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问问卷 烦请依自身情况勾选或书写,多……


    土灶铁锅里正坐水,正咕嘟咕嘟滚沸。


    姚如意将米倒入淘米盆中,用温水没过米粒。她双手在水中轻揉米粒,淘洗两三回,另换一盆温水,让米在水里浸得半个时辰,才将米捞出来,稍稍沥干水分。


    浸米这步是为了叫米粒吸水均匀,煮后口感一致,不夹生,不过软。


    有留校学子来定了两盒寿司,姚如意这便开始包上了。


    煤饼烧得赤红,火苗从孔洞中摇动,火候正好。她取来竹蒸笼,铺上干净的棉纱,将沥干的米均匀地铺在上头,将竹蒸笼搁在已上汽的铁锅上,再将棉纱布边角细细掖进笼沿,不让一丝蒸汽跑掉。


    盖上笼盖,姚如意又瞧了眼炉膛里的煤饼,见烧得正旺,便开始调寿司醋。梁大珰说宫中内厨怎么也蒸不出她所做寿司的味道,便是从蒸米这一刻便错了。她是隔水蒸的米饭,等米蒸熟了才拌寿司醋进去。


    并非上锅前便在水中加醋盐或是油。


    这样铺开了松散蒸出来的米,不湿黏,也不会因早加了调料而坏了口感。蒸出来后颗颗饱满,黏性适中,米香也浓。


    当然,选米也有讲究,不仅要选新米,还要江南粮商运来的短粒米,那米吃起来干爽,却又软糯带弹,最适宜包寿司。


    其他香鲜味,便全靠寿司醋了。


    她将醋、糖、盐混合均匀入小锅,小火煨至糖盐化尽,却不煮沸,否则醋酸便挥发了,熬也是白熬了。静置到温凉,等饭蒸好后,把米搁进木桶里,分三次将寿司醋淋到米饭中,每次淋入,都要用铲子从桶底往上翻拌,将米饭翻起抛落,让醋液匀匀裹住每粒米,又不会弄碎了米粒。


    拌好了,再把米饭摊开,拿扇子扇着降温,这样饭面水分收得快又不会过快,能使米光盈润,黏性也正好。


    前世,姚如意在医院输液时看过一档讲日式寿司的纪录片,说传统寿司店里竟有专门给寿司米扇扇子的岗位,为何要人工扇风呢,因为电风扇风力太大,易导致米饭过快流失水分,得不偿失。


    因此“人工米饭电风扇”竟是一项机器无可替代的工作。


    看着那扎着蓝底鱼板头巾一脸肃穆给米饭降了几十年温,被纪录片旁白评为“坚持匠心”的老头儿,她当时羡慕极了。这给米饭电风扇的活儿她也愿意干啊,太好了这工作。


    就因这奇异的梦想,姚如意对做寿司印象十分深刻,总想着做法可得记牢了,日后小卖部干不下去还能找个寿司店应聘。


    不过这纪录片没骗人,以“匠心”伺候好的寿司米,的确是不错,轻捏成团不散,表面有淡淡醋酸香,整体却没有明显的汤液,依旧干爽。


    纪录片里还对蒸米的器具都有要求,要全程用木质、竹制器具来装盛,说是金属类的厨具会影响风味。不过在这时,姚如意完全没有这一类的担忧,毕竟她家的铁器,也就只有铁锅铁铲菜刀和火钳了。


    她原也没料到,当初在医院打发时间看的纪录片,竟真派上了用场,叫她做出好吃的寿司,还能挣到官家的钱呢。


    一个时辰之前,梁大珰听了她的话,先是一愣,转瞬便回过神来,也不恼,还是很慈和地笑着道:“这也是应当的。”


    随后便拿五两银饼爽快买了她的酸米方子——因不是买断独享,价钱便只得便宜些。姚如意自己铺子里还要卖,便也没多讲价,毕竟只是个蒸米饭的诀窍,她既不帮人做,也不出食材,这“折价典卖”见好就收便是。


    她心里清楚,宫里的内厨若能多给些时日,怕也能琢磨出来,只是官家要赶在除夕夜用,没工夫让人一遍遍试,这才出来问她。


    这么想想,其实是她占了官家的便宜呢!姚如意愉快地收了银饼,便眉眼弯弯地将方子事无巨细地说了。


    梁大珰只听了个开头便忙与姚如意借了纸笔。他没想到蒸个米饭里头细致讲究还不少,竟还要为米饭扇风!


    这光凭头脑可记不下来,他提笔细细抄录,确保一字不差才松了口气,又与姚如意道谢,转身从车内取出了两样东西:


    “这是林大人托咱家带给小娘子的。”


    他手中一样是先前给林闻安装寿司的包袱、食盒,另一样却是用黄缎锦封缠坛口的白瓷双耳酒瓮,穿了绳,正好能提在手里。


    看到这个酒瓮,姚如意耳廓都红了,有些臊得低头接了过来。


    梁大珰不明就里,温和地给姚如意解释道:“此酒乃是宫中内酒库新酿的‘小槽真珠红’。前日官家召林大人共进晚膳时,正好呈上此酒佐餐品鉴。这‘小槽真珠红’斟酒时酒液会如珍珠般滴下而得名。林大人见了便问道,此酒清如玉液,是否便是民间盛传的宫廷玉液酒?官家也不知民间是如何传颂的,见林大人喜爱,便赐下一坛。后来,林大人听闻咱家要出宫寻姚小娘子,便特意嘱咐咱家要将这坛酒带给小娘子。”


    姚如意:“……多谢梁内官了。”


    救命,二叔怎么还没忘了宫廷玉液酒啊!


    他还真的进宫要去了!


    梁内官没有发现姚如意强装平静的面容下那波涛汹涌、想掘个地洞钻进去的心,还暗暗赞道:姚小娘子虽是官宦之女,却不仅能在家道中落后能振作起来、不怨不艾,如今与官家打交道也是不卑不亢、宠辱不惊。


    真乃奇女子啊。


    梁大珰又将手中那包袱和食盒物归原主,又道:“食盒已清洗干净,还装了些宫中暖室种的木耳、合蕈、鹅膏蕈、盖蕈等,冬日里想尝此等鲜味可不易,官家见暖室进献蕈菌,也嘱咐内侍鲜采一盒赏给林大人烹煮汤食,他却一丝不动,也让咱家带出来与姚小娘子了。”


    “真劳烦梁内官了。”姚如意微微红着脸,深深地福身道谢。


    方子已买了,东西也带到,梁大珰便也不耽搁了,他身上还有个重要差事,要去沈记买鸭子呢!这便与姚如意拱手行礼准备告辞。


    姚如意手上沉甸甸的全是林闻安送出来的酒食,踌躇片刻,到底还是向前两步,张嘴叫住了正要登车的梁大珰,小声问道:“梁内官,我二……林大人在宫里可好?”


    梁大珰转过身来,笑道:“姚小娘子放心,宫里什么都齐全,林大人在军器监虽公事繁忙,却有两间休憩的屋子,官家不仅破例叫林大人的老仆人进来伺候,还叫两个内侍为其专司打杂传话跑腿儿,又请御医时常来诊视。前阵子周医正才说,他新琢磨出一副药,给林大人敷腿,疗效不错,前几日阴雨绵绵,林大人腿已没那么疼,保不定能治好旧伤呢。”


    那就好。姚如意松快不少,又委婉地追问道:“那朝廷几时休沐啊,小年都过了呢……”


    哪家公司上岗便连轴加班大半个月的,还没有加班费,就算包吃包住还给报销医保也难以令人原谅呐?这样的血汗工厂放在后世可要被挂在网上避雷的。


    梁大珰听出了姚如意话音里的一丝哀怨,好脾气地安抚道:“姚小娘子宽心,这两日林大人便也能休沐归家了,官家三日前已下了旨,有些不大紧要的衙门昨日便已封印休沐了。”


    这还差不多。


    怪不得昨日孟庆元便回来了,还敢不顾一切追着去洛阳,看来各衙门放假的时日也有先后。姚如意有了准信,心里也安定了,便又多多谢过了梁内官,送走他后,自己的脚步都雀跃了几分。


    她干劲十足地先将酒和那盒鲜蘑菇都放回了灶房。先将酒坛子高高地收在上头的柜子里,省得被姚爷爷发现偷喝。再把蘑菇先用篮子装好,这里头的蘑菇种类还不少,姚如意就只认出了里头有香菇和木耳。


    此时培育菌菇是通过“砍花法”在山林中砍伐栎木、桦木等,利用自然孢子接种,再任其在潮湿温暖的环境中生长,这个法子无法完全人工控制,此时能在暖房中培育出鲜菌,的确是非常珍贵了。


    姚如意想了想,这样难得的美味,真应该做一锅菌菇汤底的火锅来吃才不算浪费,便也先用湿布盖起来,先存在橱柜中。


    之后,她算了算时辰,赶忙先想了几个针对自习室的问卷调查问题,劳烦姚爷爷帮着抄了大概三四十份,便请丛辛帮忙看铺子时,若见学生过来买东西,便发给他们一份,请他们回去填一填。


    匆匆忙忙忙完这些,天色不早,该出门了。她回屋认真梳了个同心髻,别了米珠簪子与绒花,涂了口脂画了眉毛,又换上先前花了些银钱找程娘子新裁的一套好衣裳。


    这套新衣裳用的还是林闻安刚回京时给她带的那箱好衣料子,她选了个黄地云花锦,这衣裳领口袖口与衣摆都有多重不同的纹样,有锁子纹、梅花纹、万字纹,但都用相近绣线的层叠,却奇异地绣得艳而不火、繁而不乱。当时程娘子做好了叫她来取,她眼睛都有些挪不开了。


    她平日里要做活实在不舍得穿,这还是做好后头一回上身。


    算起来,姚如意也是两辈子头一回穿宋锦,摸着滑溜溜的,又暖和又漂亮,料子上的针线即便只是被冬日清淡的光照到都会闪闪发光一般。


    怪不得贵人都爱穿这样的衣裳啊。


    拾掇清爽,她再次牵上大黄、带上三寸钉,二顾兴国寺谈生意去了。


    姚如意出门约莫一两个时辰后,夹巷里的林司曹家。


    午间睡了个长长的午觉,从午时一路睡到快酉时才醒的小石头,总算从暖和的被子里爬起来了。


    冬日里裹着暖被睡午觉,实在舒服,小石头这几日天越冷便睡得越沉,有时他大哥和孟博远在这小屋子里看话本子,看得疯魔了似的,又是大笑,又是叫好,又是抱头痛哭的,都吵不醒他。


    这一觉睡太久,人还有些懵,一头乱发这儿支棱一撮,那儿鼓起一块,像被牛舔过脑门似的。他在床榻上呆坐半晌,仿佛这魂儿才从梦里慢慢回到他身子里似的,他挠了挠脸,脑子里迟钝,转个头,又呆愣愣地望着旁边的林维明、孟博远和程书钧。


    他们仨正聚在林维明那狭窄的、极敷衍地用薄木板和俩樟木箱子拼成的桌案边,头碰头,嘀嘀咕咕的,也不知在写什么。


    这屋子逼仄得紧,除了靠墙的床榻,床头紧挨着一张书桌,连把椅子都没处放。这桌子也是衣箱子垫高做成的,矮矮的,他们爹买了两只厚厚的藤编蒲团,林维明平日里便就着蒲团席地读书。


    之后,这屋子里便没什么东西了。


    小石头打着哈欠,把捂在被褥里皱巴巴的棉衣一件件拉出来。


    屋子里衣柜自也是没有的,林维明和小石头的日常衣裳都收在木板底下的樟木箱里。林维明那两套国子监的青衣长褙子和大衫,算是他顶顶体面的衣裳,不好收在箱子里,万一叫虫蛀了可就遭了,便在薄板墙上钉了几个木楔子挂着。


    墙上除了衣裳,便仅有一副被晒得泛黄了的美人戏蝶图作为装饰。这画儿装裱得很粗糙,是勾栏里十个铜板能买一副的。这画上画的都是梨园里演百戏、唱小曲儿最红火的伶人,哪个伶人的美人图卖得好,也是说出去极光鲜的事儿,常有那些为美人一掷千金的膏腴子弟,一买便买数百上千副的。


    林维明自没有这等财力,他拢共便只买过这一副。


    小石头都忘了这伶人的名号,好似叫什么赛妙云娘子,是前几年勾栏里演红极一时的杂剧《王相公休妻》里演潘娘子的女伶。


    小石头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每回程大哥和孟四哥非要挤在他大哥这挤得蚊子都快没有落脚地的屋子里,和他一块儿读书习字。


    这能有地方好好写字吗?孟四哥家不是有张靠窗的大桌案么?哦,对了,他不愿回家。可是他过年也不回家吗?


    小石头想起,上回他用窗扇夹核桃时,还见孟员外在他家门口来回踱步了许久,好几次都抬手要扣门了,终究又缩了回去,步履沉沉地折回家去了。


    孟员外不会是要把孟四哥丢在他家里了么?小石头为自己的这个念头吃了一惊,但又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儿。


    他调皮捣蛋时,他娘扒掉他裤子打他屁股,就总会狠狠地骂他:“你再这么淘儿,回头便让你爹把你丢了,去别家换个更乖的闺女回来!”


    当时他吓得哭天喊地,只是没想到,原来孟四哥都长这么大了,也会被爹娘因淘气“丢了换妹妹”吗?那孟四哥生得如此人高马大,说不准还能给孟员外换两个妹妹回来呢!


    真可怜啊,孟四哥。


    他盯着三人背影胡乱想了一阵,突然想起一件紧要的事情,忙整个人钻进被褥,摸出褥子底下的红布袋,仔仔细细地数了两遍。


    二十三个铜板,够买大马将军一根脚指头了。


    他心满意足地又数了一遍,在被子里憋得满脸通红,又将布袋偷偷藏好。他如今每日在家都得数两三遍,出门找茉莉和小菘玩时,还要把这红布袋藏进里衣里带走,戒心重得很。生怕他辛辛苦苦攒的钱被他大哥偷了,或是娘晒褥子发现充了公。


    数好钱后,他便把红布袋塞进中衣的内袋里,开始给自己穿衣裳。他今儿要去茉莉家吃晚食,茉莉昨日便过来邀了他与小菘、关戎戎、姜荼几个常在一起耍的孩子,叫他们来家里一块儿吃肉呢。


    小石头哪能不去呢!他娘说年关难过,家里要挤出银钱来,给全家人置办新衣新鞋帽,还要给他爹的上官们、族中亲戚长辈们备年礼、还要给亲戚孩子、长辈留出红封钱,还得置办一大家子的团圆饭。就为了过年那几日,家里已连着吃了大半个月的蒸芋头、水煮白菘了。


    吃得小石头都快成芋头精了。


    如今有肉吃,他听着便要流口水了呢。


    他先穿了一件棉比甲,再穿两件夹棉短袄,再套件厚棉袄,裤子穿了三条,再围上个围脖,穿好以后,这膝盖和胳膊肘都弯不利索了,最后直愣愣地从床榻上蹦了下来。


    林维明被小石头“咚”地一声跳下床吓一跳,扭头一看,他弟弟穿得像只熊,僵直着开门出去了,他还喊了声:“你小心点儿!”


    之后又扭过头,继续和孟程二人对摊在面前的“姚记知行斋问卷”冥思苦想。这卷子上的字迹显而易见,是姚博士那齐整端肃的小楷,虽笔峰不如之前有力,但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但仔细看这里头字句,便觉着透着一股姚小娘子的语气:


    【国子监诸贤友鉴:见字如晤!姚记欲于小院辟几间静室作自习读书之所,特备此问卷请教诸君。若蒙赐答,他日来室研习,奉茶免资。


    烦请依自身情况勾选或书写,多谢! 】


    壹问:需温书备考时,您更愿在:


    南斋学馆学舍(读书氛围浓厚,可惜苦读太晚会惹同窗不满,有损情谊)


    家里书房(可惜娘亲总进进出出送汤送水,思绪屡被打断)


    临街茶肆(市声聒耳,太过吵闹,容易分神)


    新设的姚记“知行斋”读书室(同窗共读,更有名师指点,妙哉!)


    贰问:当您苦思时,最讨厌哪种干扰?(可多选)


    邻座同窗好端端忽然就唱起山歌


    先生突然进来宣布下节骑射课改成时文了


    窗外卖货郎的吆喝声,声声催饥肠,一看刻漏,却还要半个时辰才散学,腹中饥肠难耐无心向学。


    家里兄弟姊妹太多,从早到晚吵架打架没完没了,终日无宁。


    以上情形皆有,恨不能有间温暖丰足的静室能安心向学。


    叁问:若知行斋每日辰时开门、亥时闭户,每时辰纳资3文,可得一座,能静心读书且有名师指点学问,您认为:


    太贵!我在学馆廊下背书又不要钱


    姑且试之,若能助我考入甲榜,就是三百文也愿意啊!


    愿长期租,只要室内有炭盆且供应茶水


    且看是否设有隐秘的雅座和带锁的抽屉(怕上茅房时,自己辛苦所写的文章被人乱翻、偷窃或是抄袭)


    肆问:您理想中的读书室该有:(可多选,请排序分先后)


    文房四宝齐备(各色纸笔墨砚均折价出售)


    有屏风隔扇可避人窥视文章


    有大量藏书可供借阅


    有汤饼茶汤暖炉时刻供应


    有刻漏或是时辰牌能提示时间


    伍问:若知行斋推出“三百道科举冲刺真题试卷”或是“三年进士五年状元”等优秀学习材料,您最希望的是:


    得到历年府试院试的策论真卷刻本或手抄本


    做题时可与优秀名师当面答疑


    定期“闭卷小测”,考完有名师批卷(注:阅卷先生脾气稍有些暴躁,批语犀利,姑妄听之,勿要介怀。)


    陆问:您每月会有多少天需要“沉浸式读书”?


    一到两个时辰


    三到四个时辰


    一整天


    昼夜不舍,无时无刻,食睡如厕皆在学习


    柒捌玖问云云……


    最后,请给即将开办的“知行斋”读书室写一句箴言,您会写:


    问卷已毕,再次致谢!愿面谈详情者,望明日午初移步姚记杂货铺。愿诸君皆能蟾宫折桂,知行有得!


    姚记杂货铺谨启


    宝元八年冬


    三人已将问卷反复览阅数遍,林维明沉思道:“娘总是进进出出和兄弟众多永无宁日这两条真是说进我心坎里了。你们瞧我这屋子,我实实需一间窗明几净的读书室,只是……”他瞥向孟博远。


    孟博远亦望过来。


    二人同时摇头如拨浪鼓:“姚先生那叫‘脾气稍有暴躁’吗?分明是极其暴躁!名师若是姚博士,就算不收钱我都不敢去!”


    两人都想起了曾被姚博士骂成两条蔫咸菜的经历,俱是一激灵。若真让姚博士如此辅导一日,怕不是次日便要道心崩碎,真扛起铺盖回乡务农。


    “不过姚小娘子这主意倒是不错,应当会有不少如程大一般掉出甲榜便如天塌地陷般的书呆子愿意去。”孟博远斜睨了一眼程书钧,看他的脸色便知道他对此很心动,“三文钱一个时辰,还有先生在旁指点,的确很吸引人,若是在外头,可不知要费多少束脩才能请一位先生呢。”


    你才书呆子!程书钧抬脚踹他屁股,别过头不想理会他。


    “我虽不想去,但姚小娘子发这卷子定是想知晓我们是否有意。咱们还是好好填了吧。末了这意见嘛……”林维明咬了咬笔杆,非常诚实且怂地写下,“能否请先生批卷骂人时温婉些?”


    孟博远也好生勾了前头的题,最后则提出:“望‘知行斋’生意兴隆,日后扩建后,能通宵达旦地开着。”


    若是真有那一日,他便不必在林家挤着了,他自然能去给姚小娘子当这“知行斋”读书室的伙计啊!他在林家各样都好,唯独林维明这厮,老在被褥里偷摸放屁,还要诬赖在小石头身上,每夜他好端端熟睡在黑甜梦乡时,都会突然被一阵气息猛地袭来,然后被熏得惊醒、四处爬墙。


    姚小娘子能有这营生,他若能应聘,便又能读书,又有住处,还能挣银钱,一举三得啊!至于他爹娘会如何想,孟博远能梗着脖子这么多日不回家,自然也早已不在乎了。


    孟博远想得很长远,果真已在心里盘算明日便要去问姚家娘子,她那“知行斋”要不要招个便宜好用嘴还利索的伙计了!


    姚如意也是没想到,她这自习室都还没开门,学生也还没招到,就有员工要送上门了。


    此时,她与三寸钉、大黄正有些沮丧地坐车往回走。


    今日与兴国寺糕饼作坊的知事详谈下来并不顺利,因此耗费了很长时间,却没个结果。对方虽是和尚,却实在是深谙商贾之道,极为伶牙俐齿、能言善辩,捻着佛珠便能把姚如意说得汗如出浆,应答间竟有些支吾了。


    之后,那知事便道,不论她能给多少样零食方子,终究只是方子,兴国寺要出人出力,只愿给半成的分红。


    那知事的嘴太厉害,姚如意被他说得自己都快动摇了,有一瞬竟萌生了“莫非真是我贪心了?”的念头。幸好她很快又清醒过来,没有贸然答应,只道要回去想一想,先把这件事拖了下来。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她上辈子死得太早,年纪也还是太轻,先前从也没谈过这样的生意,不敌人家也属正常。


    姚如意把头搁在大黄的头顶,轻轻叹了口气,但又很快振作起来。没事儿,吃一堑长一智,回头她先去问问程娘子,等二叔回来了,再也问问他的意见,总归有法子的!


    哼,别叫她学会了,日后她一人便能舌战群僧。


    这么想着,姚如意牵着狗回到家,进了巷子远远就见着,寒风中,程书钧竟坐在她家铺子窗口下的桌边,衣袍被风灌得鼓胀,束发的布带也在脑后猎猎翻飞,他却丝毫不觉冷似的,只是侧头默然呆望着巷尾那棵光秃秃的榆树,似乎是正等着她回来。


    “程家大郎?”姚如意牵着狗走到跟前,看了眼他手里抱着的那一叠墨迹清晰、已填完的问卷,有些讶异地问道“这是你特意帮我去学馆里挨个收的吗?”


    程书钧一抬眼便见姚如意今日打扮得尤为俏丽,黄云锦白棉裙,发髻似乎也叫风吹松了,耳边还散着几缕,他脸微一红,点了点头。


    第42章 蘑菇汤 做成菌子火锅,一定鲜美至极!……


    程书钧缩着脖子坐在姚记杂货铺的窗下,怀里抱着的那叠纸笺的边角早已被他的体温焐得发软。他谎称去寻卢昉,实则是从甲舍一路走到庚舍,挨个敲门问询,把姚记分发出去的卷子尽数收了回来。


    他想,姚小娘子是女子,不便进南斋,若无人替她收取,也不知得耽搁多少时日才能收齐,岂不误了她的事儿?横竖……放了假也闲着,就当是饭后蹓弯儿,权当消食了,也无妨。


    只是抱着这堆卷子,也不便回家,要是叫阿娘瞧见了还得了。便又顺其自然、理所当然地坐在杂货铺窗下静静等。风直往他忘了系围脖的领口里钻,天虽冷,冻得两耳尖、指尖都发红,可胸腔里却莫名地发烫,愈发热起来。


    巷口偶有车马经过,传来声响,他便忍不住抬眸眺望。可当真听见大黄一声犬吠,瞥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时,他反倒不敢看了,故作镇定地侧头去看那棵榆树,好似他坐在这儿吹风,本就是为看树的。


    这棵榆树,长得可真树啊。


    姚记窗下还晾着风鸡腊鸭,还有几串结满了糖霜的柿饼,他坐在那儿,一会儿闻着咸肉的香味,一会儿又飘来柿饼的甜香。随着姚小娘子渐渐走近的脚步,他的心似乎也是如此,忽起忽落,忽涩忽甜。


    越近,心便撞得越急。待姚小娘子立在眼前,对着他招呼道:“程家大郎,你来买东西么?”


    他那颗鼓噪的心,更是恨不得跳出嗓子眼儿。幸而,无人能听见他深藏的心声,而他也还有一副躯壳在硬撑。


    “这是你帮我收的?”她一眼便看穿,讶异地看看卷子又看看他,弯了弯眼睛,笑着对他谢道,“多谢你了,这可省了我好些功夫。我原还想晚些时候托丛辛跑一趟呢。”


    “不必言谢,我正好要去寻同窗,顺路而已。”程书钧抬起头来,将那叠卷纸递给了她,眼却错开去看大黄,他听见自己生硬冷漠竭力装得稀松平常的声音,“收好,那我便先回去了。”


    “哦……等等!”姚小娘子疑惑地眨眨眼,忽而想起了什么,将突然同手同脚转身要走的他叫住了,从身上的小布包里掏出了什么,“这个给你,你虽说顺路,我还是得谢你今儿帮我收卷子。”


    程书钧停住脚步,回身一看,她掌心里躺着两个胖墩墩的花叶小葫芦,葫身上一个刻着“万事如意”,一个刻着“福禄寿喜”,弯曲的葫芦柄还用红绒线缠过,在她手心里,显得格外讨喜。


    “这是兴国寺佛前供过的小葫芦,无畔小师父送了我不少,我今日也算借花献佛了。对了,也帮我送一个给程嫂嫂,讨个吉利也好。”姚如意笑容里带了些苦涩,今儿生意没谈成,葫芦倒是又收了一兜子。


    “多谢。”程书钧小心翼翼地捻住两只葫芦的柄,没叫自己碰到她的手心,便赶忙低了头跑开。


    步子太急,棉袍下摆不断扫过鞋面,他不敢回头,紧攥着葫芦,只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几乎是一口气跑回家里去的。


    个子抽条长得都快与院墙一般高的好大儿,突然像个大灰老鼠似的蹿进了家门,门扇也被他推得哐当响,吓得正在廊下围着暖炉缝衣裳的程娘子一抖,针都险些扎中了指尖。


    她放下绣棚,抬头奇怪道:“大郎,你叫狗撵了?”


    程书钧哪里说得出来,干巴巴地走过去道:“我…我急着要回来写课业,路上碰到了姚小娘子,她叫我拿个兴国寺的葫芦给你。”


    两只葫芦,皮儿都被他掌心的汗浸出了一点水痕,他说着随手便要将左手的那只小葫芦递过去,刚抬起手,他忽而顿了顿,临时又换了右手那只。


    程娘子好奇地接了过来,把葫芦转着看了一圈:“福禄寿喜?哦,这个我知晓,每年兴国寺都会给一些虔诚的信众派发这类小葫芦,也算是赐福吧。倒是好寓意,一会儿给它系个腰绳挂起来,替我谢谢姚小娘子。”


    “娘喜爱便收着吧,我回屋了。”


    程书钧胡乱应了声,称要回房温书,便赶忙进了自己的屋子。关上门,插上门栓,他才贴着斑驳的砖墙缓缓蹲下。


    那阵慌乱的心跳仍未平息,恰似春雪化冻时,薄冰下闷响的流水,在这寂静寒冷的冬日里,荡起一圈圈无人知晓的涟漪。


    他将左手紧攥着的那只葫芦在掌心摊开。这应当是今年新晒的葫芦,皮子还嫩黄,带了点儿花皮,粗腰弯把,小巧玲珑的。


    上头刀刻着“万事如意”四个字。


    蹲得腿麻了,他才长呼出一口气,起身在不大的屋子里转了好几圈,最终还是将那葫芦搁在了书案一角。这葫芦虽胖,身形却端正,自个儿便能稳当当地坐住。他站了会儿,自己也拉开椅子坐下,与那胖葫芦对望了许久。


    许久,他才缓缓伸出手指,往那葫芦上轻轻一点,它便像个不倒翁似的,在他面前,憨态可掬地轻摆摇晃起来。


    程书钧笑了,枕着胳膊趴在桌案上,戳了好久的葫芦。


    老项头点亮了厢军值房外的两盏风灯,冬日的暮晚便随之泛起了朦胧的暖黄,映得连邻近值房的几户人家,也是满窗昏黄。


    此时,林司曹家也已点了灯。


    小石头先前睡了一下午,起身后乖乖坐门槛上又背了两遍“湖月照我影”,但因惦念着要去茉莉家吃肉,且下一句“送我至……什么溪”字又不认得了,读到最后满脑子都是写着字的红烧肉在飘着转圈,叫他实在读不下去了。既然读不懂,那就不读了,小石头很轻易就放弃了。


    正准备早些去茉莉家,也好帮薛阿婆做些杂事,多换点肉吃,可他刚把脚迈出门槛,弯腰穿鞋时,却忽而发觉他娘英氏似乎还没起来,但房门虚掩着,灶间里也冷冷清清,火都没生。


    他将迈出的腿收回来,先进了灶房,把炉膛里的煤灰熟练地扒了出来,又哼哧哼哧夹起一块煤饼,努力搁进去。等火升起来了,他踩着小板凳将他阿娘中午便淘洗好的一大盆杂米豆饭放进铁锅隔水蒸,盖上锅盖后,还知晓往锅边贴一圈豆干和几个早间吃剩的冷馍馍。


    做好了活儿,他才从炉灶的水箱里舀一碗温热的水,小心翼翼地端着,轻手轻脚探进他娘的卧房瞧了瞧。


    原以为娘还睡着,没想到她已起来了。


    狭窄陈旧的屋子里没有点灯,英氏背对着房门,垂头坐在床榻边,正满脸愁容地数钱。她将零散的铜钱一枚一枚串进绳结里,数了一遍又一遍,数着数着,她便忍不住抬手,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这些钱七扣八扣,将那些年礼、红封钱扣除,便只剩那么一丁点了,五贯钱都凑不上!过年只怕还要宴请来拜年的亲朋,请客吃饭,总得吃肉吧?可买了肉、买了菜,却连给孩子们一人裁一套好衣裳都不够了。


    平日里倒也不曾这样拮据,只是过年要开销的地方实在太多了!独独给林司曹上官孝敬的年礼便花了二三十贯,家里又还供应大郎、二郎、三郎几个读书,一时手里的钱竟不凑手了。


    要不……明儿回娘家一趟,跟兄长们借一点应急吧……等过了年关,相公发了新一年的俸银和职田佃租,再将这缺口填补回去。


    可想到来年,四郎和小石头也该进学了,只怕这笔钱也不一定能还上,到时若叫几个嫂子上门来讨债,岂不是丢尽脸面?


    英氏猛然便觉着一阵心酸,紧紧垂下了头。


    就在她咬住后槽牙不想叫自己漏出声息被孩子听见时,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忽然伸到她面前,叫她吃惊地抬起头。


    小石头已经将水碗搁在门边的斗柜上,跑进来,两只手将她摇摇欲坠的泪用力擦掉,又倾过身子,拱着背不碰到英氏的肚子,就这样别扭地搂抱住了英氏的脖子。


    “阿娘不哭。”


    “我有钱,我的钱都给你。”


    他松开英氏,坐直了,小小一个人,明明也难过得嘴唇都抖了,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解开棉衣的扣子,将自己这么长时日给家里跑腿儿、坑哥哥攒下的二十几文钱掏了出来。


    他手抖泪流,却毅然决然,把钱全都用力地塞进了英氏的手里。


    英氏摊着手,捧着那还带着孩子体温的铜钱,惊得忘了反应,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小石头,他却像个小男子汉似的,又张臂抱住了她,把毛茸茸的脑袋依恋地搁在她的颈窝里。


    “阿娘,你等等我,等我长大,我一定给你买个大屋子,挣很多很多铜钱给你花,以后咱家再不吃芋头和白菘了。”


    英氏浑身都抖颤起来,紧咬着唇,再也忍不住,她满心愧疚地搂住小石头那温暖肉乎的小身子,泪潸然而下。


    英氏怀小石头时,便与林司曹商量过不要这个孩子,她已有四个儿子了,家里全靠林司曹的七品官俸禄,他是清水衙门,人又老实,收不着什么孝敬,一年到头连几个铜子儿都攒不下来。


    当年,英氏便去医馆抓过落胎药,偏生这孩子命硬,连吃三副都没打掉,倒把英氏疼得打滚儿,血流不止,险些一尸两命。


    如今怀了第六个,虽也不想要,但她可不敢再吃那要命的药了,只好求求老天爷,诚心祈祷这回是个闺女吧。


    当年怀小石头也是如此,因他是意外出生的第五个孩子,英氏和林司曹都没有期待过他,甚至在得知他又是男孩儿后,两人失望之极、心灰意冷。


    当娘的,她却几乎将小石头交给前头几个哥哥带大。他也总是穿哥哥们改过的旧衣裳,用哥哥们用过的笔墨书本、玩哥哥们玩过的木马、九连环,他从没有自己的东西。


    他甚至,现在都没有正经的大名。


    正因他几乎没有一样儿专属于自己的东西,英氏常也对他愧疚,在知晓他馋大马将军馋得连糖也不吃了,还卯着劲攒钱后,便也总刻意寻些活儿叫他做,再给他几文钱,他便能高兴得一整日都蹦跶着走道儿。


    就是这样一个总被她忽视的孩子,却比谁都懂事,二十几文钱无济于事,可却是他珍视的所有,他将他的所有都给了她,还对她说不要哭,阿娘。你等我长大……


    英氏难过得无以复加,搂住他大哭。


    她真不是个好母亲。


    林司曹家的母子二人抱头痛哭;程娘子家有个呆子灯下戳葫芦;孟员外和关氏生了俩都不回家的儿子,正借酒浇愁;茉莉家满是肉香,聚了一堆小孩儿扒着锅沿儿,薛阿婆做饭的手艺显然要强过尤嫂子不少;刘主簿家今儿便备了大包小裹往四处衙门拜山门、送礼去了;俞婶子家没人在,只剩一笼笼鸟儿在对着花草低低啁啾。


    夜色沉浓。夹巷里,风灯轻轻摇,窗纸映人影,炊烟袅袅起,各家的鸡毛蒜皮,裹挟在弥漫得渐渐浓郁的饭菜香里,自顾自地悄悄漫延。


    至于姚如意。


    她也忙着呢,她给铺子里点起了四五盏大油灯,里外都照得亮亮堂堂的。灯烛盈黄,能将人的影子在墙上照得巨大。她便拖着个闪烁晃动的庞大影子,正将卢昉与柳淮言来定的两盒酸米脍饭都装好,顺带也随手抓了一把,给他们学舍的也随送几只刻了吉祥话的小葫芦,都搁在铺子的窗口等着他们一会儿来取。


    葫芦太多,白搁着多浪费,姚如意已决定来铺子里买东西的人都搭送一个,这也算是一种……年末促销活动吧?


    嘱咐三寸钉和大黄作伴好好看着铺子,又顺手揉了揉货架上正张大嘴打哈欠舔爪子的汪汪,姚如意便兴冲冲进灶房去了。


    冬日天黑得快,看着外头黑漆漆的,其实才刚到吃晚食的时候,今儿该吃什么好呢?天寒地冻的,怎么也该烫锅子了!她正好想起了林闻安今儿托梁大珰捎出来的那盒鲜杂菌,有点儿馋地咽了咽唾沫。


    自打穿越过来,她还没吃过菌子。汴京地处中原,这个时节本不该有菌子。偏生得了这么一小盒,单炒一盘菜稍显不足,但若是做成菌子火锅,一定鲜美至极!


    她净了手,握了把锃亮的菜刀,把那些菌子洗了切了,再从地窖里取半只鸡,准备一起下锅炖成菌子土鸡汤,到时鸡肉嫩嫩的,汤又浓又鲜。对了,还得趁着煲汤时,焖上一锅萝卜香菇咸饭,那才好吃呢!


    说干就干。


    她开始剁鸡,斩成大块,淘洗血水,用粗盐揉了。再选只大砂锅,抓把老姜片搁进去,先熬鸡汤。约莫熬个两刻钟,汤面浮起黄油星子,汤头咕嘟嘟冒着泡,便将姜片都挟出来,最后再把洗净的菌子挨个儿滑进去,原本清可鉴人的鸡汤便渐渐深沉起来,油膜也变得棕亮。


    姚如意深深嗅了一口,便心满意足地盖上锅盖,让里头慢慢再煨上一会儿,又赶忙去切萝卜和腊肉腊肠一块儿焖饭。


    腊肉腊肠切成薄片,选两根青头萝卜,刮皮后改刀成骰子块,先把萝卜和腊肉一块儿煸炒,加酱油、盐和豆酱,油花炒得滋滋响,再一股脑地倒进淘洗过的米里,就这么用木桶焖上。


    等汤好了,饭也就好了。趁着这时候,便可以慢慢洗其他的蔬菜,片几盘羊肉、五花等着涮了。


    姚如意小心翼翼地片着羊腿,她刀工不好,得慢慢地片,于是就把丛辛和姚爷爷都喊进来帮忙洗菜切菜,再把几条闻着鸡汤香味儿想溜进来的小狗都挡在门外。


    灯火曳地,一家人连影子都斜斜地聚在一块儿。


    真好啊,她竟要在这世道过年了。姚如意望着地上那几条影子,心想,下回等二叔和丛伯回来,可得再给他们做一次涮锅子,那样儿就真是一家人都在一块儿,就圆满了。


    *


    大内西北角的南北作院,一处悬着“御前军器所”匾额的宽阔院落中,军器监猛火油作里,司职算学的小吏沈海抱着一沓测算妥当的图纸,正匆匆往一间灯火未熄的窗前走去。他挠了挠发福肥胖的肚皮,满心都是交完活就能休沐回家的喜悦。


    走到那间屋子前,他脚步便蓦地顿住了。


    窗子半支着,一盏孤灯下,林闻安披着衣,正专注地测算新一版猛火油炬所用的铸铜喷嘴口径。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映在灯里,清俊眉眼低垂,执笔的手修长如竹,腕骨在青衫袖口下微微凸起,俊美得根本不像应该呆在军器监之人。


    军器监的人都是何模样?有如他一般四五日没空梳洗、头脸油光、满脸痘疤,打算盘打得手指都缠着纱布的算学账房;也有整日待在闷热刺鼻的作坊里,被熏得又黑又红的工匠;还有些身着道袍,佩五帝钱,日日神神叨叨改制火药的老道士。


    看着林闻安依旧清风朗月的模样,沈海心底有点儿嫉妒。他日日都要从过来送图纸,自然也知晓,这位林大人也已十天半月都没归家了,有时他还要通宵达旦地画图纸、亲自去铜作坊盯着工匠铸铜。


    可他怎么就能连头发丝都清清爽爽的?


    夜里不睡,脸上竟也不长疮,可恶。


    沈海与那群道士们混久了,难免也有些神神叨叨起来,他时常揽镜自照,便想,女娲娘娘造人时也忒偏心眼了。捏他时是不是打瞌睡呢?捏得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就跟随手揪了块泥团往地上一墩就了事了似的。


    捏这位林大人时,只怕是拿刻刀一点一点儿修的。


    而且……这人头脑还灵光。


    起初林闻安来时,沈海和其他小吏都来拜见上官。见他生得如松似竹,心里还犯嘀咕,这样的文弱书生,如何能担火器监造这般匠作之事?他只怕连火药是用硫磺炼制都不懂吧?说不定只是官家给昔日有功的旧臣寻个闲差,让其安享俸禄罢了。


    结果,原以为是走后门来吃皇粮的,却两三日便将军器监多年的记档和图纸看了个遍,还对着记档上的签字画押,把工匠、账房和吏员一个个叫过来详谈,沈海也被叫去问了几句话。


    他连哪年哪月哪种火器是沈海经手核算的都记得清清楚楚,有些沈海自己都不记得了,他却能张口就为他补出来。


    自那之后,沈海便知晓,官家为何把这位又病又弱的文臣书生派到军器监来了。他并不是来荣养的,他是来收拾这烂摊子的。


    旧档、账册都看过,他当即便换了好几个常年偷铜卖铜、相互勾结的工匠和小吏,又揪出两个来历不明的道士,五日功夫,便将军器监上下肃清得一干二净。


    当时揪贪官时,这人招呼都不打,直接叫禁军进来抓人。


    当时大伙儿还一个屋子围着暖炉谈公事呢,一转眼功夫,除了沈海,全被堵嘴、拧胳膊押地上了。可把沈海吓坏了!幸好他胆儿小,又没门路,人家往日看不起他,这等“发财”之事便也没带上他。


    这倒让他躲过一劫,否则以他这性子,只怕也受不住金山银山的诱惑,也是要同流合污的。


    最让人胆寒的是,那些人背后多少有些靠山,听说找了几个官员去官家面前求情,这下可好,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个个自投罗网了!


    全被官家撸了帽子,一起送到岳将军那儿修长城去了。


    凡是林闻安经手的人和事儿,官家眼睛都不眨,全批了。就连他们这些小吏两三年都没涨过的俸银,他夹了个账本面圣一趟,没过两日,官家也抠抠搜搜地从牙缝里挤出来给了。


    听说为此宫里又节衣缩食,官家和太后娘娘都带头减膳,官家的炙鸭都隔日吃一只了,娘娘们便也跟着节省起胭脂水粉钱了。


    而且,他才来了不过大半个月,已经弄明白这猛火油炬的构造、火药的成分,还把总回火炸膛的根源找了出来。


    前几日,他把军器监的人都叫来,在庭院里支了个巨大的木板,将猛火油炬喷嘴大小、角度都勾画了出来,并对他们细细讲解,企图叫沈海他们能明白这喷嘴和风之间相辅相成的道理。


    沈海局促地坐在板凳上,听得两眼发直,那些完全听不懂的知识从左耳进右耳出,在他脑海里没留下半分痕迹。


    什么喷火的流速得大于火焰本身的传速才能防止回火炸膛,什么喷嘴收敛能增加流速,什么在喷嘴前加个流叶铜片,就能让猛火油喷出前混合风气,使火焰更稳定。


    说到最后,他自己沉浸其中,都忘了他们这些傻愣愣的人了,也不说话了,自个儿转身一边沉思一边写了满满一木板密密麻麻的数字,除了他,谁也看不懂。之后,他略一沉思,便恍然大悟般一拍掌道:“我明白了。”


    说完,就把他们都撂下,抬着木板又走了。


    只留下他们这些听得云里雾里的小吏工匠面面相觑。


    他明白了?明白啥子了?至今沈海都还不知道他到底明白了啥子。


    或许军器监先前便是缺一个如他一般什么都懂的人。之前,道士只会炼火药;工匠们只会依照前朝《武备图》中投石机、攻城器的图形,将其大致改成猛火油炬的图纸,再依照图纸铸铜,对其中原理也是一知半解。


    而如沈海这般的账房小吏,更是只会核算每一份图纸上标注的尺寸、算式,复核算出的答案是否正确,其实压根也不懂什么火啊猛火油啊。


    沈海还跟人打听过了,林闻安是正儿八经的进士科出身,还是当年的甲榜第三,他从小读得都是圣贤书,习君子六艺,从没学过这些“奇淫巧技”“旁门左道”,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无师自通这些东西的?他心里好奇很久,有一回便没忍住,满脸堆笑、客客气气地问了这问题,谁知这林大人很随意地答:“确是没学过,但也不难,大致看几遍就会了。”


    在军器监干了好几年都还闹不懂的沈海:“……”


    他可真多余问这句。


    总之,短短半个月,困扰了军器监数年的问题,已在这位林大人手中迎刃而解。如今,他还绘制了好几种新型火器图纸,并生怕沈海他们这些愚钝的凡夫俗子看不懂似的,详细记录了火器的构造、尺寸、材料、制造流程和使用方法,图文并茂地写了厚厚一册子。


    画得比外头给三岁小儿看的那种画本子都仔细。


    不过沈海还是看不大懂。


    想到这里,他摇摇头,稍稍正了正衣衫,上前轻轻扣了扣门扇,恭谨地躬身道:“林大人,最后一套图纸,下吏已核算完了,均无错谬。”


    林闻安头也没有抬,笔尖还在纸上沙沙地走着,只应了声:“搁在桌上吧,辛苦了,天已很晚了,你先回去歇着吧。”


    太好了,不用改便能交差了!沈海心中一阵喜悦,应了声是,进去放好图纸,便又美滋滋地与林闻安躬身行礼道别:“林大人,那下吏先走了,您也多保重。临近除夕,下吏便提前与大人贺岁,祝愿大人贵体康泰,阖府康宁,福履绥之。”


    “下吏告辞!告辞!”


    林闻安听得这一声声新春祝贺,才有些怔忪抬头,眼前矮胖的小吏早已后退一步,躬身行礼后,兴奋地一溜烟跑远了。


    他侧头往后一看,各种册子、纸张堆成小山的长案旁,有两张长凳拼在一块儿,丛伯正靠着炉子睡得打呼,他身后的墙上,悬挂着的“宝元八年颁”的通书已经被撕得只剩薄薄的几页。


    今日竟已是腊月二十六了。


    忙得都忘了时日了。林闻安搁下笔,揉了揉有些酸胀的额角,想了想,还是过去弯腰叫醒了睡得四仰八叉、口水横流的丛伯。


    丛伯正在梦里撒丫子追那个混账车夫,忽然被拍醒,有些迷茫地抹了把湿漉漉的嘴角:“二郎?你忙完了?可是要回偏房歇息了?”


    一时也忙不完,罢了。林闻安摇摇头:“不忙了,回家吧。”


    丛伯一下便不困了,高兴得跳起来:“好好好,可算要回去了!我来收拾东西,二郎喝点水,咱们这就走!”


    没一刻钟,丛伯便打好了包袱,林闻安只取了几只官家送他的汝窑胖鸭子……回头给如意吧,或许她会喜欢鸭子?好歹是御造,搁铺子里摆着也成。


    他与丛伯出宫去,在宫门处领回车马,扬鞭便往国子监夹巷赶去。


    林闻安在姚记杂货铺门前下车,仰头看向夜色中还点着灯的铺子,都有些恍若隔世般的感觉,不过才走了几天,竟有种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感觉。


    还没进去,他便听见院子里传来了格外热闹的声音,狗在叫,猫在唱,还有似醉非醉的嘟囔和笑声,与从门缝里溢出的满地灯火交织在一起,听得林闻安微微一笑。


    院门虚掩着,他撩开厚实的棉布门帘,一推开门,什么都还没看清,便有个滚烫柔软的身子猛地倒进了他怀里。


    他整个人差点被扑得往后倒去,下意识扶住对方的胳膊,刚在台阶下站稳,便对上了一双大大的、水盈盈的杏眼。


    “二……二叔?”


    “你…你怎么长了三个脑袋?”


    林闻安察觉有些不对劲,顾不上其他,先将站都站不稳的女孩儿在怀里紧紧扶住了,又往院子里瞥了一眼,只见院子里摆着桌椅,一锅吃剩的残汤还在炉子上微微沸腾。


    三寸钉和丛辛抱着廊柱高歌,先生正拉着狗满院子转圈儿。


    他蹙了眉头,刚扭头叫丛伯快去请郎中来,一双又烫又软的手忽然搭在他脸上,硬生生将他的脸扭了回来。


    女孩儿神色迷蒙又迟缓,抬起手便往他鼻尖上一捏。


    “二叔,你瞧,天上好多小人在飞呢,喏,这儿有一只,这还有一只呢!这只好看,我捉一只给你玩。”


    “……”


    第43章 小苦瓜 他将绵软似发糕的如意竖抱起来……


    那真是令林闻安终身难忘的一晚。


    他臂弯里挂着个在他鼻尖上捉小人儿又嫌捉住的那只不够好看,继而手往空中一丢,又踉跄往边上扑去的如意:“那只,那只红的好看……”他忙将人往臂弯里捞回来,牢牢箍在身前。


    院子里,先生与几只小狗滚作一团,还被层层叠叠的毛团子压在了下头,林闻安惊得提溜起如意便向前了两步,待要去扶,但先生竟已顽强地拨开一身的狗爬起来,一眼瞅见前头那走得歪歪扭扭、前爪绊后爪摔在地上的猫儿汪汪,又跌跌撞撞扑过去将猫儿搂在怀里。


    他提起猫,与猫儿对视良久,忽地将脸贴上肥猫脸直哭:“老婆子,你怎的生了这么多毛?脸也大了,你…你怎的不来梦里见见我?你莫要恼我了,我晓得,是我没照看好儿子,连如意也没照料周全,离了你我一事无成……儿子可去寻你了?你们可在一块儿呢,怎的你们都不来看我一眼,我念你们念得好苦……”


    他痛彻心扉这一哭,原本在唱曲儿的三寸钉和丛辛也嚎起来,一个喊娘你心好狠,兄弟姊妹那么些个怎的单把我卖了;一个揪着胸口哭我好想吃抚州的金橙啊,呜呜烧心难受,呕——


    吐了一地。


    这下真热闹了。


    林闻安将浑身滚烫、嘴里还嘀嘀咕咕个不停,但已迷糊着不断往下滑的如意往上颠了颠,事到如今,也顾不上男女之别了,总不能将人丢地上去。


    稍一使劲,他将绵软似发糕的如意竖抱起来,左胳膊隔着衣裳单手托住她的臀腿,右手将她的脑袋轻轻搁在自己肩头,好让她能舒服些靠着,也防着她突然呕吐呛了喉咙。


    接着,他镇定地嘱咐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的丛伯:“家里有我,丛伯,你先去请郎中回来,多请两个……”说着,他抱着人往院子里去,凑近桌上看清那汤里漂浮着的是何物后,便明白是怎的回事了。


    叹了口气,这竟还是他引来的祸事……林闻安身子稍稍后仰,单手抱人,勉强腾出一只手来解下了腰间金令牌,递给丛伯,冷静地改口道:“不必去医馆了,拿上我的令牌,连夜叩开宫门,去请宫里擅长诊治脾胃之症、食毒急症的吴太医,再把宫里那位给太子殿下的吐蕃狐狸和猎犬看诊的兽太医也一并请来。看这情形,怕是躲不过要催吐,让太医多带些甘草、茵陈、泽泻、黄连之类的药材来。另外,即刻将菌子有毒之事禀报官家知晓。”


    也是他大意了,没料想到宫里的东西也能出岔子。


    幸好这盒菌子是今早才在暖室里采下的,当时暖室里采遍了统共只攒成这么巴掌大的锦盒。珍稀得很,但官家不爱吃菌,嫌弃总有股泥味儿,否则那暖室里的菌子都不够他一人吃的。


    听闻这暖室里的菌是专为太后娘娘培植的,但太后娘娘这段时日身子正不爽利,也吃不得,正巧他在,官家便随口赏给了他,说是叫他也尝尝鲜。


    他不重口腹之欲,想着先生好吃,如意在外头也难以尝到这样稀罕的东西……便又顺手交给了要出宫的梁大珰请他带回姚家。


    若不是这样,也不会出这档子事了。


    “去吧丛伯,一定要快。”林闻安眉心微蹙又交代了一句,女孩儿滚烫汗湿的额头正好贴在他脖侧,湿润炽热的呼吸还一下一下地扰乱着他的心神。


    “哎哎!好好!我马上去!”


    丛伯连忙醒过神来,刚刚吓坏他了,他还以为姚家人都中邪了,他腿都看软了,差点儿想去请灵婆烧些符水来,还是二郎一句食毒急症将他的神智唤醒了。原来不是叫鬼怪附了身,那就好那就好……


    他忙接过令牌,扯过马头,调转车头,驾车又冲了出去。


    林闻安抱着怀里那火炉子般的人进了院子,先将如意安置进屋,她发烧说着听不懂的胡话,好在还算乖巧,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又取了她那丑兔子布偶搭在她脖后,将人侧首侧躺。随后,他出去扶着抱着猫不肯撒手的先生进屋,接着又把丛辛和三寸钉搀扶到廊下暖和的地方,让他们先躺着。


    忙了一圈,他快步走进杂货铺寻了些绿豆。家里没有别的药材,怕太医来得晚,先用绿豆煮水催吐吧。


    取了一瓢绿豆来,正要走时,他忽然发现铺子里也不知何时多了只鹦鹉,此时在架子上欢快地扑腾,嘹亮地喊着:


    “混账,混账!”


    看来全家上下只剩这鸟儿还清醒。


    林闻安瞥了眼,不敢耽搁,进灶房里煮绿豆水了。解毒催吐用的绿豆水无需浸泡,直接入滚水煮沸。虽说不用将豆子煮烂,但也得把豆子煮开花,这样才能取到能解毒的豆皮和汤汁,正经的豆子倒是无用的。


    看了眼炉火,也要一刻钟。


    先熬着。林闻安转出来,挨着查看每个人的病情。丛辛和三寸钉中毒最轻,以他俩本分的性子,怕是不会和先生、如意同桌吃饭,应当是只舀了一碗到廊下吃,应当是没吃下多少汤水便毒发了。


    此时,两人没发热,嘴唇也没发紫,甚至还有点清醒,还认得他是谁,拉着他的手说:“二郎?你背上咋驮着十几只癞皮狗……”


    谁背上能背十几只癞皮狗,这像话吗?


    看来也清醒不到哪儿去。


    先生的症状比他俩和如意都要严重得多,或许是他嘴馋多吃了些,也可能是本就年纪大了的缘故,此时已渐渐发热、腹痛,还吐了两回。不过能吐出来倒也好,面色从青白渐渐转得微微发红了。


    林闻安给先生喂了水,又把秽物收拾干净,见他呼吸平稳,出了一身汗,搂着也哇哇吐了的肥猫,汗津津睡去了。


    他暂且松了口气,又赶忙转到如意的门外。


    没多犹豫,生死之际无关礼节,他端着热水和热帕子便推门进屋。


    如意方才便已发热,且是几人中烧得最厉害的,但她一直没有呕吐,意识也还有几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就他方才离开那一小会儿,她已从侧卧变成了俯趴在床榻边的姿势,两只手还在空中一下一下地乱抓,像在拈空中飞舞的什么,嘴里仍在说胡话,什么好多好多金子啊,我抓我抓……


    他坐过去,将快翻到床底下的如意捞回来,想用帕子给她擦了擦脸。


    她却东倒西歪,顺势抱住了他的胳膊。


    林闻安下意识挣了挣,却又被她藤蔓般缠得更紧,整只胳膊都被扯到了她怀里。


    “二叔,你怎才回来呢?”她奋力将他胳膊往怀里搂,垂着眼睛,含混而不满地吐露着,声音很轻很轻,“你一去那么些天,我都有点想你了。”


    林闻安被迫倾身相就,用没被她夺去的胳膊撑在床沿上,免得被她扯得彻底倒在她身上。但他离她实在太近了,鼻尖萦绕着发热带出来的些微汗气,烛火在她面庞上镀了层淡淡的光。


    他能感受到她的呼吸,连她烧得酡红的面颊上那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辨,还有她那双虚浮地望向他的,好似被高热蒸得水雾朦胧的眼眸。


    他看了她一会儿,才道:“想我?”


    顿了顿,他垂下眼睫,声音更低地追问:“为何?”


    夜风徐徐从敞开的门外涌进来,将两人的衣袂与发都吹得扬起又落下,林闻安在风中凝望着她,已枯竭已久的心如被投入温水中般,微微发烫、发紧。


    谁料他这话便像开闸放水似的,如意的眼泪忽地夺眶而出,指着他呜呜哭道:“你不晓得吗?因为就咱俩儿是没娘疼又倒霉的小苦瓜。一枝藤上两只瓜,你在,我就觉着有个伴儿;你不在,家里就只剩我一只苦瓜了。孤孤单单的苦瓜更苦,你懂不懂?”


    袖子一阵湿润,林闻安叹了口气。


    发烫的心渐渐冷却了下来。


    他在干什么,还认真和吃错东西而说胡话的人谈起天来了。


    “二叔。”她又含糊喊了他一声,眼皮已经渐渐沉下来,她像汪汪似的,低下头来,用脸颊轻轻蹭着他的手臂,“你总归比我强些,不像我……”她的声气儿渐渐弱下去,像炉子里烧尽将熄的火点,“我很想外婆……可我…见不到她了……”


    外婆?林闻安一怔。她小时候是在外祖家养过几年,但那会子她才丁点大,没想到她竟还能记得这般真切,还一直心生怀念。他略想想,如意的外祖母……的确已过世好些年了。


    确是见不到了。


    她说完这句,喃喃地喊了几声外婆、阿婆,终于再没力气闹了,困倦合上眼,身子骨一软歪在他臂弯里,竟就这般睡了过去。


    林闻安长松了口气,连忙将自己的手臂抽了出来,将人重新好好地摆正,胳膊贴着裤缝,连脚脖子也并拢,再严丝合缝地盖好被子。


    起身,目光往下一撇,顺带弯腰将她的鞋也对齐摆正。


    再次直起身来,他轻呼出一口气,就方才这么一会儿,他后背都汗湿了。


    盯着袖子上那一大块儿泪痕看了会儿,听见一阵动静,他又看向床榻,方才他仔细盖好的被子和摆好的端正睡姿全白搭了,不过眨眼的功夫,姚如意已自发往里头一滚,不仅踢掉了被,还将长兔子用两条腿夹住,再用两只胳膊将它的脑袋抱在胸前,手指还无意识地摩挲着兔子的长耳朵。


    林闻安忍了忍,杵在床榻边看了一会,摇摇头。


    罢了,她怎么舒服怎么好。


    便转身出门去取绿豆水,忽听得院墙外急切的车轱辘声碾得石板路噔噔响。


    再一听,丛伯已大呼小叫,领着太医和兽太医急哄哄地进来了。


    得救了。他这时才算彻底松了口气,也赶忙迎了出去。


    姚如意哪晓得是菌子闹的,吃着吃着,恍惚间觉着人都轻飘飘飞起来了,好似做了场大梦。她先是梦到了二叔回来了,但后来怎么了,又不太记得,只记得二叔脸上、身上都有很多彩色会蹦跶的小人儿到处跑。


    叽叽喳喳,还难抓得很。


    很快,她又忽然换了个梦,梦到了外婆。


    她稀里糊涂又成了躺在病床上的她。


    她是慢慢才发觉的,她应该是回到了那天。


    回到了来到书里之前,


    那日,她因术后并发症死去,弥留之际,她甚至还有意识、有听觉。


    氧气湿化瓶在咕嘟咕嘟响,姚如意半阖着眼,费力地张嘴呼吸着,可凝在氧气面罩上的雾气却已越来越少。


    她自己都知道,她的呼吸正在变得微弱。她还清晰地听见旁边医生在飞快地吩咐给她推什么去甲肾上腺素、多巴胺、尼可刹米、碳酸氢钠……这应当是她人生最后一刻欠下的药单,但还是没用了。


    声音在远去,不管是监护仪发出的声声嗡鸣、还是外婆紧张询问医生的声音……都好似随风远遁了一般。


    她只能努力的,在浑身碎骨般的剧痛下,眼睛直瞪瞪地睁着。她想着什么呢,她好像什么也没想,只是害怕眨眼,怕一眨眼便再也睁不开了,她很想看外婆最后一眼,可惜,即便是梦里,她此时的眼神也已半散而无法聚焦。


    “如意啊。”外婆唤了她一声。


    嗳。姚如意在心里应。


    她心里涌起一阵不甘心,不管经历几次,不管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一刻迟早要来,但她还是会不甘心——她才二十岁。


    生日都还没过呢。


    这么短的一生,她也没能好好享受,人生大半光阴都消磨奔波在各大医院,她连学都没好好上过。听说,过几天,邻居家和比她小两岁的卉卉要高考了,她呢?她却要死了……


    还有外婆啊,外婆以后该怎么办啊?


    姚如意开始痛苦地急喘着,却像被掐住咽喉一般,已是有进气没出气。外婆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赶忙俯下身来,紧紧攥住她的手,声音早就抖得只剩颤音,却还在故作坚强。


    “听得到吗?如意啊……”外婆竭力忍着喉头的呜咽,用手不停地抚摸着她枯瘦蜡黄的脸颊和额头,像安抚小时在外头受了委屈哭着回家来的她一样,“这辈子你遭了好多罪受了好多苦头…但你真嘞很厉害了,恁个多年,恁个痛你都扛过来了……要是…要是阿婆有钱送你出国医病就好了,是阿婆没本事,对不住你……”


    鬼扯,又说这个……姚如意在心里反驳,去了外国就能治得好吗?可外婆偏偏老是这样念叨,老是说她没得用才耽误她的病。但姚如意心头晓得,她已经复发两次,天南地北的肿瘤医院都看过,这些年若不是外婆怎么都不肯放弃,不仅到处求人筹钱,卖了房,她早没活路了。


    没有外婆,说不定她连二十岁也熬不到。


    那时,外婆的声音忽然停了片刻,一时只剩下监护仪一声声漫长的嗡鸣。


    后来,外婆反倒带着哭腔,喃喃地宽慰起她这个将死之人了:“你安心啊,莫得事,太痛了你就走吧,你莫要牵挂阿婆,阿婆身体好得很,吃也吃得,睡也睡得,莫要你操心……”


    那就说好了,我走了过后,你莫要一顿剩饭菜吃两天噻……姚如意知道在做梦,很想答应她,但竟然连梦境都如此残酷,她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你也莫怕,到了那边就不用遭罪了……要是…看到你老妈,记到…记到替阿婆问她好不好啊……”


    提到早已模糊了印象的妈妈,姚如意即便知道自己在做梦,那颗几乎快停止的心也猛地酸恸起来。


    怀着诸多纷杂的不舍、不甘与不忍离别,她在梦里再次轻轻呵出了人生最后一口气。那模糊的、矮小的垂头孤立在病床边的身影,就此永远定格在她全然涣散失神的瞳孔里。


    一阵风吹开窗子,姚如意竟像一层纱,轻飘飘从那具被癌细胞啃噬得只剩皮包骨的躯壳里卷浮了出来。她竟能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要走了,再也回不来了。该回书里去了。仿佛有个声音对她这样说。


    她心里又害怕又舍不得,忍不住大哭起来,不行,她要给外婆留话,不能再一句话都不留就走了!


    于是她拼命抵抗席卷她的命运,拼命往前伸出臂膀,从后面用力抱住了外婆的脖颈。


    “阿婆,是我对不住你才是,是我拖累你那么多年!我有新去处了,如今也过得不错,我都能自个挣钱了!往后你莫要一直为我难过、莫要总念着我,你自己要健康的、好好地过。”她拼尽全力地搂抱住外婆,最后拥抱了她。


    外婆好似感觉到了什么,仰起头惊愕地四处找她,可她却还是被风一点点撕扯成星星点点的碎片,倏忽卷向远方。


    “你好好的!好好的——”姚如意还在拼命呐喊着。


    忽地惊醒时,姚如意躺在床榻上,满屋子浓得发涩的药气。


    骨缝里泛着酸疼,身子也还烧着。


    姚如意怔怔盯着房梁上,半晌,才一点一点转过视线。


    眼前,她先看到一撮胡子,正一抖一抖的。之后才看到,一个半老的郎中弯着腰,正为她针灸。


    他一脸严肃用艾绒灸她的关元、气海两穴,银针又往她人中穴深深一捻。等郎中扎完针,扭头一看,竟被她的样子吓一跳:“咦!怎哭成这样?这么疼?不应当啊?我扎错穴了?”


    听见这话,她才呆呆地一抬手,果然摸到满脸的泪。


    那郎中被她吓得不仅挨个查看了针灸的穴位,挠着头疑惑:“没扎错啊”,之后他接着下针时都迟疑小心了不少。


    姚如意缓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眼泪也渐渐干了。


    顶着满脸颤巍巍的银针,她想起来了,怪事儿了,她不是吃锅子呢么?吃了一半忽然发现锅子里有好几个小人在扭屁股跳舞,一抬头竟然还下雪了,还是下的金子雪,漫天的金子,一个个雪片般往下落,砸了她一头。


    好多好多的钱啊!


    她就忙着到处捡钱,还蹦着高儿抓了满手,后来……后来就更乱了,她突然又变成了藤上结的苦瓜,还一本正经告诫旁边的苦瓜说你别吸那么多水,也不要晒那么多太阳,不然你长得太好,就要被摘下来吃掉了!


    她好心好意,旁边那苦瓜还拿眼斜她呢。


    不对,她怎么能是苦瓜呢?姚如意努力捋了捋,终于明白了问题所在,她……她这是吃着毒蘑菇了!什么苦瓜什么金子,那都是中毒了。


    可是那盒杂菇不是宫里来的么?姚如意嘴角抽了抽,官家这么抽象的性子原来是因为毒蘑菇吃多耐受了么?不不,应当不是,毒蘑菇可不能开玩笑,吃多了都得躺板板。怕是哪里出了岔子,才叫她们一家子遭了这劫。


    不过中毒了也好,她又心酸地想着。她还见到外婆了,也把心里一直想和她说的话都说了,之前没能好好告别,梦里算是补上了。姚如意微微侧过头去,趁郎中出去了,将眼角又渗出的泪悄悄蹭在了枕上。


    一直沉甸甸压在心底的惦念也因此有了出口。


    那郎中又进来,端来一碗黑黢黢的药汤子,姚如意毫无防备,乖顺地一口气喝光,转眼便吐得天昏地暗,直到把胆汁儿都吐出来了,那郎中才满意地点点头:“歇着吧,幸好中毒不深,等退了烧也就好了。”


    姚如意吐得一身虚汗,想问问家里其他人、狗猫都如何了,但嘴都还没张开,人又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这回没有梦,再睁开眼好便已黄昏了。


    眼一闭一睁,她竟睡了一天!


    屋子里半明半暗,藤编帘子垂着,窗子虚掩一道缝,外头的凉风漏进来,将帘子吹得轻晃,回落时又轻轻叩在窗沿上,嗒嗒轻响。几束静谧的光从帘间经纬里淌进来,熔金碎玉般落在地面上,东一块西一块,光点随风而动。


    有个人影,正在这流动的碎光里。


    风来影动,光从他的背影上流过,又荡回来。


    他背对着她,肩线腰背似松枝覆雪般峭拔,却又在风过时泛起柔和的弧度。连风与夕照也偏爱他,以灿烂的金边描摹着他,将他鬓角松松散散落下的几缕发照出光晕,金丝般轻轻拂过他清瘦的耳骨。


    姚如意睁大了眼,竟这么长久地望了许久许久,当林闻安要转身时,她又忙阖上眼装睡。


    听着不缓不急地脚步靠近,又觉床沿微微下陷。紧接着,便有微凉的指尖轻轻试上了她的额头。


    她的心忽地如夏日蝉鸣,一阵紧似一阵,跳得又急又响。


    这时,门外又有脚步声来,似乎还是那八字胡郎中,一进来便对林闻安道:“林大人,姚博士与那两位仆从皆已退热,下官再为姚小娘子把把脉,若脉象稳了,便无大碍,下官也好回太医局复命了。”


    搭在额上的手闻声收回,床沿咯吱一响,她听见林闻安起身沉声道:“有劳吴医正了,请。”


    原是太医,不是寻常郎中。姚如意心还咚咚跳着,她闭着眼怔怔想。


    紧接着,有两根粗糙干燥的手指往她腕子上一搭,一阵静默后,姚如意便是假寐也能觉着吴太医两道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脸上,又听他喃喃疑惑:


    “面色泛红、额角虚汗,怎连这脉也跳得这么急这么快?不该啊!才吃了退热汤的,怎会忽然心律不齐呢?”


    姚如意:“……”


    遭了,怎么啥都能给把出来。


    第44章 过年了 可恨的学霸,可恶的二叔。……


    吴医正走后,姚如意仍强装镇定地假睡着。


    起初还装得浑身僵硬,不敢动弹,谁知装着装着又困了,还真睡了个回笼觉,再起来时,天都黑透了。屋里空落落的,仅有她一人,她睡出了一身透汗,人舒服了不少。


    动了动手脚,虽仍有几分乏力,但也不至于走两步就倒。


    趿了鞋,扶着床架子,摸索至平素梳妆的长案旁,抽开小屉子,于黑暗里寻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星子便跃了出来,屋内总算有了些微光。她刚将油灯点亮,头一桩事便是忙不迭溜去茅厕。


    睡了一天,又喝了那么多汤药,憋得她快不成了。


    一路疾跑进去。


    片刻后,她松快地呼出一口气,还轻轻拍了拍憋得都发酸的腹部,以示对自己膀胱的敬意,这才提着灯慢悠悠转出来。


    抬眼间,才发觉院子里有人影。


    林闻安似是刚从铺子里出来。除夕渐近,家中又遭了这等事,铺子自然没开。可国子监夹巷就这么一间杂货铺,陡然关了门,总有人隔三差五来拍门,有的来买零碎物什,有的便来问为何今日没开门,连茉莉几个孩子都来扒过门缝。


    一家子皆被毒倒了,连猫狗都没逃过,汪汪和小狗大黄也被兽太医灌了一肚子药汤,又抠嗓又勒肚催吐,猫儿狗子也被扎了好几回针,幸好都没吃多少,性命无忧。


    只是此刻全都打蔫了,可怜巴巴地蜷在被炉里睡觉。丛伯要顾这个顾那个,便唯有林闻安耐着性子,一遍遍地与街坊邻里解释。


    姚如意尚且不知,她贪吃菌子导致中毒的事,已在国子监传了个遍,成了个奇谈。此刻,她望着隔几步外望过来的林闻安,尴尬绝望得恨不能挠墙。


    怎么偏偏是二叔啊,是丛伯、三寸钉哪怕是姚爷爷都好啊!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揉得腌菜似的藕荷夹袄,外头只披了件衣裳,披头散发、睡眼惺忪,脸上可能还有睡印子,她还是一溜烟跑去上茅厕的,还被看见了!


    林闻安也是刚回到院中,他刚替如意卖了两斤酱油两斤醋,也不知第几回与人解释关门缘由,擦了擦手,转身回来,便见一条灰影从眼前蹿过,待回过神来,才看清是谁。


    能跑这么快,看来是好多了。他顿住了脚步,神色如常地关切道:“醒了?可觉得好些了?”说话间不自觉地趋前半步,抬手要试她额温。


    姚如意瞪大眼,僵在当地。


    林闻安将手搭上去后,才发觉不妥,忙不迭缩了回来。


    昨夜……竟已惯了。


    兵荒马乱的昨夜,吴医正来看过,先开了一回催吐药,只说所幸毒性不深,未入脏腑,催吐后静养即可,他次日一早再来。于是夜里,丛伯一人要照料姚博士、丛辛、三寸钉三人,实在分身乏术。丛伯又死活不好意思深夜进女子闺房,便唯有林闻安这位“叔”顶上了。


    这便是家中无女仆妇的不便了。林闻安坐在如意房门口,守着咕嘟作响的药吊子,轻轻用扇子扇着火苗,心里还琢磨着,要不要该寻个婆子来照应?


    不然一家子都是男人,的确是如意不便些。


    更深漏浅,药汤煎妥,他去给姚博士、三寸钉、丛辛三人服过药。他们狠狠吐了一场后,都先后退了热,能安稳睡下了。唯有如意吃了药仍是高热不退,虽说吴医正已交代过,此时发热是好事,能助毒性发出来,不必过早用汤药去压体热,他到底有些不放心。


    起初不过隔一阵进去为她换湿帕子。到了后半夜……他索性打了水来,在她床边坐了整整一夜。


    因为,她在梦里哭。


    林闻安也是见了她这样哭才头回知晓,原来闭着眼,眼泪也能不断流下来,人在梦中,也是能呜咽出声的。她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又藏了多深的心事,无声无息,却哭得整个人都抖颤蜷缩起来。


    本身她便因中了菌子的毒发烧出汗,后来更是哭得满脸泪水,连脖颈膀子都全湿了。林闻安束手无策,唯有静坐在旁,不住为她擦泪拭汗,却总也拭不净。


    后来,见她哭得一双手都无意识地攥成拳,好似在梦里,拼命想要留住什么,却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指缝间逝去一般。十指紧攥,用力得指节发红泛白,指尖显然已陷了进去,林闻安无法视而不见,便强行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掰开了,又蜷回去,她似乎总想握住什么,睡不安稳。


    他便将自己的手放入她手心,任她攥着。


    许是有了可依傍的物事,她竟渐渐不哭了,只偶尔抽噎两声,身子也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和悲恸,缓缓地放松了下来。


    汗湿的、滚烫的掌心,却又软和小巧。她手骨细长,腕子也细,但却又不是那等纤瘦如葱白的手。


    不仅是她的手,如意与旁的女子都不大一样。


    宋人不同于前朝,向来以纤瘦为美,能作掌上舞的赵飞燕,才是当朝女子的榜样,许多官宦家的姑娘节食束腰蔚然成风,只是为保楚楚风姿。


    如意呢,林闻安所见过的她向来是大口吃肉、大碗吃饭的。他初回来时,如意下巴还有些尖,身子也单薄,可这些日子下来,他便看着如意一碗饭、一盘肉将自己喂养得珠圆玉润。


    吃饭,几乎是她的头等大事。


    但她倒不显胖,她生得很讨巧,骨子小,藏肉。五官又明媚而大气,大眼睛翘鼻子,因颊上有软肉,一笑,两颗酒窝反倒显得更深了。


    也正因藏肉,林闻安握住她的手时,才被那软软的触感稍惊了一下。


    不大的手掌,他的手能轻易将她的掌心拢住,握起来……林闻安到底没忍住,拇指悄悄捏了捏她的掌心——掌心厚软,好似新收的棉花,按上去,就像按在絮得厚厚的棉花被上一样。


    还有点像汪汪的爪垫。


    快天亮时,林闻安也捏着她的手,坐在椅子上囫囵睡了过去。


    但似乎也只眯了片刻,天边刚露出青蓝之色时,他又惊醒了一次,却见原本是被他握着的她的手,此刻竟被她用双手拢在掌心,像抱个玩偶般,将他的大手贴在脸颊边,就这么靠着,直到天明。


    林闻安静静望着她。


    当姚如意意识不清地说,他与她都是小苦瓜时,他起初还觉着有点儿荒唐可笑,可经了这一夜,他忽然懂了她为何这般说。平日里脸上总笑靥生春、那样明媚的人,原来也同他一样,都曾在不为人知时,潜行在深渊之中。


    从前,林闻安以为如意是他在深渊中偶然仰望到的那轮月亮。


    如今才知,不是这样的。


    明月何曾悬碧落?她就在他身旁,也在那漆黑无人的深渊里。


    独照他一人。


    林闻安眸光渐软,用未被她握住的那只手,将她汗湿的鬓发轻轻拨至一旁。他弯着腰,凝眸望向她安然睡去的脸,见她两颊仍烧得滚热泛红,下颌湿津津的,也不知是未拭干的泪还是汗。


    他又取帕子为她拭去。


    拭汗时不慎牵动了被她攥住的手,她似是怕那手要逃,指头攥得更紧,嘴里又梦呓道:“苦瓜……不要被吃掉了……”


    林闻安半垂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


    又是苦瓜。


    好,我与你皆为苦瓜也。


    两瓜相伴,经风沐雨,同枝共蔓,便也不苦了。


    *


    挨至除夕,姚如意等四个倒霉蛋外加几只倒霉猫狗的身子总算都有了八成爽利,吴医正也不再每日来诊脉,只开了几副药留着煎服,又叮嘱半饥半饱、饮食清淡、少食多餐,待去了病根再作他论,说罢便也告辞回家过年了。


    但这个年,注定不能大鱼大肉了。


    除夕一早,姚如意便坐在关张多日终于又开起的铺子里长吁短叹。丛伯已将吴医正的医嘱奉为圣旨,撂下话来,除夕夜只熬一锅鸡丝粥,就些清淡瓜菜、拌点豆腐,再不做别的肉了。


    说是至多再煮一锅汤圆或“角子”,以示团团圆圆,却也不许姚如意等人多吃,每人限三颗,这还叫人怎么活呢?这还能叫过年吗?


    姚如意反抗无果,丛伯便严肃地板了脸训道:“中了食毒可不是小事儿,若是真落下病根了,损了脾胃或是伤了肾经,将来可怎么办?到底是一口吃的要紧,还是小命要紧?今日少吃一口,明日才能多吃一碗,这样的道理难道小娘子不明白?不成,一口大肉不许吃!”


    好有道理,尤其那句今日少吃一口明日多吃一碗的话说服了姚如意,她艰难地想了想,自家也惜命,只好点头依了。


    可怜她早前还想了许多年夜饭菜色呢:宫保鸡丁、红烧鱼、四喜丸子、京酱肉丝、红烧猪蹄、羊肉汤、蒜香排骨、蜂蜜鸡翅……原还想去沈记定两只烤鸭,如今却是一样也吃不得了!


    姚如意一脸戚然地撑着下巴,双眼哀哀望向静谧夹巷,任风拂面,恨不能在心里唱:小苦瓜呀藤上挂呀,三两岁上没了娘呀……


    虽是除夕,夹巷里家家户户都挂上了新制的桃符,将门窗院墙地面早就冲刷得干干净净,但还是变得格外冷清了。


    小菘一家随刘主簿回外城的刘家老宅过年去了,薛阿婆亦带茉莉回陈桥镇老家,林司曹携五个儿子,雇了两辆大车,装了些行李年礼,也浩浩荡荡地回朱仙镇的兄长家过年。


    此时年节,多是大族相聚,便是分了家的,只要没闹到水火不容,少不得也要回老宅去相聚一场。这些事儿长房张罗,全族聚在一处吃喝。小菘他们还是走得晚的,如姜博士一家,朝廷一早宣布封印休沐,他家下午便已出城了。


    顷刻之间,夹巷里的邻居几乎都走光了,自然只余下空寂了。


    临行前,英婶子却特地带小石头来买大马将军。姚如意挑了周木匠雕得最威风的一尊给他,还送了副铠甲、一副马鞍,又折了些价钱。这下可把小石头乐得一整日都晕乎乎的,抱着大马将军只往英婶子身边腻歪,好似突然被馅饼砸中,高兴得都不会走路了。


    对他来说,这便是最好的新年礼了。


    当时姚如意刚退烧,脸色尚有些青白,把铺子打开是为了透气,并未打算做生意,不想他们忽然来了。她心下还挺诧异呢,原以为英婶子未必舍得给小石头买这个。


    林家拮据,是巷子里的人家都知道的事情。


    她也知道,因为旁的人家来买油盐酱醋,多是两三斤地称,唯有英婶子每回过来,即便她家丁口最多,她也都是半斤半斤地称。


    而且……其旁的婶子们常来杂货铺里闲话解闷,便是程娘子那样要供儿子读书的寡妇,也常来吃些杂蔬煮,唯有英婶子极少过来。


    想来,一来手头紧,二来她要做的活计太多!家里人口多,若是舍不得请葵婶洗衣,单是一家子的衣裳,便能洗到半夜。更不必说烧饭做菜、收拾屋子、亲手做一家子四季换洗的衣裳。听闻英婶子还自个儿做绣活儿,搁在程娘子的裁缝铺里寄卖呢。


    一套三百文的大马将军,也够林家用一两日了。


    不想英婶子这回却似想开了,她瞧着幸福得嘴就没合上过的小石头,揉了揉他的头,叮嘱道:“仔细拿稳了,摔破了可没处修去。”


    小石头恨不能将那木将军供起来,忙不迭点头。


    姚如意怕他因怕摔坏了不敢玩,便道:“摔破了不妨事,拿来与我,阿姊寻周木匠修一修,只要不是摔得四分五裂,总能补好的。”


    小石头眼睛登时亮了,扑过来搂住姚如意:“如意阿姊你最好了,天底下顶顶的好,往后我定常来给你跑腿看店!”


    姚如意和英婶子都被他逗笑了,英婶子捏了捏他耳朵,笑骂道:“好个小马屁精,在家也这般哄我,说什么天底下最好的娘,往后家里杂活他全包了,这张嘴哄得我找不着北,还过来真给你买了。”


    小石头嘿嘿笑。


    母子两个便告辞了,小石头一手抱着大马将军,一手拉着英婶子走出杂货铺时,一边走,他还不住仰头看向英婶子。


    姚如意听见他还挺懂事地替他娘发愁:“阿娘,买了大马将军怎么办,那咱们还有银钱过年吗?”


    英婶子仰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他,自嘲地笑了笑:“你只管好好玩,开开心心过年,莫要操心这些。阿娘已想明白了,往年为着回老宅时不被你大伯母、婶婶们看低,总爱打肿脸充阔,买上许多节礼回去,就怕被人说嘴。可挣了面子又如何?他们家又曾帮衬咱们多少?再苦再难,这日子不还是要与你爹、你哥哥们一道熬么?今年咱便不做那死要面子的傻事儿了,买一堆东西给别人,倒不如给咱一家子多做几件新衣、买些你们喜爱的东西!”


    小石头听得似懂非懂,但他听出来了,说这些话的时候,阿娘是真的高兴,不是在勉强,那就行了。娘开心,他也开心。


    还有大马将军,更开心了!


    母子二人手拉手,脚步轻快地回去收拾行囊了。


    姚如意隐约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心底亦认同英婶子这话——本来么,日子原不是活给旁人看的。她还记得,前世她曾在书里看过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她一直觉着很有道理。喔记起来了!是史铁生的书,说的是:“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地去走你的夜路。[注]”


    能看得开,想来英婶子往后的日子定会越来越好的。


    念及此处,姚如意扳着指头数一数,除去程娘子家、孟家,旁的邻居竟都走空了。眼下也只剩南斋学馆里还有些未归家的学子。


    夹巷里委实太过清寂,枯坐半个时辰也没人上门买东西。想来今日也不会有什么生意了。姚如意趴在柜台上算着时辰,待二叔从宫里回来,还是将铺门关了歇业好了——纵使今日仅有一锅粥,年节也还是要好好过的。


    林闻安今日一早便进宫去了,五品以上的朝臣年节赴宴是定例,进宫要给官家拜年也要领一年的恩赏。可姚如意知晓,林闻安除了这两件常事,还是去宫里为他们四个倒霉蛋讨个说法的。


    宫里似乎在彻查毒菌子之事了,不知有没有什么结果。不过二叔说,此时的菌子培植技术十分原始,是利用山里砍下的、长过菌子的木材,放在潮湿温暖的暖室里,仅提供适宜的环境,利用木材上自身残存的孢子培养出来的。


    听闻宫中尚食局年年遣人南下,专事搜罗各类腐木,裹在湿布里运回汴京城,就是专门为得些中原稀见的菌种来培植。


    所以除了木耳、香菇之类极为常见的菌子,宫中暖室里每年能采得的菌都有差异,有时有鸡枞,有时有树菇。而今年,十有八九是养菌子的内侍没留意,长出的菌子里混了有毒的,好些毒菌子生得也并不艳丽,与寻常菌子灰扑扑的模样甚是相像。若是无心之失便罢了,但也怕是有辽金的奸细间人所为,因此宫里已提审数十人在审问。


    姚如意听了便觉着太后娘娘命大啊,此时培养菌子竟也是靠天吃饭,好生随意。不过也给她提了醒,日后春天出门赶集,虽然到了菌子盛产的季节,但她除了香菇还是不要随便买菌子了,因不知是从哪儿野采来的,或许是旧木头上忽然生的,只怕卖的人自家也不知有毒无毒呢。


    入宫前,林闻安便特意来叩了叩姚如意的房门,神色淡然问她可有甚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他眉目冷然道:“宫里赐下的菌子闹出这等事端,总得有个交代。若不是我那晚提前归家,你们皆被毒倒,得不到及时诊治,岂不是要酿出灭门惨祸?”


    姚如意昨日因着被他当面摸了额头,已躲了他大半日,此刻听他这般问,耳根子又发起烫来。她只觉自己莫不是吃坏了脑子,如今单是瞧着林闻安,便觉心跳如鼓,有点……不对劲了。


    本来,她想冷静冷静自己好好想想怎么回事的。但林闻安似乎不知她的心思,一如既往地对待她,说起话来更与往日并无分别,令姚如意更加觉着自个是在自作多情,忒没出息了。


    所以他这么一问,姚如意只好不看他,扭过头去,用快要变成浆糊的脑子认认真真想了一回,忽地便想起一桩事来,立刻将想与兴国寺做零食生意的打算大致与林闻安说了,挠挠头,有些赧然道:“听闻兴国寺与皇家渊源颇深,不知能否借此稍稍提一句?我也不图旁的,只望能公平合作,莫要因我是小民便肆意压价,叫人平白吃亏。”


    林闻安点点头,顿了顿又问:“没了吗?”


    这话一出,姚如意惊喜地坐直了,还能再提要求啊?


    于是彻底来了精神,又壮着胆子把她想弄自习室的事儿也细细说了,更有些难为情地扭捏着晃了晃手指:“……原本我想在自家院子廊下挂些帷幔,置几个手炉,只招三五个学子先试试。可前几日瞧了瞧收回的问卷,好些学子都盼着早些开办,约莫有十几二十人来铺子里问询过,我便又想,廊下位置指定是不够的,还是正经在夹巷里租赁一间房,正经经营起来为好。只是我问过孟员外,如今夹巷里的空屋子只剩两套,全是犯官抄家收没后空下的,外头房务店中人都没资格买卖出租,房契在朝廷手里呢。若二叔得空,不如替我问问,跟官家租一间房需多少银子,能不能便宜些……”


    以官家那事事都要“折价典卖”的性子,姚如意说到最后也没了底气,实在只敢问能不能便宜点儿出租给她。


    林闻安明白了,再次颔首应下:“知道了,我来办。”


    便走了。


    姚如意望着他那副公事公办的背影,心底又泛起一些莫名其妙的怅然若失。那种心幽幽往下一沉的感觉,叫她自己都有些受不了了,猛地往后仰倒在床榻上,发了会儿呆,又抱着兔子玩偶自言自语,之后还把脸埋在兔子里无声喊叫了几声。


    她在床榻上烙饼似的翻来滚去。


    她可能真吃坏脑子了。


    约莫又候了半个时辰,巷中依旧阒无人踪,姚如意便关上窗,落了铺子的门闩。踱回院子时,先去看了看汪汪和大黄它们,掀开被炉周围的被子,它们都窝在里头挤成一大团睡觉呢。


    幸好它们也没事,姚如意将手伸进去挨个揉了一把。


    灶房里,丛伯领着三寸钉和丛辛洗米洗菜,预备熬粥。三寸钉和丛辛他们俩不愧是平日里常干活儿的,身强体壮,几乎是吐过第二日便能下地了,第三日都恢复正常了,半点看不出曾中过毒。


    她看了眼那一大锅粥米,便叹了口气,又往姚爷爷屋子里一探头。


    老爷子正替她收拾那些老旧的书籍、课业,眯着眼一份份拿出来看。其他教辅材料还需些时日编修,姚如意便想先把国子监的优秀诗文集理出来,可姚爷爷好似各个都看不上眼,嫌弃地这个扔到筐里,那个也搁在一边。


    不过,姚爷爷还是有所得的,择选出来了十几篇满意的,摞成一叠。姚如意好奇地喊了声阿爷,把桌案上姚爷爷千挑万选出来的策论、时文以及一些诗词翻了翻,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些能入姚爷爷眼的昔日学生课业,都是一个人的。


    也不是旁人,每一份的署名都是“林闻安”,而且还都是他十七岁前写出来的。姚爷爷全都留存得极妥帖,纸张虽泛黄了,却一张张连边角破损都无半点残损。一看就知晓,他对这课业十万分的满意。


    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好地将这些文卷归置齐整。


    可恨的学霸,可恶的二叔。


    当年他在国子监肯定是其他学生的一生之敌。


    之后她反正也无事,便也蹲下来帮姚爷爷大致规整,这些堆了好几个箱子,阿爷一个人还不知要弄到几时呢。


    收拾的时候,她竟然还发现了这么多年姚爷爷和林闻安往来的书信,也攒了厚厚一大箱子。姚爷爷将每一封书信都按时间从封套里取了出来存着,是以一眼便能瞧见内容。


    姚如意见是书信,本不敢看,可姚爷爷瞥见她伸出又缩回的手,笑道:“不妨事,你尽管看。”


    她心头一动,仰脸冲姚爷爷笑了笑,她确实想看。


    以前的二叔是怎样的人啊?她其实也时常想。


    书信跨度整整八年,师生从最开始相互慰问身体、互荐民间良医或药方,到分享许多日常琐事,每封信都写得很长,末了却总会殷切地落下“盼安好”几个字。


    姚如意起初蹲在地上看,后来席地而坐细读,从午后到日落,看得既唏嘘又觉温暖,竟有些看不够。


    先前那叠姚爷爷整理出的二叔的文章,她瞧不出究竟好在哪儿,但是书信里的点点滴滴、一字一句,明明是最为寻常的语言,她却看出了林闻安与他人最为不一样的,不是辞采,而是心境。


    尤其林闻安最开始因伤重不能起身,在床榻上躺了两年,只能靠父亲背着到院子里走一走,这样苦闷痛苦的日子,他几乎度日如年,但他却在信中对姚爷爷说:“一日,窗前来了只麻雀,头圆身短,站在晨光里梳理羽毛,学生奋力伸长手臂,终于将米粥撒到窗沿,笑看它低头一粒粒啄来吃尽了,便觉这人世尚有眷恋。


    虽仍不良于行,但学生很好,也盼先生好。”


    姚爷爷回:“甚好,鸟儿也慰人心。”


    姚如意一封封翻阅到最后,林闻安最近一次寄信来问候姚爷爷时说:“先生可好?多亏先生为学生四处搜罗打听的名医,学生已能渐渐起身行走,虽不能跑跳,却不必再劳烦老父的背脊。今日遵照医嘱沿河岸慢慢地走着。


    盛夏昼永,临溪试步,连淌过的河水都觉沸腾似的,不知京师此时可会如抚州这般炎热?此行漫无目的,学生却嗅到了抚州城中花草树木热烈生长的宜人气息。先生寄信来总说很好,可王雍来信却谈及先生正受病痛折磨,学生百忧于心,待身子再强些,必返京探望先生。


    唯盼先生好。”


    读到此处,她也跟着感同身受地松了口气。


    真好,病痛终究离去,这人熬过来了。


    林闻安与姚爷爷相互往来的书信总是几个月才能有一封,有时林闻安上一封还在写深夏,姚爷爷收到时已是秋日,等他回信,又是深冬甚至开春了。但这样缓慢又漫长的悠悠尺素,却叫姚如意看得都忘了时间。


    驿路遥遥,鸿书杳杳,这般缓行的笔墨,却能滋长最绵长的情意。而这份师生情谊,也穿过了岁久弥深的光阴,绵绵如缕地展现在了姚如意面前。


    她都忍不住摸了摸眼角。


    待丛伯催饭的呼声响起,姚如意方恋恋不舍地将书信归置原处。步出屋外,檐外夜色已浓,御街方向偶绽数朵花火,更远处隐隐传来有小儿燃爆竹的脆响,孩童清脆的笑声隐隐透风而来。


    姚如意仰头去看。


    星斗阑干处,银树火树次第开,过年了。


    但直到她吃完了粥,让三寸钉和丛辛也去铺子里取几样烟火到门口放,二叔都还没回来。夜色渐深沉,姚如意这几日睡得太多,了无困意,自搬了藤椅在铺中守岁,催姚爷爷他们自去安歇。


    尤其是丛伯,为了他们连日操劳,粥都没喝完,捧着碗便开始眼皮打架。姚如意便赶紧将他赶回屋子里去歇息,又趁丛伯没留意,悄悄留了个厚厚的红封压在他枕下。对三寸钉和丛辛也是如法炮制。


    一人守岁,便十分无趣,姚如意便时不时点上一两个小小的“地老鼠”小烟火,从窗口丢到巷子里,看着它在地砖上冒着火花转圈,也挺有意思的。


    大概是半夜,她也记不清了,她也没熬住,俯趴在柜台边打盹。


    外头一直爆竹和烟火齐响,她睡得并不熟。


    忽然,她鼻尖闻见一阵浓浓的、甜甜的温热麦香,肩头倏然也一沉,似有一件宽大又浸着淡淡药香的宽衫,正轻轻地覆上她肩头。


    那衣衫犹带余温,姚如意人都尚未清醒,心尖却被这点暖意蛰了一下似的,蓦地一颤。


    她慌忙睁眼抬头。


    林闻安近在咫尺,正俯身替她披衣。


    见她骤然惊醒,动作亦是一滞。


    暗夜烛光之中,她就这样对上了一双被烛火与窗外明灭的花火点染得乌浓透彻的眼眸。


    在簌簌落下如星屑的漫天烟火中,他定定凝望她的眼也被映得忽明忽暗。


    却始终,仅倒映着小小一个她。


    第45章 开小灶 天上掉馅饼了


    千光照,银花合。


    那一刻,姚如意竟辨不清,那是天上花火绚烂,还是他的眸光流泻而下,如银火星子般,千朵万朵,滚烫地滴落进了她心里。


    子时将至,整座汴京城都如一口架在火药上的大锅似的,滚在沸腾的爆竹声与花焰炸开的轰响中。夹巷里,巷口的孟家似乎也在门前放起了烟火,那种砰砰声回荡得极真切。


    外头铺天盖地热闹着,铺子里却衬得静了,林闻安方才顿住的手轻轻往下一放。


    “天冷,怎的在这儿睡?”


    宽大外衫沉沉落在她肩头,他侧身走至窗边,将半掩着的窗扇尽皆推开,被渐次盛开又凋零的烟火填得璀璨如白昼的夜空,极近地显露了出来,漫天花雨。


    姚如意方从怔忪中醒转过来,她慢慢垂下眼,半晌,她才若无其事地道:“……原想着要守岁的,没想到又睡着了。”


    林闻安轻应了一声,也转头去望天。


    姚如意趁机大口呼吸,只觉心内也有烟火迸发似的,心里一阵一阵发紧又发慌,烧得她心浮气躁,直想挠头,想嚎叫,还想冲出去绕着城墙狠狠跑一圈出一身大汗再回来。


    只因与二叔近在咫尺对视,她方才竟紧张到屏息。


    怎会如此啊!


    方才…方才……


    夜那么深,烟火那么亮,风里漫着浓重的硫磺气息,有些呛,却又令她无端端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好似这一刻,时光凝滞,远处、近处、高处、风来处,所有此起彼伏的喧嚣皆渐次在耳膜中消散。


    明暗也成了遥远的背幕。


    时辰被拉长,连烟火升空也似变得缓慢,自空中拉出一条细细地银线,寂然轰鸣、盛开、闪烁、纷扬如星陨,最后,随着硝烟尽数坠落。


    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一刻,整条巷子、整个汴京,仿佛都只余下他们二人,唯有眼中倒映的彼此,唯有因贴近而放轻的呼吸,唯有心跳还在清晰地回响。


    此时,远处传来零碎的打更声,天上烟火地上爆竹瞬时如万军攻城般炸响,呛人烟气扑进窗来,那动静将兀自出神的姚如意被吓得一抖,林闻安便又顺手将窗子合上了。


    “今儿丛伯果真只熬了粥?”他将窗拴好,一边从柜面之后走出,一面问了这么一句。


    铺子里只有柜台后面和窄条桌边有几张凳子,他过去取了一张凳,隔着柜面,与她对面坐下,“饿吗?”


    姚如意点点头。


    风花雪月终究不敌她肚子空空晚来风急。


    好饿啊。喝粥便如喝汤一般,不顶饿,尤其丛伯熬个鸡丝粥,还把煮粥鸡汤的浮油都撇去了,清汤寡水不过如是!她晚上吃了两大碗的粥,但总觉着才上两回茅房便全没了,吃了好似没吃,如今肚子还是瘪瘪的。


    “吃这个吧。”似乎早已料到,林闻安从襟怀里掏出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几乎裹了两层,递给她。


    姚如意接过来,油纸包厚实还温热着,不知是被二叔的体温捂热的,还是里头的东西本身便还热乎着。


    她闻了闻,是一股甜甜的烤面包味儿。她心里不禁一喜,一揭开,竟真是四五片烤得焦黄蓬松的红豆吐司!这味儿她方才便在二叔身上闻到了,还好奇是什么呢,没想到真是面包!


    在书中世界,唯有一个人会做这样的面包啊!姚如意诧异看向林闻安,心中喜悦又有些难以置信:“这是……”


    “这是沈记的烤馒头,听闻京中已风靡了好些年了。”林闻安便不解她缘何这样惊愕,淡淡解释道,“常听你念叨着沈记,恰逢宫宴上有这道烤馒头,那位沈记酒家的沈娘子似乎也在。”


    姚如意瞪圆了眼,更为激动地伸长脖子道:“你见着沈娘子了?她是不是如传闻中那般厉害?长得什么模样呀?”


    眼前的人忽而凑近,林闻安微微后仰身子:“……没仔细瞧。”


    大殿上挤挤挨挨都是人,他坐在前头,前面紧挨着耿相,后面挨着王雍,心里旁的也没想,只想着定要为了她与先生跟官家要些好处来,不能白白遭罪。


    至于那传闻中的沈娘子在何处,他没在意。若不是席上摆连上了好几道那沈记酒家的菜,听见好些周遭朝臣为此窃窃私语,甚至转头张望,他都不知晓那沈娘子也在宴席之中。


    姚如意“喔了”声,略感失望。但这面包一闻就好吃,香喷喷,又松又软,她至今都还记得,穿书前,她读到沈娘子做红豆排包,实在馋了,莫名就打开某团叫了个跑腿,去老城区的那种老式面包坊买了一兜子红豆排包。


    不过买来了,也只能给外婆吃,她当时为了做手术已禁食,直到来到了书里,她有些近乡情怯,也有些忙碌,加之没什么银钱,便从没去过一回沈记酒家,也还是没吃着红豆排包。


    没想到二叔给她弄来了!


    一定很好吃!她迫不及待就要下口,忽然想起自己的小命,忙又顿住,可怜兮兮抬头问道:“真能吃吗?”


    林闻安点点头:“宫宴时我已特向吴医正问过了,如今你与先生几人的肠胃,虽要仔细将养,不能吃得过饱,但也不能过饿。这烤馒头,软口蓬松,红豆也熬得软烂,吴医正尝过说能吃,我便捎带回来了。”


    太好了!


    “二叔!你是全天下顶顶好的叔!”姚如意顿时两眼亮晶晶,学着小石头的样子和口气,毫不吝啬地大拍马屁。


    林闻安:“……”


    接着,张开大口便咬了下去。


    在这儿,因麦粉和面肥的缘故,面包大多都是老面发的底子,要醒得这么蓬松柔软,指头一戳便会颤巍巍回弹,便格外见功夫。姚如意一口咬下去就觉得香,四边略焦脆,中间的面包芯子则绵密得像云,暗红的豆粒儿多多地嵌在乳白的面絮里,她最喜欢吃面包里这种沙楞愣的红豆颗粒,甜津津的却不腻人。


    这面包应当还加了黄油,嚼了嚼,又吃出奶香味儿来了。


    虽然此时条件有限,但沈娘子做出来的东西果真没得说!简简单单的老面包,却什么都恰到好处,蓬松松、暖烘烘的,说起来,这东西不过是面包夹了红豆,怎么就能做得这样好?


    姚如意都有些不舍得吃了,一开始狼吞虎咽,如今便只舍得撕一片边慢慢嚼,连吃两片后,肚子略微有些饱了,她才发现林闻安一直安静地望着她吃东西,目光专注,好似看人吃饭自个也吃饱了似的。


    窗子虽已关上了,但烟花爆竹的声响和烟气还在弥漫,窗纸时而被照亮,又倏地黯下去,烟火成了窗上剪影,朦胧而美。而她也忽而意识到,在这旧年与新年相交的深夜里,竟是林闻安与她相伴赏这烟火。


    而她竟然只顾着吃!


    姚如意轻咳一声,把刚拿起的第三片面包拐了个弯递到林闻安面前:“二叔,除夕宫宴菜色可好吃?宫里的宴席都这般晚才散么?你也吃点儿吧。”


    “今年的宴席比早年的好……”林闻安略顿了顿,瞥了眼她手里的红豆刀切烤馒头,虽无食欲,却还是接了过来。


    捏在手里,姚如意已满目好奇地等他往下讲,生性寡言懒得说话、原想囫囵带过的他,只好改了心意细细为她说来。早年的宫宴是如何,如今又是如何……


    其实他嘴里的“早年”已是七年前了,当时吃的还是先帝朝的除夕宫宴,那会儿席上没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新鲜菜色,大多都是汴京城里常见的各类扣碗、汤品和常见糕点,他那会儿也不能如今日一般坐在文武百官之中。


    他当年身为侍读,是站在还是太子的官家身后的。


    官家年轻时更为不正经,趁先帝与朝臣祝酒时,便偷摸着把他桌案上的糕点藏在袖中递给他,挤眉弄眼示意他偷吃,好垫垫肚子。他只能无奈地接过来,藏了一袖子糕饼。大殿上四处都是人,他又个高,站在那儿鹤立鸡群,总有人无意间便望过来一眼,他要怎么偷吃?何况,他对吃的,也没有官家这般急切。


    所以细论起来,他也仅是看过早年的宫宴,并没有怎么吃过。如今更是相隔时日太久,有些忘怀了。


    今年席上却不同,不仅有官家钟爱的炙鸭、更有各式见所未见的新菜式,他还听得前头耿相极小声地嘟囔了一声:“官家今年这是又把沈记搬来了?”


    他便知道了,那些他没吃的菜,都是沈记的菜。


    席上还有如意的脍饭。


    林闻安特地与她说了这一节:“大宋五品以上的文臣武将,今夜全都吃上了你的脍饭。内厨做了个巨大的脍饭船,是以大宋战舰雕成的,内厨还将脍饭揉捏雕琢成了龙凤、牡丹与飞仙的模样,个个栩栩如生,当时便摆在大殿中央。诸位大臣王亲进来皆叹为观止,引得不知多少人驻足围观。”


    姚如意震惊不已,宫里的内厨居然能推陈出新,将寿司做得这般厉害奇巧!她实在想不出来,饭团该要如何才能捏成龙凤和牡丹啊?还有飞仙呢?是敦煌壁画上那种飞仙么?这得花费多少功夫啊?


    换作是她,她都不舍得吃了。


    毕竟她只会捏圆形和三角形的饭团,再复杂点儿都不会了。


    果然是一生要强的中华小当家啊。


    “二叔,那你吃了么?那脍饭如何?”姚如意还有些与有荣焉。


    林闻安回想了下,他好似分到了……两块?其中一块儿还是那龙爪子,便点点头道:“不错。与家里吃得也差不多。”


    说完,他便见着姚如意的下巴得意洋洋地翘了起来。好似双眼都在对他说着:“我就知道,我是厨神。”


    他也不禁莞尔。她似乎总是如此,不必入口,也不必亲眼所见,即便只是听得有关吃食的事便能心生欢愉。这世上所有细微小事,皆是她的乐趣。


    姚如意听得都有些神往了,想来宴席上定有无数美食珍馐,托腮叹道:“我原以为宫宴唯有高官才可受邀前往,原来沈娘子也能去,真好。”


    “若是照先帝朝的规矩,宴请百官的宴席上自是没有女子的。即便是内命妇,也是在中宫或是太后宫中设宴款待。沈娘子并无诰命之身。想来官家是特允的。”林闻安缓缓为她解释,正好说到沈娘子,他便想起一事,从袖中拿取出一张薄笺,道,“离席前,王雍忽将此物交与我,嘱咐说,是有一位友人,专程托他交给你的,务必请我带到。”


    姚如意接过时都觉茫然,王雍?那个吃果丹皮的?


    她抱着疑惑与不解,将那小小的信笺展开了。


    里面仅有一行字,端秀地写在其中。


    “青山一道同风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姚如意反复念了几遍,良久方解其意。一旦看懂,她的心间便是一阵难以言说的悸动与激荡,只觉着心猛烈地跳动了起来,偏偏她不能露馅儿,便按捺着,强忍着,将险些涌到眼眶里的酸热,与那份深深触动压进了心底。


    稍稍平复了一会儿,她便偷偷掀起眼皮看了眼林闻安。他神色倒是一如既往平静。她转念一想,他应当早也看见了这行字,毕竟这张信笺未用封套,仅是随意折起,透着一股潇洒与坦荡,似完全不怕人探看。


    的确,若照这句诗直译,约莫是:我们曾经共沐一山风雨;同赏一轮明月,又何曾身处两地呢?


    而用她理解的话来说,便是:哈喽,老乡。


    是以旁人看了,大多不明就里,只会觉着这是一句没头没尾、无足轻重的问候。更难以明白,这样意义不明的话,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传递到另一人手中。


    姚如意怔怔地看了许久,看到这句诗,她便觉着沈娘子定是明白她的,她明白她不愿相见的心,却又怕她孤单,才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我们虽没有相见,也不必相见,但我仍会祝福着你,也祝福着我,祝你我在异乡都一切安好。


    沈娘子她……她果然是温柔大姐姐一般的人啊。


    明白这层后,姚如意几乎要因这份心意相通而热泪盈眶了,好似藤上的小苦瓜忽而被温暖的春阳照耀到了一般。


    吸了吸鼻子,她让自己平静了下来,也终于能够如常释然地仰头笑了起来。她将这张信笺珍重地重新叠起,收进了她平日里藏账簿的抽屉里,才对林闻安道:“多谢你了,二叔。”


    林闻安道:“不足挂齿。”


    王雍将这信笺大喇喇递给他时,林闻安便大致猜到了是谁写的,应当是沈娘子吧?这字迹很娟秀,还带着几分陈郡谢氏以飘逸著称的书体之风,想来她是从夫婿那儿学的字,虽没学到家,但笔下已有神韵。而王雍本就是沈记的常客,据闻早些年在沈记存了数百只鸭子和鱼,与他的妻子每日都要去吃一趟,这么些年下来,双双吃得发福。


    如意与沈娘子想来也是相识的,不提方才她一听沈娘子在宫宴中便激动起来的模样,王雍也曾说过,先生中风前也是沈记熟客,这样想来,将这张信笺中的诗认为是老相识的一句问候,倒也合理了起来。不过将王昌龄的诗句用在此情景下还是有些牵强,林闻安文人的老毛病犯了,反倒琢磨起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外头震天动地般的声响渐歇,姚如意心里漫溢着很难描述的快乐和轻松,对着林闻安也不害臊了,将桌上的油纸包往手里一卷,便要邀林闻安坐在巷子里看未尽的烟火去。


    林闻安被她一拽,便也随了去。


    一出门便寒冷不少,北风呼呼,姚如意搬来一张长条凳,又将炉子也推了出来,放在两人脚畔,再去铺子里取了个新的铺盖,那是铺子里一张因价格昂贵而滞销许久的毛毯子,但极大又厚实,张开起码能将三四个人都裹进去。


    两人坐得并不亲近,长凳边一人一头,中间还隔了个带盖的小暖炉,毛茸茸的毯子松松垮垮地共披在两人的肩头,中间空荡荡的鼓了起来。


    手里捧着已经凉掉的红豆烤馒头,披着沉重厚实的毯子,两人围着炉子,呵出一阵阵白气,一起仰望夜空。


    此时已过三更,新年已至,烟火较方才稀疏了许多,周遭人声亦静了下来。远处偶有一朵烟花静静地升起,又在两人眼前完整地盛绽,银火流光般万千丝绦坠落,美得动人心弦。


    林闻安本就话少,此时只是静静望着,看了约莫有一两刻钟,他便觉着实在太安静了,除了偶尔烟火爆竹的响声,竟一丝人声没有,实在不像如意的性子啊。


    转头一瞟,原来姚如意已困成了小鸡啄米,垂着眼皮,身子也东倒西歪。


    怪不得这么安静。


    油纸包里五片面包,她一人吃了四片,肚子吃饱了便容易犯困。


    林闻安见她竭力强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扛过瞌睡虫,身子往外一歪就要摔凳子底下去了,他下意识伸手轻轻一揽,将人扶住,又将两人中间的小暖炉移开,便缓缓向她倾斜了肩膀。


    肩上毛茸茸一沉,林闻安又将厚实的毯子将她裹了两圈,只留出一张脸。


    他便这般斜着肩头,自己一人,独看了好久的烟火。


    这样喧闹又安静的除夕夜,他内心竟生出许久未有的平静与柔软。夜很黑,烟火很美,他的肩头触着她的脸颊,他们分食了温热的面包,相伴着,守岁跨过旧年。


    是啊,已是新年了。


    林闻安垂眸,往那个在他肩头呼呼大睡的女孩儿看了眼。


    “新春嘉平,事事……如意。”


    他回望天空流火万千,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低声道。


    *


    隔天,姚如意是在自己房里醒来的,她昨日熬夜了,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一睁眼就好好地裹在被子里,一看时辰,竟已是日晒三竿。而且,昨日不是与二叔守岁看烟花么?那她…怎么回来的……姚如意坐在床榻上望着床尾叠得整整齐齐的那张厚毯子,不会吧……她想着想着耳廓便通红。而且,她不仅睡得太熟太舒服,记不起自己怎么回来的,还记不起昨天看的烟火是什么样子,反正就是红的、金的、银的。


    比烟火更深刻的居然是林闻安的眼睛。


    她挠了挠头,暂且先把满头思绪甩出去,赶忙起来穿衣洗漱,梳好头发,一推门,唬了一跳。


    满院子的人!齐齐扭头看她!


    她又默默地关上门退回去。


    怎么那么多人?立马又想起来,对啊,今天可是初一啊!


    她与阿爷或许没什么人拜年,但这儿一墙之隔还住着个林闻安呢。


    初一的整个上午,除了程孟两家的婶娘员外们并几个南斋的学生及姚季一家子是专程来给姚爷爷拜年的,姚家的院子都被络绎不绝来向林闻安拜年的各级官吏给吞没占满了。


    后来还是丛伯可靠,终于想起了林家还有个正门,便将大门和厅堂全敞开了,这才把那群官吏从姚家引到林家去。


    不过听溜过来要了几包茶叶的三寸钉说,林家即便大些,也已落脚地儿都快没有了。


    因乱糟糟的,姚如意拉着吓得拎着节礼贴墙走的姚芸娘躲进了自己的卧房。


    芸娘是姚季和伍氏的女儿,便是那个曾被原主退婚之事连累、至今未嫁的隔房堂妹。伍氏和姚季先去给姚爷爷磕头拜了年,之后也忙赶去林闻安家里混个面熟、凑热闹了。


    但芸娘是闺阁女子不敢去,姚如意便将她带进屋子里来说话。


    说是说话,但其实也不知说什么,两人并不大熟,原主不爱与人打交道,即便是在姚季家里大多一人躲进屋子里,芸娘性子也不是十分活泛的。姚如意虽本性挺爱说话的,但她这段时日自己也是心绪纷纷,一时竟想不出寒暄的话,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久,最后听见伍氏过来喊芸娘回家的声音,两人才一共说了:“喝点茶吧”“这个点心好吃”“你多吃点”。


    这样干巴巴的三句话。


    芸娘听见伍氏的大嗓门,忙起身告辞,姚如意便准备送她。


    门刚拉开,芸娘忽又回头,望向姚如意道:“如意阿姊,其实……我很谢谢你。阿娘先前给我说的婚事,我极不喜欢,那人生得又矮又胖,好生丑陋。这件事……我早想告诉你的,却一直没有机会。”


    “我没有怪过你,我心里一直感激你。”


    说完,她低下头对姚如意腼腆地笑了笑,跟着咋咋呼呼的伍氏走了。


    姚如意愣了愣,没想到此处竟还有这样的内情。


    不过也好,至少没有真拖累她,那就是好事。


    姚如意高兴起来,她正觉着新年真好,好事一件接着一件,就被更大的馅饼砸头上了。


    约莫午后,林闻安应付完那些团拜之事,又拒绝了一堆烦不胜烦的宴请,终于能够脱身了。他施施然从角门走了过来,掀过门帘进了铺子,如出门买菜一般,随意地递给姚如意一串钥匙。


    “这是什么?”姚如意斜睨一眼。她正啃地窖里取出来的冻梨子,抱着汪汪看铺子呢。


    林闻安平常道:“斜对角那间空宅的钥匙,昨儿忘了告诉你,官家也知晓自己无心之举险些酿成人命,倒是十分愧疚,便难得大方了起来,叫我两间宅子中选上一套作为赔礼。当时无法询问你的意见,我便擅自选了一处离家里近些、稍大的,你可要过去看看?”


    姚如意急了,她分明只说租一间即可,二叔怎还选了个大宅子!


    她声音颤抖,问道:“这宅子租…租银几何?”租不起可就完了!她哪有这么多银钱租一整个宅子?


    林闻安反倒奇怪她的反应,侧了侧头道:“无需租银,是官家赐下的。”


    姚如意张了张嘴,梨都掉了,继而“刷”就站起来了。


    天上真掉馅饼了!


    她的自习室,可有大地方了!


    第46章 知行斋 自习室装修开张啦


    夹巷里的屋子极有限,拢共大大小小近二十户,且是汴京城中有名的“老破小”,但偏偏这儿地段极好,不仅紧靠国子监,转出去几步便到兴国寺、尚书台,再往前走便是御街、东华门。


    不仅家中孩子就学极其便利,家中郎君若是仕宦官吏,上朝听政、衙门当值再不必匆匆忙忙,此处几乎能挑战全汴京城最短通勤距离,天大亮再起床,愉快地洗洗脸和胡子,夹个羊肉胡饼,慢腾腾边走边吃,腿着便能去了。


    是以,此处的屋子,一旦有户主愿脱手,即便要价极高,也能今日挂牌明日卖出,吃香得紧。


    这么想想,姚爷爷当年倒是极有眼光了,虽说至今还欠着一屁股债,可架不住买得早。前些日子姚如意再去房务店打听赁房时,房务店的中人便叫她趁早歇了吧,国子监左近的宅子那价码近年又往上窜了一截,便是巴掌大的院子都得要两三千贯,想赁也赁不着。


    先前,姚如意即便自己险些被毒死都没敢想官家能这般大方,竟然将这样寸土寸金的宅子白送给她。


    而且听林闻安的口气,那轻飘飘的,官家许他挑,他还挺不客气的,像在地里挑萝卜似的,还专拣水灵肥嫩个大的掐!


    姚如意被天上掉下来的宅子砸得恍惚,手里捧着那串黄铜钥匙都觉着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云朵上,很不真实。


    她上辈子刮刮乐都只中过一回二十块钱啊。


    如今起码得有两千贯砸下来了。原来吃毒菌子时梦见天上下金雨,竟也是一种预兆不成?


    初一是个大晴天,竟比年前还热了不少。


    姚如意今儿梳的双环髻,鬓边各簪一支米珠流苏簪,尾端缀了两只绒球,外系着小斗篷,缎面上绣了憨态可掬的胖兔捣药的纹样,斗篷缘边镶了一圈蓬松柔软的兔毛,里头是桃粉色窄袖长褙子,腰上系着百褶夹棉襦裙。


    跟在林闻安身后往那宅子走去时,她步履雀跃得头上的绒球都在晃,心里还怦怦跳呢!


    不过,她已从起先的狂喜中过渡到了忧心臆想,虽还在开心,心里却又担忧官家会不会后悔,毕竟他在书里可是五两银饼做御膳与折价典卖赠田地的官家啊!他吃烤鸭都要用沈记贵宾卡打折呢!两千贯的宅子,他真舍得么?


    穿过巷子时,姚如意紧赶两步拽住林闻安的袖子,那人转过半边身子,她便再扯了扯他袖子,示意他那颗长得太高的脑袋过来一下。


    林闻安便微微弯了腰,低下头。


    姚如意把人拉下来,便踮脚附耳道:“二叔,你是怎么和官家说的呀?他怎会突然这么大方,不太对劲呢。我方才细想,莫不是你许了他什么?回头不会冒出什么名目来,叫咱们把银钱补上吧??”


    毕竟只给了钥匙,没给房契呢!姚如意竟警醒了起来。


    林闻安盯着她发髻上簪的两只圆乎乎的兔毛绒球,毛尖染了绯色,正随着她说话而轻微晃动着,等她说完,他才慢慢收回了目光:“放心,官家虽生性较为节俭,但他金口玉言,不至于出尔反尔。如今各衙门正月十五前皆封印休沐,房契才暂无法转户,便先得了钥匙。”


    姚如意放心了,一时又有些讪讪的,在心里对自己带着偏见如此揣测官家萌生了一些愧疚。


    林闻安见她眉头松展,又变得笑眯眯了,便也一笑,没有对她多解释自己是如何说服官家的。


    其实,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将鱼袋与官印解下,往龙案上一搁,平静地对官家赵伯昀说,家中如今遭逢大难,他无心做官,要辞官回去照顾一家老弱。


    赵伯昀自然听懂了。


    那时宫宴刚散,他正好回偏殿更衣歇息,喝了些酒正有醉意,手里正把玩着桌案上的白鸭镇纸,听得林闻安这般说,还极其不雅地对他翻了翻眼睛:“少来这套!”但很快又心虚地软下声来,打着酒嗝道:“朕先前真是无心之失,也吓一跳,还叫嬢嬢喊去好生一顿训。想着伤的是你家中人,心里更是愧疚难当,早想着要对此有所弥补,你既提了正好,说吧,想要什么?对朕便不必生分,尽管说来。要不……给你几斤胡椒?”


    林闻安便尽管说来了。


    虽然如意说只要租一间房即可,但他深知赵伯昀性子,一旦这样开口了,他必要就坡下驴,说不准还真会腆着大脸收如意租银,不如直言,便道:“胡椒也可,不过家中逼仄,还请官家另外再赐一间房宅。”


    赵伯昀手里的鸭子险些摔了,什么?这混账简直是想在他的铁屁股上拔毛!


    他怒而扭头一看,见林闻安端坐在侧,那副仍旧是一副冷淡的死样子,但官印却还搁在他御案上,大有“你不答应我就把官印撂在这里”的架势。


    他磨了磨后槽牙,极心痛地答应了。


    那两套宅子他本打算留着赏人的,抄来的屋子不用费他的银钱,赏那些有功之臣正好啊!赵伯昀还记挂着桂州的事呢,听闻疫病惨烈,这些郎中医官都忙得没日没夜。他已想好,到时从桂州驱疫有功返回的医官该重重恩赏……


    但这毒菌子之事,终究也是他理亏,从他手里出去的东西出了事儿,叫他也觉着丢脸得很。


    罢……罢了!


    回头医官们的赏赐等他再抄几个贪官……啊不是,另寻几处好宅子吧。赵伯昀心中略盘算了算,他手里还捏着好些皇城司暗查出来却还没处置的贪官污吏,这些人目前还有些用处,养养肥,等桂州疫病了结,正好抄了庆功。


    他瞪着一听他松口,便从善如流拱手谢恩的林闻安一眼,撇着嘴叫梁大珰去库房翻记档单子,取了钥匙来。又想了想,宅子都给了,还差几斤胡椒吗?


    拿去拿去,都拿去!


    至于如意交代的另一档子事,林闻安也没忘。此事倒不必惊动赵伯昀,待梁大珰捧着钥匙与胡椒匣子来复命时,他便与梁大珰略略提了几句。


    梁大珰与林闻安也是老交情了,当年两人一同侍奉年轻时猴儿般上蹿下跳的赵伯昀,又在血雨腥风的宫变里捡回性命,这情分终究与其他朝臣不同。便笑道:“兴国寺的和尚向来精明,个个是雁过都要拔三根毛的主儿,从来只有他们占别人便宜的,没有他们能吃亏的。不过这是小事儿,待咱家遣个伶俐孩儿过去递句话便是。”


    林闻安便躬身与梁大珰道了谢。


    自然也被梁大珰侧身躲过了。


    完成了如意的嘱托,宫宴也早已散了。赵伯昀却还准备邀些亲近的朝臣把酒言欢、登城楼赏烟火,林闻安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却被他再三推辞。


    气得赵伯昀跳脚骂他,吹胡子瞪眼:“宅子也赏了,胡椒也拿了,陪朕吃酒也不成?你又没成亲,你那破宅子除了你那比石头还硬的先生,到底有谁在呀!你!你今日若是走了,下回朕再不叫你喝酒了!”


    这话就像小孩儿说你若是不和我玩,我以后也不跟你玩了似的,林闻安没理他,不触到赵伯昀的底线,他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何况如今是个醉鬼。


    他便只恭恭敬敬行罢大礼,敷衍地说了几句恭贺新春的话,揣上钥匙与那一包胡椒便走了。


    寒风凛冽,他归心似箭。


    小破宅子里到底有谁在?多了去了,有先生、有三寸钉、有丛辛、有大黄、有汪汪与狗兄弟、有平平妙妙听木,还有……


    那晚,林闻安坐在马车里,嘴角屡屡带笑。


    姚如意不知官家其实仍是个铁公鸡,并没有一丝丝改变。此刻她与林闻安立在姚家斜对角、刘家书舍隔壁的隔壁那间宅门前,正仰头望着斑驳的乌木门。


    她深吸一口气,按捺激动,将积了厚厚一层灰的门锁打开,门轴已然腐朽,艰难地推进去,入目先是一道小小的影壁,转过来,是四面围廊,厅堂在北,两侧两排房,中间一个正正方方的天井。


    左右还有两个侧门,东边的门走进去还有两个很小的耳房,尽头还有一间荒废许久的茅厕,西边的小门走进去是灶间与库房。


    虽只有一进,但这宅子却有八间可以住人的屋子,且布局勉强算个“四”字形,整体还是非常规整、方正的房型。


    除了没有井这个缺憾,这院子足有姚家两倍大!


    姚如意挨个屋子转悠,初时每看一处还会哇哇惊叹,后来便只晓得拼命咽口水。


    她好像发……发了!


    林闻安站在天井,含笑望着姚如意欢快地到处跑,她一会儿说影壁前要再盖个小屋子,再做个收票的闸门柜台;一会儿又说西边那两间屋子要打许多柜子、摆些桌子,供应热水,还要卖她的零嘴和速食汤饼;另一排要打通砸墙,做个大的自习室……


    她沉浸其中,眼眸闪亮,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之后,林闻安还被姚如意拽着袖子,拖过去看她发现的好东西,原来东边侧门出去的那两间耳房里还堆放着不少已蒙尘多年的桌椅板凳、破烂柜子,垒得小山高。当年抄家的禁军看不上这些破烂旧物,翻箱倒柜后便倾倒在此。


    倒便宜了她。


    “二叔!这些拾掇拾掇立马就能用了!又省一大笔钱!”姚如意兴高采烈,扯着他的袖子便蹦起来了,“我发了啊!发了啊!”


    簪上绒球打在她的脸颊上,兔毛领子蹭得小脸发红,她眉眼弯弯,仰脸对他笑时,几乎见牙不见眼。


    他任她拽着袖子,受她感染,想起赵伯昀的话,也不禁笑起来。


    那小破宅子到底有谁在啊?


    远在天边,近在……


    *


    姚如意实在等不及过了元宵再开工,初二她也没娘家能回,闲着也是闲着,一整天都蹲在荒院里敲敲打打,把耳房里的旧家具全拖到天井来收拾。


    损坏得严重的,便干脆拆成一块块木板,看着只是卯榫松了或是缺了边角的,便拿木锤敲敲打打,木楔子加固,冲洗干净接着用。


    她干得不亦乐乎,丝毫不嫌累。


    林闻安常过来帮她,但又会被她赶回去。


    没法子,好些学子跟姚如意抱怨过,三寸钉烤的炙肉肠太难吃,不是糊的便是没熟,丛辛则常会算错账,作为家里唯二能将淀粉肠烤出脆皮开花的心算技术人员,姚如意只能将杂货铺托付给了正好也休沐不用坐班的二叔。


    顺带,还请他帮姚爷爷整理那些书籍和诗文,如今有了这么好的场地,姚如意自然趁学生们开学前便把她的“知行斋”装修好开张。


    但要做的工作还很多,打柜子、砸墙、粉刷、搬货。姚如意想好了,以后杂货铺便不再卖文具,专门在她的知行斋里卖!这间宅子西厢最边角的屋子,与姚家一样,有个开在巷里的窗口。到时,西厢第一间便改成售卖笔墨纸砚、书包袋子、线装本子、包挂钥匙扣、盲盒摆件之类的“文具精品店”。


    这样即便是不想花钱进自习室的学生也可以通过窗口买,还能吸引不少想逛的学子买读书票进来逛。算是相辅相成。


    东边厢房便砸墙打通,做成一个敞亮的大读书室,搁上一排排书架,再摆上几排两边带隔板防窥视的桌椅,大致做成如后世小图书馆的模样,大读书室能借书也能读书,但不许将藏书带走。其他屋子则隔成几间做单独的雅间。


    不仅如此,姚如意还想着弄个“抄书抵扣”的活动。


    雕版刊刻教辅材料虽是最便捷的法子,但问了孟员外,开模做板书的价格其实并不便宜。姚如意便想到,可以发动写字好的学生自发抄书,检查无错漏,便可获得些银钱和知行斋几日的免费读书卡。


    而且,她已决定要做收费自习室的会员,办了会员的学子买学习用品、书籍、零食、泡面都可打折,没办会员自然也可以进来,只不过皆是原价。


    日后纵有些舍不得花钱进自习室的学生央人代购,姚如意也不计较,反正肉烂在锅里,她多卖就挣钱了!


    只是做会员要怎么防伪呢?这是她想了很久也没有头绪的,既要压住工本又得防人作伪……即便是找寻周榉木雕木牌,怕也难。


    还是林闻安见她在纸上涂涂画画,一脸烦恼,略一沉吟便道:“或许可效仿板书库里“碎角存根”的法子:他们会将雕版的一角预先用工具裂成特定形状,碎角则由雕版坊封存,之后只要提供板书与碎角拼接比对,就能确认是哪个雕版坊出来的。不过……”


    他忽而停顿,没再说下去。最后,便只说他会寻一种稀少又价廉的墨,将她的读书室会员卡制好了再送回来,叫她不必忧心此事了。


    稀缺又便宜的墨?


    好生矛盾的词,姚如意挠挠头,有些想不出来。


    林闻安却不再多言。


    其实……是与军器监的猛火油废料相关。


    军器监炼制猛火油时,会产出不少无毒的炭屑,被称为“废墨”,这种废墨色泽乌黑发亮,一旦渗入木材或是纸浆后水浸日晒都不褪色。


    他到军器监后便留意到这物,已奏请官家收贮备用。从前这些废墨都被工匠随意丢弃倾倒,殊不知此物其实很有大用处,用于军中传递秘密信息,是军报绝佳的防伪法子。


    猛火油墨还能用在特殊纸浆制作中,在木屑和纸浆中掺入碳屑,压制成型后,那些墨粒便会无规律地现于纸面,迎光可见闪烁亮点或丝状深色纹路,加入油墨比例不同,效果也截然不同。


    这般做出来的东西批次不同皆有差异,且这原料外头寻不着,制成出来的东西与寻常墨汁差异甚大,是绝无法复刻的。


    因事关军器监,林闻安便不好向姚如意说原委。他已决定禀报官家后,用自己的俸银买些回来试制,将猛火油墨混入纸浆,再加上碎角存根的法子,想来这“会员卡”便万无一失了。


    这几年,如今外头的商行各个都学沈记做这样的“贵宾卡”,在汴京城中已成风气。各家有各家免于仿刻的法子,皆秘不示人。


    林闻安还见过王雍的沈记酒家“贵宾卡”,其卡片做得极为精致,是用紫铜片锻打成的,还刻了沈记自创的字符,听闻沈记的会员分为三等,而王雍还挺得意与他抖了抖那紫铜锤纹贵宾卡,说这是累计吃了百贯才能得的“尊贵铂金贵宾”,可在各地沈记酒家分店使用,畅行无阻。


    听闻官家的还是镀了金的“金龙卡”,天下独此一份。


    所以此时如意要做,林闻安便并不觉着奇怪。


    反倒还用心替她打算。


    他甚至已替姚如意想好该用何等材质来制作了,以如意的性子,她绝不愿意用铜片金箔这等昂贵的材质来制作,那……就用冬日糊窗户的桑皮纸、竹纸混些碎布一起搅成硬纸浆,再用明矾和桐油泡过,加上猛火油墨后压制,便能做成硬挺特殊且不怕水的厚实硬纸片。


    林闻安替她琢磨那会员的事儿,姚爷爷也整好了第一版的国子监优秀诗文集。等初七刚过,姚如意便去找周榉木,多给了两成工钱,让他加班加点把那房子的门窗、墙体、桌椅板凳、书柜、货柜都量了一遍,先定了图纸。


    约莫初九便开工,这夫妻俩本就是逃荒来的,正月里也没甚亲人可走动,一心只想着挣钱,半点没推辞就应下了。


    他们如今还收了俩小学徒,都才十来岁,是周榉木从人市里千挑万选来的。做木器得眼尖,不能斜视,手要稳,骨架得大,力气也不能小。总之,周榉木有自己挑徒弟的门道,收了俩他觉着极有天分的孩子尽心教着。


    他做姚如意的各类棋牌与木雕单子做得头昏脑涨、梦里都在雕大马将军,他虽因此有了稳定的财源,但实在累得太狠了,做一天活儿回来,夜里倒头就睡,都被荷香嫌弃怀疑是不是不举了。


    他不收徒弟不行只怕能累死,如今有了这俩孩子,教他们做些刨木头、上漆、抛光之类的零碎活儿,总算缓过劲儿来。


    现在姚如意家又里要做大活,光靠夫妻俩不成,这俩瘦巴巴的孩子也跟着打下手。他俩跟着周榉木取名字,一个叫柏木,一个叫松木,都勤快能干。周榉木对媳妇挺好,对徒弟却很严,一旦出错,墨尺就要重重地敲下来了。


    姚如意常见这俩孩子跑上跑下,帮着扛木材,胳膊上常被打得一条条肿起来的红痕,还挺不落忍的。


    幸好有荷香。周榉木打徒弟,她就把俩泪汪汪、垂头丧气的孩子搂过来,一人塞个糖,给他们上药,温柔又仔细地跟他们说:“师父严,以后才能学出真本事,不然手上惯坏了毛病,一辈子都改不过来。做木匠就得认认真真、用心地做,万一经手的屋子塌了、柜子倒了,就算没伤着人,名声也毁了,一辈子就完了,你们可别怪你们师父,他打心眼里盼着你们早日出师呢。”


    有荷香在其中转圜,又常领着俩孩子偷摸溜出来,在姚如意的杂货铺里吃些好吃的。松木柏木非但没有养出怨恨之心,还很依恋信服自己的师父师母,两个孩子渐渐也争气,每日扛木料、刨花,磨破肩头手指都不吭声,夜里还自个加练怎么接卯榫的。


    “咚——咚——”


    在大锤小锤的砸墙声里,日子慢慢过去。姚爷爷如今每日都坐在屋里极认真专心地备课,自打跟阿爷说了要做自习室的事儿,日后便要姚爷爷每日辰时起便去知行斋“坐班”。


    六旬老人再就业,她原以为糊涂的阿爷会闹不清是怎么回事,没想到姚如意一说,他两眼就亮了,甚至主动又羞赧地说要做两套新衣裳。去医馆针灸时,还让丛伯带他去修了胡子、鬓角,刮了脸,连杂草般的眉毛都修了。


    一回来,老方脸被刮得油光发亮,还修了个飞扬上翘的剑眉,逗得姚如意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真没想到,他竟因此精神都好了十二分,平日里胡话都说得少了!或许姚爷爷平日里从来不提,但他教了一辈子的书,也曾惦念过能够重返讲台吧?


    没过两日,林闻安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沓已压制好的会员卡。卡是巴掌大的长方形,用厚实硬挺的纸浆压成,表面还刷过桐油。果真如他说的,他在这卡片里掺了种带油光的黑墨,卡片便像一张小小的水墨漆画,透着股随意泼墨的潇洒劲儿,随光线变化,上头的墨痕还能折射出淡淡的银白光泽。


    虽是硬纸片,竟也十分精美。


    可不止如此!


    这每个卡上都照姚如意的意思,在左下角刻好了“零零壹”到“壹佰整”等等的编号,而这些巴掌大的会员卡,其实都是从一张大纸浆板上切下来的。林闻安为她演示,只要把每张卡按卡号顺序排开,上头的纹路竟能严丝合缝对得上。


    姚如意惊喜地哇了一声,


    太厉害了!这般当真谁也仿造不了了!


    而且,卡的正面还刻了“姚记(眯眼兔头)·知行斋”的大字,翻面则是条带叶子的藤蔓,虬曲的藤蔓可得极为流畅,枝叶间,垂着两枚连瓜刺都雕得纤毫毕现的……苦瓜?


    姚如意瞅见这苦瓜藤,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呆呆扭头看林闻安,林闻安也正看向她,神色微微有些幽深。她喉咙发紧,有种自己……好像又在不知不觉中社死了的感觉。


    就这样,众人拾柴火焰高,姚如意的自习室顺顺当当筹办起来。


    日子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后,上元灯熄,冬假将尽。


    算起来,春闱只剩不到两个月,再惫懒的学生也知道着急了,国子监巷子里渐渐又有了生气,街坊们也陆续回来了,不少学子已背着书箱提前归学,巷子里人流往来如梭,杂货铺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想着这是个开张的好时候,姚如意把那新宅子好生扫了一遍,哪儿都擦得干干净净。姚爷爷一堆堆藏书整整齐齐码在书架上,各种零食泡面、烧水的大锅炉也备好了。杂货铺里的笔墨纸砚、线装书册也都移了过来,她又去挑了个吉日,登着梯子亲自挂上周榉木友情做的“知行斋”匾额。


    噼里啪啦放过两串爆竹,她又笑眯眯给老项头送一大盒子“官家都爱吃”的脍饭,哄得他眉开眼笑,甚至亲自下来帮姚如意拎浆糊桶子,借了他值房外正对着巷子口的那面墙,贴了张林闻安润笔的“姚记知行斋读书室盛大开业”的告示。


    刚贴好回来,想着在门前也立个牌子,将这收费价目也贴一贴,谁知,便有两个毛遂自荐的伙计找上门了。


    姚如意胳肢窝夹了个三角木架站在知行斋门口,看着扎了俩冲天辫揪揪的小石头,他正仰着脸,一脸认真道:“如意阿姊,我会烧水,会煮汤饼,还识文断字会算数,跑得快还吃得少……”说着往旁边的孟博远一指:“我比孟四哥可强多了,如意阿姊你别要他,要我吧!”


    “哎你个小石头!怎么说话呢!”一旁连铺盖都卷了背来的孟博远急了,把他脸蛋使劲一拧,连忙也对姚如意剖白道,“姚小娘子,你别听他的!他一首《蜀道难》背了俩月,我都听会了他还没背下来。他又这么小,要是烫着了、摔着了咋整?要是遇着不讲理的,一巴掌就给扇墙上了!还不如招我呢,是不?我也不要多少银钱,只要给我个地儿住,管我三餐水饭便行……”


    姚如意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只觉着这俩都不大靠谱啊!有些哭笑不得:“你俩不会都是认真的吧……”


    他们正说着话,被自家老爹赶回来读书的耿灏,正耷拉着眼皮,呵欠连天地从家里的马车钻出来。他身后跟着他的十二生肖仆从,一行人正好大摇大摆地逛到巷子口。


    见那厢军值房门口有一堆学子正聚在那儿看一张花里胡哨的大字报,还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他们便也停下步子,凑过去瞧了一眼。


    第47章 开业忙 不管了,他要去读书了!……


    耿灏往人堆里一扎,伸头一看。


    只一眼,他便觉着自己两只眼仁儿都被那大黄大红又大蓝的颜色戳伤了。


    值房墙上那告示描了黄边,顶上一行浓墨大字“姚记知行斋盛大开业”,正中画着只肥硕的玉兔,玉兔坐于深深夜色之中,头上歪扎着书有“读书”二字的红色抹额,爪子握着杆毛笔,正一脸狰狞地低头奋笔疾书。


    这勤学兔底下,还用尺把大的字排了三行,一行红底白字写着“同窗喊我学习我欣喜若狂”,一行黄底红字写着“先生布置课业我喜极而泣”,一行蓝底黄字写着“我爱学习,我自愿在知行斋从早到晚学习!”


    耿灏眼直了,手抖了。


    简直……简直丑绝人寰!


    他活到如今,未曾见过这般丑陋的招子!从头看到尾,只觉有人往他眼里滴了一整瓶茱萸汁子,辣得他浑身难受。姚小娘子这告示,比那些乡野上走街串巷卖大力丸的招贴写得都热闹,每个字都像举着锣在他耳边敲,直震得他满脑袋“咣咣”作响。


    可偏偏他还真就看完了,还被迫深深记住了,那几行“我爱学习”的话语简直如刻印在他脑海中一般,挥之不去。


    觉着这招子丑的不止他一人,有个学子用帕子拭了拭眼,再看仍觉难以忍受,又拭了拭,抓髻痛呼道:“如此峻拔端方的好字,为何要写在这儿俗艳骇人的招子上?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他大叫一声,气愤不已,紧了紧肩头的褡裢,接着便怒气冲冲进了巷子:“我倒要去看看那知行斋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另有几人反倒被这奇特的招子逗得哈哈大笑,耿灏扭头一看,是丁字号学斋的卢昉一干人。


    这人乃范阳卢氏之后,累世簪缨,本朝虽门阀凋零,但也算家学犹存,不过他入学时仅分到了丁字学斋。


    多少世族宁去辟雍书院也不愿在国子监受如此差别对待,唯有卢昉很不在意,大喇喇地留下来了,还与一群寒门学子混迹得称兄道弟,丝毫没有那些世家子弟自持金贵的毛病。


    耿灏他爹曾说,卢昉年少通达,贵而不矜,能懂得审时度势、守相藏拙,是个聪明人,还叫耿灏跟人好好学学。


    于是这人便被耿灏记住了。


    但此人在耿灏看来,就是个傻愣子罢了!除了蹴鞠踢得不错,和他一般读书读得一塌糊涂,什么守相藏拙,他明明蠢得跟自己差不多!


    他听见卢昉与同窗柳淮言笑道:“这一看便是姚小娘子的手笔,她做事总是这般有趣。走走走,我们也去瞧瞧!没想到她这么快便将知行斋经营起来了,好生利落,我还以为起码得等到三月呢!”


    几人说着,兴冲冲跑进了巷子。


    耿灏嗤鼻,有什么好看的?读书还用得着去什么读书室?他家的书房只怕都比姚家整个院子都大!还有丫鬟打扇书童研墨,真是……能有什么稀罕的?


    耿牛和耿马却在他身后默默对视一眼,两人都太了解耿灏了,相互使了个眼色,立即上前堆笑哄道:“灏哥儿,国子监还未启学,横竖无事儿,你看这招子上还说,说是备着文房四宝并茶汤细点,旁的不说,姚小娘子做得小食还是好的,咱们要不要也去消遣消遣?”


    耿灏其实早已心动,这会儿便轻咳一声,勉为其难地掸了掸袍子,道:“真是一群没见识的夯货,罢了罢了,你们既想去,我便陪你们走一遭吧。唉,上哪儿寻我这般和气的主家。”


    “谢灏哥儿体恤!有您这样的主家,咱们几个那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耿牛嘿笑着,熟练地奉上一记喷香马屁。


    耿灏被拍得十分受用,舒爽地昂起头,哼了声,率先走在了前头,一路往姚记新开的铺子去,十二生肖便也连忙跟上。


    另一头,孟家雕版坊。


    孟员外一早被爆竹声吵醒,便觉着右眼皮直跳,心口突突。他趿鞋披衣,走到媳妇关氏用来梳妆的桌案边,小心翼翼自桌案上大大小小的妆匣、瓶瓶罐罐中,抽出一面菱花镜,揽镜自照。


    他的右眼皮果然在剧烈抽颤。


    老话说得好,左眼跳财,右眼……估摸是昨夜没睡好吧。


    孟员外战战兢兢将镜子归位,生怕碰到任何一个瓷瓶瓷罐,上回他不慎打碎了一个,竟被关氏拧着耳朵一脚踹得滚到了廊子下,三天都没能回屋睡觉。


    唉。他去外头打水洗漱。


    专门放牙刷子和牙粉的窗台上,干净白陶杯里搁着的是关氏那根根分明、齐整如新的鬃毛刷,那牙刷子连孔隙都没有残垢;旁边则是另一只黑陶杯,杯沿攒了一堆牙粉白垢、刷毛也四面炸开如刺猬。


    那自然是孟员外的牙刷子。


    他毫不在意,取过来炸毛刷子,忍着还在抽搐的眼皮,龇牙咧嘴刷得沫星四溅。咕嘟嘟漱干净口,随手用个破破烂烂如抹布的巾子一抹脸,就算洗漱过了。


    他把拉丝破洞的洗脸巾子挂回钉子上,又往窗台左侧瞥了一眼,角落里有个带盖儿的藤编筐子,里头装满了关氏的各类面脂、面药、手油、口脂等等,他把手伸过去,从那装得满当当的筐子旁边……的角落里抠出了他十文一罐的猪油膏,他挑一块出来,糊在脸上,大力搓几下。


    戴上帽子,他便出门了。


    他要去林司曹家。


    孟博远过年都没回来,竟然大咧咧跟着林家回朱仙镇过年去了!而他引以为傲的孟三也跟着俞家人跑了,现在都还没回来!生了这么些个儿子,最后竟膝下荒凉,孟员外这心拔凉拔凉的,这年便也过得极不好受。


    正月里这些日子,他日日都要被关氏骂,骂他不分青红皂白把儿子赶走,骂他比家里的驴子还倔,骂他脑壳有包遭驴踢了像个疯子乱发脾气娃娃才不回屋,之后更逼他先低头把儿子找回来。


    倒反天罡!哪有老子给儿子低头的道理?


    但关氏已对他下了最后通牒,否则被扫地出门的就是他。


    孟员外实在怕关氏,她只要脸一黑,阴森森说一句:“老娘数到三……”他能立刻给她跪下来。


    所以今日,他再不情愿也只能来林家把那孽障弄回家。


    孟员外一脸苦涩地走到林家门口,他之前来了几次都不敢敲门,除了觉得老子求儿子很丢脸,自己心里也茫然无措,已经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又倔又横的小儿子了。


    怎么就偏偏他最难教呢?之前三郎都不必他操心!


    他深吸一口气,总算扣响了门环。


    英氏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来开门,孟员外一见是她反倒松了口气,期期艾艾、声如蚊讷地问了句:“我家老四……是不是搁里头呢?”


    孟博远没有别的去处,他就俩好友,程书钧家只有一个年轻寡母,他不好意思长期在程家里借住,实在不方便。所以据孟员外偷偷观察,那逆子几乎一整个冬假都缩在林家,每天可勤快给人家家里干活了,抹桌子扫地洗碗倒煤灰通火墙……


    这混小子,在自个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人家家里甜嘴蜜舌、殷勤备至,跟林家家里养的长工似的。气死他了。


    但他虽不着家,好歹还是知道要读书上进的,日日和林维明结伴去上学,这还是让孟员外略微安慰的。


    没耽误学业就好。


    此时,本以为英氏会敞开门把那小子叫出来,没想到英氏却道:“孟员外来晚了,你家四郎一早便已卷铺盖走了,我听着他与我家大郎说……好像说是要去如意家新开的什么读书室里当伙计。”


    当…当什么?


    孟员外如遭雷劈,一时愣在林家门口,好半晌,他才抖着手转身,往巷子深处看去。今儿姚家新铺子开张,他是知道的,很早之前姚如意便为了她的读书室来寻过他了,不仅问过他今年买宅子时请的是哪位中人、可靠不可靠;还问过制作板书、刻印书籍的琐碎事项,最后和他约好了日后需要刻书时给个好价儿。


    一早把他吵醒的爆竹便是她家放的。


    如今姚家杂货铺斜对面,之前空置多年的宅子门前张红挂彩,还有不少学子陆陆续续往里头进,络绎不绝。孟员外只觉着有股无名怒火蹿升,抿了抿嘴,一言不发也往那儿走去。


    英氏看孟员外神色骤变、脸都青了,心道不好,她刚刚顺嘴说漏了!都忘了孟员外是这副德行,可别给如意惹麻烦了,人家可是开张的大好日子!


    她赶忙又返身进去,把还在屋子里悠哉悠哉躺着看闲书的林维明一脚踹起来,推搡着把他也撵出去:“还看!快去救孟四!他老子杀过去了!”


    林维明鞋都没穿好,衣襟盘扣也扣得七扭八歪,就被他娘一把推出门了。但一听是孟四有难,也顾不上这些了!


    毕竟孟员外打儿子是真狠呐!他一边跳着一边穿鞋,也赶紧往知行斋的牌匾处冲过去。


    姚如意不知孟员外已在打儿子的路上。对于铺子里的活计,她自也有所思量,招工是一定要的,她原也倾向招国子监的学子“兼职”,一是方便,二是大学生便宜……咳咳。


    外头募工,一日没有一两百文打不住,若是学子兼职,还能以小时工计价,或是干脆抵用读书室的费用,能节约许多人力成本。且在读书室里干活,抄抄书、收收钱、算算账、烧烧水,说出去也不算有辱斯文。


    读书人的事儿,怎么能叫打工呢?


    二叔说了,那叫“以经纶换五斗米,怀丘壑而谋稻粱也!”姚如意决定把这句话挂在她的知行斋里,时刻提点那些学子,要知行合一。


    但她没想过招年纪那么小的伙计啊……姚如意低头望向小石头。古时是没有童工说法的,市井里多是几岁便满街跑卖果子、鲜花,或是给人传话跑腿儿送信送饭菜的孩子,或是被送出去为奴为婢、当学徒的孩子,若是在乡野田地,小石头这个年纪也早已下地干活了。


    可是她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直到小石头有些害羞地垫脚拉着姚如意小声地说了说缘由,还叫她不要告诉别人,一定一定为他保守秘密。


    她心里一疼,把他搂住,还是把他收下了。


    无妨,小石头年纪小,却不是那等没分寸的孩子,收进来做个跑腿儿的其实也不错,也不叫他做那些危险的活计,捡些他力所能及的叫他做就是了。回头,她给小石头包些饭食,给每日四十文的工钱,想来也够了。


    这便算定下了。


    不需姚如意多啰嗦交代,小石头风风火火便上工了。


    他一溜烟便进西厢,踩着小板凳便趴在窗口上,像模像样地学着平日里姚如意看杂货铺的样子,拿着鸡毛掸子,这里掸掸,那儿抹抹,还把窗口上一排悬着毛笔的笔架比比齐整,砚台也摆好。


    又去货架上转了一圈,拣出几样程娘子绣的香云纱葫芦包、柿红宋锦双肩囊、八答晕锦的塔链,取竹竿挑起悬于檐下,又在边上再挂了几个周木匠做的小文昌塔、文昌笔之类的吉祥小物件,这东西穿了绳子,能挂在书袋上。


    他还在货架上看到了他娘做的绒毛十二生肖挂件,显然都是姚如意要求的,里面用棉花填得满满的,通通都做得胖乎乎、圆滚滚。有肥得头身都连成球的胖虎、有吹气儿羊皮囊般的小羊球,连龙也做得又粗又短又胖……


    小石头一眼就认出来了,怪不得有好些日子娘夜里都精神十足地在做针线活,家里积攒了一堆棉花和碎布,原来是做这个。


    转一转,还闻到一股清凉的香气,他还发现了薛阿婆配的安神香囊和驱蚊香包。她是老太医的妻子,耳濡目染几十年,也懂一些医理,看病抓药虽不能够,但做些紫草膏、薄荷油却是手到擒来。


    小石头恍然大悟,估摸着如意阿姊早已跟巷子里的婶子们打过招呼了,请她们都各展所长做些小零碎来售卖,这样大伙儿都能一起挣银钱。


    除了程娘子书包用料有锦缎、丝帛,是最昂贵的,其他婶娘和阿婆的东西都是几文钱乃至十几文的小物件,想靠这些大富大贵自然是不能够的,但添些油盐的零用还是能的……


    小石头咽了咽唾沫,他还是私心希望他阿娘的东西能卖得好,他便挑了几个做得最肥润最逗的胖生肖,绑在了那些书包袋子上,将挑子往前挪挪,搁在了最显眼的窗口顶上挂着。


    仰头看着头顶上数个毛茸茸的胖生肖动物在风里晃动,好似迈着小短腿驮着胖身子在风中奔跑一般,他低头捂嘴一笑。


    小石头笑着笑着不免畅想起来。


    如意阿姊方才便说了会给他结工钱呢。


    他如今虽已有了大马将军,但他又开始攒钱了。


    年过完了,阿娘节省地用了一整个冬日的羊脂膏也用完了,羊脂膏不过二十几文钱而已,阿娘却罐子底都刮得一点儿不剩了也不舍得买,还拿温水往里滴,兑水摇荡,和出些油水,才又往脸上抹。


    昨日,他与茉莉去雕版坊找关戎戎玩过家家酒时,关戎戎有一堆用空的胭脂盒子、匣子,她说都是关婶子快用完便送给她玩的,她洗净后正好用来开“胭脂水粉铺”。还说,孟员外只要出去谈生意,总不忘给关婶子买这些东西回来,如今桌上胭脂水粉都要堆不下了,日后一准还有更多瓶罐,回头她也送几个给他们玩。


    用空的瓶罐里,也有不少如意阿姊铺子里的口脂面膏,还刻着姚记的字呢。那会儿小石头不仅看得大开眼界,还有一点点为他娘难过。


    他爹每天去衙门上值,孟员外见了他总很恭敬地行礼,也常笑眯眯请他吃酒,看起来,这七品官似乎很威风。但爹出了夹巷,却也要日日对上官点头哈腰的。娘说,爹挣的俸银,除了一家子吃喝嚼用,全用来奉承上官、结交同僚了,指望能受到提拔或是调个油水足的衙门,可又有什么用呢?


    娘给他梳头时还抱怨说:“那些银钱还不如拿去奉承小叔呢!只是你爹什么事儿都办半截儿,想讨好人家又抹不开面,先前如意家里中了食毒,正是要人手的时候,我想叫大郎去帮衬,他非说不去,说什么什么之心路人皆知了,你说你爹,那想求人提携,不就是要叫人知道的嘛?难道还叫人猜?”


    娘越说越激动,梳头梳得也越来越紧,梳得小石头的眼梢都吊起来了,疼得他哇哇叫,娘才发现,赶忙松了手。


    的确,爹就从没给娘买过胭脂。小石头想。他如今也没什么要的了,爹不买,他自个偷偷攒钱给阿娘买,先不说,回头等娘过生辰,他再掏出来。


    娘一定会高兴!


    反正……他已经习惯不吃糖了。


    正因存了这心思,前几日便听见孟四哥和他大哥说如意阿姊的新营生,也听到了孟四哥说要去应招伙计的事儿。


    他便一直装睡,哪怕他大哥在被筒里连环放闷屁也宁死憋着没露馅。


    小石头捏着鼻子,憋得脸通红,但脑筋却还是十分灵光,他想着,既然孟四哥都能去如意阿姊那儿当伙计,他怎么不能去?


    他也要去!


    小石头自觉自个比孟四哥能干多了呢,孟四哥刚来林家的时候,褥子床单都不会铺,还是他教他的,火也不会生,笨得很!所以,今儿孟四哥一听见爆竹声便匆忙起床收拾被褥,小石头也赶紧泥鳅般滑出被窝,抢先一步溜出来寻如意阿姊了。


    幸好聘上了!


    小石头低头摸了摸自己的领口,刚刚如意阿姊给他系了一条蓝底儿绣着“姚记知行斋”字的领巾,巾子脚上还有姚记的那只兔头。


    斜眼睨向仍在门前哀求如意阿姊的孟四哥,小石头的胸膛挺得愈发高了。


    孟四哥可没有这个。


    他才是正经的姚记伙计,孟四哥这等没名没分的,那叫……散工!


    姚如意也在想呢,至于孟博远么……


    她先前跟孟家的老账房学打算盘,对孟员外此人也有所了解,他是个除了儿子以外,对所有人都八面玲珑、如沐春风的厉害商人。正常谈生意为人挑不出什么错来,但他只要一知晓孟博远逃学或是闯祸的事儿,便全变了个样,有些不可理喻。


    尤其,他最恨小儿子不读书去摆弄些商贾之事。所以,对孟博远,姚如意更加不知道该不该收留他。但她望着恨不得屁股后头长出个尾巴来摇的孟博远,又见他是卷了铺盖来的,想着之前他那些叫人怜悯的遭遇,挣扎了许久还是松口点头了,只叫他对外别说是来做伙计的,只当他是进来读书的。


    孟博远见姚小娘子好不容易才同意,心头也是一松,终于能将自个背着的铺盖先搁在门后了。姚小娘子说了,回头等今日关张没客了,就给他安顿个屋子。如今还是先顾眼前的生意。


    是这个理儿,孟博远万万没想到自个来招工竟然能输给小石头!正好此时有学子陆陆续续看到姚如意那色彩夺人的告示,都被吸引过来想要一探究竟,门前渐次热闹起来。


    他很有眼力见,立刻使出浑身解数,当即将姚如意搁在门口的“价目牌”扛在肩上,粗粗掠过上头的字迹,便大嗓门地替她吆喝起来:


    “诸位同年,各位同袍,知行斋读书室开市大吉!三文钱一时辰,十文钱坐一整天,日票虽好,月券年票还有折上折。今朝入会,八折通惠!八折通惠嘞——”


    “不会写诗?不会作文?解题还头疼?不要慌张,不要害怕!只要花上几个铜板,便有教出过探花郎的老博士亲自为你点拨,来过知行斋方知读书乐,今朝无名辈,明日状元郎!都过来瞧过来看,看看不要钱——”


    姚如意在旁边插不上话,目瞪口呆地看着孟博远熟练地招揽了不少学子,与人家煞有介事地有问有答,还两三句话的功夫便拉到了三个要入会的,一边请人稍等等,一边扭头就找她:


    “姚小娘子,姚小娘子?你发什么呆呢?哎呦喂你还有空发呆呢,这是你的铺子还是我的铺子啊!快快快贵宾卡拿过来!还有记名簿子呢?笔墨伺候,快,都拿给我!”


    “哦哦来了来了……”姚如意恍恍惚惚被他支使得团团转,匆匆忙忙来回拿东西,见孟博远很自然地替她收了铜钱,又端端正正在会员记名册上落笔,一瞬间发出去四五张会员卡了,她才后知后觉地醒过味来——


    不对啊,到底谁是跑堂伙计呢?


    就这么晕乎乎的,姚如意的读书室迎来了第一拨客人。


    卢昉是头一个“零零壹”号会员,他原本以为姚小娘子这读书室的贵宾卡,不会做得太精细,恐怕和外头茶馆的似的。有些茶馆是用竹子刻的,有的还用葫芦牌呢,但没想到,孟博远递给他的竟是一张水墨流光的卡片。


    这应当是特制的硬纸浆,刷了两层桐油,对着日光看,上头的水墨纹路能折射出流银般的光泽,他出身不差,竟然都从没见过这种油墨!


    而且卡面儿上头刻字也刻得好,和外头那告示瞧着像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背后那一丛斜飘而出的藤蔓,刻画手笔也十分俊逸,就是不知为何……卢昉把那卡举在眼前细辨半晌,发现那藤蔓不是松枝、梅枝也不是紫藤、迎春之类的,是……苦瓜藤?


    卢昉眯了眯眼,总觉着心头中了一箭,姚小娘子是不是隐喻他们这些学子日夜读书只为挤科考那一条独木桥,便如苦瓜一般可怜?


    不,姚小娘子怎会如此浅薄,她可是姚博士的孙女儿,这苦瓜定有深意。


    卢昉细细想来,很快大彻大悟!


    不是讽刺他们是苦瓜,而是对他们这些学子的勉励啊!苦瓜初嚼极苦,但只要细细品来,又清冽回甘,便如他们一般!


    凿壁偷光、青灯黄卷之时,苦得如此孤寂,但一朝登科,便能品得“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甜。苦瓜之苦,仅苦在皮肉;但读书之苦,却苦在心智。然皮肉之苦养身,心智之苦养心……他懂了,他悟了,姚小娘子正是借苦瓜勉励他们万万不要放弃,日后定能等到苦尽甘来的那一日啊!


    不仅如此,这看,这卡片上雕琢的这两枚苦瓜,瓜形清瘦、孤悬枝头,这不正是读书人以苦自守的情操么!多有道理啊,苦瓜从不与百果争甜,士人更不与世俗同流。苦相之下,自有文人的孤高撑持。


    “妙啊,妙啊。”


    卢昉简直为这份意趣拍案叫绝!


    他将这卡片紧紧攥在手里,心想,不愧是姚小娘子啊,他真是心悦诚服,从此,他再也不会蔑视轻慢苦瓜了,这东西虽不好吃,却是个好东西。


    而他,还是知行斋的“零零壹”——头号大苦瓜!


    卢昉内心顿时充满里力量,怀揣着这番顿悟,昂首阔步进了知行斋,他心绪激荡,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今日定要读一整日的书,方不辜负姚小娘子对他们这些学子勉励的拳拳厚意啊。


    本想直奔那读书室一探究竟,但一进去,他便率先看见了西厢的两间铺子,头一间卖的是文房四宝,但又不仅仅有文房四宝,里头琳琅货物似乎长了双手在他心上挠似的,卢昉没忍住好奇,停下了脚步。


    他怀着苦瓜之志向,想着只是略看看便直接去读书,最多逛一刻钟就好,一刻钟也不耽搁什么,于是走了进去。


    铺子里柜台处有个小孩儿盯着,见他进来还脆甜甜地说了声欢迎光临!货架间则还有姚记杂货铺之前见过的娃娃脸仆从在理货。


    铺子里粉刷得白墙,窗口开得很大,这处宅子的采光比姚记杂货铺更好,地面铺的是红泥菱花小砖,墙上还挂着好些《我爱学习》的字画,卢昉没来得及细看,只觉着一走进去便十分敞亮。


    当中便是两排双面的乌木清漆货架,一面全是各式各样的毛笔,有鸡距笔、狼毫羊毫兼毫,这都是寻常的。


    不同的是,有好些笔杆或是有雕刻,或是有镶嵌,有的笔杆上刻了“金榜题名”“胜券在握”“甲榜第一”的字样,有的笔顶上绑了个拿葫芦做的木鱼小滴溜,管身刻着“功德加壹”“知识加壹”“美貌加壹”。除此之外,墙角竹筐里斜插几管异形笔,笔杆顶端做得像炙肉肠和糖葫芦的毛笔,也有笔杆顶上雕了猫猫狗狗的,好有趣……


    卢昉左看右看,见还没什么人,便飞速拿了根“甲榜第一”的狼毫中楷笔,厚着脸皮再拿了个“美貌加壹”的兼毫小楷笔,走出两步,又倒回来再拿了个“开花炙肉肠”毛笔。


    每个货架边上都挂着一摞竹丝篮,卢昉已经逛得忘了自己的苦瓜志向,顺手便取了个小篮子,把自己选的几根毛笔都搁进去,接着往下逛。


    那娃娃脸仆从偶尔看他一眼,也并没有过来,随他逛。这叫卢昉心里也舒坦些,他有怪癖,以往去旁的文房铺子里,伙计掌柜的鞍前马后地推介这个拿那个,他还觉着烦恼,他宁愿自个慢悠悠地挑。


    逛着逛着,他眼前一亮,又拿了个圆圆的带盖儿的锅子白瓷砚台,这东西瞧着就实用!这砚台旁边立了个牌子,写了怎么用,外头一圈加水,中间一圈加墨,盖子一盖,研好的墨几日都不会干,又小巧方便携带,这必须来一个。


    咦,竟然还有专门装这砚台的束口小布袋,瞧着像个小钱袋似的,还绣了些字和花草,有“不可一日不读书”“腹有诗书气自华”“萤窗万卷书”倒很精巧,也拿一个。


    再往前走,便是卖各式各样线装册子的,卢昉每一个都喜欢,有些是硬纸壳的,有些是布艺的线装册子,每一本都是独一无二的孤品,卢昉喜欢红梅和香兰,买了两本花卉布艺的册子,准备用来抄录诗词。


    布上还缝了梅花扣子,可用绑带捆绑书口,在册子里夹杂些票据、书签便都不容易掉落了。


    他挑选时还拿在手里翻了翻,缝得还挺好,纸页厚实平整,纤白如雪,中间的线装笔直,粗布的三十文一本,丝帛的六十文一本,但他觉着料子不错,花色染得也好,便一点儿也不嫌贵了。


    再往前,便是挂各式各样的书包袋子、笔袋的墙面,精美非常,卢昉自然也没逃过,他挑了个绣着黄色肥猫的笔帘,这一看便是汪汪啊!怎能不买?


    除了这些,还有各式各样的佩囊、香包、荷包、香膏,有舒神的蔷薇花香囊、有提神醒脑的薄荷膏、还有汪汪和大黄模样的猫狗头荷包袋。


    买!但凡见到有汪汪的,卢昉都买了,正好凑一套。


    甚至还有一些陶杯、瓷杯,都是手捏刻绘的,有的刻绘了小猫小狗,有的还刻着“喝茶不忘凌云志”,有的捏得奇形怪状……但莫名令人感兴趣。


    逛到最后,一个篮子装不下,他又取了个篮子专装绘有汪汪的陶杯、杯垫、书包带挂件、举着“努力”“你最好”小木牌子的汪汪摆件。


    卢昉原本想着进去逛一刻钟便出来专心读书的,最后逛得入迷,大包小裹出来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了。


    他逛文房铺子时,知行斋里也已经很热闹了,到处都是结伴四处逛逛的学生,甚至他还看到了几个年轻的讲学博士也混在其中……咦,那个鬼鬼祟祟的好像还是雕版坊的孟员外?他撅着屁股看什么呢?


    不管了,他要去读书了!


    但……这还只是一间,隔壁还有一间茶室呢!


    卢昉迈不动脚步,隔壁那间房里正飘来阵阵热腾腾的甜甜茶香,似乎还有炒货、花果甚至汤饼的各种香气。


    从窗户望进去,里头人头攒动,隐隐约约当中摆了好几张长桌,左侧还有一个高高的柜面,还有好些散落的小货架摆满了各种吃食。想来姚小娘子应当是将杂货铺里的零嘴吃食都搬了一些过来,又叫外头的商铺送了好些新的货品进来,似乎还做了新口味的茶汤。


    林大人身边总跟着的老仆好似在里头,咦,汪汪好像也在!它被学子们抱到了窗边系着的麻绳吊篮上,好些学子围着,争着给它悠吊篮、挠肚子、拍屁股、梳毛呢。


    他也好喜爱汪汪啊,如此肥美又亲人可爱的猫读书累了,摸上一摸,多舒坦啊!汪汪不管被多少人抚摸,他都不会伸爪子咬人,还会呼噜呼噜眯眼享受。他实在心痒痒,仰头看去,那间门楣上挂着个弯弯的扇形匾额,上头用墨字行书潇洒地写着五个字:“茶愉读书后”。


    嗯,逛了那么久,的确有些渴了。


    这匾也取得好,读书,就该吃饱喝足再读嘛……


    卢昉两眼放光走了进去。


    第48章 读书忙 怎么个个进来都不是为了读书!……


    “茶愉读书后”果然是一间茶室,但却和普通的茶室有很大不同。卢昉才迈过门槛,环顾一圈,便又觉目色一新、大开眼界。


    室内很敞亮,两扇木格子窗支得开开的,窗棂间高高低低地垂着几串小巧的竹编小灯笼,尾缀小铃铛;窗前还垂着两条薄而旧的苎麻幔子,风一吹,幔布与铃铛一起扬动起来,清响泠泠。窗纸上笔法随意地画了墨竹数竿,日影筛落,便会在地上投下斑驳又诗意的光影。


    整个茶室分作两半,以木雕耕读屏风为隔档,右侧这一半,靠墙靠窗摆了好些双人矮几,中间还摆了一张极大的长桌,能容十来人围坐。如今已三三两两快坐满了。


    左半间立着老松木柜台,后头楠木架上垒着各色点心盒,盛各色茶食果脯,柜台侧边立了木牌食单,贴着今日供应的茶汤茶点,墙根处的条案还排了一排陶瓮,瓮身贴着菱形的红笺纸,似乎是装各样茶叶、茶饼的,分别写着“龙团”“建茶”“阳羡茶”“顾渚紫笋”“峨眉白芽”“蒙顶茶”“六安”等等。


    一进去,便有甜糯的乳香茶香裹着淡淡花气扑面,卢昉攥紧书包系带,循着香转过那扇屏风。


    此时他身上挎了个簇新的、绣着汪汪大脸的扎染云锦书包袋子,这汪汪书袋子还是他结账前临时添上的,幸好买了!如今里头鼓鼓囊囊装满了他方才买的那些东西。否则他那么多东西,一样样用油纸包,还不知要怎么拿呢!


    侧身让过几个刚买了新鲜茶汤、端着方木托盘的学子,卢昉将新奇的视线从他们手里端着的茶碗里收回来,站定在柜台前头,也饶有兴致地看了看食单上写着什么:


    【宝元九年正月十九,今日主供:乳茶


    壹:伯牙绝弦 阳羡芽茶 三十二文一盏


    贰:云雾栀子 栀子花窨茶 三十二文一盏


    叁:桂馥兰香 双香窨制兰桂青茶 四十文一盏


    肆:声声乌龙 岭南酵茶四十五文一盏


    伍:龙团胜雪 建州龙团 八文一盏】


    可加小料:陈皮、蜜豆、杏仁碎、松仁碎……


    卢昉看得一头雾水,这里的茶汤怎会如此昂贵?他刚抬头,还没问出声,站在柜台后正将州桥夜市上买来的乳膏糖小火熬成稠汁子的丛伯便一边轻轻搅合锅子,一边不厌其烦地解释道:


    “这是从胡商们那儿学的做法,茶汤煮沸后兑入乳酪,茶汤色白如真雪,茶底又香,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尤其如今这时节,热乎乎一盏乳茶下肚,一日读书都有精神。”


    丛伯细细解释,又对他笑道:“郎君也莫要误会,牛乳难得,汴京城里百户人家,只有十户能喝得起牛乳,所以物以稀为贵。自然,平日里一文两文的枣汤、姜茶这儿也是常供的。不过,这乳茶也不是常有的,还得看州桥早市上可有牵牛来卖乳的贩子。今儿开业,我们家小娘子与郊外的满丰农场提前订了鲜乳、炒乳和奶酥,又特意叫人熬煮后送来,故才有这么些,明儿只怕便没了,郎君若是要尝尝鲜,尽可来上一盏。”


    卢昉恍然,大宋如今与辽金皆有互市,西域茶马贸易也十分兴盛,这些吃法随商队入汴京也有耳闻,只是先前不曾有这么些花样,大多也就写着酪浆之流……他心想着,但又拿眼瞄了一眼食单,只觉着其他的茶名倒还能领会,大多与花香和茶底有关,只有那头一个不解其意,不由疑惑道:“何为伯牙绝弦?”


    丛伯似乎已经也与旁人解释过千百次,搅动着稠糖,十分熟练道:“郎君且听,此茶取‘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意。您看这盏中,浮雪为山,青汤为水,琴意喻茶香之清扬,知音喻茶乳之相融,绝弦喻余韵之悠长。唯有懂茶、爱茶之人,才能是这杯茶的知音呐。”


    卢昉再次明悟,心里更为姚小娘子的巧思而钦佩,而且……他当然是姚小娘子的知音!便跃跃欲试掏出因大肆购物而瘪得只剩一层皮的荷包,幸好里面还有七八十个铜板,立刻便点上:“伯牙绝弦来一盏!”


    正数铜板呢,又听丛伯递来一块写了字迹的洒金纸笺,道:“郎君要不要再称些茶点吃?这乳茶配上茶点,滋味更妙。今儿有新点心呢,咱这儿有状元糕、蜂蜜金桔饼、辣片儿、果脯、梅花酥、春卷酥……”


    丛伯还没说完,卢昉便见其中有一行写着雪云饼、松雪酥,但又被划去了,便道:“这两样又是何物啊?”


    “这是我们小娘子自家做的米饼,香极了,可惜量少已售罄。”丛伯嘿笑,指了指后头长桌上大马金刀坐着的耿灏,“全被那位耿郎君买去了。”


    卢昉遗憾地选了状元糕,扭头一看,耿灏一人几乎霸占了整张长桌,桌上两三个大包袱皮,装满了买的东西,堆积如山。桌上不仅有数盏乳茶,几碟子米饼正吃着,旁边还用食盒装了两盒。


    看得他咂舌,耿灏竟然买了这样多啊?


    没过一会儿,丛伯便以烧得油润晶亮的白陶茶碗盛着乳白茶汤,配上三块压成海棠花形的状元糕,用托盘端给他了。


    或许是茶室里茶汤昂贵,有些学子只进来买些点心或是寻常现成的枣汤,因此丛伯并不算忙碌,隔三差五调一杯乳茶,还有空从柜台处出来收拾桌子。


    卢昉端着托盘,四下张望,其他小桌都已坐满,只好硬着头皮付耿灏道:“叨扰耿兄,劳驾腾个座儿。”


    耿灏头都不扭一下,咔嚓咔嚓地啃着脆脆的米饼,端着茶碗吹了吹,舒坦地喝一大口,才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算应了。


    耿家这公子是国子监里出名的傲,且脾气不好,卢昉之前和他踢过回蹴鞠,对面有人不慎把鞠球踢到耿灏脑袋上,后来一整场耿灏也不管什么输赢了,一直追着人家往人脑门上踢。


    他便小心地沿着桌边坐下来,想着离他远一点,但见他吃得实在太香,忍不住问道:“这便是单子上售罄的那个茶点么?味道如何?”


    耿灏本来懒得理他,给他让了座儿已经算自己大度了,这人怎么还自来熟似的,馋上他的米饼了。但看卢昉那好奇地伸着脖子看的模样,他虽心里嫌弃,却还是念在之前与他踢过蹴鞠的份上,将手边的碟子往他那儿一推:“你自个尝一口不就知道了?”


    不吃白不吃,卢昉也不是客气的人,谢过一声便取了一块,先拿在手里反复端详。果然是与外头卖的炒米饼、炒米糖、米锅巴都不大一样,外头的大多切成厚厚一块,用炒过的米花用糖搅在一起,吃起来是另一种风味。但姚小娘子做的米饼却很细腻,已看不出米粒的形状,拿在手里很轻,椭圆表面还沾着微微发黄的粉粒,凑近了闻有种鲜甜味,看着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但他咬下去一口,两眼便锃亮。


    “嗯!好吃!这也太好吃了!”


    米饼在齿间碎成万千片,先是尝到烤过后的燥香,之后立刻被满嘴特别的鲜甜裹住了,那味道不同于他此前吃过的任何一种点心,叫他吃得愣神,半晌才发现旁边耿灏那掩饰不住的嫌弃眼神。


    这人怎么比他家耿牛耿马都没见识。耿灏心里撇着嘴,手上却没有停,又吃了一块,一边吃得美滋滋一边想,不就是烤米饼么,有什么稀罕的,回头回家便叫他家庖厨做个十斤八斤来吃。


    想曹操曹操便到,耿灏抬眼看去,不知是耿牛还是耿马一头汗跑了进来,将桌上还剩两大包袱的东西扛在肩头,累得气喘吁吁对耿灏道:“灏哥儿,那奴与耿牛先将东西捎回家里去,叫耿鸡先跟着伺候,如何?”


    哦,那这是耿马。耿灏不满地掀起眼皮道:“你们二人都要去?”


    耿马哭丧着脸:“耿羊耿猪赶车,龙蛇虎兔四人是专护着您安危不能胡乱使唤的,鼠子狗子那俩山猪吃不了细糠的,吃了您赏的牛乳茶还拉肚呢!我看他们八成是吃不了牛乳的,好些人一吃就拉肚。现东西已装了两大车,都得有人跟着,我俩回去不还得给您收拾?要是叫耿鸡那样笨手笨脚的押回去,回头碰坏了,您又得生气。”


    他也冤啊!谁知他们灏哥儿嘴上说着小小读书室罢了,能有什么稀罕的,随便看看。结果一进去就跟中了邪似的,在隔壁那文房铺子里,这也买一套,那也买两套,平日里看不上的那些笔墨纸砚、各色书包袋子全拿了遍,说是他其实并不喜欢,只是拿回去赏他那些庶出的弟妹们,顺带给家里老姨娘们也带些好玩的。


    甚至把铺子里那胖乎乎的十二生肖也全都买下了。


    说是给他们十二个蠢货一人一个正好。


    不提“蠢货”二字,耿马当时还感动得热泪盈眶,没想到灏哥儿心里还有他们呢!结账时就被捆得比山高的东西砸得腰都直不起来,幸好他们人多,分了好几趟才全捆上车。


    一群不中用的东西,耿灏一听要耿鸡伺候就心烦意乱,胡乱摆摆手:“罢罢罢,去吧去吧!快去快回啊!”


    耿马扛起沉甸甸的包袱便走了,没一会儿就换了长得尖嘴小眼的耿鸡一溜烟小跑地进来,满脸高兴地道:“灏灏灏灏灏……”


    耿灏不耐烦地抄起米饼就去堵他嘴,警告道:“闭嘴,今儿你一句话不许说,敢丢了我的脸面,我立即把你踹沟里。”


    卢昉在旁边看了全场,抿了抿嘴,低头使劲地回想着这几日有什么难过的事儿,才算没笑出来声。又在耿灏察觉眯着眼扭过头来时,赶忙假装在认真吃米饼。


    不过这饼真好吃,回头他一定也要自个买来慢慢尝。


    还有这伯牙绝弦配上米饼,真是清雅相宜、清爽又美味!卢昉没想到胡人的东西也能这般好吃,他吃完米饼口渴,正好乳茶半温不凉了,便捧起茶碗轻啜一口润润嘴,顿时惊艳地瞪圆了眼,好香好顺滑的茶!


    他怎么记得胡商开的茶馆里售卖的乳茶都是咸口的?不仅能往里搁炒米,还能往里搁羊肉呢。


    卢昉吃不惯咸口茶,他还是喜欢加各类果脯蜜饯的抹茶,浮着一层沫子,很香又很雅趣。但没想到姚小娘子的乳茶是甜口的,但又不太甜,喝起来茶香里有奶香,口感如雪片落在春水里那般清正柔滑,有绵密的奶味作衬,把茶底的苦涩冲淡得几乎品鉴不到了。


    正好和米饼的味儿浓淡相配。


    孟春薄阳透窗棂而入,卢昉晒着绵暖的日头,闲闲啜茶。


    耳畔听着旁边耿灏骂耿鸡,眼前看汪汪只是在吊篮里伸个懒腰便激起旁边的学子们一阵好乖好宝,竟觉着心绪无比宁和。


    卢昉支着下颌,享受着这美好的晨时,只觉着此处处处都合他心意。还想着等会儿喝完这乳茶,便也过去摸摸汪汪。


    他方才买乳茶时还瞥见柜上专有个竹篓,里头装了好些田鼠干及鹌鹑干,标价八文一袋,可购于喂猫喂狗。但若是喂汪汪每日仅限量五份,丛伯说汪汪太肥,这样的零嘴不能吃太多。


    肥吗?卢昉丝毫不觉着,心中驳斥,它哪里肥了?一点儿也不肥!


    它还小呢,正长身子,何况,它也只是冬日毛厚罢了!


    打算好了,卢昉便更惬意地吃喝起来,顺带还赏赏自个方才买的物件,只觉着自己挑的样样都好!他还计划好了,要用这新买的册子和新笔抄几首他最喜爱的苏公诗词……


    他畅想着,心里隐隐觉着自己好似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又想不起来了,无妨无妨,想不起来的便不是什么要紧事。


    如今风好日头好,还是回头再说吧。


    而外头,孟员外也早已赶到,只不过怒气冲冲的他刚一进门那火气便霎时泄了。这姚家头一日开张,里头好生多人!不仅全是国子监的学子,还有几个家乡天遥路远、没能回乡过年的年轻讲学博士。


    人来人往,当众教训儿子,岂不是更丢脸,于是只好假装也是来捧场的,强作笑颜与门前迎客的姚如意道了贺,佯作好奇进门去。


    孟员外来时,孟博远早不在门前,他看着人愈发多了,好些学子无头苍蝇似的,便进去帮衬了。


    老杂货铺叫三寸钉看着,文房铺子里有丛辛和小石头照应,茶室里全仰赖丛伯一人,另一边的东厢便是自习室,只不过如今大伙儿头一回来,都还新鲜不已,如卢昉一般没有定力的学子更多,一进来,自然要四处都看一圈,赏字画,嗅寒梅,逛文房,吃茶点,没什么人进来直奔东厢读书。


    东厢两间房打通做成的大读书室,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好了好几排桌椅,门边还置了个长案与垫了厚坐垫的圈椅,那便是姚启钊每日坐班的位置了,他今日穿了新衣,头发胡子都洗刷一新,早早便在此处等着了。


    眼巴巴候了会,见陆陆续续有学子们进来了,姚启钊立刻正襟危坐,没想到这些学生四处探头探脑,就是不进来读书!


    他等得心焦,终于等到一个人,还是个熟面孔,姚启钊看着眼前这个面熟的白净少年郎良久,总算大致想起来他叫什么名字,好像是那个裁缝铺的孩子,常过来请教学问的。


    只是这孩子天资一般,得十分勤学苦读才有出路。姚启钊见他头一个来,便有些欣慰,正想开腔,没想到却听他恭敬地问:


    “姚先生……我是来帮忙烧水的,请问灶房和水缸在哪儿?”程书钧红着脸,躬身对姚启钊行礼。


    姚启钊脸一黑。又不是来读书的?


    怎么个个进来都不是为了读书!


    程书钧也发觉自己犯傻了,怎么能问姚博士呢,他如今还有些糊涂呢,人都认不清。便又讪讪地告罪,退了出去。正好看见孟博远给人引路从另一头过来,忙揪住他问道:“灶房在哪儿啊?”


    他娘昨日便与他说了,姚小娘子的读书室明儿便要开张,叫他早早过来帮衬,说是姚小娘子先前便与她商量过,他可来读书室里干活差遣,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日后便能免费来读书、看书。


    叫做勤工俭学。


    方才在门前,姚小娘子也温柔地与他说了,今儿他的活便是帮忙供应读书室里的热水,水没了烧几锅温在炉子上随人取用便成了。


    “今儿人多,只怕要劳累你了。”姚小娘子还歉意地冲他笑。


    程书钧不敢看她,脸红红地应了。


    孟博远忙得脚不沾地,一边喊住个要寻茅厕的学子,一边往西角门一指:“那儿后头呢,你自去寻,我此刻没空搭理你……哎哎,茅厕不在那儿!回来回来!没尿裤子吧?憋住啊!我带你去啊!”


    说着又跑了。


    程书钧便也自去忙了。


    孟员外原先在廊柱子后头躲着看儿子,之后站得脚酸,又溜进茶室里,寻了个靠门边的座儿,默默又看了好一会儿。


    他的怒火已经渐渐消散了。


    他是头一回……见到四郎这一面。


    以前这个儿子在他心里,是样样不如三郎,读书不成还要捣蛋,小时还住在外城,孟员外的老母也还没过世。三郎在读书,孟博远就溜出去,把猪胰子刮成粉末和了水,“孝敬”他阿奶喝了,喝得老人家吐了两天白沫,问他为何这么做,他说阿奶老骂他娘还往他娘汤碗里吐吐沫,给她毒哑了家里就和气了,气得孟员外差点厥过去;


    再长大点儿,三郎还是读书,他呢,又溜出去,把家里刻板书的木料全倒卖给收荒货的小贩换了一兜糖吃,差点没把孟员外赔得底裤都拿去当了;等三郎都考过童生试了,他还和几个不务正业的学子合起来写那等乱七八糟、粗俗不堪的话本子卖与梨园的伶人唱,合写了个什么王相公休妻的几折子戏本子,还把他阿奶当恶婆婆写了进去,竟还很是红火!可惜他傻愣愣只将话本子卖了两贯,这戏红火了与他也没甚么干系。


    总之除了读书,他是什么事都敢干。


    后来这逆子总算长大了,但还是不爱读书,以孟员外观察,孟博远背书的能耐也就比小石头强点儿,还写一笔臭字。但孟员外还是不甘心,还是盼着他争气,当商贾有什么好的?孟员外自个对谁都得扬着笑,连林司曹这等微末小官,他也得时常奉承着。


    当官才威风呢!以后两个儿子都能堂堂正正、守望相助,不用对任何人屈膝赔笑,那便是孟员外最大的愿望了。


    至于雕版坊的家业有没有人继承,他以为都无所谓,大不了挣够了钱便关张大吉,他也能领着关氏四处走走、看看山河。


    但这孩子偏偏……孟员外看他立在天井里,无师自通地迎来送往,与每个往来的学子似都能说上三两句话,即便不是他学斋的同窗,也能叫出人家的名号,笑嘻嘻与人勾肩,再说两句话便与人似结交了八辈子般相熟,拍着胸脯道:


    “你这便问对人了,走,我带你去找丛伯,叫他给你多添些牛乳,再搁一勺最好的枣花蜜,我与你说,好喝得你脑壳都要飞了,你信我,这必定是物有所值的。还有那米饼,不过现下似已售尽了,你若想吃,我帮你与姚小娘子说,明日或是后日定给你留一袋……哎哟这算甚?都是同窗,日后你来只管寻我,我给你寻个好位置读书……”


    孟员外忙扭过头去,幸得孟博远拉着人快步从他面前经过,压根没留意看门边坐着何人。


    而那衣冠鲜洁、一看便知是富家子弟的腼腆白胖书生,也被他哄得晕头转向,不仅出手阔绰地点了两杯不同的牛乳茶,还买了好些茶点。


    这孩子在这上头倒真有些眼光,知晓谁有钱谁没钱,面上又一视同仁,还知道对不同的人推介不同的东西,不会叫人心里不畅快。


    其后,孟博远果然给人寻了个靠窗的好位置,又勾肩与他约好改日一同蹴鞠,便又匆忙离去了,刚一出去,又有几个学子笑嘻嘻与他打招呼,他也夸张地举起胳膊,与人勾颈,哈哈大笑地闹了一阵。


    原来四郎并非如他所想,仅有程书钧和林维明两个好友,他瞧着朋友极多,在同窗里头很是吃得开……孟员外神色复杂地看了许久,最终心里沉甸甸不知是何滋味,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出了姚家这读书室,他仍是不知此时该与儿子说些什么。


    姚如意在门口专门记账收钱,见孟员外无声无息走出来,还松了口气,她方才听林维明满头大汗跑来说,孟员外得知孟博远来这儿当伙计了,吓得她汗毛倒竖,真怕孟员外一怒之下砸了她的店。


    可那会儿孟员外都已进去了!姚如意赶忙踮脚伸颈往里头望,四处寻这孟员外在哪儿揍儿子呢?所幸没听见他的咆哮声,他竟难得忍住了没发火。


    如今走了,姚如意大大松了口气。


    她探头进去,里头人愈发多了,可孟博远极为得力,令她刮目相看,简直能一人当三人用。如今里头是吵嚷热闹中不显杂乱,一点乱子都没出。


    她满意地点点头,只是唯一没料到的是,文房铺子里有些物事卖得太快,已有好几样售尽了。


    她也觉着奇怪,文房铺子里除了读书室装修时,趁机叫婶娘嫂子们、周榉木、老韩头等相熟的人定制的那些货品,其他许多物事也是她原有的,平日里摆在小卖部无人问津,一换了个方式陈列,竟也卖出不少。


    姚如意叫丛辛记下售尽的物事,她一会儿便要使唤几个闲汉,替她给老韩头、周榉木等人传话补货去。


    姚如意也没料到,汪汪猫头的陶杯和猫爪形的杯垫竟能半日便要售尽,她可是请老韩头烧造了百件的。这下好了,陶器烧出来起码要七日,这些杯盘碟子立刻便要供货不及了。


    不过生意好总比没生意强,见里头人影穿梭如织,她也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她虽未与任何人提过,但心里其实惴惴不安。


    为了这个自习室……她几乎倾尽了她开杂货铺以来挣下的所有积蓄,莫说托街坊婶娘们做的那些小物,便是茶室里许多茶汤、果脯、炒货,俱是新置的货,里头积压不少货款,甚至尚有货款未付与人,若没能一炮打响,她便要直接破产变作穷光蛋了。


    读书室在装修时,她走遍所有能联络上的商户备办货品,还要特意去寻牛乳、选茶叶,终日在外奔波,虽劳累,姚如意却半点不抱怨,只想着将事儿尽快做好。


    她深知自己能耐有限,她很多东西不会做,厨艺也不算太好,故而更依赖外头货源。选品备货也是经营小卖部必需的本事。从前外婆教她如何与供应商打交道、怎样挑好货品,这回她拼尽全力把那些道理全用上了。


    尤其卖乳茶也是冒险的一件事,牛乳极易腐坏,即便如今这等气候,也难长久保存,且价格昂贵,姚如意便打算先试着卖,日后也限量售卖,今日且看能售出多少,后续再好控量。


    大宋其实已有乳茶,只是多以咸口为主,且因牛乳昂贵也没有形成风气。姚如意会选择在读书室里售奶茶,实则与读书室里单独设了包厢是一个经营思路,既有平价的也有稍昂贵些的,也能兼顾不同的客人。


    姚如意算了算已登记的会员,竟也有六十多人了。她这卡并非储蓄卡,是花十文钱购卡,便能享里头八折折扣,是以许多人也不差这十文钱,抱着图便宜的心思,大多都会办。


    尤其这卡二叔做得极精美,办了卡的竟都觉值当。


    念及二叔,姚如意心里便泛起融融暖意。


    正月间奔走采办时,几乎都是林闻安陪着她去,他虽寡言,却极为敏锐,帮她识破了好些市井商贾的欺瞒伎俩。


    尤单说文房器物一桩,除却合作过的景玉轩,她为定制些奇巧笔具,也去接洽了其他的制笔小作坊,有些掌柜极狡诈,以次充好还漫天要价,总教二叔三言两语便冷冷地拆穿了他的把戏。


    不仅陪着她风里来雨里去,还为她帮了不少忙。多亏了有二叔,她那些日子虽劳碌倒未出纰漏,只是……今日林闻安已回衙门了。


    学子们冬假还没过去,衙门却已经启印了,林闻安昨夜都还在帮着她归置货品,今日天不亮,又提早过来替她转了一圈,见事事妥当,大体都拾掇好了,才放心走了。


    临走前,他还执意将丛伯留下,说丛伯年纪大了,随他宿在衙里反受委屈。又道丛伯擅庖厨,乳茶细点俱能操持,更兼有些拳脚功夫,若是真有什么岔子,也能给家里帮得上忙。


    至于他,不过是去衙门里坐班,况且官家也拨了两个内侍供他使唤差遣,丛伯跟着他倒大材小用了。


    林闻安既然张口,便能说得滴水不漏、让人无从反驳,丛伯更是只听他的,姚如意拗不过便同意了。


    今早,她目送那道清瘦身影提着乳茶食盒,独自踏入料峭晨风往东华门去,心里还是有些愧然。


    好像……从来都是二叔帮她,她却好似没什么能为他做的。


    而且,二叔虽这么说的,但姚如意也能想到,军器监公务繁重,做起事情来难免废寝忘食,身边没有个亲随多有不便。


    她心里便有了个主意,想寻英婶子商议商议。


    正好林司曹家与二叔是远亲,他们家半大孩子又多,除了林维明读书还算不错,他底下的几个弟弟,听说岁考出来的名次比孟博远还要遭,小石头也说,他娘都想着把他二哥、三哥派出去谋些差事了。


    那……与其在国子监混日子,或是出去外头当账房学徒之流,倒不如跟着二叔去军器监学本事呢。


    正想着怎么和英婶子说,巷子口便传来一阵车马喧闹声。


    姚如意和前头走到一半的孟员外都被吓得一激灵。


    张目望去,竟是俞婶子一家子回来了!


    第49章 声名播 他嫉妒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虽说入了正月便算进了春令,寒威犹厉。加之今儿半阴不阴的,日头似蒙着毛玻璃,有些糊,北风更是跋扈,卷着不知何处飘来的枯黄残叶,劈面刮到姚如意眼前。


    她把打到额头的落叶扯下来,巷口忽而传来车轴咯吱咯吱的响动,前头三匹马先拐进来,后头跟着辆青呢帷子的高辕大车,再后头还有三辆堆满红漆箱笼、床柜桌椅和一摞摞书的宽平板车。


    打头骑马的是俞二郎和俞守正,后头跟着个孟庆元,三人都是棉帽耳罩紧紧捂着,可鼻尖还是冻得通红。许是连日赶路,眼睫眉毛上都跟冻上了似的,口鼻里也不断喷着白气。


    姚如意正巧站在知行斋门口,她张望着,发现去时打头冲在最前的俞婶子,这回却没再骑马,而是坐进了马车里。拎着刀枪棍棒一同前去抢人的俞家叔伯舅们与陈汌似乎也已提前分道扬镳,如今赶着车马回到夹巷里的,便仅有俞家四口与混迹其中的孟庆元……以及雇的三个押行李车的车夫。


    等车马近了,姚如意才松了口气。


    俞二郎、俞叔和孟庆元陆续下马后,俞婶子也掀开车帘子下了马车,她比年前去时瘦了一大圈,丰腴的身子竟都有了些微腰线,但好在精神头看着还不错,她站稳后,又伸手将马车内一纤瘦女子小心搀下。


    姚如意忙上前问候。


    孟员外也停了步,转身回来,一路吹胡子瞪眼地盯着自家儿子。


    知行斋就在姚家斜对面,离着俞家也是近在咫尺,姚如意略跑了几步便到俞婶子面前了,她喜道:“婶子,你们可回来了!这些时日,家里全没事儿,鸟啊花啊都好着呢。”


    俞婶子见是她,疲惫不堪的脸上也露出松快的笑来,拉过她胳膊:“如意,这几日多亏你了啊!回头婶子在家里摆桌席面庆贺,你与你阿爷、还有你那二叔一定要来。你来,这是你九畹阿姊,你先前应当见过她的,瞧瞧,可还认得?”


    姚如意被俞婶子一把扯到那纤瘦的女子面前,与她打了个照面。


    九畹虽已嫁过两回,但约莫才二十七八岁,长得眉目如画,因身子虚弱,她脸色极苍白,唇上也没有血色,但这些都不减她的容貌。


    她的美很是特别,姚如意只觉难以言说。细看她的五官脸型,她与俞婶子、俞叔皆有相像之处,但凑在一起,就显得人格外秀致温婉。


    要知道俞婶子和俞叔都长得不算好看。


    俞叔脸长而瘦,小眼,但鼻高个高腿长。俞婶子则是外廓的大方圆脸、肉鼻子,一双凤眼吊梢着,但好在皮肤白净。


    好嘛,于是九畹便生得凤眼高鼻雪肤高挑腿又长。且她一身书卷气,想来是自小读书的女子。


    才貌双全啊……姚如意忍不住眼角余光偷偷瞟了孟庆元一眼,怨不得他即便她已嫁人都难忘怀……此时,孟庆元正和俞二郎站一处,不时低声商议卸车上行李的事,丝毫没有自己其实姓孟的觉悟。


    已经默默走过来的孟员外脸都僵着。


    九畹虽抱恙在身,却还是微笑着先伸手握住她的手,仔细看了看她,笑道:“娘常跟我提起你,我记得你呢,我嫁去洛阳时,你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腼腆得很。如今一看,真是长大了不少,竟出落得这般标致了。”


    她语气温柔,生得又美,这般夸赞,倒让姚如意不好意思了,忙福身行礼:“九畹阿姊好。”顿了顿,又补一句,“你也美。”


    九畹莞尔,却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咳便止不住,弓背掩嘴,几乎呛得透不过气,连额角与脖颈都浮起青筋。


    俞婶子立时慌了神:“快快,先进屋去。”又扭头与如意歉意道,“今儿杂乱得很,九畹身子又亏得厉害,婶子先将她安顿好,回头再找你叙话啊。”


    “是是是,万不要站在风口说话了。”姚如意自然知道轻重,过来也只是打声招呼罢了。她侧让到一旁,俞婶子早紧张得不行,把住女儿的胳膊叫她有所倚靠,又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挡风,还大声催促着俞叔这该死的鸟人赶紧掏钥匙开门。


    “来了来了。”俞叔一被俞婶子骂便慌手慌脚,几乎是扑到门前,解下腰间钥匙,赶忙打开门。


    姚如意一见他便想到铺子里那只鹦鹉,正想着等会儿得记得把她手里俞家的钥匙和鹦鹉都送回去才是,目光在俞叔脸上滑过,忽然发现,他眼圈竟青了一大块,嘴角破了,额头也破了,伤处没好好处理还显得有些发肿,他竟然挂彩受伤了!


    她瞪大了眼,没想到生性胆小怕事得都有些窝囊的俞叔,这回竟为了女儿如此勇猛?难道去洛阳他怒发冲冠,竟一举冲在了最前头?


    她望着鼻青脸肿的俞叔开门,或许是她的目光太直白,俞婶子扶着好不容易顺过气的九畹进门时,嫌弃地冷哼一声:“别瞎想,就他那怂样,当时真打起来了,他吓得刀都拿不起来!哆哆嗦嗦的丢死人了!后来是我冲上去先踹倒那满嘴胡话的母大虫,谁知用力太猛,胳膊这么一甩,捣着你俞叔眼睛了,又因那一胳膊肘,还把他撞得摔了个狗吃屎,这不头和嘴也就磕破了么!”


    原来是她想多了。


    俞守正闻言,又气又怂地小声嘟囔:“胡说,我正要冲上去,谁知你一胳膊把我拍地上了……”顿了顿又描补,“后来我也上去打了几下的。”


    姚如意干笑:“……哈哈。”


    “爹你别找补了,你上去打了两下是不假,还又被人老太太拿拐棍打得抱头鼠窜,要不是娘冲过来救你……”俞二郎抬头忍笑,他在后头栓好车马,指挥车夫将小山似的行李卸下来,好堆在院子里。


    俞守正涨红了脸,怒斥:“快不许说了!”


    孟庆元也忍俊不禁,只是没敢笑话俞守正,刚咧嘴就赶紧闭上了。他也正跟着忙前忙后抬箱子,闹得孟员外想跟儿子说句话都插不上嘴,一咬牙,也厚着脸皮凑上来帮忙搭手搬。


    孟庆元见父亲板着脸,一言不发扛起两摞书往俞家走,愣了愣,脸上浮起几分愧疚,却仍默默扛着箱子进去了。


    姚如意想了想,从杂货铺舀了几碗热茶汤,替俞婶子招呼三个车夫也喝口茶、歇歇脚再走,又回自家灶房里拿了些速食汤饼、肉肠,外加一大壶热水,给俞家送去。


    转念又怕九畹吃不得泡面,便将丛伯一早给姚爷爷煮的小米粥盛了半锅,装在提篮里,叫三寸钉帮忙送去。


    他们刚回来,冷锅冷灶的也麻烦,不如先这么凑合对付一口,吃饱了,升了火墙,烧了煤饼,归置好东西,才好再慢慢做顿热乎的。


    过去送了东西,拒绝了俞婶子千恩万谢要送她出来,她便听见知行斋门口有人喊她。她赶忙提着裙子飞奔回读书室那头帮忙去,不过离开片刻,门口已聚了好几个学子,估摸着孟博远在里头忙没瞧见。


    姚如意又发了几张会员卡,便见孟员外也拉着一步三回头的孟庆元出来了,他似乎在低声训斥着儿子,只是孟庆元虽听着,神思却不在父亲身上,时不时便想扭头去看俞家的门,又被孟员外用力地拗过来。


    “好了!别看了!看了人家也瞧不上你,当年没瞧上你,如今献殷勤便能瞧上了?不是爹说你……”


    隐隐听见孟员外压着嗓子气鼓鼓地说。


    父子俩走远了,姚如意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原来孟员外竟对孟三的情意是知情的?她原以为孟庆元先前是一个人的暗恋,没敢迈出那一步,如今看来,这其间或许还有隐情呢。


    “如意阿姊!文房铺子里笔又卖光啦!”小石头忽然从窗口探出头喊她,他头一日上工当伙计,没想到生意如此兴隆,胖乎乎的小脸也不知是被炉子烤的还是激动的,红扑扑的,“阿姊快瞧瞧,那汪汪头的笔还有货么?好多人等着呢!”


    姚如意忙回过神,边跑边应:“汪汪的早都挂出来了,还有铁包金小狗的存货,在杂货铺呢,要的话我这就取来!”


    人还没到,程书钧也抹着汗寻她:“姚小娘子,煤饼不够了,我…… 上哪儿再取些?”


    姚如意只好又忙转身答他:“我一会儿取来。”


    没一会儿,孟博远又说,有几个学子想把自己的阴阳牌带进来玩,问如意成不成?她睁大眼震惊道:“我这是读书室!他们花钱进来不读书,还要在这儿玩牌呢?”不是,她开的又不是桌游俱乐部!


    怎么才头一日,就开发出读书室的奇怪用法了!


    姚如意开这自习室,本意真是想让学子们好好读书的。为此她还绞尽脑汁收集教材,只是诗文集尚未刊刻出来,只抄了两本,现在读书室里只放着姚爷爷的藏书。


    孟博远嘿笑道:“以往在学馆里,想凑十二个人玩阴阳牌都麻烦,在读书室多方便啊,茶室那长桌大得很,各学斋的同窗们又都在,随手便能凑到人,还有茶喝还有不少零嘴吃,饿了还能叫丛伯给煮汤饼。”


    姚如意无语,小声提醒:“我阿爷可在里头呢!他如今虽有时犯糊涂,却唯独没忘自己是先生,骂起人来嗓门可大,你叫他们收敛些!读书读累了玩几把不妨事,但要是吵吵嚷嚷的,回头阿爷该发火了。”


    孟博远忍笑点头:“可是……姚博士那边,眼下也就两三人。”


    姚如意:“……”


    她恍恍惚惚,不由自问:她这经营路子……到底是哪儿出了岔子?


    ***


    一个时辰前,御街,东华门。


    沈海刚从最早的一辆外城通往内城的长车下来,眼见天色渐明,心下暗叫不好,忙扶着帽子往宫门处狂奔,气喘吁吁在东华门验了官牌,不敢停顿半刻,又接着往里奔去。


    天杀的,军器监为何还要穿过两条宫巷三道宫门才到啊!他大冷天跑出了一脸油汗,每过一道宫门都得停步验牌验人,再接着跑。


    好歹,他赶在辰时三刻跨进军器监大门,忙将竹牌投进门边值房窗口的竹筒里,对着那个刻漏、握着笔虎视眈眈的小黄门赔笑:“刚好!刚好!没迟呢!”


    小黄门面无表情,斜睨一眼刻漏,到底没在考成簿上圈注他名字,只不耐挥手,将刻着他名姓的竹牌收了。


    总算赶上了!沈海长舒一口气,有气无力往里走。他生怕被管考成的小黄门记上一笔,今早起来朝食都没顾上吃,更没空在街市上停下来买东西,此刻空着肚子跑得胸口发疼,还灌了一路风,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只觉满心凄凉。


    他当初读书时太贪吃又不懂事,读书不够尽心,考了几年没考上进士科举人,最终转攻明经科算学,原想混个秀才功名日后做个账房便罢,不想无心插柳柳成荫,竟一路考中明经科举人,最后还选了军器监书吏。


    虽是无品小吏,连官袍都轮不上穿,唯有块能进宫的官牌,爹娘却高兴得摆了几日酒宴,逢人便说他出人头地了。


    起初沈海也欢喜,觉着自己日后必能干番大事业,待真进了衙门才知,似他这般的书吏没有几百也有上千,连俸银都轮不着户部来发,户部官员名册里,其实也没他名字。


    他其实只是个“差遣”罢了。


    并不算什么“官”。


    军器监的公事本就极其繁杂艰难,在林大人来前更是乱作一团,上头将难做的事儿胡乱推诿当鞠球踢,踢来踢去,坏了官家事儿,上头追究下来,最后总归又是他们这些“差遣”背锅。


    且宫里小黄门待他们与别个大人不同,像沈海这般家住外城的,半分不敢迟,不然叫他们不留情面记上,过三回,官吏月考时便要被枢密院考课院批个迟到“失仪”的评语。


    一月迟三回,罚俸半月;


    当月累计迟六回,停发全月俸禄,是极严厉的。


    年底岁课考,还会依着全年失仪的次数,决定今年的考绩是否评下等。若不慎评了下等,不仅要遭弹劾,或许还要降级贬黜,像他这般退无可退、降无可降的小吏,怕只能被清退了。


    可若是有正经官身的大人,那些小黄门大多睁只眼闭只眼,也断不敢借着记卯的事儿跟大人们耍威风、索贿。


    沈海叹气迈过门槛,沿着游廊往里去。


    遥想当年,他刚考中离开书院时,何等踌躇满志!不想一脚踏入官场,便叫现实狠狠扇了几个耳光。


    可又能如何呢?这已算是他这般的小民顶好的出路了,旁的他也不会,只能战战兢兢干下去。


    沈海虽只是这大内禁庭中的无名之辈,在爹娘眼里却是顶顶厉害的,且因他在军器监当书吏,爹娘在外城开粮米铺的日子也顺遂许多,至少有些街道司的贪吏不敢再来索要保护费了。


    正想着,肚子又叫得更响。他正要加紧往书吏文书房走,隐约记得年前桌案下抽屉里似还藏着块速食汤饼,用油纸包得严实,冬日天寒干燥,或许……大概……该是没坏吧?


    不想转过门廊,正巧经过林大人值房时,一股清冽奶香便从半开的门扇里飘出来!不不……不止奶香,还有米香、饭香、茶香、果香……好多种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沈海口中立刻泛起涎水,脚步也似被钉住了。


    今早,林闻安惦记着如意的新营生,便起得极早,去如意读书室转一圈出来天还未亮,即便没坐车,慢悠悠走到东华门时也未到辰时。


    新年启印头一日,他本该以身作则早些到衙门。但他自个来得早,并没有到正经上值的时候,便没去折腾使唤两个内侍,只静静理了理年前未尽事宜,先忙完了,才坐下来用朝食。


    今日的朝食是如意为他备的。


    因是开张的日子,如意起来得也早,蒸米做脍饭时见他已预备要走,忙喊住了他,不仅匆忙忙兑了一壶热乳茶,将新做的米饼装了一盒,又不顾米饭烫手,还临时捏了几样脍饭,连鲜果子都切洗拼了一盒。


    拢共装了三层食盒,打了个大包袱给他带来。


    当时他叫她不必忙了,回去多睡会儿,今儿她一定是极忙碌的,要养足精神才是。可如意只摇头,手上动作更快,转头眼里满是认真道:“我没什么能为二叔做的,若连点吃食都不备,只图自己舒服偷懒,也太没良心了些。”


    那时因天未亮,天地昏沉,四下静谧,唯有灶房烛灯偶尔响一声。


    烛火将如意低头做事的侧颜映得暖黄,他在门边站了会儿,含笑望着她似囤冬的松鼠般忙忙碌碌,满灶房打转,心里便如潮水般满涨,也过去替她裁油纸、切果子。


    做到一半,转头取新油纸时,却见他与她的影子被斜斜灯火投在身后墙上,影影相叠,早如丝缕交缠,难舍难分。


    往常忙得累了,林闻安也会歇歇脑子,先前多是惦记先生病情,可后来先生身子渐好,他那满是图纸、算法与猛火油刺鼻气味的脑子里,如乌云裂隙透入光照般,从此常浮现出另一个活泛明媚的身影……


    此时,如意应当已在忙了吧?


    他想着,摘下叆叇,从棉围茶壶里倒出一杯热乳茶,又打开盛着脍饭和鲜果的食盒,刚拿起筷子,就见门前投下一道阴影。


    似有所感,林闻安抬头。


    门前有个姓沈的矮胖小吏正目光发直盯着他,确切说,是盯着他面前那几个食盒。


    林闻安:“……”


    可再看那小吏脖上还淌着汗渍,衣襟凌乱,目光落他脚上,腿脚鞋面沾满黄土,想是住得不近,急匆匆赶来的。


    想到此人年前时是最后一个回家的小吏,平日里才能虽不突出,但复核事务大多没出错被他整份打回去重算过,还算勤恳。


    他便叹口气,即便桌上是如意为他准备的朝食,仍在脑中忆起了他的名字,体恤道:“是……沈海吧?进来一起用吧。”说着便从小屉中再取了一副先前丛伯多预备的筷子,伸手示意他坐在对面,“坐。”


    沈海简直受宠若惊,没想到林大人竟然还记得他的名字!


    要知道,前任军器监监事董大人,两年了都没记住他名字,哪怕他日日来送文书,董大人也只会叫他:“那个…那个谁…过来一下……”


    后来更因他去岁连着三回迟到“失仪”,被董大人在议事时当众责骂,但偏偏董大人又不记得他名字,只能骂到:“某些人”“极少数人”“更有甚者”“为你留些脸面,本官便不说是谁了”是如何如何当值怠懒、一到下值便跑、上个茅房能上半个时辰,也不怕腿麻掉进茅坑云云……


    听得沈海只想翻白眼,心想,有本事你点名啊!


    既不点名,那说得便不是他,哼。


    这个新来的林大人倒是实干多了,也不爱说这些,只是他终究是上官,虽然沈海其实很想吃,但他还是觉着与上官同桌而食太过拘谨,不如还是回去看看他的速食汤饼有没有长毛得了……


    他正想鼓起勇气婉拒,肚子却在此时高鸣起来,惹得他嘴里那还没说出口的“多谢林大人,下吏已吃过了。”的话卡在嘴边没能说出来。


    林闻安听见这肚子叫得实在响亮,无奈道:“不妨事,进来一起用吧。”沈海也实在不敢劳上官三催四请,何况……他也委实耐不住那不断钻进鼻腔的香气,只好连声道谢,低头进来,挨着凳子边坐下了。


    林闻安倒了杯热乳茶递给他,又瞥了眼他体型,分了一半脍饭、三块雪饼和一个林檎与他。


    沈海自然又忙起身道谢,他叫人坐下,便自顾自吃了起来。


    对面那矮胖小吏果然等他开始吃了,才告罪动了筷子。


    一吃,两眼发亮,再吃,只咽口水,三吃,再没忍住,当着上官的面冒出了“呜”地一声。


    林闻安抬眼看他,心想,怎会有人吃个饭这般大动静的?


    沈海也恨不得掘个地洞钻进去,却又舍不得放下筷子,只能面红耳赤地接着吃,等他吃完,林闻安早巳用毕,他忙不迭起身收敛了碗碟,乖觉地自请拿去清洗,临去时又忍不得回头,堆起一脸笑,傻呵呵地问道:“敢问大人,这朝食是哪间食肆的手艺?好生美味啊!”


    他自小别无嗜好,唯有吃喝二字无法割舍。遥遥想当年在辟雍书院读书时,人人皆以甲榜头名谢祁为楷模,他却不同,反倒视每回都能吊在甲榜最末的宁奕为榜样。那宁奕不仅读书运气奇佳,春闱时吊在进士科最后一名成的进士,授官后因不惯官场浊气,竟又挂冠而去云游天下,其间还著了几本美食杂录,遍尝各地珍馐美馔。


    沈海好生羡慕他,也一心想过那样潇洒的日子。


    可宁奕出身士族,家中富足方能支撑他这般随心所欲,他却不能。而且……父母在不远游,他不能抛下爹娘啊。不过他也早有打算,娶妻生子都无所谓,他只想待爹娘百年归老,再不做这小书吏了,若是身子骨硬朗还走得动,他也定要去外头走一走、吃一吃。


    至少他这一生,唯有晚年,他不要再如此劳形案牍地虚度了。


    林闻安则听他这般问,默然片刻。


    这小吏好似满脑子只有吃食啊……不过念及这到底是如意的营生,便耐着性子如实相告。沈海顿时两眼瞪圆,居然在国子监!国子监中何时有这等美味,他竟然不知!


    不成不成,今日下值,他一定要去探一探!


    因惦记要准时下值去吃那口吃的,他这一整日当值都好似打了鸡血,奋力埋头苦干,总算在下值打更的梆子声敲完两刻钟后完成了今日的所有事务。终于可以去吃晚食了!


    不管文书房主事那不悦地打量着他的神色,沈海抓起自个的塔链撒腿就跑,在小黄门那取回了自己的官牌,他便一溜烟跑出了东华门,却发现御街前头,换了便袍的林大人正与个胖和尚相谈甚欢,往前行去。


    真倒霉啊,怎的一出衙门就撞见上官!


    而且林大人不是日日都要忙到天黑的么,怎么今日也和他似的,踩着点儿便下值了。


    沈海连忙刹住脚,他不想出了衙门还与上官打招呼寒暄,他便鬼鬼祟祟躲在御街两旁的树后头走,生怕被林闻安看见。


    但走出御街后,他便发现,不对啊,怎么林大人看着也是去国子监呢?且马上要拐进岔路,道儿窄了,再无处可躲。


    唉!沈海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


    林闻安侧头瞥他一眼,心下也觉诧异。他念着如意今日新店开张,家中必定忙碌,加之开印首日衙门里事务不多,便想早些回去瞧瞧,不想行至御街,就遇着兴国寺的和尚。这胖和尚怕是得了梁大珰提点,又或是打听过他与姚家的渊源,一见他便满脸堆笑迎上来,说是正要去姚家与姚小娘子商议糕饼作坊的事儿。


    虽不喜这和尚前倨后恭的做派,但糕饼作坊一直是如意心头大事,林闻安便由着他结伴同行,往夹巷去了。


    这快到国子监了,吃了他一半朝食的小吏竟然也来了。


    于是一人行成了三人行。


    沈海跟着林大人进了国子监夹巷,好奇地到处瞧。说起来他也是头一回来这儿,他从前在辟雍书院读书,但也听过国子监的许多风趣轶事,之前他就听说国子监的膳堂与他们辟雍书院的膳堂差不多,都是难吃如泔水。让他听了心里也略有些安慰。


    所以知道这里头竟有铺子,便大为震惊。


    而等他晕乎乎地坐进了知行斋的茶室,举目四望,室内雅致温暖,氤氲着乳茶香气,诸多学子捧着香甜糕点围坐读书、逗猫、对弈。隔壁是卖笔墨纸砚的文房铺子,对面则是灯火通明的读书室,他隔着窗子觑了觑,里头桌椅簇新,更有老先生坐镇解疑,墙下还立着一排书架可供借阅。


    他嫉妒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凭什么……凭什么国子监的学子不用翻墙就能过得这么舒服啊!说好的寒窗苦呢,那他以前读书时受得苦又算什么!


    第50章 谈成了 一开门,那场面,差点没把姚如……


    暮色四合时,沈海觉着,果然是深冬早春的黄昏更美。无晚霞灼灼,也无川流不息的人流,天光收敛了最后一丝余晖,人便也稀了,汴京城便似褪了金钿玉搔头的仕女,卸下白日里珠围翠绕的做派,慵慵然枕着山河卧下了。


    沈海长大了,便喜爱冬春甚过夏秋,尤其如今这知行斋地处国子监夹巷,天然便比外头冷清,他凭倚竹窗,把着一盏乳茶慢饮,几枚梅花酥卧在陶碟里。竹帘懒懒卷起,他开了窗子,风虽有些凉,窗外却是好景色。


    窗框里是半角飞檐,屋檐之后,暮色晕染成深浅不一的紫,几点早亮的灯笼悬在远处,落于他眼中,便成了一星两点的淡黄光晕,影影绰绰地映在同样模糊成几笔剪影的街市之中。


    竹编灯笼被风推得轻晃,巷陌深处犬吠声忽近忽远,更远还有街市上的嘈杂,有种大隐隐于市的宁静之感。


    当值一整日,累得谁也不想理会,连家也不想回时,能坐在此处喝喝茶、漫无目的地消磨着时辰,倒也很安抚人心。他又抿了口乳茶。这样的宁静是他小时不懂的,那时轻狂自矜,是个自大虚荣令人厌烦的小孩,做过许多自以为是的蠢事,如今想来也是羞愧万分。


    沈海感慨地又喝了一口,再啃了口梅花酥。


    真好吃啊。怎么他读书时就没有呢?不过幸好没有,否则他要是知道不过几道城墙相隔,国子监的学子日子过得这么好,更是要妒得夜夜挠墙。


    他慢慢将一盏乳茶都吃尽了,才满足地起身准备离开。


    下回得空,他一定还来坐坐!


    晨间虽蒙林大人赐过一盏乳茶,但今晚这一盏是他自个挑的口味,好似唤作什么“兰桂”,这杯他更为喜爱,不仅乳香与茶韵交融得恰好,还有桂子的幽芬在口齿间袅袅升腾。因是冬日,这茶室里卖得都是热饮,但沈海觉着,这样清爽香甜的滋味,冷泡想必也不错。


    他小时其实没怎么吃过牛乳,家里虽不算拮据的,若要吃也吃得起,但他娘嫌熬煮麻烦,他爹则嫌腥膻,家里便很少得见酪浆之流的东西。不过,他也是长大了才渐渐回过味来,为何幼时他总觉着爹娘从不挑食,却总是斥责他挑食,就好比这牛乳,爹娘不爱吃的压根他们也不买啊!


    后来自己有了余钱,却也想不起特意买来喝。


    如今喝一喝,倒是很合口味。


    也不膻啊,甜甜的。


    他走出这茶室,天色尚有几缕余明,便又去隔壁文房铺子逛了圈。方才他腹中饥饿,一与林大人问明了乳茶的所在便直奔这茶室了。且为了能进来喝茶,他还交了三文钱的读书费!


    沈海怎么也没想到,这儿竟不是正经的茶肆,实际是个供学子就学的读书室。但是么……沈海临出门又回望一眼。


    天快黑了,茶室里仍客满为患。


    灯火明暖,炭炉子供得足,学子们这一堆、那一丛的,有的抱着猫不放,撅着屁股拿自己的衣带逗猫,被那肥猫挠成流苏了还兀自傻乐;有十几个聚在长桌那玩进来很风靡的阴阳牌;还有几人带了竹笛长萧,席地而坐,正低声和唱着自己填的蹩脚词曲;另有几个倒是乖乖地窝在角落里看子集经义,但沈海凑近了一看,他外头封皮虽写着《中庸》,但里头的书页却绘有粉颈香肩的美人图,一看他就懂了。


    他心里冷笑。


    这偷梁换柱看闲书的伎俩,都是他从前玩剩下的!谁看《中庸》能看得满脸春色、眼睛都恨不得黏在上头,八成是什么《俏娘子错嫁薄情郎》《金钗盟誓相思债》《芙蓉帐里云雨欢》之类的……


    呵,他都看过了。


    嗤笑一声踏入那文房铺子,只见个垂髫小僮,抱着个比他脸还大的海碗,呼噜呼噜正吃汤饼呢,见他进来,嘴里还含着汤饼,指了指门边一摞藤篮,说了声:“郎君自选,篮子在那儿!”


    沈海好奇地取了个篮子,他还没见哪家铺子能这般取个篮子叫人自选的,还只派了个小童子看守,难道这店主不怕有人偷窃夹带么?


    怀着这个疑虑,他逛了一圈,竟还真买了几样东西:几本装潢漂亮的小册子、几根狗头毛笔,尤其那笔:笔杆顶端刻了凶巴巴的疤脸狗头,笔杆上还刻着“狗贼我是你义父”,把沈海逗得当场大笑出声,乐得他当即抓了五六支。


    他要买,一定要买!


    且还要多买几根,送给他那几个迄今仍交好的老同窗。


    他们见了也一定会大笑的。


    这一根二十文,笔墨向来也不是便宜的东西,这也不算贵了。虽是普通的青竹笔杆,但锋毛倒还捻得不错,最妙的便是那狗头了,凶巴巴张嘴咆哮雕得惟妙惟肖,沈海乐呵呵看了半天。


    他去那小童子那结账,忽觉脚面温热,似乎碰到了什么毛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发现一个和毛笔上一样的疤脸大狗头。


    柜台边卧着只疤面大犬,它原一直躺着,见他过来特意抬头起身,用鼻子把他身上嗅了个遍,似乎觉着他没有偷东西,才懒懒地又躺了回去,眯起眼假寐。


    沈海吓一跳,这狗真大,长得很凶,看样子是专门训出来的,鼻子灵得很,怪不得这店主不害怕有人偷盗呢,有这样的看门狗估摸着能比十双人眼还顶用,谁敢偷盗?一准能被它咬出来。


    吃也吃了,逛也逛了,沈海也准备回家了。走出这文房铺子,对面东厢灯火映着纸窗,疏落落伏着三两个学子苦读的身影。


    还真是读书室啊,还以为是噱头呢……沈海好奇地驻足看了会儿,望着他们努力读书的背影,他竟莫名有些伤感与怀念。自打进了军器监,成日里应付着自己的公务杂事、逢迎媚上什么也不会只会拍马屁的主事、总推诿塞责自己不会便将活计丢给他做的同僚。


    若不是今日机缘巧合进到这知行斋来,他已好久没有想起自己读书时的那些事了,也好久没有想起……那种为读书而全力以赴的赤诚了。


    如今的他每日只想着:莫要迟到莫要迟到、廊下内侍何时抬来午膳、午后茶点怎还未发放、终于熬到快下值了赶快收好褡裢才跑得快……


    不过,他以前好似也不好好读书。


    然读书一途便是如此,沈海想,天资明师尚在其次,要紧的是那颗澄明向学的心。纵有千般由头,不愿读时怎么着也读不进去,想读书时,只消一个念头,便能熬过一年又一年。


    这“知行斋”东西厢房两头的学子以及曾经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自己不就是现成的例证?


    沈海轻叹,逝水难追啊,可惜人无法回到过去,否则,他真想对当时的自个说快别再浪费光阴了,快去读书,快快快!但那个年少顽劣的自己,想必也是听不进去的吧?


    出得知行斋去,沈海还瞥见斜对面的屋檐下挑着两盏昏黄风灯,也挂着招子,似乎还有个杂货铺。奈何天色已暗,若再耽搁,长车都要停摆了,便没有再过去瞧瞧,只得加紧脚步往夹巷外去。


    出这夹巷时,还验了一回腰牌才放行,令他有些咂舌。


    国子监总归是国子监,内舍生为天子门生,果然不同啊。连条窄巷都遣兵丁把守,若非方才随林大人同往,又佩着官凭,怕也要被那蓬头老卒拦下盘问。下回若再来怎么办呢?还得蹭林大人的光么?唉,这么好的去处、这么好的乳茶,怎么就开在这么一个麻烦的地界呢?


    罢了,回头再说吧。


    走出巷子,汴京城夜市早已灯火明煌、人流不息,各样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他一怔,恍然若失。他仿佛刚从一处世外桃源走了出来似的,这外头喧闹拥堵的世道才是真实的。


    他回望了一眼,那小小的夹巷中依旧宁静,杂货铺与知行斋的灯火在巷子里最亮,晕成两团亮黄,显得整条巷子皆是从旧日记忆中剥离出来的一般,晚风静悄悄,学子们读书声也散在风里了。


    沈海怅然地收回了视线,终究还是赶着去马行街坐车了。


    路上,他不断穿过叫卖的人群,忽而又兴奋了起来。


    明日上值后,他定要与衙里同僚好生说道这新奇的去处!


    当年沈海读的是辟雍书院,书院是新造没几年的,学舍、学馆簇新明净,习武场铺着细沙,琴阁临着荷塘,处处花木扶疏、清幽宽阔,唯有啄饮堂的饭食太差这一项缺陷罢了。


    但他们那些曾就读于国子监的书吏,可是要既忍受十二人的大通铺、又要忍受几十年老旧的学斋,连练习骑射的校场都坑坑洼洼。


    而他们一考中取仕,国子监中便有了这样好的去处,茶室雅集,文房琳琅,会文夜读的书室灯火长明,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嘿嘿,那些国子监出身的书吏若知晓此事,知晓如今的内舍生这般快活,只怕能呕死!


    沈海猥琐地桀桀怪笑了起来。


    ***


    姚如意还不知自己的读书室和杂货铺都将成为国子监各届新旧学生的网红打卡点,她此时正襟危坐,在自家小院招待那兴国寺来的胖和尚。


    这胖和尚与先前压她价的并非同一人,生得面团团而白胖,眯眯眼,一笑便有些弥勒佛的样子,言语和缓温厚,仿佛事事都愿为旁人着想一般,叫人看了便容易心生好感、放松警惕。


    但此时的她早已不是那被知事诘问得手足无措的姚阿蒙了!


    筹备自习室这些日子,她恍若被投入一个商业谈判训练营一般,毕竟前阵子林闻安陪伴她出去采买的日子,她几乎每日总要会晤四五个商行作坊,短短几日,将形形色色的掌柜、店主和行商的百般手段都见识过了。


    如今再坐在这胖和尚面前,不论他说什么,她都不慌乱了。不仅是她高强度刷过“经验”了,已能辨得对方话中机锋,有了应对的法子。


    加之……林闻安就在她身边。


    小泥炉子上吊着素茶,咕嘟咕嘟响,他闲闲而坐,只替她倒茶分盏、添水续汤,却并不干涉她与大和尚的谈话,更不担心她做不好,仍由她施为。


    姚如意便十分安心。


    林闻安只管只静坐旁听,他未出言打断,亦未使眼色,她便知自己与胖和尚的所言所行皆无差池,也愈发有了信心。


    她不必忧惧被胖和尚算计,亦不须害怕言语有失坏了正事,更不需低眉顺眼屈从对方条件。


    最后与兴国寺的整桩生意,都是姚如意一人完完整整谈妥的,起初坚持的两成利、与成本持平的进货价也顺利被写进了契书中,林闻安正好在此,他替她仔细看过契书后,以官身作保,作为她这个“甲方”的中间人,在契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姓名。


    而大和尚也自去寻了讼师作中,契书便算成了。


    虽未压下姚如意的价,胖和尚谈判不顺也仍神色如常,面上瞧不出这桩买卖于兴国寺究竟是盈是亏,只与她温言约了日后交方子和送来头一批零食的日子,便微笑着合十告辞。


    真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和尚,这般滴水不漏的气度!姚如意暗暗记在心里,想着自己日后也要修炼出这般宠辱不惊、叫人难测深浅的本事!


    不过才将和尚送出门,姚如意便原形毕露了。


    目送胖和尚转过巷口,她才惊觉自己一直绷着一口气,此刻人既走了,浑身筋骨也渐渐松快起来,一种“原来我也可以”的喜悦像是糖锅子里沸腾的小泡一般,细细密密地翻涌起来。


    虽说与兴国寺谈成合作,多少借了二叔的势,若不是二叔进宫为她争取来再次洽谈的机会,今日又在旁掠阵,她难以谈得这般顺遂,可……真正捉刀上阵、执棋落子的是她啊!


    兴国寺的和尚向不畏权贵,纵有林闻安这四品官在侧、也有宫里人递话,他也不过言语间对她客气几分,该争的利半点不让。后来是她镇定下来据理力争,又领他去看知行斋茶室,回杂货铺请他尝了样品,他才慢慢收了慈悲面相下的轻慢,带上几分郑重与她商谈。


    许多商事谈到最后,拼的便是谁能扛住压力,是心智的较量。她咬着牙挺住了,从先前言语里摸准了胖和尚的底线,死不松口,果然叫她猜着了——她提的条件于兴国寺不过九牛一毛,他们并非在意一成利还是两成利,不过是惯了要将利益谋到极致,轻易不肯松口罢了。


    所以今日才成了事。


    她在门前站了站,才转身掩上门扉回到小院。


    昏黄烛灯下,林闻安仍立在那片暖光里,眸中含笑。


    那目光里,既有为她得偿所愿的欢喜,也有对她勇气与成长的赞赏。林闻安虽未言明,姚如意却只消触到他的目光,便再也按捺不住,提着裙子便兴奋地奔到他跟前。


    “二叔,我真做成了!”


    “往后我再也不会怵这些场面了!”


    林闻安垂下眼眸,微笑凝望她。女孩儿高兴得脸都红了,抑制不住地想要手舞足蹈,围着他跑来跑去、说个没完没了。


    “那和尚面上若无其事,只说‘这生意于兴国寺不过鸡肋’,我也不知怎的,忽然便开窍了!瞧他眼神闪烁,便知这话是虚的,立时便有了底。我想我要的价必定不算高,若真是鸡肋,他何苦还坐在此处与我纠缠?兴国寺的底线,必定还在我所求之下!”


    “所以我便大着胆子又提了半成利,果然他忙不迭拒绝,但我就是故意抬价诈他的!还想要叫他知晓,我仅要两成利已算很好了!”


    林闻安望着她,如意说起这些得意事时,眉眼灼灼若星子,整个人都透着蓬勃的生机。他望着她,恰似在见证一棵风雨中抽枝展叶的小树般,她在他面前迅速地成长、拔高,长得亭亭如盖。


    “二叔,也多亏了你。”她撒了回欢,总算静了些,却仍忍不住粲然一笑,仰脸去看他,“真的……多谢你了!”


    她每回这样冲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林闻安便觉指尖微痒,正忍着想去揉一揉她发顶的冲动,却听她忽而放缓声线,一字一句认真道:


    “二叔。”


    “有你在我身边,真的很好。”


    “谢谢你。”


    林闻安一怔,姚如意却又已蹦蹦跳跳地跑开了,只留下一句:“我去看看阿爷那儿如何了!可别又发脾气……”


    跑得真快啊……他站在原地摇头轻轻勾了勾唇,眼见着她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院门外,才踏着满地灯影,从姚家的角门处回了自己的宅子。


    姚如意一路奔至知行斋门口才收住脚,吁了口气,又摸了摸发烫的面颊。她面上虽镇定,心内却在疯狂捶打自己在心里的那个小人:姚如意啊姚如意,你方才脑子一热说的什么呢!


    要死!


    的确,她方才那番话出口,莫说林闻安愣住,连自己都唬了一跳,哪里敢等二叔回应,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再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又对着晚风直吹,方觉面皮凉了些,才进了知行斋。此时已过酉时,按说学子们也该回学馆歇息了,但没想到里头还是人满为患。


    尤其茶室里,竟有四五个学子,将几个蒲团都攒到了角落里,携了自家乐器,有人吹笛、横箫,有人击鼓、弹筝,在里头弹而歌之,歌而舞之,幸好此时的乐曲,除了些边塞词曲,大多是婉约柔长的。


    指间轻轻拨弄,低吟浅唱,倒是不扰人。


    在夜色里听来,反倒有几分静谧恬然之感。


    况且音律本属君子六艺,国子监学子大多都有自己擅长的乐器,即便不精亦略通一二,无人以此为耻。


    故而一旁喝茶撸猫看闲书的人也习以为常,偶尔还有人不客气地点歌,要听柳七的《雨霖铃》,那几个学子还真给唱。


    这样的氛围竟和谐极了,姚如意挠挠头,其实她先前构想的自习室,是以读书室为主的,所以才将那空间最大、采光最好的东厢尽皆打通作了自习室。由于又推行了日票月票,想着若想让人常年花钱来读书,配套与服务也得周全。


    姚如意由己及人,热水炭炉子是基本,笔毫写秃了总不能叫人大老远出门去买,自习室里就能买最方便。读书久了又精力不集中,后世的学生和牛马喝咖啡喝奶茶,她弄不来咖啡,还弄不来奶茶么?


    一切为了学习,都搞上!


    岂料……她尴尬一笑,全本末倒置了!


    不过姚如意看过学子们自娱自乐的茶室后,又溜到了读书室去看了眼,她趴在门边瞄了一眼,还是挺欣慰的。


    读书室里,一个个带着隔板的桌面排得很整齐,零散地坐了好些人。虽没坐满,但比白日里好多了,姚如意数了数,差不多坐了有十几人。


    看来新鲜过后,便有卷王开始学习了,日后应当会更多人加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大军的。才开业头一日,她还不用担心日后会被谴责挂羊头卖狗肉,开的小店成耽搁学生读书的罪魁祸首。


    姚爷爷正精神抖擞地跟一个她不认得的学子讲如何拆题破题最巧妙,那学子听得很仔细,手里还捧着纸笔,不时将姚爷爷所言记下。


    目光下移,姚如意还发现了铁包金。


    黑背黄腹的半大小狗,蜷成个大团子,卧在姚爷爷脚边睡觉。她说呢,一日没见铁包金了,看样子它陪爷爷在这儿坐了一整日的班了。


    她目光又忍不住回到姚爷爷那大方脸上,心中有股说不出的酸热。甭管学子们究竟读不读书,至少于姚爷爷而言,这自习室便办对了!


    以往这时候,在家里姚爷爷早已无趣地犯困了,如今却像喝了十全大补汤,面色红润、两眼有神,半点不见疲态。


    想想也是的,他的亲人大多都走了,姚爷爷的心早就像一间被频繁来袭的狂风暴雨摧毁的房屋,梁柱一根根地倒塌,但终于……至少还有一根柱子,将他顶住了。


    姚如意看了片刻,提起裙子悄悄退去。


    将守着文房铺子打盹的小石头遣回家歇息,又给了安保大队长大黄两个鹌鹑干。如今大黄也忙了,明明没有人专门调训它,姚爷爷以前也只是喜欢给小狗上课,不曾刻意教导其他的。


    但她却发现,小狗们长大些后,大黄便自发地领着小黄狗、小白狗在杂货铺里转圈,似乎在教它们怎么看家。


    小黄小白若是惫懒做不好,还会被它对着耳朵怒吼,爪子都抬起来要扇两个蠢儿子了,把两只小狗吓得耳朵都飞到脑后。


    等知行斋开业,大黄又自个儿跑来坐镇。


    现在几条狗自发分工看守地盘,大黄的两个儿子小黄小白狗在杂货铺,一个守院子,一个守铺子。大黄守知行斋的文房铺子,汪汪在茶室里“接客”,铁包金则专门陪姚爷爷。


    姚如意一开始还觉着自家猫狗略多了些,但没法子,大黄母性极强,被她收留后,不仅警惕了很长时间才渐渐融入这个家,它还是日日盯着自己的孩儿,哪怕几只小狗小猫都已长大,它仍时不时将它们搂过来舔毛。


    当时姚如意想着,不能让大黄对选择了她作为主人而失望,便咬牙将它和它的猫狗崽子们都养下来了。


    但如今一看,竟各个都各司其职,刚刚好了!


    姚如意又多摸了大黄几下,笑着夸她:“好大黄,你教子有方,几个狗狗猫猫都被你教得又乖又厉害,你才是我们家大功臣呢!”


    大黄好似听得懂,略有些矜持地昂起了脑袋,毛耳朵抖了抖。


    姚如意便笑了。


    就这般,自习室开业第一天的忙乱过去了。


    次日,俞婶子一早便买了一整只活羊,风风火火扛进巷来,在院子里宰羊宰得满手满脸血污,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便来“砰砰砰”地敲姚如意的门。


    一开门,那场面,差点没把姚如意吓死。


    “如意,晚上你们全家都来婶子家吃烤全羊啊!你家的狗啊猫的也来!一个都不许少啊!”她豪爽地伸出血淋淋的手掌拍了拍姚如意肩头,又道,“九畹听闻你开了个什么读书的地儿,兴致颇高,她是个书呆子,便想问你,女子能否进去读书呢?又问你还缺不缺书?她有一堆陪嫁的藏书,现留在家里也是吃灰,不如捐给你呢!”


    哦?还有这等好事!


    姚如意顶着肩上的血掌印,眸子倏地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