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直到现在, 方时勉依旧对徐龙那天在披萨点告诉他的讯息深信不疑。
他确实亲眼看见那些车辆因为超速失控发生剧烈碰撞,甚至直接飞向对向车道,耳边刺耳的引擎轰鸣和刹车声犹在, 方时勉甚至能回忆起那阵把他差点吹离路线的劲风。
只不过话在说出口时,方时勉就已经开始后悔,自己的人生都是一团乱麻,居然还敢口出狂言去教训一个权势地位均在自己之上的人,也是嫌自己日子过得太安逸了。
方时勉垂头装死。
霍仲山在瞬间的错愕过后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个玩笑。
高大成熟的男人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 他淡然一笑, 轻微点头,维护孩子的自尊,“好, 听你的,这项活动不会再出现在我的日程。”
方时勉抬头看他, 表情惊讶,抓着单人椅扶手的手慢慢松开, 在后脑勺上摸了一下, 很不好意思地回答, “我不懂这些,我的话你可以不用管。”
少年背靠着明媚阳光,室内柔和地光线将男孩脸上的青涩懵懂明晃晃地照映出来, 那身挂着工牌的物业制服无端给这漂亮少年添上几抹禁欲气息,比起他那晚的白西装又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小楼外风景如画的院子里又传来阵阵鸟类的悠扬鸣叫。
“那件衣服我可以拿走吗?”方时勉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题,视线便一直有意无意地徘徊在那件衣服附近, 警察给的羽绒服他已经还回去了,他正愁还要花钱去重新购买厚衣服……
“当然。”病床上的男人似乎又笑了笑,“那本来就是你的。”
方时勉看起来松了口气。
霍仲山想起那段延山公路的监控视频里, 狂风裹挟熊熊燃起的烈焰,在漫天尘灰里,身形单薄的少年坐在他身边,惊慌无助地按压着伤口,近乎绝望的看向监控求助的画面。
滚烫的热泪像是要将人的心烫穿。
那几段监控他在夜深人静时反复看了很多遍,从总结疏忽分析问题,到最后目光总是为那个哭泣的少年长久停留。
霍仲山看着方时勉低垂的眼眸和轻微颤动的眼睫,放轻声音问他,“为什么救我?”
这哪里还需要问为什么,方时勉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要不就拿那十二万当作挡箭牌?但直觉告诉他还是换一个听上去美好一点的答案。
“可能当时觉得,你这样的人要是死了……会很可惜。”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方时勉的真心话。
他知道这样大的集团企业会缴纳数额庞大的税收,会为许多人提供赖以生存的工作岗位,每年也会捐出许多钱用作慈善,更别说恒世旗下那些医疗产品还有公益性的。
霍仲山又或者说恒世掌权人的存在对于这个国家,对于普通百姓的存在是有益处的。
方时勉低着头把手指捏过去捏过来,大概是觉得说这种话可能不太礼貌,于是又道:“我们不是见过吗,我当时认出了你,要是就这样跑了,往后可能良心都不安了。”
这也是实话。
方时勉抬起头,对霍仲山露出一个很笨拙的笑容。
明明可以居功自傲,就算是大摇大摆对他颐指气使,霍仲山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甚至十分愿意去满足他的一切需求。
可是这孩子又偏偏以这种态度来面对他。
实在是……
霍仲山眸光渐深,心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些少年时代的久远记忆缓慢浮现,如同流沙之下的植物根茎,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方时勉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坐立难安,于是左顾右盼低声说:“霍先生,其实我现在应该在上班……”
并且已经知道你非常健康了…至少看起来是健康的。
方时勉其实还是想亲口问一声霍仲山的恢复情况,但他知道霍仲山的健康状态应该是需要保密的事情,他从当时办公室里明柯微不可见的那一秒迟疑里敏感地探听到了危险讯号。
“不急。”霍仲山眼睛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你那天也受了伤,恢复得如何?”
方时勉把手掌摊开给霍仲山看,擦伤的地方早就结痂,有些地方能看出是新肉,与其他地方比起来要粉嫩些,“早就好了,我只是擦伤,不严重。”
正说着,方时勉抬眼看到霍仲山平静听他讲话的样子,又觉得压力倍增,慢慢缩回手,脸上只有想尽快溜走这一件事。
少年颇具不安与怨念的神色在霍仲山众多交谈对象里是史无前例的,于是男人饶有兴致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这个问题就像是方时勉小时候在小学图书角看过童话故事,困在宝瓶里的恶魔要实现他人愿望,如果霍仲山是那个恶魔的话,方时勉一定毫不犹豫的说出自己唯一想要满足的愿望。
但霍仲山不是,他的愿望是人类无法满足的,就连说出来都是很可笑的。
于是方时勉闷声道:“你们已经提前给过我报酬了。”
霍仲山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愈发局促的少年。
“您不记得了吗?就是……就是那十二万。”方时勉涨红了脸,索性直接挑明。
“那是上一次的事。”霍仲山神色淡下来一些,转开视线望向窗外万里晴空,意味不明地说:“与这次无关。”
窗外清风浮动树梢,光线也漂浮起来,被枝头的阴影打碎成斑驳形状,碎落下来,铺在那浅色条纹的病床上。
方时勉被霍仲山轻描淡写地语气噎住,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作答。
“现在想不出来没关系,有答案了再告诉我好吗?”霍仲山的嗓音低沉,又带了些循循善诱的意味,听起来十分温和。
一个可以储存的愿望。
方时勉立刻就点点头答应下来,脑袋里想起那天霍仲山苍白冰凉地模样,想说点什么,又压制下去,他警告自己少说话才是正确的。
接着又是一阵安静。
“去吧,外面有人会将你带回工作岗位。”霍仲山收回目光,重新撩起身侧的电脑查看刚才没看完的文件,神情似乎也在机械屏幕的冷光下重新变得冷淡。
方时勉站起来,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您……恢复的还好吧。”趁着霍仲山还没回答,又低声补充一句,“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可以再签一份保密协议。”
霍仲山手上的动作稍顿,眼中的情绪有一瞬间的变化,指尖无意识在电脑上轻轻敲击,语调平稳,“恢复得很好,没什么大碍。”
他身上最严重的其实就是两处枪伤,但幸运的是都没有打重要害,抢救也及时,安和的医疗团队对这类伤势得心应手,再加上霍仲山一直保持健身运动,身体素质好,恢复速度也很乐观。
“那就好,呃,霍先生好好休息,我就先走了。”方时勉一双手无处安放,想要插在兜里却又一下没找准位置,尴尬地满脸通红。
霍仲山点了下头,似乎并没有发现少年人的窘迫,又继续看文件,不再多言。
病房里又恢复了寂静,方时勉很小心地走出去,开门时也尽量不发出声音。
门外果然如霍仲山所说的那样,有两个高大的便衣保镖在安静等候。
直到重新出了这栋小楼,方时勉才注意到周围的环境,就一家分院的住院中心,这造景也是极精巧的,院子中间这股只用作装饰的溪流竟是引的活水,旁边的亭台楼阁更是不必说,雕梁画栋精致巧妙,有好些图案方时勉都没见过。
方时勉想到云锦六栋走廊的地毯,那个命名为献祭的图案正对那间屋子,毕竟是与杀戮有关联,很多人都觉得这种图案不详,连装饰都很少会采用这种,霍仲山他们是不知道还是刻意为之?
重新进入云锦大门时,方时勉和门口站岗的秩序打了声招呼,却意外看到坐在保安室里看手机的杨经理。
杨经理也看到了方时勉,收了手机走出来,跟着方时勉走了一截路,两人一直没说话,方时勉是觉得奇怪不知道怎么开口,而杨经理只是问题太多,一时之间不知道先问哪个比较合适。
“时勉啊,”杨经理忽然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个面容稚嫩的监控员,颇为艰难地开口,“叔想问你点事儿,但又不知道合不合适。”
方时勉被杨经理那声肉麻的时勉搞得浑身不自在,“经理,您还是叫我小方吧。”
杨经理咳了一声,有点尴尬,问他,“你给杨叔一句准话,你到底是哪家少爷?我们心里有底才好过安生日子嘛,叔这工作来得不容易,你也体谅体谅。”
“我不是什么少爷。”方时勉低头戳弄脚下的小石子,“祝泽先生以前和我家做过邻居,那会比较熟悉,现在也生疏了,都是那天之后才开始联系的,经理不用想太多……我也,没什么文化,也能熬夜,现在考了证就想留在这里好好干。”
“哦哦,这样啊,你干得很好,我们都是很看好你的。你不主动提出要走,没人会叫你走的,放心。”
杨经理虽然还有点半信半疑,但话倒是不假,他们物业的基层岗位人员流动性很大,监控室空气不流通,又要通宵熬夜,出了问题还要背锅,经常都是刚刚上手就离职跑路,干满半年都能算是老员工范畴,从来没有公司主动劝退一说。
方时勉点点头,他其实很怕杨经理觉得他时常请假,是个干不长久的员工,此时也把心放回肚子里,高高兴兴下楼回监控室了。
徐龙这会正准备点外卖,看见方时勉回来冷哼一声,没好气儿地放下手机,“你这厕所一上就是一上午,我在这下面无聊得要发霉了。”
方时勉看了眼时间,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坐到操作台旁边,“下午你只管去后面睡觉,前面我一个人解决。”
徐龙扬起嘴角,得意洋洋,“算你小子识相。”又打开手机,有点纠结,“吃什么,食堂还是外卖?”
“今天星期三,食堂要炒苦瓜,我想去吃面。”方时勉坐在操作台上查看今天的软件信息。
方时勉最讨厌的食物里,苦瓜绝对是位居首位,无论是多喜欢的食材,只要和苦瓜沾边,在方时勉眼里立刻就与毒药无异。
而非常恰巧的是,星期三,云锦小区外面的一家连锁面店会打折,方时勉爱吃的那几种经典款面都是五折优惠,几块钱就能吃到,很划算。
“那面也就你吃不腻。”徐龙见方时勉已经决定好,自己点了外卖,恶狠狠警告,“我吃汉堡,你上去吃面吧,这次要是又消失半天,你小子就要完蛋了。”
于是接到指令的方时勉又爬楼梯回到地面上,那家连锁面店在小区大门旁边,方时勉又需要从小区大门出去,因为不久前才说了话,他不好意思再和秩序打招呼,自己慢慢溜达过去。
余光里好像瞄到一个熟悉的车,不过方时勉并没有留意,目标明确直奔面店。
结果还没到门口就被人拦下来。
方时勉被迫停下脚步,抬头一看。
深色风衣,风度翩翩,英俊温和的面容,以及略显疲倦的眼神。
竟然好一段时间没看见的祝泽。
“祝哥,你怎么过来了。”方时勉有点惊讶。
祝泽站定看着他,脸色不是很好,一时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虑着什么。
两人外形都比较出众,站在那样显眼的位置,方时勉看着周围人频频投来的目光,再看保安亭里同事们嬉笑着探出的头,只能尴尬地问,“祝哥……你想吃面吗?”
工作日正门这里人流不算多,但也对面花坛上也零零散散坐了些出来晒太阳的老年人,也朝他们这边直勾勾地看。
方时勉稀里糊涂地把祝泽带进面店,他们刚坐下隔壁就来了一桌客人。
祝泽的状态不是特别好。
看着男人眼下的青黑,方时勉还是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头问:“祝哥,你是不是很久没休息了?”
祝泽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方时勉,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
担心祝泽不习惯这种人来人往地喧闹用餐环境,方时勉立刻说:“如果你不想吃面可以去隔壁那家私房菜,我有同事去吃过,他们说味道还不错。”
“不用。”祝泽扫了码随便点了首页推荐的两碗面,他放下手机,看了眼服务员先上的热汤,神情难辨地淡声开口,“听人说你今天上午去了恒世?”
方时勉一怔,倏然想起祝泽在恒世上班,可能上午看到他也说不定,于是点点头,含糊道:“嗯……去处理点事。”
祝泽盯着他,语气有些冷,“你在恒世能有什么事?”
“一点小事……”方时勉不想如实相告,也不想说假话去糊弄祝泽,他从旁边的取筷机里拿了筷子递给祝泽,“祝哥,这家的面很好吃。”
面对方时勉小心翼翼地讨好,祝泽的脸色却逐渐阴沉下去,他没有去接递到面前的筷子,只说:“我知道,你在霍峻办公室待了一段时间。”
“……他有点事问我。”方时勉把筷子放到祝泽的汤碗上。
祝泽笑了一下,也没说自己信没信。
面好了,服务员端过来,两碗都是一样牛肉面,方时勉看祝泽一直没动静,就把自己这碗的香菜全部挑掉,弄干净之后换到祝泽面前,“祝哥试试吧,好吃的,不过你要是下次再点这个可以直接拿一份不要香…”
“你们什么时候有联系的?”祝泽打断方时勉,他这句话问得很慢,语气里有股狠劲。
方时勉其实不太明白祝泽为什么要执着这个问题,虽然他现在很饿,但是好言好语地笑脸相迎对祝泽毫无用处,他把筷子放下,“我与那位霍先生没有联系,和任何人都没什么联系,你问这些没有意义。”
祝泽盯着方时勉看了一会,将信将疑,“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霍峻的办公室。”
方时勉有点生气,低着头不看人,“我没有义务向你汇报。”
他知道霍峻的那种爱好,祝泽显然也是知情者,他这副高高在上已经定罪的神态,一而再再而三地逼问,就算再迟钝也明白祝泽在疑心什么,方时勉更多的不是生气,而是伤心与屈辱。
其实他原本也根本不想去认识什么霍家李家,包括祝泽他都不太想有交集,是祝泽把他搅进这权势的浑水里,如今反而要指责他去胡乱结交。
他喜欢的是按部就班的监控室生活,可事情发展从来不会如他的愿。
祝泽没想到方时勉有朝一日会用这种话来违逆他,在他的印象里,方时勉最大的武器就是沉默和哭泣。
方时勉看着面都要凉了,于是也不管祝泽吃不吃,自己重新拿起筷子开始挑面。
“小勉长大了。”
祝泽确实被愤怒冲昏头脑,现在冷静下来后知后觉意识到刚才的行为可能有点伤人,“哥哥是相信小勉的,只是太着急了。”
方时勉吃着面,对祝泽的态度转变波动不是很大,语气罕见的带了几分冷漠,“这没什么。”
“小勉。”祝泽对方时勉这种态度弄得有些不安,“你是我最在乎的人,哥哥只是怕你误入歧途……”
方时勉两口吃完,把面碗轻轻推到一侧,“祝哥,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吃好了就不陪你了,今天耽误了一上午,下午不能再请假了。”
祝泽似乎不想让方时勉在话没说清楚的时候离开,于是忽然对方时勉伸出手,方时勉躲开的时候余光里隔壁桌的客人忽然站起来,几秒后安静地结账出去了。
“祝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方时勉声音很低,和以往似乎没什么不同,“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并不想去做什么改变。”
少年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说出这番话也并没有斩钉截铁地去承诺或是表达什么。
祝泽却听懂了,看着方时勉离去的背影,死死压制着那些见不得光的恶劣想法,心底隐隐作痛,连日以来的通宵达旦的疲倦似乎在这瞬间一齐涌了上来。
小区的道路很寂静,冬天的阳光并没有什么温度,照的人心底发寒。
方时勉其实也没第一时间回监控室,他心里还是惦记着那只怀孕的白猫,给徐龙打过招呼之后就在小区里转悠,直到碰见那个喂猫的老奶奶,她带着方时勉走到二栋背面的空调外机下面。
“可能是昨天晚上生咧,生了四个嘛,有个遭那娃儿些拿去弄死了,她就挪窝了。”老奶□□发花白,往回走时嘴里念,“等这小猫满月,我就拿这大猫去绝育了。”
方时勉把她送回原处继续晒太阳,自己又钻进那灌木里,蹲下去果然看见空调外机下面的白猫和三只小猫,白猫没什么精神地样子,懒懒地给眼睛都没睁开地小猫舔毛。
安静地看了一会儿之后,方时勉把猫粮全部倒在白猫面前,喃喃道:“别伤心,我去网上给你买罐头,买三文鱼口味的,很好吃应该。”
说着就立刻去网上下了单。
又看了一会儿,方时勉才慢悠悠站起来,只是蹲久了脚麻,缓了口气才拍拍手从灌木里走出来。
回监控室时徐龙正打游戏,瞧见方时勉进门就自觉去后头睡觉。
方时勉把徐龙吃的外卖收拾了,把垃圾拿出去扔了,从大铁柜里拿出最后一个黑色垃圾袋套上。
“龙哥,垃圾袋没有了。”
“昂,一会儿你碰见保洁阿姨的时候说两句好听的就给你了。”徐龙游戏正激烈,随口敷衍。
之前都是马凉去找保洁部的阿姨要垃圾袋,当时还没有方时勉,监控室这几个大老爷们就他嘴甜会哄人,只不过前些日子马凉大嘴巴,把阿姨给他讲的八卦拿去和保安们说,导致两位领班爆发激烈争吵,马凉现在两方都不太受待见。
方时勉觉得不是难事,因为对他而言同事年龄都比较大,大家都和他相处的很好,那几位负责这块片区的保洁阿姨他都是熟悉的。
没过一会,方时勉正好看到监控里有阿姨正在监控室外面的车库打扫,于是推门出去。
徐龙听见动静乐呵呵地从单人床上爬起来,准备看热闹。
摆马凉所赐,保洁部现在第一讨厌的就是八卦中心监控室这几个人。
结果方时勉当真拎了十来把垃圾袋进来,看见徐龙还捧着那一手拿不完的袋子傻笑呢。
“妈的,脸能当饭吃。”徐龙对这看脸的世界很失望,直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觉睡到下班。
隔天上班的时候方时勉和马凉就被通知下个月中旬要去另一个刚接房的项目借调两天。
徐龙有点不乐意,但这次是高层那边直接选派的名单,方时勉的名字都在工作群里露过面了,不好再改动,不过这才马凉也在,两个人好结伴,徐龙倒是不担心方时勉被人欺负。
这个刚接房的新项目是恒世集团旗下的地产公司明恒近期比较大的动作,虽然地址比较偏远,但是位于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和第二人们医院搬迁点位之间,北边临山的位置还有一所正在修建的大型康养医院。
最重要的是,听说安和也会在这里建造分院,虽然没有完全定下来,听说也是八九不离十的事,在大型医院附近的房子,不管是从居住还是投资角度来看,都不差。
而负责这个小区的物业其实也是明恒旗下的物业公司,只是现在恒世对启合注资,资方不过要调几个人去用用,这边高层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十二月份白班要交的表变多了,这一年积压的信息也被要求立刻处理,徐龙做起来很快,方时勉就坐在旁边看,偶尔会帮徐龙用计算器加一下,或者在群里催一下完成情况,做些协助工作。
这些天又是接连降温,骑车上下班都很冷,徐龙宁可冻死也不愿意给摩托上安装挡风的东西,方时勉坐在后面还好,手能揣兜里,徐龙每次下车一双手都冻得通红,好一会儿都没知觉。
方时勉在视频软件购买了一副看起来质量很不错的防风手套,可惜徐龙收下了却不用,说是太厚了影响他捏刹车,于是方时勉经过千挑万选,又斥巨资买了一副可以露出手指的手套,第二天徐龙就用了。
要去项目支援的前一天马凉休假,徐龙专门给马凉打了十来分钟电话,叫他不准一个人溜了把活全给方时勉干。
隔天一早,方时勉和马凉打完卡就和秩序部的同事一起坐上公司的车去支援,马凉昨天是休假,今天倒也还有点精神,一路上就和方时勉东拉西扯聊公司里那些八卦。
等到了地方,因为制服是不同的,他们这批派遣人员就都是去干后勤打杂的活计,给业主按按电梯,检查红地毯,搬点东西……
方时勉和马凉倒是得了个轻松活,他俩干老本行。
因为监控室是不用见人的,工作内容也相差不大,况且着新楼接房第一天也不会有业主的装修水电问题,只需要看着电梯监控有没有正常运行,如果发生困人事件能第一时间接到电梯紧急通话。
方时勉和马凉接受简单交接之后就闲下来,这里比云锦还闲,只有一个问题,就是监控室没有接网,地下室的流量基本上也用不了,没信号。
而且这里因为是新装修的,空气又不流通,有很重的甲醛味,这也是原本守在这里的监控员不愿意待在这下面的原因。
马凉手机玩不了就去找床来睡,结果恒世管的比启合严,监控室是不允许放床的,马凉头都大了,在监控室又蹦又跳发了一通疯。
不过没一会马凉就找到了消遣,他开始和方时勉吹牛,方时勉是个非常合格的听众,听得很入神,每个细节都记得,有时候问得马凉接不上话。
“知道爷这名怎么来的么?神仙给我爸妈托梦呢,说我是马家的神仙转世,以后要当官的命!我们整个村都知道,小时候我走到哪里都他们都对我好,等我当官就挨个给他们发钱。”
方时勉立即投去羡慕的眼光,“整个村,所有人都对你很好吗?”
马凉脑袋都要仰到天上去了,“那可不。”
监控室的门忽然被推开,有个穿制服的年轻小哥把脑袋探进来,“监控室是这儿吧。”
方时勉赶紧站起来,“对,就是。”
“哦哦,你们快去吃饭吧,我来这看着,放饭的地方就在大门旁边,你们走过去就找得到。”
马凉这才拿出手机看时间,“我说怎么有点饿,走吧走吧。”说着就拉着方时勉往外走,回头对那个小哥喊了声,“那我们就先走了哈,麻烦咯。”
两人找大门都找了一会,马凉看着大门那里站的保安,刚想上去问就看到那人很不耐烦地往旁边还没装修的门店一指。
果然,不远处一间清水门面里穿着两种物业制服的人都在里边吃着,里面摆了几排塑料凳,有人坐在凳子上面刨盒饭,有人则是把凳当桌,蹲在旁边吃。
门边贴了白底黑字,不允许外带。
“怕我们端出去吃不好看,丢他们脸呢。”马凉看了那字低声吐槽。
方时勉发表自己的意见,“也可能是担心接房的业主看了觉得不好。”
盒饭被白色大塑料袋装着,一叠叠放在入口的桌子上,垒得很高,旁边还有空纸碗和一桶热汤,地上厚厚的灰尘随着来往人的步伐漂浮起来,在汤的热气里盘旋,屋子里面有一股很重的灰尘味。
盒饭两荤两素,方时勉看到有自己喜欢的小炒肉和土豆丝,乐呵呵地对着冻僵的手哈气,眼睛都亮了。
马凉先动手蒯汤,他打了两碗,先端到里面去找凳子,方时勉跟在后面就拿了两盒盒饭,正在找筷子的时候,旁边一个五大三粗的管理人员忽然走过来,上下打量方时勉一番,冷声道:“一人只能先拿一份,全吃完才能过来拿两份,不要浪费粮食!”
“我……”方时勉刚准备开口就被严厉地训斥打断。
“你什么你,你这样子吃得完两盒吗?怕是一会儿拿去只挑菜来吃,剩一堆饭来丢吧。”主管语气笃定,表情很凶,带着蔑视。
一屋子吃饭的人都看过来,这里大部分都是明恒物业的人,听见这边的说话声不自觉地就朝门口围了几步。
马凉看见魂都要吓丢了,放了汤就往回跑,把围起来的人一个个用力推开,一猛子钻到方时勉面前,脸色很难看地对着那主管陪笑,大声解释,“我们一起的,我刚拿汤去了,他帮我拿呢。”
方时勉抱着怀里的盒饭点点头。
这时启合这边的人也围上来,大家本就对明恒看不起人的做派感到厌烦,更别说他们大老远跑过来就干点打杂的活计。
亏得启合经理还专门挑长得端正的过来帮忙,多拿一份盒饭都要被说三道四的,更别说拿饭的还是他们这趟年龄最小的一个,恒明这帮子势利眼简直恶心透了。
“小方,要吃就拿,我们都在呢,这么大个公司连多吃口饭都要计较,真有意思。”穿着秩序制服的大哥冷讽。
明恒自然也听不得有人说自己不好的,“哟,你们主子没给你们调/、教明白就送过来丢人现眼呢,也不看看自己多寒酸,跟没吃过饭的饿死鬼那样。”
随着人群里几声脏话叫嚣,眼见着气氛越来越紧张,最开始说方时勉多拿饭的主管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回过头赶紧怒吼一声,“干嘛呢干嘛呢!”
“行了,都是误会,吵吵什么。”主管看了眼在马凉身后低着头的方时勉,凭借多年的直觉立刻抓到人群里的软柿子。
“启合的兄弟们都是好的,今天帮了大忙。这小伙也是,帮人拿了饭连话也不说一句,硬是搞出点动静,以后别来了,明天叫你经理换一个会说话的过来。”
一番话把自己冤枉人的错处撇得干干净净,又把启合其他人夸了,那几个本就不愿意闹事的立刻就消停了,回去凳子上默默吃饭,只有最开始开口那个大哥还想说话,被其他同事按了下去。
这事闹大了对谁都不好,方时勉又是新来没多久的,谁都不想在这种事情上栽跟头,何况秩序白班这拨人和监控中心也不算太亲近,只有和徐龙关系铁些,想到这,大家也都尽数安静了。
这趟外派还有一天一百的外勤补助呢。
那主管见目的达成,也就没再多话,回到门边继续和另外一个人说话。
人也尽数散去,只有少部分人还在看方时勉。
马凉原本还陪笑呢,听那主管直接让方时勉别来了,立刻脸色就变了,可骂人的话在嘴里把牙都打碎了也喊不出来,他沮丧的拉住方时勉,表情很是愧疚。
他是真的需要这份工作,不然早翻脸了。
方时勉此刻却已经从恐惧情绪里面走出来,因为听到主管只是叫他明天不要来了,心里反而还有几分轻松,他不喜欢在这种不熟悉的环境工作。
他碰了下马凉垂落手腕,“马哥,汤你端哪去了?好饿,我们吃饭吧。”
马凉选的位置在比较里面靠近墙角,因为拿了汤,两人就都把盒饭和汤放在凳子上吃。
有喜欢吃的东西,方时勉的进食速度会稍微慢一点,他会把爱吃的菜按照一定比例堆到一起放在米饭上,然后一口吃掉,然后才继续制作下一口。
马凉看方时勉吃得认真,忽然凑过去,“小方,你放心,哥以后当官了给你报仇。”
方时勉嘴里还包了饭,听了马凉的话往他身上撞了一下,咽干净之后才说:“哥不用给我报仇,还是当个好官要紧。”
马凉略一思索,悄声说:“那到时候哥给你点私房钱。”他始终觉得没给好兄弟出头很对不住。
方时勉边嚼边摇头,含糊道:“让我明天不来,我高兴呢。”
这边很无聊,没有在云锦监控室有意思,只是得不到外派补贴会比较难过,但他也并不太放在心上。
就在这时,门口又是一阵嘈杂,马凉以为又干起来了,正跃跃欲试要浑水摸鱼给那主管下点黑拳。
结果只听那主管和刚才和他说话的几位穿制服的管理微微弯着腰,笑容明媚,夹着声音一句比一句谄媚。
“要找哪位?这里我都是认识的。”
“总经理今天来看了的,只是他们不在这边吃的,在办公室呢,我给您带路吧……”
“对的,今天有启合那边过来支援的……应该都在这了。”
“这里面灰重,您说个名字,我给您找就是。”
马凉观战半天,正冷眼看那主管拍马屁,忽然就有点僵硬,又过了几秒,倏然用胳膊肘戳了一下正吃得认真的方时勉。
“小方、小方不对劲啊,我怎么瞧着他往咱这来了。”
这屋子没装修,自然是没灯的,里面又深,光靠那点自然光线看着也是模糊的,方时勉和马凉又在最里面的角落蹲着,特别是方时勉,埋头吃饭时脑袋都被汤碗挡了一半,整个人都在阴影里。
方时勉完全置身事外,他正好完成自己组装好的最后一大口米饭,脸颊鼓动着,正仔细清扫番茄炒蛋的残余,含糊不清问:“昂?谁来了?”
“不是吧,卧槽,他看着你走过来了卧槽。”马凉看着逐渐靠近的人群,冷汗直流,赶紧去扯方时勉衣袖,“快先别吃了哥!”
方时勉反应不是很大,咽下嘴里的饭菜,慢吞吞地抬起脸。
明柯正好带人走到方时勉面前,他逆光而立,身姿笔挺,对着方时勉点了点头,露出温和亲近的笑容。
“方先生,您在这里啊。”
这样客气的语调……
一旁主管的脸瞬间白的像死人。
所有人都看向这边来。
世界像是经历了宇宙爆炸那般寂静无声。
第22章
方时勉机械地嚼着饭菜, 有点迷茫。
明柯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方时勉脑海里慢慢对着笑意盈盈的明柯浮现出这个问题。
四周的目光带着羡慕与探究,或轻或重,如有实质。
保镖把方时勉面前的凳子挪开, 把上面吃干净的餐盒拿去入口的垃圾桶里丢掉。
方时勉大脑混沌,被马凉咋咋呼呼地往外推出去,他也不太能想起自己是怎么跟着明柯走出那间用餐门面了,等到阳光重新落到自己身上,卡顿的大脑好像才开始重新运作。
明柯刚才带走他用的理由是什么来着?
“方先生, 这边有点事需要麻烦您处理一下。”
这种感觉就像是正在上课的学生忽然被同学火急火燎的叫去办公室, 明明觉得没有做错事也还是胆颤心惊。
方时勉饭后一口汤还没喝,这会觉得嗓子有点发紧,他看着明柯从容的背影, “柯先生,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明柯并没有绕弯子, 开门见山,“霍总听说您被派来这边协助, 想见见您。”
见他?见他干什么。
方时勉手心里有些湿润, 不自觉放慢脚步, 开始闷不吭声地琢磨用什么理由来溜走。
谁知道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抬起头刚想和明柯说话就看见被簇拥在人群中的霍仲山。
霍仲山周围的人看似很多,但能站在他身旁的也就只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年龄比较大的老先生在毕恭毕敬地对他讲话, 像是在汇报什么,男人可有可无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似乎对话里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兴趣,他的视线落在向这边走来的方时勉身上。
“霍总,方先生来了。”明柯的声音不大不小, 却刚好能让众人听清。
霍仲山旁边讲话的人也停下来,微微皱起眉头,看向眼前这个被霍仲山助理亲自带来的,穿着物业制服的年轻男孩。
方时勉从明柯说话的那一瞬间就停下脚步,这会儿离霍仲山还有一段距离,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前走,也不知道霍仲山把自己叫过来是干嘛的。
“过来,站那么远干什么。”
男人语气很轻,却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气势。
方时勉抬起头看到霍仲山正看着他,虽然他脸上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霍仲山此时应该是比刚才要愉悦一些。
周围人的眼神在不同程度上都发生了点变化,他们都是明恒地产的高管,今天霍仲山会过来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因为这位的行踪是最难猜测的,而且霍仲山对地产这一块很少插手,这种能直接见到本人的机会非常珍贵。
方时勉硬着头皮走到霍仲山身边,低声喊了声,“霍总。”
男人轻轻点了点头,视线在那干净整洁的制服上停留一瞬,伸手在少年头上揉了揉。
霍仲山旁边那个中年男人此时早已露出和蔼的笑容,立刻道:“仲山少有过来,这边有家海鲜做的不错的店,方先生忙了一上午应该还没吃东西吧。”
方时勉被问到时有过片刻的僵硬,他刚刚才吃了……刚想说自己已经吃过了,霍仲山就忽然开口,“走吧。”
那中年人马上就笑起来,立刻叫人去准备。
方时勉稀里糊涂地被霍仲山带上车,明柯不在,副驾是空着的,方时勉和霍仲山都在后座。
“霍总,其实我吃过了。”方时勉手在裤子上扣着,抿着嘴唇,表情很不安。
“已经吃过了吗。”霍仲山似乎是真的没想到,他关掉手机,转头看方时勉,淡声问,“吃的什么?”
方时勉坐的端正,眼睛却看向窗外,“盒饭…都吃完了。”
霍仲山下巴微抬,看着快要和车门融为一体的方时勉,表情不变,风平浪静道:“坐过来点,这么怕我干什么。”
方时勉在心里尴尬和害怕是一回事,但被直接说出来又是一回事,他镇定地往里挪了一点,低声给自己找补:“员工怕老板,是正常情况。”
霍仲山隐约低笑了一声,他懒洋洋地靠在座椅上,语调慵懒带着一点沾染笑意地疑惑,“是吗,那你是我的员工吗?”
语气中似有若无的调侃让封闭的车内空间多出几分暧昧氛围。
方时勉张了张口,顿了一下,他想表达的老板和员工是指社会地位身份,不是特指上下级关系,只是他一时间脑袋卡机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小声说,“不是。”
车辆平稳驶入隧道,车厢内的光线暗下来,这种适度的黑暗让方时勉感到些许的放松,他这才察觉到绷直的脊背传来阵阵酸痛,于是趁着黑暗,偷偷往后靠了靠,找了个稍微轻松一点的姿势。
其实这辆车内部空间很大,即使霍仲山坐的比较靠里,但两人之间还是有一段距离。
“盒饭好吃吗?”
不太明亮的光线里,男人的声音显得低沉而富有磁性。
方时勉听见霍仲山的声音就下意识的挺直脊背,反应过来之后又渐渐松懈下去,他觉得霍仲山这个问题奇怪,于是转头看他。
这是车辆驶出隧道,光线从车窗外透进来。
霍仲山似乎在回消息,男人高挺的鼻梁落下一点阴影,他靠在座椅上,手轻轻搭在中间的扶手箱上,做工精致的袖扣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没有得到回答的霍仲山抬起头,正好撞上方时勉颤动的目光,十分平静地又问了一遍,“盒饭好吃吗。”
方时勉尴尬地转过头,随口道:“还不错。”
“一上午都在监控室?”霍仲山发送完消息就把手机彻底放到一边,视线落到一脸僵硬的少年脸上,看样子是准备认真和方时勉说话了。
方时勉挺直脊背,顿感压力倍增。
“嗯,对。”漂亮白净的少年左顾右盼,似乎是觉得自己的回答有点干巴,于是补充,“这边的监控室好大。”
少年湿润的黑眸在室外光线的照射下显得纯净异常,那身做工并不精良的制服在他身上却是那样的妥帖好看,有种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致命吸引力,十分性感。
霍仲山紧紧侧眸看了一会儿,看出他的紧张,觉得逗孩子有趣,问,“那要来这边工作吗?”
方时勉赶紧摇头,也不敢看人,“还,还是不了霍总,我比较熟悉那边的环境。”
“换个称呼吧。”霍仲山动作从容地在扶手箱上轻轻一点,扶手箱缓慢隐藏到后座的座椅里,他看着方时勉,说:“我比你年长,叫声哥不过分吧。”
方时勉脑袋发闷,没吭声。
他再蠢也知道霍仲山这个位置的人,和他称兄道弟应该是什么级别,可以是任何人,但不会是他这个胆小怕事的监控员。
“时勉。”霍仲山忽然开口,“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虽然是个问句,但那语气里根本就没有丝毫征求意见的意思,更像是一种委婉地通知。
方时勉尴尬地点了下头,脸上发热,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字从霍仲山口中念出来,这么变得这样奇怪,可能是这车内光线太暗了,空调温度太高了。
“那是什么。”霍仲山视线落在方时勉肩颈那一块,眉头微蹙。
“啊?什么?”方时勉急忙顺着霍仲山的视线去看,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困惑地望着霍仲山。
车厢内寂静片刻。
霍仲山表情不变,视线从方时勉肩颈转移到方时勉脸颊,语气淡定,“沾了点灰,坐过来我帮你处理。”
方时勉想起他们吃午餐时,那间门店里漂浮在阳光下的灰尘。
他下意识觉得自己可能吃饭的时候蹭到墙壁了,因为担心弄脏霍仲山的车,慌慌张张打算脱掉制服大衣,“不好意思我没注意,我一会儿拿出去拍掉就是……”
“过来。”霍仲山不为所动,又重复了一遍。
这两个字说得有点重,音色偏冷,不似刚才那般随意,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不怒自威。
方时勉紧张地看着霍仲山,那人表情平静,根本看不出他是不是在生气。
他慢吞吞靠过去,在心里估摸着距离应该差不多了,刚准备停下就被一只大手直接抓过去,方时勉重心不稳一下子撞到霍仲山身上。
“一点也不听话。”不轻不重的斥责在头顶响起,因为距离很近,方时勉又闻到那股极淡的香味,没有混合烟草味的淡香。
方时勉感觉后颈下面一点的位置被轻轻拍了几下,很轻很轻,像是一种柔缓地抚摸,方时勉身上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明明那只手没有接触到任何一块皮肤,后颈那一块也并不算敏感,但就是让人颤栗。
“好了,干净了。”那只手很绅士地收回去。
方时勉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坐好,脸红的能滴血,“谢谢,谢谢霍总。”
“霍总?”霍仲山慢条斯理地重复一遍,平静发问,“时勉记性很差吗。”
明明连语气都没有什么变化,但车内的气氛瞬间就冻结起来,上位者的威严自然是不容忤逆。
方时勉那里是霍仲山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搞得晕头转向,一双手不断变换位置,低声道:“霍……霍哥。”
“乖孩子。”霍仲山这才满意,暂时放过手底下的小羊羔,“下次不要忘了。”
直到下车,方时勉脸上都还在发麻。
那老先生拿着一叠文件和一个青年从后面的车上下来,看见霍仲山之后立即上前来交谈,方时勉站在霍仲山身边,隐约听到那人说什么家宴。
霍仲山微微颔首,身边的保镖就上前将那些文件接过,老先生顿时笑容满面。
这家店的门头做的十分简约,被侍者带进里面时才发现竟是别有洞天,照壁过后是非常有韵味的小桥流水,古色古香的四合院,溪石上能看到快速游动的鱼群。
进入包厢之后非常安静,里面很温暖,几位训练有素的侍者上前接过客人的外衣,有序退出。
包厢里一共四个人,霍仲山落座之后,那个中年人也笑容满面地在霍仲山旁边坐下,方时勉下意识的坐到霍仲山身边的位置,却在即将坐下时察觉到不妥,于是立马站起来想让那个青年过来,但那青年已经坐到那个中年人旁边的位置去了。
方时勉只能坐下来,脑袋里乱七八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吃着盒饭,怎么突然触发了这么多事情,就像是游戏里面做支线任务,不管你要不要点击开始战斗,最终都会出现在战斗上。
方时勉正想得入神,却只见正在和人谈话的霍仲山忽然漫不经心朝他看了一眼,伸手过来,把方时勉衬衫领口松掉的扣子扣好。
那动作很快,等方时勉反应过来时,男人已经收回手,继续和老先生交谈着,方时勉只看到他平静的侧颜,似乎只是一个很随意的动作。
并没有被他本人放在心上。
可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是这样一个不经意的举动,方时勉在那颗纽扣之下的皮肤发起烫来,一种从来没感受过的情绪从心间流淌而过。
好奇怪,扣个扣子而已。
第23章
菜上齐了, 有侍者上来给客人倒酒。
那老先生笑容满面地挥退了给霍仲山倒酒的服务人员,自己起身给他倒了酒,又把自己杯子里倒满, 旁边的青年人见状也端着酒杯跟着起身。
霍仲山波澜不惊地坐着,在老先生领着儿子敬酒时才略略抬起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在老先生笑容可掬,明显探究的目光中,霍仲山才慢悠悠地放了酒杯,云淡风轻地开口:“方时勉, 我弟弟。”
老先生和那青年人俱是一愣。
“这位是明恒总裁霍林先生。”霍仲山目光看向方时勉, 简单介绍。
方时勉来不及说话,霍林就赶紧对霍仲山笑起来,“都说是简单家宴, 何必说那些虚的,时勉是吗, 好名字,都是一家人, 叫我一声林叔就是。”
“……林叔。”方时勉被一家人这三个字晃了下神, 顺着话喊了一声。
这个在霍仲山面前低眉顺目的老先生竟然是明恒总裁, 而且听他这个说法,这个人应该是霍仲山的叔叔了。
霍林看着方时勉,大方介绍起自己身旁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年, “这是我儿子,霍崇肖,今年大学毕业, 也在明恒上班,前段时间我丢他去销售部,这孩子你看他平时不爱说话, 没想到还谈了几个大客户……”
霍林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方时勉不知道霍林为什么要事无巨细地给他说这些,但有人给他讲话他都放下碗筷认真听,只是那菜都没怎么动,他看着有点可惜。
“先吃菜吧。”霍仲山淡声打断霍林的发言,拿起公筷给方时勉夹了块鱼肉。
方时勉眼睛微微瞪大,他刚才最想吃的就是这个,因为他笃定包厢里弥漫的香味就来自于这鱼上淋的料汁,那几道清蒸的海鲜他一点也不感兴趣。
霍林赔笑,观察了眼霍仲山的脸色,在坐下之前又笑着补了一句,“时勉看着小,还在上大学吧?我家这小子应该比你大点,你喊他声崇哥就是,你们年龄也相仿,可以加个联系方式,以后一起约出去玩有伴。”
方时勉正吃着鱼,抬起头正想如何礼貌回答时,霍仲山不冷不热开口,“吃鱼的时候不要说话。”
吃鱼不说话是因为有刺,可这种海鱼的刺早就被厨师处理了,那骨架不过在餐盘里起个装饰作用。
霍林脸色一僵,知道自己怕是用力过猛引人不快了,于是立即顺着霍仲山的意思找补,“对对对,吃鱼就是不要说话,还是仲山细心,我这当叔叔的还没想到。”
方时勉正不知道怎么回答,此时倒是安下心来。
那盒饭确实不顶饿,方时勉吃完碗里的鱼又夹了几次菜,不过他忽然想起自己方才还在车上说已经吃过了,现在又开始吃,会不会显得他吃得很多,而且很不老实。
于是夹菜的手一顿,又慢慢放了回去。
霍仲山抬眸看他,也跟着放了筷子,拿了旁边的湿巾慢条斯理地擦手,随口问,“不合口味?”
正低声交谈着什么的霍林父子闻言看过来,看起来有些紧张。
方时勉立即摇头,小声回答,“我吃饱了。”
少年唇红齿白,一双亮汪汪的眼睛一点事情也藏不住。
霍仲山的视线向下在方时勉纤细的腰间略一停留,若无其事地转头处理掉那用过的湿巾,“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
说完又拿起公筷给方时勉夹菜。
看着碗里色香味俱全的美食,方时勉咽了口唾沫,心道自己还是不要浪费粮食,又埋头吃起来。
霍仲山见方时勉又开始自己夹菜才放下公筷,有一句没一句的挑着回答霍林一些公务上的问题。
霍林一直都在留心观察,看得叹为观止,说是弟弟,在这餐桌上,只有他儿子霍崇肖才是霍仲山正儿八经的弟弟,有血缘同姓的兄弟,可霍仲山从始至终连个眼神都没给过他儿子。
他其实心里其实不太舒服,但还是试图与方时勉搭话,给他推荐近期稳赚不赔的几只股票,还有部分高额回报的投资……
只是方时勉表现得都不太感兴趣,看少年宠辱不惊的淡定模样,霍林有些拿不准。
霍家繁荣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家族里人丁兴旺,可无论人多人少,资源只有那么多,有能力被族里看到才有机会出人头地。
霍林这一脉是早就衰落了,在他之前一直都是霍家的边缘角色,当年他为了争房地产这块肥肉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废了多少力才得了个露脸的机会,索性也没辜负,一点资源也能让他绝地翻盘。
他不想儿子走自己的老路,他们一家日后兴衰与否,也就是眼前这位年轻掌权者一句话的事。
霍林想把方时勉当做突破口,却发现这孩子十分谨慎,一点也不上套,很难办。
殊不知方时勉只是沉溺于美食诱惑,况且对于霍林所说的投资并没有什么概念,更没钱参与,所以一直都表现得淡淡的,不太感兴趣的模样,对霍林有意无意下的诱惑也完全视若无睹。
他没注意餐桌上的暗流涌动,只是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那个霍崇肖忽然坐到他身旁的空位上来。
“弟弟在哪里读书?”霍崇肖坐得端正,看方时勉放下筷子便开口问。
方时勉拿了纸巾擦嘴,很慢地说:“没读书了,在工作。”
霍崇肖若有所思地点头,换了个问题,“想出去看看吗?这家店设计的挺有意思。”
方时勉想起进来时看到的那些景物,虽然精致但也不是很有创意,只是霍崇肖话都说到这里了,方时勉知道自己是这里唯一的外人,也不是很想一直待在包厢里面,于是说:“走吧。”
方时勉和霍崇肖一起和餐桌上的另外两人打过招呼之后就出去了。
外面的景色确实不错,侍者把外衣送到他们手边,霍崇肖领着方时勉转了一圈,停在包厢外面的吸烟区说话。
不过两人其实并没有什么话题,方时勉本来就不爱说话,霍崇肖也是个闷葫芦,但一直不说话又不想那么回事,只能尴尬地不断找话题。
直到提到以后的规划。
方时勉想了想,实话实说,“我就想当好监控员,让小区不要发生火灾,我也不要去坐牢。”
霍崇肖似乎讶异他的坦诚,他抬起头盯着方时勉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一下,“我其实不想从商,可有些东西我没办法决定。”
“你是不是想当兵?”方时勉问。
霍崇肖一愣,“为什么这样说?”
“不知道,感觉吧,你的气质就很像军事频道里拍的那样,像树那样……很□□的感觉。”
确实是一种莫名的直觉,从方时勉看到他的第一眼,他看得出霍崇肖对阿谀奉承的抗拒,也看得到他对父亲的妥协。
霍崇肖的眼神是很特别的,带着一种坚毅,而且从他的行走和坐姿都能看出一点训练痕迹,再结合他说不愿意从商,答案显而易见。
霍崇肖这次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盯着方时勉看,“你觉得我愚蠢吗?”
方时勉摇头,很认真,“你有自己的理想,就算是迫不得已没走这条路也不能用愚蠢来概括……我这样的,得过且过,过不了就算了的人才叫愚蠢。”
“你不是,你很好。”
霍崇肖拿出手机,“加个联系方式,下次带你出去玩。”
方时勉不知道怎么这么突然,他拿出手机给霍崇肖扫码,“我工作很忙,你还是不要约我。”
霍崇肖若有所思地点头,“那偶尔找你聊天可以吗?”
方时勉这次倒是点了下头,“但是我回消息很慢。”
“没关系,我也不经常和人聊天,你可以不回复。”
正说着,方时勉一抬头就看见霍仲山和霍林正站在包厢外面说话,离他们不是很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
方时勉抬头的时候正巧装上霍仲山的视线,只一瞬间,男人就面无表情地把视线移开了。
霍崇肖也注意到,站起来朝那边走过去,方时勉跟着他后面。
几人出了餐厅,霍林神色不如一开始那样志得意满了,他恭敬地道别之后,很有眼色地带着儿子离开了。
坐上车,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任何人说话。
方时勉才迟钝地察觉到霍仲山的心情好像不是很好,他猜测可能是生意上的事情,只是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去缓解这种诡异的气氛。
半晌。
“我今天出来,好像没请假。”方时勉忽然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
霍仲山没回答,只是过了一会儿才看着方时勉,很平静地问,“你和霍林儿子聊的很好?”
方时勉思绪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句打断,回忆起那绞尽脑汁找话题的半小时,微微蹙眉,抓了下头发,给了个万金油回答,“不好不坏吧……主要是我们都不爱说话。”
霍仲山笑了一下,脸上没什么温度,说:“哦?是吗?”
“我出来看见你们在加联系方式,以为你们聊得很好。”
方时勉对这个事情其实也存在一点疑问,他真心实意道:“可能是他父亲要他加的。”
霍仲山漆黑的眼眸凝视方时勉,过了好一会儿才悠然点头道:“应该是吧。”
车厢内气氛逐渐放松下来。
方时勉把今天的所有事情连续的想了一遍,又想起之前为数不多的接触,内心里觉得霍仲山这个人其实很好,没有看起来那么不近人情,还很细心。
于是方时勉往霍仲山那边坐近一点,低声问:“今天这顿饭是报答吗?”
霍仲山看着自己靠过来的方时勉,很温和地问他,“你觉得呢?”
方时勉却无端感到几分寒意,他往空调出风口那看了一眼,很谨慎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你都叫我一声哥了,哥哥带弟弟去吃饭不正常吗?”霍仲山表情坦然。
兄弟这个称呼用在他和霍仲山身上实在奇怪,只是方时勉一时还没想清楚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进展。
方时勉想起祝泽,其实祝泽……对他也挺好的,只是祝泽的好总是会让方时勉付出惨痛的代价,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前。
那霍仲山呢,他对他的那些好,又要他付出什么代价来偿还呢?
“下次,我请吧。”方时勉又把头低下去,“只是我能力有限,可能请不起很贵的地方。”
霍仲山未置可否,表情很平淡,只问:“怎么联系我呢。”
方时勉一怔,这才发现自己确实没有霍仲山的任何联系方式,于是递上自己的手机,“手机号或是加个微信吧,您应该很忙,我下次休假提前联系您。”
霍仲山神态悠然往手机里输入自己的号码,很平静地挑出方时勉话语中的某些字加以品味,“您?”
第24章
方时勉怔愣一瞬, 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霍仲山指的是刚才自己话里的那个“您”字。
饭也吃了,哥也喊了,联系方式也加了, 这种时候还说敬语确实有点奇怪,像是在阴阳怪气……
方时勉不是故意的,实在是说顺口了,随即解释:“我不太习惯。”
霍仲山操作完,把手机递还给方时勉, 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微微勾起唇角,“时间长了就好了。”
方时勉点点头,脑海里又浮现出霍仲山给他扣扣子的那一幕, 再次在心里认可霍仲山是个很好的人。
只是……方时勉忽然抓到心里一直萦绕的那丝古怪,“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霍仲山:“问吧。”
“我…我这样的人, 和你……”方时勉不知道怎么表达,半天也没憋出一句完整的问题, 有点着急。
“我之前也住过一段时间部队大院, 在你家对面那栋楼, 你小时候就叫过我哥哥。”霍仲山不轻不重地揉了下少年的脑袋,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我们也算是, 重逢吧。”
闻言方时勉如遭雷击,他怎么也想不到是这样的答案,只觉得刚才一切风平浪静都是假象, 只是为了将他摧毁的假象,童年那些痛苦和压抑如洪水猛兽要将他击溃。
“多久…才到监控室。”方时勉声音发着抖,手都要捏烂了才控制住没让眼泪掉下来, 心里那一点侥幸彻底被碾碎。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可怜。
手忽然被握住,暖流通过皮肤传递,方时勉却觉得痛苦,耳边传来霍仲山的声音,“那么冰。”
双手都被人抓在手里,方时勉听到霍仲山的叹息,“怎么小时候那么可爱,长大了还不爱说话了。”
方时勉噙着泪,听了这话忽然抬头去看霍仲山,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他身边,那英俊的面庞似乎是真的带着疑惑,“我离开那里的时候你还很小,幼儿园吧,对我没印象也是正常的。”
“幼儿园?”滚烫的眼泪随着内心防线的松懈不受控制的滚落下来,方时勉想抽出手来擦眼泪,却有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替他将那些将那咸湿的泪水温柔抹去。
“你小时候跟在我后面跑,乖乖喊哥哥的样子让人很难忘。”霍仲山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点柔和的笑意。
方时勉看着霍仲山,逐渐平静下来,他想,原来他没见过,原来不是怜悯。
“有一次你还摔倒了,阿姨手里提着水果都不管了,赶紧抱着你哄,苹果滚了一地。”霍仲山松开方时勉恢复温度的手,索性将人抱在怀里。
方时勉直愣愣的看着他,眼神是空洞的迷茫,缓了两秒后放松下来靠在霍仲山温暖坚实的怀抱,低声说:“是,是吗?”
之后方时勉就开始小幅度的颤抖和抽泣,他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只有些细不可闻的哽咽。
霍仲山把柔软的丝质手帕放到方时勉手中,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拍抚少年的脊背。
等彻底缓过来之后,方时勉抓着皱成一团的帕子,慢慢坐起来,后知后觉感到不好意思,特别是在看到霍仲山面色平静地处理被自己弄湿的衬衫时,羞耻感达到巅峰。
“我…给你弄脏了,对不起。”方时勉说这话的说话还带了点鼻音,眼眶也是红肿的,看起来很脆弱的样子。
霍仲山表现得淡然,“不影响。”
他问:“外派是两天时间吗?”
方时勉毫不设防地点头,“对,今天和明天。”
已经快要到目的地了。
霍仲山很轻地点了点头,拿起手机扫了一眼之后说:“一会儿送你到小区门口,有人带你去物业经理办公室,你下午去帮忙整理文件吧。”
那监控室不就缺人了?方时勉脑袋里虽然闪过这个疑惑,却也还是答应下来,本来就是过来支援打杂的,干什么都差不多,而且新小区连入住都没有,监控室确实不需要两个人。
到小区门口时,方时勉在司机开门之前,忽然鼓起勇气开口问,“我…我小时候还有什么事吗?就是,你刚才说那种……”
被父母爱护的那些小事。
霍仲山此时正在看特助发来地信息,他不意外方时勉会问这个,反而有些意外他能忍这么久,他还以为自己有些猜测方向错误了。
“明天中午告诉你吧。”霍仲山回完讯息,关了手机放在一边,抬眸看着方时勉,嘱咐,“明天中午等我消息,不要吃盒饭。”
方时勉迅速答应下来,眼中充满期待,下车之后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车辆离开还有点魂不守舍。
“方先生?”
一声轻柔的女音将方时勉从走神状态唤醒。
方时勉转头看到一位穿着明恒物业制服的人微笑着看他,他倏地想起霍仲山说得会有人带他去办公室整理文件,赶紧走上前,“不好意思久等了。”
“方先生客气,我也是刚到。”那女生笑起来,发丝被微风扬起,很利落地自我介绍道:“我姓周,是李经理的秘书,我带您去办公室吧。”
方时勉点头后跟上去,犹豫几秒后还是介绍了一下自己,“我是启合物业调过来支援的监控员,我什么都可以干。”
周秘书笑着点头,“好的,我知道了方先生。”
两人走到办公室,里面打扫的很洁净,窗户大开着,能看到物业中心外面漂亮的绿化,文件也都是归纳好锁在柜子里的,桌上只有几个散落的空文件夹。
周秘书过去把几个空文件夹整理好放在一边,像是随口说笑一般,“今天李经理不在项目上,他被派到其他项目学习去了,原本是想来接您的,实在没办法才派了我来。”
方时勉觉得这话奇怪,但也只当是担心他们外派过来的员工找不到路浪费时间,没想太多,“其实我自己问问路就可以找到,不用接都可以,上午我和我的同事都是自己找的监控室。”
周秘书没接这个话,只笑着说:“今天下午就麻烦方先生在这里帮忙看着这办公室了,文件都是整理好的,您只需要坐在这里就好,如果有人走错办公室,或者有业主闯进来,您就帮忙解释一下,让人出去就是了。”
这个工作比监控室还清闲,因为外面牌子上明明白白写了经理办公室,谁还会不识字地往里闯呢?
方时勉坐着有点无聊,想和马凉打电话问问他下午被安排到哪里去了,结果语音提示该号码不在服务区。
那应该还是在监控室了。
微信上有马凉在两个小时之前发来的一个偷偷观察的表情包,方时勉简单回复之后,就关了手机。
午后的阳光很好,办公室又安静,只有偶尔一两只鸟儿的叫声,一直没人进来,方时勉坐了一会儿就泛起困来,他靠在柔软舒适的办公椅上,脑袋里还想着霍仲山无意中说出的那句话,不多时竟然真的睡着了。
睡梦中他飘荡在曾经生活过的大院里,飘着飘着就忽然变成一个孩子,他故意滚到地上,接着就被抱起来,母亲的脸是模糊的,哄他的话也是听不清楚的,他流着眼泪,却怎么也无法回抱回去,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地面全部变成了流淌的灰色苹果。
睡醒时已经是下午四点过了,方时勉揉着眼睛站起来,看着窗外的静谧,觉得这次外派的工资拿着有点烫手,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干。
方时勉又站了会儿,看了一圈空荡荡的办公室,出去找了保洁阿姨要了帕子和扫把,把办公室简单打扫了一下,折腾完就坐在窗边发呆。
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方时勉看到马凉乐颠颠地走进来,眼睛里冒着精光,嘴里开始叭叭叭说个不停。
“靠啊,你今天走了没看见,那个叫你明天别来的那个人,记得吧,那大个子,脸都白了,吓得站都站不住,搁那到处打听你是谁呢。”马凉坐到方时勉对面的办公椅上,翘着二郎腿,得意道:“还来拐弯抹角的问我,我直接送他四个字儿,无可奉告!”
“怎样?哥硬气吧!”
“而且,那个人也就是个保安领班,刚从保安里提上来的,还在实习期呢,我还以为是个什么了不起的角色,还要直接喊我们经理换人,靠着一身腱子肉耍横,多大脸呢。”
方时勉不知道后面还有这些事,“他们没找你麻烦吧。”
“呵,你被那当官的毕恭毕敬地请出去的,谁敢来找我不痛快,都巴结我呢,一个个给我递烟,推都推不掉,你走之后明恒他们对我们这边的人都客气多了,之前拿鼻孔看人呢,现在都知道说声谢谢了。”马凉从兜里掏了支皱巴巴的散烟拿出来闻,“好东西咧。”
“话说你怎么认识那些当官的啊,怎么都没听你说起过,要是早知道你有这关系,我当时就跑出去报信儿了。”马凉把烟放在桌上滚了两圈,又揣回兜里,“走吧,我们过来支援的员工可以提前半小时下班,这边有点偏,不知道好不好打车。”
“他们今天叫你去干什么呀,午休时间都不给你留。”
方时勉站起来把椅子推回去,不知道该怎么说,含糊道:“没干什么,说了点事就回来了。”
“我就说嘛,他们有人说看到你和恒世大老板站一块,我说不可能是你,你要是认识那档子人还能为着两盒盒饭被保安骂?”马凉开门往外走。
“不过今天来找你那个到底是什么人,好气派的样子,肯定是大官。”
方时勉点开打车软件,问:“马哥,你到哪里?”
“回云锦呗,我车还在那呢。”
下单没多久就有司机接单,方时勉有点意外,他以为会像马凉说得那样等很久,“这里还挺好打车。”
“哦对,这里一院都开始运营了,肯定有人打车来这边,咱们又是要去市中心,肯定有人接单。”马凉凑过来看方时勉手机页面,忽然大声道:“我靠抢人啊,一百多的车费!公司报销吗?”
方时勉摇头,“不知道,应该会报销吧,下午又没有大巴接送。”
“等会儿,你先取消,我再找俩人过来,不然太亏了。”
正说着,两人面前开过来一辆商务奔驰,方时勉看打车软件上是辆白车,于是便拉着马凉往旁边走,马凉还在打电话凑人,讲话声音很大。
结果那车又往前开了一点,下来一个司机,走到方时勉面前给他开门,恭敬道:“方先生,霍总让我来送您回去。”
“不用了,这里很好打车。”
司机依旧微笑,“这边偏僻,路又远,霍总实在放心不下。”
方时勉被某个字词晃了下神,迟疑片刻,看了正在竭力邀人的马凉,问:“那……可以再加一个人吗?”
司机一笑,“当然。”
方时勉把马凉拉上车时他还在给对面的人说车费的事,直到车都往前开了马凉才忽然反应过来挂了电话,低声在方时勉耳边说:“怎么不等我,我还有老六他们没问呢,两个人出五十,四个人出二十五就回去了,笨啊你。”
方时勉也低声说,“没关系,我刚刚得了张券……免费了。”
马凉震惊之余又有些窃喜,左右打量这车,才发现这内部空间宽阔豪华,忍不住在方时勉肩上撞了一下,“你小子居然打豪华车型。”
方时勉尴尬地关掉手机,“可能没注意点错了。”
“我拍点视频,那司机不会笑我吧,我也是有点当官的待遇了,给我乡亲们看看。”马凉开始拿出手机自拍。
到了地方,马凉意犹未尽地下了车,还拍了一张车的外观照片,得意洋洋,“这奔驰车居然还有长这种模样的,以后我有钱也搞个这个。”
两人正走着,刚和站岗的保安打过招呼,马凉就在后面爆发出一阵尖叫,“靠啊,那车一百多万!”
方时勉走路一顿,他觉得霍仲山应该知道他的情况,不会搞得那么高调,坚信马凉搞错了。
马凉拿出识图结果给方时勉看,“巴菲特S,这还有标价两百万的。”
方时勉依旧镇静,“你就拍了侧面,识图不靠谱,上次我拍了只流浪小狗,它非说是狐狸,这市区里哪有狐狸。”
马凉听着倒是觉得靠谱,于是点头,“也有可能,那种车怎么可能拉出来接客。”
两人下去监控室,徐龙面前,马凉反而不怎么说话了,坐了两分钟就收拾东西走了,这很反常,因为正常情况他会逮着徐龙先唠嗑,把今天的八卦全部掰扯一通。
马凉走后,徐龙问方时勉:“那家伙今天打架跑路了?”
“没有,可能是没休息好。”
徐龙压根不信,冷哼一声,没说话。
夜里,方时勉难得失眠,翻来覆去都在想霍仲山说的关于他小时候的话,他人生中第一次痛恨自己记忆力差,不能清楚地记得自己被爱的那段时光。
而且可能是霍仲山那句话描述得太有画面感,方时勉竟然真的觉得有点印象,被家人高高抱起,被哄,就像是那天聚会里被家人围绕起来的孩子。
他心脏砰砰跳起来,忽然有了一股很强烈的冲动。
想给妈妈打个电话。
就问一句话,问她过得好不好。
方时勉爬起来看了一眼时间,九点半,妈妈应该还没睡。
他把窗户打开,在客厅徘徊了很久,霍仲山说得话不断在耳边回响,他站定,终于把烂熟于心地那串号码拨出去。
响了很久,方时勉头慢慢垂落下去。
在最后一秒,忽然接通了,那头传来一点电流的声音,一个雄厚的男音问,“谁?”
方时勉惊慌失措地看了一眼号码,嗓子就像是被水泥堵塞住,他艰难开口,“我…我找张主任。”
那边嗤笑一声,短暂杂音过后,电话里终于响起方时勉熟悉的声音。
“喂?”
方时勉一声妈妈还没说出口,那边就不耐烦:“要钱找你爸要去,你判给他了,以后别打给我。”
通话挂断的声音像是一把来自现实的利刃,将方时勉好不容易捂热的一颗心重新搅烂。
其实早有预料的。
风从窗户吹进来,方时勉放下电话,这才察觉到寒冷,血都像是凉透了一般,廉价的眼泪汇聚在下巴往下滴落。
他木着身子重新回到卧室,脸颊碰上枕头时窜起一股寒凉,方时勉伸手往脸上摸了一把,闭上眼睛哽咽抽泣。
听见闹钟声音的时候,方时勉觉得头很重,很口渴,呼吸时鼻腔里也是刺痛的,他摇摇晃晃从床上爬起来,在桌子上拿了一瓶水咕噜咕噜灌下去,走到客厅那里拿了手机回卧室。
一看时间,居然已经九点过了,上面有一个杨经理的未接来电,方时勉拨过去。
“今天他们点名的时候你不在,车都走了,你自己打车过去吗?”
方时勉倒在床上,大脑有点昏昏沉沉,他说:“您好,我可不可以请一天假,下周不休假补回来。”
那边很快就准了,并且还关心了两句,方时勉没听清说得是什么,嗯了两声手机的电话就滑落在枕头上。
睡意再次袭来,方时勉觉得身上发冷,把自己缩进被子里,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方时勉在睡梦中听到一直不断地敲击声,像是古老佛寺中小和尚敲木鱼的声音,时而急促如飓风,时而慢如朦朦细雨,方时勉想起来很多以为自己早就忘记的事。
那天是月考成绩公布,他去老师家写作业时一直都在流泪,因为他又没有考好,老师安慰他,说已经给他父母提前沟通过这次试题很难,赵顺坐在他身边,抓着他的手,也在偷偷抹眼泪。
赵佑那时候还很别扭,他很凶地盯着方时勉,趁着老师走后就骂方时勉是笨蛋,只知道哭,讨人厌!
方时勉不敢把作业弄脏,只能不停用袖子擦眼泪,脸都擦红了,赵佑很生气地往桌上丢了包纸跑开了。
那天赵爷爷正好在家,他等方时勉写完作业,就领着他去看自己书房里珍藏的稀奇古怪的图案书,方时勉很喜欢看,因为赵爷爷很有耐心,会给他讲那些图案线条背后的故事。
到了要离开的时间,方时勉哭着央求老师让他今晚留下来,可是在看到老师为难的表情时,方时勉又立刻说没关系,爸爸妈妈会原谅他,叫老师不要担心。
回家之后他的书包被翻了个底朝天,一本带着繁复图案的画册被搜出来。
是赵爷爷送他的。
方时勉哭着保证自己下次一定会考好,但愤怒的父母并不会在意一个劣质小孩的承诺和恐惧。
而且,爸爸在一张草稿纸上找到了一些稚嫩,充斥着童趣想象的图画。
与学习无关,是他成绩再次下滑的铁证。
一腔怒火终于找到合理的发泄渠道,极具羞辱地责骂一股脑地砸在惊恐地孩童身上,一顿哭泣求饶的疼痛过后,孩子的懦弱是点燃神经的最后一根引线,方时勉一瘸一拐的被父母拉到楼下。
“不想读书就不要读了!”
当保存良好的书本被熊熊火光吞噬时,方时勉尖叫着要去扑灭,他哀嚎求饶,但是小小的身躯甚至冲不破爸爸的臂弯,方时勉试图低头咬人时,脸上头上传来的剧烈疼痛又让他陷入绝望地恐惧。
他看到赤红的火焰,看到父母冷漠严厉的眼睛,看到院子里很多熟悉的同学、朋友、叔叔阿姨在低声讨论。
邻居见惯方时勉挨打,但这样惨烈的局面对一个孩子来说伤害太大,虽说他们不愿意去参与这些家务事,但也还是上前阻止了这场几乎要杀死方时勉的暴行。
当家里重新恢复平静,方时勉被允许回到房间睡觉,他却一晚上都不敢闭眼,他害怕那吃人的焰火会带着那些书本的冤魂来烧死他。
害怕真的不能读书。
害怕爸爸眼睛里的冷漠,以及妈妈失望的表情。
第二天他在极度忐忑中被妈妈叫去上学,书包里是祝泽的旧书。
他走出家门,看到祝泽关心的神情,祝泽还是给他拥抱,问他还痛不痛,一切都恢复原来的样子,可他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画面再一转,是一通打不进去的电话。
嘟-嘟-嘟-嘟-
梦里那敲击的声音忽然停下来,火焰带来的燥热也被消解下去,方时勉却倏然惊醒,他睁开眼睛,正对上霍仲山平静的目光。
视线还有些迷蒙,方时勉眨了眨眼睛。
霍仲山没和他讲话,侧过头与旁边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低声交流。
方时勉这才看到他这狭小的卧室里还站了两位医生,他想坐起来,身上却没有力气,他朝霍仲山看去,有话想问也想要感谢,只是还没来得及行动就是一阵无法抵挡的困倦,他想先闭一下眼睛再问,但刚闭上眼睛就重新陷入虚无的黑暗。
而此时正在与医生交谈的霍仲山在看到这一幕时,心里那点因为这孩子不爱惜身体而燃起的火气倏然被熄灭。
被子里困倦的少年,眼眶红肿着从梦中醒来,无声无息地用那样依赖缱绻的目光看着他,再沉沉睡去。
心脏上流过一股细微的电流,酥麻的刺激感瞬间流往全身,在情感空间的某处也柔软下去。
两位医生交代好一切就退出去,霍仲山安静地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凝视着床上睡得不太安稳地少年,偏白的皮肤上有细密的汗珠,他轻轻皱着眉,嘴唇会轻轻颤动,是很能让人怜爱的模样。
霍仲山关了卧室的灯,却没出去,反而站在暗处看了很久,男人目光深沉,沉默威严,像是在做出某种抉择,眼底晦暗不明。
方时勉这次并没有睡很久,他出了一身汗,这会吃了特效药,身上虽然还是酸痛,但也重新恢复了精神,他打开手机回复了徐龙的消息,却还意外看见祝泽发来的讯息,问他感觉怎样,说开完会就来看他。
浑浑噩噩的坐起来,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却不太能记起来。
卧室没开灯,尽管这里采光不算好,但下午的阳光还是能照亮屋内一小片,方时勉爬起来坐了一会儿,重新去衣柜里抓了件无袖T恤,开了卧室门钻进狭窄走廊斜对面的卫生间洗澡。
方时勉这次洗的很快,因为洗到一半就感觉到脚下有点飘飘然,头重脚轻,对于这种情况他已经有了经验,当机立断,推开卫生间那扇很薄的木门,让冷空气灌进来,新鲜空气涌入鼻腔,让浑浊的大脑清醒,不至于摔倒在里面。
他随手套上那件长长的旧T恤往外走,原本想蹲在厕所旁边的墙壁上靠一下,恢复一会儿再去卧室拿衣服,却忽然瞄到客厅里坐了人。
那一刻,方时勉头发都要炸起来了。
他浑身上下,就只有一件宽大的,并不合身的旧T恤。
连……都没穿。
而此时,坐在沙发上垂眸回复邮件的霍仲山显然也看到了他。
那样威严沉默的视线,上位者从容不迫的姿态,如同一团烈火将人烧了个透彻。
第25章
霍仲山把电脑放到一边, 大步走过去,看着已经吓楞住的方时勉,一时不知是气是笑。
“你是在给我演示, 是怎样把自己折腾到高烧不退的?”
男人的视线异常深邃,声音里带着不轻不重的训斥意味,手上的动作却很温柔,他把一动不动的少年一把从潮湿的墙边捞起来,精壮的手臂很绅士的避开隐私部位。
方时勉被人提起来放回柔软的床上时才蓦然回神, 面红耳赤地缩回被子里, 很混乱地问出第一个问题:“你好,为什么你会在我家?”
“你好?”霍仲山很缓慢地重复这两个字,语调拉长, 似笑非笑。
方时勉从混乱中恢复神智,尴尬道:“霍……霍哥, 你怎么来了。”
霍仲山没什么表情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出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是生病会放大人的情绪, 方时勉看着霍仲山冷硬的背影忽然生出几分委屈难过。
半睡半醒时那段记忆早就被大脑当作梦境抹掉, 此时却冷不丁又想起来一些片段。
他给他找了医生治病。
而自己,洗完澡不穿裤子就走出来,霍仲山会不会以为自己故意的, 是个很不知廉耻,习惯很差,很放荡的人。
方时勉在某一段时间特别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 后来因为父母的一些教育方式,他从崩溃痛苦到习以为常,精神上变得迟钝, 他还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了。
可能是这段时间脱离了那种没有自尊的环境,他居然又去在意起这些,没什么意义的东西。
卧室门又倏然被推开,霍仲山手里提了一个的袋子进来,他随手开了灯,坐到方时勉床边的凳子上,把东西拿出来,两盒肉粥和一些做工精致的点心。
食物冒着热气,把屋子里那藏起来的委屈和难过都融化在白色的淡雾里。
“先吃哪个?”霍仲山很平静地问。
方时勉看了霍仲山片刻,把脸在枕头上蹭了一下,翻了个身趴着支起身子去看床头柜上的食物,看准那几只晶莹剔透地肉饺之后准备伸手去拿,却被霍仲山拦下来,他不解地仰头去看。
“你只需要回答问题。”男人语气不重,却有着不容置喙的绝对威慑力。
方时勉慢吞吞收回手,自己拿是一回事,自己说出来又是一回事。
这对他来说很奇怪,也很艰难,因为在他的意识与十八年形成的经验记忆中,麻烦别人的事情是不可以随便开口的,于是方时勉缩回被子里,沉默下来。
霍仲山却像是将他看透,语气又变得温和,循循善诱,“不可以告诉我吗?你生病我也不能帮助你?”
方时勉忽视掉心里头一瞬间的怪异感,只觉得身上发痒,他使劲往自己手心里掐了一把,挣扎了几息,很缓慢地说:“我,想吃饺子……”
饺子被喂到唇边,方时勉闻到肉香,咽了口唾沫,大脑还没同意,嘴巴就先张开了。
皮薄肉厚的饺子被顺利送进嘴里,鲜嫩肉汁在口腔里爆开时,方时勉觉得霍仲山虽然有时候表现得很强势,但在他心里,也是和徐龙一样,很好很好的人。
几个饺子吃完,方时勉有点意犹未尽,他下意识看向床头柜上冒着热气的瘦肉粥,感觉胃里还是有点空虚,他过头,正好看见霍仲山眼中不太明显的笑意。
霍仲山没说话,依旧很安静地看他。
方时勉在被单上摸来摸去,过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说:“霍哥,我还想吃瘦肉粥。”
那粥份量很足,很大一碗。
前几口粥被喂到嘴边时方时勉还有点不习惯,说了两次可以自己来,但霍仲山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继续手里的投喂工作。
等吃到后面,方时勉脑袋越抬越高,霍仲山粥都还没送上来,方时勉的嘴已经张好了,眼睛很亮地等着霍仲山。
像是熟悉后彻底放下防备的猫崽,急不可耐地等着主人投喂。
一碗粥见底,方时勉很自然的看向床头柜,他觉得自己会不会吃得有点多,但经过深思熟虑后还是忍不住,“那个包子,看起来有点好吃……”
霍仲山心里觉得有趣,面上却不显,只伸手拿了装包子的餐盒过来打开,用刚才喂饺子的筷子来继续投喂。
一轮下来,床头柜上的东西竟然也吃的差不多,就剩下盒子里绿油油的蔬菜饼,方时勉悄悄在被子里摸摸肚子,很满足地翻过身躺下。
吃饱了方时勉就又有点犯困,霍仲山把餐盒收拾了,提到脚边放好,单手支在膝盖上,低头看手机。
“霍哥,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方时勉迷迷糊糊地问,带着一种很困倦地鼻音,像是棉花那般柔软无害。
霍仲山依旧盯着手机屏幕,漫不经心道:“你救了我的命,不对你好对谁好?”
原来是这样。
方时勉困扰的问题得到解答,他虽然不聪明,但也不完全相信霍仲山那天在车上说的,如果仅是年少的一点交集,根本没有资格走到霍仲山眼前,他是很了解他们那一类人的。
如今听霍仲山亲口说出自己心底的答案,方时勉是很轻松的,因为这很符合他的逻辑,必须要付出代价才能得到他人的温柔。
他又想起,霍仲山还没有告诉他小时候的事情,只是昨天那个电话让他实在难过,方时勉不想再问了。
父母皆已经获得自由,只有他还在傻傻地想要寻找被爱的证据。
等床上的少年呼吸平稳之后,霍仲山才站起身理了下西装,提着那袋垃圾走出卧室,关了门。
客厅的电脑已经熄屏,霍仲山重新输入密码,把刚才的邮件发送出去,又与特助核对晚上要开的视频会议时间。
霍仲山打开大门,守在门口的黑衣保镖立刻靠过来,用词很严谨地告诉雇主这里鱼龙混杂,如果出现意外安保难度很大,最好是减少停留时间。
正说着,守在门旁的另一个保镖忽然道:“祝泽先生进小区了,带了两个人。”
霍仲山点点头,表情没什么变化,淡淡道:“不用拦,让他上来。”
不一会儿,空荡的走廊就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暗处盯梢的保镖也显露出来几个,站在走廊尽头的位置严阵以待。
祝泽还穿着出席会议室时很正式的西装,他出了电梯,转弯时倏然看到方时勉家门口安静站立的霍仲山。
原本温和英俊的面容有过一瞬间的冷凝。
一向行踪成谜的恒世集团现任掌权者,竟然有朝一日会现在出现在这破旧的万人小区,出现在这狭小的,掺杂着各种气味的走廊里。
并且不是在慈善摆拍,没有记者,只有肃穆警惕的保镖群体。
祝泽心头迅速划过百般念头,却依旧步履稳健,很坦然地走到霍仲山面前,低着头笑了一下,“霍总,别来无恙。”
霍仲山没什么情绪地扫了风尘仆仆的祝泽一样,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当作回应,人却丝毫没有从门口让开的意思。
祝泽当下立刻就有了某种猜测,只是还不能完全确定,手攥成拳之后又松开,继续摆出笑脸,“霍总来这里找小勉吗?”
是很无脑的问题,霍仲山知道祝泽想问什么,只是并不愿意耗费时间与他绕圈子,“他生病了,你不知道?”
祝泽一怔,杨经理早上就给他发了信息,但他公司如今刚步入正规,大大小小的会议都需要他出面,这空出来的两个小时都是挤压的晚上的睡眠时间。
“经理发了消息我就赶过来了,他现在好些了吗?”祝泽做出着急担心的样子,抬脚就要往里走。
霍仲山身旁的黑衣保镖很客气地伸手拦了一下。
祝泽表情就有点不好看了,他挤出时间来不是为了耗在这门口和前上司说闲话的。
但他也忌惮惹怒霍仲山,他父亲的确为霍家立下汗马功劳,但这些年不多不少的消耗与掌权者的更换,恩情成了变味的要挟。
霍仲山这人就像是捂不热的石头,冷心冷情,像个权力机器,接触的越久就越对他的手段感到恐惧,祝泽并不敢拿家族和未来开玩笑。
只是峰回路转,祝泽听到屋内传来轻微响动,方时勉揉着眼睛出现在客厅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
祝泽低着头,当机立断,“霍总,我只想进去看看我弟弟。”
霍仲山怎么可能没听见后面有响动,他对这种小把戏是司空见惯的,只是这是第一次有人敢在他面前玩这些,他斜睨祝泽一眼,漫不经心地说:“听说祝先生与沈家二小姐订婚,好事将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祝泽耳边一阵轰鸣,脸刹时就白了。
他确实与沈家二小姐定下婚约,原本是攀不上的,但方时勉救人这件事成为了他与沈家结交的契机,得知她们家二小姐的心上人也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的,祝泽便当即与沈江说明愿意接受这种开放式关系,婚后各不打扰,可以签协议。
他知道方时勉对新闻资讯从不感兴趣,更不会关注那些财经八卦,所以当时就打定主意不让方时勉知道,他自信自己有这个能力,也有手段瞒住。
可没想到在这里出了漏子。
方时勉听到他们在说话,但没认真听,他拿着矿泉水走过来,看见祝泽有一瞬间的惊讶,不过转念一想,他们这些人要查他住址也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他当时为了拿到公司的租房补贴,连租房合同都拍给公司了。
外面两人都没显露出来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方时勉探出头看见门口还站了几个保镖,觉得氛围有点诡异。
于是他把手里的矿泉水两口喝完,丢到垃圾桶,扫视了一眼面前算得上整洁的客厅,摸了下鼻子,犹豫道:“要不然……进来说吧。”
第26章
霍仲山对门口保镖眼神示意之后转身走进客厅, 气定神闲地坐回刚才办公的位置。
祝泽也被保镖放进来,只是脸色不算好看。
方时勉没什么可以拿出来招待的,现在出去买也不现实, 揉着眼睛从箱子里拿出两瓶水,一人面前摆一瓶。
放的端端正正。
出租房的客厅不大,沙发只有两张。
一张横着的长沙发,一张单人沙发,因为霍仲山坐的是那个宽大的长沙发, 祝泽就只能被迫选择了那个又小又旧的单人沙发。
他倒也没有为此感到窘迫, 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霍仲山拉住晃来晃去的方时勉,摸了下他身上那件已经棉花结块的黑色棉衣,“去换件厚的。”
方时勉从卧室里换了羽绒服走出来, 看了一眼就坐到了霍仲山旁边,还是很一副很困倦的模样, 睡眼朦胧地打着哈欠。
客厅一阵诡异的沉默之后,祝泽先开了口, “杨经理说你发烧, 现在好些了吗?”
方时勉还没来得及说话, 视线里就多出一瓶褐色的药剂,瓶身的白色标签上写的是外文,他侧头去看身旁正垂眸开药盒的霍仲山, 只听男人不冷不热道:“先吃药。”
方时勉下意识地拿起面前那瓶药剂一口气喝下去,倒是不苦,但有股说不出的怪味, 残留在口腔里有点恶心,方时勉脸都皱起来,有点想去厕所漱下口。
霍仲山把那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推到方时勉面前, 又用食指指尖按住医用无菌纸,把上面几颗大小不一的白色药片推到方时勉面前。
方时勉先灌了几口水,等喉间那股怪味消散之后才伸手去把无菌纸上的药品捡起来放到嘴里,含了口水咕噜一声吞下去。
祝泽看到霍仲山这种不打算遮掩的态度,心头那不可思议的猜测迅速落实,那一瞬间他几乎是对眼前两人生出浓烈的怨恨情绪。
他恨霍仲山明明什么都有了还要来抢走他心心念念的唯一,恨他优越的家世和他一帆风顺的人生。
恨方时勉不知廉耻撒谎骗人,恨他的视线总是会被旁人吸引。
他甚至恨毒了方时勉那副漂亮的皮囊,从小到大不知道引来了多少觊觎者,连分离了几年的人都会在聚会上问一嘴方时勉的近况,要是长得普通一点,他就可以悄悄地将他藏起来,没人会发现……
那就是,完完全全,他一个人的。
方时勉把药丸吞了,又是几口水下肚,拧紧瓶盖,等那种怪味稍微缓解,才对祝泽笑了一下,“早就已经好了,给你发消息那会就没事了,没想到你还是过来了。”
方时勉在脸上揉了一下,看了眼霍仲山,“麻烦你们大老远跑一趟了。”
只是发个烧而已,方时勉不觉得有什么。
他生命力非常顽强,一般情况下是不容易死掉的。
听了这话,祝泽却忽然泄了口气,懒懒地笑了一下,靠在沙发上没说话。
霍仲山关掉电脑,不紧不慢地收进旁边的黑色电脑包里。
狭小的客厅里,破旧的沙发,木制茶几的边角还有上任租客留下的胶带痕迹,而屋子里这两个西装革履的意外来客,俱是身高腿长,英俊挺拔,唯独屋主人还因为发热而一脸潮红,困倦茫然地抵抗瞌睡。
“霍总,你若是对这种类型感兴趣,我这里有更合适的人选。”祝泽很突然地开口说话,眼中是混乱复杂的情绪,“我弟弟涉世未深,不适合你们的游戏规则。”
霍仲山波澜不惊,“我遵循自愿原则。”
“哄骗不是自愿,想必你也调查过他,方院长虽然已经退下来了,但绝对不代表他会允许他唯一的儿子变成你们这些人的……”祝泽隐去某个不堪的形容词,目光中带有实质的怒火。
方时勉最开始还昏昏欲睡,听到方院长之后睁了下眼睛,奈何那服下的药物含有安眠成分,羽绒服又暖烘烘地包着他,挣扎一瞬还是闭眼睡去。
客厅里一阵死寂。
霍仲山侧头看了一眼仰靠在沙发上已经睡得很沉的方时勉,过来一会儿才转过来,饶有兴致地抬眸凝视祝泽,“哦?我说过我要把他当什么吗?你当他是弟弟,我也当他是弟弟,我们有什么不同吗。”
祝泽咬牙切齿,“这里只有我们,霍总不用装糊涂,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客厅里泛黄的圆灯短暂的闪烁两下,茶几上的小半瓶矿泉水被风吹的摇摇晃晃,投影落在黑色的电脑包上映射出水纹。
霍仲山表情很淡,似乎对祝泽的话题没什么兴趣,他从黑包里摸出一个方形盒子,带有薄茧的指腹向上一推,擒了根香烟在手里把玩。
“我的确替霍爷监视过你,但我从来都是如实禀报,这些年我本人也不存在其他越矩行为,你觉得我告密是对你的背叛。”祝泽恶狠狠地看着霍仲山,眉眼之间的温润化成尖锐的戾气。
“就算当年霍爷派的不是我跟着你,是其他人,都会和我做出同样的选择!那个时候,我只能选择对一个人忠诚,我选择你,那我爸冒死从霍爷那得到的情谊从此荡然无存,祝家就彻底完了。”
霍仲山终于抬眼看向祝泽。
“而且,我离开之后,我的那个位置也会永远存在,接替我的人霍爷那里必定也早有人选,他会帮你隐瞒方时勉的存在吗?霍爷要的是完美继承人,你的瑕疵都会被他销毁,你要用你的一时兴起来换方时勉的小命吗?”
祝泽双眼血红,强压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只盯着霍仲山,愤恨地问,“你这种人有真实的感情吗?你拦得住你父亲吗?”
霍仲山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无动于衷,是一种堪称漠视般的平淡,他将手里的烟随手丢进脚下的垃圾桶里,平静看向祝泽,“说完了吗?”
祝泽心头生出一点悔意,刚才被嫉妒和恨意冲昏头脑,有些话也不该说出口的。
“你什么时候退婚,我什么时候重新考虑与他的关系,现在的你,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谈论他。”说完,霍仲山悠然起身,冷淡道:“我会留人在这里照顾他,你就不用操心了。”
霍仲山推开虚掩的大门直接离开,保镖进来提走电脑包,检查无误之后也跟随雇主离去。
外面的门没有关,祝泽知道肯定还守着霍仲山的人。
方时勉还浑然不知地昏睡着,脸颊被劣质粗糙的沙发印出红痕,脑袋不自觉地往下垂落,很温驯的模样,好像很容易就可以得到。
此时此刻,他就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
祝泽走到方时勉面前,单膝跪在沙发上,俯身上前,离他很近很近,近到耳边只有少年人平静绵长的呼吸声。
他盯着方时勉看了很久,那样极近距离的观看,骨头缝里都在叫嚣着占有,用拥抱将他唤醒,在血泪交融中述说心意,把心掏出来给他看!
许久,祝泽低下头,目光虔诚地用额头在方时勉耳边碰了一下。
他明白自己的低劣下作,知晓自己的不择手段引人厌恶,也清楚这副温润外表下翻涌的恶念与不堪。
可他……
手机铃声倏然打断发散的思绪,祝泽按成静音,没有接,只是在方时勉身边坐了一会儿,莫名笑了一下,低声道:“这么能睡。”
几分钟后祝泽正打算把方时勉抱进卧室,霍仲山的保镖就如同幽灵一般出现,面无表情,“方先生交给我们就好。”
祝泽气的眼前发黑,喉咙涌起一股腥甜。
保镖仔细替方时勉脱了衣服盖好被子。
祝泽冷着脸跟在后面,待人走了之后才打量了一圈这简陋的卧室。
这时铃声再次响起,锲而不舍,再看一旁虎视眈眈的保镖,祝泽只能接起电话往外走。
他带来的两人还被保镖拦在楼道口,此刻正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霍仲山留下来的几个人,按下电梯离开了。
方时勉是被食物的味道勾醒的。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的睡眠时长严重超标,方时勉一直在做梦。
不是往常那种黑暗恐慌的梦,是那种很轻的美梦,是冬日下舞动的青草,透亮却不刺眼的光,是编织起来的树藤浸泡在浅浅的溪水里,黑色鳞片的鱼儿在缓缓摆尾,掀起涟漪。
方时勉睁开眼时,以为自己即将要做一个关于美食的好梦。
这个出租房没有餐桌,方时勉走出卧室时,两个黑衣壮汉正半蹲在矮矮的茶几面前把打包袋里的食物一一摆放出来,那鼓起的肌肉线条和冷漠的表情,方时勉合理推测他们并不是自愿接下这份差事。
“方先生,午餐放到这里可以吗?”
方时勉忙不迭地点头,眼睛盯着桌上的各式食物,小声说:“麻烦你们了,一起吃点吗?”
“不了。”保镖表情异常严肃,指了茶几上一个小药箱,“药物放在这里,饭后半小时食用,晚上会有医生过来复查,我们在外面,方先生有事叫我们就是。”
走到门口,保镖忽然停下,转头提了一下玄关柜上的钥匙,“方先生,这是您家的钥匙,记得更换。”
方时勉此时已经坐到沙发上,闻言瞪大眼睛走过去,提起那串钥匙又看看自己的大门,早上再次看到霍仲山时就觉得自己有事情忘记了,原来是这个。
他就说霍仲山哪里来的钥匙,原来是直接换了锁。
方时勉放下钥匙,蹲在沙发边,开始美滋滋地享受热腾腾的美食。
有点多,方时勉心想晚上还能再吃一顿。
下午五点过医生就来了,他给方时勉测量了体温,又做了一些配套检测,完事之后先给保镖看了复查记录与诊断结果,接着才取下听诊器,微笑着告诉方时勉已经不发烧了,晚上的药可以少一剂,只是还有点轻微的感冒症状,今晚再吃一次药,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没什么问题了。
方时勉点点头,询问他外出看诊的费用。
医生很短暂的停顿一下,迟疑道:“霍总……,他叫我们过来……比较优惠,你给…五百吧。”
“优惠了多少?”
医生移开目光,“系统定的,我们哪能知道……”
救死扶伤这类行业在方时勉的世界观里是最纯洁最不会骗人的一类人,他非常相信地点点头,叫医生拿二维码出来扫一下。
医生欲言又止,过了半天才摸出手机出去,点出收款码,嘱咐,“多一分钱都不行啊,入不了帐。”
方时勉顿了一下,默默把原来的金额删掉,规规矩矩地发了五百过去。
医生手机亮了一下,带着随行的两个小护士匆匆离开。
不久,保镖也在得到雇主指示后离开小区。
晚些时候下了小雨,温度愈发低了,霍仲山靠坐在窗边,翻看着手里的就诊记录,沉默良久。
第27章
晚餐也是保镖准备好的。
中午那顿在方时勉配合医生检查的时候, 被保镖们收走扔掉了。
为此方时勉可惜了好久,那个老鸭汤真的好喝,还剩一半没喝完呢。
这次晚餐方时勉特意留了两个菜放到一边, 他给徐龙打了电话也发了消息。
徐龙今天比较忙,要整理这一年的建渣出库照片,还要把地上、地下停车费归总,还有业主问题信息分类,维修、返修、咨询这三个大类下面还有各部门处理事件的次数。
一般情况下秩序部和环境部事情比较多, 其次就是环境部, 记录最少的是客服部,但这个部门直面业主,大部分冲突都没有记录, 为了看起来好看,有些事情还要自己添加美化一下。
方时勉吃过晚饭之后把医生重新改过的药拿出来吃掉。
这次倒是没有那么重的困意了, 但鼻子还是有点堵,看着茶几上一堆小山的纸巾, 方时勉默默打开了视频软件, 开始寻找搜索一毛钱抢特价纸巾的直播间。
徐龙去饭店买了两块钱的米饭, 看见方时勉给他留的是一盒酥肉汤和鱼香肉丝,索性直接将米饭全部倒进汤里吸溜起来。
吃过饭两人歪在沙发上玩了会儿游戏,徐龙玩困了才回自己屋子睡觉。
之后的一段日子, 来自祝泽的邀约忽然变多了,并且态度格外强硬,很多时候都是他自己亲自来方时勉的出租房抓人。
他也没找什么必要的理由, 就算是让方时勉去办公室看他工作,也一定要方时勉的空闲时间都待在他身边。
方时勉最开始还各种找借口拒绝,但祝泽总能以各种方式让方时勉妥协, 他几乎是看着方时勉长大,看着他性格转变,看着他痛苦挣扎,看着他小心翼翼,他太了解他了。
没有任何人比他还了解方时勉。
祝泽很清楚,方时勉永远不会真正拒绝他,就单凭少年时相拥的柔情,他也不可能对他狠心。
更不可能,被那种怪物抢去。
*
一月下旬,年关将至。
海市一下子就空了许多,小区里更是看不到几个人了,以前上夜班偶尔还有零星的几个电话,现在上夜班基本上没什么事情做,偶尔一个电话打来都是投诉邻居吵闹。
云锦修建的早,隔音不算很好,而且户型很多,独栋别墅有,平层也有,高层密集住宅也有一栋,他们监控室就在这唯一的高层住宅下面。
方时勉一月份没有休假,他是排班之前就和特勤打过招呼的,因为过年这段时间大家都想在年关那几天休假,只是他们这种基层岗位是离不开人的,过年那几天值班也没有加班费,所以大家都不愿意在这几天多排班,纷纷都在找理由请假。
方时勉想着自己反正也不需要回家过年,也无家可归,还不如让同事们多和家里人待几天。
同事们对待方时勉更是和气,打心里喜欢这个不争不抢的乖小孩。
年前,公司组织年会,下午六点开始,当天不值夜班的工作人员都要参加,值班人员则是给两百奖金当作补偿。
方时勉和徐龙是白班,马凉他们提早一个钟头就过来接班,徐龙却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去,除了方时勉,大家似乎都不觉得意外。
“龙哥,你真的不去吗,御雯大酒楼,他们说很好吃……”
徐龙冷着一张脸,骂骂咧咧把方时勉塞进车里,“说了不去了,废什么话…吃完早点回来。”
车里两个保安大哥笑起来。
徐龙朝里面看,对着其中一人道:“你们几个不许哄他喝酒啊。”
那人点头,在方时勉肩上拍了几下,调侃道:“听见了没,咱龙哥可发了话的,一会儿可别怪哥哥们不带你玩啊。”
车内几人笑得更大声,方时勉也跟着傻乐。
徐龙哼笑一声,关了车门。
年会的表演是公司专门请的舞蹈团,看久了有些乏味。
方时勉座位旁放着两瓶大饮料,他专心致志吃东西,同事们在开红酒,三两个的闲聊着。
吃到一半,隔壁项目的周经理带着一个人过来给大家敬酒,众人猝不及防,纷纷起身,方时勉也端着自己的可乐,规规矩矩地跟着大家的节奏喝了一口。
只是那两人喝完酒之后却还没走,反而是绕到方时勉身边,又抬起酒杯,那位周经理先笑着开口,对着他身旁那人道:“还不快点给时勉好好解释一下,愣着干嘛。”
那人顶着众人目光走上前来,方时勉这时才看清他的面孔,是那天外派遇到的主管。
“那天实在不好意思,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你和那些大人物有来往,可你当时为什么不早点……”
“说什么呢你。”周经理忽然出声打断他的话,又对着方时勉笑,“这是我弟,说话一贯是不过脑子的,但他也没什么坏心,之前和你有点小误会,现在也得了教训,过来道个歉,以后大家也都是兄弟……”
那天的事后不久,这位主管毫无例外的重新被发配成了保安,甚至还是夜班保安,好不容易找了关系,砸钱和这经理当上了“兄弟”,才有机会在方时勉面前露个面。
只是余下的话还来不及说,一句不高不低的男声就打断了众人的思绪。
“谁和你俩是兄弟了?”
方时勉转头看,看到满脸不耐烦的徐龙。
徐龙皱紧眉头扯松领带,抬着下巴,恶声恶气,“你那什么堂弟说过什么话,干过什么事我可一清二楚,我还没找他算账,你还敢把他带到这来兴风作浪,还原谅?凭什么原谅,当初冤枉人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嘴上积德,调查清楚再说话呢,现在要原谅,就凭你俩随随便便几句话就混过去了?”
周经理脸色瞬间就黑下去,他完全没想到徐龙会出现在这里,心中格外恼怒。
这人从来不来年会的,偏偏这次就撞上了。
“诶,你怎么说话呢,给你脸了是吧!”那位主管哪里被人这样下过面子,登时就火气了,一个监控员还嘚瑟,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周经理着急忙慌地按下去。
周经理下意识地看向方时勉,想要他赶紧表个态,把这事糊弄过去就算了,“小方,你说说……”
“我们,没什么可说的。”方时勉不想在这种时候当好人打圆场,他低着头,拉住徐龙,把他拉到自己的座位上。
徐龙很不客气的坐下去,招呼过来这酒店的服务员,指着周经理二人,“这两不在年会的邀请里面,把人给我送出去。”
周经理气得发抖,却又被另外几个闻声赶来的片区经理劝出去。
徐龙是启合物业老板没发家时和前妻生的儿子,一直养在外地,前几年大学毕业才给接回来,他在公司里的地位很特殊,因为公司是有个公认的太子爷的,可那位精心培育的继承人在半年前玩跳伞出意外。
高位截瘫了。
老板倒还有个女儿,今年也不过十岁。
徐龙的地位从可有可无的透明人一下子就变得微妙起来,他在监控室混日子,老板说过几次,完全说不通,也就由着他,说到底还是有所亏欠。
这场闹剧很快被翻过,同事们见徐龙心情不好,大家也默契地没有问这件事。
年会上老板带着夫人上来发言,徐龙吃饱喝足翘着腿,事不关己地低头玩手机。
方时勉看着台上的夫妻,有点出神。
“你看那女的是不是长得很温柔?”
徐龙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玩手机了,凑到方时勉身旁和他一起注视着台上。
方时勉不解其意,徐龙笑起来,“那是我后妈,小时候给我喂猪饲料,你要是敢说她温柔我就揍你。”
方时勉的嘴角的弧度瞬间就消失了,他微微瞪着眼,“饲料?”
“对啊。”徐龙又靠回座位,把手放在方时勉头上玩他的头发,“我小时候和你一样瘦,我爸看了不喜欢,我就吃了一段时间畜牲用的增肥饲料,哈哈哈哈哈,这俩狗东西也是干得出来。”
方时勉鼻子一酸,低着头忍了片刻,忽然转头抱住徐龙。
徐龙愣了两秒,笑容渐渐的从脸上消失,沉默下来,在方时勉头上揉了揉。
“没事的,这也能哭……逗你玩呢。”
一旁的同事看过来,“怎么回事,小方喝醉了?”
“没喝醉。”
方时勉觉得不好意思,慢慢坐起来,抬手擦了下眼睛,对徐龙道:“龙哥,我吃饱了,我们走吧。”
徐龙拿起桌上的车钥匙,转头对隔壁的同事,很不正经地道:“一会儿如果有人过来找我,就说我吃饲料吃死了。”
同事们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以为是徐龙的又一个离谱借口,纷纷忍不住笑。
回去的路上方时勉提议说要请徐龙吃烧烤。
徐龙哪里不知道方时勉心里在想什么,此时只觉得心软,却仍然假装浑不在意地笑道:“哪能让你请,你龙哥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吃东西的时候,方时勉并没有刻意去提起那件事,只在有些时刻,会很认真地看着徐龙,眼睛里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一直没开口。
徐龙被看了一会儿,抬起眼睛,粗声粗气吓唬人,“看什么看,再看揍你。”
方时勉听话地侧过头去,却慢慢笑起来。
月色下,少年眉眼弯弯,眸中闪着细碎微光,亮如繁星。
似乎带着无尽温柔。
手上一阵冰凉湿润,徐龙回过神低头一看,塑料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捏得变形,里面的褐色饮料流了他一手。
粘腻着。
指间干涸掉的印记,如同直接凝固到他心中某处柔软之地,随着脉搏起伏刺激他的神经。
第28章
春节的海市很空, 人们都陆陆续续回家过年了,留下一部分死气沉沉的打工人被困在这里,除了手机的通话记录增加, 与平时也没什么不同。
过年,也就那样了。
除夕夜。
方时勉一个人在监控室值班,徐龙被领导强制休假回家过年,不休假还要倒扣他钱。
徐龙知道这些见风使舵的经理打的什么主意,哪能真就让那些人如愿, 前脚休假, 后脚就在群里发回乡下的视频。
他的确回家了,回老家给离世的老母亲烧钱去了。
徐龙发视频的时候杨经理正在监控室签字,看到这些视频脸都黑了, 方时勉看着领导咬牙切齿,像是被人喂了狗屎的模样, 心里对徐龙的敬佩简直上升了不止一个等级。
人怎么能这样勇敢?
晚上值班保安给方时勉带了一个公司发的新年小礼盒,里面有些小零食, 花生瓜子……
以及最重要的, 两百元现金红包。
这是除夕夜夜班的唯一优待, 方时勉拿着那两百左看右看,心里觉得高兴,这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过年钱。
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是他自己用劳动换来的。
方时勉心里开心,却找不到地方倾诉,想起徐龙传授他的解闷小游戏, 大着胆子,在监控下面打开手机,搜了一个运动视频跟着做。
监控室本来就闷, 没一会儿就开始出汗,他直接脱掉卫衣,穿着那件不太合身的老头衫继续做。
徐龙和他说过,过年这几天值班,只要不离开岗位太久,没有高层领导会去平台看监控,就算看了也不会在这两天去找员工晦气。
那老头衫对方时勉来所有点大,少年人身材消瘦纤细,弯腰或者做幅度比较大的运动时,那衣服都是歪歪扭扭的,处在要掉不掉的中间。
方时勉本来还想换裤子的,厚实的棉裤着实影响他的发挥,但想到过会可能有夜班保安要进来休息,就还是保守了一下,只当加大运动强度了。
在折腾了一身汗之后,方时勉总算把心里的一些情绪和躁动摆平,坐在椅子上歪着歇了口气,扯了点纸巾来擦汗。
方时勉歇了好一阵,觉得身上有点发冷了才慢悠悠把衣服套上,看了眼时间,都要十一点了保安还没下来休息聊天,有点反常。
等到时间接近十二点,两个夜间巡逻的保安大叔才姗姗来迟,两人说着话走进来,和方时勉打了个招呼。
“徐龙回去过年啦?”
方时勉把操作台上的纸巾丢在垃圾桶,拧开水杯开始喝水,“嗯,龙哥今晚休假,只有我一个,后半夜可能要麻烦你们下来一趟换我上厕所。”
“没问题没问题。”
两个保安到后面坐下,开始抽烟聊天,他们兜里揣了花生瓜子,说着就热情邀请方时勉过去吃。
方时勉其实还没有怎么和大叔们单独相处过,有点小小的局促,他连忙指了下旁边铁柜上的手提袋,“我也有的,不吃不吃。”
可惜叔叔非常热情,看他过年还孤零零一个人值班心里怜惜,方时勉手上最后还是被塞了一把,他垫了张纸剥瓜子,随口问,“今天怎么下来这么晚,有事耽搁吗?”
“哎,别提了。”其中一个大叔抖抖烟灰,把帽子也拿下来,挠着脑袋,“早就说要下来的,还不是东区那边好几年没住人别墅,今晚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有人找到保安亭来说跳闸,非要去我们巡逻岗去看一下。”
方时勉想起那天去送U盘看到的黑漆漆的别墅,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六栋旁边的别墅吗?”
另一个大叔用手背往腿上狠狠一拍,给方时勉吓一激灵。
“嗨!就是那里,我在云锦干了也有一年多了吧,第一次知道那屋子居然是住人的。”
“没住人吧。”那大叔皱着眉,看向旁边的大叔,“咱俩都没能进去那别墅里面,我拿手电往窗户里照过的,他妈的全是拿白布罩着的,别说人,老子连个鬼影都没见着,跳闸,跳鬼差不多。”
“难怪,我问那个人用了什么电器之后跳闸的,他给我说就开了个灯,我当时还觉得纳闷,觉得这人满嘴跑火车……啧,那人看着不像是什么老板,会不会是贼啊?”
“不会吧,贼敢来保安亭喊人?还非得要两个一起去,连我们公司的规定都知道,而且还在这除夕夜档口,你说那人是个鬼都比贼靠谱。”
“不太对吧,一会儿还是去那边再转转。”
听到这里,方时勉早就不剥瓜子了,他都要被吓死了,之前在那条路就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这会听到这话,什么白布,什么鬼啊的,看监控室都觉得有点恐怖。
偏偏那两位大哥还在说个不停,“东边那边人少,阴气重着呢,我之前一个人去巡逻晚上都不去那边,就是担心遇到脏东西。”
方时勉如遇知音,深有同感,默默举起手,“我也觉得那边好吓人。”
可能是方时勉的表情太逗人了,把两个吹牛的保安看乐了,又随口逗了方时勉几句,把小孩说得一愣一愣的。
还是其中一个大叔看时间差不多,招呼着另一个抽完烟赶紧走了。
只留下一屋子二手烟和发懵的方时勉。
四周安静得可怕。
方时勉环顾监控室一圈,默默拿操作台上的电脑放大悲咒,还把自己刚剥出来的瓜子拿到一边,又去柜子里拿了俩沙糖桔放到一起,心想自己也是上供了的,可千万不要来吓他。
没过好一会儿,放在操作台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方时勉一看,居然是祝泽打来的。
他接起来,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很嘈杂,祝泽问他是不是在云锦值夜班,得到肯定答案之后,祝泽就挂了电话。
半小时过后,祝泽的电话再次打来,叫方时勉打开监控室的大门。
方时勉握着电话走出去,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
“时勉,不让哥哥进去吗?”祝泽摆脱司机的搀扶,笑了笑。
方时勉站了好一会儿才说:“喝杯水就走吧,这里有监控的。”
祝泽盯着他,“你害怕我?”
方时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头往里走。
祝泽跟着方时勉走进监控室,在方时勉为他擦凳子时忽然俯身抱住他,很低地说了声:“对不起。”
这是祝泽从小到大,第一次这样正式的对他说这三个字。
这让方时勉感到恐惧,可转念一想,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于是扶祝泽坐下,问:“什么对不起?”
祝泽好像确实喝多了,他死死看着方时勉,像是做了很痛苦地抉择,慢慢说:“时勉……如果有天我结婚了,你会怎么办?”
说这话时,祝泽眼睛都没眨一下,似乎不愿意错过方时勉的任何表情,像只躲在暗处吐信子的蛇类。
会怎么办?
这算是什么问题。
方时勉有点疑惑,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为什么祝泽脸上会出现这种视死如归的表情,他歪了下头,真心实意,“那肯定要恭喜祝哥啊。”
“恭喜?”
“恭喜。”
祝泽倏地红了眼眶,低低地笑起来,然后又忽然伸手抓着方时勉的衣领把他扯到自己面前,“你是想着有霍仲山,所以有没有我都无所谓吗?”
“是吧?我没猜错吧。”
方时勉觉得醉酒的人真的很可怕,可明明他喝醉是浑身无力的困倦,祝泽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来抓他,“你喝多了……”
祝泽却像是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这些天我把你栓到身边来,你永远都是心不在焉!你的注意力从来不会落在我身上,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一年多的时间而已,你的眼睛为什么不看我了?”
“为什么,不看我?”
这句话听得方时勉毛骨悚然。
“你以为霍仲山是什么好人吗?他就是个实打实的怪物!他家里人都把他当成怪物,只有你们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把他当成神仙来捧着!”
“他有什么好,他有什么好的?明明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怪物!就该被杀死!”
说实话,听到这里时,方时勉还疑心祝泽是因为奥特曼看多了有点分不清现实和影视作品。
“霍仲山根本就不是霍夫人生的!没有人会喜欢他!他是实验室里搞出来的怪物!是个没有感情的疯子。”
“他有那么多人追捧,我只有你一个。”祝泽的手缓缓落在方时勉脆弱的脖颈上,“为什么不看我了,时勉?”
方时勉满脸震惊地推开祝泽。
纵然他并不愿意听这些豪门秘闻,但和他称兄道弟的人如果是非人类的话,还是有点太过炸裂,以至于让方时勉觉得祝泽有点疯了,“实验室?”
*
此时此刻,霍家老宅。
高大的男人无声靠坐在黑暗露台的藤椅上。
手机屏幕亮着,似乎被随意丢在桌面,里面传来的声音虽然混着电流,但也足够清晰。
一声轻响,手机提示电量即将耗尽的声响,几秒过后,屏幕骤然熄灭。
嘈杂吵闹的嘶吼声戛然而止,黑暗如同深渊将这片区域笼罩。
男人手边缠绕着白色雾气,脚下是灯火璀璨,是大团圆的欢乐场景,霍家能力出众的子孙受邀齐聚于此。
像是古代时期的邦国朝拜,各个领域出类拔萃的大佬人物来这里都只有一个目的。
对霍家的新任掌权者,表明自己的忠诚与能力。
想要得到家族更多的资源与青睐。
得到见一面的机会。
第29章
祝泽脱力一般瘫倒在椅背上, “霍夫人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而霍爷不想破坏他认为的最完美的婚姻,又想要得到一个没有缺点的继承人, 霍仲山是他从哪个情人那里抱回来的,没有任何人知道。”
方时勉愣愣地看着祝泽。
“那霍峻……”
“霍峻可不是霍仲山的亲兄弟,他和大少爷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们才是上任霍家族长的儿子,是正经的嫡系少爷, 霍仲山和他们只是堂兄弟……侥幸当上族长, 不过就是霍家一个好用的工具而已。”
“你知道前些年被爆出来的海博士吗?”祝泽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带着某种抑制不住的狂躁,“因为人类基因编辑实验方案泄露被捕入狱的那个, 他之前一直都在霍家的医疗实验室工作,当初他的构想就是霍爷暗中支持鼓动的。”
“霍仲山就是他实验成品, 二十多个实验体,最后就活了他一个, 你说, 这种东西是不是怪物?”
方时勉虽然对这个事情感到错愕, 对那种实验感到恶心反感,但却不觉得霍仲山本身有什么问题。
他深知与醉鬼没什么道理可讲,并且十分反感祝泽一口一个怪物, 于是反问:“编辑了基因,他会变身吗?像是绿巨人钢铁侠那样,或者是狼人?”
祝泽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摇头。
方时勉看着他,声音很低地说:“那他也是个正常的普通人啊,没有三头六臂, 吃菠菜也不会变成大力士,为什么要用怪物来形容一个受害人。”
而且电影里那些会变身的,有超能力的人,只要不坏就能当英雄。
方时勉觉得霍仲山不坏,坏的人应该是进行这些实验的人和支持这些实验的人,非要选出个怪物来的话,他们才应该被叫做怪物。
被创造出来的人并没有选择权,就像他,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来到这个世界,只会告诉他,被生出来,被养育长大,要努力要知足,要学会报答,要听话,不要让家人失望。
好像从出生那一刻开始,从无法满足期望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是有罪过的。
祝泽没有听清方时勉的话,但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对这件事的反应并不像他原本预计的那样激烈。
很奇怪,他在方时勉的眼睛里看不到他所熟悉的厌恶和惊慌。
人在对不熟悉,或者是类人异类这方面应该都是排斥的,有自然瑕疵的人,不应该对这种怪物产生抵触心理吗?
“他是没有感情的,没有同理心,什么也没有,小学游泳课,同学淹死在他旁边他都能若无其事的继续游泳计时,拉一把都不愿意,连老师都说是他害死的,他连表情都没变,这种人,你敢和他相处吗?”
这次方时勉没说话了,只看着操作台前的监控墙出神。
祝泽借着酒劲将这些话说出口,本来是想让方时勉打消对霍仲山的念想,对他产生恐惧心理,但他不知道,方时勉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与霍仲山有什么关系,甚至从来没想过要和男人有关系,所以不仅没能领会祝泽的意思,反而催生出一种与霍仲山同病相怜的感觉。
同样在期待中出生,又同样不被喜欢。
而且祝泽的话方时勉并不全信,那个基因编辑的博士被抓时,确实引起了很大的轰动,那个时候方时勉还在上高中,他没有被允许拥有智能手机,所以都是听班上的同学讨论。
他们提起了删除某种疾病的基因,也在聊天胡侃时十分夸张地提到筛选性别、身体素质、甚至是智商,却从来没说过可以删除掉人类与生俱来的感情。
有点离谱。
像是因为嫉妒扭曲真相之后的胡说八道。
方时勉觉得,删除感情是神明与鬼怪才能做到的事情,人应该做不到,连修仙修炼无情道都要经历那么多磨难,人要是改改基因就可以做到,岂不是可以随便造神了……
在跳脱的思维继续往玄学方向发展时,祝泽冷着脸,“你和他走近,哪天他一时兴起杀了你,也不过就是几句话一点钱就打发的小事,不要老是做异想天开的美梦!”
方时勉:“?”
“他杀过很多人吗?”方时勉问得很认真。
祝泽冒着寒气,这种事情他无法造谣,但他知道,霍仲山现在坐的那个位置,本来就是踩着权力斗争失败者的骨血生长出来的。
监控室很闷,而且时不时还有机器的轰鸣,祝泽不知道是因为环境还是因为愚蠢的方时勉,原本只是喝了一小杯酒的,酒味都是从衣服上上散发出来。
可他现在真的有点头痛。
“我的司机在外面,你送我出去吧。”祝泽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冷静的空间。
即将上车时,祝泽垂眸问:“方时勉,你真的有那么喜欢霍仲山吗?”
方时勉表现出很讶异的神情,他好像有点明白祝泽的指的是哪种喜欢,但他不明白祝泽为什么会问出这种奇怪的问题。他对霍仲山其实感激居多,而且两人并不熟悉,见面和交流也是在他救人之后……
他对霍仲山,原本只觉得他人好,虽然有时候比较强势,但可以理解,他小时候也接触过一些职位很高的人,表面维持得再有风度,骨子里都是独断专行的,包括他的爸爸。
不过现在他对霍仲山又多了一层情感,原来他们都是很倒霉的人。
祝泽没听到答案,也不算意外,沉默着拍拍袖口,上车走了。
方时勉回了监控室,把刚才惊惧之下上供的瓜子仁和橘子拿过来吃了,祝泽过来折腾这一通,倒是把他的恐惧情绪消除了一大半。
满脑子都是什么狼人、吸血鬼一类的。
可能需要找个地方净化一下……
方时勉下个月能休十多天,初二过后就是四天的连休,他不想去祝泽那里,于是从微信列表里找到一个备注为安果师兄的人,点进他的朋友圈,填了问卷报名,报完名把截图页面发给那个人,发了几个双手合十的表情。
两人的最后一条信息是1000块没收的转账。
很快那人就显示正在输入。
安果师兄:【不可以】
方时勉:【身份证照片.jpg】
安果师兄:【……】
安果师兄:【到了给我发消息】
安果师兄:【莲花随喜赞叹.jpg】
方时勉又发了几个双手合十的表情过去。
海市在大年初一下了雪,没有持续很久,只能从屋檐看见一层薄薄的白,朋友圈里很多人都在发路灯下飘雪的视频。
初二晚上八点,徐龙和方时勉从出租车上下来,看着眼前高大的山门,两人都不自觉地裹了裹身上的衣服。
“出租车不能开上山吗?”徐龙缩着肩膀,打量着四周,满眼都是好奇。
方时勉低着头发消息,把背包往上扯了一下,“可以上山啊。”
徐龙:“那为什么要在这里下车。”
方时勉:“因为师兄说在这里来接我们。”
徐龙:……
昨天徐龙听见方时勉这次连休的几天都不在家,非常坚定要和方时勉一起去,并且在听说目的地以后更加下定决心要一起,再三保证不会添乱。
可惜那时候义工名额已经满了,徐龙退而求其次,订了寺庙里面香客禅院的客房来住。
不一会儿,远处走来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戴着棉帽的男生,步伐轻盈向他们走来,手里拿着强光手电,给瑟瑟发抖地方时勉和徐龙来了个短暂失明功效。
“两位师兄跟我来吧。”安果对着两人略略低头,笑意盈盈。
上山的路还是有一段距离,又全是上坡,徐龙背了个很大的登山包,鼓鼓囊囊不知道装了些什么,方时勉背的书包,里面就装了点换洗的内裤袜子,一件T恤和毛巾等洗漱用品。
两人先前还有点冷,爬了一段路后,这会儿还出了点薄汗。
山上不像城市,没有那么多路灯,上山这一段只有月光和安果的手电来看清周遭景物,只见两边道路上都种满了油菜花,路上堆了雪,不是很厚,被脚印踩实了,有点滑,时不时还有山上下来的香客信众打着手电讨论这寺庙的灵验。
再往上走,徐龙看到山道左边围墙里有几栋围合起来的小楼,里面有些房间的窗户亮着灯,隐约能见到人影。
“我们是住那里面吗?”徐龙问。
安果往那边看了一眼,继续往前走,慢慢解释,“那边是佛学院,那些师兄是提前过来的。”
过了佛学院,油菜花就消失了,从平缓的上坡路变成比较陡峭的步梯,两旁的景物也成了大小形制不一廊桥古佛殿,楼梯旁偶尔还有供香客歇脚的凉亭。
安果引着两人穿过天王殿,到大雄宝殿的左边的厢房里,里面还有两个师兄在写明天要挂上树的福条,见他们过来就停下笔,双双交了身份证,问了情况后给两人安排入住。
徐龙这才知道方时勉要住义工宿舍,就在这排厢房的下面,而他要去香客茶室那边单独住,脸上就有点不太高兴。
方时勉倒是开心,拿着钥匙就没心没肺地跟着安果去看房间放东西了,徐龙跟在后面,看着方时勉分到的很小的双人间,而且得知今晚他并没有室友之后,非常果断的与安果商议今晚他就住这里,不去住那边的单间了。
安果想了想,短暂犹豫之后还是同意了。
两人去库房领了洗干净的床上用品,方时勉拿了件大号的义工马甲和被单放在一起,回宿舍简单收拾之后,安果就离开忙其他事情了。
这宿舍是上下铺,方时勉脱了鞋去上铺把床铺好,又顺带着帮徐龙铺了下铺,折腾这会儿,两人都有点饿。
方时勉带着徐龙去小卖部买泡面,吃饱了洗漱完,方时勉订好闹钟倒头就睡。
凌晨五点过,徐龙被和尚们吟诵早课的声音吵醒,本想捂了头继续睡,却在刚要睡着时,被方时勉的闹钟吓一激灵,正好这时上铺也传来响动,方时勉从床上坐起来,关掉闹钟。
“你这破闹钟搞那么诡异干嘛,唱歌前还哈哈哈笑几声。”徐龙边穿衣服边骂。
方时勉这会脑袋还不大清醒,闭着眼睛在冷冰冰的墙壁上缓了缓,才往身上套衣服,“那首歌就是这样,前奏里面有笑声。”
“你选后半段当闹钟不就行了么,笨!”徐龙收拾好了,打开灯找到手机,一看时间才五点半,不可置信,“五点?!”
他当监控员就是因为喜欢熬夜和不喜欢早起,他高中都没有五点起过床。
方时勉点点头,拿着牙刷毛巾往外走,“六点吃早饭,过时不候,你吃了再回来睡吧。”
两人刚出门就被双双冻回来,默默往身上加衣服。
水龙头是在宿舍外面,可以开热水,但这会儿温度低,热水放出来也是温的,洗漱完之后凉风一吹,方时勉嘶了一声,拿毛巾把脸上的水擦干净。
徐龙:“你一会儿不回来补觉?”
方时勉点点头,“义工很忙的,要积福。”
徐龙盯着方时勉沉默一会儿,圆润的脑袋里有一万分的不理解,“你好不容易放个假上山来干活儿?”
“山上清净。”
“……”
早餐是在斋堂排队打的,门口红字标语写了堂内静止说话,杜绝浪费。
两人拿了馒头,铁碗里面是些小菜,豆腐,油菜,腌菜等。
里面不能说话,但是外面的坝子里可以,徐龙也确实饿了,三个大白馒头下肚还把小菜吃干净了,拿着碗又进去,结果每两分钟就灰溜溜的出来,烦躁道:“毛都没有了。”
方时勉掰了半个馒头递到徐龙手里,慢慢说:“我给你说了嘛,不要拿多,但是也不要拿少了……等中午吧。”
“我还能抢你的。”徐龙把馒头推给方时勉,自己坐到一边出神,琢磨事,“你这几天就都在这了?”
方时勉点头。
徐龙在鸡窝头上狠狠抓了两下。
去斋堂后面放了碗,徐龙就回寝室了,方时勉休息了一会儿就跟着其他穿着马甲的义工一起集合喊了口号,各自被分散去扫地,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区域,方时勉和安果分到后山那一块,需要重复的上坡下坡,正扫着,天上就下起雪来。
他们扫的这一段路,在台阶与斜坡相接的一个小平台上,有个很古老的石亭,下面是一口被封起来的小井,上面有尊送子观音的塑像,外面还有尊香炉。
据说这里很灵验,修建的时间无法考据,只知道已经存在很久,相传这观音下的井水很有功效,以前千里迢迢过来喝水的人不计其数,只是后来有个孩子差点坠落下去,这井就被和尚们封住,不让人取饮。
安果扫的差不多,就带着方时勉放了扫把去前面的财神殿值殿,准确的说是安果值殿,方时勉与另外一个义工师兄站在殿外引导香客文明上香。
因为是过年,香客很多,再加上宝隐寺在海市知名度很高,其中财神殿的名气很大,还愿的信众还给寺里捐了座很高的塔。
一上午方时勉嘴没停过,不是指路就是引导游客有序上香,劝阻不文明行为,还找到个和父母走失的孩子。
等中午方时勉回到寝室,徐龙早就收拾干净东西跑路了,方时勉点开手机微信。
徐龙:【你龙哥暂时不打算减肥,勿念。】
方时勉自己去吃了午餐,因为是一个人,他就在斋堂里面吃的,宝隐寺的大师父们都有自己的专属座位,吃饭之前会双手合十念一段祝祷词,方时勉坐在大师父后面也悄悄的学了一下。
就像是吹蛋糕许愿那样,感谢寺院给过他一段温情。
吃完饭方时勉就被安排去洗碗,小山一般的碗,四五个义工一起洗,方时勉没带手套,双手被泡的发白肿胀。
洗完碗差不多一点过,方时勉回寝室眯了一会儿,两点就重新回到财神殿外举牌子。
这会雪已经停了,出了太阳,日光照在屋檐上很漂亮。
五点,方时勉和另一位师兄准备收拾东西回寝室休息时,方时勉忽然在人群中看到几位非常眼熟的黑衣保镖,那不是跟在霍仲山身边的人吗,难道他也来了这里?
方时勉有点惊讶,因为霍仲山看起来不像是对神佛有信仰的样子。
那些保镖拿了香,学着那些香客像模像样的在大殿外的香炉里插好,有保镖在一旁拍照,没拍人,对着那些燃烧的香拍的,其中一人抬头,好像是看到方时勉,稍微停顿一下,对方时勉隔着人群点了点头,离开了。
霍仲山自始至终没出现,方时勉忽然想到自从发烧那次之后,他与霍仲山就没什么联系了,好像已经淡出他的生命之外。
就像是以前的很多人,方时勉习惯了被动接受,无论是好意还是恶意,他照单全收,讨厌他的人在辱骂挑衅之后觉得没意思,对他抱有好感的人在长期主动之后也觉得受不了,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一但对方终止联系,方时勉就又是一个人。
自己的性格很有问题,他是知道的,却不太想去改变,因为这样可以让他少受到很多的伤害。
方时勉捏着有些酸痛的手臂,和安果师兄打完招呼之后,慢吞吞地往义工宿舍走。
斋堂六点开饭,方时勉回去的路上游客看见他的义工马甲会找他询问这座庙宇的信息,一路上走走停停,其中一位游客希望能见一见庙里的大师傅,说是家里有病人,想供药师佛菩萨。
方时勉看那香客孤身一人,拿着手机,满脸着急,说自己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已经花了很多钱,很不容易。
“有去医院看过吗?”方时勉带着那位香客往大雄宝殿旁边的接待处去。
那人低头抹泪,“治了,中医西医都治了,那些有名气的大医院都跑高了,之前还有些医院敢收,现在那些医院住院都不给办了,都叫我接回家,做好准备……我以前是不信这些的。”
方时勉把包里的纸巾递给那香客,垂眸沉默良久,“菩萨会保佑的。”
之前也并不觉得这台阶有多高,也没发现这路有多远,只是到了这一刻,脚下的青砖好似都变成了人间的苦难,每一步都是走投无路者的哀鸣。
不见阳光明媚的未来,只有六道轮回的泥沼。
到了接待处,里面的师兄抬了凳子来,扶着那香客坐下,那香客诉说自己的坎坷,说到孩子被医院拒之门外时,几乎也没有盼头,心存死志,她掩面痛哭,两位师兄凝神认真听着,不时低声安慰。
方时勉不忍心听,自己蹲坐在厢房廊下,对着面前古朴巍峨的大雄宝殿默默出神。
香火笼罩这座佛寺。
供台之下,蒲团之上,是百姓被苦难抽走的脊梁。
不知道满目慈悲的神佛,会不会向下看看这人间。
不多时,一行人竟然从大雄宝殿的偏殿走出来,那里是住持日常诵经授课的地方,一般是不接待外人的。
方时勉抬眼看去,只见霍仲山与面目慈和的住持站在一起谈话,旁边还有两人,穿着黑色行政夹克,身姿挺拔。
刚才他见到的那群保镖这会都不近不远地围聚在两人身边。
高大英俊的男人站在高处,似乎看到了他,却又好像没有看到,平静的目光在短暂地相交之后,冷淡地转移到其他地方。
几人似乎交谈完毕,住持回了偏殿,霍仲山被另一位僧人引着往山下去,一群人从方时勉面前经过。
霍仲山被人群簇拥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两位似乎正在与他交谈,方时勉睁大眼睛站起来,男人却连多余的眼神也没有给方时勉一点。
那个青年保镖站在队伍末尾,对方时勉眨了下眼。
香客里不少人都在朝这边看,方时勉听到有人在说文旅局。
他没想过是霍仲山故意不理他,只猜测霍仲山可能没有看到他,于是往前走了两步,喊了声霍总。
霍仲山毫无反应,倒是前面带路的僧人回头看了一眼。
话喊出口方时勉才察觉喊错了,两人有一段日子没见,方时勉立即纠正自己,说了声,“霍哥。”
这次说得小声,人都走出去一截了,方时勉并不觉得霍仲山能听到,于是重新转头回到厢房那,找了根柱子靠着。
里面的人还在哭,方时勉听见两位师兄说,让她供奉地藏王菩萨。
地藏王菩萨并不是只管地狱往生,祂还掌管人间,帮助众人度过苦难,也掌管山川大地,保护众生健□□长,掌管消灾解难与福报,被视为救苦救难的代表。
方时勉虽是背对着,却也听得入迷,他低着头,看着脚下的一截台阶,心想他离开的时候也要在地藏王菩萨面前点燃一盏长明灯。
还没听完,视线中就多出了一双黑色皮鞋,深灰色西装裤上一尘不染。
方时勉下意识抬头,视线相对,霍仲山漆黑的眼眸深邃沉稳,却没有上次面对方时勉时的柔和,反而是没什么表情,很冷峻的模样。
第30章
“霍哥。”方时勉眼睛亮了一下, 又喊了一声,那双干净清澈的眸子泛着点点水光。
有一种格外让人怜惜的无辜感。
霍仲山察觉到周遭不断投来的视线,淡淡地问:“我去茶室那边休息, 你来吗?”
廊外又开始飘雪,方时勉听到相机拍摄的声音,霍仲山站在阶梯下很平静地凝视方时勉,他的头发上沾了几片小小的雪花又迅速融化掉。
厢房里面的哭泣声和劝勉声也渐渐停止了,方时勉确实有话想对霍仲山说, 于是毫不犹豫点头, “走吧。”
保镖想过来撑伞,被上次那个在霍峻面前叫走方时勉的青年保镖拦住。
方时勉与霍仲山并排走着,雪下的很小, 地面上有些湿润,方时勉这时才发现之前为霍仲山一行人引路的僧人早已不知所踪。
“你原来也会相信这些啊。”方时勉低声道, 他想起那天在云锦六栋那个漆黑的走廊里看见的图案,这种图案大大咧咧运用在装修上面, 按理来说屋主人应该是不会相信什么凶吉一说……至少不太像信佛的香客能干出来的事。
“我不信。”霍仲山语调很平淡, “只是过来谈事情。”
方时勉想起霍仲山从不离身的保镖团在财神殿外上香还认真拍照的那一幕, 还有他和住持认真交谈的画面,觉得霍仲山有时候还有点嘴硬。
不是很诚实的样子。
两人一路无言走到茶室,守在茶室的师兄将他们引至二楼区域, 方时勉穿着义工制服,差点还被拦下来,说了是一起的之后才被放进去。
二楼的茶室都是独立雅间, 虽说是木头和竹子打造的古风装修,但中间都是拿墙壁隔开的,门关上后隔音效果很不错。
两人进入雅间之后, 有师兄端了两杯茶过来,方时勉双手接过,认认真真说了声:“谢谢师兄。”
等人走后,霍仲山才转了下茶盏,漫不经心地问:“你皈依了?”
方时勉摇头,“只是来做几天义工,我还要下山赚点钱才行。”
霍仲山抬眸:“那为什么叫师兄?”
“哦!你说这个啊。”方时勉笑起来,认真解释,“我们来这里都是互相称呼师兄,不管长□□女。”
霍仲山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放下手里的青瓷茶盏,视线落在窗外。
这里的景色确实很漂亮,小雪落在古朴的佛殿之上,带着岁月痕迹的瓦片被浸染覆盖上雪白,威风凛凛的脊兽仰着头,似乎在替殿里的神佛观察这人间百态。
不知道为什么,方时勉觉得此时此刻的霍仲山看起来有点落寞,和之前每一次见面给他的感觉都不太一样,他无端想起那晚祝泽在监控室大吵大嚷的那些话。
不管是不是他的主观意愿,他和祝泽始终是在背后议论过眼前这人的痛苦。
“霍哥,我……”方时勉踟蹰半天不知道这么开口讲这个事,掐了半天手指头,最后垂着头道:“我小时候有很多痛苦没办法自己化解,因为别人总是说我有错我不对……但是现在我想明白了件事,受害者不应该是永久承担伤害的人,不要太为别人说的话和眼光痛苦,那不值得。”
“你没有什么错,你是最好的,我直觉很准,你是最好的。”
方时勉知道自己最笨,翻来覆去也说不出几句好听的漂亮话,可这就是他想说的,什么实验不实验,他是个活生生的人,这样健康优秀的长大,承载那么多人的期望,明明会有喜怒哀乐,却被人称作怪物。
方时勉都不敢想象,要是自己是霍仲山,被丧心病狂的父亲制造出来,做的那么好,还是被厌恶,被当成工具,该有多绝望多痛苦,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课本里明明写了明天会更好,他却从来不希望明天的到来。
可能方时勉自己都不知道,或许是天生共情能力强,他说这些话时眼睛里面的心痛和哀伤都要溢出来了,而且丝毫不懂隐瞒,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你的一切我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还写着,不要担心,我们都一样,我会保护你。
霍仲山的眼神深处逐渐柔软下来,心底的不安被彻底抚平,他垂眸一笑,淡声说:“好,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其实基因编辑,又可以换个更妥帖的称呼‘设计婴儿’,这项技术在现在看来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特别是在他本身就属于是特权阶级。
近些年他也听过一些好友去国外做这种类似的后代基因改良筛选,只是在二十多年前,连智能手机都没能普及的时代,科技造人是不符合上一辈人的认知的,他们无法接受非自然孕育的孩子。
更没办法接受在那个博士胡乱鼓吹下,所谓的“完美人类”,他其实只能做到最基础的消除遗传病,降低一些疾病风险,修改CCR5基因增加对HIV的抵抗力等,但那个博士为了讨取霍柏的欢心,获得足够的实验经费和支持,非要说自己可以改变胎儿的身高样貌,甚至是性格……
而这番操作在霍仲山两岁时就被上一任族长,霍柏的亲哥,霍桥延查出来,并且动用了很大的关系才将这件事按死,直到前几年那博士逃出霍家,又开始骗人支持他实验才被抓到判刑。
霍家其实是不太认可霍仲山的,但他确实优秀,这一代霍家子孙里,他实在耀眼。
违背人伦的实验果实,连母亲都不知道是谁的霍家新任年轻族长,可笑又可怜。
大家敬他、怕他、恨他、厌恶他、依靠他。
那天被变形的车门困在即将爆炸的车厢里时,霍仲山其实在想,死了也好,让那些人知道,怪物也是血肉之身。
也会因为高温、窒息、失血而死亡,让那些吸血虫亲眼目睹大厦崩塌,让那千疮百孔的恒世集团彻底衰败!
可惜在火光与热浪中,有个哭泣的少年竟然在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他,会在探听到那些连霍仲山自己都觉得不堪的过去时,用眼睛告诉他,他心痛他,会保护他。
方时勉的眼睛澄澈明亮,好像无论经历过怎样的黑暗,他依旧柔软,依旧保持悲悯,依旧拥有爱人的能力。
霍仲山想,救苦救难的菩萨原来不仅会出现在香火供奉的大殿之上,还会落到他面前,救他一次又一次。
要是当初……
废纸叠成的纸飞机从高楼坠落,落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寂静的深夜无人拾起,大概也随着雨雪融进那花草泥土里。
“你经常来这座寺庙吗?”霍仲山视线落在正在安静喝茶的少年身上。
说是喝茶,方时勉更像是在玩,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了两个茶盏在面前,两杯都倒上,却又只倒一半,然后观察哪杯多,就喝掉一点,这杯一点那杯一点,一壶茶被他喝来竟然不剩什么。
方时勉见霍仲山终于没有继续出神,推开面前的小茶盏,“这是第二次,以前……这里的师兄们人很好。”
霍仲山看着方时勉面前的两杯茶,平静地问:“喜欢喝绿茶?”
方时勉支吾半天,眼神躲闪,最后垂头丧气:“有点饿,斋堂六点开饭,我都错过了。”
寺庙里吃素,虽然那些小菜确实很好吃,连油菜都很甜,但素菜实在不顶饿,方时勉正是能吃的年龄,再加上这一天都在干活,就等着下午那顿,虽然都是中午的剩菜,但也比饿肚子好过。
闻言,霍仲山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唇角弯起来,“是我忘记了,你们义工晚上还有工作安排吗?”
方时勉捧着灌饱水的肚子摇头,“五点之后没有活动,倒是有师父们带着做晚课,只是我年纪比较小,他们不太愿意让我跟进去。”
寺庙里早晚都有师父领着信众在大雄宝殿诵经的时段,那段时间的大雄宝殿正殿是关起来的,不对外开放。
霍仲山:“我带你下山去吃东西,吃饱了送你上来,就当我耽误你的晚餐赔罪如何?”
方时勉有点心动,却觉得有点麻烦人,这山不高,但地方已经在海市的远郊了,“算了,小卖部有泡面卖,我吃那个吧,红烧牛肉味……也是好久没吃过的经典口味了,还有点想念哈哈。”
“这庙里还有小卖部?”
“当然有啊!”方时勉一口糯米白牙,俊美灵动,双眸微微弯着,笑容里带着点点少年的娇憨,漂亮又惹眼。
霍仲山一瞬不瞬地盯着人看几秒,寒潭般的眼眸中似乎也染上了点点笑意,却又像是那融化的雪花那样消失不见,化成无法察觉的柔情。
男人将方时勉面前的茶杯移开,轻轻点头,慢声道:“今天别去小卖部吧。”
“就当是,我想让你陪我好不好?”
方时勉愣了愣,莫名紧张起来,有点无所适从。
霍仲山起身推开门,守在外面的保镖上前听吩咐,其他保镖也从对面没关门的雅间走出来。
“时勉。”霍仲山回头看他。
方时勉如梦初醒,愣头愣脑地跟上去。
茶室的师兄领着一行人从后院出去,方时勉在师兄的友善建议下暂时脱掉了义工马甲,乖乖抱在手上,从后门出去后,方时勉才知道,原来车居然能开到山顶上来。
时隔多日,他又和霍仲山坐上了同一辆车。
方时勉其实还有点没太反应过来,脑袋里还是很迟钝,怎么就被保镖们直接带上了车,特别是那个青年保镖,一直对他笑,让他都不好意思说话。
“你的伤都好完了吗?”方时勉被霍仲山要求坐近一点,大腿稍微放松就会贴到一起,搞得他坐姿都有点局促。
本意是想缓和这种微妙的氛围。
谁知霍仲山面不改色,语调平缓,“我也不知道,你要看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