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朝食餐 难道是什么大人物?
那是一面足有半面墙那么大的早膳食单。
卢昉看得嘴都微微张大了。
以上好的粉腊绢帛为底,上面大小排布着不同的字迹与简画:顶部窄边涂了道一掌宽的红边,红底白字,留白了“姚记晨膳限定”几个字,旁边还画了个丑丑的兔头。下面还有两行字:姚记朝食大放送,超值套餐,便捷购买。
再往下便从右到左大致分了三个区域,最右侧是“十文超值简餐”,下头列着:
炙鸡肉夹馍(热)10文/份(划掉)8文(加粗红字)
茶卤鸡子儿(热)3文/枚(划掉)2文(加粗红字)
一路看下去,除了鸡肉肉夹馍,还有猪柳的、炒鸡子的。加上其他的捻头、咸菜、茶卤鸡子儿之类的小菜可以任选一样,一套全都是十文钱。
再往下一排,还有酸菜鸡丝粥、白粥与鸡子儿或是炸捻头的组合,也是十文钱两件套。
中间则是“十五文三元及第餐”,是卷了肉松、碎捻头或是炸鸡肉的粢饭团,搭配茶卤鸡子儿、捻头或是豆浆,可随心意组合。
也有肉夹馍、鸡子儿与豆浆的三件套。
左侧则是“三十文金榜题名全家福”,里头一份套餐里便有五六样吃食,可以随心选择前头那“三元及第”与“超值简餐”中的任意主食,如肉夹馍、粥或是粢饭团,再搭两三种不同的小菜,铺子里的所有茶汤也能任选一样。
这三类餐食旁,还用笔墨将食物的样子大致勾勒了出来,底部还画了一团火焰,写了行小字:可提前一日预订,即取即走,省时省钱!
招子的内容还是其次,姚家的朝食卢昉之前也常这样搭着买,除了茶卤鸡子儿,姚记的豆浆、馍馍都是外头进了货来卖的,并非自己做的,不过味儿也不错,总比膳堂的好。
如今倒是又上了几样先前没吃过的,栥饭团便可试一试!他一边看一边琢磨吃哪种。
二件套那类的简餐他瞧也不瞧,先不管菜色如何,就冲那三元及第与金榜题名的餐名,他也要吃一顿好的!
但最吸引卢昉的其实是招子上的字。
姚小娘子不知是寻何人写的,写得极好!观其笔法,此人的字幼时临摹的必是颜体,但又渐渐写得有了自己的风度。在卢昉眼中,这字既有颜真卿那丰润沉着的筋骨,所谓丰肌附骨,内藏肃穆之气。可又不仅仅如此,他笔下还有股宛若天成的锋芒,仿佛寒冰之下内蓄沸血,用笔不轻浮、不薄弱更不纤巧,线条饱满、行中有留,看似恬淡平和却又气凌飞寒。
“好字啊……”卢昉看入了神。
直到晨钟骤然敲响,卢昉与孟程林三人才从这副难得一见的好字里猛地回过神,匆匆瞥一眼每类食单旁那笔画稚嫩的画儿,慌忙选定餐食。
这每一幅食物小画都画得极有童趣,画笔并不流畅,甚至还有断点,却勾勒得逼真贴切,是一种从没见过的独特画风。
只是与这笔墨精熟的字相比,画便显得如孩童执笔一般天真,两厢组合,起初看着怪,仔细赏了一通下来,竟看得愈发顺眼了,好似这食单本该如此,如同世上诸多相对之物那般,黑与白、红与绿,深渊照月光,互补互生,令人难忘。
晨钟敲得越来越急,几人来不及多想,随意点了几样,付了钱便挤出人群拔足狂奔。
卢昉抓了几份“三元及第”藏进书箱里,等跑进了国子监后门才发现自己光顾着看那字了,取餐时都没与姚小娘子搭话!甚至也没留意看她!
卢昉呼哧呼哧坐到座儿上,倒在桌案上说不出话只能狂喘气时,心里不禁漫上了一点茫然。
所以他到底是为什么去买朝食的?
孟博远拉着林维明、程书钧,也终于赶在朱炳进学斋前赶到,三人方才也买了朝食,不同的是孟博远买的金榜题名全家福,程书钧和林维明都只点了二件套简餐。
学斋里也不仅仅只有他们三人买了姚家的朝食,当时他们来得最早,但等他们买好时,忍不住被这巨幅食单吸引驻足的人已经在身后围了一圈,不过大家都光顾着看这字了,好些人被突然敲响的晨钟吓得没买便跑了,有的也是随意买了个最简单的便走,来不及多看。
姚如意傻在当场。
她是眼睁睁看着铺子前人越聚越多的,还兴奋地想今儿的朝食只怕很快便能售罄了!没想到人是越来越多了,但是都在专注地看墙上的食单,看得聚精会神不说,还相互讨论,甚至有人手都拿起来比划了。
等他们都看够,钟声也响了,于是人人作鸟兽散,跑得一个不剩。
她这食单的确写得很成功,吸人眼球,但人虽然被她的大招牌吸引来了,但卖得竟然比平时还少!
她侧头看了眼刚回去换了身衣裳的林闻安,又低头看看自己用棉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但还有大半没卖出去的朝食,哭笑不得了。
失策了,早知道还是叫阿爷写的,她实在没想到,居然还会因字写得太好看而耽搁生意了!
这可遭了,还剩下了这么多。
姚如意难免有些沮丧,坐在支开的窗口边,望着巷子里的学生越来越少,晨钟已经打过了,没来及进后门的学子更加没心思买朝食,都哇哇乱叫着,如一股旋风般从她面前刮过。
林闻安见她捧着脸唉声叹气,便踱步过来问道:“怎么了?”又往她面前那被厚实棉被盖住的大箩筐瞄了眼,一猜一个准,“……生意不好?”
姚如意却摇摇头,这是她的生意,也是她的主意,林闻安又没错,他人已很好了,他帮她写了一晚上,耗费了不少精神,怎么能怪他字写太好呢?更不应当对他抱怨。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的责任自己背!这有什么的,一时滞销罢了,今儿亏的,明儿再努力挣回来便是!
外婆说过,天不会塌的,何况她生得那么矮,塌了也轮不着她顶着。
臭外婆,整日笑话她矮。
若不是生病,她一定能长得更高的!
被有脾气就发、有饭就吃、有泪就流的外婆一手养大的姚如意,与外婆一般也有副大心脏,一向惆怅也是只惆怅一会儿的。毕竟若是看不开,上辈子拖着那么一副破烂身子,早跳楼了。
她再回身时便已扬起笑脸来,见林闻安今儿穿得格外不同,不由讶然问道:“二叔这是要出去么?”
林闻安自打回来后,一直都穿细棉旧衣旧袍,且衣裳件件都素净得丁点纹饰也没有,比姚如意穿得都素。或许是因为他母亲刚过三年孝期的缘故。
但今儿却不同,他方才吃过朝食后便回去换了衣裳,连头发也梳过了,头戴一顶罩纱黯淡的三梁冠,穿了件有些褪色的绿色方心曲领大袖衫,腰间系了条磨了边的革带,腰带上挂了个绣银鱼的绸袋。
虽一眼便能看出是多年前的旧衣,但衣裳是绫罗制成的,连着领口袖口衣摆皆绣了海牙银线、鞋是翘头乌皮靴,革带上还有黑银带勾。
这衣裳当年新制好时,一定是好看的。
林闻安听得她询问,并没有多谈,只垂了眼,视线再次落在她那只盖被的箩筐上:“不,是有客到。”
姚如意便有些稀奇。林闻安回来后一波波来见他的人不少,但却没见他换什么衣裳,对那些找上门的人也是不冷不热的,还会将他们带来的礼物悉数奉还,一件都不会留下。
但今儿却额外穿了庄重的衣裳专门侯着!
难道是什么大人物?
姚如意忙问道:“可要与二叔备些好茶好点?”
林闻安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必,寻常粗茶即可,那厮想必也吃不出什么好茶。”
“那厮”?听着还怪亲近的,难不成是他离京前相识的旧友故人?
姚如意按捺下好奇点点头,也并没有多问。果真依言去冲了一壶红茶高末,将茶水温在暖水釜中,再铺子里转了一圈,又拣了两三卷硬邦邦的果丹皮放在粗陶盘子里。
冬日里,她铺子里本也贩没什么好茶点,那客人既然是吃粗茶的,想来身份与她家也差不多,寻常百姓人家,喝茶时啃啃果丹皮……硬是硬了点,但应当也可以的吧?
她便给林闻安备好先端到小院里,还侧头问了句:“二叔的客人何时到?这暖水釜至多暖两个时辰就要凉了,我估量着时辰来换茶水。”
林闻安眼眸在那果丹皮上瞥了眼,顿了顿,却没说什么,道了谢,又答道:“尚且不知。”
姚如意面露疑惑地看向他。
谁知他竟道:“我只是觉着,数数日子,差不多这时候,他想必也该来了。”
姚如意:“……”这样真的不会太草率了些么?
所以……辽马的脑子果然不是她此等小驴脑能理解的么?姚如意腹诽着,默默地收起自己的托盘,转身准备回铺子里看店去了。毕竟朝食亏了本,铺子里的生意更要上心了才是。
“如意。”
她扭身要走时,却又被林闻安叫住。
姚如意顿住步子,正对上他乌浓沉静的眼眸:“莫要忧心,今日尚未售出的那些朝食,你暂且先这般费些炭火原样温着,一会儿等人来了,我想,全卖出去也不难。”
***
国子监内,今日又逢堂考。
各斋学子一入校,便被锁在打乱了座序的学斋里奋笔疾书,今儿要连考一整日,上午考一场,下午还有一场。
此时上午这场考了一个时辰,总算散了。
日头渐升到天心,今日还算暖和,阳光浓亮得很,照得国子监远处的屋檐反光刺目,远远望去像被谁家小儿蘸了金墨信手一抹,亮得挤作一团。
近处廊影斑驳,照出一地碎金浮光,也拖出一条条学子们急哄哄从考房里涌出的影子。
程书钧和林维明是上午散考的钟声敲了才收拾着书箱走出来的。
一出来,便见孟博远正懒懒散散地倚靠在一株玉兰树下,他不知何时便已交了卷,打着哈欠等着程书钧和林维明出来。
这次的考题也是极难极偏的,程林二人都答得一脸菜色,唯有孟博远神色如常,他自然又是没答。
孟博远理直气壮道:“一看那题我就觉着似曾相识,若不是朱大饼出的馊题,我把卷子吃了!与其坐在那儿抓耳挠腮饿肚子,我不如随便写几笔交了出来吃朝食。一来便说要考,我朝食都还没吃完呢。”
自打他与他爹撕破了脸,他算是什么也不怕了,活得格外恣意。况且上回朱炳说要将他状告到祭酒那儿,要将他退学,也没能成功,反倒被冯祭酒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一番:“朱炳,你要本官说你什么好?我记着你也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出身,自己一头辫子等着人揪,怎还要上赶着找事儿,国子监的内监生皆为天子门生,你又有何资格做官家的主?真不怕御史台参你一本?”
朱炳灰溜溜被冯祭酒轰走了。
孟博远听说这事儿后也纳闷,冯祭酒说来也不是那等清廉正派之人,这回怎的主持起公道来了?但不管怎么样,孟博远算是得了尚方宝剑了,今日走起道来都昂首挺胸,再也不怕朱炳刁难了!
程书钧和林维明没法如他那般潇洒,他们俩今日仅剩的一丝安慰,便是幸好今早买了姚小娘子的朝食,且刚到学斋不久便吃完了他们的“超值简餐”。
姚小娘子的东西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吃,林维明和程书钧今日选的都是粢饭团配茶卤鸡子儿,茶卤鸡子儿便不必说了,或许是姚小娘子熬的卤汤愈发醇厚,手艺也愈发好了,她卤出来的鸡子儿堪称一绝,林维明也吃过他爹外头买来的鸡子儿,一点也没有姚小娘子做出来的好吃。
粢饭团倒是今儿头一回见姚家卖,是用糯米饭压平后,撒上捻头碎、肉松、萝卜干、碎肉肠,再搁上两条黄瓜条,撒些芝麻,用手上的巧劲拿洗净芦花叶子裹成长条胖乎的饭团,打开芦花叶后,米粒也不会散,可以直接捧在手里吃,冬日里吃暖手又暖腹,还很方便。
这东西乍看有些粗笨,但味儿却很不错。
糯米白生生热腾腾,咬下去甜软,接着便尝到捻头的酥脆、肉松的咸香,还有咬起来硌棱硌棱响的箩卜干,里头的馅与饭团的米配得恰好,嚼起来一点也不腻,还很快便觉着饱了。
他与程书钧吃完挺惊喜,看着平平无奇,却很实在,对于他们俩这样家里并不宽裕的人家,吃起来正正好!
好吃、顶饱、便宜。
刚抹干净嘴,还商量着说明儿再买一回紫米做的粢饭团试试,朱炳便黑沉沉着一张脸进来了,当即便宣布要进考房,事先一点儿也没有提醒过他们。
如今回想起来,支撑着他们考完的,好似便是肚子里匆匆下肚的粢饭团,那饭团吃下肚果然扎实,考了半晌午了还不觉着太饿,肚子还暖,写起字来,手都没像以前那样慢慢变得冷僵。
“你怎生破的题?”林维明与程书钧并肩走下阶梯,抬手撞了撞他的胳膊。今日考完,林维明内心实在忐忑,他已有预感自己要得最末的“戌”等了。
程书钧不答反问:“你呢?”
“先扯了通官盐制自唐至宋的流变,再捧几句官家改制圣明。但老子无为,主张藏富于民。如今官家禁私盐行官盐都是为保一国税收,还需支撑边防开支,尤其如今辽国式微,金人狂妄,这份财源绝不能断。这……简直是自相矛盾!我后来实在编不下去了。而且,孟四说得不错,这题一看就又是朱大饼出的,和之前那个茶引法的题几乎一模一样,换汤不换药嘛!”
林维明揉着太阳穴苦笑,他本是很擅长写策论的人,如今却将一篇策论写得稀碎,写着写着自己都不能自圆其说,实在难受。他一边说一边痛苦地抓着脑袋,愈发恼怒:“何况我认为官营是明智的,两种主张本无对错,只是互不适宜罢了。”
“我与你是一个意思。”程书钧笼着袖子淡淡道:“我直说此法与‘明君制民之产’相悖。圣贤道理虽好,可哪有三千年不改的制度?拿千年前的经义套当今时务,刻舟求剑之法,还有什么好议的!”
二人正说着,忽见孟博远竟然还摸出根炙肉肠大嚼。林维明瞅瞅这个,望望那个,眼皮直跳:“二位仁兄莫不是一个交了白卷、一个在答卷上用了数百字委婉讽刺了朱大饼?”
“然也。”孟博远耸肩。
“倒也不委婉。”程书钧掸了掸衣袍,“我最后写了此题‘狗屁不通、白费光阴’。”
林维明沉默半晌,对二人竖起了大拇指。
早知道他也这么写了!
如今倒显得规规矩矩答卷、愁秃头发的自己,活脱脱是个傻子。
“饿了,走吧,管他劳什子考题!又不是府试。朱大饼出的题,若是考得好的,反倒要去请大夫看看头脑,看看是不是把脑子读坏了!趁着还早,翻墙否?沈记否?樊楼否?或是南熏门羊肉否?”
孟博远又跃跃欲试,对二人拍着腰间鼓囊囊的钱袋,“我娘偷偷给我塞了一贯钱,今儿请你们吃顿好的。咱从后门出去,再从程大家后院的矮墙翻出去,保准不会被老项头发现。”
程书钧摇头道:“不去,下午考诗词,不是朱博士出题,还是得考考的。”
孟博远道:“吃完赶回来便是了。”
“这个点儿去沈记准没座了,樊楼如今又愈发贵了,也不想去那儿,还去南熏门吧。”林维明捏了捏自己肚子上新长出来的肥肉,哀叹,“再不能成天吃沈记了,我这肚子都生了一圈肉了。”
“冬日天寒,养膘也正常!”孟博远拍了拍自己绵软的肚皮,“瞧,我不也有一圈。”
“那还是去沈记?万一没坐怎么办?”
“那咱就上沈记那鸭店包两只炙鸭,再去姚小娘子那买些杂蔬煮、鸡蛋烙饼和炙肉肠,最后一并带回程大家里吃便是了,反正程嫂嫂素来慈和,不会计较我们翻墙的,保不齐还给煮壶枣茶佐餐呢!程大,你说是不是?”
下午还要考一场,程书钧本不愿中午逃学出去的,但听到要去杂货铺,便又将险些脱口而出的拒绝咽了回去,忍住心头些微的雀跃,斜了眼二人:“行是行,但你俩要是再敢用油手翻我的书,下回连门也别想进了。”
“程大,你怎好生绝情,难道你忘了当年你我是如何山盟海誓的么?”孟博远翘着小指头,如黑熊精假扮貂蝉一般,发出粗犷的嘤嘤声,便要往程书钧怀里倒去,“好个负心汉!奴家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滚远点!”程书钧死命推开了。
孟博远哈哈大笑。
三人笑闹着追追打打,熟门熟路地溜到国子监后门附近一间茅厕后头,捏着鼻子踩着个倒扣的破粪桶,三人娴熟地爬上了墙又接连轻巧地跳了下去。
跳下来后,正好便是刘家书舍的后宅围墙。
刘家与国子监围墙中间夹着一道水渠,三人鬼鬼祟祟地藏在干涸高深的渠沟里,弯着腰,准备悄无声息地绕回夹巷去,却忽而听刘家墙后紧闭的窗扇里,隐约传来刘主簿的声音:
“大人,您说那位究竟是不是奉旨回京?这冬至已过,下官见他不曾见什么客,昨夜还替姚博士的孙女儿操持起那杂货铺子了,若真是已被官家委以重任,怎会如此自甘堕落?您说他会不会是虚张声势?”
“是不是虚张声势,又如何?”
“他若是虚张声势,下官与大人何必低声下气与他交好,大人的侄儿也不必在户部苦等选官……先前下官都已打点妥当,只等那只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百日期满便夺职去官,谁知……岂不是坏了大人的好事。”
“莫急,修济,你就是太沉不住气。本官教过你多少回了?究竟这人是因何回京、官家可又打算用他,或这只是为保姚启钊官身的一计,对我们而言,都不必急,事缓则圆,等一等又何妨?即便姚启钊官身被保下,也还有其他人选,姚启钊拔不动了,便换其他的萝卜,不必一棵树上吊死。”
静默了半晌,又听里头的声音道:“莫说本官不提点你。修济,你可曾想过当年姚启钊为何会被贬?真是因邓家事么?以本官所见,不尽然也。姚启钊他为祭酒那几年,国子监里但凡有些乌糟事儿都被他捅了个遍,换下去多少官吏?这些官吏背后难道没有门路没有大树?他得罪了多少人!即便没有邓家,也会被人寻个由头推倒。
何况……官家是圣明务实之人,何为务实?何为圣明?便是这朝堂上,不能仅有一种声音,也不能仅有一派人马。官家寒门要用、听话的世家要用;更别论清官要用、贪官要用、君子要用、小人也要用。姚启钊被贬,是他不会做官,不是来了个靠山便能起复的,你明白了吗?所以,万事不必急,局势不明前不可随意出招,锋藏于内,静候佳音。”
“这……多谢大人教诲,还是大人有见地,下官真是茅塞顿开,如闻仙乐耳目明!”
“不必溜须拍马,你可真的听懂了?”
“呃……略懂,略懂了。”
“……”
“真不知当初本官是哪根筋搭错了才选你当门生……”一阵微不可闻地长叹后,那人又道,“……罢了,不过你还是照样盯着那姓林的,有什么动向,及时来商议。”
“是是是,下官知道了!”
三人听得脸煞白,蹲在雨渠里腿都软了,但又莫名涌出一阵难以抑制的兴奋之感。三人对视一眼,眼底都坚定了起来,只觉着自己已然成了那话本子里背负巨大秘密、英勇无畏的义士。
孟博远微微向前点了点下巴,林维明与程书钧也一脸严肃地点点头,他们便屏住呼吸,匍匐在雨渠里往外爬。
幸好三人逃学经验极其丰富熟练,一路都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一路心提到嗓子眼,生怕被发现,终于手脚并用从刘家的雨渠里爬了出来,赶忙溜到对面的姚家杂货铺。
孟博远不忘姚如意曾对他有一饼之恩,尤其他还当过姚家的伙计,如今得知了这样的内幕与那些贪官污吏的阴谋诡计,便一心想给姚如意报信,他铆足了劲,闷头闷脑往前冲,看也没看,掀开厚厚的门帘刚进去便嚷嚷开了。
“姚小娘子!不好了!出大事了!”
话音未落,他便猛然僵在原地。
而后跟上的程书钧和林维明也跑得飞快,一时没刹住脚,一个接一个重重地撞在了孟博远的后背上。
林维明撞得鼻子疼,刚要骂孟博远好端端停在这儿做什么,一抬头,冷汗都出来了。
两把未出鞘的长刀交叉横在了孟博远胸前,把他牢牢格挡在门边,不许他再近一步。
两名身强体壮、头戴万字头巾,身穿红锦夹袄皂纱褙子的捕快正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们三人。
“大胆!府尹大人在此,尔等休得喧哗!”
第32章 果丹皮 以后他还来!
日暖溶溶,瓦霜消融,水气凝聚在檐边,偶尔发出嘀嗒一声。
与姚家一墙之隔的林家后院,前廊南隅向阳处摆了蒲团小案,移了只红泥小炉,煨了一壶粗茶。
淡淡的茶香盈于室中。
王雍四十余岁,他今日没有穿官袍,套了一身不起眼的青布袍子,一双青口布鞋。
他有一张方中带阔的脸膛,额头饱满,被日头晒透了似的颧骨上总带着两坨暗红,脸上皱纹深且直,略一笑便满脸褶子。
这副打扮再配上这张脸,看起来活像个常年在黄土地里犁田的老农,而不是执掌京畿要地的三品大员。
“你怎知我今儿要来?”
他抬眼看向对面身着东宫属官旧式常服的林闻安,正有些感怀,又见他正拿了个竹笊篱过滤碎茶渣子,给自己倒了杯光闻着便知道煮过了头已有些发苦的浓茶,不由无语,指头点点桌面,“你就拿这茶招待昔年老友?”
林闻安眼皮不抬,将茶盏递到他面前:“家中微寒,仅有碎末,爱喝不喝。”
“我知道了,你这是有气。”王雍哼了声,继续拿手指点点他,但还是捏着杯子喝了一口,咽了一嘴苦涩味儿不说,他还呸出俩茶沫子来:“呸,你这比我家的茶都难喝。”
林闻安抿住嘴角,这茶显然是如意平日里用来卤鸡子儿的,往常她会用纱布包着这些碎渣在卤汤里滚一滚便捞起来,所以卤出来的鸡子儿有茶香却无茶苦。
但这茶若是用来泡茶,不仅稀碎,泡久了苦不回甘,多泡几次还没味儿了。
王雍好不容易把舌头牙膛上黏的茶碎沫子拾掇干净了,瞥见小案上还有一碟子山楂卷,想来是预备用来佐茶的。他便想着这茶难喝,山楂卷总难吃不到哪儿去吧?于是拿帕子拭了拭手,随手捻起一个来,预备与林闻安边吃边说。
他早年出身微寒,不仅当过流民、要过饭,还有数年都卖字为生,是穷苦过来的。
他若是在外还会端着些架子,但在林闻安面前便没有这般讲究。毕竟当年他科考时困顿得每日只能凉水就粗面馍馍,差点饿昏在考棚;换下来的衣裳总是补丁叠补丁,穿的里衣正好在臀上破了洞,他媳妇还明晃晃给他缝两块花布,花哨颜色透出外衣被人笑话好久;还有头一回入大内参加殿试时,太紧张了尿急,进宫里的茅房解手,内侍端给他一盘枣,他虽奇怪为何要在茅房吃枣但不想浪费,不仅把枣兜着走了,后来还真给吃了。
这些糗事林闻安都是一清二楚的。所以在他面前,王雍倒是不在意什么礼仪风度。
今儿他一出宫换了件衣裳便直奔林闻安这儿,午膳都没吃,现在喝了他两杯苦茶,更饿得慌。
“我今儿虽是微服而来,但其实是带了官家的旨意来的。”王雍说着,顺手将那山楂卷搁进了嘴里,本想继续往下说的,结果下嘴竟然没有咬动!
他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山楂卷也在他口中进退维谷,他瞪着眼,这山楂卷怎会如此硬?
山楂糕不都应当软糯香甜的吗?
只好用力再嚼了几下,谢天谢地,这东西终于软了些,再嚼,他嚼嚼嚼。
老半天,他好不容易咬下来一块,还没高兴,得,又黏牙上了。
王雍想不动声色用舌顶下来,但努力往后牙槽够,又死活够不着。他一口气憋住,看向了坐在对面,正目视着他,一脸无辜地等着他往下说的林闻安,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他再次那手指激动地指着他,抖啊抖的。
林闻安终于忍不住笑了笑。
隔了会,王雍又喝了两口苦茶,他的牙总算得救了,长呼出一口气,那吃了一半的山楂卷也不敢再碰了,连忙搁在桌上,步入正题:“我来没有旁的事儿,是官家有意命你接手军器监里的火油作,让你研制攻城用的猛火油炬。”
王雍说着,竟直接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密密麻麻写了字画了图的卷轴来,一脸严肃地递给他:
“官家已在军器监分设了十一个火器营作坊,寻了些炼丹的道士、一些铜匠铁匠、还有好些账房,专司些火药、冶金之事。如今有了些成果,但进展颇为缓慢。若是不能研制出更厉害的火器,待过几年辽国叫金国灭了,官家忧虑,金人必将矛头对准我大宋。而我们若是无能全胜速胜的把握,仗打得越久,百姓越苦,所以,必须得有火器。”[注]
林闻安暂未表态,只是先接过来细看。
如今军器监在研制的“猛火油矩”,是一种以熟铜锻造,以储油仓、活塞与喷口三部分组成的烈焰喷射弹药,小兵卒通过杠杆加压,能将储油仓中炼化过的石火点燃经喷口雾化,瞬间形成能达数丈长的烈焰,且能燃烧长久,且猛火油一旦沾了身便难以扑灭。
前些年这东西便曾用于郗将军与辽军的澶州之战中,能烧得辽人冲锋时人马俱烬。[注]
但这火器一直有一个致命缺陷,它极为容易回火自焚,很是危险。每次使用,扛着此火器的宋军士卒时常是怀着必死的决心冲入阵中与敌人同归于尽的。
如今宋军虽有此利器,却不到要斩旗先登等危急时刻,皆不敢动用。
“耗费如此大的心血与财力,又历经千辛万苦才研制出来的东西,却成了半吊子似的鸡肋。”
王雍也叹息着摇摇头,“如今军器监中的官吏工匠皆束手无策,官家思来想去,觉着能做成此事的人,或许便只有你了,这才叫你回来。”
听完后,林闻安也看完了,他将那图纸一卷,重新还给王雍,出言婉拒:“是官家高看我了,我读的是四书五经,考的是进士科,没当过道士更没炼过丹,不通行军打仗之事,更对猛火油一窍不通,官家叫我做这个,我实在无从下手,不敢轻易应允。”
这不算推辞,的确如此。
但王雍没有接,反将图纸推了回去,看着他,忽而没头没尾地接了句:“今日,邓长兴已被贬黜出京了,邓胜之父也查出贪腐,被贬为平民。耿相因内帏不修被官家下旨罚俸三年,这些事,你应当已知晓了吧?否则怎会专门候着我?明止……你的气还没消吗?姚博士卒中染病也着实叫人料想不到。他之前虽只当一九品博士,但我也常在沈记遇着他,他每回都能吃一大海碗的汤饼,面色红润、龙行虎步,即便身居卑位,但每月都还能写数封奏疏上奏,专门弹劾国子监中风闻的不法事。人瞧着精神好得很,我也时常过问他那堂侄子姚季,听他说起来,姚博士日子过得也安稳,谁知突然会如此。”
毕竟是好友的先生,王雍即便繁忙也还是有所关切的,但姚启钊是个太过正直之人,大事小事只要是他见过的不法事,都要弹劾,他的奏疏都积了一摞摞了。官家看是看了,大事便处置,小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中搁置,时日久了,通通拿去烧火。
官家有些烦姚博士,念在林闻安的面子上没有申饬过,王雍也是心知肚明的。
林闻安摇摇头,这些他都知晓,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问更没什么好说的了,何况君为臣父,他又能问什么……他有些意兴阑珊地转过头。
今日日光太盛,刺目难忍,他又戴了叆叇,因此眼底的情绪便都掩藏在了水晶镜片下,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隔了会,才平静如波地道:“君是君,臣是臣,我怎会有气?不过是残躯一副,不知还有几年能活,真的难当大任罢了。”
见林闻安如今削瘦病弱的模样,风吹拂动他身上的旧衣,好似也吹动了这七年孤凄的岁月。
当年那意气风发顶着天才之名入侍东宫的少年郎,却终究落得个尘满面、鬓如霜的下场,如何能不叫人唏嘘?
不怪林闻安,若是他,他也早一蹶不振了!
王雍深深叹了口气,想到离宫前官家对他说的话,心想,还真是叫官家料准了,林闻安聪明绝顶却与他先生一般是个倔驴……不过驴子再倔也有法门,他劝不动的,便只好搬出官家来了。
于是清了清嗓子,那张老农夫的脸也渐渐正经起来。
“明止,官家有话要对你说。”
林闻安抬眼看他,眼里一片明净,静得像一汪深邃的水,看得王雍都有些赧然。觉着自己嘴都还没张,便什么都被他看透了。
即便什么都明了,他轻不可闻地喟叹一声,庄重地整理衣冠,起身行礼,撩起衣袍叩首下拜:
“臣林闻安叩首聆听圣谕。”
王雍也起身正衣,双目郑重地望向他。
冬日的风忽而高扬起来,吹动着庭中那棵老柿树光秃秃的枝丫,一阵沙沙作响。
“明止,朕记得,当年殿试时,先帝曾问你为官入仕的志向,你说虽是贫寒微贱之躯,亦愿为大宋的国泰民尽一己之力。如今你可还记得这句话?昔年朕身边的东宫旧臣已凋残死尽,仅剩你一人,朕实在已无人能托付。但此番召你回京,却并非为了朕,是盼望你不要失了当年意气,能振作起来,为国、为民、为我大宋铸剑!”
王雍说完,林闻安仍伏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他赶忙将他搀起来,拍了拍他的衣袍,又温声道:“话已送到,我便先告辞了。这包袱里,是你的官服官帽与官印,官家嘱咐我一定要带到的,我便也放在此处,你自己好生想一想。”
顿了顿,又听他发自肺腑地说:“明止,说起来你也才二十几岁,难道你真的要在这小院中蹉跎后半辈子?若是姚博士清醒,他也不会期望你如此颓丧、自轻自贱。不提其他,即便只以友人的身份而言,我依旧希望,还能有在朝堂上再见你的那一日,我等着你。”
林闻安一言不发。
王雍拍了拍他的肩,走了。
他走后,林闻安又独坐了很久,才打开了王雍留下的包袱,里头果然整整齐齐地叠着一身簇新的绯红官袍,乌纱帽旁,还有一块眼熟的金质令牌,翻过来,已经磨损发黑的山水祥云纹样之中,还清晰刻有“端本宫出入”几个字。
他将手抚上去,似乎还有污浊血迹残留在那刻字的一笔一画中,这是他当年重伤离京之前,托王雍交还给官家的东宫禁牌。
那时,他腿骨尽断、眼不能视物,已存死志,也以为自己一生再也不会回京。
如今,他其实也明白,官家托王雍来说这番话、又送出这令牌来,其实也是为了对他以情相劝。
但看到这件旧物,林闻安的心也难免酸胀难忍,被他刻意压在心底的种种往事皆如泉涌。
一切历历在目,他没有忘记分毫,只是当年一起抛头颅、洒热血的那些同僚与友人皆已不在人世,而他也回不去了。
他将令牌握在手中许久,越握越紧,连骨节都攥得生疼,才又慢慢松开手,将它轻轻又放回了原位,重新将包袱系好。
喊了丛伯来将东西放好,便慢慢地往与姚家相通的角门去了。
王雍虽先走了,却还留下两个捕快,将姚如意今早滞销的朝食全包圆了。
东西不少,捕快们借了姚如意的土车子要运回去,瞥见林闻安过来,连忙向他施礼道:“王大人进门前便瞧见姚小娘子门前的食单了,站着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之后便嘱咐卑职将其全买回去,带给衙门里那些小吏们吃用,正好姚小娘子东西都现成的,且还温着呢,卑职这便抬走了。”
林闻安略一点头,示意知道了。
他一点也不为此惊讶,王雍来之前他便猜到了,此人总会在细处给人卖个好,且是不叫人心中生虑却又能叫人欢喜的方式。
王雍既然看到那食单,便必然认出了他的字,不必他特意提,他也会买回去。别看王雍一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相,他心是极细的。他是难得的有良心又会做官的人,不枉费官家重用他。
林闻安看向姚如意,她显然开心极了,忙前忙后,还给那几个捕快倒了茶水、送了热巾子,看那俩捕快胡须上沾着的肉沫,想必他与王雍在里头谈事时,这俩捕快在铺子里不仅有茶喝还有火烤,如意一定还给他们烤了肉肠吃。
林闻安坐到铺子门边的矮案边,方才这两个捕快应当就是坐在这里休息,案上还摆着两套杯盏。
他瞟了一眼桌上的茶壶与杯盏,粗陶的壶盖子开着,里头没了水,似乎正要续的,泡开的茶叶有梗有叶,青绿舒展,不是茶沫子,还是新茶。
倒比他招待王雍用的茶好。
林闻安嘴角极轻微地一勾,露出一点几乎没人能看出来的笑意。
对于如意而言,她不管官大官小,在她跟前买了她东西的便是贵客,就得要好生招待。
等把捕快都送走了,姚如意便高兴地蹦过来对他说:“二叔,你料得好准!真的全卖出去了!太好了,今儿不仅没亏,我们还挣了不少呢!”
她单脚站不住,干脆趴在桌案边,枕着胳膊仰脸看他,眉眼明亮,还对他狡黠地眨眨眼,像对他说悄悄话一般,手掌拢在嘴边,小小声地坦白道,“那王大人来时,你虽没说,我却觉着你一见了他便有些难过。后来,他先出来说要买朝食,我便说了,食单上头写的红字价码都是专门供给国子监学子的,不是学子便只能照原价买,是之前便定好的规矩,希望他不要怪罪。那王大人倒也很爽快,付了原价。嘿,这一来倒多挣了他不少钱呢,这些银钱,我给二叔买肉吃!咱今儿吃酱大骨好不好?”
林闻安怔住,连指尖都微微一颤。他分明掩饰得很好,连王雍和丛伯都没有看穿他,可……
他垂眼凝望着眼前的女孩儿,只看到一双笑意盈盈、毫无阴霾的眼。
这一刻,他仿佛四季颠倒,只觉望见的是夏夜时最明亮的月光,清如渠水,亮银流转,就这般毫无遮挡地照在了长久行走在深渊里的他。
但没等他回答,铺子外头忽然有一阵窸窸窣窣如老鼠爬过般的声音,那短暂照在他身上的月光便立即匆匆转开了。
姚如意简直气疯了!
竟还有老鼠胆敢来她的铺子!
之前风火轮杀鼠儆鼠时它们没看见吗?
她撸起袖子便要冲上去,掀开门帘子才发现铺子里闹的不是鼠患,而且人患;趴在门后躲着的是孟博远、林维明,以及羞耻与他们同做鬼祟躲藏之事,但又不得不与他们俩为伍,最终变得满脸无奈耳根子通红的程书钧。
“你们躲这干什么?”姚如意扶着门框,一脸震惊,“不对啊,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啊?这个时辰……你们仨又没去堂考啊?”
“刚刚叫那群捕快吓得不行,他们还拿刀。”孟博远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站起来,方才他们三假装被捕快赶走了,其实一直蹲守在铺子外,一见那些人走了又赶紧溜进来。
他严肃地对姚如意说:“堂考不堂考也不重要!只是我们三人无意中得知了一件大事,不得不说,姚小娘子,你们家要出大事儿了!”
林维明也赶紧伸头对院子里的林闻安说:“小叔你快来,真有坏人想要对付你!”
片刻后,姚如意和林闻安听完了他们三人口中的所谓“阴谋诡计”,林闻安没说话,脸色都没变,姚如意也从如临大敌转变成了“就这儿?”
她不屑地撇了撇嘴:“这算什么阴谋啊,他们不就是蛐蛐饼吃多了在背后蛐蛐人吗?听着好像说得多厉害似的,但不就是不敢得罪二叔,又什么都不敢做么?明明窝囊得很,还在那儿自我安慰觉得自己技高一筹似的!叫人笑掉大牙!”
孟程林三人被姚如意如此说话的口气说得一愣:“你不怕吗?”
“怕什么啊?大不了就是把我阿爷的官身撸了嘛,好安插他们自己的人嘛,撸了就撸了呗,之前我早做好当平头百姓的准备了。”姚如意压根不在意,姚爷爷这身子原本短时间内也难以回去当官,“阿爷年纪也大了,当官也怪累的,不如颐养天年呢。”
三人被姚如意这么一说,也回转过来想明白,好像……确实如此……哎……
林闻安此时也才淡淡地说:“这算是国子监的老营生了,他们敢说,便是不怕人言,何况还没做呢。如这样卖官鬻爵之事还有更多,你们如今还在读书,觉得稀奇,等你们日后真正入仕后,去见过这世上的种种世情,才会明白,你们这国子监学舍的围墙里读书时,便已是最纯直公平的日子了。”
连姚如意都跟着点头。古往今来皆是如此,她在医院里都见过不少。真正临床一线的好医生得不到提拔,好些、个别被提拔的都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你我都是寒门出身,我们苦读十余年才能换来的官身,旁人花几个钱、打几声招呼便能得了。不仅是国子监,开封府衙门里,还有不少胥吏是父业子承、代代相传的。这世上虽不该如此,却又向来如此……你们日后不要再逃学了,能安心读书的日子,还是好好珍惜吧。”
林闻安淡淡的一番话,将孟程林三人一腔少年人的侠义心肠都说得凉透了,他们三人好似被兜头淋了一桶冷水,落汤鸡似的沮丧,头都垂下来了。
姚如意赶忙安慰道:“二叔的意思是,你们现今只管好好读书便是了,多想无益,也不用担心得那么早,说不定将来压根就考不上呢!”
三人齐刷刷扭过头来看她。
尤其是林维明,被安慰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毕竟他不像孟博远,家中还有雕版坊可以继承,更不像程书钧,天天被他们拉着胡闹,他还常年都能考进甲榜。何况,林维明自己又还没到自暴自弃的程度,可又是真的可能考不上啊!
他的心,好痛。
连林闻安向来波澜不惊的眼里都闪过一丝茫然,缓慢地眨了眨眼:原来……他刚刚是这个意思吗?
姚如意反应过来,她刚瞎说什么大实话呢?尴尬地挠了挠头:“我…我去铺子里看看,好像有人来了”
她赶紧溜了。
林闻安看着她单脚蹦进铺子里,才转过头,对孟程林三人点点头:“不过还是多谢你们告知,回头我自会想法子料理。时辰还早,你们回学斋去吧。”
三人与年纪相当的姚如意能笑嘻嘻地玩闹,说话也不必太注意,但面对林闻安便不同了,孟博远和程书钧都跟着林维明一起端端正正地行礼作揖,喊了声:“是,小叔。”
便才告辞。
林闻安又静静看他们,三人走路也不好好走,你拉我我拽你,一路跑跳,孟博远走到半道还傻呵呵地对着空气抬脚踢了一下,仿佛在凭空踢蹴鞠球似的。然后他的屁股便被林维明踹了一下。
两人很快又打起来跑远了。
三人自然地绕过铺子外时与姚如意作别,孟博远与林维明打了声招呼也就走了,唯独程书钧慢了几步,同伴都已跑出十余步了,他竟又折返,回头跟姚如意说了几句话。
姚如意便冲他一笑。
林闻安隔了一整个院子,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依旧是姚如意在铺子里,程书钧在铺子外,依旧隔着那支着木板的大窗口。
也依旧是冬晴无雪,云影清淡的日子。
脚边忽而好似被拉扯,林闻安收回目光,低头一看,是那只学狗叫的小猫在咬他裤脚。
他把这吃得头圆身圆毛都炸开的小肥猫捞起来,搁在腿上,抚了两下它的背毛,低声道:“汪汪,你不要皮。”
因它总是跟着狗汪汪叫,撒尿时还翘腿尿在树下,热了会吐舌头,讨好人总像狗一般摇尾巴,如意便十分随意地给它取名叫汪汪了。
汪汪对林闻安告诫的回应便是翻过身来,前爪抱住他的手,后爪对着他的掌心狂蹬。
汪喵汪喵地叫。
翻过手来再次制住小猫,林闻安抬起眼时,窗口前已没有程书钧的身影了,如意正趴在柜台处记着几笔账,停下来思索时,还时不时拿笔杆戳戳额头、蹭蹭脑袋,再往下记。
窗边漏进午后的光,疏影横斜,正落在她眉眼处,也将她的脸颊照得绒毛毕现。平日里活泛明媚的人,此刻垂眸低头,神色专注,竟也很有些恬静素婉的味道。
忽然,滴答几声。
林闻安回过神来,鼻梁上很快淋了几滴雨水,姚如意也吃惊地直起身,望向巷子中被雨水一点点润湿的石板路,她赶忙将支在外面的木板和货物收回来,又极果断地蹦着回来寻他:
“这天真是怪了,天上没几片云竟也能下雨,二叔,你发什么呆呢?走,快进屋躲雨去!阿爷!你也别玩狗了!快回屋,下雨啦!”
***
“嘀嗒,滴答。”
雨珠滑落伞面,在地上砸出几朵水花。
油纸伞骨下露出一双半旧芒鞋,以及裹在青布绑腿里那粗胖的脚踝。
无畔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得十分挺括的灰布僧袍,他懒散地将油纸伞斜架在肩头,用手肘把着,腾出手来吃手上热乎乎的素菜馅烧饼,边吃个不停,边快步走过湿漉漉的州桥街市。
拐进国子监后头夹巷时,他正好把最后一口饼咽下肚去。
拍掉手上饼屑,抹了把吃得油光光的腮帮,再打了个又响又长的饱嗝,无畔径直往巷尾深处的姚家走去。
距上次跟女菩萨要账已过了一月有余,他这个月又跟师父主动请缨来催账了。
无畔鬼精鬼精的,其他户人家的账瞧着都不如姚家的好要,几个师兄还有吃闭门羹的,轮到收姚家的账,他当然要抢着来了!
姚家清贫,只有孤寡爷孙二人,但却还是会按时还账,比那些有钱不还的可好多了!
哎……真是麻绳偏挑细处短,厄运专找苦命人!无畔心生怜悯,决心这回他要账时敲门一定小声些!
脚下水花四溅,他赶过去。
到了姚家跟前,他微微抬起伞,仰着头,望着檐下簇新的灯笼,粉刷一新的窗口墙面,还有另一边墙上还贴了一大张的食单,竟有些呆住了。
这……这是姚家吗?
他甚至还重新看了眼门牌。
而正好,此时姚如意也掀起厚实门帘出来,想把院门关上,她一眼看到无畔,无畔也看到了脸和身子都起码圆了一圈的姚如意。
起初那个犹带病容的瘦鸡崽子似的小姑娘,竟已变得丰润康健、容光焕发。
他还被院里浓浓的酱骨香扑了一脸。
“这不是无畔小师父吗?好久不见,原先我还想亲至兴国寺给你送这月的利钱的,谁知不慎…呃…不慎摔伤了脚。这又劳你上门了,快请进快请进!小师父?吃了吗?要不要一并吃点?家里刚煮了什锦杂蔬汤呢,没放荤油,天气冷,要不要来一碗?”
无畔受宠若惊,竟被姚家小娘子热情洋溢地迎了进去,他一点儿也没想到,怎么来催账的也能这么受待见啊?
太难得了!以后他还来!
就在他胖胖的身影进了姚家铺子不久,尤嫂子也满面愁容地从家里出来了。
她平日里是好整理打扮的人,不论出不出门都会把自己拾掇得发髻齐整,穿了不同的衣裳还搭配不同的钗环,但今儿她出来时却没打理,几缕鬓发凌乱地垂落在耳边。
她撑着伞,步履沉重,也往姚家来了。
第33章 大辣片 所做皆顺、所求皆得、无病延年……
在今日到姚家前,无畔一心以为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是兴国寺烧菜大师傅包的豆腐银索馒头。
他最爱吃了!
大师傅拌馒头馅,是用菜油煎过的豆腐丁裹泡得柔韧透亮的粉条,拿酱油、花椒水、盐、芝麻油一块儿拌,再把切得细碎的嫩豆苗往热油里煸炒得喷香,再一块儿倒进去,还没包呢,便满禅院都是暖烘烘、热腾腾的香气了。
馒头皮也一定要揉透,大师傅会把剂子转着圈儿碾成中间厚四边薄的皮,捻褶子也见功夫,拇指压着馅儿不动,食指像撩水波似的一推一捻,馒头褶子便会如荷瓣般次第收拢,包出来圆鼓鼓、胖墩墩一个;上蒸屉一蒸,面皮鼓胀起来还透油。
趁热吃最好吃,但咬开时须得小心,滚烫的油汁会顺着指缝往下淌。豆腐浸透了酱香,粉条滑溜溜又带着柔劲。面皮吸足了油气,嚼起来咸津津的,混着嫩豆苗的清香,哎呦,真是怎么吃都香。
法峻师兄总说大师傅包得不如金梁桥沈记酒家做得好,说大师傅爱搁菜油,吃两个腻得慌,但无畔打心眼里觉着,就是要有油水才好吃呢!
以往,他光想着想着都流口水。
但今儿来了姚家后,他忽而又没那么馋豆腐银索馒头了。
无畔在寺里长大,从小就是,他也不知道什么爹娘,师父就是他爹娘,师兄们全是他兄长,许多年长的女菩萨来寺庙里,听说他的身世,总会揉他的光脑袋,称:“可怜的孩子”。
但无畔自觉活得还挺舒坦的。
寺里每月都有万姓交易,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他从小就见,小时他还很羡慕能去前头帮衬的师兄们,不用念经不用扫地还能偷吃些好吃的。但后来轮着他去山门处帮忙后,见多了尝过了也就不稀罕了。
他因此觉着自己虽然年纪小,但眼皮子可不浅,是个很聪明又很有见识的小和尚。
所以这杂蔬汤是真好喝!
他手里捧着女菩萨舍给他舀的什锦杂蔬汤,无畔暖洋洋地喝了一碗,一口一口,渐渐被鲜得魂都叫勾走了似的。
这汤据姚家女菩萨说,是拿香蕈、冬菇、豆腐、白菜、萝卜、竹荪一锅乱炖成的,原本是还想加些鸡骨熬底汤的,但恰好家里的鸡吃完了,又下雨,便懒得出门去买,这才炖成了全素的,他来得巧。
刚喝进去,尝到的头味便是香蕈的鲜,泡发后的干香蕈比鲜的更香更有味,带着点清润味道;竹荪吸饱了汤水,吃起来滑溜溜的,咬下去便会滋地冒出水来。紧跟着是脆嫩嫩的笋和滑溜溜的嫩豆腐,这样清清爽爽的杂蔬汤,他喝得又舒坦又暖和。
无畔舔舔嘴,他喝完了。此时姚家其余人与狗与猫们也都喝着汤、还啃着一大盆喷香的酱大骨。他自小没吃过肉,虽然此时姚家浓郁的肉味飘荡,但他倒不觉着很馋,只是觉得特别香。
与其他人稍稍合手行礼,他便转过眼来。
他面前的小桌上,还放着六贯簇新的铜子,已经拿红绳一个个串好,姚如意请他点过,确定是一文不差后,才用红布裹起来。无畔口中念着阿弥陀佛,喜得眉开眼笑,将沉甸甸的铜子揣进了怀里。
方才他汤还没喝完,不等他开口提,这姚小娘子便主动说要将利钱算给他了。
无畔心里万分感动,又万分膨胀,想起一月之前,师兄们还笑话他小小个子人又傻,一定收不回来账,说不定还会被人骗。
如今……哼哼,催账,易如反掌!
但无畔也知晓,这都是姚小娘子守信履约,否则他遇上难缠的,可没这么顺遂。这便站了起来,将衣襟上别着的凤眼菩提手持摘了下来,对姚如意持珠竖掌躬身,学着他师父的模样,发自内心地念了几句为她加持的祈愿:“愿菩萨保佑,施主所做皆顺、所求皆得、无病延年、家宅平安。南无阿弥陀佛。”
说完,还将手中已盘得颗颗油亮走色的老佛珠碰了碰姚如意的手,很诚恳地道:“这是师父给小僧的念珠,师父以前早晚在佛前持珠诵经祷告都是用的这一串,小僧幼时染过一次重病,师父便将这串佛珠系在了小僧身上,从此小僧便很少再生病了。今日,小僧愿将佛祖的慈悲与智慧也颁赐你。”
姚如意很意外,没想到无畔竟会有如此举动,真是个纯善的小和尚。
以前,外婆与她也不信这些,但却见过很多人走入绝境后,想要抓住什么,可连生命都在逝去,唯一能抓住的,好像也只剩神佛这两个字了。在医院里,危病卧榻之际,最不缺乏哭着祈祷的声音,也难有无神论者。
尤其穿书后,姚如意有时也会想,是否这便是外婆为她祈愿的结果,她才会有新的开始。所以听见无畔的祝祷,心中也十分感念,谁不愿听吉的祝愿呢?赶忙双手合十,虔诚还礼:“多谢小师父。”
无畔这才将菩提珠重新挂回衣裳上,揣上钱,又变回那个单纯雀跃的半大孩子,笑眯眯道:“小僧也多谢女菩萨了!今日如此顺利,回去我师父一定会夸我长能耐了!天色不早,那小僧便先回了,下月此时,小僧再来。”
姚如意却忙把他拉住:“小师父留步。”
无畔疑惑地回头。
姚如意笑道:“小师父随我来,我也有东西赠与小师父。”
这一刻,还对“如意杂货”一无所知的无畔满怀好奇,只是东张西望地跟着取了油灯来,又莫名在他胳膊上挎一只大篮子的姚如意,走进了她的小卖部。
若是知晓以后他经常会来,每回都会花光身上的所有零用买下好多好多东西,无畔一定会告诫此刻的自己:
不要进去,不要进去,不要进去!
一进去,无畔首先不是看到了什么,而是先闻到了一股浓而辛辣的味道,有些呛鼻,却又很香,他正不知是什么呢,姚家小娘子已经将他带到一宽大的簸箕前,簸箕里铺了两三层油纸,油纸上搁着宣纸般裁得方方正正的薄豆皮,那豆皮泡在红亮的、飘着芝麻的茱萸辣汁油里,每一片都裹满了粗粒的酱料,闻着应当有茴香孜然等等,料指定不少,只是无畔已经口水横流,闻不出来了。
姚如意弯了腰,拿筷子夹起一片,再拿另一双筷子捻着边角,撕下一小片,对无畔笑道:“小师父,这是我做的辣片儿,你带些回去尝尝。这是拿豆皮裹上自己熬的茱萸酱做成的,油也是豆油,是素的,但吃起来比肉还香呢!念经时倦了来一片,挑水时累了来一片,为信众讲佛时饿了来一片,嘴不馋了,人也有劲了,你尝尝,不要钱。”
林闻安与那王大人谈事儿时,姚如意便和丛伯在灶房里鼓捣这个大辣片。她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今儿连敷药的纱布带都拆了,她便又想着自己这小卖部零食供应的大事儿,没想到才尝试着刚做好一簸箕辣片儿,无畔便来了!
真是瞌睡送上了枕头,还省得姚如意跑一趟了!
无畔本想拒绝,就已被她塞了一嘴,豆香和辣汁同时在他嘴里迸发,豆皮每一处褶皱和肌理都有裹得足足的酱料,让他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这是他以往从没吃过的味道。
好特别,好好吃!
姚如意见无畔吃得眼神从犹豫到讶异再到惊喜,最后连嘴唇上沾的料汁都舔干净,便笑了。
大辣片可是以前小卖部里最畅销的零食了,常年稳居销冠,后来,唯有使出集水浒卡诡计的小浣熊干脆面,才能把它打败了!
但其实大辣片真的非常好做,以前小卖部里虽然卖的也是进货进来的辣片儿,但外婆也会偶尔自己做,因为她喜欢吃辣一点的,自个做能加多多的辣椒面,她嫌工厂生产的不辣。
宋朝虽没有辣椒,但此时的人吃辣的方式还是有不少的,虽然无法达到后世的辣度和香度,但也勉强能行,而且姚如意这次做的辣片就是那种蜜汁甜辣口的,不是很辣,主要是要用各种辛香料来提香,这样辣片做出来才能像后世那样好吃。
只需要准备宽豆皮、大料、自制茱萸辣油就成了。
姚如意买的是金梁桥刘家豆腐坊现成的宽豆皮,买了几十张,对半切开,洗干净控干水便上锅蒸上一刻钟。
正常工序,趁这时的空挡,便要来准备料油。但料油姚如意也是之前便常备好的,不用临时炸了。
她许多生活习惯都传承于外婆,外婆的厨房里永远都会备着用芹菜、八角、桂皮等小火炸出来的料油,平常这个油可以用来拌凉拌菜,也可以用来包包子,都很香,提前炸好,储存得好是不会坏的。
如果有辣椒一起炸更好,但如今没有,所以味道没有后世那么冲鼻的香,但也凑合。
料油用小火慢慢地加热,另一个盆里便开始调辣片的酱料:盐、芝麻、孜然、茴香、薄荷、丁香、花椒粉、各类香叶桂皮等大料磨成的混合粉、茱萸粉、少少量的芥末粉。
其中孜然和大料混合粉要多一些,茱萸和芥末少些。其他的各有一小勺也够了,这些调料的颗粒,有的要磨粗点、有的要磨细点,到时裹在豆皮上,才能挂得住。
之后就直接把调好的这些酱料粉全倒进热油里,火一定小,慢慢地炒香,火候若是大了,一炒就焦也就苦了。虽然她知道理论,但这一步,姚如意还是怂怂地交给丛伯来做的。
她如今对火候掌握其实还不是太精熟,熬粥能糊底,上回炸料油也糊了好几次,如今炒这样精细的香料她可不敢大喇喇地上手,赶忙叫来外援。
丛伯看着挺糙一中老年大汉,做这些精细的灶头活儿,手艺却分外熟练。
熬到快出锅时,便可以放糖了,之后将蒸好的豆皮倒出来,用洗干净的手把豆皮和料都充分攥在一起。等稍稍温的时候再放些蜂蜜,蜂蜜粘稠,还带果香,便能使辣片儿有“蜜汁”感。
做好的大辣片,每一块都裹满了料,尤其是裹到底部的,每一处褶皱里都存满了芝麻和香料,往嘴里一塞,令人格外满足。
好似又回到了小时候似的,学校里的学生一到课间便冲过来买大辣片,一毛一片,再来个旺旺碎碎冰,和同学对半掰开,你一半我一半。
吹着热乎乎的风,被辣得斯哈斯哈,又吸一口碎碎冰缓解,拿牙咬咬咬,把里面缓缓化成冰沙的碎碎冰一点点挤出来。
今儿刚做好尝的时候,姚如意吃得都快热泪盈眶了,就是这个味儿啊!要是再辣一些便更完美了。她一个劲跟丛伯夸:“丛伯你炸的料太香了,真好吃。”
顺手还给丛伯也塞了一嘴的大辣片。
丛伯一边嚼一边笑:“以前在抚州时,二郎的娘身体不好,她去世后,郎君更是一蹶不振,恨不得要跟着她去。可二郎伤着,月月还小啊,家里连主事的人都没了。抚州家里虽还有佃农、杂役,也有两个厨娘,但有时月月和二郎都想娘啊,想吃些北方菜,那便只能我掌勺了,这便练出来了。小娘子可别笑话我,一大男人整日里埋在锅碗瓢盆里。”
姚如意赶紧摇摇头:“哪会儿呢?能做饭好吃的人我最佩服了!”
但她细细琢磨这话,心便有些低落了。
原来二叔也会想他娘的。
他看起来熬过了很多很多的坎儿,此刻站到姚如意面前的林闻安,就像是那种特别无坚不摧的大人。
可是丛伯却说,他也会因想念母亲而借口想吃些北方菜。
这句话,好像一把凿子,让姚如意见到了二叔冰冷外壳之下,被撬开了一条缝隙的温热内里,也让姚如意为他难受起来。
没有记事之前,她就失去了妈妈,她没有任何与妈妈相关的记忆,但她日后就没有想念过她了吗?
不是的,每一年、每一日,不论是否长大,她在看着别人有妈妈时,她都会想念她,甚至会幻想她如果还在的样子。
对于妈妈……或许要用一辈子,才能忘记吧。
有时她会觉着前世的自己和二叔挺像的,都没了妈妈,都生过危及生命的大病,也都曾……很孤独。林闻安面上总是平静甚至是冷漠的,但她好似就是能比旁人更能体谅和察觉他的情绪。
她自己都察觉到了,不过短短几日,她便与他愈发亲近了。
看书时,她便很羡慕沈娘子这个女主,不仅仅是羡慕她的独立自强、她的聪明,还羡慕她长在开明幸福的家庭,爱是她最强大的盔甲,让她无论身处何处都有能力做好一切。但这样的羡慕也让她不想去打搅她,即便来到了书里,姚如意便莫名别扭着,不敢去直视阳光一般,想躲起来。
她也曾多次臆想,想成为如女主沈娘子一般的人,但她知道自己应当是做不到的,不同的土壤,怎会开出相同的花呢?
但遇到林闻安,知晓他过去历经的种种,哪怕她也只是知晓了这些事的只鳞片爪,她的心还是隐秘的,悄然的,将二叔划为了“同伴”的圈子里。
在姚如意莫名开始发呆的那一瞬,无畔已经嘶哈嘶哈地吐着舌头,意犹未尽地把辣片吞了下去。他虽然辣得鼻子红了,但又觉得很好吃。
辣中有甜,甜中有香,这样有滋味的好东西,它竟然还是素的!
“姚小娘子,这辣片儿可是卖的?我能买些回去吗?”无畔已经完全忍不住了,他摸了摸自己藏在腰带里的钱袋子,直勾勾地盯着姚如意手里缺了一角的辣片,“这是怎么卖的?”
姚如意醒过神,眯眼一笑:“小师父喜欢,我可以送你些,但是还需请小师父帮个忙呢。”
宋朝的寺庙与姚如意想象中截然不同。自打知道姚家积欠了兴国寺数百贯的欠款后,姚如意在和婶娘们一块儿做零碎活儿、说说闲话的时候,与婶娘们相问此时的寺庙到底是如何经营的。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宋朝的寺庙不仅通过朝廷赏赐、信徒捐赠或自行购买了大量土地,他们不仅是汴京城里除了皇帝之外最大的地主,还不用交税!
由于太多钱,寺庙会设立长生库借贷放款,收取利息。利滚利、钱滚钱之后,还利用免税特权经营大量商铺,甚至还有以传习佛法为由的出海船队,长期与东瀛等番邦国家进行大宗茶叶、香料的贸易。
除了这些“支撑性主业”,兴国寺还办了好几家刊刻佛经、铸造佛像的工坊,还有制作袈裟、幡帐、经袱等丝织品的纺织和刺绣工坊,甚至因为纺织工艺太过精湛,汴京城里有几年还风靡过“佛缎”这种料子,甚至被官家赐予外邦使臣。
不仅如此,朝廷还准许寺庙酿酒、制作食品,兴国寺名下的数间工坊所酿造制产的“法酒”和“佛糕”也因此声名远播。[注]
甚至俞婶子还说,南边一些不大正经的野庙寺院竟然还开妓-院?!把她震撼得话都说不出了。
说…说好的方外清静之地呢?
以往她还以为寺庙仅靠上香拜佛的信徒捐赠的香油钱过活呢,没想到那些香油钱其实才是寺庙经营中最微不足道的添头。
得知兴国寺有不少“食品厂”之后,姚如意便有了些心动,她也想借无畔这条线,看能不能搭上兴国寺做些小零食。
人家有现成的工坊,她提供一些方子和思路,由其制作,给些分红,日后供货时再给予她绝对优势的进货价就可以了。
但这目前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还不知能不能成。
所以此刻,姚如意也没有着急,她给无畔包了好些辣片儿,只说你拿回去与你师父尝尝,不必多提,下月她会主动来还账送利钱,届时请无畔引荐他师父与她相识相识便是了。
无畔到底是寺庙里长大的,见过不少人,了然地喔了声,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是挠挠头道:“师父脾气可不大好,回头他不愿意,小僧也没法子。”
“没事,若是不肯便罢了,即便不成,这些辣片儿也不收小师父的银钱,可放心了?”姚如意回头笑道,“我这铺子里好玩好吃的东西可还不少呢,小师父要不要逛逛?”
无畔刚刚吃辣片儿时便已经有些好奇了,他还没见过这样的杂货铺呢!东西都整齐地摆在货架上,东西虽多,但望过去却觉着干干净净。
他果然挎着篮子去逛了。
先看到了一溜糖罐子,各种糖有大罐的也有小罐的,还能混一块儿散称,他看得砸吧嘴,将不同口味的糖都称了一点混在同一个罐里,约莫半斤,几十文钱,也不贵。
无畔又继续逛,看到了各类果干蜜饯,竟然还有蔬菜干?姚如意倚在柜台处,还远远来一句:“小师父不要客气,可以试吃的。”
他便尝了个秋葵干,竟然是咸口的!脆脆咸咸,好吃!称!这个必须称上一斤,师父和师兄可没吃过呢!之后又称了山药、芋头条,芋头条用花椒盐裹的,太香了!芋头条必须单独来一斤!
无畔此刻已经完全逛得入迷了,胳膊上的篮子也越来越重。
再往前,有香囊、用来泡脚的艾草生姜草药包,闻着不错,这个给师父带一包,他还常说腿疼呢。
不得了,这前头竟然有拧了发条会蹦跶的木头青蛙、会转圈的小狗,好玩得紧,这么好玩的东西他以往竟然从未玩过!他要了,要定了!
那是什么?好小巧的一套灶具啊,木制的,有灶台、炒锅、锅铲,还有各种上了色、木雕的小蔬菜瓜果,甚至还有木头鸡蛋呢!一百二十八文?虽不便宜,但胜在精细啊,他想要。
买了!
还有大马将军哎!雕得好,买了!
无畔抱着一大摞东西去找姚如意付账时,把她都吓一跳,这孩子怎么买了这么多?
因为太多,不仅柜台的台面被他堆满了,姚如意甚至头一回拿出了她的算盘开始算账,一算,她便瞄了一眼无畔,小声道:“小师父,这些拢共便要四百多文了,你…你可有带这么多银钱啊?要不然还是放回去些,回头知晓你乱花银钱,可别被你师父训了。”
无畔站在柜台看姚如意算账时,也觉着自己确实买太多了,这么多东西他可拿不动,等会回去不还得雇辆车啊?
但听见姚小娘子小心翼翼生怕他没带钱的样子,无畔又好面子且骄傲地把胸膛挺起来了:“我有钱!都是我自个的钱,这点小钱儿,我想怎么花师父也不管的。”
四百多文算什么钱呢!
他年纪小,但他可不差钱,他是寺庙里最小的和尚,每年过年师父和各师兄都会雄赳赳气昂昂地领着他去各禅院讨要压岁钱,从主持、首座、监院、司库等等一路要过去,大伙儿都是一路笑骂他师父貔貅成精又一路给他塞福钱的。
这些压岁钱,师父可不会要,还给他换成交子或者金银,存在寺里的长生库里,让他每年都跟着吃利钱呢。
不仅如此,平日里出门,他师父也还会额外给他买饼吃的银钱。如今他身上正好就有四百多文,都是师父给的“零用”。
一口气全花了,但没事儿,明儿再跟师父要就是了。
看无畔那财大气粗的模样,姚如意便知晓自己是白担心了,想到巷子里的孩子一文两文的过来买糖,真是天差地别啊。
“好嘞,那收你四百六十七文。”姚如意笑了,没想到她竟还做成无畔的生意呢!
无畔快活地付了账,便坐在姚如意的铺子里等着,顺带摸了摸姚如意铺子里的胖小狗。
外头下雨,他便使唤了个闲汉去给他雇车。
雨声滴滴答答,已经渐渐小了,天却还是暗暗的,姚如意有一搭没一搭与他说话,就见尤嫂子掀开门帘子来,收了伞,便急匆匆地唤了她一声:“如意,你铺子里那装娃娃的木头屋子应当还没卖吧?”
姚如意瞥见尤嫂子有些凌乱的发,脸上神色也是愁云密布,她一眼便看出她心绪不对,便问道:“还在呢,嫂嫂,你这是怎么了?”
尤嫂子松了口气,挤出了一个笑:“前几日茉莉说要买,我没给她买,她今儿回来说,铺子里已经卖了俩了,你关嫂嫂给她外甥女戎戎买了一个,姜博士给他闺女也买了一个。这孩子哭得天都要塌了,说是铺子里就剩最后一个了,再不买便没了!她爹今儿便道,给她买了吧,别叫孩子一直为了这几百文钱而难过。”
原来是为了这个事儿啊,姚如意赶紧摆摆手:“没事的嫂嫂,日后周木匠还会做的,我每月都托他做两三个呢,你与茉莉说,日后还会有的。”
尤嫂子摇摇头,叹口气:“今儿便买了吧。”
姚如意见她神色不对,便从柜台后走出来,将她搀到一边,两人站在僻静些的角落,这样有货架遮挡着,没人能看见她们。姚如意小声地关切道:“怎么了嫂嫂?你怎么哭了?”
尤嫂子便再忍不住了,拿颤抖的手捂住脸:“今年雪少天暖,南边甚至都还能穿单衣,气候暖和,叫桂州的疫病入了冬竟闹更凶了。官家今日收到急报,已经下旨,再派五十船的药材粮食去岭南,还要从国子监的医科博士、上舍生中选派上百名医官医员远赴岭南。茉莉的爹,那个杀千刀的,他竟背着我,竟不告诉我,主动请缨,要带上他所有的门生,五日后便要出发了……”
姚如意听得一怔,她想起来了,平日里她便很少见尤嫂子的郎君,因为她郎君不仅是医专科的讲学博士,还是太医局里的“大方脉医正”,他日常教授学生医术之余,还时常要去太医局点卯,每日都是早出晚归,有时值夜还得宿在宫中。
尤嫂子擦了擦泪,哭了一通倒是慢慢缓和了下来,苦笑道:“这么大的事,临行前,他竟还有心思惦记着茉莉想要的木头屋子,叫我过来买了。”
姚如意揽住尤嫂子的肩,轻声安慰:“嫂子你别太担心,尤医正学医行医这么多年,他知晓自己在做什么,此行肯定不会有事的。”
尤嫂子却再次摇摇头,担心得眉头紧皱:“他去是应当的,他是医官,本就应救死扶伤。但是他还带着那么多学生们去,我是为这个忧心,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那些孩子的家人?”
那是瘴疠之地,又是冬日,她怎么能不担心?
在家时怕被茉莉看出端倪,尤嫂子得忍着,不敢露出一点异样,现在一股脑说出来了。
她反倒好了些。
她沉默了会儿,便抬手将脸上泪水一抹,垂落的发丝也随手往后一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低声与一直宽慰她的姚如意道谢,买了娃娃屋便回家去了。
令人没想到的是,隔日一早,尤嫂子又来了,身后跟着白发苍苍的一老妪,这老妪生得与尤嫂子还挺像的,果然,她便对姚如意引荐道:“如意,这是我娘,往后这段日子,她来替我们夫妇俩照顾茉莉,以后也麻烦你帮嫂子多多看顾她和茉莉了。”
姚如意瞬间便想到了一个可能,不由瞪大了眼:“尤嫂嫂你……你……”
尤嫂子今日穿得窄袖褙子,将头发全都梳了上去,梳了一个极为利落飒爽的同心髻,也露出了一整张的干净脸庞,她也没有了昨日的那种忧虑和悲伤。
相反,她眼中如燃了火般熠熠生辉:
“我也要跟着去。”
“我听闻张娘子医馆的女大夫们已经揭了官家招募医者的皇榜,她们都去得,我为何不能去?我家郎君把我看扁了,他忘了,我嫁给他之前,也是老太医的女儿,我爹教我的,我还没忘呢!”
第34章 话家常 谁是最俊的?
今年的冬日总带着股温吞黏糊劲儿,不爽利。
下雪不下,光阴着天,偶尔下几场雨,也是敷衍了事。俞婶子说,这是雷公电母两口子吵架,再把来劝架的雨师老爷一并骂了,从天庭东廊追打到西角,连过路的龙王爷都挨了记窝心脚。
所以今年才没了雨雪。
姚如意听得有趣,那这架吵得可谓声势浩大了,而且俞婶子嘴里的天庭听着怎么也跟个小四合院似的,有点拥挤。
时至今日,只怕神明们还没和好呢!冬至已过,按理说渐渐步入深冬,应当是雪如鹅毛的。但下雪的日子仍屈指可数,日头若是出来了,连风也不怎么凛冽了。
暖冬有好也有坏,街上冻饿倒毙的贫民少了,但“冬旱接春旱”“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无积雪保温,麦苗反倒容易被冻坏根系,无融雪补充,拔节抽穗水源不足,便容易减产,而深埋土壤越冬的虫卵也可能无法冻死,古来旱蝗相生,便是这般道理。
如今没了雪,汴京城周遭乃至整个北方州府的农户们都要发愁开春闹灾而过不好冬了。
但眼前,汴京城里里外外的官民倒还是在庆幸今年是和暖的:天气暖,汴河没有完全封冻,浮冰敲碎后,医官郎中们乘坐的漕船便能每日疾行约八十里,途经陈留、雍丘,五日后便能抵泗州入淮;入淮后折向东南,自楚州南下,经扬州入长江。
长江水流湍急,根据精通水文地理的姜博士推算,借东南风昼夜疾行,每日航程可达百里,三日过金陵,五日后抵鄂州,便可转入湘江。
之后经潭州(长沙)、衡州(衡阳),十日后抵永州,转入灵渠。到了灵渠,桂州便近在咫尺了,沿漓江顺流而下,两日即可抵达桂州。
加之官家也已下令,赐此行的船队金字牌,沿途州县需优先提供纤夫粮秣。如遇河道拥堵,可强令商船官舫避让。
之前还有个消息,说这回船队要在扬州换海船下广州,溯西江、漓江至桂州,航程便只需十五日,更快些。但后来这说法很快便被辟谣了。冬季东海风浪极大,如今大宋海船虽有较为先进的隔舱,但抗浪能力终究有限。
算下来,尤嫂子夫妇、其他医者以及所携带的大量赈济药材米粮,即便日夜兼程,最快也要二十日方能抵达。不过,好在先前官家便急递了旨意,要南边各州府就近调拨人手药材支应,或许还能撑些时日。
汴京离桂州实在太远了,当知晓漕船疾行二十日才能到,姚如意原担心,尤嫂子他们赶到时黄花菜都凉,倒不如就近调拨州府援手。还是林闻安淡淡几句话叫她明白了过来,大宋并不是后世,无法八方风雨共济。
此行虽远,却必要有朝廷的医官带队走这一遭。
一是汴京集天下岐黄圣手,有整个大宋医术最精湛的医官,熟悉各种病症,能治疗各类病症;二是全靠地方自发救援,将无人统筹监督赈灾事宜,群龙无首,必然会乱做一锅粥;三是稳定民心,正因桂州太远,如今瘟疫已生了两月,尚且反复得不到控制,朝廷再不行动,百姓寒了心,来日再生天灾便会演变成各种人祸。
第四……林闻安轻微摇头:“岭南道各州本就穷困,冬日艰难,如何能单靠地方支撑这样大疫灾?邻近州府只怕早已畏疫如虎,若无官家下旨,或许都不敢派人过去。各地父母官守土有责,也要对自己治下百姓安危担责,能拨些粮米药材,已是不易。”
姚如意听得心里一阵沉甸甸的,最终千言万语全变作了一声叹息,心里也愈发为那些不顾己身、奔袭千里救死扶伤的医官、郎中而感到敬佩。
今日也出了些软绵绵的太阳,屋瓦上的霜每日夜里刚结了软塌塌一层,天一亮便又化了,让夹巷里每家每户的屋檐都泛着水光,濛濛的,地面的石板也总是潮潮的。
今儿辰时不到,巷尾姚家的院门便开了,门上挂的厚棉帘子用布带束起了半边,方便来客进出。
窗下原本供学子们坐着吃东西的两套桌椅拼在了一块儿,桌面上堆满了各色碎布、麻布料子。姚如意正和巷子里的婶娘嫂子们缝蒙面用的布罩、药囊以及麻布帐篷。
这东西讲究实用,不讲究美观,只要针脚细密便成,姚如意便也很快上手了。
自官家下旨再遣医官赴岭南,不光国子监里掀起了一阵“我去”“我也去”的声浪,汴京城里外也四处都是谈论这件事儿的人。
昨日,沈记带头捐了两万贯给朝廷,用于调集生石灰、被褥、衣物以及各类成药制剂。之后汴京城里的权贵富户、官宦人家、巨贾商户、寺庙道观也都不甘人后,纷纷慷慨解囊。
听闻不到两日,水门码头便已堆满了成捆的艾草、成箱的药材,商户们捐的银钱也兑成了米粮药材,只等着装船一路南下了。
夹巷里的人家、学子们,也是你一贯我一贯地捐了不少。姚如意算了算自己铺子里的流水、货款和日常开销,除去这些后,她便也将这些时日开铺子挣来的利润都捐了。
钱总还可以再挣的,但人命重于泰山,她这回可一点儿也不抠搜了。
她今儿也没怎么做生意,有人来买就卖一些,专心和婶娘嫂嫂们做了大半日的针线活。忙起来时辰是过得最快的,如今一转眼都快到国子监散学的时辰了。
晒着不怎么热的太阳,俞婶子已经缝好了几顶棉帽子、麻布罩衣,做好后往后一抛落进箩筐攒着,接着缝下一顶。
朝廷里虽也有制备这些,城中好些官营作坊与寺庙的纺织都连夜赶工,供给的衣物用具已经装了两三艘大船了,但谁也不知究竟够不够用。
她们也帮不了其他,除了捐些银钱,也只能尽绵薄之力多备一些。她们做的是专门给尤嫂子夫妇俩以及他们的学生们带去用的,疫病如虎,多缝一顶便多份安心。
俞婶子一边做一边瞥了眼尤家人来人往的门庭,尤医正要带国子监的不少医科学子们同去,朝廷为鼓励这样的义举,还专门拨了一艘纲船与他们乘坐,这几日他家中,便都是他学生的家人来来往往,一趟趟地送东西。
棉衣棉帽、药材粮食,还有各式各样的护身符、除秽药符,把尤家的小院塞得都快堆满了。
“……不过我是真没料到,青琅她竟也能有这份心气,真了不起。”俞婶子低头缝帽子,小声与如意、程娘子等人絮絮地道,“平日里我是没看出来,以前我总觉着她是个穷讲究的怪人,家里的地日日要擦得光可鉴人,洗衣洗碗还要用滚水先浇一遍,那多费煤饼啊!而且,她之前分明还说,只叫茉莉日后嫁个好人家就成了,我便不喜她。如今,我算是对她刮目相看了。”
青琅是尤嫂子的名字,婶娘们说,她是已故的薛医正的女儿。青琅在此时是一种色如青玉的青石,不仅美丽,在宋时还作为一种矿物药,常被磨成粉用在眼药上,可明目去翳。
薛医正给她取名字时,一定也曾绞尽脑汁地细细思量过,最终才选定这个名字。青琅。乃石之美者,可医人间蒙昧。
他是盼她既具美质,又怀慧心。
姚如意来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知晓尤嫂子的名字,边缝棉布面罩边把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程娘子是今儿缝制这些用品的主力,她缝得飞快,还能抽空接俞婶子的话茬:“这也寻常,尤嫂子多疼茉莉啊!她只怕是觉着自己吃多少苦头都无妨,但不愿叫女儿吃一丁点苦头罢了。她与尤医正又是琴瑟和鸣的,自然会想着希望茉莉也能平凡地相夫教子、平安顺遂一生,便够了。做个平凡人又不丢脸,那些所谓的大功业,没有也无妨。”
“那是我先前误会了她。”俞婶子点点头,忽而也有些怅然地眺望屋檐之上寡淡的天光,“也是,这份心我是懂得的。我如今啊,也不求其他了,只求我那在洛阳的小女儿身体能好起来,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别叫我日日牵挂着,也就好了。”
“九畹的身子骨还没将养利索?怎会拖得这么久!”银珠嫂子顺嘴一问,又扭头去瞅了眼小菘在做什么,嘴里嘀咕道,“这几个孩子怎么那么安静?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见她和小石头、茉莉、姜荼、关戎戎一块儿,还聚在姚家的小院子里玩过家家呢,几个孩子假装开了家脂粉铺子,正给今儿上门的顾客——姚家那几只狗和猫涂胭脂画眉毛。
原本这几个孩子胆大包天,本想抓林闻安来陪玩这“抹胭脂”的游戏,但小豆丁们进门后仰头一看,正对上坐在廊子下,那位林二叔冷冰冰的脸。
眉棱骨底下压着双覆了寒霜的眼,薄唇微抿,脸色沉沉。他察觉孩子们的动静后稍一抬眼,便吓得这群小崽子们一抖,立刻选择跑去祸害狗子咪子。
大黄虽也一脸疤痕、凶悍无比,见生人必龇牙犬吠,饶是银珠这等熟客上门,都免不得要受其恫吓地吠叫几声。但现今被几个孩子的胖手薅住脖子,却只是僵硬地蹲坐着,仍由孩子们往它脸上胡闹。
那一张疤脸已被画得花团锦簇、红红绿绿、无法见人了。
银珠嫂子松了口气。
狗子们虽生无可恋,但孩子们还算乖,既没有祸害煤饼,也没去玩麦粉,更没往茅坑里扔爆竹,还好还好。
但她还是多看了一眼混在孩子堆里玩的茉莉。
茉莉这孩子果真是不同的,她这几日已知晓爹娘要出远门了,还知道他们要去打疫鬼了,她竟也没哭。反倒是小石头现下这脸上都还挂着泪呢,抽抽搭搭地给小女孩儿们当胭脂铺伙计。
他每天都要来姚家看一看的大马将军,卖掉了!
要不是如意安慰他过几日周木匠还会雕一个新的来卖,他可能会抱着姚家的柱子仰头嚎哭一整天。
茉莉呢,却照旧和小石头、小菘玩,有时还被小狗逗得咯咯笑。
总归是年纪还小,忘性也大,还不懂什么叫离别吧?
银珠嫂子想着,看孩子们玩的起劲,便放心地回转过头来,接着之前的话头,关心地向俞婶子问道:“我怎么记得,九畹的哥儿不都两岁有余了,都这么长时间了,怎的身子还没养回来呢?”
九畹就是俞婶子的小女儿。俞婶子听得人问,重重地冷哼一声:
“原早该好的,都教那阎罗婆作践的!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人前谁不夸她是个天上地下都难寻的好婆母?家里请了长工厨娘,不叫儿媳妇做一点活儿。人后呢?九畹是难产,产后下红之症都还未好全,竟叫她日日抱孩子喂奶!
我说抓几副回奶药来,别叫九畹喂了,回头请个养娘来喂,家里也不差这个银钱不是?你们猜她说什么?说是亲娘的奶对孩子才好呢,外头的养娘谁知道吃的什么,奶都不干净。
亲娘的奶再好,那也不能要亲娘的命呐?她孙儿是宝儿,我女儿难不成是外头捡的?我是拼着脸面不要,在那儿大闹了一场,她才肯请了养娘来。这下九畹才捡回一条命,能把奶断了,不必自个虚弱得都打摆子还夜夜起来喂奶,可算能好好躺着养养身子、吃吃药了。
说起来都叫人生气,若不是我时常拉着我家老头子常去探望,我家九畹都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好。”
众人都唏嘘不已,但这样的婆母其实并不少见,还有不少爱在儿媳妇面前摆架子的呢!于是一个接一个地举例子,什么有人家的婆婆性格暴戾,因儿媳连生女儿而辱骂殴打她;什么还有禁止儿媳回娘家的,诬陷其偷了婆家粮米去接济娘家;什么月子里不仅不照顾媳妇,还在正月里故意给孙子剃头,要借此咒死娘家舅舅的……
不仅俞婶子没被安慰到,听得怒骂不止,连姚如意都听得眉头一皱再一皱,这也太可怕了!这都是什么人呐?
她快恐婚了。
最后,程娘子和银珠嫂子还给俞婶子支招:“回头等九畹身子好些,能动身了,就把她接回来住,他们家若是不来接,便不回去了。”
“可不是,我正打算呢!”俞婶子也是这样想的,等过了年,她还要去一趟洛阳呢。若是那趟过去,瞧着女儿气色不错,她便把人接回来,她那姑爷若是不亲自来接、不好生忏悔,便真不回去了。
婶娘嫂子们群情激奋地聊过这一茬,正好瞥见林维明、程书钧和孟博远早早下了学堂,三个少年郎结伴,远远打国子监后门走过来。
他们经过姚家门口这一堆的长辈妇人,被婶娘嫂子们目光如炬地一打量,俱都皮子一紧。尤其林维明和孟博远二人,还没到跟前便连忙作揖鞠躬:“见过各位婶娘嫂嫂。婶娘嫂嫂们好,我们先回家温书了,告辞。”
说完,撒丫子便从婶娘们面前逃过。
程书钧原本还想和夹在里头的姚小娘子打声招呼,但刚瞄过去一眼,便见这群婶娘们已微微眯眼,嘴角一勾,露出一丝古怪的笑了。
他实在不敢多逗留,头皮发麻地冲自家亲娘多说了句:“娘,那我先回家温书了。”
他便想赶紧追上那两个跑得贼快的杀才,但腿还没迈出去,已俞婶子扬声喊住了他:“程家大郎,别走啊。正好有事托你做。你来,把这些纸张都裁了,缝成册子来。再写几个封皮,回头你尤嫂子好带去桂州,用来记些药方、症状,正好能用得上。”
完了。程书钧僵硬地转过身来,程娘子也对儿子招手笑道:“婶子既叫你帮衬,你便不要推辞,快来做活。”
他硬着头皮应了声:“是。”
俯身去拿了旁边的笔墨纸张、裁纸刀和麻绳粗针,也不敢坐在女人堆里,远远地拣了张小板凳,屈着两条长腿,背对着默默地干活。
果然,他一坐下,各位婶子原本儿媳妇大战恶婆婆的话题立刻便换了,都问程娘子:“你家大郎怎么还不说亲啊?也已经十七了吧?”
程娘子道:“我们孤儿寡母的,大郎还在读书,怕好人家的姑娘看不上,不如等他好歹考中秀才,再谈婚事。”
俞婶子豪迈一摆手:“哎,你真是死脑筋,婚事是能等的吗?好好寻摸个两三年都不晚!你要是信得过,我替你寻摸。”
程娘子果然心动,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笑道:“那我求之不得!这便托付给婶子了!回头成了事,谢媒钱决计包得厚厚的!”
银珠嫂子抿嘴笑:“你先别高兴太早,俞婶子这暴脾气,何曾做得媒啊?”
俞婶子斜她一眼,又哼一声:“做媒有什么难的?我现便与你做一桩好媒。”
她眼珠一转,便扭过胖乎乎的圆脸,露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慈祥和蔼,拍了拍正陷入恐婚状态而发呆的姚如意,“如意啊,你喜欢怎样的郎君啊?”
众人顿时都明白过来,哈哈大笑。
连程娘子也受不了了,这还当着两个孩子的面点上鸳鸯谱了!她指着俞婶子笑:“你个促狭鬼!”
程书钧虽离了几步远,但婶子嫂子们说话哪里会刻意避着人?恨不得一个比一个大声,他听得一清二楚,一时不知该走该留,整个人僵得像一块火炉上烤的木板,连后脖颈都通红,手里的裁纸刀一颤,都险些割到了手指。
姚如意还沉浸在前一个可怕的婆媳话题里,没听见之前俞婶子和程娘子有关程书钧婚事和说媒的玩笑,突然被这么一问,还真有些头脑空白,愣愣地想了想,只觉着答不出来:“我也不知呢。”
上辈子她病死时也不过二十,全副身心都在和病魔抗争,活命尚属奢望,哪里有什么心思恋爱?她压根没想过,更莫说对谁动过心。
“哪能不知呢,你如今也十八了,这年纪正好呢是不是?”俞婶子掩嘴笑着,她明明在说姚如意的年纪,胳膊肘却在撞程娘子,好似在问她,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程娘子的身子都被俞婶子的胖胳膊捣蒜似的捣得东倒西歪,忍俊不禁:“是是是。”也掩着嘴对姚如意笑道,“正是呢,翻过年便要十九了,如意啊,你也该当思量起来了。”
俞婶子虽是一时兴起,但程娘子……其实还真有些心动呢。
如意虽退了婚,但巷子里的大伙儿都知晓怎么回事,怪不得她。更兼她眉眼灵秀,对姚博士孝顺,如今自个操持铺子,有模有样的,实在讨人喜欢。
被俞婶子这么一拱火起哄,程娘子竟把如意放在心中一样样细细数来,竟也觉着没什么不般配的嘛!年纪相当,容貌相当,若说家世,那也差不离!一家孤儿寡母,一家贫老弱女,一家是裁缝铺,一家是杂货铺,都是家道落魄的官宦人家,还正好呢!
银珠嫂子拈着绣绷子,算是看出来程娘子意动了,便也意有所指地对如意笑问道:“如意啊,你喜不喜欢俊的?”
要问夹巷里哪户人家的孩子哪个最俊,那必然是程娘子家的。
林家的几个孩子除了小石头,都长得像爹,尖嘴猴腮大眼睛,活像山里剃了毛的猴子化的人形。孟家的,三郎年纪太大,也不知什么毛病迟迟不愿婚配,这可不行;孟四郎也已说了亲,何况他也谈不上俊,生得太憨了些,整日也不知在傻乐什么,成日里逃学翻墙,瞧着不大聪明的样子。
其余的么,要么都成亲了,要么还小呢。
所以银珠嫂子笑眯眯这么一问,自然是有所指向的。
姚如意被问住了。
她虽不知为何婶子嫂子们闲话时这话题总能跳跃得这么快,但她还是扪心自问地想了想,最终诚实地托腮点头:“那得要俊的。”
她又不傻,难不成还专挑丑的?
答得坦荡磊落,一点儿也不扭捏,还满是发自肺腑的认真,惹得婶娘嫂子们又一阵大笑,纷纷追问她:“要多俊的?”
俞婶子本来兴冲冲想加一句问:“那你可要程家大郎这般俊俏的?”只等如意点头称是,她这头一桩媒不就做成一半了?
谁料,姚如意几乎没有思索,已抢先脱口而出:“起码得像我家二叔一样俊吧。”
婶娘嫂子们的笑声顿时戛然而止,妇人们面面相觑,银珠嫂子偷偷去觑程娘子神色,只见她有些出乎意料,脸上只是微露讶色,方略略安心。
俞婶子与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甘心地小声道:“你二叔?林家二郎啊?他啥时成你二叔了?他嘛……他俊是俊得很,但…但他整日里一丝笑也没有,性子也太冷了些,不会疼人呐!这俊啊,便略减了几分,你说是不是?”
婶娘们围着盘问着姚如意呢,而此时的姚家杂货铺里,白日里没有点灯,便仅有支开的售货窗口漏进来一片光,很疏淡地落在柜台、货架和一小块地面上,其他地方便皆隐没在幽深阴影了。
林闻安方才正巧受姚启钊的指派,进来为他取些辣片儿吃。
自打如意做了辣片儿,先生便像个孩子似的,每日都要吃上几片才过瘾,吃得上茅房都火辣辣疼了,也不肯停嘴。
他走在光照不到的昏翳中,像是一抹黯淡的影子,却正好便听见了窗外那些街坊妇人在逼问姚如意喜爱怎样的男子。
本来要离开的脚步忽而便顿住了,他站在昏暗无光的晦色里,慢慢地往后一靠。其实,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等待着什么、想听见什么。
“不会啊,二叔其实人很好的,他经常笑的。”
女孩儿清亮如水的声音透了进来。
“胡说,他回来这么久了,你问问嫂嫂婶娘们,谁见过他笑了?那脸挂得啊,我瞧着比你阿爷都凶,连小石头都怕他哩!见了他便跑。”
在众人一阵附和声中,唯有女孩儿斩钉截铁地维护他。
“我就见过啊。”
“况且,想笑才笑,不想笑便不笑,谁也不是日日都笑的呀。若是不笑便不算俊了,那这世上也没有俊的了。连我阿爷都说,二叔当初不仅是国子监里最聪明的,也是最俊的。阿爷说,二叔中进士游街时,差点都要被街边女子投掷的花果手帕埋了,那门槛都快叫媒婆踏破了。”
“是这么说不错,但……那都是从前!”
“即便不提当年。”女孩儿的声音脆生生,语气却坚定不移、字字清晰可闻,一副我的眼睛就是尺,绝不会有错的口吻,“你们瞧你们瞧,正好国子监散学了,婶娘们若是不信,我现就进去,把二叔拉出来与学子们现比,你们只管瞧,他一定还是最俊最好看的!”
这下,婶娘嫂子们都被姚如意弄得哑口无言了。
还是银珠嫂子无奈地扶了扶额头:“我的如意啊,傻姑娘,你到底明不明白啊,这是真的在比谁俊的事儿吗?”
姚如意呆了:“不是吗?”不是她们刚问的,谁最俊吗?
那就是二叔最俊啊!就是!她成日里趴在这窗子上看国子监里的年轻才俊,来来往往的,有的忽然扛着同窗就跑,有的边跑边踢球,有的嗷嗷叫着,非要往同窗背上跳山羊,有的会突然掐起嗓子唱小曲……她看得无语,只觉着年轻真好啊,成日有使不完的牛劲。
扭头再看看林闻安。
他独坐小院,澹烟疏影,素衣临风,如生于山崖之上的松柏。
姚如意只觉瞧一眼,眼睛都被洗干净了。
她不瞎,二叔奏是最俊的!
外头叽喳谈天声,一时安静下来。
铺子里的光影如一杯冷掉的绿茶,窗外微光斜斜切入,将整间铺子都浸在一种灰绿之中。林闻安脊背贴着冷硬的墙面,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唯有垂下的眼睫毛在轻颤。
隔了好长一会儿,他才抬起头,轻轻一笑。
顺手包好了辣片儿,还帮姚如意在柜上的一本空白账簿上,提笔写了先生又偷吃辣片儿若干的话,才又悄然回了院子,继续陪伴先生,顺道盯着那群小孩儿,别叫他们惹怒了大黄。
窗子外头,一阵无言的沉默后,俞婶子忙挥了挥手臂岔开话头:“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好端端的说什么男人啊,扫兴!这也做了一日了,都做了多少了?时日紧得很,没两日可要去码头给尤家两口子和他们的学生们送行了,都加紧些做吧……程家大郎,哎呦,你发什么呆呢?叫你写个封皮你弄啥嘞?这笔上的墨汁都滴滴答答落满地了!”
程书钧也终于从长久的怔忪中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开始挽救。
又过了两三日,大伙儿合力做的这些东西终于都做好了,装了十几辆车,从国子监到码头来回运了好几趟,终于都运到了西水门码头,接下来便由脚夫一担担往船上装便行了。
今日,国子监夹巷的所有邻里,都约好了要一同去码头,为尤家夫妻俩以及他们的学生送行。
第35章 济众生 救黎民于疾苦,以仁心济苍生。……
天没透亮,水门码头上飘着青白雾气,今日终于下了雪。
细雪是突然从沉沉云缝里漏下来的,细如尘埃,被风卷得斜飘,刚落在石阶上不声不响地便化了。
码头远处的河面黑沉沉,还浮着碎冰碴子。
泊在码头上的一艘艘漕船如群集庞大的河兽,船头的羊角灯便是那忽闪忽闪的兽眼,桅杆竖起,似兽角又似能戳破夜色的一根根铁针。
水波击岸,黎明渐渐来了,漕船上的船工已在解开缆绳,接连放下了舢板,也能看见灯笼光下裹着的各色旗帜与黑压压的人群了。
穿皂靴的官差正大喊着后退后退,手里提着水火棍将来送行围观的人与要登船的人隔开。
尤嫂子眼含热泪,最后抱了抱茉莉,又亲了亲她胖乎了不少的脸,不舍地第不知几十次交代她:“要听阿婆的话,不许一个人溜出去玩,不要玩火,别追狗,也不要拔你俞叔鹦鹉的鸟毛做毽子,好好吃饭,乖乖睡觉,爹娘很快就回来了。知道吗?”
茉莉紧紧抿着嘴,大眼睛定定望着娘,点了点头。
“你怎么不跟娘说话啊?”尤嫂子忍着哽咽,轻轻揉揉她的头,“别生气了,爹娘不是不要你了,爹娘要去打疫鬼啊,打赢了就回来了!回头娘给你带桂州北流河陶窑的陶娃娃好不好?还有橘子糕、橘子糖,听说桂州冬日如春,一点都不寒冷,那儿有很多很多橘子,漫山遍野都是成片成片的橘子林呢。对了,还有荔枝干,我们茉莉还没吃过荔枝,回头娘一定带回来给你尝尝啊。”
茉莉还是不说话,只是往尤嫂子的脖颈边依恋地一靠,之后又被尤医正接过去也抱在怀里,搂着脖子,听她爹温声说了会子话。
此时,一阵又一阵地号角声响起了,尤嫂子夫妇搂着茉莉回头望去,码头上排头的那艘漕船,囤积在底仓的药材都已装好,有身着布甲戴着盔帽的士卒背着行囊,一个个开始登船了。
这次朝廷还派了数百军卒一同前往,以防不时之需。
之后便要轮到太医局的各位医官及门下学生们上船了。尤嫂子与尤医正最后亲了亲女儿,便毅然将女儿塞回外婆怀里,与夹巷的邻居们也相互道了别,便扬声喊来也正在和家人亲眷依依相别的学生们。
他们提起药囊,背着行装,走了。
不仅有尤医正,太医局的各科太医去了大半,一队队身着青布袍子的年轻人跟在他们老师身后,如一排刚长成的松柏小树,神色肃穆地从姚如意面前走过了。
医科学子的队伍里,有个身量最高的学子高举着一支大旗,上面似乎绣了字,隐约能看见“民命所系,昼夜匪懈”几个字,但旗面早叫雪打湿了,沉甸甸垂着,看不清全貌,只能看出旗面是青底黄边的。
在此时,医者不着白衣,都较为推崇青与黄,中医认为青色属木,对应肝,黄属土,应脾胃,皆主生长。
是生的希望。
姚如意夹在夹巷各位嫂嫂与婶娘们中间,远远地望着尤嫂子一路走到了船板处都没有回头,直到要登上船时,才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朝她们所在之处看了眼。
俞婶子、程娘子与银珠嫂子立刻冲她大力挥舞着手臂,大喊道:
“青琅!”
“山水迢迢,你们要保重啊!”
茉莉的外婆,薛阿婆本已哭得眼泪止都止不住,见女儿在此时回首遥遥相望,赶忙弯腰要把茉莉抱起来,激动道:“茉莉快,快,阿婆抱你,你快跟你娘挥挥手!”
但茉莉却躲开了薛阿婆的手,挤过人群,突然往姚如意后背上一撞。
姚如意一怔,扭过身来想抱她,茉莉却只是紧紧搂着她的腰,把脸埋在她怀里,不管她外婆怎么哄怎么劝也不肯抬头。
薛阿婆劝不动,再一抬头,尤嫂子已又低下头回身,追上了其他人,身影渐渐没入队伍中。
“唉!走了!”薛阿婆遗憾不已,跺着脚道,“你这傻孩子,你怎么不跟你阿娘挥挥手,叫她看看你啊!她方才一定是想看看你啊!”
号角声悠扬地吹响了,桅杆上的大帆被一张张放了下来。码头上的船工一声声地声嘶力竭地吼着:“起锚!”
茉莉这时才松开了姚如意,才露出了一张强忍着不哭的脸,扁着嘴对薛阿婆说:“我不要,我会忍不住哭的。”
薛阿婆被她这副模样惹得生气,忍不住训道:“哭了就哭了,你爹娘一去这么远,你怎么不懂事,不知道该好好和他们道别啊?”
船已经缓缓地动了,茉莉嘴角抖着,红着眼眶瞪着她阿婆,眼眶里全是摇摇欲坠的泪,又强撑了会,她忍不住了,终于嚎啕大哭。
“不行!不行!”她仰着头,对薛阿婆倔强地哭喊着,“我不能哭!我不哭,娘就不会想我了!她就能安心去打疫鬼了!”
茉莉的哭声没能传多远,因为此时四处都是不忍离别的呜咽,薛阿婆蹲下来把这倔强早熟的小孩搂在了怀里,浑浊的泪也一颗颗滴下来。
姚如意看着鼻酸,怕自己也跟着掉眼泪,连忙扭过头去。
码头上登船的队伍还没停歇,等太医局的医官和学生都登船后,便轮到朝廷招募的民间郎中、大夫上船了。不仅是汴京城的大夫,还有好些郎中是特意从相邻的州府赶过来的。
他们风尘仆仆,什么年岁都有,不少白发的老郎中带着自己的徒儿,举着药幡,一个接一个迎着风雪,而上船去了。
雪地里脚印叠脚印,已分不清是送行的多还是远行的多。
这里头,姚如意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她踮着脚望了又望,确信没认错,就是赵太丞医馆里坐堂的陈郎中!
他留着一把山羊胡子,很好认。
他并不是一个人前往,身边还跟着穿了胡服作男儿打扮的少女,姚如意在赵太丞医馆曾见过她几回,她是陈郎中的女儿陈莫媱。
姚如意之前送姚爷爷去赵太丞医馆针灸时,等着无聊,便与陈郎中闲聊,他总是每回都聊着聊着,便开始三句话不离女儿,总是“我女儿如何”“我家阿瑶如何”地开头,语气里满是骄傲。
他总说他的女儿自小便沉稳,极有行医天赋,三岁便能背药名、药方,待长到十二岁,他没有选择让女儿在家绣绣花、学学妇容女工,而是将她送去张娘子的医馆当学徒,跟着学看妇人病。如今她已十七,很得张娘子看重,今年都能单独出堂看诊了。
父女俩都穿着洗得泛白的棉袍,一人背了一只大大的药箱,携着手,冒着雪,快步跟上了登船的队伍,也上船去了。
他们俩之后,便能看到十几名医娘,她们也扛着幡子,也都穿着相同的蓝底布圆领窄袖胡服,高高束起发辫,胡服方便外出、骑马,自前唐开始流行,到了宋时仍然还有很多女子出门会着胡服。
这一行人,应当便是汴京城里鼎鼎有名的张娘子医馆的医娘们了。
张娘子是汴京城里最厉害的女医,不仅是许多达官贵人的座上客,听闻还进宫给太后娘娘看过诊,很擅妇人科。
姚如意两眼发亮地望着她们,心在此刻竟跳得极快。
不知是书里才如此,还是宋时便是如此。或许是因此时商业的极度繁荣,已是“全民皆商”的地步;又或许是士族门阀已式微,没了那么多成见束缚,这个世道有很多女孩儿自小便在街上做活,各行各业都能瞧见女子从业的身影。除了传统的采桑、采茶、纺织、开铺子,宋时的医家女科也极为兴盛。[注]
此时,姚如意便见到了,一群悬壶济世走天下的医娘们。
她们大多都很年轻,即便是领头的张娘子好似也才三四十岁,她们围着自己的师父,身后还跟着一车药材,拉车的骡子喷着白气,车轱辘压过青石板,咯噔咯噔响。
她们要上船了,正排着队一步步登上甲板,偏生此时北风忽而又烈烈地刮起来,这一阵风,猛地将她们扛着的旗角叫风扯得笔直,覆在上头的雪粒子被风簌簌吹落,雪积不住,便露出了这方旗面本身的红色。
天色晦暗,扛着医娘们肩上的旗子,就这么在纷扬风雪中,鲜亮地、高高地扬了起来。
姚如意踮着脚,仰头去望,清晰地望见了上头绣的字。
“救黎民于疾苦,以仁心济苍生。”
船动了,所有人都紧紧望着起航的船,连官差也眼含热泪,扭过头去目送大船一艘接一艘地离开了码头,向南,一路向南去了。
好些送行的家人,趁机钻过了官差虚虚放下的棍棒,还沿着码头跟着奔跑,江涛一声声拍着船舷,他们呼喊着什么,即便听不清,姚如意也能猜到,要平安回来,一路顺风顺水……
这场雪越下越密,渐渐把那些追赶的人影笼罩,又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揉成一团团雾似的。
***
尤嫂子夫妇俩携众学子南去后,夹巷里的日子也在一如往常地继续着。但姚如意有时也会觉着巷子里空了一块似的,晨起卸门板时,会下意识往尤家门口看去。
深冬寒天,尤家门前的落叶落得很多,墙角的煤灰也不知被哪个脚欠的踢散了,乱糟糟胡作一堆。
以往尤嫂子总是最勤快的,她见不得家里脏,便是连门口都会早早起来扫干净。每回姚如意开铺子时,都能看见她已经把叶子扫做一堆,还会把烧过的煤饼都贴着墙根,堆得整整齐齐,等荒货小贩来收。
薛阿婆年纪大了,没法兼顾这么多细节,因此以往格外整洁的尤家门口,也渐渐与其他家一样了。
一眨眼,便已进了十二月了,姚如意铺子里开始卖年画、桃符、门神和灶君像了,也开始卖各类拜神敬神用的香烛纸马烟火炮竹,现在支开的窗口处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神像,倒也很喜庆。
送行那日的雪,好似成了今年冬日的最后一场雪似的,之后只下了两场萧萧寒雨,便又不再有雪。姚如意那天望着雪如尘般簌簌落下,还在想,挺好,天上吵架的神明可算和好了。
如今一看,只怕是冷战了。
小巷子里也渐起了些年味。国子监后门那棵老榆树已经秃得一片叶子也没有了,有一日,俞守正忽而买了几串小灯笼挂上去,远远望去像结了果子似的,还挺好看的。
也是自打那一日起,姚如意便发觉巷子里四处都能闻见腊肉和风鸡的味儿了。
岁末日头短,姚如意卷着厚棉被,又被小石头的背书声迷迷糊糊吵醒了。天色还灰扑扑的,屋子里拉了厚帘子,便还是黑漆漆的。她在黑暗中揉揉眼,躺在床上静静地听小石头往下背,自己也醒醒神。
一开始还没睡醒,没听清他背什么,忽而听见他郎声在背的不是“噫吁嚱”,而是:“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姚如意还愣了一下。
真不容易啊,这孩子背了两三月了,天天都早起背书,而且不管昨天背到哪儿了,他第二日准要从头背起,若是不从头开始背,他更是要一句都接不下去。这和姚如意背二十四节气和十二生肖是一样的,她记不住前后都是什么,所以要掰着指头从头数。
看来,小石头总算把《蜀道难》背完了。
但怎么现在又开始背《梦游天姥吟留别》了,小石头难不成也是李白的狂热粉丝?小小年纪便开始死磕《李太白集》了吗?
瞧着不像啊,他前几日还让他爹给他用家里淘换下来的晾衣竹杆,给他做了个竹马。他每日便举着那扫帚当刀剑,在巷子里玩冲锋陷阵、打金人的游戏,骑在那竹马哇哇叫着一口气冲到巷尾,再一个飘移急刹掉头,又哇哇地冲回去。
姚如意趴在窗子上,托着下巴,看他在寒风中乐此不疲地冲来冲去,觉着这孩子成日要他读书反倒屈才了呀。
外头,小石头背书声又卡住了:“势拔……拔什么城?”
姚如意打着哈欠起来开始叠被穿衣梳头。
开了房门去洗漱,才发现丛伯已经起来了。正在她家灶房的窗子上拉绳子,用来挂腊肉腊肠腊鸡,清寒的空气里还飘着从何家酱园子里新买来的芝麻酱味儿,混着窗台上晒的干花椒味儿,有些想叫人打喷嚏。
除了丛伯院子里便没别人了。姚爷爷还在睡,他这些日子都在床上将养他可怜的臀。前阵子他不是使唤三寸钉给他偷辣片儿吃,便是指派林闻安给他偷,被姚如意截获情报训了好几次都不改,这下好了,吃多了,后来疼得坐立不安,又不好意思说。
姚如意是什么人?她可是医院的老钉子户,见多了!两眼一眯,她就知道姚爷爷是什么毛病犯了。
二话不说,她把抱着门扇讳疾忌医的姚爷爷硬拉去医馆里,寻了个这方面极有名望的老郎中,进行了艾灸熏蒸烫帖结扎(不是那种结扎)一套完整治疗流程下来,姚爷爷总算摆脱了痛苦,但也被郎中彻底断绝了吃辣的希望,还喝了三五日的稀粥烂汤饼。
如今连林闻安都硬起心肠,再不给姚爷爷偷辣片儿吃了。
说起林闻安……姚如意边刷牙边问踩在凳上挂肉的丛伯:“丛伯,这几日二叔怎的又不过来耍了?他整日闷在屋子里做什么呢?”
丛伯忧心忡忡地回答道:“小娘子,你若是得空便多去寻二郎说说话,我怎的也觉着他又变古怪了。这些时日,也不知怎么了,叫丛辛出门搜罗了好些道士的书看,什么《抱朴子》《太清丹经》《周易参同契》,前日竟然还使唤我买了个丹炉回来!除此之外,我与他说什么,他都心不在焉,恨不得钻进炼丹炉里去……”
他左右瞥了瞥,见三寸钉和丛辛都不在,又无人进出,便压低声音向姚如意嘀咕:“小娘子你说,二郎莫不是想着要出家吧?这可怎生是好啊!”
姚如意吓一跳:“不会吧?”他好端端的出家作什么。
丛伯却说得煞有介事,复又叹气:“小娘子不知,二郎在抚州养病那几年,举止原就有些异样。他时常空望着,能好几日都不说话,又或是一整日都在写字,写一张团一张,从早到晚也不理人。若不是那日忽得王大人书信,说姚博士中风病重,二郎决意回京探视,精神才见好转,我真怕他憋出什么毛病来了。”
姚如意咬着牙刷,依着丛伯的话暗自琢磨:二叔这是曾经有过……刻板行为吗?
据她所知,人若有刻板行为,和长期圈养的动物也是有相似的成因的。比如久居狭小之地,独自度日,或是周遭环境单调,少了人际往来,便容易生出些无目的的重复举动来。
林闻安在抚州困守了七年,起初腿脚不便,只能长年累月窝在屋里,靠些重复、固定的动作来宽解心怀,也是情有可原。只是如今他腿脚已好了,且到了汴京后,看着一直都挺正常,怎会……
姚如意刷罢牙,一面想着,一面舀水洗脸。
算起来,二叔的异样,好似是从那日去了码头开始的。
那日,看着漕船一艘艘向南驶去了,姚如意也没忍住,和嫂嫂婶娘们一样,都感性地流了眼泪,为那份济世救人的仁心好一阵痛哭。
而在她身边的林闻安,除了默默借了袖子给她擦眼泪,自始至终静立着,目送船队远去。
回来后,他的话便少了。虽然原本也三棍子敲不出一句来,但就是有些不一样了。他像是心里揣了件大事,独自琢磨着。
从前他每日起身,都会来姚家陪姚爷爷说话、下棋,静静地听他混乱地唠叨着旧事。可自打那日回来,竟连饭也不过来吃了。
丛伯担心他,时常托姚如意来叫他,她便也从角门过去唤过他几回,他倒也肯依从,乖乖听话起身来用饭,只是握着筷子又开始出神。
他起初也没什么,只是在看王大人留下的一卷图纸,日也看夜也看,之后便开始让丛辛去书局搜罗些道家书籍,又开始每日每夜地看那些书,如今便一门心思钻研起炼丹来了。
这可比先前不来吃饭严重多了!确实叫人放心不下。
姚如意想着,待开了铺子门,必要过去瞧瞧他。
心里记挂着这事,姚如意匆匆扒了几口粥,便忙着开窗、开门,规整铺子里的货物,将茶叶蛋、关东煮温在炉上,烤肉肠的肉浆、做鸡蛋汉堡的面糊也一一摆好,才算忙定。
此时天色尚早,估摸没什么客人上门,丛伯说林闻安早早便起来了,过去应当不会打搅他睡觉。
她正想往林家去,忽又听得一叠声小雏鸡般嫩嫩的“如意阿姊”的叫唤声传来。
小石头、茉莉、小菘拉着关戎戎,几个孩子都被裹得像颗炸丸子,棉帽围脖棉手套,看不见脖子更看不见腰,一个个炮弹似的便冲进来了。
“如意阿姊!我们要吃“三元及第”!还要吃杂蔬煮!还要吃鸡蛋堡!还要吃炙肉肠!”
姚如意侧身避开,惊道:“你们怎的起这么早?”大冷的天,小孩子竟然也不睡懒觉。
“我们昨个便和爹娘(阿婆)说好了,今儿不在家吃早饭,就要来杂货铺吃!”几个小孩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好吧好吧,姚如意笑着摇摇头,认命地挽起袖子,给他们拿今日的早餐套餐,再烤肠烤鸡蛋汉堡去。
天气越冷,她的这些小吃和早餐便也愈发受欢迎了。
除了头一日朝食套餐滞销过,后来每天准备的都能卖掉。不过她原本也没有预备很多,现在好多学生都是前一日便过来定了,明日一早直接在箩筐里自取,拿了就走,卖完即止。
不过再过几日,国子监便要放冬假了,学子都得回家过年去了。但放冬假之前,学子们还要在国子监过“祭灶节”,也就是小年,小年过完才放假,所以姚如意又有主意了!
祭灶节是民间送灶神上天“言好事”的习俗,除了要用“胶牙饧”祭祀灶神,也会准备丰盛酒食吃一顿。
似乎过节就是这样的,不论是什么节、祭祀什么神明,最后都是返璞归真,趁着节庆大吃一顿。
学子们在国子监里没人操持饭食,但他们必然也会比往日更有意愿花钱在吃喝上,姚如意便想做些精致好看又好吃的寿司攒盒,最后挣一笔。之后便不再准备那么多吃食了。
学校放假,她和她的小卖部也要开始猫冬了。
姚如意边烤肠边想着她的寿司,这时候应该叫“酸米脍饭”吧?
几个孩子熟门熟路地在铺子靠墙的窄桌边排排坐下,晃着小腿边聊边等,姚家几只已经长得半大的小狗也溜了进来——现在它们正是毛发长得参差不齐的尴尬年纪,瞧着都有些丑。
唯独汪汪这只大肥猫,依旧圆滚滚的,半点尴尬期的模样也无,它天生身子便比其他猫更短一些,身上的毛蓬松得很,腿也短,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黄橙橙的像个虎斑大橙子。
小菘见它甩着尾巴进来,立刻夹起嗓子,弯腰将它抱住,使劲蹭了蹭,腻糊糊、甜丝丝地叫它:“汪汪!你来啦!”
汪汪“喵汪”应了一声,胖尾巴也一甩,算是回了她的热情。
小菘费了好大劲将它提溜起来,抱在腿上,便不肯松手了。
关戎戎年纪和小石头差不多大,性子很活泼,她看了眼狗狗和猫,便想到姨母家那只生得威风凛凛的黑犬百岁,忍俊不禁地笑道:“我给你们讲件趣事。”
“什么事?” 几个孩子齐齐侧过脑袋。
“前几日,我舅舅家宰了羊,特意坐车给姨母家送羊肉,见百岁生得威风,便说借回去给它寻个老婆,好生下几个像它一样厉害的狗崽子。姨母便让舅舅把百岁牵走了。谁知不到中午,百岁就被送回来了。”
小石头问:“为啥呀?”
小菘和茉莉也惊讶道:“怎么这么快?”
这话听得姚如意正烤着肠,差点被口水呛着。
“就是呀!你们可知为何这么快?”关戎戎自己先笑出声来,“百岁到了舅舅家,一进门就先吃了两盆饭。舅舅便把他家的漂亮小狗和百岁关在一起,百岁竟以为那是来抢食的,龇牙咧嘴地咆哮,硬把人家小狗都吓跑了!舅舅气得不行,说百岁光吃饭不干活,他还搭进去两盆饭,便又给送回来了。”
几个小孩哈哈笑。
“你家百岁真好玩。”
“它能吃两盆饭呐,太厉害了!”
姚如意端了个盘子,把吃食都给孩子们送过去,他们也立刻都不说笑了,纷纷埋头大吃大嚼起来。
她挨个小孩脑袋摸过去,摸到茉莉时特意怜惜地多揉了几下。算算日子,尤嫂子他们应当已经到桂州了吧?也不知那边灾情如何了。
“你们吃着,顺带帮阿姊看铺子,阿姊有事儿,一会儿就来。”姚如意顺口就把铺子交给了这几个编外“小伙计”。
“放心吧如意阿姊,都交给我们了!”小石头拍着胸脯道,他顺便又瞥了眼最远处货架上的新来的大马将军。他已经攒了十几文了,还剩两百八十二文,他就能买大马将军了!
姚如意笑了笑,便放心地走了。
这几个孩子都很乖,过来铺子里玩,还经常帮她看店。上回有个手脚不干净的偷东西,这群小豆丁竟然胆大得很,不仅知道喊大黄带汪咪队过来来堵贼,还成功追回了赃物。
姚如意从角门穿过去,进了林家。如今这角门已经不锁了,丛伯上回甚至在琢磨,要不要把门拆了。
此时天已亮了,姚如意进了林家后院,先和那颗柿子树打了声招呼:“早啊平平”,才沿着回廊寻过去。
林闻安的屋子在东厢。
门半开着,里面却没点灯,有些昏暗。姚如意脚步在门口顿了顿,边扶着门框探头探脑,边小声叫了句二叔。
天光漫过窗棂,屋子里的炭盆早熄了,只剩几粒暗红的火星子还在微微闪动。她踏进去一只脚,便踩到了几张杂乱的宣纸和书籍,真是满地狼藉,有的纸张折了角浸在墨汁里,有的被镇纸斜压着,有的团成一团,乱得连下脚地都没有。
她只好左突右闪,循着空隙踩进去了。
幸好她崴的脚早已好了。
林闻安正趴睡在纸堆里,一只手臂垂在地上,衣裳也皱巴巴的,襟口松了半寸,下颌被散乱衣领掩去半边。
姚如意蹲在他面前,呼吸都莫名放轻了。
漏进窗棂的几束清寒的光照在他额角,眉骨处便投下了两道淡淡的影子,也将他的眉眼晕染得更加深邃了。
鼻子好高,睫毛也长呢。姚如意趁机大肆将林闻安看了个遍,在心里重重点头,她的眼光真是没错的,婶娘们怎的就不信呢?
二叔这皮囊搁在后世,那也是能当明星的。
忽而一阵风来,将满地的纸都吹得簌簌颤,有一张纸飞起来,被姚如意眼疾手快地抓在了手里,下意识一瞧,她便僵住了。
上面是一张图,虽然只是笔画很潦草的草图,但图上画的是带底座、还带了直长炮筒的……一种武器。
姚如意傻了,这玩意怎么看怎么像……炮啊!她虽然没见过真的炮,但她跟外婆一起看过“二营长,把我的意大利炮拉出来”那部剧啊。
不大了解历史的姚如意并不知晓其实早在宋朝便已造出了历史上最早的攻城火器,长得还真像个炮。她瞪圆了眼,有个古怪又难以置信地念头在她脑中盘旋不止,让她攥着这张图纸的手都微微有些发抖。
不会吧…难不成……
片刻后,当林闻安忽然意识到身边有人,困倦地睁开眼时,他便听见姚如意用一种仿佛在密谋大事、两个卧底对暗号的口吻,低头靠近了他,在他耳畔,神秘兮兮地问道:
“二叔。”
“你知道宫廷玉液酒,多少文一杯吗?”
林闻安:?
第36章 寿司船 明知已无望,却还在奢望,明知……
明日便是小年,姚如意正在灶房捣鼓寿司船。
案板上摆了一溜小碟子小碗,面前的竹帘上铺了醋饭,斜斜撒些青瓜丝、渍萝卜丁、银丝鲙,排得齐齐整整。
她在里面忙碌,小卖部里的生意则是三寸钉和小孩们在看顾。
这几日姚如意不仅在鼓捣寿司,还与来送玩具的荷香讲好,让周榉木做了些时新好玩的木雕棋盘、卡牌来。
小时玩的大富翁改头换面为“升官发财棋”、飞行棋变作“燕儿飞”、跳棋还叫跳珠棋。各制几副,备上一张写了玩法的纸,便开始摆在小卖部里售卖。
卡牌游戏暂且仅做了一种,算是仿大宋风物而改制的“大宋版狼人杀”:将木片锯作三寸见方的薄片,刨光上桐油,阴干后正面刻角色,背面则刻上“姚记”的兔头商标。
虽然好些国子监学生都说她画的兔头太丑,建议她请个好画师来画。姚如意心想,都是些不识货的,这可是她儿时曾风靡校园的流氓兔!
角色么,姚如意以道士对应预言家,灵婆对应女巫,猎人仍是猎人,捕快是守卫,平民角色有书生、货郎、茶博士等;山匪对应狼人……此时也不好叫狼人杀,姚如意冥思苦想,最后决定叫阴阳牌。
这些东西一摆上便极受欢迎,原只备得三五套,被冬日窝在学堂里无聊至极的学子们一日便买空了。
如今订单已积了三十余副升官图、四十套阴阳牌,加之还有需固定供货的绢人娃娃、零碎小玩具等常备货物,周榉木是凳子不敲了、桌也不锯了,赶集摆摊儿更不得空去了。他以往那闲适清淡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每日两眼一睁便要干活,成日里都在应付姚如意这儿雪片般飞来的订单。
连雕刻技艺都在飞速长进。
这几日小卖部生意也因此而大涨,来买棋的学子们虽没买着棋,但来都来了,便逛一圈再回去,只要逛了,多多少少也都会买些零碎。
姚如意每日数钱数得乐乐呵呵的,唯一遗憾的是,无畔带走了她的辣片儿,却一去不复返,没什么消息。姚如意思忖着过年前还是亲自去一趟才好。
不然她一直想做的零食,仙贝、雪饼、巧心酥、怪味豆可怎么办呢?一个人实在是做不过来。她做做辣片儿都供不应求了,如周榉木也差不多,每日两眼一睁便是卤蛋、调肉浆、搅面糊、炸鸡柳、蒸豆皮做辣片儿。
这都已算是极简后的了!毕竟她朝食套餐里的捻头、肉夹馍的馍还有粥,皆从外头相熟用料好的食摊订制,甚至送来前摊主便替她用油纸一个个装好了,摆上就能卖,不必她多费心。
饶是如此,一大早也忙乱得很,幸好有丛伯丛辛和三寸钉帮衬张罗呢。不论是家里的活计还是铺子里的生意,三人都为她大大分忧解难了。
丛伯更是每日采买做饭,还帮姚如意领着姚爷爷去医馆施针,比本家亲戚都更尽心。说起她的堂婶堂叔一家子,也就林闻安回来那日匆匆打过意会照面,如今都已老长时间没再来往了。
她如今生意稳定了,有了余力,便说想给丛伯他们也开一份月钱。
他们是林家的仆人,却将姚家活计也一肩挑了。一来,这一定是林闻安的嘱咐,二来,也是他们人好。若是那等不情不愿的,即便主家嘱咐了,也自有百般推脱之法。
但丛伯等人却从不惜力,总将诸事料理得很妥帖。
听了姚如意的提议,丛伯是坚决不要的,后来拗不过姚如意,便松口说:“我个老货便不必了,先前随二郎进京,路上二郎便给我们仨都涨过月钱,也早已提前说好,日后要我们多帮顾小娘子家里的。若是还收小娘子的钱,我再没脸见二郎了。倒是那两个孩子,丛辛日后还要攒钱娶媳妇,三寸钉这样的,娶媳妇是别想了,多攒些银钱傍身养老也好。小娘子心善,给他们稍稍赏个几百文便已是大恩了。”
对姚如意而言,她是孤身来这个世上的。除了天然便成为了她家人的姚爷爷,唯有林闻安、丛伯、丛辛与三寸钉是日日与她相伴的,也早已如她在这里的家人一般。只是再好的家人,也不能唯有一方在付出,人心是相互的,血浓于水的亲情尚且要费心经营,坚持给银钱,这并不是见外。
人情世故、知恩图报,姚如意以往懂得的也不多,只能浅薄地如此做了。
得了丛伯的话,姚如意如今便每月给三寸钉和丛辛发一贯钱,再包了他们三人的四季衣裳鞋袜,年节另有红封。丛伯心里熨帖,三寸钉和丛辛也都是老实孩子,得了银钱惶恐不安又千恩万谢,为姚家做活时也愈发卖力勤勉,总想着努力不辜负这双份月钱。
手上卷着寿司,思绪却纷飞,她一会儿想着这个,一会儿想着那个。
她将片好的鲈鱼肉、腌鱼和炸鱼,都放在白纱布上,吸了吸水分和油,再小心地切成半寸见方的小块。
寿司船里要装的种类,她想了好几种。鱼脍寿司是一定不可或缺的,宋人对鱼鲜最常食用的法子便是做生鱼片,佐以“酱清”即可——这是宋时酿造的一种较为清淡的酱油,吃起来类似后世的味极鲜。
时人认为这样最鲜美可口。
姚如意做了几种鱼肉寿司,便开始卷肉松寿司、厚蛋烧寿司、鸡肉蛋皮卷寿司、黄瓜火腿寿司、还用竹叶和芦苇叶包了几个手卷和军舰寿司,再捏了好几个三角鸡肉饭团、梅子饭团。
寿司船也是早早便让周榉木做了送来的,是柏木的小船,长约两尺,宽尺许,她先在盘底垫了层竹叶,这层底色能把衬得寿司更鲜亮。再将鱼脍寿司和其他种类的寿司交替着码在盘的中间,每块寿司间隔半寸,整齐又不拥挤。军舰和手卷放在边上,饭团则摆成个小花的形状,围在盘的四周,最后插上糖纸小伞和剪纸小旗,便完成了。
姚如意满意端详着这盘寿司,仔细闻一闻,有醋饭的米香、鱼肉鸡肉的鲜香、酱汁的酱香,还有腌梅子的清香,全丝丝缕缕地混在一起,即便没有海苔,闻着也足够香呢。
正好颜色也搭配得恰到好处,红的、白的、绿的,好看又雅致。
今儿先一共做了两艘寿司船,她打算看看销路如何,若是不好,便今儿晚上自家吃了!为了摆这个,她先把窗口上的其他小零碎都取了下来,准备将两艘船摆到了最显眼的位置。
她打算将其中一艘寿司船拆零散卖,任选口味;另一艘便是用来吸引那些富家子弟,他们有仆从帮着抬,觉得新鲜有趣,便能整船买下带走。
把寿司船抬到铺子里时,几个巷子里的小孩儿正挤在柜台旁跟三寸钉一起玩抓石子。三寸钉呆头呆脑,裹着灰布棉袍活像只大胖松鼠,挤在孩子堆里毫不违和;小石头的虎头帽后头拖着一串红穗子,一边玩一边扫在小菘的脸上,小菘与他说了几回,小石头也没理,只一味格外专心地打石子。把她气得啊,一抬手便把他整顶帽子都揪下来,往后一丢,啪地掼到三寸钉脸上去了。
小石头也毫不怜香惜玉,伸手就去拽小菘的辫子。
俩孩子差点打起来。
姚如意一进来,便把小孩儿们的目光吸引住了,连小菘和小石头也顾不上怒目相视,都围过来看,看到寿司船眼都直了,都哇哇地惊叫个停。
听着蛙声一片,她将寿司船稳当当地摆好了。
刚把寿司连船都用个纱布大菜罩子罩起来,便见丛伯驾着一辆青布篷盖的马车自巷口辘辘而来。姚如意眼前一亮,撑着半个身子,探出头去:“丛伯,二叔今儿便要去做官了吗?”
说起做官,之前是她和丛伯都误会林闻安了!
二叔压根不是要出家,更不是跟她一样是个穿书的。
他是要做大官了!
想起自己之前傻傻地问他宫廷玉液酒多少文一杯,对上林闻安那初醒未褪的惺忪眉眼,他又被她问得一脸迷茫,姚如意当时便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最令她觉着丢脸的是,林闻安撑起身子,竟还很认真地回答她:“宫廷御液?若是要卖只怕是不成,内廷御酿向来不对外市易,外臣也唯有官家赏赐方能得,有市无价的,不如沽些寻常的酒来卖好。若是想喝……”
他思忖片刻:“过几日,入宫觐见官家时,我与你讨一壶来吧。”
姚如意赧然不已,赶忙摆手,支支吾吾:“不必了不必了,我不是想喝,我就是听人说起随口一问……”说完,她才忽而意识到林闻安说了什么,惊愕道,“什么入宫觐见?!”
她这才知晓,林闻安为何要炼丹,又为何有那“意大利炮”。
那“意大利炮”的图纸正是先前官家叫王府尹给林闻安带来的,而且这东西早已在数年前便应用在军中,并非林闻安所创,而是此时无数无名的工匠潜心研制的结果。
而林闻安因负有天才之名,又曾是东宫近臣,故得敕命监造改良火器。
姚如意也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日用粗茶和果丹皮招待的王大人,竟是专门来传旨为林闻安授官的。
姚如意弄明白原委后,便觉着很佩服,遇着这般泼天的富贵竟也能如此敛容守静,好似人家王大人来送的不是圣旨官印,而是厕纸似的。
实在太沉得住气了!
若是她突然“上岸”了,有这样的大好事儿砸头上,她只怕早穿上官服抖搂起来了。而且,走两步便能回家的路程,她都要晃着乌纱帽上的长翅膀绕汴京城三圈再回家。尤其还要穿着官服去刘主簿和冯祭酒等狗眼看人低的面前多绕几圈,告诉他们,今儿你们都高攀不起了!哼!
听说官家给的四品官呢,距离紫袍金带仅有一阶之遥,可不是大官了么!比冯祭酒的官职还高两级呢!
而且他任的官职名特长,姚如意就记了个什么什么“提举监事”。但丛伯说,这不是正经官名,因为军器监自打立朝便并非独立衙门,先帝时期的兵器制造事务一向由三司(盐铁、度支、户部)下属掌管,但特殊的是,现今的军器监是由官家的内藏库出资拨款营建,并不走户部的账。
因此,实际上军器监又是直属于官家的小衙门,名义上权力受三司使(计相)节制,却又能越过其直接向官家述职。
大概这就是……一种“经济特区”官?姚如意已经懵了。
而宋朝的官制又分“本官阶、差遣职、加衔、兼任”,格外复杂,愈发听得她头昏脑涨。
丛伯虽也没读什么书,但却对林闻安视若亲子,将他的大小事如数家珍,即便是这样绕来绕去的繁复官职,他也能一字不差、倒背如流:“小娘子,二郎的本官是天章阁侍制,正四品,这是能随时出入禁中、负责起草诏令的清要之职,此官非天子近臣不能当。也于此,二郎的官印品级及俸禄便也是照这个官职来算。同时,二郎还身兼了五品兵部观察使、差遣为六品御前军器监提举。他实际要管照的事务便是军器监火器监造。”
姚如意听得两眼蚊香圈,花了好长时间也没捋清楚,捋不清楚就不捋了,反正……横竖……二叔就是当了四品大官就对了!
今儿便是林闻安终于决意要重返官场的日子。
听得姚如意大声嚷嚷,丛伯远远的便也露出极灿烂的笑脸来了,他十分能意会姚如意那略带几分虚荣炫耀的小心思,毕竟他也可想炫耀了!
他昂首挺胸、声如洪亮得应道:“正是!”
那神气活现得好似他才是那个马上要去做官的人似的。
姚如意被他那下巴翘上天的模样逗笑,嘿笑着,对丛伯竖起了大拇指:“丛伯,您今儿打扮得正齐整!可太俊了!”
小石头、茉莉和小菘他们听见姚如意说做大官的话,也忙从窗口处挤出脑袋来看,他们其实也闹不懂什么事情,但就是喜欢凑热闹,鹦鹉学舌似的,齐声声跟着姚如意脆生生地嚷道:“丛伯,您可太俊啦!”
童声稚嫩清脆,更叫丛伯听得哈哈大笑,那赶着车都快美得找不着北了。
“这身新衣好看吗?今儿二郎要先入宫面圣,我等小人虽进不去,但在宫门口等着,与那么多大官的仆从在一块儿侯着,岂能堕了二郎颜面?我便特意雇了辆簇新的车,连马儿也叫车夫洗过,马蹄子都修了!”
丛伯把车赶到姚家门前,吁了一声,边说边跳下车来,他这嘴已快咧到耳根,还抬手矜持地正了正新买的帽子:“如何?”
姚如意一个劲点头:“可好看!”
这没骗人,丛伯今儿换了身簇新的酱色万字纹棉袍,浆得挺括,新帽新鞋袜纤尘不染,连胡子都修得整整齐齐,甚至连花白的头发都上“洗剪梳药行”请了个手艺精湛的剃头匠,用五倍子、胡桃皮、铅粉做的黑发膏染成了黑色。
这一染发,丛伯看起来起码年轻了十岁。
不过这时染发遇水就掉色,一洗就掉了,不如后世的染发膏好用。姚如意看了看天,今儿日头虽不大,但好歹也是个晴天,她在心里为丛伯祈祷,这一路可千万别下雨啊!
丛伯便满意极了,将马车栓好,与姚如意道:“我进去瞧瞧二郎拾掇好了没有,时辰不早,也该出发了。”
“您去吧,我看着车马。”姚如意主动道,等丛伯进门,姚如意也不仅托腮遐思:四品……应当是绯红色的官袍,佩玉冠玉带。
朱衣象笏,不知二叔穿起来是何模样?
她正有些入神地畅想着,国子监的钟声也恰好铛铛铛地敲响了。
俞守正是监门官,今儿正当值,肩头站着两只鸟,取了钥匙把国子监的后门打开。
不一会儿,无数学子便鱼贯而出。
今儿正好是国子监的“岁考”最后一日,也就是期末考了。听闻今儿是最后一科,只考半日,考完后,且等着明后日全放了榜,便该放假了。
今年学业已毕,这些学子可算熬到头了。
程书钧、孟博远和林维明三人结伴从学斋里走出来。程书钧是素来沉稳的性子,今日却难得露出了郁郁不乐的神色,夹在两个好友中间,眉峰深锁,沉着脸一言不发。
今日上午考完最后一科“时文”,前两日考的“策论”和“词赋”的卷子便已发还回来了。他头一回没能考到“甲等”,一个得了“乙”,另一个只得了“丙”,朱红的批字映在眼里触目惊心,程书钧的心也是一沉再沉。
他知晓自己为何会考砸,便更对自己的心不在焉而悔恨。
这些日子,他一直没能忘记那日在姚家门前,被婶娘们抓住裁纸,却听得她们旁敲侧击想为姚小娘子与他做媒之事,可最后……
他起先还听得心如擂鼓,几乎有一团火在胸腔里燃烧,后来听见姚小娘子关于谁最俊的回答,那字字好似冰锥,刺得他如坠冰窖。之后,连着数日他都不再寻借口去杂货铺,只觉整颗心都好似泡在了酸浆水里,又酸又涨,沉沉地坠了下去。
这不是俊不俊的问题,姚小娘子尚且没明白,但他却明白了。
读书时也心乱如麻,陷入了无尽的猜思之中。
孟博远见程书钧面色发白,满脸沉郁,便勾住他的膀子,开解道:“怎么了这是?我这考了个庚等的人都没这副模样,你就考个乙、丙至于么?”
林维明也道:“我也只考了乙、丙。”
程书钧有气无力瞥了孟博远一眼:“你常考庚等,我不常考乙等。”
孟博远默默地收回了手,气得翻白眼:“我就不该宽慰你!是是是!你完了!你掉出甲榜了!明年开春府试考不上了!以后回家种田吧!”
程书钧自知不对,他不是刻意用话刺孟博远的,只是心里烦躁忍不住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此刻心里也生悔,微微垂了头,更低落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理会我了。”
孟博远见他像根霜打的茄子似的,便也不生气了,与林维明悄然对视一眼,两人提议道:“考已考完了,再悔也无用,不如,我们去姚小娘子那儿下棋吃杂蔬煮吧?我们再买些肉脯给汪汪吃,你不是最喜爱汪汪了嘛?”
程书钧欲言又止,又不知如何拒绝,此时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先前程书钧总用些蹩脚的借口往杂货铺跑,被孟博远和林维明二人察觉不对勒住脖子逼问,他却不能将这一腔心事都说出来,瞥见姚家那只大黄肥猫蹲在门槛上眯着眼晒太阳,一身黄橙橙的毛在阳光下好似在发光,他便灵机一动说,他其实……是喜欢姚家的猫。
姚家的猫又肥又圆,甚是可爱。
程家是裁缝铺,布帛料子多,不能养猫狗,程书钧这说法十分站得住脚。见他说得斩钉截铁煞有介事,孟林二傻恍然大悟,还笑嘻嘻地撞了撞他胳膊,笑话他:
“原以为你跟那丁字号的卢昉似的,是春心动了,成日里去瞧姚小娘子呢。原来你是个呆子,不看美好的女子,倒爱只肥猫。”
当时,程书钧瞟着这俩哈哈大笑的好友,嘴角抽了抽。
也不知谁才是呆子。
“走走走。”此时,程书钧踉踉跄跄地被好友拖着往姚家跑,那两人还自觉寻到了开解他的法子,笑道,“我可知道,你们这些好狸奴的都有怪癖,不论遇着什么难事,只要搂着猫摸摸毛再亲两口,心里就好受了!”
姚家的屋檐近在咫尺,程书钧脚步愈发挪不动,心也酸涩了起来。
他瞧不起自己。
明知已无望,却还在奢望,明知不应再思念,却仍想见她。
还为此考砸了岁考,真是……没出息。
到了姚家门前,孟博远张嘴便想唤姚小娘子,来三碗杂蔬煮,没想到却一打眼便见着窗台上两艘摆满了小饭团的柏木船,顿时便改了主意,兴致勃勃地问道:“姚小娘子,这是什么?你又做了新吃食?”
姚如意就坐在窗子边呢,听见有生意上门,便忙抬起头来,弯起眼睛笑答道:“刚做好的酸脍饭,要不要尝尝啊?”
程书钧走在三人最末,脚步迟缓,良久,才抬眸去看她。
今儿姚小娘子梳了个俏皮的乌蛮髻,鬓角别的一朵玉兰花,穿得是窄袖葡萄扣妃色短袄,围了个毛茸茸的兔毛围脖,半个下巴都裹在里头,显得人愈发软乎乎的。她眼型圆润,一笑便弯弯的,睫毛便绒绒地覆下来,左腮的笑涡比右边的更深,让人盯着瞧时,心里便好似被烫了一下。
“都怎么卖的?素的五文一枚,鱼脍荤肉八文一枚……那鱼脍和火腿的都来些!我们还要些杂蔬煮吃。”孟博远已经完全忘了好友的煎熬,满眼都是吃的,“这蛋皮的脍饭好似也不错,梅子饭团也来三枚。”
“好嘞,你们进来坐吧,一会儿就来。”
孟博远又拉着林维明、程书钧进去落坐。他一进去便看到了姚家的肥猫汪汪,蜷缩在靠近暖炉的货架上睡得打鼾。他也是见过姚小娘子的猫后才知道猫睡觉也打呼噜,声儿还不小呢。
“程大!汪汪在这儿呢,给你,给你搂着。”孟博远十分善解人意,一把将睡得好好的猫抱起来塞进走入杂货铺便更显得沉默的程书钧怀里。
汪汪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发现是店里的熟客,便也不客气,肥臀往程书钧的臂弯里一坐,自发寻了个暖和的好姿势,继续睡。
之后便是期待地等着吃。
不一会儿,姚如意便将他们点的寿司都用盘子整齐装好,送了过来,还多送了一小碟酱清和杏酪给他们蘸着吃。
孟博远和林维明考了一上午肚子早饿了,此时都两眼放光,立刻下筷子。先挑了个鲈鱼脍寿司。白生生的鲈鱼肉片得薄得能透光,铺在醋饭上像片入口即化的雪。几根葱丝细得能穿针,颤巍巍搭在这肉边。孟博远拿筷子把这脍饭挟起来,鱼肉便跟着筷子颤,他忙往嘴里送。
先觉着米饭都还是温乎的,酸里带点甜,米粒儿颗颗分明,咬下去还有股子弹牙劲。鱼肉嫩又鲜,连葱丝都带着股子清气,不冲不呛。
清爽!好吃得紧!
林维明吃的素笋寿司,嫩黄的冬笋切得细细的,拌了点香油,油光光的铺在米饭上,边上还掐了片紫苏叶,笋丝咬起来脆生生的,带着股子新笋的清甜,香油的香不浓,反把笋的鲜衬得更足了,米饭吸了点笋的汁水,鲜爽无比。冬日里大鱼大肉吃多了,坐在暖和的炉子边本就有些燥,吃上这么一口,格外舒服。
还有那饭团,外头裹着些芝麻和炒过的豆米,捏在手里松而不散,咬下去,醋米里有股子渍梅子的清香甜润,又有豆米的脆香,一口半个,不知不觉就吃完了。
这酸米脍饭没想到看着没什么稀奇的,还以为跟粢饭团差不多,没想到竟然这么好吃。孟博远和林维明都吃得很满足,这东西口味多,该嫩的嫩,该脆的脆,该鲜的鲜,各有各的味儿,总体都是清清爽爽的,但每一样味道又不同,还都能尝,便都觉得很值当。
两人光顾着吃了,吃完才发现程书钧怔怔地搂着猫,一口没动。孟博远和林维明都不由好奇道:“你呆呆地听什么呢?”
不过也不必程书钧回答,他们也听见了,姚小娘子不知何时进了院子,和三寸钉和丛辛一起忙活着什么,嘴里还说着:“二叔不知要去多久,丛辛,你说这马儿要不要带些豆料去喂啊?别饿了回头撩蹄子。”
丛辛也不懂养马,她想了想说:“那装些带去吧,三寸钉,你去问问丛伯,二叔晚上可回来吃吗?”
三寸钉应了,要走,她又把人叫回来:“等会儿,你顺道问问二叔若是回来吃,想吃什么?今儿二叔与丛伯要出门,我一会儿出门买菜去。”
“姚小娘子私下里竟是如此唠叨的么?”林维明吸溜吸溜地开始吃杂蔬煮了,他摇摇头,“她怎么三句话能喊这么多个二叔啊?”
都快分不清,林闻安到底是她叔还是他叔了。
虽然林闻安与他家也是隔了好几房的,但好歹也是同一族的嘛。林闻安七岁便能做诗写文,十二岁考了秀才便已名动京城,不知多少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突然冒了出来,但林司曹家好歹算是八竿子打得着的,眼见这位按辈分是小叔的孩子不是池中物,他家也是想跟人家亲近亲近。
他爹便也小叔小叔地蹭上了。连当年林闻安他爹要来国子监买房宅,都是林司曹家跑上跑下帮着去牵线搭桥的。但其实两家人之前都不熟悉。
再稀薄的血缘也是血缘嘛,先前不熟,慢慢也就熟了,虽然七年不见,但林维明喊着还是挺顺口的。
程书钧垂了眸子,一下一下地摸着汪汪油光水亮的背毛。
这时,他们忽而又听见姚小娘子喊了声:“二叔。”
那语气有些怔怔的,三人也都下意识转过头去往院子里张望。
第37章 身如玉 啊,好凉。
姚如意穿进书中世道时,便已是萧瑟的秋日,这也让她眼中这所见过的世间万物,大都是灰白黯淡的。不提那些权贵的深庭大宅,市井中的房屋大多低矮,街道泥泞,在不下雪的阴沉日子里,再没了什么鲜明的参照物。不论是人和物,都像被愈发浓重的寒冷抽干了血气一般。
人们不再多穿鲜亮的衣裳,满目望去,皆是灰色酱色皂色,都指望能一件棉衣穿一整冬,不要再多洗衣裳。
林家柿树刚被霜打,落尽了叶,铁骨似的枝桠挑着几片残柿,风一过便簌簌地抖。一串红也不再开花,合欢发蔫。整日的阳光都淡得发青,姚家檐下那只筑巢的喜鹊也被冻得缩成乌白绒球,再不愿伸头喳喳叫。
整个世界如一卷褪色的旧绢画,色调灰重、冰冷、暗僵。但看久了,也习惯了,不会格外去留意。姚如意有时都忘了春日应是怎样的。
直到今日,与角门相连的那片屋檐下,有一抹绯红先漫出来。
林闻安大步转过屋角时,她手里正提着半袋马料豆子,一抬眼,便又像当初在大雪中,头一回见到他时那样儿。
霎时怔住。
姚如意没去勾栏里看过戏,却听过俞叔教他的鸟唱曲儿,唱得极难听,每回都会被俞婶子呼一巴掌而戛然而止,但有句戏文很美,她一直没忘:“公子踏雪过朱门,半袭红衣半袭霜。”
仿佛灰白的绢布上忽然被泼上一笔浓朱,残冬被劈开了一道口子,褪色的天地又重新在姚如意的眼前亮彻起来。
乌沙翅子,绯袍织金缎。
满袖当风,身如玉。
院里晾衣杆还搭着,拉了几个绳,晒着几串柿子饼。林闻安身量太高,他伸手拂开,要低头弯腰才过来,再抬首时,便离姚如意呆站之处仅有两步了。她清晰地看见他红色的领缘压着霜白罗衣,衬得那脖颈也白皙,唯有喉结那处阴影格外深。
他撩绳时,一截腕骨从宽袖里滑出来,天气太冷,手背冻得冷白,凸起的骨节与指尖又微红。目光再往下,腰间嵌玉革带收得腰线往里一折,长腿挺拔,他的肩背更衬得如弓弦,绷着劲地往外舒展。
林闻安自然也瞥见成了木桩子的如意,想着她托三寸钉来问几时回来,便在这冬日的穿堂风中立住了,转头望来,想答她的话。
他五官冷冽,却偏偏又能将这身绯红官服穿得既端方又生动。姚如意是他目光忽而转向她时,才萌生出一种荒唐的感觉。好像这满院子的枯枝败叶、灰瓦冷墙,并非是被这天寒地冻的冬日泡得褪了色的。
冷与暖、素与艳。
仿佛正是在等有这么个人,来给这天地补笔描彩。
他向着她走过来,平金梁帽额下,是眉锋如刃眼如虹,姚如意耳尖倏地烧起来,好似风中冷意都随他靠近的步子而化了,朱红衣袍越近,眼前便越有种说不出口的暖亮。
“不必等我。”林闻安微低了头与她说话,依着官家的性子,不论公事旧事,今日都必要留他相谈到很晚,只怕晚食是一定会在宫中用的。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也不必留门,夜里也不定能回来。”
半晌,姚如意才懵然点点头。
交代完,林闻安便也没什么说的,神色沉沉,转身向廊下坐着撸狗的姚爷爷走去。那张脸转开了,姚如意才终于醒过神来,念着方才林闻安说的那两句话,忙提起裙子飞跑进铺子里。
同样看傻的还有在铺子里坐了一排捧着碗喝杂蔬煮的孟程林三人,他们倒不是如姚如意一般被男色所惑,而是惊讶于林闻安穿的官服——朱衣,展脚蹼头,革带上挂金质牌、银鱼袋。
五品以上才能着朱衣佩银鱼袋。
虽然他们都听说过林闻安是受召回京的,但夹巷里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儿都能传得极远,怎么之前一点儿风声都没有,他……他就已授官了?三人都格外惊愕地对视了一眼。忽而孟博远一拍大腿:“那天!是那天!姚家来过捕快,你们还记得吗?一定是那天!”
林维明也想起来了,他们三人那天还听了一回壁角。
怪不得那一日,林家小叔听见他们说刘主簿与冯祭酒的所谓阴谋诡计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原来当时,林家小叔便已被授官了。
只是他不知为何这么些日子一直隐忍不发,先前还常常替姚小娘子看铺子,卢昉都悲愤地抱怨几次了,怎么他每回兴冲冲去杂货铺买东西都能撞上“死鱼脸儿”看店啊。
他似乎也只想隐居市井,并没有动念去做官的样子。
如今又是因何而改变了想法?
程书钧也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林闻安,根本挪不开双眼,他抱着汪汪,这一刻,竟都忘了自己还在为情所伤,而眼前人正是那“最俊的”。
孟博远还捧着大脸,做梦般说了句:“原来朱衣官袍穿在身上是这样俊俏的。”
林维明也捧着尖嘴猴腮脸,做梦般地回了句:“你想什么呢,我小叔可是探花!你该想想冯祭酒和刘主簿穿官袍那丑绝人寰的鬼样子,那才是你穿官袍的样子。”
孟博远眼睛看着林闻安,愤怒斥道:“闭嘴!就你长嘴了!”
他们望着林闻安,就像望着无数个寒窗苦读的日夜尽头,所站着的那抹身影。他是千千万万个读书人做梦都想抵达的未来。不仅仅是羡慕,更多的崇敬与震动,是见了他后,无数次想放弃的胸腔里重燃起的斗志。
见姚如意忽而奔进来,一阵香风从三人眼前刮过,他们才从那种热血沸腾、想立即去写三十篇文章的冲动中挣扎出来,都齐齐扭头去看她。
姚小娘子也真厉害,林家小叔已经是大官了,她却好似没怎么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似的,对他一如往常。不,也不算一如往常。孟博远心里腹诽,方才,他眼睁睁看着她两眼发直,手里的豆子都差点撒了。
此时,她进来便直奔里头的货架,从货架上挑了个最昂贵的螺钿食盒,拿干净的巾帕擦了又擦,又捧着到窗边,将脍饭船上的罩子小心掀开,用竹夹子细细地挑拣。
约莫选了七八样自己捏得顶好的饭团、脍饭,将那食盒摆得满满当当,才又依样盖回罩子,旋风般抱着食盒又刮了出去。
三人的脑袋又跟着她齐齐扭了回来。
林维明坐得离院子里最近,一探头便见姚小娘子的脚步忽而踯躅,没敢往前。而越过她的身影,便能见着林闻安长身玉立站在姚博士面前,极为郑重地向他拱手一揖到底。
姚博士正在廊下避风处搂着狗玩呢。
浑身是狗的姚博士见了他这副打扮反倒一愣,愈发糊涂起来,将人从头到脚细细端详,半晌方迟疑道:“明止啊,你高中了?”又仰面望了望灰蒙寡淡的天,嘟囔道,“如今不是冬日么,春闱提前了?”
虽牛头不对马嘴,但林闻安缓缓起身后,也没有解释,只是凝望着恩师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像是多年前一般,轻声道:“先生,那我走了。”
风吹动他的宽袖与衣摆,姚博士仍怔忡不语,他便垂了眼眸侧转身去,抬脚要走。
不料身后忽地追来一句:“明止啊,你记着,要做个好官啊。”
林闻安脚下一滞。
当年先帝钦点他任秘书郎兼东宫侍读时,先生也是没有别的话。他没有夸耀他弱冠之年便得圣眷,更未告诫他少年得志要戒骄戒躁,只在批改课业蘸墨换笔的间隙,寻常地抬头,又寻常地交代了他一句:
“明止,你记着,忠君报国,要做个好官。”
七年的光阴在他身上流转,除了留给他一身沉疴,似乎也并没有改变他的心境。先生的这句话,终于将他在码头时看着医者前赴后继时涌动的旧日心绪彻底掘了出来。
少年时的赤子襟怀,如肝胆新剖,血淋淋地袒露在他胸前。
小时,先生也曾问过他,读书为何?为官又为何?可是为高官厚禄、封侯拜相?可是为做人上人?
他当时年纪轻,苦思整宿,翌日起来,才傲然答先生:“高官厚禄非我所愿,封侯拜相亦非我所愿。为官是为登高,只有站得高了,才能立生民之命,开太平之基,益务百姓之事。”
当时先生听完便大笑,按着他肩头,望进他眼底郑重道:“好!甚好!你要答应先生,日后不论你当了何等的大官、又手握多大的权柄,亦不可忘却今日之言。”
“学生没忘。”林闻安背脊笔直地驻足,像在回答今日先生的话,又像回答曾经的自己,“不敢忘。”
“没忘便好,没忘便好。”姚博士听见回答,喃喃地念叨了两句,便放心地继续拿手里的羊大骨逗小狗玩了,摆摆手:“且去罢,且去罢。”
林闻安这才抬脚往外走去。
姚如意一直捧着食盒站在院门边,她静静地看他与姚爷爷道别说话,分明没听见什么,却莫名鼻尖酸楚,也不知为何。
见他行来,她才忙将用菱花月白包袱皮系好的食盒递了过去:“二叔,我今日新制的鲙饭,带去宫里用罢。”
林闻安下意识接了,随后才听懂她的话。
他眼波微动,望向眼前的女孩儿,但她浑不觉担忧他入宫吃不着饭是一件怪事,还对他笑着眨了眨眼,贴心地伸手指着食盒,为他补充解释了一番:“脍饭了用的是醋米,即便凉了也不会硬的,二叔若是忙得晚,还可以当宵夜吃。”
对姚如意而言,上岸虽然值得旁人高兴炫耀,但对于真正要去当官的人而言,以后要日日点卯上班,这有啥好羡慕的?虽很体面,但不也是皇帝家的打工人么?后世累了还能在网上匿名骂骂狗领导好舒缓身心,在这儿哪敢骂?
她心里还想呢,唉,二叔返聘上岗,这入职第一天就要加班,还要加到晚上都回不来,这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也是可怜得很。想来在宫里加班也没处买吃的,那还是装点吃食带着去好。
姚如意想着这些,也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看到他。
她一双眼比这天色还要明亮,能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林闻安教她这般瞧着,竟不由微微偏开了视线,往下一顿,才发现她今儿围了个兔毛围脖,白里透红的脸蛋被绒毛簇拥着,看着整个人都如兔子般软绵绵的。
他还记得她还有个长长的、丑丑的兔子布偶,每到艳阳天都要拿出来晒一晒,她似乎很喜欢兔子,或许吧,她正好属兔。
林闻安神思游移,莫名便偏到了兔子上。
就在他一脑袋都是四处蹦跶的兔子时,姚如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手:“豆子!忘了拿豆子!”又真如一只欢脱的兔子,撒丫子跑走了。
徒留林闻安拎着个被包得方方正正的食盒立在原地,半晌,才勾了勾唇,露出一点稍纵即逝的笑——为何稍纵即逝,自然是因为他瞥见了铺子里那三颗少年郎的毛脑袋。
敛了笑,又恢复了往常冷冷的脸色,远远盱了那三人一眼,那三颗脑袋便被摄得一抖,立即缩到窗台底下,再也没敢抬起来了。
这头,丛伯被姚如意塞了半袋子豆子,笑着与她一齐出来,便跳上车辕,将马车掉了个头,又打起青布帘,请林闻安上车。
“二郎,该走了。”
他弯腰要上车时,余光瞥见如意还站在那儿,踮着脚格外雀跃在冲他招手,似乎在为他重返仕途鼓劲似的。鬼使神差的,他竟又回过身来,指尖蜷起又放下,终究还是没忍住。
抬眸,抬起手,他轻轻揉了揉她脑袋。
她今儿发髻梳得歪在一侧,头顶的发便贴着头皮,因此,他掌心触碰到的发丝犹带体温,是温暖的,细软绵密,与他方才想象中的触感是相似的。
的确像兔子毛。
本来如弹簧般的姚如意,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手揉得静止了。
她眼睛微微睁大,未及反应,那只宽大修长又冰凉的手,已经从她头顶移开了,若非那宽大柔滑的衣袖擦过她额角,还荡起一丝淡淡的清苦药味,她还以为方才是她的错觉。
绯红的身影不发一言,就这么转身上了车,高大身影没入了微微摆荡的车帘里。丛伯冲姚如意微微一点头,鞭梢脆响,扬鞭驾车而走了。
姚如意在门口傻站了好一会儿,连孟程林三人何时离去都未察觉。
她定定地望着马车驶出巷子口,再看不见了,连愈发远去的马蹄声也听不见了,她才有些神思恍惚,抬手摸了摸刚刚被林闻安的手触碰过的头顶。
又按住还在怦然而跳的心口。
脑海里钝钝的,空白一片,她莫名还在想,啊,好凉。
二叔的手好凉。
该叫他喝碗热汤再走的。
***
待刘主簿与冯祭酒等人得着风声,又步履匆匆赶至姚家杂货铺探问时,林闻安早已进宫多时。
姚如意一问三不知,学着林闻安素日做派,拿着赶苍蝇的粗布在铺子里到处挥舞,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他们只好又诚惶诚恐地离开了。看着刘主簿和冯祭酒二人大冷天出了一头热汗的模样,姚如意都觉着解气。
叫你们背后蛐蛐!
打发了那些一波波来的人,姚如意终于能安静下来,坐在柜台边卖寿司边记账。转眼已到了午后,零售的那船寿司已快卖光了。就在她琢磨要不要把另一艘也拆卖时,巷口忽起喧嚷之声,大摇大摆来了一波人,咋咋乎乎的,动静还挺大。
领头那三白眼的少年如今已非往日那阴鸷模样。披着件狐皮大氅,戴了一顶灰鼠帽子,里头是枣红缎满绣宝相花的翻领锦缎胡服,腰上丁零当啷挂了一堆玉佩银刀荷袋,好一个意气风发的纨绔模样。
身后仆从中,为首的耿牛耿马这段日子只怕没少在耿府吃香喝辣,双双胖了一圈,脸肉多了,连带着那痦子也更为突出了。
姚如意眸光一闪,肥羊……啊不,是贵客临门了!
待他们走上前来,她已笑吟吟开口招呼道:“耿家郎君回来啦?好久不见了,怎得这时辰回学斋呢?”耿灏逃学只怕都快一个来月了,该放假倒回来了,也是奇人。
耿灏纡尊降贵止住脚步,先睨了一眼姚如意。
以往他是不屑与姚如意这样兜售物件的女子多话的,不过他这段日子在家实在是开怀畅快。家里没了那女人和她傻不愣登的儿,真是风也清了,月也明了,他是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而且追根究底,他那后母继子能被灰溜溜赶出耿府,算起来也和这姚小娘子有关,便勉为其难地从喉咙里哼了哼,算是应了。
耿牛便在后头伸出脑袋来向姚如意解释道:“听闻今日岁考,我们灏哥儿特意回来赴考呢!”
耿马也拍马屁道:“我们家灏哥儿最是勤勉向学。”
姚如意一言难尽地看着耿灏,见他一副自我良好的模样,抿了抿嘴,还是友好地提醒道:“可是……岁考不是前两日便开始考了吗?今儿上午最后一科已经考完了呀?后日都要放假了……”
耿灏高傲小公鸡似的脑袋瞬间一僵。
什么?考完了?他立刻转过身对耿牛耿马怒目而视:“怎么回事……”
耿牛耿马又赶忙转过身瞪了耿鸡一眼:“前几日叫你过来打听岁考的日子,你怎么打听的?你又跟谁打听的?”
耿鸡急道:“不不不不……”
不关他的事儿啊!是夹巷子里骑竹马的小孩儿告诉他的!
耿鸡一开口,耿灏额角青筋都突突直跳,没等耿鸡讲明白,便没忍住,狠狠给了他屁股一脚。又冲耿牛耿马咆哮:“你们既知他的毛病,怎还会遣他出来问话?脑子叫驴踢了?”
耿牛耿马都假装惭愧地低下了头,毕竟天气太冷,谁也不想冒着寒风出来跑腿,其他生肖兄弟都太精明了,也就只能欺负欺负耿鸡了。
姚如意适时笑问:“岁考虽已毕,但来都来了,耿郎君要不要吃点上好的脍饭再回去?”
耿灏给耿鸡气得哮喘都快发作了,听见姚如意的话,还有些不屑,只是微微侧过一半头,做出一个打量的姿势来。
姚小娘子的杂货铺虽比外头的干净,如炙肉肠鸡蛋堡之类的小吃也还算新颖不错,但耿灏也不觉着她这里能有什么值得称得上“上好”的吃食。
他挑剔的目光投过去,就见她缓缓掀开了窗台上的一个纱罩子。
露出了一只琳琅满目的柏木船攒盒。
那船造得便还算不错,虽只是柏木的,但船型流畅,两头翘起,模样有几分讨喜。里头还摆满了他没吃过的小饭团,摆得花团锦簇,包得也各式各样,好似有十几种口味拼在一块儿,样样玲珑可爱。
他真有些惊愕,先不论这东西所用的食料是不是珍稀的,但这个做法做得精巧,摆得也用心,的确显得很有几分精致了。
“这是……”
“酸脍饭,为了祭灶节刚做的,别处可没有!”姚如意还把另一艘船的罩子也打开,“这艘船都快卖光了!每个买了尝的,都没有说不好的。”
耿灏嫌弃地把脑袋从另一艘零售的脍饭船上收回来,被那些穷措大一个两个买的七零八落的,真是暴殄天物。
他矜持地给耿牛使了个眼色。耿牛忙上前来问道:“小娘子这脍饭船怎么卖?这艘我们全要了。”
姚如意早猜到了,等的就是他们这句话,便笑眯眯地伸出手:“不要船,另用油纸包,便二百六十文。这船一并要走,便是六百六十六文,原是卖七百文的,耿郎君是熟客了,讨个吉利钱。”
怎能不要船呢?拿油纸包了岂不是跌份?要的便是装在船里的这个样儿!正好连那罩子一并买了,抬回家给他爹尝尝。他爹近来被官家申饬,罚了俸禄,又被迫休妻,一把老脸丢得个精光,哈哈!
现日日窝在书房思过,正烦呢。
耿灏大手一挥,叫耿马拿了一贯钱给姚如意,也不要找零了,叫她配了一些杏酪、酱清和芥末,加上那防尘土的罩子,连船一并买走了。
姚如意心想事成,笑得见牙不见眼,殷勤地把耿灏一伙人送走了。
站在院门口,她目送耿灏主仆浩浩荡荡一行人来了又走,心想,可真喜欢这样的客人,买东西爽快,不砍价,还不要找零!多好的人啊!
轻松入账一贯,之后又陆续售出不少吃食,或许是因考完了岁考,来往的学子们也都身心轻松,个个都出来买吃的了,今儿铺子里人来人往,甚至都有几分摩肩擦踵的热闹了。
生意好,但姚如意并不太忙碌,只是坐在柜台处收钱算账,笑着迎来送往,脑海中却总好似有一抹绯红的身影在徘徊,那双沉静清冽的眼眸也好似一直都在,让她的心一直悬在风中似的颤动。
不过总归是好风好日好心情,到了近傍晚时分,她今日便已卖了五六贯钱了,柜台里的钱罐子都装满了一只。她捧着沉甸甸的罐子回柴棚里去藏,转回铺子来时,发现寿司也仅剩三只了。她便准备把这柏木船收起来,剩寿司单独用个盘子收好,再把玩具糖罐都摆回去。
正在窗口处收拾呢,忽而来了个眼看着四十好几的中年学子,身后还领了个媒婆,怀里抱着只雕得稀里糊涂的木头大雁,一到面前便自信满满张口,要纳她作续弦。
姚如意:?
她都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中年学子却愈发来劲儿了,滔滔不绝,诉说起姚如意平日里是如何对他言笑晏晏、心悦于他的,还又自顾自叫她日后要好好相夫教子、对他一双儿女视若己出……
听得姚如意青筋暴起、指尖发颤,抄起案头那苍蝇拍子便怒骂道:“这位郎君,我是开门做生意,你来买东西我便该回答你,与你说话是为了挣你的钱!照你的意思,我只要跟来客说几句话,就得跟他们成亲了?真是狗掀门帘子全凭一张嘴!您这脑子这么曲折离奇颠沛流离,难不成是头一回当人吗?煤炉子熏多了,烧着脑袋了吧?求你快照照镜子吧!长得跟冤假错案似的,我能心悦你?拿肚脐眼放屁你咋想滴?”
“别逼我扇你,滚呐!”
程书钧回了家后便一直窝在书房里发愣,方才听见巷子里似乎是姚家门口有动静,着急忙慌地拿起门口的笤帚要出来帮忙,就见姚家小娘子已经三言两语把那登徒子赶得抱头鼠窜,吹了个口哨,连大黄都放出来了。
他脚步又缓缓止住了。
叉腰喝骂、横眉怒目的姚小娘子如此鲜活地跳进他眼里。
程书钧深吸了一口气,拖着笤帚,脚步虚浮地回了屋,栓上门,倒在榻上,把脸埋在被褥里。完了,他的脑袋,恐怕也被煤炉子熏坏了。
他竟会觉着她……哪怕是生气骂人,也很美。
***
大内,福宁殿中。
当今官家赵伯昀,也正一言难尽地望着还带了食盒进宫来的林闻安,熟稔而嫌弃地开口:“……朕还能饿着你不成?”
他比林闻安离京前又胖了数圈,比起年轻时,他三层的黑胖下巴上还多蓄了一圈浓密的胡须,只是坐在那,身量也如山般十分魁梧。
林闻安端坐在他下首,两人中间隔了张桌案,上面摆了只片好的脆皮炙鸭,几碟子葱丝、山楂条、黄瓜条、荷叶饼,满满当当。
赵伯昀已经十分快乐地动手包炙鸭,还忙着招呼他:
“这是沈记的鸭,不必跟朕客气,吃!”
第38章 棋牌社 她开的不是棋牌社,是杂货铺。……
林闻安说起来,还是头一回来福宁殿。
福宁殿是帝王居所,但却并无过多金玉装饰,也无半分奢靡之气,只墙角立着几架朱漆博古架,架上摆了些汝窑瓷器,远看釉色如雨过天青,是烧得极好的瓷,只是不知烧得是何器物,模样看得有些奇怪。
林闻安今儿忘戴叆叇,光下有些刺目难视,直到官家的贴身内侍梁大珰贴心地将帘子半卷,他才发现那些汝窑瓷是……鸭子?
他默默移开目光。
雕花槛窗旁设着紫檀长案,案上砚墨笔架间悬着几支斑竹狼毫,笔杆已摩挲得光亮;北墙挂着一副山水素屏,淡墨皴染的峰峦间荡过一泓清溪,溪面也凫着三五只……野鸭子。
如今满殿也皆是炙鸭的香气,他望着对面大快朵颐的赵伯昀,又留意到他的筷子,极朴素的檀木筷,筷头还雕了俩绿头鸭子。
林闻安:“……”
官家对鸭子的心,真是十年如一日啊。
不过这炙鸭,他刚刚也吃了两块,的确不错。鸭皮烤得薄脆透亮,咬嚼间脆响迸溅,脂香漫溢。鸭肉鲜嫩多汁,蘸上点配好的酱料,裹在薄软的荷叶饼里,佐以葱白瓜丝,一口下去,肥而不腻,满嘴腴润荤香。
赵伯昀吃了那么多年都没吃腻的鸭子,必是有两把刷子的。他一口气吃掉大半只才满足,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将髭须根根拭净,才道:“你怎的才动了两筷子便不吃了?不合口味?”
林闻安道:“炙鸭味美,但臣还在服药,忌食太多肥甘。”顿了顿,他又谏言道,“炙鸭虽好,却太肥腻,官家还是得保养身子为要。”
“不妨事,朕已节制了。前些年日食炙鸭三只,如今已减到一只了。”赵伯昀不在意地摆摆手:“原来你尚不得吃太荤的,怨不得你还自带食盒,那你吃你自个的吧。吃饱了再谈事。”
他说着指了指林闻安带来的那小包袱,目色微亮,有些怀念地回忆道,“这是谁的手艺?朕还记得以前你娘会做腐竹焖肉,可香了。”
当年他还未登临大宝,晋王也未曾作乱时,他也曾过了一段肆意胡闹的少年太子生涯,时常微服偷溜出宫耍,但也不敢走远,便常蹭林闻安的饭食吃,自也知晓他娘有一手好厨艺。
提起当年事,林闻安也眉目含笑,但目光触及到那方食盒,又更柔软了几分。他将食盒提到桌案上,解着包袱绳结,轻声回答道:“这是……姚先生膝下孙女儿为臣做的。”
赵伯昀稀奇地“喔”了一声,还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叫小内侍送进来两副棋牌来:“她还会做这个?我听闻你那先生的孙女儿,不是在做棋牌呢?好似还在国子监附近,经营了一个棋牌社?”
林闻安愣了愣,棋牌社?这是从何说起?他定睛一瞧,赵伯昀手里的东西竟然十分眼熟,不仅有一副“升官发财棋”,还有一盒“阴阳牌”。
只不过这两样都是上好的花梨木与紫檀做的,不是如意铺子里那等便宜的木头。显然这市井玩物,是传入宫中后,又经尚方局再造仿刻的。
“这牌说起来,还是前些日子,章衡放了假,进宫见章贵妃时献给贵妃的。如今可不得了,朕那几个嫔妃,日日都聚在一块儿玩这个,玩得不亦说乎,都懒得给朕送汤送食了。”赵伯昀语气含酸,堂堂君王,却被宫妃们抛诸脑后。
林闻安明白了,便点头道:“此物确系如意最初制的,但……”
她开的不是棋牌社,是杂货铺。
赵伯昀将棋牌随意地搁在一边,漫不经心地笑道:“没想到她竟还有几分才华与胆气,比你那死犟的先生强不少。”官宦家女子能这般豁得出去行商的可不多,有的是那等自诩宁抱枝头死,也不愿“受辱”的。
如姚博士,便是那等即便饿死也不愿折节的。其实姚家有许多的灾祸,赵伯昀都认为是他这臭脾气惹出来的,但凡知道转圜临变,也不止于此。
赵伯昀早年还没登基时便对林闻安说过,姚博士这等脾气,不适合做官,更不适合做京官,日后一定会吃大亏的。果然是如此,赵伯昀趁邓家闹事将他贬下来,便是不打算再给他复起的。
一是他脾气太冲,二是他年纪也大了。又是闻安看重的恩师,还不如清清闲闲地安度晚年也就是了。但也没想到,他贬官后没享几年的清闲,身子骨又出事儿了。
幸好他那孙女儿经了大事儿倒立起来了。赵伯昀听王雍说,姚博士的孙女儿变得都快认不出了,如换了个人似的。
这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姚家的事儿仅在赵伯昀装满纷繁事务的脑海中一晃而过,没留下什么痕迹。他鼻翼翕动,忽而闻见一阵米香,他的目光便又落回桌上那掀开的螺钿食盒上,伸长粗大的脖子往前一看。
食盒是极普通的螺钿方盒,里头装了七八样不同的……饭团?米团?瞧着又不大像,捏得比寻常街市上卖的要小巧玲珑得多。
米粒颗颗分明,捏得松紧合宜,有的上头铺了鱼脍,有的里头卷了青瓜火腿肉,有的米里揉了肉松碎,再卷上酱鸡肉,还有的拿煎得金黄软嫩的鸡蛋裹在外头,如云朵般盖在米饭上,看着便软乎乎的…… 一枚枚切得齐整的小块,码在盒中。
“这倒是有趣。”赵伯昀没吃过,眼睛发亮。
林闻安一见他这模样便知坏了。
早年他陪官家读书时,他娘偶尔身子好些,便也常下厨做些吃食糕点,也会像如意似的叫他带些进宫去。只不过,他娘是专程备了两份,特意给还是太子的官家也准备了。
可最后……那两份都会进官家的肚子。
官家自小胃口便极好,见什么都想尝,吃什么都香,个头也愈发壮,身子壮了,吃得又更多。如此循环往复,再也一发不可收拾。
林闻安虽比官家小两岁,却生性沉稳早熟,比起生性有些跳脱的官家,他更像年长的那一个。相伴读书时,官家犯瞌睡,他替他抄书;先帝因官家不着调动怒,他也是替他跪下辩解又替他挨罚的那个。阿娘给的好吃的,也情愿都让给他。
诚然,官家待他也好。他在抚州这几年,赵伯昀不曾忘了他,不仅书信常有,还千里遣派太医来瞧他,听闻他眼睛落下病根,又命工匠打磨了叆叇,专程托人送来。
但今日,林闻安却莫名有些后悔打开这脍饭,原以为官家年岁长了,如今执掌江山,又已为人父,这好吃的毛病便能改一改了。
不想,竟一点儿未改。
果然,赵伯昀又似当年那小黑胖太子一般,已然跃跃欲试:“闻安,给朕也尝尝呗!”
林闻安忍痛给他挟了个鱼脍饭,见他毫不犹豫一口搁进嘴里,便紧张地盯着他的神色,指望官家蹙蹙眉头,嫌弃难吃,不想他嚼了又嚼,尚未咽下便赞道:“这米虽是凉的,竟十分香甜!”
遭了。他又爱吃。
赵伯昀细细品味,满意地微微颔首。
这冷食米团确有独到之处!瞧着素简,但米粒个个精神如缀玉珠,不像寻常的白米黏成一团。咬下去先觉软糯,继而透出三分弹牙的劲儿,隐约有一股醋香,水汽分寸拿捏得妙极,既无干噎之涩,亦无软烂之嫌。冷吃起来还妙,凉得清清爽爽,能尝出米本身的甜,再配上那鱼鲜,更显清甜。
方才赵伯昀吃了那么多炙鸭,正好满口满肚子油,这时吃一口这个,竟然格外喜欢上了。以往他更爱吃面食,对南人喜食的稻米不过尔尔,今日这么一尝,竟觉出了一点稻米的好滋味来。
“闻安,这东西不错呢。”赵伯昀十分惊喜且不客气地道,“再来一个!朕要那炒鸡子儿的!”
林闻安默默拾起筷子,依言给官家挟了一枚,顺带也给自己挟了两枚。他原本真打算做夜宵慢慢享用的,如今是不吃不行,再不吃都没了。
食盒不大,姚如意也只装了几样,你一枚我一枚,很快便见了底。赵伯昀还觉不足,抚着肚皮微微叹道:“八分饱。”
林闻安垂眸,下回断不能再带了。
即便带了,也叫丛伯藏在马车里。
赵伯昀吃饱喝足,又与林闻安闲话几句,关心关心他的腿脚,才叫内侍将桌案撤去,正式与林闻安谈起公事来。
他叫梁大珰抬了两大箱子军器监所呈递的记档、图纸、奏疏来,将军器监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又已研制到了什么地步,都如数家珍一般,亲自细细地告知了他。
林闻安看向赵伯昀,他黑胖的脸上,是一双谈起火器便炯炯有神的眼。最令他意外的是,在这些图纸里,还夹着一份名册,里头记了每一位以猛火油炬冲锋杀敌,却不得不与敌同归于尽的大宋士卒。
官家将他们的名姓记了下来。
这些士卒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也唯有穷苦人家,才会让孩子投军,做个小卒。因此这册子里,有大半的人都没有什么正经的名字:马初一、李十五、庞大河等等,这或许是他们的名字头一次出现在官家面前,也是最后一次了。
“闻安,此册已录二百一十二人啊。其中还有二十三人,是研制猛火油时不慎被烧死、炸伤的工匠。”赵伯昀早已没了方才吃鸭吃脍饭的闲适轻松,神色凝重下来。
“先前托王雍对你说的话,不仅仅是朕希望哄你回来,也是朕的肺腑之言。如今百姓们都不知边关吃紧,尚且安居乐业,但我们与金国他日必有一战,若无火器克敌,难御胡骑铁蹄。朕不想见这册子上的名字日日增加,真希望这本册子,能永止二百一十二数。”
“火器是国之重器,绝不可泄密,朕不放心其他人。”
说罢,将册子递与他。
“先帝曾对朕说,你是相国之才。但这些年,朕却看明白了,相国易得而济世之士难求。而朕又比先帝更了解你。朕明白你、朕知道你,也相信你,能做这个济世之人,解国家倒悬之危。”
林闻安默然半晌,肃然接过名册。
他之所以会穿上这身官服,其实,也是已想通了。
那天,风雪中远行的漕船一直都在他心里。
不论私利,不惜此身,若能铸就神兵利器,使吾大宋少亡一民,那么即便前路险厄万端,纵使万箭攒心,他也该去做,去淌,去拼尽这条命的。
“臣领旨。”
***
三四日过去,国子监已放了假,小年也甚没意思地倏忽而过。
卢昉两眼无神,拿大牡丹花鸳鸯被褥裹在身上,正与同舍剩下的两三个同窗窝在大通铺上,围炉斗牌——玩姚记的阴阳牌。
虽放假了,但仍有学子留在学馆苦读,明年开春便是府试,数年寒窗就为那三日,过年不过年的,团不团圆的,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卢昉也是留下的一个。
倒不是他也有这么勤勉,他其实先前已经回过家一趟,兴高采烈地背着行囊敲门,却发现家里空荡荡的,只有看门老伯在门房打盹。
一问才知,爹娘竟忘了他还在国子监读书,前几日高高兴兴带着三岁的妹妹回范阳老家过年去了!
老伯还说,当时他娘出门前还问他爹东西都收齐了吗,怎么老觉着落了什么似的。他爹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道,都齐了,快走吧!
什么东西落了?!不是东西,是把儿子落了啊!
卢昉气得当场便要倒在家门口,最后没法子,只能灰溜溜回学馆来了。一路上又气又委屈,好在学舍里还有几人因各种缘由没回家,正好作伴,不然他真的要呕死了。
“都坐好了,都坐好了,今日咱只有六人,便每人分饰两角吧。”说话的是柳淮言,是丁字斋里脑筋最好的,此刻正攥着一把竹筹道,“按规矩抽牌,都不许偷奸耍滑的,抽到什么便是什么。”
屋子里灯烛忽明忽暗,映得众人脸上也是忽红忽黑的。抽到“灵婆”的李三郎偷偷勾了勾嘴角,将牌往袖口里一藏。
卢昉再次抽到“货郎”,苦着脸嘟囔:“怎么又是个白身,我上回好不容易当一回灵婆,还被你们这群蠢货投出去了。”
李三郎拍拍他肩膀:“怕甚,当货郎也能诈身份嘛。”
“夜半三更,月黑风高,请闭眼——”
柳淮言拖长了音,周遭倏地静下来,六双眼睛应声闭上。
一番夜里刀人、验人的勾当做完,柳淮言又喊:“天亮了。”
好戏这才开场。几人揉着眼坐直,跟刚从梦里转回来似的,偏又得立刻编起谎话或是拆穿谎话,聪明人唇枪舌剑,糊涂人跟着搅和,玩起来就像亲身在演一场不用买票钱的大戏。
他们早已熟稔这“昼夜更替”的玩法,演得煞有介事,不想投票时,卢昉又第一个被投了出去,气得拍桌子直嚷:“你们这群人不分好歹、颠倒黑白,等我抽到灵婆,定要把之前投我的全刀了!”
他崩溃咆哮。
刀了!全都刀了!
众人哈哈大笑,压根不在意。
自打姚记出了这阴阳牌,丁字号学馆日日都要聚玩几把,实在太过有趣!这牌百玩不厌,比 “升官发财棋” 有意思多了。
那升官发财棋起初他们也买了玩,久了便觉得是小孩儿的把戏,不如阴阳牌,玩得是人跟人之间的心思。
如今夹巷里的孩子都在玩升官棋,学子们却大多迷上了阴阳牌。不止国子监,上次休沐,柳淮言把牌带回家,竟被阿姊截了去,听了玩法后再没还他。如今闺阁女子也开始玩这个了。
听闻外间甚至已有阴阳牌的仿牌了,以不同材质做得花里胡哨,卖得天价一般。不过他们都是姚记的忠实主顾,少年人重义气,都约好了只买姚小娘子家的棋牌。
阴阳牌卢昉更是每回都玩,但他以他的运道,能抽到灵婆的次数屈指可数。且以他的脑筋和笨拙的掩饰,也很难撑到最后。
又玩了一轮,众人也觉着怠懒了,不知谁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柳淮言搓搓手:“饿了饿了,咱抓阄,谁抽到饭团谁去姚小娘子那儿买饭。”
如今国子监的膳堂已经关张,留下来的学子除了姚小娘子处便只能外出觅食,天气太冷,谁也不想跑远路,所以其实也只剩姚记一个选择了。
说着,柳淮言撕了几张纸条,其中一张画了个饭团。众人围成一圈,卢昉手刚探进去,李三郎便低笑:“我猜定是阿昉。”话音没落,卢昉展开纸条,上面一个歪歪扭扭的饭团,他气得把纸团扔进了火堆里。
众人边笑边点餐,这个要脍饭配杂蔬煮,那个要鸡蛋堡加汤饼,还有的要茶卤鸡子儿和肉夹馍。卢昉苦着脸往棉袍里揣了钱,但还是将众人点的吃食记在纸上,掖进袖口,嘴上发狠:“你们等着,我让姚小娘子往饭里搁多多的茱萸,辣死你们!”
推开学馆门,冷风灌得他缩脖子。
众人还在屋里笑话他手气极差,李三郎还嘻嘻地探头喊:“卢爹,速去速回,别忘了叫姚小娘子多装些醋和酱清。”
卢昉愤愤地紧了紧棉袍,又双叒一次往姚家杂货铺走去。
姚家窗口院门皆敞着,卢昉走到窗前,特意张望两眼。
一个好消息,死鱼脸儿不在。
一个坏消息,姚小娘子也不在。
虽说林闻安授了四品官的消息已插翅般飞边了国子监,没人不知道,但他自打消息出来便不见人影,说是被官家留宿宫中,几日都不见回来。
人虽不在,但他名声远播,有些小官子弟如今来姚记买东西,都变得愈发斯文有礼了。但卢昉不同,他只是不将死鱼脸儿挂在嘴边了,心里头还是一样。
读书人很该有些骨气,怎能见权势便卑躬屈膝呢?
何况,莫欺少年穷,焉知他日后不能着朱紫?
卢昉昂首来到杂货铺前。
杂货铺里,一个娃娃脸的青年正握着长柄墩布拖地。
他手里握着墩布拖把,边上倆小木桶,一桶装着清水,一桶用来拧墩布的脏水。这人正微微弯着腰,奋力地来来回回,把铺子里的水磨地砖都拖得锃亮。
这带棍儿的墩布也是姚记的好东西,以往擦地都得高高翘着屁股,拿一大抹布从廊子这头哒哒哒跑过去,再哒哒哒跑回来擦,擦一回能把腰累断。后来姚记把一束破布烂条捆扎在木棍上,做成带棍儿的卖,省力极了!
卢昉住的丁字号学馆也买了几把带棍儿墩布。
国子监的学馆,因怕有偷窃之事分说不明白,杂役们向来只管照外头的事务,不许进学子们居住的各学馆。
这各个屋子里便只得使唤自个的仆人来擦洗了,没仆人的便自己动手。因此有好些学馆里,聚了一堆家世平平的懒汉,不说味儿冲,那地也没法看,踩进去都黏鞋底儿。
幸好卢昉同住的同窗们都还算爱洁净,年岁也差不多,商量着轮流来洒扫,屋子里不至于苍蝇蚊虫乱飞,还算是洁净的。
姚小娘子的杂货铺里,不仅有这一种墩布,还有一种极大的。棍上连着个长方形木板,在木板上夹厚抹布的,能替换,干湿两用,那木板的长度正好与大部分檐廊的宽度差不多,一个来回便能擦得干干净净。
国子监里的杂役如今都用上这个大的了,听姚小娘子说,那叫什么“宽幅平板尘堆拖把”。不仅活干得快,冬日里手也不必时常浸泡在冰水里,那些杂役都说,今年连冻疮都少了呢!
除了墩布,听孟四说,姚小娘子还跟几个擅做猪胰子的妇人合伙,试图将草木灰、茶籽粉、稻壳灰、菖蒲与猪胰子混起来,做什么“胰豆子”,说是洗一盆衣裳只需几颗,遇水便溶,衣裳泡一会儿再搓,便能轻而易举洗掉污垢。听得夹巷里洗衣的葵婶很是心动,只不过现还没制出来。
外头的杂货铺,大多是行商工坊里有什么便卖什么,尽量挑些好货来卖也就是了。姚小娘子倒好,她开个杂货铺,做猪胰子的绞尽脑汁,做木匠的日日起早贪黑,制墨的如今都被逼得卖小墨条了。
连煤饼也是如此。
如今外头煤铺子卖的煤饼都学着她戳孔了。先前人人都不信偷工减料的煤饼能烧得久,但姚小娘子真就“偷工减料”地用了一整个冬日,夹巷里的人家也渐渐发现她真能一只煤饼烧一整日!
于是将信将疑地学着用,很快便传了出去,这“蜂窝煤”用下来,就是又省煤又烧得久,真是奇了。
也就姚小娘子心思活络,才能想出这样多细致省力的杂货来。
卢昉张望了许久也没见姚小娘子出来,院子里似乎也异常安静,唯有姚博士逗狗的嘬嘬声。
他便又把目光放在这拖地的仆人身上。
他是杂货铺的常客,自然也见过这人,他应当是林家的仆人,不过他也总在姚家干活。
林姚两家亲近得几乎不分彼此,尤其林家的正门其实在外头,但就没见那门打开过,林闻安好像也已忘了自家还有个大门,一直都从姚家进出。
卢昉瞧了半晌,记不起这仆人名姓,便唤道:“小哥,姚小娘子可在?”
丛辛抬起头来,见有客来,忙将墩布倚在墙角,抹了把汗,又把手往身上绣着“姚记”和眯眼兔头的围裙上擦了擦,过来答道:“姚小娘子去兴国寺了,郎君要买什么?我与郎君取便是。”
今日正是兴国寺年前最后一场万姓交易。
正如丛辛而言,姚如意一大早便背上欠款和一盒“仙贝雪饼”的样品,牵上大黄,雇了车,带着三寸钉去兴国寺了。
这回她不仅是去进货的,还要主动去找无畔。
吃了她的辣片儿就跑可不行!
车轮辘辘,姚如意抱着她的仙贝雪饼坐在车里,望着车外来往的行人,想了想如何说服无畔的师父,思绪莫名又想起林闻安,心里嘀咕:这黑胖皇帝也太狠了,二叔一上班就叫人通宵加班,好几天住衙门不回来。
那日林闻安说不必等他,他或许夜里也回不来。果然。他不仅当天没能回来睡觉,第二日第三日也没回来。
丛伯倒是回来过一趟,拿了几套二叔的叆叇和换洗衣服走,还特意与姚如意说,二郎交代了让告诉她的。他被官家留在宫里了,现已开始忙着捣腾军器监的要紧事,只怕没个十天半月都脱不开身。
“还有一桩大喜事!”
说完这些,丛伯又十分与有荣焉,掏出一块圆圆的五两银饼递给姚如意,脸都激动得红了:“二郎说,官家也尝了小娘子的脍饭,还夸小娘子手艺巧,还劳小娘子再做些来呢。没想到,小娘子的吃食竟入了官家的眼!”
姚如意不满地撇了撇嘴,那是她专挑出来给二叔吃的!如今倒好,只怕没几口能进二叔嘴里。
再瞥一眼那躺在丛伯掌心的圆圆银饼,又不禁露出了一点古怪的、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
五两银饼。
她瞬间便想起书里的剧情:女主沈娘子头一回去给官家做御膳时,官家抠抠搜搜就只给了她五两银饼,令她震惊了许久。
但对姚如意而言,五两银买她的寿司可不少了!
看在钱的份上,她还是做了一大盒的寿司,又煮了一大罐关东煮,还烤了一炉肉肠、鸡蛋汉堡,把她这“路边摊组合套餐”硬生生装了三层的大食盒,再拿棉围子裹了保温,便叫丛伯捎进宫里去了。
之后,直到今日,二叔又没消息了。
姚如意坐在摇晃的车里,捧着腮,惆怅地长叹了口气。
唉,二叔何时能回来呢?
院子里都觉着冷清了。
直到远远望见了兴国寺那恢宏气派的山门,她才又重新抖擞起精神。
不想二叔了,挣钱去!
整了整衣冠,左牵黄,右抱饼,姚如意大步流星地进去了。
第39章 谈合作 大宋仙贝
兴国寺山门前挤满办年货的香客,满目攒动的人头。神符摊、干果挑、篾灯笼担密匝匝挤得针插不进。年货摊子排作长龙,竹箩里堆着花生、炒瓜子、糖渍栗子并各色果脯;年轻货郎立在条凳上,颈间累累垂满各色灯笼,手中擎着绢面灯,扯着嗓子吆喝:“新糊的灯,防风又透亮嘞!”
尾音拉得又长又亮,跟着山风飘远,越过三大殿便散了。无畔把芦苇杆做成的钓竿架在破蒲团上,捧着肉嘟嘟的腮帮子,盯着放生池里东倒西歪的残荷茎秆发呆,他的师兄法峻、法明前阵子也跟船去了桂州。
都没人陪他玩了。
池子里冒了个水泡,无畔急急提竿,钓线却勾住了枯荷茎,扯起来一看,只有几根腥臭的烂水草。
“好生没趣啊……”无畔又坐了下来,捡了几颗石子,提不起劲头地往水面上丢。不知师兄们带的艾草够不够?他先前还特晒了一簸箕的陈皮,却都忘了给师兄们塞到药箱里了。
“混账东西,前头都快忙得要上吊了,叫你在外头给信众分香,你竟在这儿偷懒!”身后突然传来个破铜锣似的嗓音,吓得无畔浑身一抖钓竿都甩进池子里了,玄嗔怒气冲冲从门前转过来,两撇浓眉拧成一团,眼眶发乌,高高的两块颧骨配着长下巴,天生一副怒容苦相。
无畔见着他便一缩脖子:“师父……”
“叫你偷懒!佛像擦了吗?账送去了没?”玄嗔每问一句,无畔便摇一下小光头,气得他一巴掌呼在他圆溜溜的脑门上:“真是好样儿的,什么都没做,你一人躲这儿来作甚?”
无畔可怜兮兮地垂下脑袋。
玄嗔见他这模样就猜到原因了,一把拽着无畔的后脖领子,把人像提溜鸡崽子似的拉了起来,大力把他蹭得脏兮兮的僧袍拍了拍,浓眉依旧拧着,嘴角却往下耷了耷,生硬地安慰道:“法峻他们可比你强多了,不会有事的。过了年想来就回来了,用不着你操心!走,回了!”
师徒二人正要转身回去,西廊处正巧传来急促的脚步:“无畔师弟!无畔师弟!”打杂的智圆手里还拎着笤帚,喘着气和玄嗔见了礼,便道:“山门前……山门前有位女施主,说是专程来寻你还利钱的呢!我叫她交给长生库里当值的师父便是,她却定要寻你。”
无畔怔了怔,立刻想起是谁了,两眼一亮:“是姚小娘子!”
真是罪过!姚小娘子先前还指望他帮着跟师父传话呢,结果叫师兄们南行的事儿一岔,他给全忘了!
玄嗔蹙眉道:“何人?”
毕竟吃人嘴软,无畔趁机便替姚小娘子大力推介起来:“师父,是国子监那个姚博士的孙女儿,她还账可爽快了!上回徒儿去,捎回的那辣片儿便是她做的,师父觉着味道如何?法峻师兄当时说极好吃。”
玄嗔冷哼着一甩袖子:“法峻的嘴里,能有什么是不好吃的?他喝水都说甜,喝风都觉着饱。少来糊弄你师父。”
无畔嘻嘻笑,拉着玄嗔的袖子:“师父正好得空,便陪徒儿见见那姚小娘子吧,听她先前的意思,今儿她除了来还账,还有事儿想求师父呢。”
“谁说我得空?忙着呢,不见。”
玄嗔略略一想便清楚了这姚小娘子的来意打算,抱着这样的打算来兴国寺的人数不胜数,他哪有这功夫个个都见?长生库掌全寺的财帛度支,乃寺中金库重地。玄嗔作为监院,是兴国寺里除了主持、首座以下的第三人,每日银钱过手何止万千贯,这等小生意哪里值得多费精神去理会?
“师父且见见罢,姚小娘子许是又带辣片儿来呢!”无畔光想想就馋了,摇着玄嗔的胳膊央求,“徒儿饿了,想吃。”
“你饿了?早膳时眼睁睁瞧你吃了五个豆腐银索馒头!”玄嗔抬起巴掌又想呼他了,但见无畔却努力瞪起那绿豆眼,可怜巴巴地用眼神哀求他,玄嗔与他对视了半晌,最终还是敌不过,咬着牙道,“见见见!成了吧!”
无畔欢呼起来:“师父最好了!”
满心都是辣片儿的他,拽起叱骂他的玄嗔便往外跑。
***
兴国寺的长生库在西跨院,青瓦白墙,门前两株老银杏,树干上挂满了红绸和铃铛,风过时叮当有声,很有禅意。
待客的耳房里,姚如意刚被引荐,端然正襟危坐。
三寸钉自觉身份不便,不肯入内,只在廊下候着。姚如意将点心盒搁在了桌案上,手里攥着布条做的狗绳,另一头正紧紧地牵着大黄。
她这回学了乖,出门便将大黄带在身边。
但不知怎的,大黄自打出门后便一直不肯坐下,尾巴高高竖起,躁动不安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但凡有人经过便张嘴狂吠,连兴国寺墙头无辜路过的猫儿,它也要梗着脖子骂上两声。
“大黄啊,咱在别人家地界儿,能不能稍稍低调点儿?”姚如意小声哄劝,她捏了好几回狗嘴都被它甩开了,好在备了它爱吃的林檎果干。
本想带家里积存的田鼠肉干,但转念一想。去的是佛门净地,还是带果干妥当些。别冲撞了出家人。
说起田鼠干,姚如意便觉郁闷。
因俞叔常去马行街花鸟虫鱼铺买鸟食,那儿似是宠物牲畜一条街,姚如意便也托他去猫狗铺子看看,给捎带点儿狗吃的零嘴,还真有!
随后,他便给姚如意买回来一大兜子的田鼠干、鹌鹑干。
鹌鹑干也罢了,那田鼠干,是整只肥鼠褪了毛,晒干后还留着鼠形的,连姚如意这能徒手擒鼠的人见了都发怵。
不过么,前世她与外婆开小卖部的学校里有位闽籍的教师,她常来小卖部买东西,与外婆很相熟。有一年,她回老家探亲,给外婆送过一包“八大干”,里里头有豆干、地瓜干、萝卜干、菜干、笋干、猪胆肝、猪肉干……还有田鼠干。
那时姚如意不知底细,外婆笑嘻嘻骗她说是牛肉干,好吃的。她还真吃了。知道真相后,真是眼泪都掉下来。
俞叔带回的田鼠干比前世所见更直观,她忙叫丛伯剁成小块,瞧不出原形了,平日里才敢拿着喂狗。
没法子,买都买了,退不得,又不能浪费,那一兜子花了三十多文呢。
虽有些可怕,但家里的猫狗都很爱吃这肉干,一口一只,嘎嘣脆。只是吃多了上火,汪汪吃了两日,眼角眼屎都多了。姚如意便又烤了些林檎果干,给它们搭着吃。
果干狗也爱,一见她拿出来,大黄便矜持地闭嘴了。
才吃完一块,姚如意还以为大黄会稍微消停点儿,没想到外头脚步声近了,它嗓子眼里呼噜呼噜攒足了劲,比先前叫得更响了!
姚如意窘得慌,赶紧又塞一块。
大黄满意地低头,咔哧咔哧嚼着。
姚如意看它那凶巴巴的狗头,忽然才醒过神,不对啊,大黄一叫她就给吃的,是不是把它误导了,以为每回吠叫都能得“奖励”换好吃的?
真成肉包子打狗,越喂越来劲了。
正懊恼间,门帘哗啦一响。
无畔先探进头来,一见姚如意便笑:“果然是姚小娘子!”
随后,他便打起帘子让到一边,请了一个瘦高的老和尚进来。那老和尚眼窝青黑,颧骨高耸,清瘦但自带一种威仪,果然如无畔说的,瞧着脾气便很不好的样子。不过人好歹来了,便有机会!
姚如意给自己鼓劲,忙起身双手合十行礼:“见过监院师父。”
“施主不必多礼,贫僧也要多谢施主主动前来还账。”玄嗔竖掌回礼,又拱手请坐,“施主请坐。”说着,扬声对门外路过的和尚道:“法修,去烹壶新茶来待客。”
“是,师父。” 那人应着,匆匆去备茶。
玄嗔在姚如意对面蒲团坐下,淡淡道:“听无畔说,施主有事相商?”
姚如意瞥眼无畔,他早溜到玄嗔身后,正装模作样地站着,对上她的目光,才机灵地眨了眨眼,却不言语。
“正是,我制了几样新点心,想请监院师父先尝尝。”姚如意说着,将狗绳拴在门铜环上,用门边石钵净了手,才打开桌上点心盒。
盒底垫着两层油纸,上头整齐码着两样米白色点心,一圆饼状,一椭圆状,饼边烤得微焦,飘着米香。
她递与玄嗔、无畔尝,顺带说明来意:“不瞒监院,我在国子监夹巷开了间杂货铺,日常吃用之物皆有售卖。但只是一人操持,力有不逮。如今手里有几样素点方子,是外头从未见过、独此一家的,若白收着实在可惜,这才劳烦无畔小师父牵线……”
姚如意盱着玄嗔和无畔,无畔不必说了,吃得两只眼都瞪得溜圆,若不是他师父在他跟前,他只怕已经咋咋呼呼地冲过来对姚如意大赞特赞了。
玄嗔捏着个椭圆米饼,正慢慢地品着,他那张脸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听闻贵寺名下糕饼作坊众多,素斋铺遍布京师。我愿供应手里的素点方子,由寺里作坊代工。之后只拿两成分红,再得个底价进货的权限便可。如此,寺里铺子能借新点心多多招揽香客,增加进项;我铺里也能有所供应,两边互不干涉,各赚各的,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姚如意说完,无畔便已扭头看了看他师父,虽没有说话,但眼神十分急切,好似在说这东西可太好吃了师父,快答应啊师父!
她定了定神,接着道:“今儿我只带来了两样素点,都是米饼烤制,但除了这两种,我还有四五样不同的方子,只是没有做了样品来。如芋头脆片、面筋辣条、米锅巴、猫耳朵、脆脆角……”
听得无畔忍不住了,这些全是光听了名字便觉得很好吃的零嘴,虽然很多他都不知是什么,但就是听得口水哗哗流,都快来不及咽下去了。
他嘴里还含着米饼,一张嘴哀求便喷碎屑:“师父!”
玄嗔抹了一把脸,无奈地瞪了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弟子,他也吃了这米饼,他舌头也没坏,自然也吃得出这米饼的好,外头也的确没见过,是好东西不假。他方才不过是端着架子,装得不在意的样子,准备压压价。
谁知这傻孩子,一下露了底!
这下还怎么谈?这姚小娘子钱不出、料不出、工不出,仅凭几纸方子便要两成利,真把兴国寺当财神庙了!虽知晓这点心有好处可挣,却还得压一压。
恰在此时,备茶的弟子端了茶来,玄嗔轻咳一声,抚掌沉吟道:“女施主的意思贫僧大体明白了,素饼虽不错,但这代工之事,原料、人工、银钱皆需寺里筹措,虽有意合作,却也不敢草率应下,还得细细盘算才是。”
这言下之意,便是怕赔本。姚如意便温声继续游说:“监院但请放心,届时方子上的用料、做法,我必写得明明白白。这些点心全是素的,寺里做法事、供佛都能用,信众吃着也安心。汴京城里糕饼点心虽多,这般新鲜的素点却少。好吃的东西,即便不是信众也会愿意买了吃,销路是不必愁的。”
她这般有底气,是因这些零食都是经受过后世千万张刁钻嘴巴的考验。在后世物质极其丰裕、食物极其丰富的环境之下,这些东西依旧畅销不衰,便足以证明它们有多好吃了。
玄嗔微微一笑,米饼的确美味,但他却没有被姚如意的话完全说服,毕竟不知这米饼究竟成本几何,是否真有这么大销路也是空口无凭。他虽是和尚,却一直都经营着寺里的世俗营生,一向是锱铢必较的。便只是提议:“不如这样,明日贫僧唤来管糕饼作坊的知事,咱们细算工本、分成。既是合作,寺里自然不会占女施主便宜,一切按市面上的规矩来,你看如何?”
要谈细节,这就是有门了!姚如意忙应道:“全凭监院做主。”又指着食盒里余下的米饼:“这盒点心还请您留下,也给寺里其他师父们尝尝。”
玄嗔颔首,也请小和尚去取了些刻着平安吉祥纹的小葫芦相赠,又嘱无畔送她出去。
姚如意牵了狗,叫醒抱着柱子打盹的三寸钉,跟着临出门还往嘴里塞了两块米饼的无畔,一行往山门外去。
无畔吃得连碎屑都一粒粒拈来吃了,指头也舔得干净,这才满足地长叹:“姚小娘子,实不相瞒,这真是小僧吃过最好的素饼了。”
这米饼,椭圆的饼上薄薄敷着层微黄的粉,拿在手里得轻着点,稍用力便掰碎了。咬第一口,先是觉着脆,细腻的米烤得酥脆,吃起来又不仅是米香,还是咸甜的,甚至还有种鲜味。再嚼,米饼被唾液润湿变软,咸甜交织,酥脆中带着米香。最妙的是吃完后手指上留的那层粉,舍不得抹,挨个指头舔舔。
他之前吃过的那些什么煎酥、糖缠、馓子,在今日这姚小娘子的米饼面前,通通都不作数了!姚记的米饼,从此将是他最爱的素饼!
姚如意见他这副模样,弯了眼笑。
仙贝真是一种神奇的老少通吃的零食,还小的时候,总惦记着小卖部里散装卖的仙贝,隔三差五便要买几包解馋。等变成了大人,平日里不会想着买,但过年时在超市里看见了,也一定会买回去当茶点。
“大宋版仙贝”姚如意也是琢磨了好几日才成功制出来的。之前她大致知道是用什么做的,但并不知道详细配比,所以做起来便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她和丛伯试了很多次,费了好些米,心疼得她心都抽抽,才算成了。
第一步便先将粳米、糯米按七比三的分量,以石磨细细研成粉,过筛后加温水揉成光滑面团,用木模压成薄饼,修了边缘,上锅蒸至半熟,取出晾在竹筛上收了表面水汽。之后预热陶炉,把米饼烤到表面微鼓、边缘微黄。
烤饼时便做咸甜口味的酱汁:豆酱、菌酱加少许水调稀,入盐、炒芝麻碎、炒米粉与蜂蜜,烤好的饼刷上一层,再回炉略烤片刻即可。
雪饼则全用粳米,不加糯米,吃起来更松脆些。
粳米磨粉后加少许去芯莲子粉,以冷水调成稀浆,要调得比仙贝面团更软,类似煎饼糊的样子,再倒入饼铛摊成极薄的圆片,小火烙至半熟后铲起,铁锅中倒入菜油,油微热下油锅炸,表面金黄起泡后捞出沥油。
另起锅熬糖浆,趁热倒入炸好的米饼,快速翻动裹匀糖浆,随即倒进竹筛,筛入炒过的细米粉——这层米粉能吸去多余糖浆,做出雪饼表面那层 “雪”。再摇晃筛子,便成了覆着“雪”的雪饼了。
如此做出的仙贝、雪饼,虽少了后世膨化剂带来的蓬松,却多了几分薄脆的口感。应该说,这其实是一种与仙贝、雪饼风味相近的米制脆饼。
但总叫米饼米饼也略微少了些特色。
姚如意思忖着,雪饼仍可叫雪饼,毕竟也算名副其实,它的确雪白如云片,但“仙贝”之名的源头其实来自日语,本意是日式米饼……她便想着换个名儿。
苦思了几日,姚如意决定了。
她做出来的“大宋仙贝”,便不如叫“松雪酥”吧!
香脆如松雪,很符合宋人给食物取名字会兼顾“雅词俗意”的文人趣味。毕竟宋人对食物总带有风花雪月的美好意趣,是一个能将米粉取名“银光索”,将涮肉锅子取名“拨霞供”的浪漫时代。
与无畔在山门前约了她明日过来详谈的时辰,姚如意便挺高兴地抱着一堆小葫芦坐车回家。
若明日谈得顺当,年前便能定下契书,年后开学,小卖部里便能源源不断上这些小零嘴了。除此之外,她还有红利可收!
姚如意坐在车里都觉得雀跃开心,连这冻手冻鼻的天气也不觉得冷了,她一会儿抱着大黄的脑袋,一会儿又握着它的爪子摇晃,对着它哼哼唧唧地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
三寸钉穿着背后绣了“姚记杂货”的新蓝布厚棉衣,坐在车辕外头驾车,隐隐约约听见车帘里,自家小娘子在唱什么啦噜啦噜啦,啦噜啦啦噜。间或夹着大黄十分不满地低声咆哮。
辣卤子拉了卤?那是什么卤?好吃吗?
三寸钉歪了歪脑袋。
车到夹巷口,姚如意牵了大黄跳下车,三寸钉去马行街还车。到了夹巷,大黄那种焦躁便减少了不少,也不叫唤了,姚如意特意将大黄脖子上的绳松了松,牵着它往里走。
才走两步,她便发现俞家门口聚了好多人,巷子里还停着几乘车马,人人手中握着刀枪棍棒。姚如意心下一惊,以为俞家出事了,近前一瞧,却见俞婶子与俞叔竟也握着刀站在人群里。
见她回来,俞婶子脸上的凶狠愤怒还没褪去,远远便喊她:“如意,你可算回来了,婶子正有件事要托付你。”
姚如意赶过去一问,这才知晓,俞婶子嫁到洛阳的女儿来了信,信里字字滴血地求爹娘来接她回家:“婆母苛责,夫婿薄情,他乡风物,终非故园,求爹娘垂怜,救女儿于水火……”
俞婶子接信后只看一遍,便气得七窍生烟。当即便叫俞守正把在大理寺当差的小儿子俞二郎叫回来,又马不停蹄赶回娘家邀了叔伯舅父们,有马牵马,有人带人,个个抄起家伙,就要往洛阳抢女儿回来。
此时姚如意方注意到人群里有两个高挑青年,一个头戴幞头,身着方心曲领的青色袍衫,腰间佩刀,脚蹬乌皮靴。生得与俞婶子有几分相似,圆脸魁梧,满面怒容;另一个更年轻些,目若朗星,容貌端正,戴文士巾,着月白的宽袖长衫,是此时讼师的惯常打扮。
俞婶子好周全,不仅叫上长辈亲朋,带上有官身的儿子压阵,还请了讼师来!
这是不管走法理、人情、权势还是拳脚的路子,她都要把女儿从夫家带回来的决心。
因俞二郎穿着官服,两人又站得极近,她便多瞧了那两人一眼。此时,俞婶子已将菜刀往腰里一别,拽过如意的手,沉声道:“如意,我与你俞叔此番去,来来回回,起码也得十天半月。家里的鸟儿花草,便劳你照看些日子。这是家里钥匙,待我接了九畹回来,定当重谢!”
连平素里视鸟如命的俞守正也没半分犹豫,沉着脸将肩头的小鹦鹉握在手里,转而放在姚如意的掌心:“它最亲人,不愿住笼子,这便托给你了。”
姚如意手忙脚乱地捧住那彩毛小鸟儿。
俞二郎似乎和俞婶子是一样的脾气,正在旁咬牙地骂道:“那杀千刀没卵子的男人,胆敢欺辱我妹妹,老子非剁了他三条腿喂狗不可!”他狠狠骂了一阵,又恢复了些许理智,侧头对身旁的挺拔青年耳语道,“陈汌,你最是熟知律法又能言善辩,到时拉着我点儿,最好估摸着我能打得他半死,又不会落得把柄叫他家状告我家的分寸……”
姚如意耳尖一动,有些错愕地扭头看向那人。
陈汌。
她竟见到了书中女主沈娘子的弟弟。
第40章 自习室 应试教育的风终究还是吹到了大……
见到陈汌,姚如意有种莫名的感慨。
看着已长成挺拔青年人的陈汌站在俞家人中,一本正经低声与俞二郎商议着打人的分寸,声缓而温,实在很有几分少年老成的稳重。
她忍不住在心中微笑,你虽不认得我,我可是曾在书里看着你长大的呢!
这一刻,此间世道在姚如意眼中真正地活了过来。
这不再是一本书、几页纸和几行字组成的世界,不是她侥幸捡来的日子,而是一个有悲欢离合、有阴晴圆缺的小小世界;是即便那可恶的作者已停下笔,仍会存在且运转的世界。
时间在流逝,书里的孩子会长大,春天也会来的。
姚如意心底那始终盘桓着、如游丝似的不安与漂泊感,竟在此刻见到已长成一株挺拔青竹般的陈汌面前,烟消云散了。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更没露出什么别的来,只将那只小鹦鹉往怀里拢了拢,退至檐下看俞家婶子招呼人马。
她看着俞家众人浩浩荡荡地甩上包袱,将棍棒横在身前,紧了紧马镫马鞍,这就准备出发了。
俞家准备了三辆车、四五匹杂毛马,俞婶子让年纪大的叔伯长辈坐车,而连同她自己,都将冒寒顶风驰马,力求最快抵达洛阳。
若天气好,从汴京到洛阳快马也需两三日。
风刀子割着脸,几匹杂毛驽马的鬃毛被风吹得乱蓬蓬的,俞婶子将棉帽戴上,棉围脖往脸上一系,她虽身量富态,也已四十余岁,上马却格外利索,手一按马鞍,腰一拧,腿一蹁,便稳当地骑在了马背上。
姚如意惊讶,俞婶子好厉害啊!她往日竟不知俞婶子是会骑马的。
俞二郎与陈汌也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
反倒是俞守正,左脚刚够着镫子,右腿又打滑。他在众目睽睽下费劲地试了三四回,好容易把脚套进镫里,往上一蹿时,后襟又让马鞍子勾住了,整个人跟个面口袋似的歪在马肚子上,棉袍下摆还被风掀得老高,露出半截棉裤腿,几乎是爬上去的。
幸好他那匹马脾气好,只是不耐烦地踢了踢蹄子。
俞婶子别过脸去直叹气,她虽没说话,姚如意却看出来俞婶子那神情,是忍了又忍,才没开口叫俞守正进马车里去陪老叔伯坐车得了,别添乱了。
待俞守正好歹坐正了,俞婶子便挽缰扬鞭,回头喝道:“家伙什可都备齐了?这便走了!”
“放心吧,俺若不把他肠子打出来,老子都对不起九畹叫俺一声舅!”赶车的壮汉子恶狠狠啐了口,也已勒住缰绳。
俞婶子很是赞赏地对他点点头,又朝姚如意道,“如意,那这几日便劳累你了,等婶子回来,一定好好摆席面谢你。”
“婶子别客气!”姚如意忙拎起鹦鹉的小翅膀挥了挥,“婶子俞叔,路上平安!我…我和鸟儿都等你们大家平平安安回来过年!”
俞婶子嘴角漫出一丝笑,但很快又消失了,她神情严肃起来,腿夹了夹马肚子,率先骑在最前头,领着车马便要往外奔去。
正巧这时,巷子口转进来个牵着放屁老驴的熟悉身影。
孟庆元见俞家这阵仗先愣了一瞬,竟一反常态,赶两步凑到姚如意跟前:“这是怎么了?”
她言简意赅道:“俞婶子要去洛阳接她女儿和离归家。”
就在孟庆元多问这么一句的光景,俞家的车马已在他面前陆续辚辚而过。巷子里逼仄,这些马儿都暂且只能缓辔徐行。
孟庆元原地怔了一瞬,忽而转身,强扯着那头咴儿咴儿叫的老驴追了上去,拽着俞婶子鞍鞯急道:“婶子,我…我也随你们去!”
俞婶子蹙眉,怪道:“你去作甚?”
孟庆元已急得要跟着马儿一路小跑,驴子还在后头直尥蹶子,他一时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情急下只得喊道:“婶子,我…我…我嗓门大!我能去帮忙骂人!骂不过我也有几下拳脚!人多势众、多一人多个帮手,就让我随你们去吧!”
俞婶子低头看他,先是奇怪,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沉默,半晌才用马鞭点了点他身后那斜眼看人的驴道:“你若要去便去吧。可你怎么去?就骑这驴子去?只怕你赶不上我们。”
“婶子别管我!且慢行两步,我现就回家牵马!我马上来!”
孟庆元说着如泼风般扯了驴子飞快刮进了孟家的门,不消片刻,又飞快地换出了孟家家中唯一一匹驽马,还是孟父平日专用于送货的。
他连衣裳行李都不曾打点,褡裢里胡乱塞了一摞烧饼,火急火燎便跨上马,扬鞭追赶俞家一行人去了。
姚如意和鸟儿齐齐伸着脖子,瞧他跑进跑出,都看傻了。没一会儿,在屋里烤火的关氏才得知消息,急匆匆从家里赶出来,却只能对着孟庆元已疾驰远去的背影,跺着脚语无伦次地喊道:“三郎,你怎么……你要去哪儿啊!你怎么还把你爹送货的马儿牵走了,难不成指望那头倔驴送货吗!哎!那…那你还回来吃晚食吗!都快过年了!你——”
可风中唯有急切远去的嘚嘚马蹄声在回应着她。
“儿女都是债,没一个省心的……”关氏长叹一口气,原地略站了会儿,被风吹得都发抖了。她出来着急,都没有穿大衣裳,紧了紧衣袍,便扭身往杂货铺来了,对着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姚如意再次叹息道:“如意,给你婶子称两斤麦酒、两斤羊肉脯来。”
姚如意回神,连忙把鸟揣衣兜里,打起帘子让衣衫单薄的关氏进屋:“婶子先进来等吧。”
关氏一脸烦乱地点头,走进铺子里,便在靠墙的窄桌边坐下了。
姚如意觑着她面色,没敢多说,给关氏足足地称了酒、包了肉脯,她便抱了酒坛子拎了肉,沉默地给姚如意算了账,便又疾步回家去了。
方才沽酒称肉时,姚如意勉强捋清楚了孟家与俞家那不为人知的渊源。
俞家在夹巷里住了十几年,而孟家是今年才搬来的,按理说两家以往应当没有什么瓜葛才是。今日孟庆元这般举动,便显得令人格外不解。
不过,她忽的记起一事:先前银珠嫂子和程娘子来杂货铺吃点心闲聊时,她便听两位嫂子说了一耳朵。
说是九畹命苦,年纪轻轻已嫁了两回。前夫婿家在外城,虽嫁得近、也算举案齐眉,可嫁过去两年不到前夫便病死了;守寡三四年,好容易再嫁,如今婆家又这般待她。看俞婶子眼下这愁容,估摸也是没好着落了。日后俞婶子真下决心把她接回来,应当也不舍得再把她嫁出去了。
“拼着养她一辈子,也好过再叫她再去那等不清底细的人家里受苦。”银珠嫂子与程娘子围坐吃杂蔬煮,啃着蘸了汤水淋淋的大块萝卜说道,“若是我,我也是这样想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初九畹嫁的这个夫婿谁不说人模狗样、体贴周至,两家门户也算登对,谁知才几年光景,竟又变成了这样儿。”
银珠嫂子念着自己、念着小菘,心里也觉着难过,啃着萝卜便红了眼眶,最后一碗只选了些素菜的杂蔬煮都没吃完。
“人心易变啊。”程娘子也黯然轻叹,她虽遇良人,可惜也与九畹头一个夫婿般,丈夫早死,独留她一人。她唯一比九畹幸运的,便是没有选择再嫁,宁肯自己咬牙拉扯孩子长大。如今看来,这竟也成了桩好事儿。
毕竟,谁也不知老天爷想要如何捉弄人的命数。
程娘子苦笑:“有时真不是当娘的不疼女儿,也不是当初看走了眼。起初那人定是好的,情分也是真的,只是人啊,渐渐的都是会变的。千年来便是如此了,诗经里的《氓》,不也是起初男女真挚地相恋相爱,最后女子却被辜负,所写下的泣泪之诗吗?”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婚姻不算是一辈子的事,可女子若要挣脱重头来过,谈何容易?甚至好些女子,没有如俞婶子般强硬的娘家,或许连挣离的勇气也没有。
“日后小菘大了,到了要择选夫婿之时,我一定要告诫她,什么事儿都可以急,唯独终身大事急不得。男人的甜言蜜语听不得,真心更不能轻付。若是因此拖成老姑娘也不打紧,我情愿养她一辈子,也不要她受苦。即便是不慎错过了好姻缘,那便错过了。宁愿错过,也不要错付。”银珠嫂子狠狠地啃着萝卜,如此斩钉截铁地说道。
姚如意回想到此,便略微明了了。
今日孟庆元如此真情流露,或许真相便只有一个!
名侦探如意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那副眼镜,大胆猜测道:据悉,九畹的前夫家就在外城,那她守寡那几年,会不会与同样也还住在外城的孟三曾相识过?只不过,不知为何,她还是选择嫁给了别人。
两人不仅错过,也终究错付了。
正胡思乱想着,忽觉腰间微痒。她终于想起自己兜里还有只鸟!这才连忙将还窝在兜里,正生气地啄她腰带的彩毛鹦鹉拿了出来。
宋时的鹦鹉多是绯胸鹦鹉,个头不大,羽毛绿色格外明亮,像春日新发的竹叶般。脑袋是灰蓝色的,一胸脯胭脂色的绒毛,尾羽梢儿又带着点蓝儿,浑身上下鲜亮极了,故称为“五彩鹦鹉”。
这种鹦鹉生得圆头圆脑,极可爱,捧在手里,也不闹腾不挣扎,就用两只黑豆眼盯着你瞧。听俞婶子说,这鸟儿是俞叔从壳里剥出来亲自喂大的,一直是手养驯的。且俞叔自小便压它的性子,又时常带它出门当值,早叫它习惯了喧闹吵嚷与人多的环境,如今放它走,它都不会走,飞一圈,只要吹个哨就会立马飞回人的肩头。
姚如意尝试着学着俞叔的模样,把鸟儿驮在肩头,它竟也真不见外,乖乖地站在她肩上了!
她又尝试轻唤了声:“好宝儿?”
这鹦鹉一听,果然张嘴便骂道:“杀才!”
姚如意:“……”得,自找的,还是别叫它名字了。
取了俞婶子给的钥匙,进俞家院子里看了圈,俞叔养的花草大多都是各品种的兰花,兰花是不需时常浇水的,俞叔出门前应该浇过一圈了,大半盆里头的木屑苔藓都湿着呢。
兰花太娇,瞧着该挪进暖房的也挪了,姚如意便没动手去打理。只取了那小鹦鹉日常的吃食,又给俞家其他竹笼子里养的画眉、鸽子、百灵都添了水和食,最后取了个鸟架子和鸟食陶罐,便驮着好宝儿回自己铺子来了。
在铺子里寻了个挂油灯的木楔子,把栖架架上,再把这位暴脾气的好宝儿搁上头,倒上食水,便算安顿好了。
她这才有空坐在铺子里的软垫摇椅上,翻翻账本,喝喝茶,偶尔瞥一眼架子上的鹦鹉。
好宝儿有了它熟悉的木架和食盆,迈着小爪,在木架上左右漫步了会儿,喝了喝水,嗑了几颗瓜子,便安静了下来。
倒也不难管呢。
姚如意又将目光收回手里账册来,记了会儿账,听院子里姚爷爷似乎歇午晌起来了,她伸头一看,姚爷爷打着哈欠,挠着脑袋走出来,身后跟着一排也正打着哈欠的小狗孙儿们,人和狗一个个眼皮都还耷拉着。
她看着姚爷爷带着狗兑了盆温水洗脸,自个擦完了,还挨个给也陪他睡得睡眼惺忪的狗们擦脸,连狗耳朵都仔细抹了,看得姚如意心软而温暖。
如今这三只小狗都给姚爷爷管了。
汪汪么,虽是同狗一起长大的,性子也比其他猫亲人,但它到底是猫,渐长了些脾气,猫那独行侠和睥睨众生的气质便又冒出来了,与它那些狗兄弟们早已不常在一块儿。它平日里都在铺子里溜达,要么睡货架上,要么睡来吃小吃的学子腿上。
姚如意甚至白天都不怎么喂它了,因为给汪汪吃的学生实在太多了!
甚至有几个学子,每日散学必来,就是专为了撸汪汪才过来吃东西的,风雨无阻、无畏寒暑。
来撸猫的学子最好分辨,大多都生得白净、性子又文静的,点两根肠,还要嘱咐姚如意其中一根不刷酱料,之后一进门,便举着肠满铺子兜圈子寻汪汪。寻着了便一人一猫对坐,人一根肠猫一根肠,慢悠悠地吃一下午。
但猫仅有一只,时常有俩学子竟为谁先来谁先撸猫而大打出手,弄得在旁劝“不要打了你们不要再打了的姚如意都恍惚自己是不是开了个猫咖。
更逗的是,有一回汪汪溜出去玩,姚如意也没在意,它很乖,夹巷里自个兜两圈就会回来。结果,它竟没一刻钟便被国子监的学子抱回来了,还热心肠地把汪汪举起来对她道:“姚小娘子,你的猫丢了!我给你送回来了!”
等那好心的学子走后,汪汪不甘心再次溜出去,又被另一拨人送回来。可怜汪汪难得想出去玩一趟,因为它近来挺喜欢姜博士家的狮子猫,一出去便是去找它的好猫友,却屡屡刚出门就被人遣送。
如此被送回四五遭,气得它毛都炸开了,大声地冲那些学子又汪又喵,几个路见不平的学子们还揉揉它脑袋:“莫谢莫谢。”
姚如意在边上忍得肚子快抽筋了,虽听不懂,但她觉着它可不是在说谢谢,骂得恐怕与小鹦鹉不相上下的脏。
院子里,姚爷爷洗完自己和狗,才领去暖炉边,教它们认数儿。姚如意望着他拿根细棍儿敲着炭盆沿儿,三只小狗蹲成一排,黑葡萄似的眼睛盯着他手里的田鼠干,不由失笑着摇摇头,姚爷爷这教书的瘾头真是太重了。
他身子已大好了,汤药减到隔日一服,只是记性还糊里糊涂。上回见着丛辛在院子里翻地,还拉着丛辛苦口婆心地劝他该回去读书,不要自卖为奴,还说若是担心银钱,他愿资助他读书。
惹得丛辛握着耙子哭笑不得。不过丛辛种地的瘾头也不小,如今虽是冬日种不了菜,但他仍每隔几日便翻整菜地,埋些草木灰、稻壳肥土,只等着春暖花开要大展身手了。
姚如意捧了茶盏轻抿一口,院子里姚爷爷已经摇头晃脑地教上了。
“此乃一,一数也!”姚爷爷拿着个藤球,对狗说如此说来,又把球给它,叫它叼住,之后便给一块肉干。
正如教狗识数时,姚爷爷神智便十分清醒,在其他学问方面他也是如此。他会认错人、会忘事、会迷路,却唯独一肚子学问没有忘一点儿,偶尔程书钧来问些课业,姚爷爷都能引经据典把他反问得自惭形秽。
姚如意蜷在摇椅上,看他教狗儿数数的模样,忽而又灵机一动。
放假后铺子里生意虽清淡不少,但国子监南斋犹有寒窗苦读不曾归家的学子。姚如意时常见他们出入觅食,又或是来杂货铺买些日用零嘴。她其实早有些动心,想给姚爷爷弄个收费自习室。
她想着,愿意留下来读书的学子,多是卯着劲要搏明年春闱的卷王。而且,此时科考重策论诗赋,不比后世应试有定式可循。
在这里,做文章自己闭门造车是不行的,这类“主观题”“作文题”正好很需老师指点、批阅才会有所进益。
有个自习室,姚爷爷这教师瘾能大大缓解,她又能挣一笔钱。毕竟进来读书自然是要按座收钱的。伏案读书辛苦了,休息时自然也要喝喝茶水、烤烤炉子、饿了泡点儿泡面、吃点零食,那也是人之常情的嘛。
这样需收费的自习室,卖点自然是高效学习、有名师指点,且一旦经营起来,还能卖练习册、备考资料之类的。
那姚爷爷可有的忙了。
姚如意她越想心里便越透亮,手指还无意识地摸了摸下巴。
正好孟家的雕版坊就这儿,印刻学习资料自不成问题。她只要能收集到一些历年“优秀作文”,便能和孟家合刊印成册子。
姚如意想起先前收拾杂物间时,给姚爷爷整出来七八个大箱子,里面不仅攒了好几箱学生课业、习题,还有姚爷爷多年来的备课注解,只消整理筛选,十年来国子监优秀作文集顷刻间便能刻出来!
若再央着姚爷爷与其他一些老博士出题编撰些《五年科考三年模拟》《科考必刷100讲》《姚启钊科考教材全解》《优等生时文策论》《科考优秀策论范文集(附名师点评)》《一课一练(增强版)》《科考时文十年真题考点精讲与分类详解》……
应试教育的风终究还是吹到了大宋啊。
姚如意越想越忍不住想笑。
尤其,此时出版业是极发达的,并不禁民间书坊和私人刻书,甚至国子监本身便是朝廷对外刊刻出版的官刻衙门。只不过国子监主要刻印些经史典籍、法律文书、医学著作等,还从没刻过后世那等能把学生折磨得两眼一黑又一黑的教辅材料。
官刻书籍需经过严格校勘,民间出版便容易多了,只需将书版送官府的“书板库”留存备查,确无违禁(不得刊刻阴阳术数、兵书、邪祟异学等)后,缴了税银便可刊行。[注]
此事走民间刻印便足够了。
如此想来,倒不如先在小院寻个地儿试水,若是不错,日后再租赁一间附近的空房子,也不需多大,更不需装潢,找周榉木置些桌案、素屏竹帘,往里一摆也就成了。
连经营模式,姚如意都在片刻间便想好了:自习室可设置为时辰制、单日票、多日票,便能满足不同学子短期或长期的备考需求。座位也可分单人桌、卡座、包厢。等经营起来了,还能弄些月卡、季卡、年卡,会员可提供折扣、优先预约、有专属座位等,便能借此锁定且稳定现金流。
当年书里的沈娘子卖烤鱼便是这样做强做大的!
这般计较着,姚如意又喝了一口茶。不过,还是不能太着急,她也是头回做这营生,必得先做做“市场调研”,先从冬假不曾归家的学子里探探他们的心思再说。
就这么决定了!
姚启钊正给数数正确的铁包金小狗田鼠干奖励,猛然间,忽觉后颈发凉。他打了个寒噤。一扭头,才发现铺子里如意正一直出神地望着他呢,脸上还挂着一种若有所思的微笑。
吓他一跳,这妮子盯着他发什么呆呢?他摇头笑个笑,又继续低头含饴弄狗。他并不知道,这样围炉逗狗、闲闲散散的日子,很快便将一去不复返了。
次日卯初,姚如意刚支起窗,打开铺门,扫扫门前落叶,准备一会儿便换件体面的衣裳,去兴国寺接着谈她的零食生意。
忽然便听巷口传来车轮声。老项头连忙裹着破棉袄从值房里出来探看,却一见那赶车的车夫伸出的牌子,便唬得忙退到一旁,深深躬身行礼。
是谁来了?二叔回来了?
她好奇地边扫地边垫脚瞧,却发现那马车好似是一路直奔自己来的。没一会儿,便停在了她面前。
姚如意打量了一眼,有点失望,赶车的不是丛伯,这车马也不是二叔的。
这马车朴素,看不出身家背景,但马却不俗,枣红马毛色纯正,不带一根杂毛,是寻常百姓家里难得见的。二叔先前雇的马还是棕白花毛的呢。
想来是哪家行事低调的富贵人家。
没想到,帘子轻挑,里头竟下来一位面白无须的微胖老者,身着内侍服饰,见了姚如意便和蔼地笑道:“可是姚小娘子?咱家奉官家命,特来向姚小娘子讨教那做酸米脍饭的法子。”
姚如意一听便了然:年关将近,宫里一定在筹备宴席了。没想到官家是真喜欢吃寿司啊?
她眼珠一转,问道:“可是官家想知晓酸米是如何蒸制的?”
梁大珰笑道:“姚小娘子果然聪慧,正是如此。官家想在宴上摆一大艘的脍饭船,用于招待百官,可惜宫中内厨试了好几种法子蒸米,却总不及小娘子做得鲜香,因此才特遣咱家前来问询。”
姚如意心想,果然如此。寿司看着做法简易,但寿司米要蒸得好却很有诀窍,并非简单加点醋便能成“醋米”。
时常有人以为寿司不过是米饭加些料罢了,还认为是因寿司裹的食材上等新鲜才显得好吃,却忽视了米饭才是寿司口感好的真正来源。寿司米一旦没有蒸好,整个寿司便毁了,上头铺再贵的鱼、再好的肉,都无济于事。
梁大珰将内厨种种试法细细道来,十分谦逊地问道:“米也浸过,醋也添过,却不知是哪儿出了岔子?还望姚小娘子指点一二?”
姚如意思忖片刻,又瞄了瞄梁大珰的脸,唇角微微一翘:“官家有意,民女自然不敢推搪,情愿将这脍饭方子折价典卖于官家。”
顿了顿,她又咬字强调:“是折价典卖。”
梁大珰一愣。
这话听着怎生耳熟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