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烤全羊 好好吃
羊油顺着烤得焦黄的皮往下滴,被烤得皮都鼓起来的地方,甚至能看到皮下的油脂在轻轻颤动,边沿有些地儿烤焦了,拿刀子割掉一点儿,留得些许焦黄的肉更好吃了。
羊腿上的肉厚,俞二郎特意划了几道斜刀,再刷上特意调的茱萸孜然酱,顺着刀缝渗进去,那种鲜辣味混着羊肉香真是没法说,一闻便舌底生津。
这巨大的烤架起先就支在俞家的院子中央,为了能容纳这个烤架,俞守正的那些宝贝花花草草,统统被俞婶子打发关进屋子里去了,整个小院立即显得宽敞了许多。
在烤架旁边的暖和避风处,支起两张桌,正好边烤边割肉吃,炭火还在噼里啪啦地响,火星子往上蹿,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
今儿俞家人多得很,俞婶子不仅请了姚如意一家,还有程娘子母子、孟庆元兄弟俩、银珠嫂子和小菘、薛阿婆与茉莉,英婶子领着林维明和小石头也来了。
既然请人吃喝,俞婶子自然都是满打满算请全家的,只不过大伙儿心里都有数,家里人少的便罢了,真一大家子去了,多给人添麻烦啊?
姚如意也没敢连所有猫狗都带来,她叫了姚爷爷,他都不去,他说他忙着呢,读书室走不开,这样好吃的老爷子竟然羊肉都不吃了,宁愿在里头和学生们一块儿吃速食汤饼。丛伯、三寸钉和丛辛更别提了,他们是绝不会来的,这个说茶室不能没人,那个说铺子的货没有理。
姚如意只得拉上了林闻安这个今日难得早归的“长辈”赴宴,顺道把被学生们喂得又胖一圈的汪汪带去了,它实在吃得太多了,姚如意明儿都不想让它去茶室“揽客”了,必须给它放个假减减肥了。
且她特意将汪汪带去俞家便是怕那些可怕的猫奴学子们不见汪汪,指不定还会跑到杂货铺来找猫,还是给它藏在俞家才得安生。
孟员外和关氏特都不爱占邻居便宜,借口雕版坊忙,只打发两个儿子携了礼来。更别提林家,孩子众多,一家子便能占一桌了。英氏可没这厚脸皮,因此俞婶子来叫她时她便推辞过了,后来实在推不掉,便特意拿了钱出来,叫林司曹带另外几个孩子去沈记吃好吃的去,也不算亏待了他们。
姚如意思忖着俞婶子做主摆这么一场酒,除了有答谢帮忙照料好宝儿、看屋子的缘故,更是替九畹正名。俞婶子定是想叫大伙儿都知晓,九畹阿姊这次和离也非她的过错,免得日后不明就里的人说她克夫云云。
她以后便能安安心心在家里生活了。
当然,更是为她洗去旧日尘霜,好迎接新生吧。
受邀上门吃饭总不好空手去,姚如意自然也特意准备了礼物。她在自己铺子里挑了两盒好的阳羡茶,想着九畹阿姊既然爱看书,想必文采也不差,又择选了两根竹刻“欢宜常伴”“无岁不逢春”的上好湖笔,选了张染了枣红底、白梅点点的好看包袱皮裹作礼包。
虽然之前只从俞婶子嘴里听说过九畹阿姊,与她并无交集,但姚如意是真心希望她日后能像笔上镌刻的话一般,能过上美好日子,如同四季皆春。
姚如意就这么夹了只圆滚滚的实心肥猫,拖着似乎不大想参与这种场面的林闻安便往俞家去。
院中男女分座,男人围坐着,桌上已开了酒,俞二郎和俞婶子简直是一模一样的豪爽性子,大冷的天,脱了厚袄便往椅背上一搭,抬起酒坛子,咕嘟咕嘟就往众人面前的粗瓷碗里倒。
除了默然端坐的林闻安,还有那进了俞家便好似丢了魂,总偷摸着往女子那桌瞄的孟庆元。孟博远、林维明、程书钧等少年全都瞪圆了眼,盯着酒坛心下惶惶然,完了,一会儿不会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吧?
俞守正也帮着给所有人都满上酒,顺带亲自往来灶间端菜,将灶上大蒸笼里蒸好的其他几样菜:条子肉、八宝饭、酱肘子、酸汤皮渣扣碗、莲菜扣碗等等都端了出来。
今儿可不止有烤全羊,席面丰盛得很,俞婶子似乎要弥补之前没能好好过年的遗憾似的,将此处传承了千年的“四荤四素”八大碗都备上了,置办得实在、热乎又讲究,可把姚如意涨了见识了。
姚如意这一桌在里头些,都是女子,更是安静些。
她把汪汪丢在地上,教它自去顽耍。她左边坐着程娘子,右手边坐着九畹,斜对角坐着俞婶子、英婶子、银珠嫂子,当中还夹着个被亲娘揪到女孩儿这桌的小石头,正撅着油壶嘴生闷气。
俞婶子见菜色都齐了,执盏起身道:“我生九畹时,已是三十大几的人了。前头连生了两个臭小子,大郎随他爹,长得啊,那脸比那丝瓜瓤子还长!二郎又尽随我,也是丑得我都不愿多抱他。唯有九畹刚落地便水灵灵,要不是从我自个生的,我真不敢信这是我闺女。那时候啊,我觉得这世上千金不换就是怀里的这个小不点儿,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
众人都被俞婶子逗笑,尤其俞二郎还在隔壁 桌,听到说他丑时,还不满地站起来喊了声:“娘!你说妹妹好便说妹妹好,非拉上我像话吗?”
俞婶子懒得不理他。
俞九畹坐在姚如意身边,眼望着她娘,眼圈微微一红。
“我想着日后便是天上的月,九畹要,我这做娘的也没二话,只盼她事事顺意。可惜她婚事不顺,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恨不能去替她受那些罪。如今我闺女总算从那火坑里头跳出来了,这是喜事,也是该庆祝的事!”俞婶子举杯环顾,“因此今儿才将各位街坊都叫来聚聚,咱都高兴高兴!来,喝酒!吃肉!都别客气!”
离婚快乐!姚如意忙跟着举杯,酒碗碰着酒碗,很快俞婶子便不提那些不高兴的事儿,与几个婶子嫂子大声说笑,男人那桌更是闹着要行什么酒令了。
姚如意偷眼往林闻安处瞟了眼,见他虽神色疏淡也不如何动筷子,但行酒令这事儿实在难不倒他,她默默竖起耳朵听了听,酒令行了两圈,他几乎不用思索般对答如流、滴酒未沾,反倒是对面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郎被灌了又灌,眼看着舌头都大了。
她抿嘴笑了。
姚如意会觉着林闻安对这人世间总有种游离之感,她有时便希望能将他拉回来,但也怕她这样做令人不快,所以看他在人群里并不觉勉强,心底也是一松。
此时满院子都混着热腾腾的肉香,姚如意收回了视线,心里莫名快乐起来,低头夹了块条子肉吃,刚咬了一口,便发觉身侧目光灼灼,嘴里还啃着肉便往右边看去。
俞九畹支着下颌,眼底含笑,戏谑地看着她。
她方才也喝了两杯酒,苍白的两颊浮着红晕,连日长途劳累的病态渐渐褪去,显得人更如春日繁花般美了。
姚如意还不自知,将一整块肉塞嘴里,腮帮子都顶起来一大块,她努力嚼着肉,咽下去才问:“阿姊瞧我作甚?”
俞九畹眼波流转,手里的竹箸往对席虚虚一点:“倒不是我瞧,是有人先瞧的。”没等姚如意抬眼望过去,她又笑道,“自然,这也怪不得旁人,也是你先瞧过去的呢。”
姚如意这才知道自己方才偷瞄林闻安被她瞧见了,耳根微烧,强辩道:“我只是……看看二叔可曾吃醉罢了。”
俞九畹笑而不语,只是点头。
但她那样,姚如意反而更觉着自己欲盖弥彰了。也是此时,她才开始觉着九畹阿姊与俞婶子是很有相像之处的,尤其是方才她对着她那微微眯起眼的促狭神情,简直和俞婶子平日里说八卦的样子一模一样!
逗弄够了,俞九畹有分寸地收敛了,见俞二郎已经去切羊肉,便转了话头,问她爱吃肋骨还是羊腿肉,一下便将姚如意的注意力转到了肉上。
俞九畹见她口水都要滴下来了,不免摇头。
这妮子显然还不大开窍呢!
又因如意也是婚事坎坷,是退了婚的,俞九畹便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怜意,待她便也亲近,很是希望她不要如她一般……心里便也暗暗想着替她掌眼,目光也往林闻安处暗扫过去。
她比林闻安还要大些,头婚嫁人也早,与他没打过交道,但听过他的名声,早年应当汴京城里无人不知林闻安的名姓的,只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看样子倒是好皮囊,人也持重,只不知心性如何。
飞快地打量了一眼,她便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一旁的孟庆元正时时望着她,见她眼风掠过来,还以为她是发现他自己看她,正慌乱地要转开眼睛,谁知九畹的目光已经毫无阻碍略过了他,她看的是旁边的林大人……
孟庆元顿时心凉半截,沉了半截。之后更加无心吃喝,一场席下来都因这一个眼神心不在焉。
此时,俞二郎已经切好一大盘子羊肋骨、烤羊肉来供她们分食,姚如意一见羊肉便立刻忘乎所有,眼前只有香喷喷的肉了。
俞家今日买的羊是顶好的滩羊,肥瘦匀停,烤起来又嫩又香,皮子还焦脆,吃这样的肋骨,姚如意喜欢掰开吃,骨边肉是最好吃的,捏着骨头尖儿用力一掰,肉便顺着纹理绽开一截,露出里头烤得火候正好的嫩肉。
再一大口咬下去!
咬下去时先尝到的是皮子的脆焦,羊油香立刻随着这一口裹着热气冲出来了,接着是烫烫的肉,连着筋络嚼更香,烤之前这肉拿沙葱腌过,肉质里还混着香葱花椒麻香,这时再配点糖蒜瓣、拿个烤馍馍夹着吃那就更绝了!
姚如意吃得好满足,眼睛都眯起来了,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她过年本就没好好吃到年夜饭,连吃了好几日粥,今天终于补上了。
她连骨头茬子上挂着的那点肉丝,都放在嘴里嗦嗦,还有贴骨的那层筋也撕下来吃干净了,那筋膜烤得半透明,咬起来弹牙,胶质还有些粘嘴唇,拿舌头舔了又舔才进了肚子里。
对面俞婶子正和程娘子、银珠嫂子骂起九畹阿姊的婆母、懦弱只知道心疼他娘的夫婿,婶娘们听得那叫一个义愤填膺,个个都忘了吃,唯有姚如意边啃边听两不误。
羊肋骨她一连吃了两根,搭配着下肚两个烤馍馍,再喝了碗汤,吃了几样扣碗,才慢慢放下了筷子。这整个桌上,也就闷头吃肉的小石头和小菘能和姚如意相较高下,但两个孩子人小,吃得还是不如她那么快那么多。
旁边,俞九畹举着半根都没吃完的羊肋排惊呆了,眨眨眼,随即又扑哧笑了。她看着如意这般津津有味地吃东西,自己也有了食欲,于是也不再介怀风度,学着她大口吃起来。
嗯,别提,这般大口吃肉果真过瘾。
此时,俞婶子也已经骂到了尾声:“……你们可知那母大虫说什么?九畹气血两亏人都快死了,她说女子为母则刚,为了孩子有什么不能忍的?天底下当娘的哪个不是这般熬过来。还自夸她生完孩子当日便下地操持一家子的饭食了!这便罢了,那母大虫这等粗鄙见识原不足论。
但九畹的相公可是读书人,当年求亲时指天立誓,涕泪沾襟。如今倒埋怨九畹不体恤他那刁钻老母,说他在外奔波已是劳形苦心,归家还要调停婆媳是非,反怪九畹持家无方。你们听听,他还觉着委屈了!他不说在婆媳之间转圜,反倒说,该叫九畹体谅他娘,娘是长辈,说训诫也理当恭听。给我气得,狠狠扇了他几巴掌。二郎更是提刀就冲上去,吓得他屁滚尿流转着柱子奔逃。”
“该打!正该如此打!”
“后来呢?”
“后来?难道还和他们这样的人家客气么?”俞婶子冷笑一声,“我们人多,他们家也理亏,我好好一个女儿交到他们手里去了半条命,只将他家打砸干净都算和蔼了!当年九畹的陪嫁,我哪怕是一个痰盂也要带走,更别提当初我们陪嫁了一整套的家具,门帘上缀的琉璃珠子我都要一粒粒拆走。陪嫁里还有匹马、一头牛,那更是连下的崽也要拉走。一张纸、一条布都不给他们留。从此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要往来了!”
“痛快!还是婶子果决,否则再叫他们折腾下来,小命都没了!”
俞九畹听着众人议论,神色竟也很平静了。
自她和爹娘写信的那一日,她心里便已经对那薄情郎恩断义绝了。她自小在爹娘兄长呵护下长大,一向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决定了便不会犹豫,更不会拖泥带水还心生怀念。
二哥背着她走时,她听见相公在身后喊她,还说:“稚子尚小,娘子当真忍心?”可她即便已泪流满面,也没有一次回头。
回京路上,她便也和二哥请来的陈讼师商定,要借宋律中“恤幼矜弱”的条例尝试着争回她的骨肉孩儿。
宋律明文写了,和离后,男人若是作奸犯科犯下重罪,便能将不满三岁仍需母亲照拂的幼儿判给生母抚养至成丁。但这并不容易,若是夫家势力强大,便能通过宗族收养争夺抚育孩子的权力。
陈讼师说,开封府衙门倒是判过几例丈夫与人通奸杀人,和离后将襁褓中的女儿判给母亲的官司。但九畹的夫家目前并未犯奸作恶,即便有律法这一条,九畹想将儿子抢回来,也是极为艰难的。
但她还是想试试。
俞九畹知道一些她公爹与相公在外贪污受贿之事,只是苦于没有证据,陈讼师便指点她,叫她不要心急,慢慢着人暗访,将那些蛛丝马迹皆录于册,待证据确凿时一击即溃,或许这官司还有一线胜算。
姚如意见九畹听别人谈论自己的遭遇依旧眉目坚毅,半点没有生出什么悲戚,心中佩服,她心念动了动,轻轻喊了声九畹阿姊,等她从回过神看她,她便道:“九畹阿姊,婶子昨日便说你想来读书室看书,还愿捐书给知行斋,你若是想来,随时来就是,但……我其实还有一个念头。”
俞九畹好奇道:“何事?”
“阿姊可愿来我这儿管书籍图册?学子们如今出借书籍大多从我阿爷手里借,但阿爷一心扑在教书育人上,时常没有登记在册便将书借出去了,如今知行斋才刚开业,尚没有偷盗发生,但天长日久恐生弊端。若是阿姊愿意来便帮了我大忙了。”姚如意微笑着提议道,“我已将读书室隔壁的耳旁留出来存书了,到时阿姊可以坐镇书室,平日里既可整理旧卷,也能校勘新抄的书籍,往后需编撰课业题册,阿姊也能襄助。”
俞九畹惊喜道:“当然愿意了!求之不得!”
她归家后,虽阿娘总说养她一世无妨,叫她不必担忧,但她终觉浮生漫漫,不知何处去。如今有这样的机缘,她竟能与诗书为伴,对她而言,恍若重获新生。
甚至,如意竟问她愿不愿帮忙编书!她自然愿意,还在闺阁时,她便给几位深闺才女整理了诗集,自己存了一本《浣花集》,只不过,那些珠玉文字也只是她自己的珍藏,没有公之于众。
姚如意见九畹一口答应,也高兴得很,她又不用去外头雇人了!这样最好了,都是知根知底的,省得那些麻烦事。
“阿姊,那我便给你开一月三贯的月钱好不好?一日便是一百文,你只要顾着书就行,过年节还会发衣裳和米粮的。”姚如意顺带连月钱也想一起敲定,恨不得叫九畹阿姊米明儿便来坐班。
谁知,俞九畹听了便摇头:“不成,你若计较银钱,我断不肯来。我不用月钱,你便当我是来白吃白喝白看书的人便是了,管我白日里一顿饭一顿点心,我自有个去处,何必计较什么月钱?”
“那怎么行呢!”姚如意可不能叫人白干活。
她可不是这样的人。
她还要开口,九畹已经伸手掩了她的嘴,又执着她的手坦诚道:“如意,你做生意要本钱,不要为阿姊破费了,阿姊有个容身之所,又能做喜爱的事情,便足够了。况且……”
九畹压低了嗓音在她耳边说:“我并不缺银钱,之前……我阿娘给我陪嫁了洛阳的店铺和百贯银钱,大哥添妆了郊外好几亩水田,二哥也添了个铺子给我。嫁去后,正巧又遇上官府要扩建洛阳城内城,还正好拆到我的陪嫁铺子,于是我又得了官府的百贯赔款还置换了外城三间铺子,如今我每月都能净得大几十贯租银,花都花不完,多的还得费心投进钱庄里收利钱,唉!利滚利的,每月都要打理,已很烦恼了,你还要给我发钱,岂不是叫我更烦恼?”
姚如意:“……”
果然这天底下最挣钱的便是拆迁和收租了。
拆迁拆到自家,钱花不完还利滚利……
这样的烦恼,她也好想拥有啊。
翌日,俞九畹也不必姚如意唤她,晨光熹微时便收拾得一身清爽利落,支使着她二哥俞二郎吭哧吭哧将陪嫁的几箱典籍尽数搬至知行斋。又自携桌椅,挪来一具花梨木雕云纹书案、湘妃竹摇椅,还折取了数枝寒梅供于瓶中。
待安置停当,便也十分自然地在知行斋逛了一圈,还去茶室里找丛伯买了乳茶、点心。
她便这般施施然倚坐在梅影书海之中,啜饮乳茶,闲来看书。偶见窗外探首张望的学子,便顺带招呼招呼。
知行斋的生意便如此渐入佳境,没过几日,国子监正式启学后,白日里读书室里便清静了许多,但到了午后还是有不少学子溜出来,或是在茶室里歇息吃茶,或是读读书,总爱在这儿消磨时辰。
晚上便是另一副热闹光景,读书室里几乎时时刻刻都座无虚席,向姚爷爷请教的学子都得排着队了。连茶室里也人满为患。
姚如意后来才发现,还有不少挂着鱼袋的官吏进来喝茶,人数还不少,有一回还有十几人结伴来的,聚在茶室长桌那儿追忆往昔、喟叹连连,好似来这儿开同学会似的,也不知是为什么。
这样也好,姚爷爷和丛伯傍晚虽忙起来,但白日清闲,正好休息,也算能劳逸结合。且孟博远人一散学便会来帮衬,倒让她的自习室运转得很顺畅了。
姚如意如今每天过去转转,统计货品情况,及时补货,其余大多时候还是在杂货铺里。
这样的日子很快便过去了,转眼春闱便迫近得不到三十日,紧张焦灼的气氛笼罩在国子监上空,来知行斋的学生更多了,人人步履匆匆,夸张些的走路时都在喃喃自语背书。
就连耿灏这样的公子哥儿都在知行斋包了个雅间,夜夜过来苦读,上回姚如意还见他好声好气地捧着习题去请教姚爷爷,令她十分惊讶。
而她筹备了很久的科考刷题集也终于赶着刊刻出来了,一本本紫色封皮的《三年进士五年状元》摆在了知行斋的大门口。
姚如意又做了个辣眼的大告示来宣传,果然一贴出来便引得学子们驻足围观。
第52章 应试题 话音未落,姚如意便被拉进了一……
依旧是那个大红大黄又大蓝的招子。
耿灏先前知行斋开业被辣过一回后,如今第二回见,竟有两分平静与定力了,虽还是觉着很丑。
正思忖间,门口孟博远的大嗓门又在耳边炸开了。
耿灏皱着一张脸,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看他手里捧着本紫皮的大书直吆喝:
“各位同袍!各位同窗!如今科考一年难似一年,经义子集读也读不完!怎么办?‘三五在手’,状元你有!咱们这本书,先破经义关,批注全用朱笔勾注,你看得清晰学得明白!二通策论窍!范相《民事疏》逐字解析,民本、变法得分金句通通归纳在册!三过诗赋坎,五言八韵总跑调?‘三五’把破题、用典、押韵一桩桩分析,还收了当朝三百首好诗好词(需另外购买),手把手教你落笔成绝句!”
“这还不算什么!还有!今日十人合买可打八折,还送真题密卷、探花郎亲笔书签及姚博士的《小楷速成临帖》!赠品有限,先到先得啊!”
“晨读经义破万题,午练策论定国策,夜习诗赋筑华章。三五伴你前程似锦、金榜题名——”
耿灏嘴角一撇,倨傲地斜眼瞅了瞅那孟博远,本想抬脚就走,身子却很诚实,已摆手叫耿牛去买了。
说得唾沫横飞的,他倒要瞧瞧有多大能耐。
说罢,他大摇大摆摸出会员卡,晃进了知行斋。刚一进门,就听得读书室里好些学子都在念叨这书。
竟已有手脚快的买了来,此时正大方地摊在桌上给旁人看,有人翻了几页竟神色恍惚,连声称好,转身就往外跑着去买。
真有这么好?
耿灏站门前听了一耳朵,也觉心痒,正要去他专用的雅阁等他的那份“三五”,冷不丁又听见个细声细气的学子在叹气:
“书是好书,就是价儿高了些。这‘三五’竟要三贯,单买真题集也要八百文……如我这般手头拮据的寒门学子,可怎么好?父兄官位低微,本就家境清贫,读书不易,又出了这样的书册来,难不成只有富家子弟才能高中?读不起这书,就活该落榜么?姚小娘子如此做,实在绝了我等的路!”
耿灏听了,眉头就拧起来了。
幸好读书室里还有明白人儿,当下就有人驳他:“李兄此言差矣,姚小娘子这书刊刻得多精细哪,她请博士们编纂、去雕版坊开模、纸张工墨等等哪样不要钱?何况这书如此花心思,收了这么多年的题,还有如此多注释,如何不值得三贯?你那书囊里没批没注的四书五经,哪本不要一贯两贯?”
还有人一眼看穿,嘻嘻一笑:“李兄,你莫不是收了刘家书肆的银钱,今儿特意来坏姚小娘子好事的吧?你自个说这话不觉着好笑么,去年刘家请了四个没名没姓的老学究编了本《策林》,酸不溜丢的,还卖两贯呢!如今你到知行斋说这话,言语间多有意图煽动小官子弟的意头,自己不觉得亏心?”
一句惊醒梦中人,这话一出,众人看那姓李的眼神都变了。
温和些的便劝道:“是啊,李兄,你这话确实偏颇了。”
更有人冷哼一声,直言不讳:“若是少读这样一本书便能抵过你曾经多年下的功夫,那你这书也读到狗肚子里了!趁早别读了!”
“旁的不说,依我看啊,刘家出的《策林》,也比不上姚小娘子这本‘三五’,虽说贵了一贯,可这本书底下著书人是姚博士、姜博士,还有林闻安大人!都是有名有姓的!姚博士早年便有儒士之名,姜博士博通各科,最要紧的是林大人……”
说话的是头一个买了书的,他当时便是听见赠送林闻安亲笔书签才买的。此刻,他正把挥毫写了“纵有狂风平地起,我亦乘风破万里”的书签爱惜地搂在怀里,一脸敬慕:
“十二岁秀才、十五岁举人、十七岁探花,林大人之后,至今还未出过比他更年轻的进士!这样的人亲自编书教你科考,才卖三贯,你还嫌东嫌西?”
那姓李的被群起攻之,还不服气,小声道:“谁知他有没有真的编,收了银钱挂个名也未可知。”
头一个买书的学子见他这般不可理喻,气得将书全收走,怒斥道:“人不可与蠢猪同伍也!告辞!”
那人边走还边生气: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也就汴京城里、国子监内舍生有这般傲了,放在洛阳、郑州或是其他州府,有写得一笔好字的进士,哪怕有只字片语流出,都能炒到数贯!
不少人都对那李学子满脸鄙夷地起身离去,有个满身挂满“逢考必过”“文昌庇佑”符咒的学子也跟着众人走了出来,他手里正搓着个檀木手持,还跟同伴神神叨叨:
“别的不说,这书就比《策林》吉利!单单冲这个我也愿意买。《策林》是蓝皮,这书是紫皮,这不正应了日后紫袍加身的愿景?再说这书名。‘三年进士,五年状元’,听听,听听!谁听了不喜兴?多花一贯买个好口彩,多值当啊!”
他同窗不禁笑话他:“人家上进你倒上起香了。”
几句话之间,所有人都走了。
那姓李的被人戳穿,又被众人孤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地独坐了片刻,也只好灰溜溜走了。
耿灏在门口听了个真,冷哼一声,还冲那李学子背影狠狠啐了口唾沫。
先前姚小娘子要开这知行斋,便广发问卷,又召过不少学子来详谈,问明他们最需要怎样的学辅书册,因此大伙儿早知道她要刻书,心里也有些期盼,纷纷提了建言。
这件事便这般传了出去。
刘家书肆一直是国子监里唯一的书肆,先前姚小娘子开杂货铺、弄读书室,他们都没作声,后来一听她也要刻书,便坐不住了。
虽说碍着林闻安这个与姚家亲如一家的大官不敢明着来,背地里却抢先刻了本《策林》,还拿姚小娘子问卷上的话做噱头,号称是名师编纂,如何能为学子们指点迷津。
好些学子不明就里买了,读完大失所望,连带着对姚小娘子还未刊刻出来的书也没了信心。
毕竟,连刘家这样常刻书、纂书的书肆都只能做出这样老掉牙的书来,姚小娘子这样年轻的女子又能做出什么好东西来?
这事儿耿灏也有风闻,还特意去杂货铺买了根肉肠,以为会看到哭哭啼啼、唉声叹气的姚小娘子,没成想她没事儿人似的,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也没有去纠缠,甚至没为此多说一句话。
倒像压根不知这事一般。
当时耿灏瞧着,心里高看了她几分。
以前,他嘴上虽各种嫌弃姚小娘子是个家道中落的商贾女,只知道开杂货铺卖些便宜玩意儿,行事又有些粗俗无礼,但后来,渐渐便不再这般提了。
读书室、长柄墩布、皂角粉、各种小食,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真不是常人能想出来的。
就比如这……三年进士五年状元,谁家刊刻书籍不取些庄重些的名字,以示自己这书学问高深,但姚如意偏不,她偏要取这样和那辣眼招子一般,叫人听见便再也无法忘怀的名字。
何况,耿灏向来是对女子宽容些的,尤其是姚小娘子这样身家凄惨却又不自怨自艾尽力谋生之人,更该照顾她生意。他平日里路上遇见乞讨的妇人,哪怕捂着鼻子嫌脏,也会掏荷包给银钱。
就算耿牛说那妇人是惯骗,靠乞讨都快能在外城置房了,他还是给。风闻之事不知真假,苦难之人却近在眼前,耿灏懒得为几十文钱烦恼,看见便施舍,他心中舒服就成了。
反正他不缺钱。
没法子,他便是如此天上地下难寻的好人。耿灏自我肯定地点点头,进了他的雅阁一屁股坐下。
没一会儿耿牛耿马便捧着一大盒书来了,还骄傲地把东西都堆到他面前,喜气洋洋道:“灏哥儿,咱买的是精装册,要五贯钱呢!如今也就咱们买得起精装册,还多送了好些东西呢,划算得很,你瞧!”
耿灏还没来得及翻书,先瞅见那堆赠品了,毫无防备地拿起来一翻:《宝元元年至宝元八年省试、府试真题集一百题》《诗词必练一百题》《策论一课一练》《科举冲刺三十日》。
他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半晌才抖着手问耿牛:“……你是想逼死我?”
一百题又一百题,他要写到什么时候?
耿马挠挠头,嘿嘿笑:“精装册就带这些,灏哥儿慢慢写便是了……”
耿灏翻了个白眼,摸了摸封皮上烫金的那八个字,三年进士五年状元啊,真是痴人说梦,可却莫名叫人心生希冀。他还翻开了那本又大又厚的紫皮书,头一页是目录,他才读了一两行字,便有些新鲜地“咦?”了出来。
目录上是加粗浓黑大字:
壹、科考大纲分析与核心知识图谱
壹甲、考试结构详解
他好奇地按照目录所示页码对应翻到了“壹甲”。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怪图。
那图以一个个框里有字、以箭头连缀的树状图画,从上到下把解试、省试、殿试三级考试的科目、侧重标得清楚,还注了关键时辰,算出国子监学子各场考试的中榜比例。
细细看了,耿灏那三白眼便不由得睁大了。
他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图,一开始不解,但一旦看懂后便觉着天灵盖好似被人撬开了似的,有种无比清晰的感觉。
就一张图,也没什么累赘言语,便将科举三场大试都解清楚了。
这东西……有点东西。
接着往下。
壹乙、科目深度解析
也是一张图,或许不是图……
耿灏不知要如此描述。
那是一张经纬纵横、横竖平直画了一个个方形小格子的图表,横向标了《论语》《孟子》《诗》《书》《易》《周礼》《礼记》及《春秋》各本经义的名称,纵向则写了宝元元年科举变法前后几年的时间。
中间格子则填着每一年这些经义的出题数量。如此,便将科考侧重“诗赋、帖经、墨义”中历年出题比例变化统计对比了出来。
旁边甚至还有一个小图,一个个竖起的方柱在“L”型的纵线横线上拔地而起,纵线旁边标注数量,横线还是那些子集经义的名称,出题数量多的经义方柱便高,高低错落,如此更是明显,一眼便能看出科考中最常考的是哪本经义了。
耿灏看得目不转睛。
往常讲学博士总说哪篇经义最是紧要,还要长篇大论说一堆缘何重要,耿灏听了就忘,脑中毫无痕迹,如今一目了然!他不需要任何人为他讲解,不过两张图,便一下将这些都记在心里了。
耿灏心中不由惊叹,真好,傻子都能看懂。
不知傻子如何,他反正看懂了!
再往下也是如此,用图表分析出了策论中被边防、吏治、青苗法、市易法、保甲法、王相公变法、范相公变法等七大专题中哪个最重要、最常考。
之后,不仅收录了范丞相、王丞相与历年甲榜前三政论范文,还为他详细解析起了这些牛人之所以写得好的原因。
没有长篇大论,对于策论,只写了一句加粗的朱红大字:“‘三段法’为策论通用法。”
往下才言简意赅地用墨字注释。
耿灏不自觉便将那段注释喃喃地念了出来:“策论起源于汉代策试,是朝廷针对时政治国等具体事宜“献策谋断”的文体,因此,策论的核心是‘以致用’。对策揄扬,大明治道,不仅要提出观点,更需援引史料、经典或现实案例作为论据,从而给出具体可行的对策。故而,不论是何种论题,皆可按‘明题立言、析因理论、施策献策’的三段式结构破题;而三段式结构,又能继续细分为总分总、递进式论证两种框架……”
耿灏手有点抖,心也跳得有些快,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
他居然……看懂了……
平时讲学博士讲一百遍“破题要巧“立意要高”,他却不知何为巧又何为高?他总是博士讲了这道题,他便只会这道题,下一道又不会了。
这也使得每道题在他眼里都是崭新的,题认得他,他不认得题,学得如无头苍蝇,东一点西一点,还不成体系、稀里糊涂。
这也是他不爱读书的缘故,读得实在犯困,还不如回家睡。
如今,他却好像懂得怎么写策论了……
接着,这书又挨个讲了诗赋、时文、经义又如何如何,看得耿灏眼都不眨。
第一节看完,第二节便是针对之前教的那些法子,对应的“真题解析与模拟训练”,耿灏看到那些题,便下意识尝试着用前头提及的办法去解,一步步竟然还挺顺畅!
这让他的手都有些蠢蠢欲动,此刻,他竟觉着自己强得可怕!
但他还是忍住没有动笔,继续往下看。
模拟训练后,便是“历年真题汇编”,书里收录历年经典试题,还附名师评卷批注,不同于往常“甲乙丙丁”粗略的评判划分,此处是将甲等划定为“九十至百分”,乙等分为“八十至九十”,以此类推。
这样细分,一篇文章里,哪里得分都有相应批注,或是格式严谨、或是立意扣题、或是文辞优美、又或是字迹工整,每一项都分析了之所以这些文章能评为“甲等”或“乙等”的原因。甚至还有反面例子,为何写得不好评了“庚等”也有对照。
而且,评卷人在旁还有署名。
言辞激烈直白批注得最细致、评卷的字都快比文章更多的是姚博士,另一类言语温和多有鼓励的是姜博士。
和姚博士的毒舌一脉相承却又更言简意赅懒得多写一个字的是林闻安。
旁人或许不知,但耿灏因家世卓越的缘故,知晓不少国子监各位博士的资历与内情。
姚博士、姜博士年轻时都是关在考院里出过科举试题的,如今两位老博士都已致仕,不再任国子监博士一职,但是……还有比科举出题人更令人信服的评卷批语吗?
至于林闻安更不必说,他只要站在那儿,便足够令人信服。只不过,耿灏看了他评卷的那篇策论,嘴角便无言以对地抽了抽。
姚姜两位博士,阅卷时不仅是评分,还会仔细写明哪里好哪里不好,叫耿灏看了还是很有感悟的。
这林闻安呢?他批卷除了评分,批语只写“好”“尚可”“差”“极差”“累赘”“病句”“错字”“一塌糊涂”“不如拿去烧火吧”。
耿灏看完深吸了一口气,默默翻了过去,决定遇到他批的便不看了,毕竟毫无价值!
这人怎么回事!好生可恶!
第二节便大多都是讲题、练题,最后分了个“专项突破”,一堆密密麻麻的题目,还专门附了一本范文作为答案。
他看了眼,那些“答案”竟然都是林闻安亲自下笔写了,姚博士和姜博士为他批注的。耿灏惊愕地算了算,他竟为这本“三五”,一口气写了十余篇的范文!
他看得眼都直了,虽未细看,他从字迹与批语便知这林闻安写得一定很好。不是,爹不是还与他说过军器监忙得很,这林闻安日日都熬到宫门闭了才归家吗?事务如此繁杂,他怎有这般多时辰写这些?怎么,独独他一日有二十四个时辰吗?
耿灏写一篇策论起码要两三天,有时想不出如何破题,能抓耳挠腮十余日……正这么想着,他忽然发现这些范文底下不仅有林闻安的署名,名下还对应着署了日期。
一看,十余篇,他只花了两日便写完了。
耿灏:“……”他跟他拼了!!
回想起那冷淡的死鱼脸儿,耿灏更嫉妒更生气了,但这本书他还是爱不释手地看到了最后。
半个时辰后,他终于读完最后一页,也长叹了一口气。他将这本书捂在胸口,神情都有些恍惚了,不住地喃喃自语:“好像真的懂了。”
以前先生说什么他真是怎么都听不懂,既不知为何要如此写,也不知为何要那样解。
之后便也愈发不想听课了。
但他如今好似却明白了。他缺的好似便是这个,他正是需要有人告诉他这些啊!为何以前博士们都不说呢?如今这本书便好似为他指引了一条康庄大道,他只需按图索骥往前走便行了!
且看完后,他便有了个大体的印象,从最初知识解析到最末的习题,每一项都是环环相扣的。那些知识也是从易到难,一步步加深,最后再以数量庞大的习题巩固这些知识。
他将这本书看完,便有种他其实不是人,而是一只满丰农场里的填鸭,有人将四书五经中的知识全都搅合成麦粉做成馍馍,不管不顾掰开他的鸭嘴,往他嘴里狂塞的……感受。
最后一部分,还写的是“全真模拟试卷”,竟按省试府试等科举场次的试卷规格设计了三场九卷习题:
首场:《论语》《孟子》经义各一篇,五言诗一首
次场:《周礼》《礼记》经义各一篇,策论一篇
末场:时文五道
按着这卷子做下来,便好似考了一场科举似的。
耿灏捧着这书,忽地立起身,在屋里急急地来回走了两遭,却仍觉着心绪激荡,再瞧耿牛耿马方才抱来的一堆“一百题”竟也不觉着扎眼了,反倒目光炯炯,恨不得今日便狂写一百题!
金榜题名,易如反掌!
耿灏在雅间里兀自激动时,程书钧正站在姚家杂货铺门前,面红耳赤,对着姚如意连连摆手:“不不不……这么贵重的书册,我实在不能收。”
今儿天色阴沉,瞧着怕是要落大雨,姚如意惦记着院子里晾的衣裳,不由分说将手里的“三五”塞进他怀里:“你且收着,这是刊刻时不慎沾了墨印或是页码有误的,统共有好几本这样的,卖是卖不得了,但内容都是好的,并不碍着读。你收了,算我答谢你这些日子常来搭手帮忙。”
程书钧下意识抱住了那叠书册,转瞬耳根又红透了,不知所措。
方才姚小娘子往他怀里塞书时,指尖蹭到了他胳膊,程书钧登时便如泥塑木雕般僵住身子,定成了一截木头,连喉咙里都好似结了冰,他张了张嘴,也没能发出声音。
姚如意没在意,也没发觉,与他说罢,正好见林维明打着哈欠从林司曹家出来,她立刻眼睛一亮,抱着剩下几本瑕疵的“三五”,冲着林维明奔去:“林家大郎!留步!”
早春料峭,风刮来脸微微有些疼,程书钧望着姚小娘子跑向林维明的背影,瞧着她同样给林大送了一套书,把林维明那厮喜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他的嘴角却牵出了一丝有些苦涩的笑。
他瞥向自己书包袋子上挂着的那只胖葫芦,有些怅然地用手拨弄了会儿葫芦。
就像葫芦一般,那天收到后,隔日他便在孟博远和林维明家里看见了好几个,小石头甚至有四个,不仅有万事如意、福禄安康、还有五福临门、财源广进。当时小石头嚼着炙肉肠,晃着小胖腿,很得意道:“如意阿姊说,随我挑呢!要多少都成!”
卢昉、柳淮言等人也有,连耿灏那十二个仆人也各个都有。
其实那时他便知晓,自己在姚小娘子心里与旁人并无分别。
她对所有人都很好,是因她本便是个很好的人。
程书钧叹了口气,捧着书也慢慢走进了知行斋。今日其实是国子监内舍生“十日一沐”的日子,但春闱迫近,国子监大多学子都没有归家,知行斋里便显得格外热闹,读书室里的位置早已坐满,听闻有人天不亮便来替同窗占座的;还有人不怕冷,自带马扎,三三两两坐在廊下大声背书。
他往茶室里望了一眼,茶室里虽也坐得满了,但人比读书室里少了些。
因为今儿汪汪也是“休沐”,姚小娘子说,知行斋开业一月,汪汪胖了三斤,便定下了“五日休沐两日”的规矩,今日它应当是被送到姜博士家里,与他家的狮子猫一块儿玩了。
虽没找到空位,但他还是走了进去。
因他瞧见了角落里坐着的卢昉,他正喝乳茶,面前还放着一碟米饼,在他旁边挤挤还是能搁下一张板凳的,程书钧便过去坐下了。卢昉眼下青黑一片,见程书钧过来,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算与他打招呼了。
程书钧好奇道:“你这是怎么了?读书读得这么勤?”
卢昉苦着脸道:“别提了,上回白日里吃了一杯伯牙绝弦,夜里没忍住又吃了一杯云雾栀子,这下好了,夜里三更都过了我还瞪着俩眼,一点都睡不着!之前丛伯说这乳茶里放的茶叶都是极好的茶叶,很能提神,叫我夜里别喝,我还不信呢,也算自作孽了。如今我是夜里不睡,白日犯困,怕堂上听讲睡着,便又只得来点一杯乳茶提神。”
他顿了顿,更是悲愤万分:“但提神是提了,到了夜里又睡不着了!如此循环往复,没个头了!”
程书钧哭笑不得,也就卢昉身上会发生这些倒霉事。
幸好他手头紧,从没有点过乳茶。
卢昉叹了口气,他也觉着他气运不佳,但幸好都只是些小事,便也不在乎了,叹口气便掏出书来接着读。
程书钧看他读书,也忙打开怀里的“三年进士五年状元”,本只是想随便翻翻,没想到一看便收不住了。他与耿灏一般,只觉思路豁然开朗。又因他本就用功,书本就读得通透,看完更有裨益,这书中好些说法虽新鲜,实则与他先前自己费尽心思归总出来的法子不谋而合——果真好书!
他沉浸在其中,一读便是两个时辰。直到腿坐麻了、腹中也水涨得厉害,才踉踉跄跄出去上了茅厕,却惦记着继续看书,匆匆回来又读起来。
他读书读得太入迷,直到天都黑了,门外忽然跑进来一个少年,义愤填膺道:“各位同窗!真是气煞我也!我有个邻居家的小子就读辟雍书院,方才他与些辟雍书院的学子竟讥讽我们是靠恩荫进来的膏腴子弟,若不是投得好胎,哪有读书的份!还说他们辟雍书院又出了几个寒门贵子,下月春闱,定能再次力压国子监,包揽三甲!”
茶室里,几个学子腾地便站了起来,大骂:“哪个混账东西放的屁,去年前年,三甲都在我们国子监,他们怎么不说了?如今倒来嚣张!”
有人思索道:“这事儿我好似也有所耳闻,听闻辟雍书院确有个厉害人物,去年旬考考了甲榜头名,我们学斋的博士与辟雍书院的冯博士沾亲,寻了他的卷子回来看,的确写得好,恐怕正是因此他们才有如此说法。”
“也太目中无人了!”
“就是,咱们还没笑话他们都是一群前朝遗老、穷酸泥腿子呢!他们倒先骂起我们了!我们爹娘挣下的恩荫怎就见不得人了!我每日挑灯读书也到三更天呢!不行,气死我了,我今晚便要将这三五啃透,届时春闱下场,必要狠狠挫挫他们的锐气!什么东西!”
“带我一个!”“今儿便在知行斋不回去了!”
“对了……”另一人眼珠子一转,“你们也把着点嘴门,可别把这书露出去,休叫辟雍书院的人也知道了!”
大伙儿又开始筹谋起如何能保密,程书钧没有掺合这,只是后知后觉:他怀里这本书,才不过一日功夫,竟已几乎人手一册了。也多亏了姚小娘子送了书给他,否则他如今想买只怕也买不到了。
正此时,窗外哗啦啦落起大雨来。
程书钧又被这雨声打搅,匆忙转头去关旁边的窗子,便见姚小娘子收了伞,急匆匆进来。他动作一顿,目光便下意识随着她转向了柜台处,听见她急切与茶室里正擦拭杯盏的丛伯说道:
“丛伯,二叔今儿出门可是没带蓑衣和伞呢?”
丛伯怔了怔,点头:“是没带。”扭头又看了看雨势,“怎的突然下了这么大的雨?”
程书钧便见姚小娘子少见地蹙起眉头,眉目里很快笼上一层愁绪和担忧,轻声道:“二叔近来不论忙得多晚都会归家,如今这般大的雨,可如何是好?”
丛伯想了想,宽慰道:“不妨事,宫里有内侍照应,断不会叫二郎淋雨的。小娘子安心吧。”
姚如意却没作声,立在那儿想了想,下定决心道:“如今家里这么些人,数我最闲了,我带大黄去给二叔送蓑衣和伞吧。丛伯,这里便劳你多多照看了!我去去就来!”
话音未落,也不等丛伯伸手阻拦,她撑开伞,又转身跑进了已连成一片的雨幕里。
程书钧目光便又随着她的身影出去,只觉着自己的心也随她落入大雨中,湿漉漉、沉甸甸的。
宫里怎会缺伞呢,不说每道宫门都有人值守,便是到了宫门口,守门的禁军难道会坐视不管吗?程书钧低头苦涩地晒笑了一声。
不过是想见他,才会关心则乱、当局者迷。
姚如意的确没有多想,她回了自家,手脚麻利地将蓑衣和大伞都各自裹进油纸里,她也给大黄戴了小斗笠和狗狗穿的小蓑衣,之前俞叔去马行街给鸟儿买鸟帽子衣裳,顺带买了几副狗蓑衣回来送她。
她收到忍俊不禁,心里还想猫狗铺子里竟然还有卖这东西?而且这东西还有人买!
如今打脸了,她也用上了。
她牵起狗,撑起大伞匆匆出门去了。
丛伯虽说不用担心,会有内侍会照应,但她还是不放心——她知道这个时辰了,林闻安一定不会为了这些事去麻烦内侍的。上回他回来也下雨,只不过那天是绵绵细雨,不打伞也无妨。
他没有亲随,自个慢慢地淋雨回来了。
姚如意见他浑身都沾了雨水,还埋怨宫里怎么回事,连伞都不给一把。
林闻安不在意地掸了掸袍子,淡淡道:“宫里那些底下当差的小内侍,大多才十二三岁,便日日天不亮起来做活,从早到晚都不得闲。其他人我无法庇佑,但跟随我的那两个内侍,我力所能及,便不需他们如此辛苦。”到了该下值的时辰,他若还要留下来忙碌,便会打发那些内侍自去用饭歇息,严词勒令将人赶走,不许他们回来伺候他。
是以,姚如意便猜,今日必定也是如此。
况且,下雨天……他腿会疼。
姚如意便这般牵着大黄、提着风灯冒雨前行,她虽披了蓑衣戴了斗笠还打了伞,但今日风斜雨急,等她到了宫门口,身上衣裳还是湿了半截,发髻也被打湿了,鬓角的碎发湿漉漉贴在脸上,显得有些狼狈,风吹来竟有些冷了。
宫门处值守的禁军目光警惕地望了过来,就要呵斥她,里头厚重的门栓却忽而一动,已经落锁的门开了一人宽的缝,那几个禁军见怪不怪了一般,立刻便恭恭敬敬地扭过身子,深深行礼:“见过林大人。”
林闻安有些沙哑地应了声,揉着有些酸胀的额角,伴随着雨声跨出了宫门。
他今日极其疲惫,新造出来的猛火油炬回火虽有极大改善,但仍有炸膛几率,他为此演算了一整日,却尚未查出问题所在。
此时,他满脑子都还是不断流过的术式与数字,自发在他脑海中重组。他已经算了很多次,演算出来的数字定没错,那错的是谁?是火药提炼的纯度不够还是工匠铸铜时有误差……
“二叔!”
“汪!”
他忽然定住了,惊愕抬起眼。
大雨滂沱,宫墙下风灯摇曳,被雨水打得朦胧的黄晕里照亮了一张笑眼弯弯的小脸,她发丝微湿,睫毛上都被雨水润得一簇簇垂下来,眸子却像被这场夜雨洗得极亮,映着灯笼里的烛火,仿佛将他疲惫不堪的身子都照得暖了起来。
大黄也穿得怪模怪样,甩着尾巴冲他叫了几声。
雨噼里啪啦落下来,似穿透了他的骨骼,尽数打在了他的心上。他的心错乱地跳了一下,沉默而克制地凝望着她,指尖微微蜷缩。
“我果然猜得不错!来得还巧,一到你便出来了!”姚如意没发觉他的异样,高兴地迎上前,把伞和蓑衣都递过去,虽然自己冻得指尖都有些颤,却一点也不在乎似的,“快将披风解了吧,披这个……”
话音未落,姚如意便被拉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她一愣,手里的伞与蓑衣尽数掉落在地。
方才,林闻安向她跨了一步,一手攥住她的胳膊,单手扯开颈下的披风系带。
墨色披风展开,他垂下眼睫,微微俯身,将她冰凉的身子裹进怀里。
第53章 要生了 他阿娘快生了。
雨在灯影里纺作银毫,细密斜飞,雨伴着风,风挟着雨,斜斜地划过暗沉的天幕。
宫墙外长街行人也被大雨赶得零零落落,唯有远处的灯火还亮着,但也被水雾晕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了。
望在眼里,显得愈发不真实了。
姚如意僵在原地,也觉着自己在做梦。
头脑一片空白,心也跳得乱糟糟。
她的鼻尖正抵在林闻安衣领处,额头甚至触到了他的喉结,随着他轻微吞咽滚动,有些硌人。她贴着他的胸膛,满目昏黑,唯有披风被风雨卷起时,漏进几缕被大雨混沌的光。
人若目不能视,余下诸感便格外分明,乃至时间也是如此,或许仅是一刹那的事,却被拉得很长。姚如意耳畔,雨声铺天盖地,嘈杂得掩盖了这世间一切声响,唯独盖不住她的心跳。
方才,她的手猝不及防被拉近时,下意识抬了起来,此时正抵在了他胸膛上。即便隔着两层衣裳,她掌心里仍能觉出那硬朗的肌骨轮廓以及……布料因被雨水洇湿,源源不断地透出肌肤微烫的温热。
鼻尖还萦绕着那股熟悉的药味,被雨水冲得很淡,明明人苦涩的味道,她却只闻到草木清冽,仿佛轻嗅着一丛被雨天打湿的青草。
姚如意想,自食菌中毒那日起,她的脑子便好似没好全。此刻,此刻羞窘归羞窘、紧张归紧张,竟没有任何抵触,反而蔓生出一点点隐秘的欢愉与安心。
那一点点的情绪,是从心海深处冒出来的细碎水泡,她自己都很难察觉,只想着:她的脑子一定是被菌子毒坏了,都怪官家。
这时,大黄忽地抖了抖皮毛,水点子溅得两人鞋面尽湿。这一下似乎把他与她都惊醒了一般。原来箍在腰际的臂膀蓦地卸了力,林闻安松开手,却仍用披风护着她,他望着她发间沾的雨珠,声音在雨声里显得微微有些哑:“……雨势太大,我去雇车,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他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伞,抖掉雨水,撑开,就这么快步走出了宫墙下那一道窄窄的飞檐。
而姚如意,等他身影都被滂沱大雨吞没,才渐渐从愣神中苏醒过来。她也说不清此时心里什么想头,低头将戴着斗笠的大黄往屋檐下扯了扯,望着大黄那湿漉漉的小斗笠发了会呆,又蹲下来,拧拖把似的,给它拧了拧湿透的尾巴。
风裹着雨丝,宫门灯笼在风里乱晃,宫墙上便也尽是斑驳的光影与汇如溪流冲刷而下的水注。
起身时,她也抬头看了看那一排晃得厉害的八角风灯,目光再垂下来时,才发现方才守门的禁军一直极有默契地立着不动,眼观鼻鼻观心,好似眼前压根就没有过人一般。
她顿时有些替他们尴尬起来。
对她这个异乡人而言,拥抱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四处求医那几年有幸和外婆一起挤过北上广的春运绿皮车,毫不夸张,她被挤得一分钟能拥抱十几个人,五湖四海,男女老少,哪儿的人都有。
但可搁在此间,约莫是了不得的大事吧?那……今日二叔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是周全的人啊……姚如意望着大雨,冥思苦想。
等一辆马车破开厚重雨幕,缓缓停驻在她眼前时,她都没想明白。上了车,她远远拣了最远的角落坐着,不敢抬头,更没想好要如何开口询问,犹犹豫豫下,她便心不在焉地给大黄擦毛擦了一路。
擦得大黄脑门毛都快打结了,一直拗过狗头瞅她。
后来下了车,她先牵着大黄匆匆进了院子,林闻安则在门前与那车夫会了账,多给了不少赏钱,打发了他走。待返过身来时,她已经半个身子都进了屋,就差把房门都栓上了。
林闻安快步穿过窄院,抬手抵住即将闭合的房门。
姚如意怔怔地望着他。
春夜骤雨之中,高挺的眉骨,静默深邃的眼,在看过这双眼睛之前,姚如意从不觉谁的眼睛好看,看过后,似乎便仅有一个答案。
他没有再往前,只是站在门口,低低地对她说了几句话。
他说……
晨光自云隙中挣跳出来,天地吐露出金光。那夜没头没尾的大雨后,便连着晴了两日。今晨尤甚,卯时未过,日头已经来了,将巷子里的老宅旧瓦都晒出一层毛茸茸的金辉。
国子监还未敲晨钟,知行斋里已是读书声声,姚如意与小石头肩并肩在文房铺子里排排坐着,一大一小,都将两只胳膊搁在窗口支起的木板上,齐齐捧着脸,齐齐叹了口气。
小石头的烦恼很简单。
他阿娘快生了。
姚如意的烦恼其实也不复杂。
已经两日了,她脑海里仍萦绕着那晚,林闻安对她说的话。他的声音低,说得缓慢,却像雨滴似的一个字一个字滴入她心里,至今仍在她心头泛着一圈圈极细的涟漪。
“如意。”
“我原非你亲族长辈,亦不愿是。”
“若你情愿,往后直呼我名姓便好。”
他说这话时,她因这句话一晚上都没睡好,梦里一夜都是潮湿的大雨,也一直深陷在那其实不过须臾的拥抱之中。她在梦里似乎始终攥着半片湿透的衣角,周身也裹在药香与水汽氤氲的暖意里。
梦里,她很想对他说什么,却又无法开口,急得她满头大汗。
次日,她顶着黑眼圈起来,穿衣梳头都磨磨蹭蹭,却还是在头花盒子里,千挑万选了一朵粉嫩的桃花簪在头上。推门出去时她也在脑海中天人交战,生怕一出去便见到林闻安,那她到底该叫他什么呢?
但她走出去时,只看到哼着小曲儿又在松地的丛辛、喂小狗的三寸钉、对着镜子臭美修胡子的姚爷爷,以及在灶房里张罗朝食的丛伯。还有正肚皮朝四仰八叉横睡在大黄和其他小狗身上的汪汪。
她反倒矜持起来,不好意思问,便前后甩着胳膊,佯装晨练四处找了一圈,连角门前那排狗窝都掀起来看了。
他不在。
放下狗窝,悻悻而归。
直到丛伯端着朝食出来时说了声:“小娘子、姚老先生,快过来用饭吧。今儿不必等二郎了,一大早宫里来了人,匆匆将他叫走了。”
姚如意顿时便立在原地,心里像顶了个锅盖,一下把她乱撞的心罩住了,这锅盖还用醋泡过似的,叫她满心都酸酸的、闷闷的。
她只好怅然若失地挨着案边坐下,拾起了筷子,端起了碗,狠狠吃了两碗粥还配俩大馍馍。
正出神时,小石头又重重叹了声。
姚如意偏头端详小石头这沉重的模样,心里颇觉有趣,便关心地问道:“英婶子叫稳婆上门瞧过了没有?估摸何时要生?”
“稳婆说我阿娘有些见红了,就这两日了,快则今儿便能发动,慢便还要捱到明日,单看我那小妹妹何时愿意出来了。”小石头对他阿娘的事情样样门清儿,还学着大人的样子,老气横秋地说话,“我看,若是明儿没动静,便要喝催产药了。”
姚如意昨儿听说英婶子快生了便给小石头放了假,还特意裁了二尺红绸过去林司曹家,挂在了英婶子的门楣上。
她听俞婶子说这样能为产妇辟邪镇宅,虽知晓没有什么科学道理,但她还是遵从着此时的习俗。毕竟在里头挣命的是英婶子,若是能叫她安心些,便已是这两尺红布发挥作用了。
林司曹为此一早去衙门里告假,还说要去医馆买一根参再请两个医娘过来候着,应当一会儿便会回来了。
林维明几个兄弟也逃学在家,小石头才敢出来买面脂。
所以今日,姚如意本是准备自己来守文房铺子。却没想到一早,小石头竟又过来了,他带了这些日子攒下的工钱,在姚如意的杂货铺里挑了一大罐最贵的龚胜春面脂,还细细选了他阿娘最喜爱的山茶花味儿。
可他买好了也没有立马回去,而是又跟着姚如意来了文房铺子,挨在铺里坐立难安,烦恼地不知如何是好。起先姚如意问他他也不说,后来才低头紧紧抱着怀里的面脂,嗫嚅道:“我觉得阿娘好辛苦。”
他扁了扁嘴,头越埋越低,声音也抖:“她昨日坐着洗衣裳洗太久了,起来时头发晕,不小心摔了一下才见红的。我爹不在,我也不在,哥哥们要备考都上学去了也不在,只有阿娘自己。”
幸好那时她已足月了,她和孩子都没摔出什么毛病来。虽然娘说自己没事,她生过他们几个孩子了,自己心里有数,但小石头还是害怕,薛阿婆跟他爹说,外头总说头胎最难生,后面几个便都容易了。但她跟着当太医的丈夫见识过不少,其实女子不管生几次,对当娘的来说都跟豪赌似的,顺利便罢了,不顺也得去鬼门关里走一遭。要他爹警醒起来,可别大意。
小石头根本不敢想没有阿娘的日子,一想就哭,甚至想,若是阿娘非得要去鬼门关,他才不叫她一个人去,他要陪着她去。
他比即将临盆的英婶子更焦心,夜里辗转反侧,还蒙在被子里偷偷哭,他咬着拳头不敢哭出声音,却还被大哥发现了。
幸好没被他大哥嘲笑,往常最喜欢捉弄他的大哥那时只是沉默着把他扯了过来,粗鲁胡乱地给他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又用力将他的脸当糍粑似的横扯竖拉:“哭什么?被子都被你打湿了,明儿娘还以为你尿床呢。小小年纪操心的事儿还不少,你前头还有四个哥哥顶着呢,放心吧,娘不会有事的。”
之后,林维明果然说到做到,没再去学斋读书,哪怕英婶子怕他春闱失利赶他他也不去,只道:“大不了我明儿再考。小时便罢了,不懂事,如今我是家里头一个,难道还不明白?科考能考一次又一次,我娘却只有一个啊!”
惹得英婶子眼眶都热了。
现在家里便是他守着呢,他还笨手笨脚学着给娘熬了碗红糖鸡蛋羹。二哥也逃学了,拉着三哥去外城买乌鸡了,说是给娘生完妹妹坐月子时吃的。
四哥帮着收拾产房,围帘子、铺褥子,还去各家借了好些大茶壶和炉子,预备生孩子时烧水用。
想来想去,小石头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溢满泪水的大眼睛对姚如意哽咽地说:“如意阿姊,对不起,往后我不能来了。我以后要留在家里,帮忙照看阿娘和妹妹。”
他不断地抹去眼里的泪,憋着才没有大哭出来,心里既后悔那天没有在家,又深深悔恨自己没能遵守诺言,才过来当了伙计一个来月便要撂挑子,心里不安又惭愧。
姚如意便把他抱过来,揉揉他脑袋:“傻石头,这有什么的?你当然要先照顾你阿娘啊,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了!阿姊这儿你别担心,如今国子监启学了,白日里学子们都要上课去,知行斋也不需什么人手。何况,还有我呢,九畹阿姊不也在吗?”
她弯腰取出自己的手帕将他脸上的泪细细拭干,笑望着他憋不住想抽噎的眼睛,温声细语:“你只管好好陪在你阿娘身边就是,以后你若是还想回来当小伙计,阿姊永远欢迎你,永远给你留个位置,好不好?”
小石头重重点了头,依恋地抱了抱姚如意的腰,将脸贴在她小腹上,哽咽道:“如意阿姊,多谢你,我走了。”
姚如意便拉着他的手一起出来,又温声安慰了他好一会儿,才看着小石头抱着那罐面脂,一路小跑着进了林家的门。
这小石头,这么几句话,方才说得她眼圈儿都热了。姚如意也跟着轻叹一声,再次转身进了铺子里。倚着柜台思量半晌,等英婶子平安生产之后,她该备些什么礼去道贺呢?红封是必不可少的,再买些给产妇吃的阿胶桂圆吧?正好补补气血。
昨日俞婶子便邀着大伙儿合出些银钱,去金银铺打两只银铃铛手镯给英婶子即将呱呱坠地的孩子,这是应当的,姚如意自然也出了些银钱。
但她还是想为英婶子格外预备些其他的,想来这时来探望,也同后世一般,通常都给孩子见面礼的多,反倒给产妇的少。
打定了主意,她又想到英婶子虽辛苦,但幸好还有小石头这般懂事贴心的孩子,心下也为她感到有稍许安慰。
东想想西想想,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又陷入自己那儿一点云絮般的遐思浮想中去了。
俞九畹在家里被俞婶子盯着喝了一大碗补药,苦得连吃了四五枚果脯才缓过气来。她今日拆掉了妇人发髻,按自己的心意打扮着,梳了同心髻,又簪了几样珠钗,穿上自己最喜爱的湖水蓝宽袖褙子,便也预备去知行斋坐班了。
回了娘家后,真是她这些年过得最好的日子。
她不必鸡鸣即起伺候翁姑,可放心睡至日上三竿。爱穿什么便穿什么,再不用听她婆母那等“总穿得这么素淡,家里死了人不成,真不吉利”的混账话了。
今日懒懒地起来后,她娘更是快将家里的饭食都筹备好了。
连她爹趁老妻往灶房端菜的当口,都对她感慨道:“九畹,幸好你回来了,爹这几日才有好饭好菜吃。”
俞九畹这才晓得,虽说家中银钱宽裕,但两个哥哥常不在家,她也嫁了人,俞婶子每日做饭烧菜都极为敷衍对付,她为了省事,一口气腌了好几缸子的咸菜,俞家的日常要么稀粥配咸菜,要么馍馍夹咸菜,要么煮一锅咸菜汤饼。
在如意的杂货铺开张之前,他们老两口日常便总是这般将就。等如意的杂货铺开了,俞婶子有时连咸菜都懒得切,又常是炙肉肠配速食汤饼、鸡蛋堡、茶卤鸡子儿那些小食将就一顿。
在吃食这事儿上,俞守正可不敢抱怨,九畹回来之前,他有一回小心翼翼提了句能不能不吃咸菜,俞婶子筷子便拍在桌上了,瞪眼喝道:“不想吃自己煮去!”
他再不敢说了。
但九畹回来后,他就得救了!
女儿身子虚弱,那是能光吃咸菜的么?家中膳食陡然丰盛起来。
现在顿顿都有三菜一汤,有肉有菜还有白面大馍馍,时不时俞婶子还主动去割几斤羊肉回来炖,大方极了。
前些日子坊市有几头老死的耕牛经官府核准宰售,消息甫一传开,俞婶子便拔足狂奔抢了三根牛尾骨并半斤牛腩。
她为这牛肉一口气花了两贯钱,眼都不眨。
那晚,俞守正美滋滋喝了两碗牛骨汤,细细啃干净牛骨上的残肉——这样珍贵的肉,自然轮不着他吃,俞婶子先把牛骨肉剔下来,连骨头里的骨髓都敲出来挖给九畹吃。
九畹要分给他们俩,还被俞婶子训了顿。
“跟自家爹娘客套什么!你只管把自个养好了,比给我和你爹吃龙肝豹肚都管用。快趁热吃!牛肉便要趁热才好吃。”
俞守正也在旁边用力点头,他也赞同好东西都给女儿吃,闺女这些年受苦,合该补养。他多啃啃骨头正好,年岁大了,正是练练牙的时候。
何况还有汤呢,牛骨汤炖出来多鲜哪,蘸着馍馍吃,吃得他一晚上肚子都又饱又暖,夜里睡觉手脚都热乎,汤婆子都省了。拌着俞婶子声如惊雷的鼾声,俞守正都能睡得一夜香甜无梦。
俞九畹起来洗漱完毕后,便进灶房给俞婶子帮衬,还没开始上手,就又被她赶鸡似的往外撵,说是柴火呛人,进来做什么,省得咳嗽。
她又只得出来院子,想帮她爹喂喂鸟,结果那只彩毛鹦鹉一见便扑棱着嚷:“混账东西!”
俞九畹眯了眯眼,叉腰道:“你骂谁呢?”
“好个杀才!混账!没卵子的!”
给俞九畹气得指尖直颤,指着那在鸟架上得意洋洋、拍着翅膀跳来跳去的扁毛畜生,放狠话道:“你等着,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隔壁把汪汪抱过来,看你还敢猖狂!”
她正准备气呼呼去搬汪汪制裁那可恶的鸟儿来,才走出家门便蓦然惊觉,她自个怎么跟个孩子似的,还有心思和鸟吵架了?
俞九畹不由怔在门槛处,半晌,自嘲而笑。
还真是回了家,人都变得孩子气了。
罢了,回头真被汪汪捉来吃了,她爹恐怕能把长城哭倒。本想转身回屋,却瞥见斜对面知行斋那文房铺子敞开的窗子处,姚如意正托腮望着巷子发怔,那眉尖若蹙的模样,一瞧便是有事儿。
俞九畹心下一动,含笑走了过去,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一大早没睡醒呢?发什么愣?吃朝食了么?”
姚如意恍然回神:“九畹阿姊早啊。”
俞九畹笑道:“不早了,是我瞧着他们如今都不来借书了,今儿便躲懒了。等我吃了朝食就过来。”
姚如意便笑:“不必着急,一会儿敲了钟,人更少了。”
俞九畹点点头。如今她多在书斋整理典籍,录册归档,偶见破损便修补裱褙。是真的很清闲,如意便也与她说了,她身子不好,每日不必那么早过来,多歇息歇息。
更何况,自姚如意那《三年进士五年状元》开售,如今国子监那些书生们皆似着了魔,成日里都在伏案解题,做完交与姚博士批阅挨了训斥,又哀嚎着回去重做。因此,夜里知行斋便时常传来各式各样的嚎叫声,不知情的还当里头养了一群豪猪呢。
说起这书,她昨日也忍不住跟孟博远借了一本读,竟然也读得沉浸在其中,这般精妙的书卷,她读完都觉着自己有信心下场科考了似的,简直不像这么短的时日能编纂出来的书。
但她其实知晓,这本书想排布成什么样儿、每一块大致要放什么内容,以及去盯着雕版坊开板书,都是如意在忙,姚博士和姜博士只负责他们力所能及的那些,其他所有几乎都是林闻安亲自替她勘校、捉笔的。
甚至许多历年殿试的考题,国子监也没有存档,朝廷更是从未对外公布过的,也是林闻安携着那书册,进宫跟官家要来的恩典。这本“三五”最后能做得这般圆满,从一开始便不仅仅凝聚的是如意的心血。
至于人为何如此尽心尽力……念头一闪而过,俞九畹便笑着追问道:“你方才怎么了?见你蹙眉,可是有心事?”
姚如意耳尖微红,但她一人枯想了许久,却不免患得患失,于是也很想寻个人说说话、排解排解。否则,她要被自己闷死了!
踌躇片刻,她便挠了挠脸颊,小声道:“不是我,我倒没什么心事,是我识得的一位友人,她近来很有些烦忧……”
俞九畹眨眨眼。
姚如意怕她不信,又强调了一回:“真不是我,真是我的友人……”
俞九畹实在憋不住,正想笑呢,就见小石头着急忙慌自林司曹家门里哭喊着奔了出来,因太急了,刚跑两步还重重摔了一跤,但他丝毫没有犹豫和停顿,慌忙爬起后,立即又往外冲。
姚如意和俞九畹相顾色变,也急急赶过去。
一定是英婶子要生了!
第54章 不当叔 你吃了么
英婶子生得极顺利。
从剧烈阵痛到生产约莫两个半时辰便结束了。小石头是狂奔着去寻林司曹的,父子俩领着擅产科的医娘和稳婆脚不沾地往回赶,跑得都快喘不过气时,来帮忙接生的薛阿婆都能看到孩子浓密的胎毛了。
林司曹和小石头一进门,催着稳婆换上干净衣裳,净了手入产房,门帘子刚掀起来,便听薛阿婆嘀咕着说了句:“好宽的脑门,瞧着像个小子。”
薛阿婆耳背,她不知自己说话一向大声,也不知林司曹家对女儿的执念,小声嘀咕落在旁人耳朵里,便如惊雷。
姚如意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好进产房,便只在产围子外的灶披间搭手,递帕子、送烫过的剪子。
俞九畹是生养过的,她和俞婶子都进去帮着打下手、也给英婶子鼓劲儿,俞家母女俩一听薛阿婆这么说便连忙给薛阿婆递眼色。
英婶子如今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可不能因此叫她泄了气,万一受了打击,心口那气儿一旦散了,很容易血崩难产,可不是闹着玩的。
薛阿婆不明就里,但见俞九畹母女两急得额头冒汗,便也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忙打了自己的嘴,也赶忙伸头往产床上看了眼。
床榻上,英婶子正满脸痛苦、涨红了脸使劲儿生孩子。
她好歹生过好几胎,自己也有些经验了,正努力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来,一旦腹部开始持续剧痛起来,便两只手攥紧床单,死死咬住牙根,忍着剧痛,拼了命地往下用力。
她疼得浑身都颤抖,用力得两耳都嗡嗡作响,眼里也慢慢爬上血丝,根本听不见旁边有人说什么,更没空说话,她只能在那锥心刺骨的疼痛里,一波波地顽强忍耐着、坚持着,用尽全力。
也万幸她没听见。
这话被刚到门口气都没喘匀的林司曹听见了,他也是精神紧绷,乍一听“小子”二字便觉一口气上不来,膝盖一弯,甚至都没发出声音,吓得两眼一翻,再一次悠悠软倒在产房外了。
“咚——”
姚如意与俞九畹都吓一跳,那产科医娘也是头回见这阵仗,还没瞧产妇呢,倒先得抢救丈夫了!小石头也吓得蹦了起来,差点惊叫出来,幸好林维明等四兄弟大体有所预料,尤其林维明这个长子,早已见怪不怪。
从他三弟出生后开始,家里每多一个弟弟,他爹都得晕一回,今日只不过晕得早了些。
林维明怕小石头叫出来把娘吓着,赶紧捂住小石头的嘴:“别叫!别吓着娘!”说罢又稳重地扭头吩咐弟弟们:“快!你们几个快把爹抬进厢房!不妨事的,歇会儿他自个便醒了,不用理他。”
其他几个兄弟赶忙应了。
几个半大孩子手忙脚乱,拽脚的拽脚,托头的托头,四郎力气不够抬不起来,便半拖半拉往厢房去。过门槛时,托头的林四郎还绊了一下,于是林司曹的脑袋瞬间重重磕到门槛上,又“咚”得一声。
这下好了,晕得更彻底了。
小石头也渐渐定了神,抹了把方才跑出来的热汗,有点害怕,一把抱住了林维明的腰,把脸埋了进去:“大哥。”
林维明揉揉他毛脑袋:“你也去歇着去,这儿用不着你,有我呢。”
小石头怎么也不去,眼巴巴拉着林维明的衣角。大哥走哪儿他跟哪儿,给林维明烦得不行,却又不忍心呵斥他这个最小的弟弟。
到底是最小的弟弟,也怪不得他,很多事他不懂,也正因不懂,一遇见事儿便会以为比天还大,何况娘生娃本就是天大的事。
林司曹昏厥这样的小事儿也没有影响到英婶子生产。产围子里,姚如意照着稳婆的吩咐,使劲扇着炉火,茶吊子上刚熬上参汤。
稳婆婆与医娘瞧过,都说英婶子这胎养得好,胎位也正,其他都没什么,只是这孩子头大,得费点儿功夫。所以英婶子的体力极重要,这参汤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叫她涨些力气的。
虽然里面生孩子的是英婶子。但姚如意的心也是忽上忽下的。她也是这场面才晓得,生孩子比她想象中还要难一百倍!
原来阵痛间隙时不能用力,得攒着力气才不会崩裂。而疼得越厉害、越使不上劲儿时才越要用力;原来孩子头出来也不能丝滑地拽溜出来,还要过肩部这一关;原来孩子哭声响了,就算听见哭声,也得接着使力,将胎盘娩出。
“哇哇哇——”
终于,肩头出来了,稳婆便托着孩子的头颈帮着拉,这时不能太快,否则英婶子下头容易撕开,就得慢慢的,稳稳的,才能顺利地将其娩出。
一出来,这孩子呼吸到空气,立刻便发出了嘹亮又健康的哭声。
这样的哭声是最令人安慰的,在场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
俞婶子抚着胸口连忙嘱咐:“快!谁盯着刻漏的!快报时辰!”
“戌时二刻三分!”
“寻个人记下,孩子的八字可不能错。”
产房里随即忙而不乱地收拾起来。
医娘用沸水煮过的剪子断了脐带,将那红通通的小不点儿抱到一旁,用同样煮过暴晒过的帕子擦净羊水,又将孩子翻过来侧躺着,拿空心掌在孩子背上拍,直到她吐出误吞的羊水。
小家伙刚出娘胎背上就挨了几巴掌,委屈得扯开嗓子哭得更凶。
英婶子也是精疲力竭,喘着粗气,两眼冒着金星,半晌说不出话。直到被众人合力抬起来换了干净褥子,擦身敷药后,才缓过神来,急切问道:“是闺女吗?快抱来我瞧瞧!”
方才一出来,稳婆便极其严肃地扫视众人,不许她们多说话,所以产房里谁也没敢乱开腔,都憋着不敢说是男是女。
直到稳婆打理好英婶子,瞧着血渐渐止住了,没甚大碍,她才换上了一副喜庆的笑脸:“您好福气,如今可凑上好字了!”
英婶子听了立刻容光焕发,身子也因兴奋激动而血气翻涌,不仅脸上泛起潮红,身下也往外渗流出些血来,她却感觉不到疼痛般,迫不及待,甚至有力气伸出手臂来:“快,快将我女儿抱来!”
姚如意见此情景,不由得对那稳婆肃然起敬。林司曹这回总算办了件靠谱事,请来的这个稳婆既老练又沉稳!
俞婶子早瞧见是个闺女,硬生生憋着,此刻才大笑着握住英婶子的手:“恭喜!可算遂了你的心愿!还是个头大头圆又胖乎的大闺女呢!你别急,袁医娘正在给她擦身称重呢!你等着吧!”
俞九畹也笑了,还偷偷抹了眼泪。
幸好平平安安的。
姚如意也终于能进来产房了,先问了英婶子的身子,道了喜,便有些好奇地去看医娘称孩子。她用把孩子放在一个铺了褥子的箩筐里,像称大米似的吊起来称了重,之后再把孩子取出来,单独称筐子。
一减之下,医娘直咂舌:“足足七斤四两!怪不得我方才抱着便觉着肥嘟嘟地坠手,真是个有福相的。”
孩子一听,又大哭起来。
“呦,说你还不乐意了。”医娘笑着给孩子打好襁褓,便抱过去先给英婶子贴贴脸。这会儿她已经哭累了,皮子哭得红通通的,也还没消肿,是绝称不上好看的,但在英婶子眼里却是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她最高兴的是女儿不像尖嘴猴腮的林司曹,和小石头一样,圆圆脸,都像她呢!
太好了!
英婶子只觉受再多苦头都心满意足了,稳婆见她眉目舒展,又将她周身都检视了一遍,才将收拾得利索的孩子抱出去,给外头听闻哭声而翘首以盼多时的林家五兄弟看了。
隔了一间屋子,英婶子躺在床榻上,都能听见外头几个蠢小子惊天动地的欢呼,一个个猢狲成精了似的嚷着妹妹!可算有妹妹了!
英婶子正奇怪怎没听见小石头的声,床边便忽探过来个大脑袋,一双清亮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小石头竟趁着众人都在为妹妹欢呼之际偷偷溜了进来。
英婶子便侧过脸,笑着问他:“见着妹妹了没?”
小石头没答话,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英婶子,将她疲累的模样上下打量。他很快便注意到英婶子额上一绺绺汗湿黏腻的发;因过于用力而充血的眼睛,掌心里掐出的十个血印子,还瞥见了墙角竹篓里沾血的床褥子。
他张了张嘴,突然语无伦次地哭了起来。
此时已过昏时,家里陆陆续续点起了灯,满室暖黄,映着小石头嚎啕的脸上,显得都有些滑稽。英婶子起先并不知他为何哭,只柔声哄着:“没事了,娘生得很顺利。”“终于有妹妹了,可是高兴坏了?”
说着说着,她声音才一顿。
她才看到了小石头两只手掌手腕都擦破了皮,血丝一片,棉衣上也沾满泥污,手肘膝盖都是泥印子,只怕是摔了,看着摔得还不轻呢!
她眉头不免蹙起来,正想问问怎么回事,但她的话还没问出口,她便听见小石头用手胡乱抹着鼻涕眼泪,抹得脸上一塌糊涂,好一会儿才能说出囫囵话来,头一句便是:“阿娘,你疼不疼呐?”
英婶子的心立刻变得酸涩闷涨,她见儿子这糗样,想笑,却没笑出来,反倒一张嘴便尝到了咸涩的泪。
她叹了口气,张开手臂将床边的小石头搂进自己怀里。她体格强壮又好生养,如今也不是头一胎了,连她自己都对自己挺放心的,快临盆了还是风风火火地干活,一点儿也没有消停过。
她都记不起以前有没有人为此问过她了。
似乎是记忆中头一回,在所有人、哪怕是她自己都因终于得愿以偿而高兴时,却有人感同身受了她的苦痛,问她,你疼不疼。
疼啊,怎么能不疼呢。只是所有人都理所应当,认为女人生娃是天经地义的事,是天生便应当承受的,甚至连她自己有时也会如此麻痹自己。
英婶子吸了吸鼻子,轻轻拍着小石头的背脊,自己也难得袒露出脆弱之感,垂下依依目光,温存地贴近了她的孩子。
***
金乌西坠,天色昏昏然,戌时已过。
军器监的小内侍福来从廊下端来了林大人的晚膳。
他才十二岁,生得瘦猴儿似的,领到的内侍衣袍也不知是哪个高个子穿过的,又旧又大,他穿得不大合身,袖口挽了两截,临时粗糙地拿针线缝了两针,好歹不会总唱大戏般垂落下来了。
他手里提着食盒,从夕阳一步步褪去的长廊尽头走来。这个时辰,晚照已退到了朱红宫墙上,照亮了一半,又投下一半影子。他走过后,光又西斜几分,慢慢地廊子里便隐在晦暗中。
福来步子迈得很快,步履间还有些雀跃。
往常这时节,只要把晚膳递进去,林大人便会叫他退下,不必再伺候。他便能早早回那廊庑房歇着,想起这便忍不住心里偷乐。自打被派来伺候林大人,他背地里给王母玉帝土地公他所有知道的神佛都磕过头了。
谢谢天谢谢地,这样的好差事竟落在了他头上!
还记得林大人刚来那会儿,要从军器监杂役里挑两个伺候,总管内官见他铁面无私,才来便办了好些贪官,平日里又总冷着脸,只当这是个苦差事。舍不得派自己徒儿,收了钱财的也不好推,便把刚净身两年、又笨又不会钻营的福来和财来拨了过去。
起初福来见着林大人的冷脸也是战战兢兢,后来他才发现这林大人好伺候的很。
怎个好伺候法?他压根不要人伺候!
福来走到林大人日常办公的小院,迈过门槛便见财来拿着个长柄宽板墩布沿着廊子来回擦地,便笑着与他打了声招呼:“这东西瞧着可真好,都不必弯腰,这回你的腰可不必再贴膏药了。”
见是他,财来便停了下来,拄着那墩布的长柄,喜不自胜道:“实在好使极了!那么长一条廊子,我两刻钟便擦过两遍了!”
福来方才远远便见着他推着这墩布来回跑了,爱惜地上手摸了一把,嘱咐道:“你慢些跑,别使坏了。这可是林大人特意给咱们带进来的。回头轮着我上值,我还得用呢。”
他们这样的小杂役,虽说被派去伺候林大人了,但手里该做的杂货也还担着呢,平日里两人便轮班,一人周全林大人的事儿,替他端茶倒水、立在门前听他传唤跑腿儿,另一人便要干原本两人干的杂活儿。
他俩原是军器监洒扫的杂役,先前擦廊柱、拖地都得弓着腰,一天下来腰背都直不起。那日林大人路过见他们辛苦,竟记在心里。前日他受诏进宫时,手里竟提着根长墩布杆和块桐油宽木板,他不仅没嫌麻烦,也不嫌弃丢脸,进得宫来,一路还要受禁军恭谨地盘查,颇为引人瞩目。
知道是给他们带的,两人当时便哭着磕了头。
财来听福来如此嘱咐,胸脯一挺道:“你放心,这东西掉一块漆,你都只管扇我,从今儿起,人在墩布在!”
“傻样儿!”福来笑了笑,便不再和他闲话,恭恭敬敬地提着晚膳迈过门槛,行至半掩的门前,正想行礼呼唤,却见林大人伏在案上,竟已睡着了。
他便连忙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进去,把食盒暂且搁在靠近暖炉的棉围子里,又开了偏房的箱子,取出件新的厚披风来,一万分小心地慢慢搭在他肩上。方才取衣裳时,他还奇怪呢,往常林大人常披的那件墨色披风怎么不见了?前两日还见着呢?林大人捎回家换洗了么?
那件不是才刚洗了拿来的么。福来挠挠头。
不过也没多想,福来给林大人披了衣,又轻轻拉上帘子,剪了灯芯,才退到门前垂手候着。
他全程都憋着气踮着脚,生怕发出一丁点声响把人吵醒了。
林大人已经两日没合眼了,刚进去时,福来见他桌上乱糟糟的图纸与草稿没了,想来已经紧赶慢赶算出来,递到猛火油作去,要叫铜匠连夜浇筑出来了。林大人总是如此,事情了了他才会歇息。
福来虽是没品级的小杂役,但每日来来往往,这儿听一耳朵那儿听一嘴的,已经大致知晓为何林大人会被突然叫回来忙了——辽国又吃了金国的败仗,如今金人占了原本辽国与我大宋接壤的两个州,边关又吃紧了。
有位兵部的大臣来军器监督办新一批的箭头时,他便与身边跟随的小官吏忧心忡忡地道:“照这样下去,辽国只怕撑不了多久了……”
连福来这样的小内侍都知晓,辽国一旦被灭,便轮着大宋与金人较量了,就像勾栏里的相扑手一般,相互要把人摔出去,迟早要分出个胜负来。
所以林闻安大人手里那什么猛火油造的火器,定要尽快改良好,量产供应西北边关才行。金人有良马有天下最强悍的骑兵,但人与马再强也强不过火器,而他们却没有如林闻安大人一般能为金国造火器的人。
林大人是取决胜负的杀手锏呢!
福来想着想着,又有些骄傲地昂起头来。
他可是伺候过林闻安大人的内侍!往后新的猛火油火器问世,能助我大宋大杀金狗,那说出去,也够他吹嘘的了。
福来傻呵呵地畅想着。
屋子里,林闻安也渐渐从血腥气息浓重的梦境中醒了过来。
他有些茫然地坐起身,屋内沉于暮色,他好一会儿才分辨出来,这里已经不是梦里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
梦里,他似乎又回到了那间腥臭幽暗的地牢里,黑暗中,他的手脚皆被铁链紧缚,他整副身子是被铁链吊起来的。
地牢的腐臭气息粘稠而浓郁,石壁上爬满青灰色的霉斑,火把突然爆裂的噼啪声惊醒了他昏沉的意识。
那时,他的双腿应该已经断了。
他在铁链的震颤中睁开肿胀的眼睑,悬挂的双臂早已失去知觉,断裂的腿骨弯曲成怪异的角度,身上不少溃烂的皮肉粘着破碎的衣物,交错绽开的鞭痕布满暗红狰狞的血痂。
地牢外很吵。
外头乱糟糟的一片喊杀声,他在梦中应该是又回到了那天。
晋王事败,正与残部负隅顽抗,亏他死到临头还记得他这个顽固的残废,命徐大郎来地牢了结他的性命。
果然,不一会儿便有火油味漫进来,厚重的牢门铰链发出呻吟,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没力气抬头,只看到徐大郎手中的火把在石壁投下摇晃的黑影。
徐大郎曾是他最为相厚的同窗与挚友,他与他同年科考,不同的是他被选为东宫侍读,徐大郎却落榜了。之后他接受了晋王的招揽,成了晋王府幕僚,坚定地站在了晋王这一边,与他这个昔年好友背道而驰。
林闻安劝过他很多次,晋王非明主,他并不愿听。
两人因此渐行渐远,彻底断交。
可是哪怕到了最后,徐大郎也已清楚知道晋王要败了,他提着长剑来到地牢时,林闻安曾以为他要杀他。
火把将他半边脸映成暖金色,另半边却沉在阴影里,梦里与当年一般无二,徐大郎驻足看了他许久,才附在耳边低声道:
“明止,赵伯昀待你不薄,晋王对我也是知遇之恩。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你我各为其主,我输了,可我不认为我错了。”
“以后,替我好好活着。”
说完,他抬手削断了顶部铁链的环扣,又淡淡地指出那个被先生收买在刑讯时对他屡次手下留情的狱卒,叫那狱卒将他背出去。
林闻安闻到更加浓郁的火油味和烈焰扑来的热浪,曾竭力睁开肿胀的眼,伏在狱卒背上回头看了眼,
那间关了他数月的地牢深处,徐大郎放了一把火,他面色平静地站在火光中,抬手理了理散乱的发冠,没有出来。
这些旧事,林闻安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了,不知为何今日竟然时隔多年又梦见了徐大,或许真是太疲累了吧。
起身推开窗一看,天已经黑了,唯有极远处还有一线尚未完全沉没的夕阳,他目光沉沉地望了一会儿,那一缕光终究还是落下去了,天地归于黑暗。
他垂下眼眸,抬步推开了门,吓得门口正盯着地砖发愣的福来险些跳起来,赶忙要行礼,便听林大人边走边道:“屋里的晚膳,你们二人分了。”
“都回去吧。”
福来愣在原地,都来不及说一句话,林大人那颀长挺拔的背影已经转过长廊,匆匆走了出去。
他还是头一回见林大人走得这么急切。
不过也是,他已两日没回家了。
最初,林大人来军器监时一忙便不知时日,能熬到除夕前夜才回家,后来,他又忽然变了,不管多晚都会出宫归家。
那时福来和财来两人还躲在自己屋里嘀咕过这件事。
林大人是不是说亲了?福来很有些怀疑。他们认得的一位老内官说过,人呐,若有了心上人,便会日日想见她,恨不得时时与她在一起,哪怕无所事事、相顾无言都会觉着心中喜悦。
瞧林大人这模样,可不就像老内官所说的那样么?如今不光回得勤,还总抽空写一堆他们看不懂文章、编一本什么书,为着殿试的事儿三番五次去寻官家。上回福来跟着伺候他,在福宁殿外等候时,还听见官家啃着鸭子愤怒地骂他:“你这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值得你特意来寻我?拿去拿去,下回你找梁大珰要就是了。”
骂完,官家又忽然“啧”了一声,醒过神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林大人:“明止,你不对劲啊。”
确实不对劲。
而且,前些日子晚膳里有道苦瓜酿肉,林大人竟然还对那道菜笑了!福来实在不明白,这苦瓜有什么可笑的?
种种蛛丝马迹,福来越想越觉得其中必有猫腻。
不过么,林大人这岁数,说一门亲也正常,他都算耽搁了的。也就先帝朝还不风靡榜下捉婿,否则照他这样的风姿,早被人抢得五马分尸……呃不对,五马分尸不能这么用……福来用没两滴墨水的脑子努力地想着其他的词儿,想不出来,反正是抢破头的意思!
林闻安已踏出宫门,晚风初凉。
他走过御街,穿过喧闹的夜市,步履匆匆往国子监夹巷走去。当他走到巷子口,遥遥望见巷子深尽头那豆昏黄灯火时,步履不觉缓了下来。
腔子里淤积的血气与旧事也寸寸消融。
他一步步靠近那点光,愈近,他身上的陈旧、伤疤、血痕好像也被那灯火涤荡、抹平、愈合。等他站到姚家的院门前,也站到了灯火笼罩之处,便看到了发现他回来,突然将脑袋嗖得缩回窗台下假装没看见他的如意。
他便抑制不住地想笑。
林闻安自小就比旁人更聪慧敏锐,记性也一向优于常人。他自然也曾像个旁观者,一步步看着自己是如何对如意心动、靠近的,他没有挣扎,反而像算火器喷发的火焰射角一般,试图冷静去解剖自己的心。
但他失败了。
林闻安做什么事情都习惯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这世上在他眼里并没什么难事,大部分事情对他而言,根本不需要动脑筋就能做好。唯独一对上如意便会乱套,他的身体不听使唤,总会比他的理智更迅速地做出一些被他划分在冲动、感情用事之中的反应。
就好比宫门前那晚。
林闻安在回去的车上便明白了。
感情之事,用算学算不明白,圣人言讲不清,更无法用理智去衡量。
喜欢便是喜欢了。
身体比他的心更坦诚直白。就像他此时此刻,他站在夜色里,她在灯火中,不过隔着一扇窗,他一切冷风寒意都从身上消退融化,而他的心却如被拨乱的琴弦,需用尽全力克制,才能保有藏锋于鞘的冷静自持,不被随意牵动心神。
他知道自己比她年长,也知道她一直都被先生保护得很好,她小他七岁。他十七岁进士登科时,她都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玩布孩儿的小姑娘,林闻安也能察觉到如意对他的濡慕与悸动,但那是爱吗?其实是或不是都无妨,他不能引导她,不应蒙蔽她,更不能拿这份心意缚住她。
因为,他已走过了风雨、淌过了激流,故而能明白自己,那如意呢?她或许还不大懂。这天地如此辽阔,她大可以去相识更多的人、去历经万物万事,再去思量何为情,何为慕。
基于此,林闻安之前没有表露过一丝一毫,哪怕内心已沸反盈天、毫无章法,但在那场大雨之中,他仍只是压抑着说了一句,若她情愿,他往后不愿再当那个二叔。
发乎情,止于礼。这是他该有的分寸,也是必要的界限与忍耐。
她若想推开他,或是仍要他做二叔,都是她的自由。往后的日子里,他或许可以不动声色、步步为营,但他也应当始终将利刃的锋芒调转过来,由如意来抉择要如何对待他、裁决他。
此刻,他隔着窗看她,见她埋着头手忙脚乱,也不知在摸些什么,却并不言语,只静静望着。最后,看得她像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没办法了,才赌气一般,气鼓鼓地瞪着眼睛,一咬牙抬起了脸。
可目光撞上他后,她又像个被戳破的水囊,瞬间泄了气。
林闻安目光微微偏移,轻易便发现她的耳廓已泛红,那抹红随着她有些不习惯、艰涩结巴地开口,还渐渐蔓延到了脸颊上。
“林……林闻安。”
她侧过脸,睫羽低垂,盯着他投在窗上的半片影子。
“你…你吃了么……”
林闻安略怔,摇头。
“那…那你进来,我今儿做了葱油手撕鸡,给你留了些。”别提看人了,姚如意话都还没说完,便同手同脚地落荒而逃了。
他眼底漾开笑意。
“好。”
*
后来,又倏忽过了一个来月。
林司曹家给小闺女大办了满月宴,这算巷子里一件大事。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紧要的大事:再过两日便是春闱了。姚如意正忙着收拾找周榉木以及其他供货商行定制的各类“应考神器”。
把一筐筐新货移开时,她突然瞥见柜台和货架的夹角处好像不小心掉了一张纸,拣出来一看,原来是很久之前,林闻安曾替她看店时记下的脍饭单子,他似乎看店看得无聊,角落里,还随手画了只苦瓜。
她目光突然顿了顿,慢慢从连日来飘忽的感觉中觉察出了些意味。
好似便是从那碗手撕鸡开始,她与林闻安之间,便渐渐不同了。
并不仅仅是称呼的变化。
第55章 杏花春 某些人跟我爹似的,颠颠儿地买……
时近三月,春风虽还料峭,汴梁街巷却已能见着不少挑担叫卖杏花的童子了。昨儿姚如意还见九畹阿姊鬓边簪了一朵,听闻是俞叔下值后与同僚去沈记吃酒吃鱼,吃得浑身酒气、身歪脚斜地回来,被俞婶子毫不客气,一记窝心脚踹出屋子。
这一脚给他疼得酒都醒了,忙出去揪住个卖花童子,满脸赔笑着,捧了几篮子鲜嫩的杏花回来,好叫自己能不睡大街。
俞婶子还分了姚如意半篮子,不仅教她做杏花粥,还道今儿午晌之后,趁着春日和煦,要在巷中支起胡床,邀她与几个婶娘嫂子们一块儿“敷面养颜”。
余下的再摊在竹匾里晒作花干,各家分些泡茶。
唐宋时人极爱杏花,自打前唐起,新科进士便都在杏园举行探花宴,故杏花又被称为“及第花”,寄寓仕途通达。又因“杏”与“幸”谐音,杏花也常被赋予福泽美意。
最紧要的是,杏花养颜之风在此时备受推崇,不论达官贵胄还是市井小民皆喜爱以杏花、桃花浸泡后敷面,姚如意铺子里有个“杨太真红玉膏”,便是以杏花珍珠粉调制的,传言祛斑有奇效。
姚如意蹲在铺子里盯着那张画了苦瓜的脍饭单子发呆时,便有杏花瓣被风卷着扑到了她脚边。
她将花拾起,又紧了紧身上的藕荷色夹袄,竟发现墙根砖缝处竟然还生了一点青绿的苔痕和刚冒尖的野草。果然春气一动,万物生发。连她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也是如此,已顶破了她的心腔似的,悄悄抽了一丛绿芽出来。
自打改了称呼后,她与林闻安之间便变了。
但若要细想究竟是何处不同,姚如意又觉着似乎无迹可寻。
好像……更多的是她,是她先变了。
改了称呼之后,很多事再没了“二叔”这个幌子能解释与遮掩,她得直面自己的内心,但偏偏她又理不出头绪,不知该进一步还是退一步,也不知这样好不好,之后又该如何是好。
外婆啊外婆,你教了我啷个多,咋个就没教我咋个跟男人耍朋友嘛?
姚如意心烦意乱地抓了抓自己的脸,将那夹在缝隙里早已皱巴泛黄的单子莫名又看了看。腿都蹲麻了,还是没舍得丢了,拍了拍灰,好生折了起来。左看右看张望无人,做贼似的揣进自个的衣襟里。
之后,她便又敲敲脑壳,企图将满脑子的林闻安小人都给倒出去,拖过那俩货筐来,继续整理今日新到的物件。
罢了,想不通便不想了。
挣钱!还得先挣钱!
外婆的至理名言第二句,女人不能没钱,只要有时间就得努力挣钱。有了钱,男人就跟那西瓜地里的西瓜一样,想挑扁的挑扁的,想挑圆的挑圆的,想来几个来几个……咳咳咳。
姚如意怂怂地将最后一句在脑海中挥掉了。
她正满脑袋奇怪的想法呢,就听窗外忽起怪声。
几个国子监学子路过杂货铺,或哀嚎或长叹,更有抓耳挠腮仰天啸者,一时猿啼之声此起彼伏。这些动静极为返祖,她听了这么多日,还是没习惯,每回都能冷不丁把她吓一跳。
不过也是她有点过分了——她找周榉木制了一面足足有半墙高的科考倒计时木牌,上头用朱漆描金大字刻了“距春闱尚余()日”,中间的数字是用纸写了贴上去的,方便每日更换。
倒计时下头,她还做了块空白留言板,旁边备着浆糊,本意是期望学子们来往时能留下些勉力或祝愿,谁知他们见了这个每日减少的木牌,各个都避如蛇蝎,仅有零星几人过来写了。
其中一个是向来无所畏惧、自我感觉极其良好的耿灏,他不仅写了,还贴在中央:“我必将跨越山海,自成大观。”
嗯……虽说他课业读得一塌糊涂,但写得口气还挺豪迈。
没想到他还挺有文化。
另一个是抽签必输、掷骰子回回最小、猜豆子猜不中、套圈也套不着的卢昉:“老天爷,往日我从不敢求你,但这回不同,你睁睁眼吧!苍天有眼,赐我鸿运啊!”
姚如意怜悯地看了这行字,感觉便已看到了他倒霉的一生。
还有一个是林维明:“嘿嘿,我有妹妹咯,你们没有吧?”
真欠揍啊。
最后两张是应姚如意的要求,让姚爷爷和林闻安写的祝愿。
姚爷爷写的是:“山积而高,泽积而深;笃行致远,磨砺玉成。在此,静候诸位佳音。”
林闻安化用的是陆游的诗:“画凌烟,上甘泉,自古功名属少年。十载寒暑一日青云上,祝君不负少年志。”
姚如意昨日也凑趣写了一个,她冥思苦想许久也想不起什么好词好句,只好写道:“祝愿诸君答得都对,蒙得全对!”
后来不知道谁在她这条纸笺旁画了一排手握三炷香的小人,高举线香,不停地对着她这行字跪地叩拜,笑得她打跌。
隔一会儿,她又听见一声途径的惨叫:“啊!怎么就剩两日了!”
姚如意蹲在窗下也叹气了。
除了一丁点恶趣味,她明明主要是为了替他们积攒祝福啊。
而且,今年春闱也已算晚了,定在了三月初。
往年时二月怎么也考完了,三月榜都放了,该殿试了。
不过官家自打登基这些年,春闱的日子都忽早忽晚的,在他眼里科考取仕一直不如边关军情与疫病旱涝大灾紧要,每年总要大事定了才能腾出手来安顿科考之事,不如先帝朝那般每年都是二月中旬,每年都是一样的日子,前后差不过两日。
不过推辞了些时日也好,也让这些学子颈上的绳套略松了些,能够多温几日书,多烧几炷香。
近来不仅她门前惨叫连连,国子监夹巷里还日日都烟熏火燎。
今早她刚起身时,窗子外头便已骚动过一回。学子们居住的南斋冒出滚滚狼烟,呛人的浓烟刹那便涌得巷子中到处都是。
不少学子吱哇乱叫地从南斋学馆里冲出来又冲了回去,呼喝声乱作一团:“水来了!水来了!”“莫慌,莫慌,只是书烧着了……”
她含着牙刷子淡定地继续刷,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想来定是那些临时抱佛脚的学子在烧香烧纸又把什么点着了。
想来不大严重,否则老项头已经骂骂咧咧地冲出来了。
没错,这“临时抱佛脚”并非形容词,耿灏和章衡几个公子哥儿不知打哪儿请来了两尊雕像,一个是孟子,一个是孔子,两尊雕像都有半人高,再加上高高的石底座,格外显得巍峨庄重。如今一尊供在他们读书的学斋外的空地上,一尊供在南斋,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学子去叩拜,已成了香火胜地了。
不过……三五日光景之后,这两位圣人已是威仪荡然无存,两尊雕像从头到脚都堆满了各色贡品,孟子的脑袋上还顶了五六个糖霜柿饼,像头上长了个糖葫芦,连孔子握书卷的手上也堆满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符咒,还有不少是从姚如意这儿买去的,咳。
她虽未亲眼所见,但也听孟博远说过一嘴,不知哪个大聪明,还买了两根炙肉肠,恭恭敬敬焚香叩首后,见实在没地方放了,便灵机一动,将那炙肉肠插在孔孟两位圣人的手里了。
姚如意听了差点没被茶呛着,那岂不是这些学子每日天微微亮起身之后,就能瞧见孔孟两位圣人立在缥缈雾气中吃淀粉肠?
那画面……她忍了好久才没笑出来。
除此之外,姚如意铺子里,还有好多平日里极其普通的东西,此时莫名其妙都带了奇怪的寓意,且都成了抢手货,譬如:
“烤柿顺利”烤过的柿饼子;
“大橘大利”就是普通橘饼蜜饯;
“上上签”刻了“上上签”几个字的竹签关东煮;
“一举夺葵节节高”拿竹筒装的炒瓜子。
“一举高粽”和茶叶蛋一块儿卖的大枣粽子。
甚至还有学子狗狗祟祟地小声问她:“姚小娘子,你那铺子里,能不能卖些那紫棉布裁的抱腹兜裆?”
姚如意不解,问为何一定要紫色?
他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因…因为这叫紫腚能中。”
姚如意:“……”
这些学子现下可真不把她外人啊!
遥想去年,她刚在这儿摆摊卖茶卤鸡子儿时,这些学子见了她还会害臊,目光都不敢对视,稍稍说几句便面红耳赤了。
如今竟连兜裆布都能对她当面提要求了。
不过据三寸钉看铺子时记的“圈圈”来看,最近兜裆布和抱腹的确卖得挺快的,光这两样货品,他一日都画了几十个圈了!
三寸钉不大识字,人也木木的,姚如意有时要出去进货,便想着把他教出来,往后也省心些。
她还记得丛伯担心三寸钉老了干不动粗活了没处去,不如从他年轻时便把他教好,不提其他,至少能认得货品,知道画圈数数,一点点进步,说不定以后也能独当一面呢!
从给三寸钉发了月钱开始,她抽了个空,将货品皆摹成简笔图样,还带他对照着一个个去认,日后他独自看店时,卖一件就在旁边画个圈。
原本她想叫他写“正”字的,但他似乎更会数圈圈。
初时他的确记不住,动作又慢,账簿哪怕裁得比三五那本书还宽大,但品类也有好几页,学子们来买东西,他便坐在柜台处慢腾腾地翻找,有些急性子受不了他,甚至夺过他的笔来,替他画圈了。
如今他早已游刃有余,与那些学子们也熟识了。有时三寸钉去上茅房没在,便会将小白狗和小黄狗抱进来,替他坐在柜台后看店。
有学子进来买东西,没见他,大多也都知道怎么回事了,十分自然习惯地自己取了东西,再摸一摸柜台后的两只狗头,便将那大账簿取过来,自己翻页,写上买了什么,再把铜钱夹在账簿里。
大多学子们都不会耍无赖,好歹都是官宦子弟家出来的,因此偷盗赖账的事儿倒是不常见,但偶尔也能遇上那等品性不好的。
但三寸钉虽笨,小白和小黄却很聪明,夹了钱的它们便会吐着舌头对他们笑,想画了圈不给钱便跑的,它们便会龇牙狂吠。而且,他们上过姚爷爷的算数课,一到十的加减法比三寸钉学得都好。
后来,姚如意还给家里所有的猫狗都订了几套绣了“姚记杂货”“知行斋”的蓝布狗衣裳,是斜交领系带的,脖上还找周榉木挂了刻着他们狗脸猫脸的圆形狗猫牌子,如今它们早已是杂货铺的正式伙计了。
想到狗狗,姚如意笑着扭过身去摸了摸两条大黄教出来的好狗。
小黄小白被大黄教得已很擅长看家看铺子。但它们或许是从小在人身边长大的缘故,比大黄更亲人很多。姚如意伸手抚着它们的身子,它们尾巴便奋力地摇了起来,早主动地将脑袋拱来蹭蹭她,还用鼻子舌头不停嗅她、舔她。
她被舔得痒死了,笑出声来,小白小黄便更加得寸进尺,站起来想扑她和她玩,正嬉闹间,便听窗口处有学子来问:“姚小娘子,那登科锦囊书袋还有么?今儿可来新货了?”
姚如意立马松开小狗,站起来笑着招呼道:“有,你来得巧。今儿刚到了一批新的,我正要摆上呢!”
那学子顿时两眼发光,探头进来瞧:“快与我瞧瞧!”
姚如意便将一样样书袋从筐子里拿出来展示给他看,问道:“你要什么花色的?现下什么花色都齐全,有柿红云纹绣金榜题名的、还有蓝锦绣前程似锦的、有绿松色海波纹绣未来可期的、还有胜券在握、万事胜意、逢考必过、鱼跃龙门……这包上挂的香囊也可以挑,有桂花的、杏花的、月季的,也有薄荷和樟脑用来提神的……”
那学子看得眼花缭乱,连连嘱咐道:“姚小娘子你稍等,我和我几位同窗好友上回皆未买到,可千万留着,我现便叫他们过来一块儿挑!”
姚如意笑眯眯应了,那学子转身便往学舍奔去,火速叫人去了。
她这段时日都在摆弄这“登科锦囊书袋”,也就是后世商家们常推的高考加油包。
书袋是找程娘子绣的,上头绣些四字吉祥话,再绣些吉祥纹样而已,其实不算工艺特别繁杂,形制简约。
但她不是单卖书袋,里头还备着考场所用的诸般物什:小楷笔两支、火锅砚台一个、景玉轩松烟墨条两根、镇纸一个;还有竹筒带盖水杯、一包七块各种口味的速食汤饼、三包混杂了各种坚果炒货、雪饼仙贝的“旺旺大礼包”,最后是两枚与兴国寺联名的开光上岸符。
学子们买了去,便是这样连里头一整套,一共三百六十六文。
这定价虽不低,但里头文房四件平日里卖价加起来也快两百文了,还不算这个包钱,姚如意还要付程娘子的工钱呢!
她约莫一个“加油包”也就挣个几十文钱,但把能带的实用东西都带了,毕竟科考为防舞弊,不仅书袋上超过七个字便不许带入,带的笔也不能超过三根,砚台墨条都得一样样检视,还不许带石制砚台,就怕有人将石砚台凿成中空有所夹带,科考入场,便只准许带一样小巧而薄胎的陶制或瓷质砚台。
墨条也得是拇指长,宽窄不得超过小指,更不许用大墨锭。
姚如意选的这白泥陶土火锅砚便正好,不仅能带入考场,还不像其他砚台那般浅而敞开,研了墨一两个时辰便能干透,又得重新滴水研墨,简直浪费时间。
它形如羊肉涮锅子,内设双槽。墨汁研存于中槽,外圈槽注水,盖上严丝合缝的盖子,能保三日不涸。
还因陶土是低温双层气孔,它比瓷器更透气,并不会使里头的墨水变成臭墨,打开还是一样满是墨香。
这是文房用具一类,还有吃食!科考一考三日,不能离场,吃的便也极为重要。她的“加油包”里,汤饼管饱坚果雪饼解馋,若非肉肠易坏,她高低也得往里搁两根。
用的吃的有了,便也得追求追求精神安慰了。
兴国寺的开光上岸符,只是个薄薄的竹片无事牌,只刻了吉祥纹样,一个字也没有。是她与兴国寺要的“专属福利”,竹片裁好上油,便由无畔的师父拿去佛前受香火开光,之后免费搭在这书囊里,是赠品。
这事儿兴国寺乐得周全。自她那“雪饼”和“松雪酥”托兴国寺的糕饼作坊生产,短短几日便大卖,如今仍一饼难求,不少善男信女们拜罢菩萨,便专要买两匣子米饼回去。除了信众,兴国寺名下开在市井中的糕饼铺子也是日日售罄,如今产出仅能供应半天的量。
若不是姚如意和他们早便立下契书,约好无论如何都要优先供应她所需的货量,否则连她这儿都供不上货了。
供不应求,如今兴国寺的监院已调了不少名下其他作坊的糕饼师傅来,要加大米饼的产能了。
说回这科举加油包,姚如意主打的便是捆绑营销。
要的便是实用、贴心。
而且她是头一个想到这么做的人。
每年春闱都是文房铺子和书肆生意最好的时候,他们往年也会备些雕花刻字的吉庆物件,但从没人跟姚如意似的,把吃的用的拜佛的全合在一块儿,扎作个整整齐齐的锦囊福袋。
所以她一卖,又占了个新鲜有趣,数量又不多,便更易引人买。
刘家书肆见她卖得红火,慌忙也凑出个“魁星福袋”,有样学样地搁了些吃食用具、五帝钱。但学生们都不大买账,一是他那是临时凑的,书袋子做得粗针大线,东西备得不如姚如意的细致下功夫。二呢,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自打买了她的登科锦囊后,刷题如有神助,连续做了两套三五模拟卷,下笔如有神,还罕见得被先生们批为甲等!
于是众人都眼热了,纷纷认为她的无事牌真有神明庇佑。
姚如意哪好这样宣扬?万一有性情轴的落榜了,回来寻她麻烦怎么办?她差点要与他们说要相信科学了。但名声却已传出去了,她愈是否认,他们愈发深信不疑,来预定之人也愈发多了。
头一回,她只备了一百套,原是试水,刚挂出来便一扫而空,又赶忙请程娘子补货,第二回货还没交呢,便又预定了三百多份。
但这几日程娘子日日在做,也做不过来。
姚如意从未想过去外头寻别的绣娘来做,程娘子多关照她呀,她怎能肥水全流外人田?况且,不像外头有些商户喜欢杀熟,与你合作得久了,还想着利用着份信任一门心思抬高价儿,程娘子待巷子里的街坊邻里都好,请她做活,她从不跟邻居们收高昂的工价,她对国子监的学生们也是这样,只收自己该收的钱,做活还仔细。
她便想着宁可少卖些,也不要伤了人家的心。从前都是寻程娘子订这些的,忽然找了外人,她心里该怎么想呢?虽知晓以程娘子的性子只怕也不会计较,但姚如意下意识还是不想这么做。
这些日子托春闱的福,她两间铺子的生意都极好,每日数钱都以贯来数的,她已很是满足了。
不过,便是程娘子安贫乐道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听闻之前程娘子的裁缝铺生意清淡,进项要么靠巷子里的街坊老主顾照顾照顾生意,要么靠学子们偶尔来拆补衣裳,虽清贫但也能维持生计,程娘子虽也会苦恼攒不下钱,但还算知足常乐。
前日婶娘们都在姚如意杂货铺嗑瓜子吃鸡子儿取暖说话,俞婶子还怪道怎么都不见程娘子的人影,把瓜子皮吐在手心里,问姚如意她都在忙活什么呢。因为程娘子以前每日都会出来一块儿来闲聊的。
当时她一听都心虚,不敢接这茬。
就因接了她这登科锦囊的活儿,程娘子还日日被学子们催促,请她做得快一点,这马上要春闱了,不能人手一只,他们极其焦虑!
程娘子哭笑不得,被催得紧了,便再也没有一日能出来闲话。听程书钧说,她和周榉木一样,已经想招个徒弟来了。
就这么紧赶慢赶的,一直到今日才又新赶制出来二百个锦囊。
果不其然,未及盏茶功夫,这两百个锦囊便被那学子领来的同窗卷去大半,很快又闻讯而来一大波人。
先来的尚且还有花色可挑拣,排在后面的也不管了,有什么样儿就拿什么样儿的吧!反正开光无事牌都是一样的。
半个时辰后,两百个便全抢光了,一个也不剩。方才那会儿,有闹着要结账的,有为了抢锦囊打架的,有闹着要加钱多装几块汤饼的,姚如意只觉着有几百只鸭子在她耳边嗡嗡叫,真是给她忙出一头汗。
她就这般忙到了午后,终于杂货铺里没了客,俞婶子端来浸着杏花的水盆叩门,叫她出来,一块儿晒晒春日,躺着敷花。
刚进了三月的午后,离暑热还远着呢,春日和煦温柔,落在人身上毫不刺目。国子监后门那棵老榆树发了不少新叶,长得极快,枝头的叶子又嫩又亮,投下一地碎碎的影子。
胡床便支在俞家和姚家中间的水渠上,上头铺了藤席,搁了几只草编软枕,边上还摆了小桌案,沏了一大壶馨香的杏花茶。
婶娘嫂子们早已三三两两,半坐半躺在上头了,每人脸上都敷上了一朵朵、一瓣瓣红杏花,像点了无数花钿一样。
姚如意一出来,俞九畹便挪出个空儿,招呼她过来坐,也把她一张脸都贴得满满当当。杏花泡了水,冰冰凉凉又清香,贴在面上慢慢被涤荡过来的午后微风吹干,果真有些春日的惬意意味了。
英婶子出了月子,抱着她家刚满月的女儿也来了。满月的小囡褪去了刚出生的浮肿与胎红,又有了奶水的滋养,一眨眼便变得白白胖胖。尤其她生下来本就胖乎结实,如今裹得严实地睡得藤编的睡篮里,更像个大元宵了。
众人围作一圈,将英婶子和小婴儿都围在里头端详,有说眉眼像林司曹的,眼皮深深的两道褶,日后眼睛小不了,也有说鼻子嘴像英婶子的,小巧好看,总之样样都稀罕。
姚如意也看得新奇,那么小一点的人,睡着时两只小手蜷起成拳,还有十个胖胖的指窝。
她悄悄摸了摸她小小肉肉的手背,惊讶地睁圆了眼。
好软好软,水豆腐似的。
她犹豫了会儿,伸手再摸一下。
软绵绵的!
一旁,也被贴上杏花面膜的英婶子与婶娘们开始聊起育儿经了,月子里胖了几斤,夜里又吃几回奶,说完了女儿,还说起林司曹准备给小石头正式取个大名了……
姚如意是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她正有趣地摸这小宝的指窝玩呢,一个个轻轻的戳过去,手腕也好玩,腕子叠着两圈肉褶,摸起来也是软软的。
俞九畹也低头望着林司曹的小女儿,但眼里不仅有羡慕,还隐隐有对自己孩子的思念,她的儿子也才两岁,夜里不知会不会找娘呢……想着想着鼻头便有些酸热,她仰起脸来,不愿再去想。
忽而,她的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高大清瘦的身影自巷子口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林司曹家的三郎和四郎。
英婶子生下妹妹后,一家子商议过,也问了家里几个孩子的意愿,最终便让林三郎与四郎自国子监童子学舍退了学,打算将两人送出去学账房或是刻字,但被来瞧妹妹的姚如意听见了,几番商议过后,这二人打半月前便开始跟着林闻安了。
此时,俞九畹望见林三郎手里拎着个花篮,林四郎手里提着一只糕饼盒子,目光便微微一凝,意味深长地笑了。
姚如意正低头玩孩子的手玩得兴起,就见俞九畹忽而轻笑了一声,拿胳膊肘撞了她一下:“如意,喏——”
她顶着满脸花,茫然一扭头,便望见了打巷口进来的林闻安,他正好踏入满地斑驳树影中,身影颀长,眉眼深邃,即便距离那么远,也能叫人一眼便认出来了。
俞九畹先抬手摁了摁因嘴角咧得太开而险些掉落的杏花瓣,才小声在姚如意耳边打趣道:
“某些人跟我爹似的,颠颠儿地买了杏花来呢。”
姚如意脸微微发痒,见林闻安目不斜视走得越走越近了。
她心想,这也是“变化”的一种。
林闻安似乎已忙完了最紧要的差事,近来这些时日下值归来都很早,还总爱给她捎带些小玩意儿。
第56章 窗户纸 原来,他也一样。
今日晴光甚好,林闻安叆叇落在衙署了,为避日光刺眼,一路走来目光便微微低垂,只望着自己眼前三步远的砖石地。
一直走到极近了,都到了姚家门前,他才发觉这横架在雨渠上的胡床,四五个转过来瞧他的花脸妇人里,还有个极眼熟的也混迹其中。
嗯?如意也在。
林闻安步子停顿了一下。她原本也在胡床上歪着,脸上敷满了花瓣,正与巷子里的几位婶一齐茶饼晒太阳。
大老远见了他来,才慌忙坐起来,还捋了捋头发。
林闻安见她面上层层叠叠糊着碎瓣,虽有些滑稽,但却衬得一双杏仁眼愈发乌亮饱圆,如小鹿一般,更有几分别样的美。
与胡床上的妇人们目光相触了一瞬,林闻安便垂眸颔首,略躬了肩脊,先自向她们行了半礼。
他虽有官身,但在年岁上与俞婶子几人比,终究是晚辈,当先行礼。
胡床上的妇人们大老远见了他,早已收敛了自己懒散的姿势,见他这般谦逊不摆架子,都忙直起身,先避过他的礼,也纷纷欠身回礼。
俞婶子还笑道:“林大人今日下衙倒早。”
林闻安应道:“近来清闲。”答完,目光便自然而然落到如意脸上,在那几片杏花上停了停,又似不经意般转开,问道:“丛伯可在?”
姚如意刚张了张嘴又闭上,她还不敢在外人面前直呼其名,便含糊地略去前半句,只道:“丛伯还未起呢。知行斋的学子近来读到夜深,他昨夜三更过了才歇,我便让他白日里多睡些,不急着起来。”
“如此便罢,不扰他了。”林闻安点点头,也没多说,转脸对伸长脖子偷瞄自家妹妹的林三郎、林四郎道:“今日差事紧,累你们也没顾上吃午食,现下先回家去吧。” 顿了顿又补一句:“往后也是这般,进了巷子便没了你们的差事,不必再守那些衙署里的规矩,都自在去耍吧。”
林三郎和林四郎一个十二、一个十四,正是猫狗都嫌的年岁。原本正在林闻安身后偷偷对妹妹和亲娘做鬼脸,冷不丁被点了名,立刻收了嬉皮笑脸,肃整衣冠,深深一揖:“是,谨遵大人命。”
这俩小子从前还敢嬉嬉闹闹管林闻安叫小叔,林闻安并没有纠正过他们,但自打跟了他进宫当差后,见了宫里那些戴纱帽穿锦袍的人物都要停下来对林闻安作揖行礼,便再也不敢造次了。
英婶子见家里的猢狲总算有人能治了,忍着笑把两个衣冠一新的儿子招呼过来,小声关怀道:“林大人还替你们置办了新行头?”
俩小子立刻得意起来,也不晓得避讳,撩起身上鲜亮的缎面衣袍给英婶子瞧:“娘你摸摸,是贡缎呢!林大人今儿带我们去衣帽作领的,连里衣鞋袜都是新的,取来时还贴着黄笺呢。”
林闻安目光移开,还是没去纠正这俩半大孩子夸大的言语。
他知道林司曹家里艰难,又好面子不敢来求他,如意开口,林家这两个孩子才会跟着他。他便从自己的俸银里分出两份,给林三郎、四郎发了与胥吏相等的俸禄,又用自己的银钱为他们置办了几件宫里的好衣裳。
说是贡缎,外头瞧着唬人,但其实这一类是宫中衣帽作千挑万选后剩下的,专供应衙门小吏穿,连官服都不算,花了钱便能办两套。不过这林三郎、林四郎两人仍属于他的“私僚”,与沈海他们这般经考录进来的小胥吏终究又不同。
英婶子却不知道这些,她只觉着这针脚这料子怎么看怎么好,伸手抚了抚,贡缎凉沁沁的,叫她都不敢用力了,心想,这样的好衣裳穿在这俩猴儿身上可真是糟蹋了。
一会儿就得叫他们赶紧脱下来,好生用铜茶壶底熨了挂起来才是。
回头还得向程家娘子或是葵婶细细讨教浆洗如何浆洗,这样金贵的料子……英婶子如今已经开始愁了。这俩孩子日日要穿出去的,不仅是他们的脸面,也是林大人的脸面,可别给洗坏了。
林三郎、四郎还摸着衣裳,晃着脑袋嘚瑟呢。
他们平日里读书虽也喊苦喊累,但骤然真退了学,与往日交好的同窗们都分开了,见他们还日日背着书囊进学斋,独自己两个离了群的鸡似的,心里便也有些惶然,夜里愁得睡不着,不知自己日后会如何。
不过,真跟着林大人进了宫里的衙门当差,两人才算开了见识,如今早把那些愁绪抛诸脑后了,两只猴子暗暗对视一眼,恨不得等林大人进了屋,立马便寻以前的同窗吹牛去。
虽说之前已跟好友同窗们吹过好几回的牛,但今日刚发了新衣裳,怎么能不再吹嘘一回?对着汪汪和大黄他们都恨不得也说一遍。
不过他们也只敢炫耀炫耀衣裳、说说宫里的大脸狐狸,还有那几只胖得比鹅还肥的仙鹤,其他东西一点儿也不敢往外说。
当初进军器监前他们签的是死契!
泄密既死。据说不仅仅是他们两个,全家都要被抓去菜市口砍头。
当时签完那契,两人吓得都不敢自己睡,死活要挤进大哥林维明的屋里打地铺,结果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半夜里还被大哥的连环屁崩醒,小石头困得眼睛都没睁开,熏得连滚带爬翻下床来,直接摔他们俩身上了。
差点没把俩人隔夜饭砸得吐出来。
不过后来听林大人身边的内侍福来说,在宫里当差的人,个个都要签字画押,也没见谁被砍头了,只要管住嘴巴就成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随着时日长了,林三郎、林四郎才慢慢放下心来。
他们如今便跟着福来、财来两人一起顾着林大人在衙门里的大小事。福来、财来不识字,只能干杂活,他们俩书虽然读得不怎样,但识字嘴巴甜,没两日把旁边文书房的小吏们都摸熟了,能帮着传话跑腿儿送东西,甚至整理文书。
林闻安也觉着多了这俩兄弟不错,毕竟他不爱说话,派活下去,丁是丁卯是卯。底下人不免会抱怨难做,他从不多解释,因他无法理解,在他眼里,有这啰嗦抱怨的功夫事儿都做完了。
但林三郎和四郎去传话时会说得很软和,即便对着小吏们也是笑脸相迎,一口一个大人:“辛苦大人们了”“您茶都凉了我替您换一杯去”“等您忙完了我再来取”“咱大人也是没法子不是,上头催得多紧哪,还有三司借计审之权常来盘查,唉!难哪……”
林闻安后来有事寻文书房主事,路过吏员盘账的屋子,听见里头算盘噼啪响,几个小吏加班加点算账,嘴里咬牙切齿地骂三司使那群鳖孙总找茬,竟不再抱怨他了,也觉着颇为好笑。
这俩孩子还挺机灵。
经过此事,他便也想着,不将他们俩视为亲随跑腿儿的杂役,两三日前兴起,还随口出了一道简单的题叫他们算:
“假设边关有个城楼高九丈二尺,在其上置一猛火油柜。匠人以铜制喷管,仰角斜向城外喷射火油,油柱落于距墙基三十六步处,一步合五尺。已知火油出管口时,其势与仰角之正弦、余弦相乘可得横纵二速,纵速抵清后,横速犹存。
问:若将喷管改置仰角四十度,且保持出管口之势与前次相同,当城楼高度不变时,火油应落于距墙基多少步处?”
结果林三郎、林四郎算得头昏脑涨,笔杆都咬坏好几个,看字开始重影,算了好几日也没算出来。
林闻安忙碌之余瞥见他们抓耳挠腮好几日,还怪道:“很难么?国子监不也有开设算学一科?你们还没学到《周髀算经》和《九章算术》的勾股术么?‘勾股各自乘,并而开方除之,即弦。’这个可学过了么?”
虽然算学并非正科,可勾股术,林闻安七八岁上下就会算了。
但林家两兄弟却还是对他哭丧着脸摇摇头。
林闻安只好退而求其次,又试探着问:“……那魏晋时期的大算学家刘徽的‘割补术’学过了么?”
两兄弟皆沉默地看着他。
若是读得懂书,他们还会辍学吗小叔!
而且,他们还小呢!
这题一看,只怕他们大哥也不会算。
后来,林闻安似乎也想通了这一节,起先挽了袖子准备亲自教他们,结果提起笔蘸了墨,刚悬腕便顿在了半空。
这题他都不知要如何写中间的步骤,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答案了么?最后他只在纸上写下“约两百尺,取整四十步”几个字。
之后,林闻安和林家俩兄弟对视了半晌,双方皆很绝望,最后林闻安叹口气:“我叫个人来教你们。”
没过一会儿,便有个叫沈海的矮胖小吏过来教他们算,他提笔算了半天,演算过程写了三页纸,中间还算错一遍,最终才得出了四十步的答案。
他们俩和沈海望着这写得满当当的纸页发呆,又沉默了。
回想至此,林三郎四郎都害怕地一抖,偷偷拿眼风看林闻安,心里嘀咕:林大人怎么还不进去?他不走,他们俩不敢真当着他面去玩。
不过,除了要做题,进宫当差真是百般好,尤其宫里膳食顿顿有肉!
俩兄弟已很满足,上回宫里还炖了羊肉,他们分到了好香好香的羊肉汤饼,宫里汤饼里的浇头肉都是大块敦实的羊肉,炖得烂乎乎的,不像外头夜市里卖得,切得细碎或是汤里只飘着几片纸薄儿的肉,吃下肚都不知究竟吃了肉没。
宫里的羊肉撒上一把胡荽,就着糖蒜,一口汤饼一口肉,吃得人极过瘾。
他们才去了几天,都长得没这么像峨眉山的猴儿了,娘都说他们肥了一圈,如今像西域大脸猴儿了——他们和娘绘声绘色说了宫里有吐蕃的大脸狐狸,他们娘便觉着只怕西域的牲畜脸都大。
如今一生气便常骂他们是西域大脸猴儿。
英婶子很知道自家儿子的德行,又忙对林闻安深深欠身道:“这两个孽障真是给您添麻烦了。若有做得不好的,您只管打骂,千万别顾着情分。”
林闻安摆摆手,略客套了几句,便以示要先行一步。他与她们一群妇人们不免又一番繁琐见礼、避礼、回礼,才伸手接过林家三郎四郎手里的东西,迈过门槛回去了。
姚如意见他要走,才忽然反应过来他为何寻丛伯。既然林三郎、林四郎都因着忙乱误了晌饭,那他必定也没吃呢!
她忙站起身,与婶娘们打了招呼,便也跟了进去。
竹帘子被掀得哗啦啦响,院外胡床上众娘子你瞅我我瞅你,碍于林三郎、四郎两个还没走,只好用眼神热烈交流着,这个歪头挤眼,那个以帕掩唇,半晌,又不约而同无声地笑了起来。
俞婶子素来最促狭,还偏过身子与英婶子咬耳道:“瞧着吧,咱们打个赌,最迟明年,最快今年,咱们巷子里又有喜酒吃了,算上你家新添的小囡囡,这两年可是好事成双呢!”
英婶子噗嗤笑出声,一边拍开二个儿子拿戳妹妹脸蛋的指头,一边也压低声音道:“你看两人都到这份上了,你看我我看你的,就差戳破窗户纸了,咱们外人都快急死了,林大人怎的还不请媒婆上门?”
俞婶子白她一眼:“你懂什么,如意做生意还算精明,在这事儿上头可有些傻,林大人心这般细,只怕是要等她自个过弯来呢。”
“这还有可什么等的!”英婶子说着赶苍蝇似的摆摆手,将两个碍事的儿子轰走了,压低嗓门,“都是长了嘴皮子的齐全人,有嘴不使,留着糊灯笼纸么?这还用等,张嘴一说,如意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唉……你啊!”俞婶子拿手点点她,“一看林司曹便不是你自个相看的夫婿。这姻缘夫婿啊,要自个相看、心里明白了才好嫁。”
当年,俞婶子就是自己选的俞守正。她闺阁时,媒人送来五六个庚帖,都是门当户对的,她爹娘挑花了眼,也不知选哪个了,便为她寻了些庙会灯市的机会,暗地里让她将几家儿郎都挨个瞧过。
俞婶子偷偷看了几回,还借着万姓交易时,假装偶遇与俞守正说了几回话、同个茶摊喝过茶。最后回了家,她便对爹娘道:“就俞家了。”她爹娘还嫌俞守正蔫头耷脑、窝窝囊囊,看着就没什么出息。
还是年轻姑娘的俞婶子反倒劝爹娘:“您闺女我可是天仙下凡?”
爹娘立即摇头。
她又问:“您闺女我可温柔贤淑啊?”
爹娘猛烈摇头。
她双手一摊:“那不就成了?”
果然,她选得没错。俞守正年轻时脸还没这么长呢,个高,生得还算文气的,不难看。且她就是看中他胆小脾性好,总爱屁颠屁颠跟着你,大事小事都爱问她,对她几十年了一句重话也不敢说,更别提纳妾。
出门和同僚吃酒,都不敢叫唱曲儿的。
英婶子以前家里便没有这么开明,她轻轻悠着女儿的睡篮,垂眼道:“我自然是爹娘相看的,成亲前我连我相公生得是圆是扁、高矮胖瘦都不晓得。若早知道他长得像个没毛的瘦猴儿,我才不嫁他呢!那我宁愿嫁给家门前卖馄饨的哥子,一身腱子肉,壮实力气大,还俊。”
俞婶子大笑不已,指着远处跑跑跳跳打闹的林三郎兄弟:“这般编排林司曹,仔细叫你儿子听了去。”
英婶子也跟着笑起来。
不多时,几个妇人又聊起别的闲事。
唉,春日啊,真是人心浮动。
俞九畹也笑着摇摇头,也倚回在草枕上阖眼假寐,继续晒太阳去。
再说姚家小院里。
林闻安听见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垂着眼角,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脚下步子也放慢了,却装作没听见,并不回头。
姚如意几步便追上他,小声问道:“可是没吃午食?”
林闻安顿住脚步,等那脸上贴的花都忘了摘的少女一溜小跑站到他身边,才佯装平静地摇摇头。
“怎能不吃呢?回头伤了胃如何是好?”
林闻安忍住笑意,静静听她唠叨。
这些日子她总是这样,以往她对他说话,句句都二叔长二叔短的。如今似乎觉着叫他名字别扭,便常常略了称呼与他说话。但如意这样的变化并不叫林闻安不快,反倒……他每每察觉这一点,心底都有一丝受用。
姚如意没留意到落在她身上的温柔目光,已专心琢磨起来。
家里午间的点心早已用过,今日做得少,并没剩下。且她今早刚把铺子里的麦粉全送到附近做馍馍的小摊子上,说好春闱那日一早,要请那对夫妇起早,多送几百个鸡柳肉夹馍和炒鸡子肉夹馍来。
这是学子们跟她订的。
她之前推出的朝食套餐每日都能卖空,那对夫妇做的馍馍不少学子们吃惯了,春闱那日更不愿换吃食。
姚如意也是才知晓,科考前也有许多不成文的规矩,譬如考前不能洗头沐浴,怕不慎染了风寒影响考试,也不敢吃外头新鲜没尝过的东西,怕考时紧张还闹肚子。也忌讳穿新衣新鞋帽,怕鞋子硌脚怕衣裳磨人,总归一切都得是旧物才妥帖。
因此吃惯了她这儿吃食的学子,便央求着那日多备些,科考是大事,她爽快应了。
但那对夫妇囤积的麦粉不足,若叫摊主临时出去买或是现磨,也怕买到陈麦。姚如意便将自己铺子里的麦粉都腾出去做,这样便更安全些。
所以,如今家里竟连麦粉都暂时售空了。
不过她很快想起铺子里还有一样吃食,问道:“我给你煮碗清汤银索如何?掐把丛辛刚种出来的菠薐菜,煎个荷包蛋,再切些嫩豚肉来烫,一准好吃。”
虽怀了些小私心,林闻安却不愿让如意劳累,不由蹙眉道:“现做岂不是太麻烦了,舀碗杂蔬煮就是了。”
“杂蔬煮今早刚卖完,还没串新的呢。不麻烦的,煮银索快得很。”姚如意说着便撸起袖子,扭身进了铺子,又倒回头指着他眼睛叮嘱:“你在廊下寻个避光处坐着,我转眼就做好了。”
林闻安却没有依言等候,将手里那篮子杏花和宫里带回的糕饼往廊下小几上一撂,跟着她进了铺子。
银索是汴京的叫法,南边通常称为米粉、米缆,分干湿两种。
晒干的便称为粉干,能存上好些日子也不会坏。
这米粉也是江南西道附近的鱼米之乡常见的一种吃食。林闻安想起在抚州时,家里三天两头拿米粉煮汤,配上酸豆角和炸花生,浇上多多的茱萸辣汁子,能吃得人吸吸嗦嗦,浑身冒汗。
丛伯还吃出了一番“粉经”道理——出门买粉,非宗山的米粉不买。
在汴京倒是少见了。
汴京人爱吃面食,不常吃这东西,即便有银索,也多用来包馒头、炖鸡,很少如姚如意所言,如汤饼般以清汤相煮的。尤其京师平日里好吃的花样应有尽有,即便备了这样的吃食,也总想不起去吃。
将银索煮成“汤粉”,是南边最家常的做法。
不过,他想起来,如意与先生祖籍也是潭州长沙县人,荆湖路这个地界也好吃米粉,花样也多。听闻以常德的粗圆粉最有名,以猪骨或牛骨熬制的清澈汤底,搭配肉丝、酸辣等丰富码子,汤头鲜美且讲究原汁原味。那儿还有许多拌粉,邵阳、永州便风行拌的,搭配豆腐豆芽木耳臊子,干拌后香辣浓郁。
怀化有鸭肉粉、郴州因渔产丰富还有鱼粉。
如意今日会这么提起,便也不奇怪了。
他与如意虽非同乡,但似乎在吃食的口味上还多有几分相和呢。他默默想着,刚迈过门槛,见姚如意把着货架的层板,踮着脚要去够顶上一个捆扎得极为结实的油纸包,心道,果然。
他虽日日要去衙门上值,不总在家,但曾经帮过姚如意看过几回铺子、理过几次货,林闻安还记得她归置东西的习惯。
这等不常卖的吃食,她向来束之高阁。原本以她的身量踮脚也是够得着的,但这包粉干似乎被塞得太靠里头了些,她便有些够不着了。
林闻安便快步走上前,站到她身后说了声“我来”,抬起手,去将那包东西取下。
姚如意踮着脚正使劲,没料到高大的影子突然将她整个罩住,温热的气息也霎时贴近。
她一愣,几乎不敢回头。
货架之间的间道本就窄仄,只容得下两人侧身过。林闻安伸手取物时,两人不可避免便要离得更近,她紧绷住了身子,盯着近在咫尺的木隔板,后颈能清晰感知到身后传来的体温。
他的手穿过她的肩部上方,袖子便轻轻地落在她肩头,衣料摩挲着她耳后的碎发,下巴也离她的发顶不过分毫,衣袍下摆还蹭到了她的脚踝,挠得她有些痒。
她甚至能听见他有条不紊的心跳和平静的呼吸。
还有他身上的气息,温热的,还带着一点点挥之不去的药气,像是晒干的艾草混着皂角香,暖烘烘地裹过来。
这般近,好似是……被他从后面拥抱了一般。
但那不过是片刻。
转眼林闻安取了东西下来,姚如意立刻紧张想逃开,没想到,林闻安却没动。
她一转过身,鼻尖却险些撞上他锁骨。
她吓得后退半步,后背贴在了货架上,才下意识仰头望他。
此时,林闻安已默默撤开半步,垂下眸问:“可是要取这个?”
姚如意接过那粉干,忽然瞥见自己映在他瞳仁里的模样,自己还是沾了花瓣敷得乱七八糟的脸!
苍天啊,她方才竟忘了把她这“面膜”撕下来了。她竟然一直这幅鬼样子和林闻安说话……
可是人在眼前,姚如意又不想被看扁,便一面心烦意乱地抬手胡乱将脸上的杏花揪下来,一面又故作镇定地小声道:“是…多谢……”
就在她羞恼得恨不得把自己的面皮也扯下来时,一只手抬起,指尖擦过她温热的皮肤,将那瓣干得黏在脸上的花瓣捏在指间。
“别急。”
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姚如意只觉周身的空气都仿佛凝住了,她怔怔地望着林闻安微微弯腰,替她把没取下来的杏花瓣一片片揭了下来。
两人不过咫尺之间,逆光里,她能清晰地看见林闻安的眼睫在眼睑下投出细碎阴影,看见他鼻尖上有一粒细小的痣,看见他颈上的喉结正轻轻滚动,还看见他慢慢泛起薄红的耳垂。
窗棂漏进一缕阳光,浮尘在光柱里翩跹起舞。
在狭小熟悉的杂货铺里,货架一层层立着,不仅遮蔽了世人的目光,连光线也昏暗。
在这个与她前世外婆的小卖部极其相像的地方,在这个她亲手挣下来的小铺子里,她攥紧手中油纸包,竟难得催生出了莫名的勇气。
她的目光再次停留在林闻安的耳廓上。
平日里冷白的肤色此时变作冻出来似的绯色,从薄薄的耳皮下透出来。
但……姚如意鬼使神差抬手去摸,果然不是冻出来的,是温热的。
林闻安抬手替她揭花的手立即一顿,转瞬,深邃的目光便转了下来。但这一次,连姚如意自己都吃惊,竟没有移开视线。
她与他对视着。
四目相对时,他眼底的波澜像被投了石子的井水,沉沉的,一圈圈漾开来。姚如意看见自己的影子在他瞳孔里带着震动般摇晃,忽然就不想躲了。
原来,他也并非无动于衷。
原来,不仅是她一个人在兵荒马乱,不仅是她在心烦意乱,不仅是她总是在深夜回想与他有关的点点滴滴时,胸腔里便会泛起密密麻麻的痒意与悸动。
原来,他也一样。
似乎是为了印证什么,她揪住他的袖口,壮着胆子将脸轻轻贴向他的胸膛。
几乎不必再深思,她已听见了他的胸腔透过衣料传来的骤然加快的心跳声,还有他几乎在她靠近的一瞬便紧绷起来的手臂。
姚如意干脆放纵自己,张臂环住他的腰。手臂刚更紧地环上去,就觉出他整个人都绷得像张满弓。耳边紧紧地听着他愈发无法遏制的心跳,她有些做了坏事般得逞的笑,把脸埋得更深,闭眼闷闷地笑了。
还装,被她抓住了吧。
第57章 嗦米粉 你要媳妇儿不要?
午后的阳光不知何时已倾斜,悄然漫过窗棂,更无遮无拦地照进杂货铺里,继而穿过一层层阻隔的货架,给这方寸之地笼上一层朦胧的暖意。
林闻安低垂着眼,双手下垂,背脊笔直,连下颌线在阴影里都绷得极紧,只是这一丝不苟的仪态终是没能撑住,随着如意手臂箍得愈紧,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难耐,又艰涩。
这一下,也打破了他竭力强忍的平静,像一颗石子砸破了水面,水花四溅 ,心里有余韵不绝的圈圈涟漪剧烈地漾开去。
她挨得这样近,身上满是杏花的香,那属于她的、带着春气的淡淡馨香,源源不断钻入他鼻息。如意的味道与他身上常年萦绕的清苦冷冽截然不同,她的气息像一把温柔的钩子,轻易便勾起了他心底最深处、极力封存的悸动。
他唇瓣微启,有些想问:“如意,你……想清楚了么?”但这念头只在他脑中一闪,他垂了眼眸,只能看到她埋在自己心口的发顶,乌发柔软的长发挽成了垂落在耳后的双环髻,发间还簪了几只小小的珠钗。
这是全然依赖、毫无保留的姿态。他能清晰感受到她身体里传出的体温,如火苗一般,顺着胸膛腰侧一路烧到四肢百骸。
语言在此时显得如此多余且苍白。
他那理智的挣扎,在她温软身躯的环抱下,更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罢了。不必问了。
那把裁决他的匕首仍握在她手里。即便有一日她后悔了……一样可以将他弃如敝屣,去选一个更好的人。
他的心底似有一声强过一声的叹息。
最终,带着一种献祭般的释然,也带着汹涌澎湃的悸动。他终是缓缓地、带着某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抬起了双手。
起初还有挣扎迟疑,让他的手数次抬起又放下。
终于还是化为了坚定。
他张臂环住她纤细却并不瘦弱的身体,微微弯了身子,垂下头闭了眼,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更深、更紧地回抱了她。
姚如意的心,在他回抱的瞬间,也骤如擂鼓般砰砰直跳。
与之前那个雨夜中令她慌乱无措的拥抱不同,这一次,那狂跳得几乎令她晕眩的心脏深处,竟奇异地滋生出一股暖融融的安稳。
她好像一只倦鸟,已经在风雨中漂泊盘旋了太久,此刻终于能收敛被打湿的沉重羽翼,寻到了可供栖息的枝桠。
心沉沉落下,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包裹。
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环在自己背上的手掌,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摩挲着她散落在颈后的几缕柔软发丝,那指腹间传递的情意,几乎要透过她的衣衫,满溢出来。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相拥了好一会儿。
春日暖阳柔而疏淡地穿过窗扇,落在地上,碎影如烟纱般被风吹拂得激荡摇晃,时而落下,又时而笼上货架阴影深处相叠的身影。巷子里闲话的婶娘们似乎也已散了,四下忽而变得静极了。
怦、怦、怦。
姚如意什么也听不见,耳畔唯有彼此的心跳在这午后的寂静中交缠轻和。分不清是谁的,也不想分清。谁也不愿先动,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啪嗒”一声轻响。
一直被姚如意勾在手指上的油纸包绳结,因她的忘情从指间滑脱,掉落在两人脚边的地砖上。这小小的意外瞬间打破了这漫长的沉溺。
两人俱是一惊,如梦初醒般微微分开。
这米粉好不懂事……姚如意脸上飞起薄红,下意识地弯腰想去捡。
然而,比她动作更快的是林闻安。
她还没弯下腰,他已俯身,修长的手指一勾,便把那油纸包捞了起来。动作利落,还似乎带着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急促。
“我来煮吧。”
他语气平静地开口,只是呼吸还滞涩未平,声音也低沉得发紧,还带着几分极力平复却无法完全抹去的沙哑。
姚如意抬眼看他,只见他面色如常,嘴角紧绷,耳根却已像霜打过的柿子一般,熟透了。
方才他……明明还只是耳廓耳垂泛红,如今却连耳后连着的肌肤都已通红一片了。
他头一次先回避了她的目光,视线反倒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粉干。
好似这粉干,不是什么寻常的粉干似的。
姚如意忽然觉着有一丝好笑。向来沉稳从容、冷静自持的林闻安,此刻竟罕见地显露出了些近似落荒而逃的窘迫,只是被他强大的自制力强行压住,才只在她面前留下一个略显仓促的背影罢了。
等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廊阴影里,姚如意才站在原地,忍俊不禁地低低笑出声来。
她摊开自己的手掌,在眼前翻来覆去看了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衣料柔滑的触感,和他胸膛灼热的温度。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唇边不自觉又漾出一抹笑意。
她方才好大的胆子啊!
不过,好似就在她自己迈出这一步后,她竟像迈过了一道无形的心坎,她之前还不确信、更不知自己能否在书中的世界如此爱一个人。还总会因他一个眼神、一个举动便手足无措而辗转反侧、陷入迷惘。
如今,心头那点安稳下来的喜悦,随着院子对面灶房里隐隐传来的、他刻意放轻的、略显忙乱的动静,而变得更清晰、笃定。
是嘛,怕个锤子嘛。
姚如意又骄傲地叉起腰来。想这么多作甚?喜欢一个人又不丢脸,何况他是那么好的人。再这么扭扭捏捏下去,她自个都快受不了了!
如今这么不破不立倒也好了。
勇敢迈出去,也想通了,她又找回了对自己的掌控感,姚如意只觉一身轻松舒爽,怀着这般的心情,也忙去灶房看看。
林闻安哪像是会烧饭做菜的样子,可别把她灶房炸了。
没曾想她走到灶房门口,林闻安竟做得好似有模有样的。
她便饶有兴趣地倚在门边瞧着。
望着灶台前那个忙忙碌碌的身影,姚如意的眼尾渐渐弯了起来,唇角也不自觉地往上扬。
与这灶房、锅台都格格不入的高大男人身上还穿着宽衣大袖,但袖口已用攀膊高高挽起,露出了一双线条结实的小臂以及修长瘦白的手。
长腿宽肩窄腰……硬朗线条往里凹折进去的腰间,系着她的粉白碎花布……眯眼兔子围裙。
姚如意想笑,却又觉着他身上那总是疏离淡漠、令人感到遥远的天才之感,这一刻竟被一种居家人夫的气息替代了,让她心口莫名发烫。
只见他从陶瓮里舀出一勺猪油,往热锅里一淋,滋啦一声,香气便冒出来。接着洗了葱,切得细细的撒进去,很快便炸出了葱油香。
他又转身从竹篮里拿出几个鲜鸡蛋,蛋皮在锅沿上轻轻一磕,蛋白裹着蛋黄滑进锅里,没一会儿便在滋滋油响中,瞬间鼓出了金边。
他动作松松散散,一手往筐里丢了蛋皮,一手持着锅铲翻蛋。
姚如意瞪大了眼,看他如此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她简直难以置信。
心里都犯嘀咕。她原以为像林闻安这般读了好些书的君子,该是连灶房的门朝哪开都不知晓的,没想到他此刻站在灶前,竟如此熟练。
这时,锅里的水开了,他拿起刚刚用热水泡软了些的粉干,往水里一放,盖上盖子焖起来。粉干若没泡够时间,便得煮久些,直到煮软。他时不时掀开锅盖,用筷子轻轻搅动,让那米粉在水里舒展开,不要黏作一团。
因长得太高,这灶台台面对他有些矮了,他还得时不时费劲地弯下腰,一脸严肃地凑近锅边观察炉灶里的火候,火光映亮他的面容,姚如意见他鼻尖上被火气热得沁出细细的汗珠,却也顾不得擦。
方才或许还有些旖旎氛围,如今姚如意看林闻安这神色,便知晓他毛病犯了,他这表情和他处理公事、画火器图纸时一模一样。
很显然,他现在正一心钻研如何煮米粉了。
果然,天才有天赋是其次,其实他们就是做任何事都容易专注认真,哪怕是煮碗清汤粉。
不过林闻安的确是不同,这个世道,即便是林司曹这般的小官或是孟员外这样的富商,都是讲究“君子远庖厨”的,故而英婶子在家时才会那般忙碌辛劳,她生的还都是儿子。
除了小石头,如林维明几个大的孩子读了书回来,也鲜少会有意识要替母亲分忧帮忙烧饭做菜的。
这不是他们生性不堪,而是自小便没有人教他们要这么做。
米粉的香气飘散开来。煎蛋后冲一壶滚水下去,汤色霎时转作奶白。林闻安从另一只陶瓮里捞出早已煮软的粉干,重又投入蛋汤之中。
诸事停当,他才转过身来。
此时他面上也平静了,甚至一触到姚如意的目光,便知晓她在想什么似的,淡淡地开口道:“其实‘君子远庖厨’这话,是世人断章取义、附会错了。此语出自孟子与门人所论《齐桓晋文之事》,全句应是‘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讲的乃是仁心恻隐之意。”
他说话间,手上也没停,已将洗净的菠薐菜撒入锅中。待菜叶软塌,便一面说着,一面将煮好的米粉盛入碗中:“……之所以以讹传讹,不过有些心术不正之徒为自己扯的遮羞布罢了。民以食为天,谁又能不食人间烟火?将庖厨之事尽推为女子妇容妇功,极可笑。曾经读《孟子》时,其实还有另一句话叫‘莫耻庖厨以远人’,这句话更好,只是却没什么人知晓传诵。何况……”
林闻安将两只煎得焦边金黄、火候正好的荷包蛋卧在碗面,侧首对姚如意道:“你还记得我少年时曾在姚家读书么?”
奶白汤水托着雪白米粉,其上还点缀翠绿菜叶,再卧两只煎蛋,舀一大勺棕红透亮的茱萸辣酱,添些酸萝卜丁、酸豆角同炸酥黄豆,又切几片卤肉铺上,瞧着便叫人食指大动。
好香哦。
方才还在欣赏林闻安小臂线条和腰线的姚如意,此时目光已完全落在米粉上挪不开了。她虽然中午吃了,但如今看着这粉,竟又有点饿了。
听着林闻安的话,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她依稀记得姚爷爷絮叨旧事时提过,林闻安的母亲常年卧病,他父亲时常带着妻子去各地寻访名医。他幼妹尚小,遇着这些时候,便如原主小时一般,得寄住在外祖或祖父母家中。
但与原主不同的是,林闻安的妹妹虽也曾寄人篱下,却有丛伯亦步亦趋地跟着去照顾看护。有丛伯这个自家人在身边,即便是寄住也没受过什么委屈。毕竟丛伯年轻时便极记仇,身手好还很能吵架,打不过他又骂不过他,再加上亲戚之间顶多背后说些难听的,不会轻易撕破脸皮,有丛伯挡着,便安安稳稳地度过了那些日子。听丛伯讲,林闻安的妹妹性子养得极为活泼,会骑马会打马球,嫁给了抚州当地的武官人家,如今日子过得很不错。
比起对女儿的百般小心,反倒是少年老成的林闻安,因那份超乎年岁的稳重与聪慧,从不令父母忧心,轻易就成了留守儿童,随意便托付给了邻居关照。
于是有那么几年,他下学便到姚家用饭、温习课业。
但这和他会厨事有何干系?
林闻安见她没明白过来,便指了指眼前的锅灶:“那时,你尚在潭州,家中只我与先生二人。才不足一月,先生下厨便炸飞过好几回锅子。有时锅虽保全,锅里的肉却已成炭、菜化为灰,实在难以下咽。又总不好日日上外头馆子里吃,我便学了几样简单的。只是……许久未动手了。”
姚如意干笑,原来如此。
原来是被姚爷爷这绝命厨师逼出来的啊。
他端起两只碗,走到姚如意跟前,似乎早就知道她会嘴馋,他一开始便煮了两碗,还很是给她的贪吃找台阶儿,道:“陪我吃一些吧。”
***
入了三月,便不甚冷了。今日这碗粉,算不得正经一餐,姚如意也懒得摆桌子,两人便并肩坐在前廊边沿,捧着碗吃。
吃饭,一向是姚如意的人生头等大事。
她捧着碗,低头瞧那奶白汤头、根根分明蜷在汤中的粗圆粉、脆生生一撮菠薐菜,两眼已放出光来。
而且,林闻安竟没把菠薐菜煮得稀烂,软滑深绿恰到好处地铺在上头,正好给这素净的清汤添了抹亮色。两个鸡蛋更是煎得好,边缘焦黄微微卷起,里头还裹着一点金黄的边,用筷子往中间蛋黄鼓起来的地方一戳,蛋黄心正好嫩嫩的,带一点微凝的溏,却不至于流淌出来。
点睛之笔是那一大勺辣酱。这辣酱是丛伯做的,平时都不舍得拿来招待客人,都是自家吃。此时虽没有红辣椒,但丛伯以茱萸、花椒、腌姜、豆酱、芝麻和胡椒一同调出的“大宋版”辣酱,也是极香极好吃的。
没错,这辣酱里头下血本放了胡椒!
听说还是她和姚爷爷几个倒霉蛋之前吃菌子中毒,官家赏了几斤,平时没舍得拿来煮菜,但因一家子都很爱吃辣,便将胡椒加在了辣酱里。
这辣酱里的茱萸剁得细细的,茱萸的辛辣味不比后世的辣椒,但那轻微的麻感很令人上头。其他的辛辣料则一半切粗些一半切细些,全混在一块儿。花椒主要是为了最后炸出花椒油泼上去,要边泼边快速搅拌,用热油在辛辣的各种料中“激”出香味,就能做出辣酱了。
用筷子一拌,把辣酱、卤肉、酸豆角一应码子全拌进汤汤水水里,裹着米粉狠狠来一大口。吃起来,汤头鲜甜,米粉软滑。卤肉肥瘦相间,瘦的部分软烂不柴,肥的部分入口即化还不腻,卤汁的香气早渗进每丝肉里,往粉上一搭,与其他小料混在嘴里,更是吃得人满嘴油润香辣。
吃粉趁热吃,先挑起来吹一吹,再唏溜唏溜地往嘴里送,歇口气,再捧着碗喝口汤。姚如意吃得脑子里根本没有了男人,只有这碗粉。
一口吃嗦光了粉,她才将见底的碗放在膝上,满足地叹了口气。
其实清汤粉做法是很简易的,林闻安的手艺也未必那般出神入化,只是她心里正开心,又好久没吃粉,突然吃一碗,便觉着好好吃。
难以言喻的满足。
林闻安也慢条斯理搁下了筷子。
他方才吃时,头一口便觉粉煮得略烂,汤亦因仓促而稍显寡淡,若有时辰能熬些猪骨或鸡架熬汤做底,滋味便更醇厚了。正习惯性地为这碗清汤粉查缺补漏、心中复盘,却见姚如意在旁吃得专心致志、津津有味。她吃得那般香,两条腿垂在廊下,还快活地一荡一荡。
“林闻安,你好厉害。”
“你怎么就做什么事儿都能成呢?”
“我也太羡慕你了!”
她吃至兴头上,脱口而出地唤了他一声,手里的筷子还挑着米粉,一边往嘴里塞一边扭头对他真心实意地大夸特夸。
林闻安敏锐察觉她心境已变,不仅被夸得有些局促微赧,更因她如此大方直呼其名而心生愉悦,一时怔住,未能回应。
但如意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又美滋滋地扭过头去继续大口大口地吸着,时不时呜一声,像吃到鸡肉的汪汪似的,边吃边呜呜叫。
他看了两眼,心情松弛,竟也觉得颇有食欲。
日后或许可以再多学几道菜……林闻安默默思忖,竟也将这一整碗米粉吃尽了。热汤热粉落肚,逼出一额头汗,浑身也都跟着暖煦起来。
之后两人吃饱喝足,身体都怠懒了起来,方才拥抱时所带来的眷恋似乎又回到了身体里。姚如意忽然不想离开,余光瞥见林闻安也没动弹,她低头眯眼一笑,便也心照不宣。
两人就这么抱着碗,一身食物的香气,仰着头,对着小院围墙之上,望着天上大片大片的云朵发呆。
春日的蓝天,蓝得很透亮,真像一块刚刚浆洗过的蓝染布,被随手晾在天上了一般。如此一想,那些被风推动的云便更加像布上扎染过的花纹了。
微风徐徐,云絮不断从天边漫过来,杏花香气也似有还无地拂来。汪汪不知从哪儿溜回来,在他们眼前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又旁若无人地竖着尾巴离开,都没看他们一眼。
姚如意不经意闻见花香,往那一篮子杏花瞥去,才想起林闻安那是特意带了回来的,只是没想到她已得了俞婶子送的,还已敷在脸上了。
他似乎便不再提了。
若是昨日的姚如意,只怕已开始对着那杏花做阅读理解,前世,她既无机会也无未来能够与人相识相爱。虽然断断续续回到校园的日子,也会有被热烈蓬勃的少年吸引的时候,却也未曾真正动过心,
因为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
她曾有很多的遗憾,遗憾没能多活几日,遗憾抛下了阿婆一个人,遗憾自己没能按部就班地高考读书就职,遗憾没有体会过如何爱人。
她也曾羡慕所有人的生活,起早贪黑卖早点儿的阿姨、天不亮便在路边扫地的大叔、风里来雨里去送外卖的小哥、在拥挤的地铁上还要疲累地改方案的白领,即便是辛苦的众生,她都很羡慕,因为她连这样辛苦生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她真切地有了自己的人生,是悠长的、有伴的、可以放心去爱一个人的人生。那便不需要踌躇不定,大胆地往前走便是。
她想了想,往他身旁挪了挪。
她的肩头碰到了他的臂膀,指尖也触到了他的手。
林闻安呼吸一顿,侧过脸看她。
春日正好,照得她水亮的杏眼乌黑分明,俏挺的鼻子,厚薄合宜的唇,略一抿抿嘴角,两汪酒窝便若隐若现。
“林闻安。”她突然一脸严肃地喊他。
虽不知她要说什么,但林闻安也跟着肃然敛了神色:“嗯?”
随后,他便听见她直率坦诚又带着些庄重地说。
“你要媳妇儿不要?”
***
林司曹家,刚在外头吹完牛回来的林三郎、四郎,嬉皮笑脸地进了门。
就见家里小石头、茉莉、小菘几个小孩儿窝在一块儿,头碰头地不知在读什么,几个孩子识字有限,林三郎听了一耳朵稀碎结巴的话,不由好奇地伸过脸去看:“你们读什么呢?”
“方才巷子口有驿夫来送信,门口值房的项阿爷说是我家的,他便给我了。”茉莉手里正捏着几张信纸,仰头给他看,声音脆脆嫩嫩地问道:“林三哥儿,这个字念啥啊?”
林三郎接过来,逐字逐句念道:
“……今疫事渐弭……归途舟车……已行至衡阳……”读到一半,林三郎才恍然大悟,惊喜万分地大嚷起来,“茉莉!是你爹娘要回来啦!”
第58章 红烧肉 你……你好好想想!
听闻疫气总算散了,前往桂州的医官、民间郎中和医学生都将自桂州归来,这大好的消息便如春风中的柳絮,一夜之间落遍了汴京城。
巷子里相熟的邻人陆续得了信,纷纷提酒携食,往尤家的院子来,都兴冲冲聚着庆贺说话。桂州天遥路远,又有疫鬼作祟,这般艰难的事竟叫他们做成了,即便尤嫂子夫妇还在路上,众人已忍不住欢喜。
当为他们浮一大白!
待他们归来再浮一大白!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尤嫂子他们约莫几时能到汴京,又畅想着朝廷会给何等恩赏,还将街市上听来的只鳞片爪、不知真假、惊心动魄的桂州故事说得眉飞色舞。
说着说着,几位婶娘便爆发出一阵大笑,尤以关氏与俞婶子的笑声最洪亮,旁人尚不如何,倒把缩在角落里喝酒的孟员外和俞守正都惊得一抖,手里的酒都洒了点出来。
两人同病相怜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瞧见了格外窝囊惧内的自己,默然片刻,默契地抬手,笑着摇头碰了碰杯。
人声、笑声、犬吠声,不一会儿便挤满了这小小院落。
春三月的傍晚,晚风徐徐。
此时深蓝天边虽还余一抹淡红霞痕,院中已陆续点起几盏灯。茉莉和小石头几个孩子,追着孟家那黑毛狗“百岁”满院子疯跑。
百岁跑得很欢,尾巴一直摇,偶尔被追急了,便猛然回头,佯作扑咬状,孩子们便又尖叫着四散奔逃,变成了狗追人的游戏。
稚童的笑声摇荡,院子里砖缝的尘土都被孩子们脚步踢踏得扬起来了,细细一层,沾在衣角鞋面上,但无人介意。
没一会儿大黑狗和人都乏了,纷纷倒在廊下。茉莉和小石头拿脑袋枕着百岁起伏喘息的肚皮,小菘则抱着百岁的脑袋趴着,也还气喘吁吁。
天上已缀了几点隐隐的星子,很浅淡。孩子们便又伸着手指认星星,最亮的是西方的太白星。在这个没导航也无钟表的世道,以观星辨日判定时辰和方位,是此时孩子从小便要学的,否则长大了出门都容易丢。
因此连小石头都会摇头晃脑地背:“太白为金,主西方,曰长庚,其出西方,昏见。”
茉莉在一旁捧场地拍手。
毕竟小石头能顺顺畅畅背下来的东西实在不多。
小菘认得便多了,能将每一颗可见的星星指认过去:“那第二亮的是岁星,木之精,主春,其色青,若光明,天下大安!东边最亮的是大角,大角者,天王帝廷。那颗东南方红色的是荧惑!荧惑为火,主夏,其色赤,若逆行守宿,为兵灾、旱蝗。[注]”
茉莉和小石头,不约而同扭头,俱是惊喜:“哇——”
小菘腼腆地把脸半埋在百岁的毛脖子里,嘿嘿一笑。刘主簿在外虽非好官,为人也颇市侩刻薄,邻里多不爱与他往来。但因他与妻子的孩子尽皆夭折,待亲妹妹所生的小菘便格外亲近。
刘家书肆里,即便是不对外出售的各类孤本藏书也任小菘翻看。前阵子刘主簿下值归家,惊觉小菘读书写字已有模有样,且极爱翻看唐代王希明所著的《步天歌》。再一问,不得了!全天星官三垣二十八宿她自个儿就背下了,更别提二十四节气和月令,也是倒背如流。
他便立时四处寻摸,给她请了个姓郭的女师。前些年,因嚣张跋扈、戕害百姓,曾属后族的郭家被抄家流放修长城去了,但有两三个出嫁女未受波及,其中有一人被势利的夫家嫌恶,和离后日子过得很清苦。
刘主簿便正好请来为小菘之师。
郭家是百年大族,自魏晋时便是司天修历的天官,家藏星图无数。郭家女大多自小习琴棋书画,还精通一千四百余种星象分布。
若在门阀士族鼎盛的前唐或魏晋,这般大族寻常人摸都摸不着门,现下也算落入寻常百姓家了。
其实何止郭家,黄巢之乱后,又在先帝朝杀了一回,前几年官家再抄了一回,门阀士族算是彻底轰然倒塌,许多世家数百年秘传的学问,都渐渐在市井中开枝散叶。
总之,小菘倒成了巷子里唯一正经开蒙就学的小女娃。
不过茉莉倒不羡慕,经了爹娘远行除疫这一遭,她心里也隐隐生了行医济世的念头,只是年纪小,这远大的想头在她模模糊糊的。薛阿婆问她长大要做什么,她便孩子气地说她日后要学张娘子那样儿,当世上顶顶厉害的那等医娘,开一间大大的医馆。
尤嫂子夫妻两个极疼女儿,从小不曾刻意教她学医,也未想过要她承继家中衣钵,只愿顺其自然,她喜爱什么便学什么。因此,薛阿婆便吓唬她:“学医可苦得很,你若真要学,日后背药名药方可不许哭鼻子。”
茉莉昂首挺胸:“我不怕。”
薛阿婆便欣慰地笑了,揉揉她脑袋:“也好,歪打正着,那咱们尤家传了几代的医术,日后也算后继有人了。”
如今茉莉也在薛阿婆指点下,慢慢开始背《药性歌括》《证类本草》和《黄帝内经》,甚至都看起《脉经》了。
如今每日小石头抱着他的大马将军坐在门槛上,苦背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时(没错,年都过完了还没背下来呢),便能望见尤家门口的茉莉,也声音清亮地背着:“浮脉为阳表病居,迟脉须知是脏寒……”
小石头是最羡慕的。
关戎戎是关氏娘家的小姑娘,来小住一段时日便回自家了,姜博士的孙女姜荼也被爹娘接走,要跟着外放京东路。巷里两个与他自小一处淘气玩耍的伙伴儿,又忽地都不日日嬉闹了,各自有了自己的功课。
他便有些怅然。
好似她们都一夜长大成人,独他还是个孩子。
有时,等茉莉、小菘散了课,他们仨一起去杂货铺吃杂蔬煮时,她们也会问他:“小石头,那你日后要做甚?”
小石头背着他娘缝的小碎布包,日日将大马将军背来背去。听了这问,也只能沮丧摇头。
他想做甚,自个儿也不甚了了。但他想给阿娘请个料理家事的短工,还想给家里买肉吃,想盖两间大屋子,这样就不必再被大哥的鼾声吵醒。
不过大哥和二哥都说,这都是他们将来学成立业该为家里做的事儿,且轮不着他呢,叫他安心玩便是。三哥和四哥也说,不必他操心,即便大哥二哥没考上,下月他们领了俸银,娘便轻省多了,房子虽盖不起,寻葵婶浆洗衣裳、买几斤肉回来吃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小石头被几个哥哥这么一说,更觉无事可做了。
想到这儿,他依旧没个头绪,只好仰面躺在百岁热软软的肚皮上,耳中听着小菘和茉莉两人交头接耳喁喁说着什么,他两眼望着愈发深沉的夜色和越来越多的星子,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不过他那点愁绪很快被一缕浓香打断了,小石头两眼登时睁得溜圆。
是红烧肉的味儿!是先前茉莉相邀,他没赶上的红烧肉!
太好了!今儿薛阿婆又做她拿手的红烧肉了!
将来的事儿还是将来再想吧,他还小呢……他舔舔嘴唇又咽了咽口水,迫不及待扭头往灶房里张望,先吃肉要紧!
尤家的灶房里,早已是热气蒸腾,人影在白蒙蒙的水汽中晃动。
薛阿婆是今儿的掌勺,她买了好些肥腴的五花肉,块块皮色光亮,早已带皮切作大肉方子,如今正炒糖色呢。
姚如意和俞九畹,再加一个丛伯,在灶下帮衬。
明日便是春闱了,知行斋里虽还有不少学子在苦读,姚如意却已将知行斋里的乳茶停了,毕竟牛乳好些人吃了易致脾胃不和,还是不要在这关键时刻卖了,出了事儿担当不起,莫冒险为好。
辛苦多日的丛伯终得了假,被姚如意以需帮手预备膳食为由,强邀过来,一同乐呵。
此时他正烧柴,火舌舔着锅底,光影在他脸上明明暗暗地跳。薛阿婆说煤饼做的红烧肉不如柴火灶的香,今儿便改烧柴了。
“如意啊,再切点葱姜来。”薛阿婆盯着锅,头也不回地喊了声。
“来啦!”
姚如意脆声应了,去菜筐里寻来葱姜,在砧板上细细切作碎末,便听院门口一响,她一边切一边眼风扫过窗外,只见院子里踱进来几个结伴的少年郎。姚如意瞅了两眼,又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
是程书钧、孟博远和林维明几个读书乏了,被自家爹娘叫过来醒醒神。明儿便要下场,今儿再读书也是徒劳,不如松快松快,吃点好的,明日才有好精神赴考。
还以为是林闻安来了呢。姚如意心里想着。
俞九畹在旁边守着汤锅,今儿还熬了一锅羊蝎子汤,她今儿知晓要来尤家开伙,亲自去早市上挑的。
羊蝎子就得挑带点肉的,骨缝里嵌点肥膘的熬出来最香。买回来洗干净泡出血水,拿厚背刀咔咔剁成段,骨茬泛白,中间骨髓如奶冻,加上两块脊骨,丢几片姜和葱段,旁的不加,凉水下锅慢熬。待骨头里的髓油熬出,汤头便白了,喝起来清醇鲜美。
她一边撇着浮沫,闻着肉香,一边瞧着姚如意不知第几回往院子里张望,年轻真好啊。低头一笑,只作不知,自管自个熬汤。
薛阿婆眼不错珠地盯着锅里冒小泡的糖浆。炒糖色急不得,冰糖受热渐融,待化成琥珀色的浆液,咕嘟着吐细小的金沫,便可下肉了。“滋啦滋啦”肉块滚入锅,白气瞬间汹涌腾起,裹着浓烈的焦糖甜香与肉脂交融的气息,霎时盈满整个灶房。
丛伯不待人交代,已自己估量着抽减柴薪,让火头温弱下来,免得烧焦了肉皮。薛阿婆熟练地翻炒,锅里肉块很快均匀滚上糖色,裹满了醇厚浓亮的酱红,香气愈发勾人了。
灶火熊熊,映得灶房里的人个个面庞发烫。
俞九畹嚷热,将灶房的窗子往上一推支起,便见窗沿处不知何时已趴着三个小脑袋外加一个毛茸茸的大狗头。小石头三人和立起来扒窗的百岁正在从窗缝里偷看,被发现后,齐声怪笑奔逃。
把俞九畹逗得大笑。
窗外溜进来的晚风,悄悄拂过汗津津的后颈,终于送来一丝凉意。
姚如意也抹了一把汗,这满屋子的肉香在热力催逼下已经愈发醇厚霸道,她深深一吸,只觉着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沉甸甸的肉香,她抬起袖子又抓过一撮头发闻了闻,果不其然,肉香早钻入了她的衣衫褶皱和发丝里了。
她都快变成一块红烧肉了。
不过她喜欢食物的味道,甩开头发,也就不管了。
外头忽然一阵喧闹,姚如意赶忙又趴到窗边一看。
此时,院中临时架起的土灶上,闲汉送来了三大盆的沈记烤鱼,已经架在生了煤饼的土灶上了。送来已经有些凉的焦脆烤鱼,重新加热后,又很快开始滚沸,辛香热辣的气息与灶房里浓酽的肉香搅在一处,更香了,勾得姚如意和院中所有人的肠胃,引得大伙儿频频吸鼻,都馋了。
但还是没见林闻安的人影,姚爷爷和姜博士都过来了。
窗外天色已呈深蓝转黑,繁星密密麻麻地点在天幕之上。姚如意踌躇片刻,眼珠儿转了转,若无其事地问丛伯:“丛伯,咱们家那位林大人怎的还不来?一会儿可要开饭了。”
丛伯果然不知先前她与林闻安之事,正用火钳拨弄灶膛,在火星噼啪轻溅中头也不回道:“是啊,说来怪了,二郎昨儿起便有些神思不属。今日有驿夫送来抚州郎君的家书,他便关在屋里不许人打搅,也不知是回信还是在忙旁的。小娘子也不必管了,由他去吧,他若是不来,一会儿我盛些热食,给他送去便是。”
姚如意长长地“哦”了一声开始帮薛阿婆摆碗筷,转身出去时,唇角却还是没忍住,抿出一弯极细极甜的弧度。
她不由想起昨日的事。
昨日自己那突如其来、石破天惊般的一问,足足将林闻安钉在原地许久。她至今还记得他双眼直直盯着她的样子,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懂了却不知如何去思考这句话。
憋了半晌,姚如意见他才好似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努力端出平日里那副沉稳样子,他郑重肃然地端正了姿势,只是话出口,多少有点与平日里不同,声音哑得不像样子,他轻声说:“如意…我长你七岁……”
这话像是提醒她,也像是提醒自己。
她歪了歪头,答:“知道啊,又不是七十岁,怕什么?”
这一句“怕什么”又将他结结实实堵住。他望着她,张了张嘴,平素那般冷静周全的一个人,那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姚如意便也存了坏心思,不言语,只坚持且坦率地直视着他。
漫长的沉默里,林闻安冷静的外表下,眼见着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脚步声,有人喊着要买东西。
姚如意站起身来远远应了声,却没立即过去,反而飞快地凑近了仍微蹙着眉、僵坐那儿、紧绷着侧脸,不知在天人交战思量着什么的他。
“林闻安。”
“就算你比我年长,眼神不好,腿脚不好,个子太高,性子太闷,我皆不觉与我有碍。我只觉你合我心意,那便是好的。我是认真的。”
她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下身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眼见他瞳孔骤然一缩,她语速更快了,“过几日我自会寻个机会与阿爷分说清楚。你……你好好想想!”
说完,她便像阵风似的跑了。
总归是两世头一遭为他倾心,她嘴上虽然硬气得很,但其实心跳也快,更没勇气回头去看他的神色。
不过也没什么,有句话说得好,真女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回想至此,她忍不住抿嘴笑出来。
昨日午后,待她将几个来买汤饼、杂蔬煮并零星杂物的学子打发走,终是鼓足勇气探头往院里瞧时,却只见丛伯与姚爷爷睡眼惺忪地坐在小院中吃茶,林闻安已不见踪影。
春闱眨眼就到了,学子们在知行斋又唱又跳、又哭又笑,人人无心读书,姚爷爷和丛伯一样,也懒得管了。
这是那些少年们最后一两个夜晚,年年都如此,只不过往年他们三三两两聚在勾栏里、樊楼里、沈记里发泄着数年苦读的种种委屈与孤独,今年则改在了知行斋罢了。
姚爷爷见惯不怪,还嘱咐如意今日莫要锁门,由着他们闹腾一回。姚爷爷那一刻似乎清醒得很,沧桑地笑叹着:“经了春闱,往后,他们的同窗故旧大多都会散落天南地北,也不知何年再得相见了。”
姚如意听着点点头,嘴上答应,心里却在想着,自己跑走前说的一大串话,他究竟听真切了不曾?可别是说得太急他没听见吧?
但此时,听丛伯这么一说,她便明白了。
想来是听见了的,不仅听见了,他还很听她的话,正在“好好想想。”
想吧想吧。她再次抿唇窃笑。探头望一眼薛阿婆那锅煨在文火上的红烧肉,只觉自己的心也似那锅中肉块一般。
咕嘟咕嘟,热热的,悄然浮起无数细小的泡儿。
其实她昨日这般行事,不是要效仿那些浮浪登徒子之流,撩了就跑。她只是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念及古今思想有别,不能做那等不负责任之人。
后世情投意合、谈情说法,谈几年都成。但此时的男女心意既通便得尽早定亲,否则总是不清不白地厮混在一起,便容易叫人说嘴。
姚如意自己不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她不是这世道长大的女子,若有人背后嚼舌根,没叫她听见便罢,若叫她听见了,她可不惯着,定是要千百倍地骂回去的。论吵架骂人,她何曾怕过?
如今与巷中邻里相熟,似乎再无人记得当初那个腼腆孤僻的“姚如意”了,反倒是她当众骂走那莫名提亲中年学子一事深入人心。
要知道她与外婆自小生活在川地乡镇,那里的嬢嬢大多性情潇洒得很,从不内耗,其中厉害的遇着不长眼的人,能以其祖宗十八代为圆心,以人类各种器官为半径,再以手里的拖鞋增加气势,滔滔不绝、骂辞不重样地画圆扫射,可谓酣畅淋漓。
相较之下,姚如意惭愧,所学不过是些皮毛罢了。
但林闻安不一样,他才是这世道土生土长之人,又是读那些劳什子四书五经什么儒学长大的人,自当多为他考虑几分。
她认真地这么想。
况且姚如意本就是个急性子,心中既有情意,若不说出口,倒像是占了人家便宜一般,故而昨日便将自己的心意坦诚相告。
说了便说了嘛,憋在心里多难受啊。
合该如此。
姚如意很轻易便为自家寻到了理直气壮的由头,再不烦恼。
她怔忡间,锅中的肉已炖得酥烂。赤酱浓稠的汤汁裹着肉块,在文火中微微颤动,泛着诱人的油亮光泽。薛阿婆执箸尖轻轻一戳,肉皮便软烂地凹陷下去,旋即又缓缓弹起,颤巍巍如凝脂。
她终于满意颔首:“嗯,好了,能出锅了!”
姚如意也不由咽了咽津唾,她此刻与小石头奇妙地心意相通了。
林什么安?什么闻安?林闻什么?先吃要紧!
肉的浓香氤氲在三月的春夜里,院中的笑语喧声,仿佛也被这香气托着,愈发喧腾起来。小石头已忍不住在灶房门口探头探脑了三回,薛阿婆笑道:“好了好了!都去寻位置坐下!开饭了!”
在孩子们欢呼声中,薛阿婆将肉连浓汁一并倾入大盆。那油亮浓稠的酱汁倾倒时犹在咕嘟冒泡,香气之盛,难以言喻。
姚如意几乎是眼巴巴追着那盆肉出去的,下阶时未留神,一个趔趄险些脸着地,幸而旁边有人眼疾手快,伸臂搀了一把。
借力站稳,姚如意自己也觉丢脸,忙定了定神,侧首一看。
是程书钧。
读书读得清瘦了不少的少年,不知为何一直站在灶房门口,此刻已红着脸飞快缩回手,目光微垂,低声道:“当心。”
姚如意赶忙道谢,又笑眯眯地祝他明儿科考顺遂。
程书钧抬眼,踌躇片刻似有话要说,嗫嚅半晌,对上她疑惑的目光,终是没说出来。
其实,他袖中正紧攥着一块被手心焐得温热微潮的葫芦木小牌,上面用裁纸刀刻了个汪汪圆乎乎的小猫头。他记得,先前见她取一大串钥匙开知行斋门时,那上面挂着的旧猫牌已磕碰坏了。
他便依样做了个新的,一直想赠她,却无机会,也无勇气。
此刻刚鼓起几分勇气,攥紧了袖中物事要递出去给她,却见她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牵动,忽地转首,踮脚向院门外张望。
随之,她的双眼便如被这夜风中的灯火点亮一般。
程书钧亦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暮色中但见一道模糊的剪影渐近,身影被灯火拉得颀长。程书钧都尚未辨清来者是谁,身畔的姚如意却早已认出。眉眼霎时便舒展起来,唇角上扬,好像她今日已经默默等了很久,此刻才终于等到了似的。
待那人行过明暗交界处,被院门垂下的灯笼照得满身温柔的光晕,她便已提起裙裾,欢喜地奔向那沉沉暮色中行来的高大身影。
第59章 春闱了 压中题了。
从尤家散席出来,人人都吃得酒酣耳热。
夜已深沉。帮着将满桌满地的杯盘狼藉收拾干净,众人便也三三两两、各回各家了。尤家正好在巷子的中间,吃醉了的人相互搀着出门,俞家、刘家同姚家便朝后巷去,林司曹、孟家、程娘子家则往前头走,人影幢幢,正好分作两拨,消融在夜色里。
姚如意只吃了几杯甜米酒,虽脸有些热,却不觉着自己吃醉了。叫夜风一吹便更是清醒了。姚爷爷今儿也破例叫他吃了酒,谁知一个没看住,又多贪了几杯,此刻伏在丛伯背上,一直含混地嚷着些不成调的醉话。嚷着嚷着,还忽地腮帮鼓胀,眼瞪如铃,喉咙里咕噜作响,眼见是要吐,丛伯慌忙扭过头,朝姚如意急道:“先行一步!先行一步!”使出了十二分的劲儿脚下生风,抢步便朝姚家小院奔去。
再慢点儿就得吐他头上了。
姚如意瞧着丛伯仓促踉跄的背影,哭笑不得,心道,还不如放下来先叫姚爷爷吐了再走呢。但张了张嘴,丛伯都已经背着姚爷爷蹿进姚家小院里了。她忽然有所感觉,再扭头一看,俞婶子和九畹阿姊也不知为何愈走愈快,银珠嫂子则因小菘困了更是步履匆匆。待她慢慢省过神,巷子深处,竟只剩她与林闻安落在最后了。
夜已经很黑,唯有各家门前的两点灯笼,照出两圈小而昏黄的光,在风里幽幽地晃。四下里再无旁的光源。
两人默然并肩,步子也不由得慢了下来。
酒壮怂人胆,何况她压根就不怂。她目视前方,并不看他,只将袖中藏着的手指,悄然向身侧探去。指尖先是触到他微凉的袖口布料,再往下,轻轻一碰,便挨上了他自然垂落的手背。
她咽了咽唾沫,戳了戳。
在席上,众人都喝酒,他也免不了饮了几杯,此刻,那平日里总带些凉意的指节,竟是温热的。
她又戳一下。他的手指比她长,骨节分明,触上去硬硬的,只觉着像戳在一块石头上似的,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她莫名有些生气。
心里暗暗哼了一声。
方才他姗姗来迟,她跑到他身边去,兴致勃勃地仰脸问他可是想好了,他却只是侧头无奈瞥她一眼,很轻很轻叹了口气,竟未置一词。
旋即他便立刻被林司曹殷勤地引至男客那一桌,与姚爷爷一同坐着,侧头伺候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姚爷爷吃饭,竟真就这般撇下她,面色如常与邻人叙谈起来。
害得姚如意吃席时都吃得气鼓鼓的,生生多吃了一大碗饭!
如今给他台阶下,他竟然还不下!姚如意是真有些气了,心想这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男人不要了,丢雨渠里冲走,挂风筝上吹走,拴孟家那倔驴上驮走!她再也不理他了!
可就在她往里收回手时,他却忽地手掌一翻,将她整只手牢牢攥住。衣袖随之荡开垂落,加之夜色浓郁,将他们交叠的手盖得严严实实。
姚如意猛地扭头去看他,可他却没有看向她,目光定定地远望着姚家门前在风中微微晃荡的“杂货”招子。
她盯着林闻安那如古井无波、瞧不出半点端倪的侧脸,后槽牙忍不住磨了磨。还不说话,那还是绑风筝上丢了吧!她指尖再试着往外抽了抽。
他面上依旧沉静如水,不发一言,袖底的手却骤然收得更紧,非但不放,反张开五指,掌心抵着她的掌心,寻着她的指缝,一根根、一节节地嵌入、扣紧。一大一小两只手,便如河蚌般严丝合缝地交叠贴合,再难分离。
如此不容置疑地,不许她挣脱。
姚如意心头猛地一撞,再不敢妄动,只乖乖任他牵着。
“在尤家时,并非能好生谈及你我之事的场合。”似乎能感受到她已平静下来,才微微侧过头,垂了眼眸轻声说道。
或许是夜深灯暗,他的眸色也比平常更深更黑也更深邃沉静。
姚如意心虚地点点头,幸好她只是普通的穿书,没人知道她刚刚在想什么,顺道……她赶紧把她心里那个已经被她拴在风筝线上的林闻安小人放了下来。
之后两人没说话,但直到快走到姚家的院门前,他都没有松手,两人十指交握着,他的拇指指腹一路都无意识地摩挲着她凸起的腕骨,两人的掌心也都有些热湿了。
但就在要迈过门槛时,他却一转身,牢牢牵着她,将她拉进了杂货铺里。
铺子里没有点灯,比外间巷子更黑,眼前漂浮着浓淡不一的墨色。眼适应了些,才辨得出更深沉的是货架轮廓,稍浅些灰暗的是过道。
整间铺子如置身水底,唯窗棂缝隙处,漏进几丝微不可察的浮光。
林闻安牵着她,一步步向铺子深处走,直走到货架最幽暗的角落,才蓦地停步,松开了手。他像一尊沉默的碑影,立在姚如意面前。
周遭太暗了,几乎看不清他眉目,只能辨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轮廓。然而奇怪得很,她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再是平日的内敛持重,而是隐忍克制的,带着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沉甸甸的情意。
她忽然,好似看到了他这两日内心挣扎的结果。
姚如意心头那点鼓噪,竟奇异地被这目光熨平了。她正想说什么,却听见他叹息:“我想好了。”
“如意。”
随着他低沉微哑的声音,他向着她倾身过来。
“你不必再试探了。”
“此时此刻,即便违背了圣贤之训,即便未及禀明高堂,即便忤逆了世情礼数……”
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私相授受、男女相亲的代价,但他一整夜未眠,深思熟虑、反复权衡后,内心里那些高高竖起的藩篱、世俗枷锁与道德标尺还是被他尽数亲手推倒了。
他在黑暗中深深地凝视着她。
“我们成亲吧。”
话音未落,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那挺拔的身影已向她倾俯下来。
黑暗中模糊的眉眼,渐渐从浓稠的夜色中挣脱出来似的,在她眼前越来越清晰。他的鼻尖轻轻蹭过她的鼻翼,一双手稳而小心地托起了她的下颌。接着,唇上便落下一抹微凉的触感,唇瓣也被轻轻含住。
刹那间,万籁俱寂,思绪空白。
只剩下一个傻傻的念头:
原来他的唇那么软。
***
程娘子领着今晚异常沉默的儿子,行至家门口,掏出钥匙开了门锁,抽掉门闩。母子俩先后侧身进屋。程娘子先点起灯,又回身将门闩重新插好。再转过来时,瞥见程书钧落寞的背影已闪进了自己卧房。
她在原地立了片刻,终究还是擎着油灯,上前敲了敲儿子的房门。
里头无人应声,她便轻轻推开了。
程书钧不曾点灯,屋里黑漆漆的。他连衣裳也未换,便歪歪地倒在床榻上,腿还斜斜拖在地上,显是极疲乏了。程娘子默默举灯坐到床沿,侧头见他脸埋在被褥里,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洗洗再睡罢。”
他不动弹。
程娘子便索性在他腰间狠狠一掐。
程书钧吃痛,果然弹坐起来。
她挑眉厉声道:“明日都要下场考试了,做出这副样子来作甚?”
程书钧低下头去。
“你读了这许多年的书,三岁就开蒙,娘狠着心送你进私塾读了三年,六岁考国子监童子试,你一举便过了。可你爹却死了,往后都是我们母子二人苦熬过来的。你读书辛苦,娘看在眼里,可你不能轻贱自己啊!”程娘子训斥道,“平日便罢了,十年磨一剑,是鱼是龙便看明日了,难道你要叫这许多年的辛苦白费不成!如今竟分不清何事要紧,何事该做么?你多大了,这些道理还要娘来教你?”
程书钧攥紧了拳头,咬着唇,半晌用力摇了摇头。
“如意是个好女子,娘知道。”程娘子看他那样子,更是恨铁不成钢,干脆挑明,“你对人家的心思,娘也一清二楚。但娘也知道,如意的心思,你也一清二楚,是不是?那你又何苦做出这副样子来?你明明知道不可能了!”
程书钧整个人一震,抬起眼来,有些惊惧又慌乱:“娘……”
程娘子哼了一声:“我是你娘,又不瞎!我一手拉扯大的儿子我要是看不出来,我真白活了!”
程书钧便又像被抽了脊骨,颓然弯了背脊。他垂着眼,自厌道:“娘说的话我都懂,我也晓得……可我……没出息,总忍不住,总……”他忽然一顿,眼角一湿,泪竟应声而落。
程娘子见了,心里也难过起来,踌躇半晌,还是伸手轻轻搂住他肩膀,缓了口气道:“阿钧啊,慕少艾并不可耻,你这个年纪也是常情。但你要知晓,这世上千千万万人,一举便能寻得共度一生的人何其难。你看九畹阿姊,两次都未能与夫君长久,她的良人又在何处呢?你才十七,比如意还小两岁,怎知自己的命定之人在何方?如意虽好,却显然不是你命中之人……你要知晓一个道理。”
她说着,伸手将程书钧深觉羞愧而死死埋下去的脸扳过来,用力揩去他脸上的泪痕,语气却放得温和:
“就好比你见着山涧溪流中有一尾华彩熠熠的小鱼儿,”程娘子缓了口气道,“你想挖个沟渠,将它引入自家的池塘中,可它却宁愿逆流而上,去旁的水域栖息也不愿到你那儿来。为何?那是因你池水尚浅,四下荒芜。所以你要挖塘、要蓄水、要栽莲,让自家池沼丰茂清朗,待到水暖风清,便会有小鱼儿愿意游来了。到了那时,你无须强求,它也不会游走的。”
程书钧垂了眼睫,轻声道:“可是,不是那尾小鱼了。”
程娘子揉了揉他脑袋:“痴儿,可你除了那尾小鱼,还得了一池碧水、莲叶田田、晴光映日,不再是那等无人问津的荒塘浅洼了。你变成了这般清朗丰茂的所在,自然会引来其他一样灵秀、一样华彩且恋你池沼的鱼。你对于眷恋你的小鱼而言,亦是独一无二的渊潭啊!又何必总惦念着那尾萍水相逢并不属于你的?人生在世,本是一边得意一边失落的,缺憾是常情,你要受得起,要挺直脊梁。”
“莫怕,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在娘心里,伤心了弹弹泪也无妨,只是流了泪也要打起精神来。”程娘子直视着他,“若是平常,娘也不絮叨这许多,由着你伤心也好,气馁也好,一时迷障也好,人么,年纪轻时旁人说千万句也无用,不如自己经些风浪才能成器。但明日是科考,你容不得虚耗了。现在,好生安歇,明日便好生应试,莫要辜负自家多年辛苦的心血,你可晓得了?不过……”
程书钧正要点头,又听程娘子话锋一转:
“若实在不成,考砸了也无妨!明年、后年再考,娘不怪你,你也莫要怪自个。如今家里比从前宽裕,即便供你到三十岁都无妨。记着,你是娘拼了命生下的,你有什么话都可同娘说,有什么事都有娘跟你一起扛。不用怕,考完了娘接你回来吃好吃的。”
程娘子怀着一丝忧愁,最后拍了拍他的膀子,便略带犹豫地松开了。寡妇带儿多有不便,她平日宁愿少管儿子的事,也怕他因长于妇人之手,变得软弱无能、优柔寡断。
之后她将门带上,便再也没有进去过。
留他慢慢想吧。
话虽如此,程娘子其实一晚上都辗转反侧,几乎没怎么闭眼便起来了,生怕那孩子没能想通,也是一夜未眠。
直到天刚蒙蒙亮,汴京城便已早早喧闹起来,坊巷间车马声渐起,夹杂着嘈杂的人语、牲畜叫唤声,连夹巷里都听得一清二楚,想来是已有赶赴考场的学子与送行的家人趁早出发了。
程娘子便也匆匆起身,才洗漱好,便听见程书钧卧房一声轻响。
门开了。
她一见儿子神情,大大松了口气。
没有发青的眼圈,也无萎靡不振,更不见为情所困的软弱。他白净的脸上,是许久未见的平静与镇定。他对她说:“娘不必忙了,我和林大约好坐他家的车去考场,他说给我带了……”顿了顿,他平静地唤出那个名字,“带了姚家的早食。”
程娘子欢喜地擦擦手,连声应道:“好,好,娘送你!”
程书钧背起考囊,临出门前,忽又回头对程娘子道:“娘,你放心。”
程娘子眼眶一热,点点头,挽着他胳膊,一路唠叨着考牌带了没、笔墨都检查过了么?直到送他到林家门口,又忙与林司曹和英婶子道谢。
林司曹早租好了骡车,是带围栏的板车,骡子很健壮,天早还有些冷,这骡子口中喷着白气,蹄子偶尔刨着青石板,模样很乖顺。林维明和他二弟林维成都已坐定,也穿着国子监的月白色外罩大衫,见程书钧同样装扮过来,忙朗声打招呼。
听监考过的姚博士说,穿了国子监的衣裳,那些厢军在巡检巡视考场时会客气一些,毕竟是天子门生,不好得罪的。
程书钧上车坐稳,林维明便把还烫手的肉夹馍塞到他怀里:“一会儿路上就吃了!我爹说了,赶早不赶晚,贡院那头人挤人,排前头,早点搜检完进去,心就不慌。”
程书钧深吸一口气,扭头看了眼程娘子,冲她点点头,便不再回头。程娘子紧张得直攥着手,又与英婶子约好了后日去贡院门口候着接人的时辰,便也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骡车辘辘前行,汇入通往贡院的人流车流。天色渐明,街市两旁店铺尚未开门,但沿途已支起不少卖热食、笔墨或提神汤药的临时摊子,摊主们吆喝着,蒸腾的热气混着墨香、油香,通通混杂在也有不少驴粪味的晨风里。
路上没有乘车,步行去的赶考学子也随处可见,或独行沉思,或三五结伴,神色大多是紧张中带着亢奋。
林维明还撞了撞程书钧的胳膊,示意他转头看过去,原来是有个五六十岁头发都白了的老翁也拄着拐杖仍来赶考。
“若是我,至多连考三届考不中,我就不考了。”林维明看到那老翁心有戚戚焉,好似看到了可能会连年不中的自己似的,不由掏出考囊里赠送的兴国寺无事牌,合在掌心里又开始阿弥陀佛起来。
如今再求神佛还来得及么?程书钧看着他,无语地摇摇头,又瞥了眼那步履蹒跚的老翁,继续低头啃着自己的肉夹馍。
春闱考场设在汴京城东南角的贡院。那高耸的朱漆大门此刻已经尽数洞开,在晨雾中远远望去好似一只巨大的兽口,将无数怀揣着登科入仕的学子都吞了进去。
骡车行至贡院街,人潮便骤然汹涌起来,林家的骡车几乎寸步难行,四周尽是车马、人流和此起彼伏的催促声、叮嘱声。
门前广场上早已排开数条长龙,由持水火棍、挎腰刀的厢军严密把守。搜检极其森严:考生须解开发髻验看有无夹带,脱下外袍甚至中衣,连兜裆裤里也要仔细捏查。考囊里的笔墨纸砚、食物饮水乃至砚台水盂,都要一一查验,稍有可疑便反复盘问,动作慢了还要遭呵斥。
即便是高官子弟,在此时也没有任何优待。
林司曹怕耽搁时辰,便赶忙将骡车拴在路边,花了十文钱请个闲汉看着,便紧紧攥着两个儿子的手,再叫儿子也拉紧了程书钧,四人奋力地从人群里挤进去,好不容易按考号寻到了排队等着入场的长队,林司曹又将三人拢过来,严肃地说:
“好儿郎们,不要紧张,见了题目不忙动笔,先在草纸上大致写些思路,再仔细誊抄上去,不要写别字,不能涂改,否则立即换一张纸。会答的先答,不会的后头再慢慢想,不要傻子似的盯着一个题苦思半个时辰都不动笔,知晓了吗?还有,即便是不会的,胡诌也要写满,即便你们将那题抄一遍都不能交白卷,知晓了吗!”
三人紧紧点头。
林司曹才挨个拍了拍他们的膀子,见人流往前流动了,自个都紧张得声音颤抖了,还道:“去吧,别紧张啊,饿了就吃点心,别喝太多水啊,堵鼻子的香枣带了么?考棚里的茅厕臭得很,还不许关门,你们千万别夜里去,当心稀里糊涂掉下去,爹当年科考,就有人因掉进粪桶弃考的……”
“还有,笔啊,夜里要用草纸包起来,搁在炭盆边上,否则第二日一早笔尖冻硬了,又要费时去润笔,便浪费时辰了……炭盆夜里睡觉也得小心,别踢翻了,要是烧了卷子就遭了……”
林司曹唠叨起来竟没完没了了,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墨味和一种无形的焦灼的味道。程书钧与林家两兄弟排了许久,总算轮到了。厢军个个都长得凶神恶煞,粗糙的手在他发间、衣缝里摸索,又将他考囊里的物事一件件抖开细看,连那火锅砚台都掀开盖子翻来覆去瞅了又瞅。
确认无误才挥手放行。
林司曹还在人群里踮着脚大喊:“都莫要心急啊!”
这些话其实早已听过千百遍了,程书钧直到在汹涌的人堆里顺利进了考场,寻到自家考号坐定,只觉着耳边都还嗡嗡回响着林司曹的声音,但一直紧绷的心弦总算松了一半。
春闱科考,不止汴京城本地两所官学、无数私塾的学子,连周边州县的生员,也都会汇集京城赴考。贡院内,一排排低矮的考棚鳞次栉比,望不到头。
但他运气还不错,没有分到入口处吵闹的考号,也没有分到最末尾靠近粪桶的“臭号”,正好在中间,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他才刚从考囊里取出笔墨纸砚,周遭考号便已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各色衣衫的人影幢幢,甚至有一人路过他考棚时,忽地重重哼了一声。程书钧奇怪地抬头,才见那人穿着辟雍书院的衣袍,脸上带着明显的不忿。
国子监与辟雍书院多年互不相服,尤其旬考时,两所学府做一样卷子,还要合榜排名。不单博士们计较甲榜上哪边生员多,学子们也暗暗较劲,斗得更是厉害。
他皱了皱眉,没多理会,拿了墨条出来,在火锅砚台里慢慢研墨。
清冽舒缓的墨香稍稍驱散了号舍里的霉湿气。
程书钧眉头渐渐松开了。
他与林大几个带的墨条都是姚小娘子特意与景玉轩调合出来的独特味道,独独知行斋有售卖,外头是买不着的。她请制墨的匠人在墨里混入了薄荷冰片与蔷薇香,因此闻起来清凉无比,蔷薇花又有宁神之效,不仅提神,还叫人心头平静。
不一会儿,又有人路过,那人应当是私学里的,好奇地盯着他那已研了满满一圈墨的火锅砚台,羡慕地“咦”了一声,脚步顿了顿,想多看两眼,被后头的厢军一声怒喝:“磨蹭什么!快走!”才赶忙点头哈腰往前去了。
之后又遇上几个辟雍书院的学子,瞥见他摆出来的文房,也都低声嘀咕:“怪了,今年国子监的人怎么都背一样的考囊,用一样的笔墨,连这怪模怪样的砚台也都是一样的……”
他低头看了看自家笔墨纸砚。
不只他,目光所及,今日赴考的国子监同窗,都穿着一样的衣裳,十有八九也都用姚记的文房,连最远处考棚里耿灏的桌上,那支招摇的象牙柄笔也不见了踪影,换成了与大伙儿一样的普通竹管笔。
他不由得笑了笑。
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阿娘昨日那番话的真意。
是啊,姚小娘子便是那池沼丰茂、莲叶田田的所在,自然能引得鱼儿争相游来,而她不过是择了最合心意的一尾罢了。
而他自己呢?明明还是荒山枯水,却也好意思为此自怨自艾,何其愚蠢。
他也当竭力成为更好的人才是。
这么想着,往日那些迷惘便渐渐消散了。早起时装出的镇定平静,此刻才真的落到了心底。
不一会儿,忽听连续的、沉重悠长的角声响彻贡院,接着是场院外与院内水火棍整齐用力往地上顿的“咚咚”声,伴着厢军此起彼伏的厉声呼喝:“肃静——!”
所有考棚瞬间鸦雀无声,连咳嗽都强压下去。
不一会儿,巨大的题牌由两名差役来回高举着,在考棚间的甬道中缓缓移过。
众人便连忙提笔抄写下来。
抄完一看,程书钧又核了一遍确定无误,便是一愣。
嗯?这题……怎地这般眼熟……好似做过?
心口登时擂鼓般跳起来,连脸也热了。
他几乎屏住呼吸,再细看一遍。
一个好笑的词瞬间蹦进了他的脑海:三年进士五年状元。
是“三五”里曾经出过的题目。
好似还是林闻安编写的那套最难的“模拟题”,虽与此时的考题并非全然相同,但几乎能有六成像了……
当时因为那套题太难了,好多学子都弃而不做,还在心里腹诽林闻安莫不是他刻意出难题刁难他们?好彰显他比旁人聪慧?
但想来是他在编纂前便基于历年考题的范畴、难易程度与诸多出题博士的习惯,大致测算出来的一套题。
程书钧几乎是掐着自己的大腿,才强压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惊呼。那套题他做了!如今哪里还需苦思?那破题的方向、行文的脉络,都是曾与姚博士、姜博士他们细细讨论过、反复打磨过的!
与他一般情形的还有许多人。林维明见到题目,呼吸都要窒住了。他抬眼,对面恰好就是耿灏,下意识望去,只见耿灏也是愣愣的,似不敢相信,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细看了一遍。
接着便听他气得大骂一句:“贼娘皮!那卷子太难了,偏这题我没做啊!嫌太难就撂下了!完了!彻底完了!”
林维明:“……”原来他没做。
转念一想,却暗喜:他没做,但我做了呀!哈哈!
幸而那日与程大一道熬了整宿,刷题到天明。第二日还被姚博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骂得狗血淋头,却也因骂得狠,印象极深。那篇策论他改了数遍,才勉强得了姚博士首肯。
他破题角度有些偏颇,但策论本无定法,同一题,各人解法也不同。只要不跑题万里,说得乱七八糟,姚博士从不轻易否定学生自家思路,只顺着那角度引着他们深挖下去,点明偏颇之处,再引他们思量可有更佳解法。这便是姚博士授业的高明处。
他因材施教,虽骂得凶,却从不轻贱学子的所思所想。
耿灏则懊恼得恨不能就地打滚,立时便被附近巡视的厢军用恶狠狠的双眼瞪住,低喝道:“噤声!再有异动,叉出去!”他只能面目恼恨地闭嘴,想说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骂我?回头等我出了考场,看你还敢不敢如此神气!
但下一瞬他便没了教训人的心思,已气得眼眶都红了。
他做了那么多题,怎么偏偏就没做这个呢!
他这段日子也把那“三五”做了不少,难得如此勤奋,老天爷却这样对待他。耿灏低着头,一边想哭,一边还是提笔用口水润了润自己的笔尖,开始苦苦追忆当初这题后面附的范文究竟写了些什么。
写了什么啊到底?
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第60章 出名了 欺人太甚了!一定是有人泄题!……
春闱第二日。
一队队厢军,皂衣皂甲,神色肃然地来回在贡院高墙内外巡逻,两边高高的望楼之上也有人居高临下监视着。为免舞弊之事,贡院周遭数百步开考后全都已拉了栅栏戒严,不许任何人靠近。
贡院里也是针落可闻、肃杀依旧,上学子伏身案前,无数笔尖同时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入考的学子们大多眉头深锁、额角沁汗,正变着法儿把卷上艰涩的经义策论写出新意来。
森严的围墙,隔绝了墙外的世界,却隔不断消息往外渗透。
刚考完一日,前一日考完的考题便也被公布了出来。
一时传遍了汴京内外。
私塾官学,都将考题抄录回来争相传抄研习,顺道让自己门下预备明年下场考试的学子们也都做一遍。
国子监中年纪尚小,或是还没把握下场的学子们也拿到了好事的同窗翻墙抄回来的考题,如今都聚在知行斋中一道道看。这其中还有不少人做过姚如意的“三五”,有人瞧着,只觉眼熟,却想不起来。
记性好的却已腾地站了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书箧,在里头乱翻一气,把自己的三五拿出来,哗啦翻到某页,定睛一看,果然!
他呼吸骤然一窒,手都发起颤来,再望向知行斋读书室里其他尚不知缘故的同窗,胸腔起伏了好一阵,才吼了出来:
“中了!今年的题!我们押中了!”
知行斋里骤然沸腾起来时,国子监官舍内,不少今日当值的国子监讲学博士也发现了此事。
他们桌案上,多半也躺着一本“三五”。
毕竟这书一开售,便有不少学子们捧着此书争相向自己的先生求教,引得他们也生了些兴致,不少人也买来翻看,或是自己提笔一试。
一试之下,对于此书,国子监的博士们还分为了两派,整日都为这三五争论不休,已在国子监的陶然亭里为“这‘三五’究竟是好是坏”辩了五六回了。年轻些的博士大多都觉着这书好,学子们读了是利大于弊的。
而年长的博士们,除了亲自捉笔编纂的姚博士与姜博士,都带着两三分“为何不请我编书”的酸溜溜以及七八分真心实意去批判这书不仅无用,还会教坏了学生!
但丁字号学斋的主讲博士邹博士便是极推崇这“三五”的。
邹博士很年轻,刚过三十而立之年。
三年前,他刚从户部选官来国子监任教,一到任便为丁字号学斋的主讲博士,初为人师便要管教三四十个少年,心里也是惴惴不安,因此对自己门下的所有学子都十分尽心,学业上也管教得很严苛。
旁的博士下了值大多便归家了,邹博士却会在归家用完晚食后,再骑着他的小毛驴,趁着夜黑风高摸回南斋查寝,看看是否有人翻墙偷溜出去寻欢作乐、大吃大嚼。若是发现有学子不在,他还会气势汹汹杀到勾栏院把去听戏吃酒的学子抓回来。
因此,这“三五”刚在丁字学斋里出现,便被眯着眼、撅着屁股,躲在后门偷看学生的邹博士发现了。
原以为是这些混账东西都要下场科考了还在聚众看那些香艳话本子,气得他腰后别的竹鞭都抽出来,结果进来一看,什么玩意三年进士五年状元的,说梦话呢?
再仔细一看,便引起他的兴趣,当即借来一读,又觉出此书的好处了,那天他读了一夜没合眼。
此书由浅入深,条理分明,由虚理入实务,实在颇有章法。
虽说这书透着一股投机取巧的味道……邹博士很快便察觉出了这本书的内里。说白了,它不再照着以往读书的传统法子,教人要先将四书五经逐字逐句嚼得烂熟于心,也不强求学子如驴子拉磨般,一字一句去领悟圣贤深意;反将功夫大多花在只记诵重要经义条目、琢磨答题路数、熟稔考试的文辞格式套路上。
学子用了此书,若有些心力定力不足的,便容易会变成只寻“正解”的人,而不去深思圣人的道理。读书一途便也容易成了不为明理明智,只是枯燥的应试训练,靠题目反复捶打、死记硬背取胜。
这也是老博士们嗤之以鼻的原因,在他们看来,这不叫读书,只是冲着科场高第去的!是歪门邪道、是鬼蜮伎俩、是利欲熏心了!
读书怎能如此?简直是害人不浅。
邹博士却不认同,有些话他不曾说出口,但心中却在想,如今这世道,还有人真是为了读书而读书么?谁人读书不是为了金榜题名?谁人读书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说他利欲熏心也好,说他助长歪风邪气也好,他是真心觉着不管怎么着,能叫学子们最后三十日能拔高一截,能榜上有名,即便是揠苗助长他也认了!
不少老博士拍案怒斥不许自己的学生再读这样的书,说这三五是糟践圣贤之物!还在国子监中为此事拉帮结派,闹得声势浩大,有许多年轻博士也不敢忤逆,虽没有叫学子们禁绝此书,但也默默遵从不敢再提倡。
唯有邹博士依旧坚持让自己的学生人手一本买来读,若是学斋里有那等身家清贫的,他还自己掏腰包为他们买,且根据三五里的模拟题,他自己也冥思苦想,顺着书中思绪又多出了好几张卷子给学生们做。
他一直认为,读书要因材施教。
若是年幼的童子生,四书五经都还没背过一遍,根基还没打牢的便不倡导读此书。但如他门下那些已苦读十数载、即将赴考的学子,什么四书五经也早已滚瓜烂熟,这根基早已夯实了,此时正需这般猛火淬炼、目的明确去读,没有别的,就是为了登科!
那就必得精读、熟读,将那书中题目嚼得稀烂,铭刻于心!
尤其,丙字号、丁字学斋的学子,除了卢昉一个,大多都是寒门小官小吏出身。他们不是甲乙两个学斋的高官子弟,更不如辟雍书院里有家学渊源的世家子弟或是家中有金山银山的富商子弟。
如他学斋里的柳淮言,往上数三代,家里还是杀猪的。是他曾祖父杀猪挣了家业,给他阿爷买了个吏员当,他家才开始走上读书取仕的路。又因他伯父考到四十突然得了举人有了个芝麻官当,他才因“是家族里最聪明的”被他伯父看中,进国子监读书。
他们家族三代人同心协力,拼了命,才举起一个柳淮言,才能让他能够坐在国子监里,与其他轻而易举便能得到这一机会的官宦子弟一同读书。
邹博士也是寒门出身,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那些老博士满嘴仁义大义,满嘴读书如何高贵,但对寒门子弟而言,科场扬名虽难如登天,却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他们别无选择了。
而这本“三五”,只不过将那些独属于权贵的路,劈成了两条,分了一点微末的希望给普通人罢了。
所以,今日今时,当邹博士发现压中了考题时,只觉一股热血“轰”地冲上顶门!他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攥着手中那本因反复批注、解答学子疑问而早已卷边破烂的“三五”,失声大吼了出来!
他浑然不顾周遭其他博士们那惊愕侧目的眼神,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似有两团熊熊烈火在烧。
他比那些在考场上的学子还要狂喜百倍!
嘴角一旦咧开,便再难合拢,邹博士仰头爆出一阵洪亮的大笑,捏着那破书,如癫似狂,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门!
他是整个国子监里最年轻的主讲博士,丁字号学斋,是他为官为师的第一批门生。他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和一身所学,那份期盼,甚于学子自身。春闱之前,国子监的博士里,唯他一人,将“三五”中所有模拟真题工工整整手抄下来,又将丁字号学斋的应考学子悉数唤来。
其他的学子已渐渐放松心神时,他还领着学生一场接一场地堂考,平日里岁考旬考榜上名次愈靠后的,他愈发紧盯着他们读。
不少老博士嘲笑他,连丙字学斋的朱炳都对他这样的行为当众嘲笑,说:“这本书不过是两个老博士寻个门外汉编的玩意儿,既非官刻,也非大儒手笔,你这般兴师动众折腾自己的学子,所为何来?你的丁字号学斋,与我门下的丙字号都是一样,除却一个卢昉,全是寒门,你们学斋里甚至还有祖上操刀屠彘的,短短三十日又能做什么?你这当博士的,竟也带头‘抱佛脚’?可笑!何况,你且睁眼看看,你抱的可真是佛脚?可别是驴脚!”
引得哄堂大笑。
这一切,邹博士都默然受了。他不觉自己有错。他也是科场滚过来的人,自认眼力不差,书的好坏,岂因编纂者的出身而下定论?他不管不顾,依旧每日天不亮就盯着学子刷题、收课业,夜夜熬油点灯,伏案批阅。日复一日,月余下来,他人瘦脱了形,年纪轻轻还有了好些白发。
但他就是如此,与丁字学斋的学子们一道,将那本“三五”从头至尾,硬生生啃了两三遍!甚至他自己因受此书启发,也编了考题加考。每一题,每一解,每一处重要的条目,都让他的学生啃透、嚼碎,再咽下去了。
便是春闱前一晚,别学斋的学子早已放松歇息,他却仍将丁字号的人拘在学斋里,不许他们出去闲逛吃酒。
灯火昏黄,他立于堂前,对着这群即将上阵的弟子,说了最后一番话,一开口便是一句苦笑:
“你们恨不恨我?”
“是不是现在还在心里骂我呢,平日里管得这般严便罢了,这‘邹扒皮’竟然连最后一日也不肯叫你们松快松快?如此可恶!是不是?”
学子们都尴尬地低下头去,背地里取的诨号还叫先生知道了。
邹博士却没生气,继续说:
“明日一早你们便要赴考,我怕你们不慎喝得醉醺醺,头痛欲裂,把读的书、做的题,忘个精光!更怕你们这股子临战的意气也散了!十年寒窗,数年苦读,邹某与诸君并肩熬了三年,这是上千个日日夜夜啊……如今,你们终于要下场了。”
“最后一日了,也不知将来还能不能与诸位相见。今日,我便对诸位坦诚相言吧。我初入国子监,初见诸君,心中常怀愧疚忐忑。
因我不比那些教了几十年的老博士,故而只得待你们更严苛些,只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一身所知所学,尽数教给你们。
只因我与你们一样,无显赫家世,无高堂荫庇,也无万贯家财。我与你们一样,当年仅凭胸中一点不甘心、不服输的心气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考的进士。我不愿因我之故,误了你们前程。
今日,我可坦然地说,这三载,我对诸君问心无愧!我也深信,你们日后回望,也不会因这三年的辛苦而抱憾后悔,因为我与诸位,都已竭尽全力。”
“群山虽难越,但行则必达!先生在此……”
“等你们凯旋。”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无数冲上来的学子们紧紧围住了,他与他学生们在科考前抱头痛哭,但今日,他更要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了!
因为他知道,别人或许会淡忘曾做过的题,但他的学生们绝对不会!旁人做一遍,他们做了三遍!他们倾注的心血,远胜他人百倍!
虽只押中一题,但又如何不是开门红?这一题,能压下多少名次?多少寒窗苦读的学子,或许就因这一题之差,名落孙山,或金榜题名!
邹博士大哭大笑地冲出国子监后,这个消息也插翅飞遍了国子监。
姚家杂货铺门外。
日头爬上了半墙,正是歇晌的时候,巷子里方才一阵热闹过后又变得静悄悄的,只有俞家的几只鹦鹉在屋檐下叽喳骂人。
因是科考的日子,巷子里生意清淡,姚如意便干脆将杂货铺关了,让家里的大伙儿都去歇个午觉,今日便没有留人看铺子。
姚如意睡得正舒坦,又梦见与林闻安躲在货架深处,他正要俯下身来……关键时刻,便听大门被擂得山响,砰砰砰!
她遗憾又迷糊地从梦境中惊醒,只好换了衣裳起身,趿拉着鞋去开门。门闩刚抽开,一股力道便涌了进来,险些将还没睡醒的她撞地上去。定睛一看,门外阶前,挤满了左邻右舍,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凑得极近,瞳仁里都冒着绿光,直勾勾盯着她。
姚如意睡意登时吓飞了,怎么了这是,围攻光明顶呢?
未等她开口,英婶子已经冲上来张开双臂便将她紧紧箍住,力道之大,勒得姚如意眼前发黑。只听英婶子喜形于色道:“如意,你真是我们巷子里的大功臣!是你的书啊!你的书让我们国子监的学子们,压中了昨日那一场的经义考题!头一道题!头一道题便是你书里的!”
姚如意快被勒死了,耳中一时只捕捉到“押中”、“考题”几个字眼,混沌的脑子一点点清明起来,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令她也瞪大了眼:
“真的?”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啊!”众人七嘴八舌地应和,笑声朗朗,“神了!简直神了!”
“哈哈,至少这一题,他们不会答错!胜券至少握了三分之一!”
“走走走,跟婶娘叔伯们去家里吃酒!好好耍一耍!”
姚如意根本没法拒绝,已经被过于亢奋的邻居们火速绑走,这科考都还没结束,他们便如听闻尤嫂子在归途路上一般,嚷嚷着晚上必要大贺一场了。
孟员外挤在人堆里,一张脸上春风得意,拍得胸脯砰砰响:“你们都不许跟我抢,今儿都去我家!酒菜管够!尤其要谢程娘子和姚小娘子!你们二位,一个也跑不了!”
如意是做主编书的,一定要谢的。而程娘子呢,是因为程大日日带着林大和他家的孟博远做题读书,孟员外虽然有点担心就孟博远这脑子做过的题到底记不记得?但又安慰自己:做了总比没做好吧?既然做过了,总不至于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吧?
孟员外本已对儿子科考不抱指望,这些日子他躲在知行斋茶室里偷偷瞧了儿子不知多少回,倒窥见不少孟博远读书之外的模样,这小子还挺仗义,会背着腹痛的同窗跑腿寻医,还会给斋里过得清苦日日吃素的同窗带肉吃,甚至会在汪汪和铁包金打起来时冲过去劝架,搂着龇牙咆哮的猫狗都能苦口婆心地劝两刻钟。
这让孟员外已经很久不再提读书的事情了,反正读不读也就那么几日了,考得上的不差那么几日,考不上的那么几日也赶不上。
考不上就考不上吧,大不了回来继承家业……虽然还没能和儿子和解,但孟员外这几日睡觉都踏实些了,也是认命了。
今日一听或许还有一线希望,那点沉寂下去的火苗又燃了起来!
那能考上还是最好的嘛!
姚如意被过于兴奋的邻居们拉着就跑,都来不及回头和听见敲门声揉着眼出来的姚爷爷说一声,幸好他脚边的铁包金看见了,站起来响亮地连续汪了好几声。
狗叫声把丛伯也从角门那儿匆匆地喊出来了。
她赶忙交代一声:“丛伯,晚食不回来吃了!”
丛伯也睡得头发胡须都乱糟糟的,看着姚如意被邻居架起来跑了,摇摇头,思索着回了灶房,掀开桌面上的纱布,低头看了看正醒发的面团,心道:小娘子与二郎都不在家,那今儿他们几个当奴仆的遍与姚博士随便吃点面片汤就得了,多的面再包点儿肉馒头,一人两个,猫狗狗们也能吃点。”
林闻安今儿当值,早早去了衙门里,后来不到午时,又使唤林三郎回来说,官家召见,今儿不回来吃了。
丛伯叹气,唉这一个个的,怎么都这般忙呢?
正巧呢,林闻安也是因为这“三五”之事,在垂拱殿见驾。
今日一早,比起国子监里兴高采烈恨不得放炮庆贺,辟雍书院里也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值房内,几位博士铁青着脸围坐,空气凝滞如冰。
案几上,一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三年进士五年状元》已经被他们揉捏得不成样子。为首的老博士须发微颤,袍袖下的拳头紧攥,指节泛白,从牙缝里挤出低吼:“欺人太甚了!一定是有人泄题!”
“这是舞弊!”
“太不公平了!”
“走!我们去求见官家!”
还未到午时,虽在军器监中当值,林闻安此时却难得没有处理公务,反倒是重新裁了信笺,将之前写过的家信撕了,又重新写过了一遍。
刚封好信口,嘱咐林四郎出门跑一趟,给了他好几贯钱,交代了要走“急递铺子”寄回抚州,便得到了被官家传召的消息。
而垂拱殿中,不是朝会日却被意外揪起来的官家正神色不悦地端坐御案之后,手里攥着几份弹劾的奏疏,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几位气得须发皆张、满头大汗的老博士。
他们躬身而立,宽大袍服之下,肩背都有些紧绷。
自打他们几个辟雍书院的博士进来,赵伯昀看完奏疏,又随便翻了翻那些老博士带来的那本《三年进士五年科举》,便只对梁大珰说了一句话:“去把明止叫过来,一起听一听。”
之后便没有说过一句话。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铜漏滴水声,嗒嗒嗒地好似敲在人心上。
林闻安不紧不慢地迈进来时,殿内已有山雨欲来之势。
“官家,”其中一位老博士终于按捺不住,声音带着压抑着的怒气,“此次春闱,国子监数百名学子竟能精准压中考题,事出蹊跷啊!臣等……忧心恐有泄题之嫌!”
说着还瞥了眼刚进殿的林闻安,语气更是激愤:“臣等……臣等忧心如焚!请官家彻查此事,不要助长此等歪风邪气……”
见林闻安进来了,不等他行礼,赵伯昀便不耐烦地挥手叫他起来,又叫人赐座,才好似受不了似的,抬起眼皮,目光淡淡扫过阶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还带着可笑的意味:“泄题?”
他顿了顿,语气更是像在看傻子,“朕若是没记错,今年科考出题,两位是户部主事官、三位辟雍书院的博士,还有两道题是朕出的。出题之人早在三月前,连年都没在家过,便关在贡院里不曾出来过。所以……卿等之意,莫非是你们辟雍书院的博士,特意费心给国子监学子泄题,反倒不给自己书院的学生泄题?”
阶下死寂。几位博士的头垂得更低,面皮忽然涨得发紫。
赵伯昀目光掠过他们,又缓缓道:“再者……往年春闱之时,辟雍书院的学子也不是没有偶然压中过考题的时候。哦,难道,彼时,莫非也是别人泄题给你们不成?”
质问落地,如同重锤。
林闻安这时才大致知晓是怎么回事,便也知道赵伯昀把自己叫来是为什么了,他不必赵伯昀多言,便趁机从容起身,语气平淡如水地解释了起来:“回官家,臣编纂此书时,确曾梳理过近八载所有的科考试题。便发现无论国子监、辟雍书院,抑或户部官吏出的题,其偏好皆有迹可循——都大多从特定经义篇章中择句,题型亦多有重复。臣不过是依此规律拟了题。本意并非为了押题,而是为了叫读这本书的学子们,能将此类题全都融会贯通而已。”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故此,臣在此书中,并非只设计了一道题,先生们既然已将此书带来,想必也读过了。与今年科考试题相似、类似之题,并不仅仅只有一道,若臣记得不错,我大约在书中编了五十余道同类题型,供学子习练。范围既广,数量亦多,此次能中其一,实属巧合罢了。”
他又转向那几位面如死灰的老博士,声音依旧平静:“若要怪,只能怪这科考试题未能推陈出新,年复一年,陈陈相因,变化寥寥。随意一算便能叫人算出来。何况,能窥得其中门道者,恐非林某一人。只是今年恰被国子监学子大范围撞中,才惹得如此沸反盈天。”
老博士喉头滚动,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能再吐出一字。殿角的铜漏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时辰渐渐过去,午后斜阳,将阶下那几个义愤填膺而来的博士拉出了一条条沉默的影子。
话已至此,赵伯昀还有什么不明白?无非是这群尸位素餐的老朽出题不知变通,年年炒冷饭,被人摸清了路数!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心头,他气得想找个东西丢他们,玉玺丢不得,鸭子笔和镇纸又都不舍得,只好猛地一拍御案,厉声斥道:“一群尸位素餐、不知变通之徒!还有脸来朕面前告状?!都给朕滚回去停职思过!”
老博士们灰溜溜走了,林闻安本也想走,又被赵伯昀一脸兴味地招手喊道近前来,他嘿着端起自己汝瓷群鸭嬉水大缸杯,喝茶道:“原来你之前常来烦朕要这个要那个,竟都在忙活此事?朕当年叫你给朕捉笔抄课业,你都怠懒动笔,如今倒巴巴编一本书出来的,指定有事儿,快给朕从实招来!”
顿了顿,赵伯昀又想到一个可能,震惊道,“你不会想借此叫朕给姚博士官复原职吧?朕跟你说,不可能!他当官儿能一日给朕写三十几份奏疏,连朕宠爱章贵妃都要说,能把朕烦死!”
林闻安默然半晌,想到如意,又想到前夜货架后那一吻,似乎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便道:“不是为了先生。”
赵伯昀松了口气,赶紧又低头嘬了一口茶。
还没咽下去,便听林闻安似乎在回想着什么不解的事似的,道:
“是臣或许……要成亲了。”
赵伯昀一口茶猛呛,险些不雅地喷出来。
什么叫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