兴。
问题在于,后来这位省心的下属摇身一变成了竞争对手。傅宴容去国外这几年,宋临俞没少给季承手下带的新人使绊子, 实打实的分红流出去,季承当然得刺他几句。
不过宋临俞对别人的脾气也是一视同仁地坏,与季承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听完季承的话,他那双眼睛轻轻眯了一下,雪白的一张脸上挂起的表情格外不近人情,很明显,他即将要说的话不会太好听。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说……准确来说是没说出来。
宋临俞刚启唇,傅宴容就抬起手钳住了他的下巴,随后又把他的脸往自己这边掰了点。
傅宴容兴致勃勃地捏了捏宋临俞那张冷淡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脸,然后笑眯眯地说:“好了,其实你也可以给我打电话投诉的。”
宋临俞眼睛不可避免地睁圆了一点,片刻后才点了下头,重复了一遍自己最在意的那句话:“……可以给你打电话?”
傅宴容收回手,把他手腕上撑开的皮筋捏住褪了下来,没有让原本准备给他重新扎头发的宋临俞动手,而是懒散地垂头,自己将散下来的长发随意地扎成了个低马尾。
“可以,但我未必有空接。”傅宴容这么说着把头发绑好了,随后又看了一眼有些不耐烦的季承。
宋临俞知道季承出现在这里代表他们确实有事,看到傅宴容这一眼,他很主动地站起身,指腹眷恋地摩挲了一下,才说:“我不会经常打扰你的。”
话说完,他又小声地补了一句:
“……那你还生气吗?”
傅宴容抬起眼看着他,还没说什么,宋临俞就像看懂了他的意思一样,又重新弯下腰听他说话。
傅宴容本来想随口跑火车两句,不过看着宋临俞主动凑过来的样子,最后也一句话没说,只是对人轻轻弯了弯眼睛,明晃晃地表达着一个意思:“你猜。”
他带来的温热气息全数落在宋临俞面前,让人不可抑制地眨了眨眼,脑海里一团乱麻的思绪打了个结,全数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只能感觉到傅宴容在说话时差点亲到他的眼睛。
宋临俞的心跳声太过明显,几乎嘈杂,他疑心傅宴容大概也听到了,于是羞赧地往后退了几分,最后格外慌张地和傅宴容说了句再见。
傅宴容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微微挑了挑眉,唇角的笑还没消去。
季承在几年后重新目睹他们这副场面,将手缓缓插进口袋里,很直白地问:“怎么,这么多年你还是喜欢玩这一款?”
“玩哪一款?”傅宴容把眼神放回他身上,身体懒懒散散地向后仰去,顺便抬手把支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拿回手里,打开相册,选中两段视频,毫不留情地点了删除。
“今非昔比,你最好别冲昏了头脑。”
季承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个问题,谁料傅宴容疑惑地看他一眼,笑着问:“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吧?放着你的顶头上司不管,跑去苏唐那边献殷勤,不怕明天就被开了?”
“……”季承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你会在意这种事?”
“不好说,一想到你应该没那么蠢,也还算放心吧。”
傅宴容给手机切了个界面,头也不抬地翻了一下季承刚传给他的活动安排建议。
《隐面》刚开拍就出了车祸这么严重的事情,主演也都受了伤,一方面苏唐没办法痊愈得那么快,一方面整个剧组的安全合规标准也要重新审查,拍摄中断一拖就得拖个大半年,说不定还不止。
那么在这个空窗期,傅宴容肯定要配合剧组做点宣传,只是力度大小的问题。
傅宴容边看,季承边介绍,季承排出的首选是两个访谈,还有一个纪录片。纪录片的节目组对他非常感兴趣,很想拍一拍影帝不常让众人看到的其他面。
不过这些活动傅宴容大大小小参加了不少,虽说配置都很不错,但他暂时不打算接。
他无意把自己剖开得太过放在大众面前,作为演员或偶像,维持好光鲜亮丽的那一面,贩卖幸福和幻想才最重要。而这些东西想要长久,最重要的就是距离感。
接下来的东西就五花八门了……说实话,在傅宴容成名后,他已经很久没看见这么乱七八糟的行程建议表了。
选秀节目的导师邀请……如果这个选秀是海选优秀演员的节目还正常,以前也不是没收到过,问题是这种男团唱跳节目,请他过去的意义大概只有人气和麦麸了。
节目片酬倒是开得高,而拟定邀请的其他导师,是NOVA的苏唐和程琰。
再往下看就是几个综艺,首先出现的是恋综,主打的就是社会各界人士全邀请,混乱配对大乱炖,听起来还挺有噱头。
不过说是全邀请……傅宴容翻了一下其他几个已接受邀请的嘉宾名单,发现全都是原文剧情里和苏唐你侬我侬的炮灰攻,到时候应该也就是一群人围着苏唐转。
甚至连无辜女明星都不放过,还得让她们小吃点醋来衬托苏唐的万人迷。
接下来还有密室逃脱、野外求生、剧本杀解密、荒岛基建、国外旅行……总之,能把一堆人凑在一起炒CP的节目都涌了上来,里面毫无例外都有苏唐的名字,简直是在把傅宴容当小日子过得不错的国家人整。
而傅宴容只能从这些综艺上看到赔钱、赔钱和丢脸。
他举着手机冲季承真心实意地发问:“告诉我,你写这些的时候在想什么?”
季承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才诚实地说:“第一,钱给得大方。第二,方便你和苏唐炒CP……我以为你挺喜欢他的。”
他说到后面自己都难得有点心虚,显然不太理解这个想法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
“哦,不,我没你口味那么重。”傅宴容礼貌地反驳了这件事,但其中揶揄讥讽的意味非常明显。
“我并没到那种程度。”季承推了下眼镜,还是为自己辩解了一下,随后皱了下眉,说:“不过,苏唐确实不太正常。”
傅宴容抬头看着他的神情,过了一会儿才笑了笑,说:“怎么?”
“他所得与他应得的差距太大了。”
季承开始回忆自己与苏唐接触以来的种种,发现他的成名几乎简单轻易得像个笑话,就连当年的傅宴容都没有他那么轻松。
“我想不明白东钰花大价钱签走他的理由,宋临俞不可能是个爱做慈善的人,而我看他今天这个样子,应该是还没移情别恋吧。”
季承说到这里,下意识地抬起指腹按了按太阳穴,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几分头疼。
过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还有今天的车祸和我自己……算了。总之这些活动你推了我没意见,纪录片不想去也没关系,反正,你最近看起来应该不会太闲。”
季承这么说着,准备让工作室的其他人去挨个回绝节目组,可没想到傅宴容指尖敲了敲手机屏,慢慢笑了几声。
“去,谁说我不去?”
“恋综什么的不挺有意思吗?档期不冲突的都给我接了,我确实对苏唐很感兴趣。”
季承看着他笑吟吟的那张脸,如果是其他人,大概会觉得他现在心情不错。
但季承心里却很清楚傅宴容此人的德性。
——有人要倒霉了。
季承无言地点了下头,片刻后,十分认真地补充道:“那么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这几档综艺名义上都是东钰的子公司投资宣发,但据我所知,和宋临俞应该没有直接关系。”
“硬要说背后的人……”季承低声说:“我查出来的,大概都和宋问有关。”
傅宴容停了一会儿,才抬起眼,淡淡地说:“那不是很好吗?”
一起把账算了。
季承和他对视,接着很平静的微微颔首,不再多说,径直转身走到了病房门口,准备马上去处理接下来的工作。
不过他在推开门时,突然又有些疑惑地回头,看着坐在病床上的傅宴容,低声问:“我会觉得你和苏唐有关系的原因,隐面这部片子很重要。”
“当时给你递《隐面》的剧本,如果不是因为苏唐,那你是为了什么接的?”
傅宴容缓缓笑了,他偏了下头,把玩着手机,漫不经心地反问季承:“你觉得呢?”
方驰这个角色不足以打动当时的傅宴容,季承清楚,所以他没觉得傅宴容会回国。
哪怕苏唐一而再再而三地恳求他把这个本子提到傅宴容面前,并且保证他一定会答应。
……而傅宴容最后也真的回来了。
这才是季承以为傅宴容对苏唐有所求的原因
但如果不是因为苏唐,傅宴容又是因为什么选中了《隐面》?
季承这么想着,拉开了门把手。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重新涌进他的鼻腔,季承很少回忆过去,不过这一刻,托这种刺鼻气味的福,他觉得自己似乎想起来了什么。
那天,自己也问了傅宴容一个问题。
而傅宴容脸上的表情和今天一模一样。
他问:“傅宴容,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那个时候,21岁的傅宴容坐在沙发上,看着手里没送出去的礼物,沉默了一会儿,仰起头,对他笑着说:“你猜啊。”
第36章
季承发现宋临俞居然没走远。
严格来说是没走。
他下楼的时候看见宋临俞坐在一楼医院特意开辟出来的吸烟区长椅上, 没什么表情的淡淡望着前面冰冷的白墙,随后点了一支烟。
青白的雾气迷蒙地把他缠绕进去,明明捏着烟的指骨上还有着没有彻底退下去的红,整个人却有种冰凉的颓靡, 色泽单调得过分, 和在傅宴容面前判若两人。
尼古丁的苦味悠然地传来, 也有点勾起了季承的烟瘾。于是他走了过去,在给自己点烟的间隙,问了宋临俞一句话。
“我记得你以前不抽烟?”
宋临俞偏过头看他,神情很冷, 看起来不想跟他搭话, 过了一会却还是启唇, 很平静地说:“一直都抽。”
……甚至时间很早, 从十六岁开始。
从前,在私下里抽烟, 对宋临俞来说是抒发压力很重要的一部分。
他不是老师和苏唐眼里乖巧木讷一言不发的好学生,更多的时候,他会在被苏唐指使的间隙中躲在一楼楼梯背面的阴影里,随便点上一支烟, 默默地想着什么事。
运气好的话,宋临俞会听到很多人下楼梯时蹦蹦跳跳的脚步声, 还有他们的对话。
有苏唐被人群簇拥着颐指气使大声问宋临俞人呢的声音,也有玩得好的女生三三两两挽着手说八卦的声音。
她们的世界又和宋临俞不一样, 不用担心什么特别大的烦恼, 只抱怨老师又占用晚自习的时间讲试卷,或者食堂的菜太难吃。
偶尔还有点甜蜜的负担……比如今天三班的某某是不是问你要了小皮筋?……可是我觉得六班的宋临俞更帅啊,就是他好像从来不理人, 只跟苏唐走在一起。
哦还有还有,最近很火的傅宴容的电影你有没有看?
“有的有的。”宋临俞听见女孩子笑眯眯地回答:“傅宴容真的好帅哦,演技又好,看完我都哭了……”
宋临俞躲在墙角抽烟的手一顿,把那个名字重新念了一遍。
他想起自己保存的那张学生证,想起自己从前故意路过傅宴容的学校,在斑马线那头看着他的样子。
那个时候傅宴容还没有留长发,他穿着蓝色的学校制服,拎着黑色的书包,握着手机被人群簇拥着讲话。别人偶尔说到他感兴趣的内容了,他就似笑非笑地偏过头,启唇讲两句宋临俞听不清的玩笑,逗得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而街对面站着的宋临俞左手还抱着书包里放不完的作业和厚重的课课练,身上洗得发旧的普通蓝白校服也看起来很普通。他静静地看着傅宴容,三秒钟之后红灯转成绿灯,匆忙的人群纷纷涌过,运转规律的像没有色彩的黑白纪录片。
不过在黑白的默片里,傅宴容是彩色的。宋临俞和他擦肩而过,不小心在短暂的绿灯途中被人撞掉了手里的书。而当他弯下腰捡的时候,傅宴容也蹲下身帮忙。
举手之劳而已,没有多余的视线相撞,也没有电视剧里男女主命中注定的掌心交叠。
只有很客气的“谢谢”和“不用谢”。
这一次傅宴容也没有记住宋临俞,当然宋临俞也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只是把观察傅宴容当成了一种解压似的爱好,一种暂时逃脱于自己的世界,逃脱苏唐的爱好。
宋临俞的十六岁刚刚经历了亲人的离世,宣告他彻底孤身一人。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和控制着他人生的奇异来客共同造成了这件事,而同年傅宴容十七岁,年少成名,拍的第一部电影迅速席卷掉了大众的目光,身边所有人都在谈论他。
就这样,他们的名字居然还能在同学的口中并列在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宋临俞从这件事里琢磨出了一点吊诡的好笑,而他真的也勾起唇角,难得地,无声地笑了一下。
直到手里的烟灰不小心掉在地上,教导主任火急火燎地跑来抓人,他才敛了笑意重新收回目光,抱着书装作路过的样子从旁边经过。
没有人怀疑他不守校规,在大家眼里宋临俞总是一个样子,他不需要解释,只要按照定好的人设走下去就好了。
走到一半,宋临俞手机上收到两条消息,第一条是苏唐问你带的炒面包为什么还没买过来,第二条则简洁明了,是能查到的有关宋问的最全的资料,还有东钰的股份构成。
宋临俞把表格拉到最下面,看见了10%股份后面跟着的傅宴容的名字。
……
宋临俞说他一直都抽烟,但季承记得以前傅宴容不打算对香烟成瘾,所以他也从来没从宋临俞身上闻到过烟味。
“意思是你之前为了傅宴容戒掉了?”
季承这么问宋临俞,却听见了他的否认。
“不。”宋临俞轻声说:“没有戒,忍着而已。”
傅宴容不喜欢就可以一直忍着。
宋临俞觉得这是自己接近傅宴容应该做到的合理程度,反正这段时间他一开始就觉得不会太长,忍耐欲望而已,不是什么难事。
“那你很厉害。”季承笑了下,真心实意地说:“换了我可做不到。”
宋临俞没有回答他,只是突然觉得这支烟抽得也令人烦躁。
因为忍耐和彻底戒除是两码事,后者是永久性的,而前者只有短暂的时光。一开始宋临俞觉得自己只需要等待几年,但是后来他自己出尔反尔,常常祈祷这个时间能不能再久一点,最好可以是永久。
傅宴容对他来说比一切的安慰剂更有用,但看起来上天没有听到宋临俞后来的订正,于是最后,他只得到了傅宴容的一句:“我们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宋临俞,不要再出现在这里。”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宋临俞怔怔地跪坐在一片狼藉里,发现自己的手无可抑制地在发抖。
他的理智在说这样就很好,可是身体却在无比痛苦地叫嚣着需要镇静剂——香烟,酒精,甚至是治疗的药物,什么都可以。
只要是能自欺欺人忘掉刚刚傅宴容那句话的东西就可以。
宋临俞几乎是急切地,渴求地,习惯性地去摸口袋里的烟,却在触摸到冰凉空气的那一瞬间,意识到那里早就空空如也。
/
季承没有再和宋临俞有过更多的交谈,因为宋临俞好像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沉默地掐掉了手里猩红的烟尾起身离开,只留下一个显得有点落寞的背影。
季承坐在椅子上翘起腿,看着宋临俞离开的身影,意识到了一件事。
宋临俞和傅宴容,他们之间有着无法调整的时差,从前是,现在也是。要想把这样的指针拨回正常,就需要钟表的两个齿轮同时停下。
但是傅宴容又怎么会为了一个人原地等待?
季承转过脸,看着宋临俞遗落在烟灰缸里的那支烟,轻轻摇了摇头。
/
……
烟灰缸里散落的烟头被季承恼怒地又按上了一个,站在他旁边的宋临俞轻轻垂下眼,一句话也没有说。
《四分之三》那部片子送审戛纳没多久,季承就收到了一封来自Maison Lévant的邀请函,内容是邀请傅宴容去巴黎看秀。
Lévant是在国际时尚界有名的奢牌,法式根基,调性冷感而锋利,一贯只邀请“具备个人叙事感”的公众人物。他们对傅宴容这位代言人的态度非常客气,法文工整隽永,措辞得体,季承看完,想也没想就给傅宴容发了信息。
只是一直没等到傅宴容的回复,直至拖到了期限的最后一天。
傅宴容不知道去做什么了,电话不接,信息也不看。虽说以前他拍完电影找不到人是常事,但现在就连宋临俞的电话也不接……似乎不太正常。
想到这里,季承看了一眼旁边这位傅宴容亲自招的助理。
虽说他以前特地警告过宋临俞,非工作时间不要和傅宴容有太近的距离,但显然,这位新助理阳奉阴违了一下。
别说保持距离——季承想起傅宴容之前对宋临俞的做派,觉得他们应该已经负距离很久很久了。
虽说季承没有怀疑过傅宴容的态度——在他看来,宋临俞只不过是傅少爷百无聊赖时带上床的情人,不会是他也会是别人,没有这一个还会有下一个。
但现在没闹出什么大事,傅宴容这种毫无征兆的不理人,似乎也不太对劲。
“你们吵架了?”季承摁了一下紧锁的眉头,偏过头看着一言不发的宋临俞,继续问:“因为你最近总是请假?”
宋临俞最近请假的次数很频繁,当然,换做普通的助理这倒没有什么。只不过哪有给别人做金丝雀老是消失的事?
季承只能把想法往这些事上猜,见宋临俞一直没说话,他抽烟的手顿了一下,道:“闻着不舒服?不好意思了,谁让我们老板太任性呢。”
“无所谓。”宋临俞说:“我不介意这个。”
顿了一会,他又轻声说:“他不任性……是我的原因,他生气很正常。”
宋临俞的计划到了最后收尾的阶段,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不抛头露面,只能费尽心思找借口断断续续和傅宴容解释。
这段时间宋临俞想了很多天衣无缝的理由,甚至找了不少人来配合他的演出,笃定就算傅宴容去查,也查不出什么问题。
但傅宴容好像根本不在乎他的理由。
宋临俞和傅宴容见的最后一面是三天前。
那天早上他在厨房打开手机对着食谱做傅宴容的早餐,虽然宋临俞做的并不算很好吃,但傅宴容对此从来没发表过异议。
……然后他就收到了匿名邮箱发来的信息。
宋临俞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转过身把盘子放在了岛台上。
平常总要赖一会儿床的傅宴容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已经坐在桌边等他了,宋临俞拉过椅子在旁边坐下,撒娇一样握住了傅宴容的手臂。
他身上只随意套了一件傅宴容的衬衫,根本遮不太住皮肤上的痕迹,整个人都蒸出了一种情.色的意味在。傅宴容偏过头和他对视,听见他小声说:“哥……我今天有点事……是……”
“去吧。”
傅宴容打断了他的话。
他看了宋临俞一会,随即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平静地拿起了旁边的刀叉。
一边切着宋临俞做出来的卖相并不太好的食物,傅宴容一边淡淡地说:“不用和我解释这些。宋临俞,如果你是想和我说这个的话,我其实没什么兴趣听。”
第37章
傅宴容话音落下时, 宋临俞呼吸猛地一滞。他悬在半空的手掌无意识地收拢,却只攥住一缕冰凉的寒意。
这个瞬间,他浑身血液都凝固在了一起,仿佛有人将桌上玻璃杯里的冰水顺着他的脊梁骨一点点倒下去, 连齿关都泛起细密的寒意。
傅宴容知道了吗……?
宋临俞开始飞速思考自己的破绽, 甚至在思考的同时, 还策划出了种种应对方案。
他无意识地绷直了腰背,脸上残余的温软神色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如潮水般退去,血色一点点从唇边抽离,最后只剩下近乎透明的苍白。
房间里静得压抑, 唯有岛台上空调出风口低微的嗡鸣, 以及傅宴容手中餐刀划过瓷盘的声响。
银质刀刃与骨瓷相触的动静并不尖锐, 却一下一下割得清晰, 像是刻意放慢了节奏,让宋临俞本能产生了一种即将被捕获的心虚感, 掌心渗出了一层薄汗。
打破寂静的是麦片被压碎的咔嚓一声。
傅宴容推开盘子,拿着勺子碾碎了一整碗麦片,有点孩子气地把它们按进稠质的白色酸奶里,又头也不抬地把木碗推到了宋临俞面前, 淡淡地说:“别发呆,先吃饭。”
宋临俞倏地从紧绷的状态里抽离开来, 他呼吸短暂地起伏了一瞬,随即又很好地被掩饰了下去。
宋临俞捏着勺子, 指尖不安地蜷起, 到底还是没有完全放下心,极其谨慎地开口问:“我不饿。哥,你是不是不开心了……?那我留下来, 等会儿你想做什么,我陪你一起——”
“不饿?”傅宴容掀起眼看他,神色如常地勾起唇笑了笑,起身推开了椅子。
他总是能把一种笑带出不同的意味,不知道是天生就双眼含情,还是演技太好。总之,宋临俞从他的眼神和笑意里读到了几分亲近的狎昵,好像刚刚那种疏离的冷淡是错觉一样。
看见傅宴容的动作,宋临俞慌张地转过身,正好方便傅宴容从他身边走过,而在这个动作之后,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可以忽略不计。
傅宴容停下脚步,很随意地伸出两根手指搭在宋临俞敞开的领口上,随后将它们慢慢收紧合拢。
他的目光顺着宋临俞青白锁骨上的吻痕下移,顿了片刻后,波澜不惊地挑眉笑问:“不饿吃什么吃饱了?昨天一天的米青液?”
“……”
唰的一声,宋临俞的脸迅速烧了起来,一时间,脑海里庞大的计划全部忘了个光。
傅宴容的话实在是很容易让宋临俞想起自己昨天是怎么靠在他怀里撒娇说还想要的,还有最后又是怎么被弄到说不出话,只能全部照单收下求饶的神态。
偏偏傅宴容问得还很自然,说完这句话他就松开手绕过宋临俞走到了沙发边上,拿过了自己昨天随便扔在茶几上的车钥匙。
“吃完再走。”傅宴容说:“早点回来。”
宋临俞的手机又响了一次,是陌生号码的来电显示,却不依不饶地没有挂断。宋临俞知道是谁在催自己……这代表事情已经急迫到需要他马上接电话处理。
可他还是没有理。
宋临俞犹豫了一下,挂掉了电话。傅宴容已经走到房间走廊尽头的衣帽间里,而他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
不知道为什么,宋临俞只觉得自己应该和傅宴容说点什么。可是真正到了傅宴容面前,他又发现自己无法解释。
——和他说我骗了你这么久吗?
——和他说其实我在想办法把你的叔叔拉下马,并且觊觎你手里的股份吗?
——和他说……一开始我是骗你的,可是我现在真的喜欢你吗?
听起来像走投无路的,最后编造出来的玩笑话。
目的不纯的开头造就了无法言说的结尾。
宋临俞张了张嘴,舌尖抵住上颚又落下,那些在胸腔里翻滚的词句如同细碎的泡沫,浮到喉间就无声地破裂,最后面他只能叫出傅宴容的名字,只能说出这一句话。
“我没事了。”他这么说,“傅宴容,你要出门吗?带上我好不好。”
傅宴容站在沉入式衣帽间的黑色台阶下面挑手表,而透明的钟表展示柜面正好反射出了站在楼梯上方宋临俞的神情。
无措,紧张,还有忐忑不安。
傅宴容垂下眼,目光落在一只黑色的Parmigiani Fleurier上许久没有动。不知道他是在思考今天是否应该带这只表,还是在看那上面模糊不清的,宋临俞的脸。
“哥。”
宋临俞又小声叫了他一次,可是傅宴容还是没有回头。
他不紧不慢地用手指拨开金属卡齿,齿轮相合发出细微的咔嗒声,铂金色的表链滑落下来,贴住腕间凸起的骨节。
“宋临俞,”他这么说:“先去做你自己的事。”
傅宴容说这话的声音很轻,轻到像一声不太分明的叹息,宋临俞愣愣地看着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还是没懂。
傅宴容离开的时候没有再停留,好像今天真正有急事需要出门处理的人是他一样。
傅宴容身上只带了手机和车钥匙,宋临俞并不清楚他是去赛车还是去做其他事。
他本能的想追上去像以前一样叮嘱些什么,脑海里却只有关门时傅宴容的动作。
他站在门口,停下脚步,最终还是侧过身深深看了宋临俞一眼。
……就那一眼。
/
宋临俞处理事情处理得很快,不可否认,在这方面他有着绝佳的天赋。对任昊然来说极其棘手的局面,只要他出现就能迎刃而解。
哪怕别人并不相信这个看起来非常年轻的男人能完全掌控手里的一切,但在绝对的事实面前,任何人都只能心服口服。
所以原本预期要进行整整一周的工作硬生生被宋临俞挤出了几天的空闲,他就这样抽出空,想多和傅宴容待一会儿。
晚上十点,任昊然刚把人从宴会上送到酒店,刚推开门,宋临俞就垂眸脱下身上的外套扔在沙发上,一秒钟都没有停顿,径直走进套间去换衣服。
仓促的一句话都没说。
他脱西装外套的时候动作稍微有些大,导致里面的衣服也稍微被扯动了一下。任昊然还没来得及挪开视线,就看到了一片青青紫紫的吻.痕。
瞬间,他吓得汗毛都倒立了起来,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动,恨不得自己当场失忆。
说实话,任昊然平常主要干的就是拉皮条的行当,什么场面没见过,再刺激的玩法都亲自上过手……问题是,宋临俞和鹿苑的那些“鹿”,绝对是不一样的。
任昊然认识宋临俞的时候他才十六岁,当时,任昊然只是因为宋临俞舅舅的遗嘱,才极其轻蔑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原本想的是扔给宋临俞这没见识的土包子一笔钱,让人花天酒地糊里糊涂过完一辈子算了。没想到,宋临俞小小年纪,做事手段比他这个老油条还要狠还要绝,拿到钱转手把任昊然坑了一把大的。
伤筋动骨的程度之大,让任昊然现在还心有余悸。
不过从此之后任昊然给他当手下也当得服服气气,并且手里的东西确实是越做越好,水涨船高。
他也清楚宋临俞最近为了傅宴容手里的股份跑过去给人当助理当金丝雀,但是当眼睛真正看到的时候,整个人脑子里都只有钦佩两个字。
居然能忍这么久,做到这种程度……?
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任昊然没想多久,套间的门就再次被推开。宋临俞身上笔挺的西装换成了一件单薄的黑色棉质短袖,配上一条水洗牛仔长裤,整个人清爽极了。
就连梳好的头发都沾了水可怜兮兮地垂在眼前,遮住了没什么表情的眼睛,使其看起来格外单纯无害。
透过虚掩的房门,任昊然能看清床上随意零零散散地扔了一堆配饰,甚至两枚市价不菲的宝石袖扣都叮铃啷当地滚在了地上,却并没有得到宋临俞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眼见着人从冰冷自持的少年新贵瞬间变成了看起来单薄瘦弱的年轻学生,任昊然不禁摇头咋舌,紧接着很配合地把宋临俞放在桌边上的黑色双肩包递过去,并且卖力地夸赞他:
“老板,你的变装简直惟妙惟肖,果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不会说话就闭嘴。”宋临俞漠然道:“下次多读点书再出来卖弄文采。”
任昊然闭上了嘴。
他为宋临俞恭恭敬敬地推开门,两个人坐着电梯从申澜寸土寸金的高楼上一路往下,来到了停车场。
宋临俞的要求是让任昊然把他送到澜庭公寓旁边的路口,然后他再下车走过去,确保不会出一丝一毫的纰漏。
如果说做戏要做全套,那任昊然觉得自家老板要是进军娱乐圈,说不定也能拿个影帝当当。
他拧动钥匙发动引擎,导航机械女声在密闭车厢里突兀地响起。余光里,宋临俞的眉心始终拧着道褶,拇指在手机屏幕上反复抬起又落下,打了几行字又逐字删去,最后将手机重重扣在腿上,发出一声闷响。
明明在去处理麻烦竞争对手的路上都可以气定神闲,现在宋临俞脸上的神情却格外慌张,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唇瓣被抿得发白,齿尖在苍白的唇肉上碾出一道深痕,吓得任昊然呼吸都不自觉地放到最轻。
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问:“老板,出什么大事了?我们的计划被发现了?”
良久,宋临俞才沉默地挤出一句:“……哥没回我。”
他声音放得又轻又哑,手腕捏着手机垂在身前,屏幕还亮着,密密麻麻的绿色对话框堆叠在一起,看得人有点眼花。
宋临俞垂着眼睫,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手机边缘,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是不是生气了?”
“……”
任昊然很想问这难道是什么比不得不让利出三个百分点还重要的大事吗?为什么一副这么失魂落魄的表情?
但鉴于老板做什么都有自己的考量,任昊然还是委婉地劝道:“也许傅宴容是在忙呢?我忙起来的时候也经常一整天忘记回别人信息,不是什么大事。”
宋临俞没理他,只是继续低着头,像一尊执拗的石像一样等待着傅宴容的回音。
车在无人的夜色里开得很快,并没有多久到了目的地。任昊然拉下手刹,起身下车为宋临俞拉开车门,露出半张他隐没在夜色里的苍白侧脸。
过了一会儿,宋临俞才有些僵硬地收起手机下车。
今天夜里下了点雨,地上雨水积得很深,他踩进去的时候溅起了一层冰凉的水花在裤腿,粗糙的布料湿湿哒哒地黏着皮肤,有种令人不安的烦躁。
宋临俞突然转过身问任昊然:“我身上还有烟味吗?”
“没有没有。”任昊然冲他打包票:“换了套衣服又开窗吹了这么久的风,就算一整盒味也得没了。而且您就浅浅抽了半支,真的闻不出来。”
宋临俞顿了顿,本来想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犹豫了片刻,又重继续问他:“我看起来会很讨人厌吗?”
“……?”任昊然夸张地瞪大眼睛:“老板,谁这么傻逼和你说这种话,眼睛不用可以捐了好吗?”
“我指和你手下的那群人比。比如那个小远……你觉得傅宴容会更喜欢哪一种?”
任昊然这才反应过来,宋临俞在说自己手下那群鹿苑的“少爷”们。说实话,宋临俞不提,他都快把之前那个被教训得惨不忍睹的,敢对傅宴容下手的林之远忘了。
于是任昊然大声笑了起来,用真心实意的语气对宋临俞说:“您和他们怎么能相提并论?”
宋临俞静静地看着他,却好像并没有被这句话奉承或者安慰到。须臾,他偏过眼,不知道是自嘲还是别的什么,极轻地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低声问:“是吗?”
……可在傅宴容面前,我和他们其实也没有区别吧。
宋临俞想到这里,不再有耐心和任昊然交谈,他退后两步跨过台阶,走向对面空无一人的马路。
宋临俞就这样背着书包静静地走到了公寓楼下,本来他都准备刷卡打开大门进去坐电梯回家,却不知为什么,在进门前的那一秒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看向了头顶上的窗户。
漆黑一片,没有灯光,代表着房间里并没有人。
宋临俞愣住了,他停下脚步,重新打开手机,找到了傅宴容对话框。
pesce:「哥,你还在忙吗?这么晚还没有回来,需不需要我去接你?」
「你现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对不起,我有点担心,不是故意烦你,但是可以回我一下信息吗?」
冰凉的水渍粘稠地缠绕在宋临俞的指尖与周身,深夜的晚风几乎能把人冻得全身发冷发红,更别提宋临俞穿得极其单薄,寒气轻而易举地从他过分宽大的衣摆钻进,在湿润的眼睫上都结了一层霜。
可是他还是像察觉不到一样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耐心地等着傅宴容的回答。
/
凌晨三点。
醉倒在温柔乡里的任昊然突然听见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他烦躁地推开身边的男男女女,费力地捡起了自己的手机,接通电话不爽地问:“谁啊?”
“路口来接我。”
宋临俞的声音带着平静的冷意钻进他耳朵里,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从迷糊中惊醒,很迅速地点头说了明白。
只是大踏步走到一半,任昊然才反应过来不对劲。他打开车门,不解地问:“您不是回去了吗?”
为什么又要走?
没人回答他。
留下来的只有一片嘟嘟的忙音。
宋临俞挂断了电话。
第38章
任昊然接到宋临俞的时候, 天边都已经泛起了一点亮色,如同斑灰的水银,昏暗的连接着夜和昼。
车门一打开,凌晨露气的凉意就扑面而来。宋临俞站在蟹壳青色的天际线之下, 皮肤白的几乎快成为一座透明的摆设。而他的神情并不急切, 反而有种异样的平静, 就算在湿冷的空气中等了这么久,也没有一丝怨言。
宋临俞一坐进车里,就算任昊然和他隔着距离都差点打了个寒颤。他赶紧伸出手,为宋临俞把空调调高了两个度, 接着习惯性地请示道:“去酒店吗?”
宋临俞没有回答, 只是淡然地报出了一串地址, 任昊然依言输入导航, 手指在按下确认键走突然顿住——显示器上的地点位于城西的老旧小区,是宋临俞高中时和母亲一起住的地方。
这破小区本来早就得拆了, 里面的租户这么多年也都陆陆续续的全部搬空,只是宋临俞重新买下了那栋破楼,让它苟延残喘的屹立到了今天,
不过宋临俞从来没回去过。
任昊然轻轻偏过眼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的人, 他正低头摆弄着手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任昊然把疑问咽了下去,老实地扮演着司机的角色。
这一路他们都没有进行什么交谈, 车驶入小区时, 年久失修的路面扬起一片灰黄的尘雾。任昊然就算摇上车窗,也还是被呛得轻咳了两声。
他望着眼前黑洞洞的楼道口,发现上面斑驳的墙皮几乎都要全部脱落, 一有动静就簌簌地往下掉着白灰。
“老板,”任昊然忍不住开口问,“你确定这破地方还有水电吗?真的还能住人?”
“有。”宋临俞这么说着,背着包往楼梯间走去。
就在这时,任昊然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打开一看,屏幕上瞬间弹出二十多封未读邮件——全民都是宋临俞刚发来的财务核查要求。
“老板……这是什么意思?让我们提前几个月把年终审计做了?”任昊然划拉着密密麻麻的附件清单,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报表上的数据大部分都不是能给外人或者机构看的,私底下本来就是一团乱账。宋临俞在现在这个最忙的紧要关头突然说核查这些资金流把他们查的清清楚楚……实在是有些过于奇怪了。
锈蚀的楼梯间传来宋临俞平稳的脚步声,“算是吧,”他的声音从上方飘下来,在空荡的楼道里激起轻微的回响,“尽量用你最快的速度去做。”
任昊然欲言又止,最终只能无奈地应下,加班加点地回去赶工。
/
铁门上的锈迹散发着浓重的金属腥气,像是经年累月的雨水与血渍浸透后的味道。宋临俞从包里摸出钥匙,插入锁孔时能感觉到锁芯滞涩的阻力,最后卡了半圈才转动,和以前放学回家时没什么区别。
室内的陈设也没有发生一点改变——老旧的木地板踩上去仍有细微的咯吱响动,客厅那面仿佛是全国通用的钴蓝色长镜依旧嵌在电视墙后,只是镜面早已覆满灰尘,模糊地映出他瘦削的身影。
影子在尘雾里显得扭曲而朦胧,好像和现实隔着另一个时空。
宋临俞还有错觉,仿佛镜子里仍然能映照出另一个女人的身影。
她总是坐在那张冰凉的木沙发上,裹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毛毯安静地看书,又或是无声地垂泪,如同像一株被移植到贫瘠土壤里的名贵兰花,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看宋临俞的眼神总是复杂的,起初是冰冷的恨意,可后来那恨又渐渐消磨成一种疲惫的温柔。因为那么多夜晚他们都只有彼此,她本可以一走了之,却还是留了下来,在这间曾经绝不会踏足的旧屋里,与宋临俞相依为命。
所以宋临俞永远记得她离开的那一天。
/
那天是学校月考,班主任让大家把桌子搬出去两列,而苏唐理所当然地把他的那一堆厚重的书本一股脑塞进抽屉,扭了扭手腕,装模作样地说:“哎呀,今天手好痛啊,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主动帮我搬桌子呢。”
身边围过来要向他献殷勤的人不少,但显然苏唐并不满意,因为他最想听到的那句话没被人说出来。
苏唐故意等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等不下去,不耐烦地主动出击。他拿笔尖敲了敲宋临俞的桌子,仰起头问:“同桌,帮个忙呗?”
宋临俞还没来得及回答,苏唐身边那群人就把他围了起来,其中一人直接抽走了他手里的书,高高举起又眯着眼威胁:“糖糖跟你说话呢,没听见?”
宋临俞仰起头和他对视,过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地起身,挽起校服袖子,弯腰把苏唐的桌子搬了出去。
只是他本来力气也不算大,苏唐又压根没收拾桌面,桌子刚搬到走廊上,上面的文具和课本便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值日生正趁着这个时候大扫除拖地,拖把在瓷砖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水痕。于是苏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书本被污水浸透,书页边缘洇开一片灰色的湿印。
他猛地站起来,指着宋临俞怒道:“你怎么做事的?我的书!”
宋临俞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懒得再和他纠缠,随手捡起书拍回桌上,淡淡说了句不好意思,你可以和我换,就转身去洗手间冲洗指缝间的污水。
他把手心的皮肤用力摩挲到发红才停下来,最终嫌恶地甩去了手上的水珠。
就算已经给出了解决方案,这点小事苏唐也并不打算原谅他。不过学校月考的铃声已经响了,监考老师抱着试卷穿梭在走廊里,大声提醒着所有人赶紧回到考场。
学校的教学进度很紧张,宋临俞所在的重点班更是。老师的计划是考完试大家复原座位的时候顺便布置一下教室,利用晚自习把期中考试总结的家长会开完,可以省下半天时间。
宋临俞月考题做得很快,原本他是遵守老师三令五申不准提前交卷的好学生,今天却没有坐在座位上刻意等待,不顾老师不赞同的目光,提前半小时走出了考场。
原因很简单……宋临俞的母亲宋令仪女士,决定在今天出席他的家长会。
所以宋临俞准备提前回去接她,这样她上楼梯的时候,就不会因为太多人异样的目光而感到不自在。
今天的家长会很重要,因为在此之前,宋令仪从未对他的成绩表露过任何兴趣。
小时候,宋临俞曾捧着满分的试卷给她看,得到的却只有冷淡的一瞥或者极端的漠视。后来,他不再自讨没趣,甚至尽量避免在她面前碍眼。
可最近,她似乎变了很多。
起初,是她开始频繁地发消息,苍白的脸上偶尔浮现笑意。宋令仪从前很少与人联系,总是独自看书,但这几个月,她甚至没再发过脾气。
有时候,她会突然盯着宋临俞很久,然后低声喃喃:“应该不会讨厌你……”然后再认真叮嘱宋临俞,“你一定要听话。”
宋临俞不明所以地点了头,听见她说:“你乖一点,舅舅见了你就不会生气。”
——舅舅?
宋临俞疑惑地皱了皱眉。
这是他第一次从宋令仪嘴里听见其他亲人的称呼,而宋令仪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强调:“是我的亲弟弟,叫宋令泽。不是那个人……不是他……”
她说到后面情绪又有些激动,宋临俞马上给她端来了水,说我记住了,我记住舅舅的名字了。
宋令仪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她喝完了水,接着竟然又破天荒地检查了宋临俞的书包,并且翻出了他的成绩单。
“第一名啊。”宋令仪用有些惊叹的语气问:“那老师喜欢你吗?”
宋临俞已经拿了很久的第一名,现在才知道这件事似乎已经迟到了很多年。但是他并不在意,反而初次体会到紧张的情感似的,认真又小声地说:“喜欢的。”
成绩单上面有期中成绩分析家长会的通知,宋令仪一直没有出席过这样的活动,但这次她难得温柔地把这张纸折好,抬起头对宋临俞郑重地说:“我会去参加你的家长会的,不要撒谎,要一直表现好才可以。”
宋临俞怔怔地盯着宋令仪,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能像不会说话的小孩子一样过重地点了点头,他浅色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像泛着太阳磷光的琥珀。
和宋令仪眼睛的颜色一样。
宋令仪好像也有些不适应,她抓了抓腿上的毛毯,轻咳一声:“那你去写作业吧,那天记得打电话给我,我不太清楚去学校的路。”
“嗯。”宋临俞小声说:“我来接你……妈妈。”
他在家很少这么叫宋令仪,因为他们很像最熟悉的陌生人,平常相处的时候鲜少有这种温情的称呼出现在对话里。
宋令仪原本打开药瓶吃药的手一顿,她偏过头打量着这个已经独自默默长到这么大的,她的孩子很久很久,才冲宋临俞扬起一个温柔又漂亮的笑。
宋令仪是位过分温婉明丽的美人,她这么笑的时候,破败的房间都因此蓬荜生辉。她从前很爱笑,但幼时的她沉溺在简单的童话里,缺少了保护自己和分辨恶意的本能,因此遇到挫折,就没有了从头再来的勇气。
现在,她终于有了从噩梦中走出来的想法。
……
宋临俞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下的楼梯。
带起的一阵风把他宽大校服的衣摆都吹了起来,在黄昏的阳光下透出温暖的色泽。他从书包里拿出手机给宋令仪打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接通,于是他耐着性子又打了一个,想宋令仪也许是睡着了还没醒——
机械女声礼貌的拒绝响在耳边,与此同时一同响起的,还有苏唐高高在上,不紧不慢的招呼声。
“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呀,宋临俞同学?”
——他的路被苏唐完全挡住了。
第39章
苏唐说话的时候, 正在看万人迷系统给他的攻略。
攻略上说,他得到宋临俞的心,就是要嘴硬心软地借着为我做事的名义,在放学后带宋临俞去以前他去不了的地方, 以此来点亮他灰暗的生活, 成为他心中的骄傲的小太阳。
苏唐决定进行实践。
他抱着手左右看了看, 被他控制的那群听话打手就探出身拦住了宋临俞的路,皮笑肉不笑地说:“宋同学,别急着走啊。”
“你今天把我的书弄脏了。”苏唐竭力扮演着自己“假装讨厌你实则喜欢你爱在心头口难开”的人设,故意别扭地命令道:“陪我去买新的, 当然, 你听话的话, 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宋临俞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他猛地挣开钳制, 难得主动的对苏唐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不, 我今天真的有急事,我妈妈——”
“家长会七点才开始,急什么?”苏唐不耐烦地挥手,示意跟班直接把人架走。却见宋临俞突然反扣住那两人的手腕, 一个肘击撞开包围,翻身越过栏杆就往楼下跳。
苏唐瞪圆了眼睛。他在这个世界皇帝当惯了, 最讨厌别人忤逆他的想法。顿时什么也顾不上,根本不听万人迷系统的劝阻, 大手一挥就把积分洒了出去, 势必让靠近自己身边的人都受到操控,满学校追着宋临俞跑,把人绑也要绑过来。
……
两小时后, 教学楼后的灌木丛里。
宋临俞蜷在配电箱后的阴影中,额角的汗水没过还在刺痛的擦伤滑进衣领,他听着远处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摸出已经静音,并且屏幕不小心嗑出一道裂痕的手机。
未接来电里静静躺着宋令仪的回拨记录。
宋临俞重新给她打了电话,翻过围墙往家里赶,在路上却还是只能收到一片忙音。
这时苏唐还在不耐烦地找人,他本来想找到宋临俞就近距离控制他,让他跟着自己出门,奈何视线里根本没有宋临俞的身影。
根据其他人的说法,宋临俞应该挨了五六拳,就这样还能溜着人玩,实在是顽强得令人讨厌。
站了这么久,苏唐等也等腻了,更别说晚上的家长会确实马上就要开始,吃饭的老师也陆陆续续回了学校,就算积分够,也没必要弄出那么大的动静。
他权衡了一下利弊,最后只能咬牙切齿地放宋临俞回家,并且发誓明天一定要攻略他攻略成功。
……
宋临俞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小区门口,骤然停下的那一瞬间,双手下意识的扶上了膝盖,而喉咙里也涌上了一股浓厚的,类似于铁锈的血腥味。
他拨回去的电话始终显示无人接听,不知道为什么,宋临俞心里总有一股惊惧的,极其不安的预兆。
而这个预兆,在他看到救护车的那一刻成了真。
红蓝相间极速闪烁着的急救灯发出尖锐的哀鸣,医护人员抬着盖白布的担架从楼道里走出来,白布下露出一截苍白消瘦的手腕,随着起伏如同无根浮萍一样晃动着。
“病人有心脏病史,急性发作没来得及服药。”医生公事公办地对眼前这个跑过来发问的少年说着,口罩上的眼睛不带任何感情,“你是病人的……?”
宋临俞脑海一片恍惚,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清晰:“我能……看看她吗?”
“你是她什么人?她的家属在那边,你去和他说吧。”
宋临俞顺着医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救护车那边站着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男人。
他身后站着一大片西装笔挺的保镖和助理,用料不菲的大衣盖在肩上,那张看起来很和蔼的脸上全都是遗憾和惋惜。
旁边简单来核对信息的警察拿着记录本复述着诊断出来的病人的死亡原因和理由,并且重新询问了一遍事情发生的经过:“宋先生,您开门的时候宋女士已经失去了呼吸,并且保镖和助理都能证明这一点,是吗?”
“是的。”男人垂下眼,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沉痛:“她是我小时候最宠爱的妹妹,虽然我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早就应该来看她的,我应该多来看她的。”
警察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宋问先生,节哀。我们都知道你工作很忙,但是再忙也要关注家人……”
他是宋问。
宋临俞瞳孔骤然缩紧,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无数次宋令仪在噩梦中咬牙切齿念出来的恶毒的诅咒。
而宋临俞这样突兀又失魂落魄地站在这里的样子,很快就受到了站在那边男人的注意。
他穿过人群向宋临俞走来,在停下来的那一瞬间仔细看着宋临俞那张神似宋令仪的脸,最后轻轻笑了起来。
宋问弯下腰摸了摸他的头,轻轻弯起眼睛,然后偏过头,低声在他耳边说:“我说她怎么还活着,原来是因为你啊。”
刺耳的铃声打断了宋问接下来的话,他直起身,示意助理接通电话。
这通电话持续了很久,挂断之后助理用难办的神色看向宋问,低声说:“宋总,小宋先生说他姐姐的事由他全权处理,您要是动手,他就……”
“就怎样。”宋问慢吞吞地笑了一声:“宋令泽一个快死的病秧子,还真把自己当宋家人了。不是他半截脚入土,我还找不到宋令仪。”
“可是小宋先生手里毕竟还有——”
“算了。”宋问不带感情地扫了宋临俞一眼,用一种看可以马上被扫除的灰尘的眼神,冷漠地说:“随便养出来的废物,继承了她的脑子,应该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是,还有小傅少爷刚刚发了信息过来,说他要去拍电影……”
“傅宴容?随他去吧,反正他爸妈……”
他们不再理会宋临俞,就这样自顾自地聊着天离开了,没有再留下任何眼神,仿佛他确实无足轻重,甚至不用费心思处理。
救护车的鸣笛声逐渐远去,嘈杂人群带来的混乱声音终于结束,好像戏剧的尾声终于从高潮到了结局,徒留被喝倒彩的演奏者。
宋临俞脚步僵硬地推开门回家,凌乱的房间里他的成绩单还被摆在茶几上,这时手机上收到了老师发来的信息,班主任打不通他的电话,只能发信息问:
“临俞,你妈妈今晚还来参加家长会吗?本来是想请她分享一下优秀教育经验的,她身体是又不方便吗?”
老师并不知道,这是宋令仪唯一一次准备去的家长会,而她到最后也没能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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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地重游总是让人的心情不会太好,宋临俞走进自己的房间,推开了窗。
书桌上的陈设一直没变,摆在书架上的零碎物品,宋令仪的照片,还有放在第一排的一张已经发旧的学生证。
那是傅宴容小时候的样子,带着笑意明媚无比。宋临俞静静地看着那张卡片,想起了以前自己在宋令仪身边的时光。
宋令仪对宋临俞生物学上的父亲显然没有名为爱的东西,于是聪慧如宋临俞,也不明白爱是什么。哪怕他无师自通地想要从宋令仪身上汲取母爱和亲情,她撒手人寰的时间也太早。
早到宋临俞只来得及学会怨恨,还有报复。
他以为自己的生活会继续这样下去,扳倒宋问,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摆脱苏唐的控制,把他对别人做的事百倍偿还。
可是在这途中他又遇见了傅宴容。
对傅宴容是什么感觉?
不过是年幼时得到了一张带着笑的学生证,就带着好奇站在角落里观察了他很多很多年。
讨厌吗?绝不是,他和苏唐截然相反,同样优渥的生活却把傅宴容教导成了一个很好的人,偶尔有些任性,但对谁都很尊重。宋临俞知道他被很多人喜欢,也值得很多人喜欢。
那是喜欢吗?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
是他说你可以在我面前哭的时候?是他给自己拥抱的时候?是每个生日都收到礼物的时候?是第一次接吻的时候?
还是更早,早到他对宋临俞这个人都没有产生印象,而他已经学会坐在房间里把傅宴容的影片沉默又认真地看好几遍,在听到别人提起时故意放慢脚步的时候?
获得东钰的股份,可以有一万种其他的方法,这一万种方法里,好像没有一种需要留在傅宴容身边,学着给他搭配衣服整理配饰,为他难过而难过,为他开心而开心。
苏唐家里的产业已经在去年被宋临俞全部送了进去,就算他没沾手也无所谓,宋临俞自认为有不少手段让他无法翻身,什么电影学院明星梦,统统都要为当年的事付出代价。
所以他是不是可以慢一点,不那么着急?
窗外的冷风迟缓地吹了进来,宋临俞拉开抽屉,指节在琳琅的物品里迟缓地翻找,最终摸到了一盒已经潮湿的,只拆了一半的烟。
金属盖在夜色中无声弹开,汲取着宋临俞指节里本就稀薄的温度。他笑了一下,侧身,挡风,金属齿轮擦出转瞬即逝的橘色光点,最终还是颤颤巍巍地点燃了那根湿润的,陈旧的香烟。
他没有将这支烟放入齿间,只是像童话里卖火柴的可怜小女孩一样点燃了一根有亮色的火源而已。
宋临俞浅色的瞳孔在火光后明明灭灭,起起伏伏,好像也藏进了一束烟火。
书桌上摆着一张宋令仪的照片,不是什么眉眼四平八稳的遗照,是很小的时候宋临俞拿着淘汰的旧手机,小心翼翼地在母亲睡过去时偷拍下来的。
她盖着薄毯睡着的样子非常宁静,跨越了时间和空间,让宋临俞回到了当年他并不敢打扰自己母亲的那一个闷热的下午。
而现在他能开口了。
“妈。”宋临俞看着她,低声说:“我不想骗他,我也不需要他的东西,我只是……”
我只是想待在他身边而已。
如果他知道我并非他喜欢的那种听话,柔顺,单纯的人,他还会选择我吗?
宋临俞不清楚傅宴容的答案。
不过他清楚,人们总是不厌其烦地为自己的行为编织理由,精心构筑让自己心安的解释,然后沉浸其中,自我说服。
所以宋临俞不想再给自己找借口了,隐瞒的理由无非是恐惧和自卑,但是他可以告诉傅宴容,哥,我会对你好,如果你选择我,我会努力给你拥有的一切。
宋临俞把那支用作祈祷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打开灯坐在了书桌前,拿出pad,像以前很多个夜里认真写题一样,整理着一份堪称毫无保留的简报。
他想他会把这份报告发给傅宴容,然后告诉他,这是我拥有的一切,这才是真正的宋临俞。
所以,请给我一个机会。
……请考虑一下,让我仍然留在你身边。
第40章
傅宴容出院出得很早, 虽说季承和小孙都劝他多待一会儿,但一直待在病房里也很无聊。
硬要说,住院期间的乐趣也就是打几把游戏,或者抽空看宋临俞发过来的解释, 再听几条他结结巴巴的语音。
宋临俞最近坦白的事都和他的身世有关, 这方面傅宴容之前也查得差不多了, 只是在他这里得到了一些补充。
宋临俞的母亲宋令仪是宋问继母改嫁带过来的孩子,名义上是宋问的妹妹,但和他没有直接血缘关系。
变故出现在某次意外,那天宋问色令昏心, 半是意识模糊半是故意地强迫了宋令仪, 并且“正好”被父亲撞破。
为了维护自己, 宋问自然是把责任都推到了宋令仪身上。其实这件事的真相到底如何, 大家都是人精,怎么会看不出来?只是相比宋令仪, 宋问这个亲儿子总归更重要,于是最后被放逐出去的,自然就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宋令仪。
更绝望的是,在等待处理被关起来的几个月里, 宋令仪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有严重的心脏疾病,怀孕本身就对心脏负担极大, 流产手术过程中的刺激、出血等更可能引发心力衰竭等严重并发症,危及生命。
所以这个孩子她只能生下来。
但如果生下来, 就什么也不做, 眼睁睁地看着宋问处理掉这个他自己人生中的污点吗?
这也是一条人命。
宋令仪纠结了很久,在宋临俞出生的那一天,她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 只得拜托亲弟弟帮助她从宋家的监控下逃走,随后隐姓埋名,独自抚养宋临俞长大。
然后,就在她弟弟宋令泽重病,说想要见她一面,她好不容易可以和亲人联系的时候,宋问也发现了她。
……
傅宴容整理完这些信息,脸上的神情倒并不显得惊叹。虽然按理来说,他应该表现得十分不可置信。
毕竟宋问在外的形象一直是醉心于慈善,认真勤恳朋友遍天下的好人,否则当年傅宴容父母出事,也不会把他托付给宋问。
只是,傅宴容的父母也留了一手,傅宴容未成年时那10%的东钰股份,连带霁月岚庭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其他财产,并不能被握在监护人宋问手里,而是单独交给了信得过的信托基金打理。
现在看来,这一手做得非常有必要。年轻时宋问对傅宴容表面上也是和蔼可亲,但傅宴容不是傻子,很清楚相比冲着傅宴容这个人,宋问更疼爱自己手里的东西。
所以非必要的情况下,傅宴容不见宋问。起初,也非常讨厌他指过来的经纪人季承。
不过季承也算是聪明人,他清楚高风险就意味着高收益,与其一直做宋问手里的一条狗,不如和傅宴容合作,至少后者对他来说,更好谈判一些。
他们暗地里的合作达成得迅速,表面上却仍然还是谁也看不上谁……好吧,其实实际上也确实是都看不上对方,不过好歹正事上不会再出问题。
想到这里,傅宴容又给季承发了信息,问他,上次查出来的那几家投资恋综的公司背后的人,到底是不是宋问。
当年宋临俞上位,宋问一党撤退得很狼狈,但并没有被斩草除根,这几年宋临俞忙得脚不沾地,也有野草想着复荣的原因。
傅宴容知道,宋临俞并没有用自己签了的那份股权让渡协议,否则下手时,应该能做得再干净一点。
在柏林的那几年,年末的时候,傅宴容不用的邮箱总是会按时收到东钰的年会财报。
他工作室其他的产业走的那年都已经和东钰切割得彻底,收到财报的原因,是因为他还是东钰的股东。
刚当上东钰董事长的时候,宋临俞日子应该并不好过,第一年在柏林杨婉飞过来看他的时候无心提了一嘴,说手里的股票最好全抛了,傅宴容走的时候做的决定真是慧眼如炬。
那时正值过年,她张罗了一堆人来傅宴容的别墅里包饺子开派对,最后还是唯一会做饭的江铭在厨房任劳任怨地擀面皮,而傅宴容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就坐在客厅和其他人一起玩大富翁。
第一把玩到一半,杨婉就破产了。她不可置信地指着傅宴容说你不会搞针对吧?傅宴容笑了一声,把她手里的房产全部从棋盘上踢掉,得意洋洋地插上了自己的旗子。
杨婉抱着头哀鸣,说她最近已经亏得够多了,怎么玩个破游戏还输?
旁边的人好奇地问她:“杨老师,你亏了什么?”
“东钰的股票。”杨婉叹息着摇了摇头,起身看了一眼还在包饺子的江铭,准备去给他帮忙打个下手。
“哦……?东钰不是换了个私生子上位吗?宋问也是,这么多年的基业居然能被自己儿子逼宫。那人叫什么来着……”
“宋临俞。”
正往厨房走的杨婉转过身接过话头耸了耸肩,说:“我建议你们能抛就早点抛,我目前不太看好他。”
“说得好像我们很看好他一样……我听说他妈好像不是什么简单的小情人,你知不知道——”
几个人交头接耳的声音被刺耳的骰子滚动声打断,不约而同的安静了下来。
说话的人下意识地偏过眼,看见是傅宴容握着酒杯漫不经心地扔了一把骰子在棋盘上。
骨碌碌转动后骰子停下,整齐划一的三个六朝上,代表随机事件判定大成功。傅宴容手里的资金还得翻三倍,给他发钱的银行都快被搬空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独一无二的好运气吸引了过去,瞬间忘记了刚才那个小插曲,纷纷撸起袖子,想下场把这位资本家拉下马来。
结果走了几步,资本家傅宴容好像良心发现了,主动散尽家财为人铺路,博得美名后谦虚退场。
他笑着往沙发后靠了靠,神情突然沉默了下来,接着,他好像对游戏失去了兴趣一样,在嘈杂的电视背景音与人□□谈中起身,伸了个懒腰,端着酒杯站在落地窗前看雪景。
有人来问,他就说玩久了眼睛酸,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透过窗,能看见庭院里的积雪正在缓慢地膨胀,逐渐吞没铸铁长椅的雕花扶手。大门外偶尔路过的行人并不知道这一天是农历新年,不过有些人路过时,会侧目看一眼这栋别墅外贴上的春联。
此时,傅宴容身边有很多人,但除了杨婉和江铭,剩下的人对他来说也只是可有可无的点头之交。
甚至在这一天里,杨婉和江铭也不一样,他们会乘晚上的飞机回国和家人团聚,再和彼此一起度过下一个年。
这就和傅宴容没关系了。
杨婉有问过他要不要一起回国,可其实柏林的新年和申澜的新年,对傅宴容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酒液在掌心温度里微微晃动,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一声轻微的提示音。
傅宴容抬起手,羊绒毛衣的烟灰色袖口滑落半寸,露出手腕内侧淡青的血管。
他解锁屏幕的时候顺手清空了状态栏,于是先点开信息,发现没有看到陌生人来信,后来又慢慢翻找了一会儿,也没找到哪里多出来了一条信息。
直到江铭和杨婉端着几盘饺子出来叫他去吃饭,傅宴容才点进邮箱,把挂着的主邮箱切成了国内的。
——他收到了一封来自东钰的财务年报。
开头就是:尊敬的股东傅宴容您好,衷心感谢您一直以来对东钰集团的信任与支持。
接着事无巨细地罗列着今年东钰的盈亏,并且提纲挈领地展望了一下未来,语气很官方,内容也很精妙。
东钰以前发这份报表的时间一般都是定时在三月初发,因为过年前事情多,不是很能忙得过来,没想到现在提前了不少。
傅宴容滑了两下就没有了耐心,一边心说宋临俞上位之后还挺压榨员工,一边复制了一下其中有关未来发展的那部分,转发给了杨婉。
杨婉打开手机看了一眼,疑惑地仰起头冲他问:“给我发这个做什么?怎么,安慰我弱小的心灵?”
傅宴容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抽了双筷子在手里,夹了个饺子慢吞吞笑着说:“暗示你明年接着买的意思。”
“我心有余悸。”杨婉刚一开口,就看到了自己手机屏幕上弹出来的银行卡到账信息。她侧过脸,不可思议地问:“傅少爷,过年红包给这么大?你大富翁玩上头了?……不对,你其实是想占我和江铭便宜吧?”
傅宴容反扣下手机,懒懒地说:“拿去买吧,会赚的,到时候你们夫妻二人记得再来认我做义父。”
杨婉哼笑一声,随即仔仔细细看了一眼傅宴容转发过来的消息,半信半疑地嘟囔道:“是吗?他们这饼画得这么好……?算了,先吃饭吧。”
饭局上觥筹交错相谈甚欢,这件有关东钰的小事只是个占用了他们几分钟时间的小插曲,对傅宴容来说,无足轻重。
此后,东钰情形确实一路向好,杨婉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至于往后几年东钰发过来的,例行公事一般的财报,傅宴容也只把它们拖进了垃圾邮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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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宋问的事,傅宴容莫名发散到了这段回忆。
然后他突然想起,之前在霁月岚庭的时候,自己看到的东钰的年会并没有提前,仍然是在春节后。
那应该在同一时间发出的财报,不可能提前让他在新年收到。
傅宴容沉默了一会儿,打开手机,重新从浩如烟海的邮件里把那几封标记为垃圾邮件的财报翻了出来,认真翻阅到底。
——确实是每一项都罗列得清清楚楚,专业的过分。
与其说是东钰对每位股东做到了如此程度的开诚布公,不如说是这个集团的掌舵人对自己的资产有着绝对的了解,并且只想把它们单独展示给傅宴容看。
……是宋临俞会做出来的事。
傅宴容看着屏幕想。
不管是用陌生号码传来的短信和祝福,还是以公司的名义,发出这样一封,每年春节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不知道用什么心情写出来的邮件……都是他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