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方时勉正襟危坐, 表情非常认真:“看就……不看了吧,你还痛不痛?”
车内有很淡的薰香,是之前没有闻到过的味道。
霍仲山似乎颇为遗憾, 慢悠悠道:“心情好就不会痛。”
“啊?哦……”
什么伤口会根据情绪来决定痛不痛?只听说过胃是情绪器官啊。
方时勉隐约察觉到霍仲山对他的态度有了改变,两人之前的氛围好像更加轻松了,却又不确定。
“心情不好就痛的话……那不是还没治好吗?安和的医生很厉害,你让他们再给你检查一下吧。”
少年一脸正色,明显是觉得有点离谱但又担心确有其事的样子让人看得心痒。
霍仲山神色微动, 指尖轻轻摩挲:“你下次休假陪我去复查吧, 你帮我看着,盯着他们检查仔细。”
方时勉思考一瞬,眼中充满疑惑:“他们连大老板都敢不尽心?”
正常情况, 不管是什么岗位,只有老板来视察或者体验的时候, 服务才是最周到全面的吧,敷衍顾客是常有的, 敷衍老板就有点不符合常理了。
不过这话要是被安和的医务人员听到了才是要吐血喊冤, 安和工资是行业内最高, 但要求也不是一般的苛刻,除了特殊病房,其他地方基本上是监控全覆盖, 而且内部还有严密的举报机制,根本不可能对任何患者有敷衍行为。
正好这时霍仲山手机传来一声提示音。
男人姿态从容地拿起手机回消息,不对方时勉的问题做回答。
下山的路弯弯绕绕, 两人手臂和大腿都靠在一起,很暖和,车里的暖气又开得很足, 一天劳累下来又困又饿,方时勉最开始还能支撑着看看沿路风景,到后半程直接就睡过去。
只是他在察觉到自己快要睡着时,很小心的往旁边挪开一点,脑袋也是往另一边倒,尽量不碰到别人。
严于律己的方先生在睡着之后也是很有分寸感的。
霍仲山等身旁人完全陷入熟睡,才关了手机丢到一旁,伸手把人揽到身上来睡。
摸着少年软乎乎的脸蛋,等睡着的小东西皱着眉有点不高兴了,才轻笑一声,转而去揉那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发。
方时勉好像也终于找到足够舒适的睡姿,很自觉地把脑袋靠到霍仲山肩膀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车辆一个非常急速的转弯时,方时勉猛地被惊醒。
他听见司机表情严肃正在说话,很冷静的朝对讲器里报出一串数字,车辆从一辆小道中驶出,汇入主路。
方时勉从霍仲山身上爬起来,看着窗外繁华的城市建设,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他转头看向霍仲山,又顺着男人的视线下滑,落到自己撑在他胸口的手掌上,默默挪开,强装镇定问,“刚才怎么了?”
霍仲山看向窗外,语气平缓,“原本那条路封了,我们换条路走。”
“哦。”方时勉本来就是刚睡醒的状态,这会儿半懵半困,也没太怀疑霍仲山的话,于是换了个话题问出自己目前比较关心的事:“我们去吃什么?”
霍仲山看着方时勉,既喜欢方时勉凡事不多问的乖觉,又担心这家伙太好骗,别人一勾手,给点好吃的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我不是馋。”方时勉睁大眼睛为自己发声:“我这几天住庙里,不好吃肉,感觉不太礼貌。”
霍仲山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问:“庙里的红烧牛肉面,没有肉吗?”
方时勉有点混乱:“我觉得……菜包里面的那几颗黑块块,不太像是肉吧。”
海市确实有几家素食餐厅做的很好,很多菜吃起来口感味道都不输肉类,每道菜都可以在店内的平板上查到食材,如果觉得疑惑可以有厨师来专门讲解。
这种餐厅菜量小,摆盘精致,连米饭也是小小一碗,方时勉两口就解决一碗,加米饭次数多了也尴尬。
不过两个人在包厢用餐,倒也不用顾及他人眼光,霍仲山原本对这种菜不是很有兴趣,但方时勉埋头哼哧干饭地小模样确实能让旁人也胃口大增,几筷子下去,感觉味道确实还确实不错。
像一些冬笋,被浓汤浸泡入味之后还保留了自身清甜,清脆可口,汤汁快速在口腔中化开,留下很轻的甘甜。
霍仲山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擦干净手,观察着方时勉的喜欢的几个菜,叫人又加了些上来。
这里的菜品会根据时节变化更新菜单,每天的供应量也有数,平常预约大概要等上一个月左右,平台上发布的活动名额也是出了名的难抢。
这家店,也是集团旗下的产业,营收还不错,这些年人们越来越注重健康饮食,这个品牌在不少城市都稳住了脚跟。
两人吃得差不多,结账的服务员没来,这家店的负责人过来了。
这人也是霍家旁支,年龄有些大,看着霍仲山之后表现得很激动。
今年霍家老宅的晚宴他这一脉都没资格受到邀请,只去了霍家南部的庄园上参加家族聚会。
今天听到负责这家店的主管说霍仲山带人过来,他本来还在和几个要好的供应商喝酒,听到这话马不停蹄就赶过来,生怕错过这来之不易的见面机会。
方时勉看着周围人争相上前搭话,言语之谄媚,目光之艳羡,似乎都在透过皮囊,窥探其喜怒之下的权势。
黑衣保镖靠近,将部分人拦开。
霍仲山却好似司空见惯,神情没有很大波动,略略应付几句,带着方时勉离开了。
方时勉其实到目前为止也就知道霍仲山是恒世总裁,祝泽几年前和方时勉吃火锅时提起过,恒世高层派系众多,管理很乱,集团董事会的几个顽固派很不好办,恒世总裁这个位置更是烫手,很多权力都是形同虚设,没办法施展和改变,还要承担常人无法忍受的巨大压力。
方时勉当初听也只当是祝泽的抱怨,不太在意,如今想来,霍仲山能风光的站在人前,不知道背后吃了多少苦头。
上车时,安保团队的建议是他们单独派人送方时勉回去,不过这份计划都没去到霍仲山面前就被那个青年保镖先行否决。
那青年似乎在这群保镖中的地位超然,他做出决定之后其他人也没有半句不甘,快速去安排路线和沿途警戒。
不过方时勉倒是主动提出他自己打车上山就好,霍仲山未置可否,只是直接将人抓上车。
方时勉这会有精神,看着暗下来的天色,忽然想到:“今天没有看到柯先生和你一起。”
霍仲山:“休假。”
方时勉这才想起来,这会还是过年呢,他们这种大公司应该都是要放年假的,于是点点头,继续问:“祝哥不在恒世上班了吗?”
话音刚落,霍仲山便抬眼看他,目光颇具威严,“你问他做什么。”
方时勉摸了下眼睛,“上次我去他办公室,好像不在恒世大厦了……你们吵架了吗?”
方时勉想起祝泽那天在监控室里发酒疯,很可能就是因为和霍仲山吵架,所以特意跑来他面前撒气,说霍仲山坏话。
霍仲山表情松动了些,言简意赅:“利益冲突。”
“你要在宝隐寺待几天?”
车里空调温度高,方时勉穿的厚,又吃得有点撑,这会觉得有点闷,“还要住三天,这段时间香客多,山上缺人。”
霍仲山:“你很喜欢这里。”
方时勉愣了一会儿,似乎陷入一些往事,好半天才轻声说:“以前来住过几天……感觉,很好。”
山里夜间温度低,这会儿还在下雪,宝隐寺的山道政府出资修建,作为文旅宣传的一大重点,路修的宽,沿途植物茂盛,雪压在植物上,不时有动物在树丛中穿梭,发出响动,引得高大树冠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
车直接停在之前那个茶室后面,那小门留了条细缝,透出一丝昏黄的亮光来。
方时勉下了车,和霍仲山告别后轻手轻脚地推开小木门。
安果正拿着一本书在门后的小木凳上看,见方时勉回来,合上书,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下次下山提前和我说一声。”
“知道了师兄。”方时勉和安果并肩往里走,笑着问,“师兄,你是不是专门等我。”
安果点头,“我不太放心。”
这会儿晚课诵经时间已经过了,夜间的寺庙是很寂静的,大殿里亮着灯,外面香炉里的长明灯由专门的师兄看护着,在雪夜里闪着明亮的火光,如同点灯之人心中永不熄灭的愿想。
下山这天,方时勉花了999在地藏殿外点燃了一盏长明灯,认真写下自己名字,安果给他手腕上系了一条在佛前诵经开过光的红绳。
临走时,方时勉给庙里又捐了两千块钱,又熟门熟路地跑到安果的单人寝室,放了一千块现金在他床边的桌子上。
徐龙很拉风的骑着他的大摩托上山来接方时勉回家。
只是路上风大,到小区时两人都冻得不轻,在徐龙家的电烤炉面前烤的都有糊味才缓过来。
方时勉结束游戏之后,关了电烤炉查看哪里烤焦了,找半天,低头一看才发现徐龙的鞋都烤变色了。
第二天上班徐龙请假没来,原因是脚上被烫出两大水泡。
恰巧今天秩序部也有人请假,没人下来替徐龙的岗,方时勉就只能一个人上班。
徐龙虽然人没来,但远程让白班的巡逻岗到监控室来顶方时勉出去吃早餐,那些人也乐意,白班都是些年轻小伙子,乐得在监控室躲清闲,摸出手机玩游戏,叫方时勉晚点回来,多吃点。
方时勉买了包子豆浆就回小区里的公示栏旁边坐着吃,那只灰白色小猫跑出来,在方时勉脚边蹭了两下,发出小小呼噜声。
小家伙长大一点,很瘦,身上干干净净的。
方时勉掰开肉包子,摸了张纸垫在地上,把半个包子放在纸上,肉馅掉出来一点。
小猫先吃了馅,包子皮有点厚,它咬了几口就抬头望着方时勉手里的另外半个包子。
方时勉蹲在地上把包子馅倒在纸上,自己两口把皮吃掉。
小猫吃完舔了舔爪子,抬起毛茸茸的脑袋往一个方向看去。
方时勉把手环抱在膝盖前,也顺着那个方向看。
不远处有个抱着婴儿在哄的阿姨,她温柔摇晃着怀抱里的孩子,给孩子指阳光下的花朵,让稚嫩的小手去触摸自然世界。
霍仲山被物业高层带着过来参观视察时,远远地就看到方时勉的身影。
穿着制服的少年和幼猫安静地蹲在一起,被公示栏的阴影覆盖着,猫和人一动不动,都在看同一个方向,是位在冬日暖阳下抱着孩子的母亲。
第32章
连霍仲山自己本人都很难说清楚此刻内心地感受, 像是心脏被发酸的温水浸泡,柔软酸涩,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疼和痒。
等人群走近时, 方时勉依旧毫无察觉,只是他的目光已经不在那位阳光下的母亲身上,而是落在身旁的小猫身上。
他似乎有点出神,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流露出了很多东西……
沉默、落寞……温柔。
复杂却又那样简单, 能够一眼看穿。
霍仲山旁边的物业高层看到员工偷懒其实是想呵斥的, 毕竟自己前一秒还信誓旦旦地表示他们的管理非常严格。
只是在他刚要说话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末尾跟着的杨经理,只见杨经理夸张的瞪着眼, 那人就马上反应过来不太对。
他及时闭上嘴,面色紧张地观察着霍仲山的态度。
“时勉。”霍仲山在距离方时勉两步的位置站定。
杨经理一愣。
那物业高层更是抹了把头上的虚汗, 只庆幸自己这些年练就的察言观色在关键时刻起了不小作用。
方时勉抬头一看,赶紧站起来, 方才的情绪被驱散, 这会有点手足无措, 发懵道:“霍哥。”
“你怎么……”
脚下的小猫在霍仲山说话的那一秒就一溜烟跑掉了,跑路时还不忘把地上沾着肉沫子的半块包子皮叼走。
方时勉下意识伸手去捞了一下,没捞到, 默默捡起地上的纸巾。
霍仲山走到方时勉身边,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声音温和, “走吧,带我去看看你工作的地方。”
太阳光有些刺眼,方时勉抬头看去, 霍仲山背着光站,男人五官深邃,高挺的眉骨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具有很强的侵略性。
方时勉低下头拍拍手,站起来,把纸巾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霍仲山将他肩上的落叶碎屑随手摘掉。
几位高层面面相觑。
刚走出去两步,方时勉忽然注意到到一旁的明柯,转头笑了一下,“柯先生休假结束了。”
明柯脚步一顿,也笑着点点头,又不着痕迹地抬头扫了眼大老板挺拔的背影,终于知道这尊神两天为什么这样难伺候了。
这小心眼。
临到监控室门前时,方时勉猛地想起里面打游戏的同事,于是大步上前,走到最前面开了监控室大门,小跑进去,咳了一声,低喊:“涛哥,经理来了。”
那年轻保安原本还翘着二郎腿打游戏,闻言直接收了手机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方时勉眨眼睛。
霍仲山和其他高层走进来,那保安一看这阵仗,连忙对方时勉道:“你回来了我就去巡逻了,值日表还没签呢。”说完就从另外一道门飞快溜走了。
杨经理走出来,指着霍仲山后面跟着的几人,对方时勉和声细语地介绍,“这是我们以后的要对接的地产检查,你熟悉一下,以后就是月初和月末检查了。”
然后又看了眼霍仲山,笑道:“小勉既然和霍总认识,我就不在这里介绍了。”
方时勉点点头,也朝霍仲山看了一眼,总觉得他会出现在这里有点新奇,以前都是他束手束脚的去霍仲山的领地,这次是霍仲山来到他熟悉的地下室。
地产那边新来的人倒是认真调取了几个随机时间段执勤保安、客服中心、大门、侧面这些地方的监控录像,都没有什么问题,双方俱都放心下来。
那几个物业高层笑起来,说着就邀请霍仲山这行人去海市某个著名酒楼吃饭,明柯这时候发挥作用,三言两语便妥善拒绝,一席话滴水不漏,也没有让对方难堪。
物业高层便想着霍仲山请不到也属于正常情况,转而邀请那几位地产检查,再拒绝就不太好了,那几人不敢看霍仲山,于是抬头去看明柯的意思,明柯幅度很小的点了下头,那几人也松了口,同意下来。
监控室里一片和睦,经理们达到目的,很有眼力见的带着其他人离开,连明柯都去外面等。
方时勉看人都陆续离开,只有霍仲山还在老神在在地打量着这间不算宽阔的监控室。
“霍哥,你不和他们走吗?”方时勉手里还握着鼠标,仰头看着霍仲山。
霍仲山很自然地抬了凳子坐到方时勉旁边,视线落到操作台上的显示屏上,漫不经心道:“今天没什么事,陪你待会儿。”
只有明柯在监控室门外盯着明后两天排满标红精确到分钟的日程,陷入一阵痛苦思考。
“值班打卡群?”
穿着深灰西装的男人闲适地坐在老旧的办公椅上,盯着电脑屏幕,似乎很感兴趣。
方时勉这才发现显示屏上登着自己的微信,上面除了置顶的徐龙,其他都是工作相关的。
“我们每天上班都要拍照打卡,用今日相机那个实时水印。”方时勉认真解释,却没有点进去,只是拿着鼠标慢慢滑动。
霍仲山若有所思地点头,不太在意地继续问:“你置顶的那个是经理吗?”
“不是,”方时勉回答的非常干脆,“是同事,很照顾我的好哥们。”
霍仲山轻轻笑了一下,“同事的消息置顶干什么?”
方时勉脾气真的很好,被问这一通也没觉得不耐烦,仍旧笑着解释,“我不喜欢开声音,他的消息经常被工作群顶下去,就说了我几次,现在置顶了就能看到没回的消息了。”
“听起来不是很好相处。”
方时勉赶紧澄清,“好相处的,龙哥特别好,很好很好。”
霍仲山眉目微动,摸出手机刚想说什么,就听见操作台上的电脑传来两声滴滴的提示音。
“哦,要做今天的表了,差点忘记。”方时勉喃喃道。
他点开前台那边发过来的临停收费单,很简单的两个数字,分为地上和地下,缩小界面之后又点开桌面上的另外一个文件,方时勉把那两个数字填到另一个表上之后,以很慢的速度反复核对了很多遍。
明明是很简单两个数字,一个三位数,一个两位数,他起码核对了十遍,核对的时候,他左手食指不断的在拇指的指甲上摩擦,整个人在那一瞬间显得格外焦虑不安,这是他本人都没有发现的。
第三排表格是两个数字的总数。
能够一口算出来的简单加减,他机械性地用计算器加了三遍,期间还是在不断的核对那两个数字,期间一直在用拇指掐其他手指的指腹,一掐就是一道深深的印子。
霍仲山微微蹙眉,倏然开口:“是对的,不用再算了。”
方时勉握着鼠标的手像是触电一般松开,然后看向霍仲山,有点空洞茫然:“对了吗?”
霍仲山神情缓和下来,站起来走到方时勉身旁,轻轻拍着少年的后背,柔声道:“是正确的,不相信我吗?”
方时勉缓了缓,似乎从那种极度不安的状态中脱离出来,长舒口气,微微一笑,“算对啦,那就好。”
做完这个表格,方时勉又继续做下一个,其他的表都简单,像是电梯报修记录表,今天没有发生电梯故障就只需要把日期往下加一格就行,都不需要动脑。
方时勉慢慢把其他几个表格做完,复制之后用电脑上登录的微信发送在每日表格群里。
做完这一切方时勉的状态都很正常,好像刚才的焦虑不安都没发生过,这甚至不是在对霍仲山刻意的伪装逞强,是他本人都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不正常。
“每天都要做这几个表吗?”霍仲山垂眸,指尖轻轻落到少年雪白的后颈。
方时勉缩了下脖子,浑不在意道:“只有上白班要发这表,夜班不管,白班……龙哥在的时候都是他来做,他说我新来,做的慢。”
霍仲山微不可见地点头,心里有数了,他松开方时勉,重新坐回去,看着自己面前播放着监控的显示屏,上半身往后靠了些,随意道:“六栋的监控调出来看看。”
控制那个显示屏的鼠标和键盘都在霍仲山面前,方时勉把椅子拖过去一点,凑到霍仲山面前那块地方,鼠标点了两下之后在数据库里输入了六栋那边监控的编码,不一会就跳出几个画面。
“看哪个?”方时勉转头看霍仲山,蓦然发现两人的距离非常近,只要再往前一点就能碰到霍仲山。
霍仲山目光沉沉,岿然不动,很平静的模样。
方时勉一下子缩回去,耳朵慢慢变红,自以为别看不出,面上还在很镇定地说:“看哪个自己点一下放大看就是。”
其实这几个视角什么都记录不到,全部都对着六栋外围圈死的角落,霍仲山还是握着鼠标随便点开一个,还慢悠悠地去点了录像回放,拖着进度条看了十多秒。
录像里只有偶尔晃动的树影,其他什么都看不到,霍仲山退出来关掉页面。
方时勉坐了会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攥了一手汗,他松开手低头看了几秒。
他慢腾腾地起身,在后面的大铁柜上抽了一张纸,去饮水机那里很小心地打湿一点,慢慢地擦拭掌心和每一根手指。
白色的纸巾被饮用水透湿之后,在俊美少年的白皙修长的指尖滑过,留下点点的水渍,又很快消失。
这个动作在日常生活也不算罕见,霍仲山自己也有经常擦手的习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动作在此时此刻,在方时勉手里做出来就十分引人遐想。
方时勉把纸团起来丢进脚下的垃圾桶,问:“霍哥你要不要喝水?”
霍仲山深深看了方时勉一眼,声音比平常稍微低些,“水杯在哪里?”
方时勉没回答,自己蹲到饮水机面前,打开下面的储物箱,拿开上面的两个水杯,取出下面两个给霍仲山接水,“霍哥,你喝冷水还是温水。”
“冷水吧。”
霍仲山移开视线,去看操作台前的监控屏幕。
除了中间定时更换的大屏之外,其他一圈屏幕上都是九宫格,电梯、大厅、小区游乐场、道路这些屏幕都很小,观察起来很费眼。
霍仲山只看了几秒那些监控,视线像是被蛊惑般,又不受控制地落到方时勉拿水杯的手上。
往上,是少年干净漂亮的脸,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以及微微颤动的睫毛。
他在看他。
第33章
方时勉把水递到霍仲山手里, 自己回去把纸杯放回饮水机下的储物箱。
清澈的饮用水在纸杯中晃荡,像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在脑海中沉浮。
霍仲山还没来得及抬起杯子,监控室门外就响起敲门声。
“诶, 外面那道门没锁呀。”
说着,方时勉就要上前去看,霍仲山将水一口饮尽,把杯子放下,拿了手机, 不疾不徐地跟在方时勉后面慢慢走。
方时勉打开门, 是明柯一脸抱歉地模样,“打扰了方先生。”
然后他把目光落到霍仲山身上,露出标准微笑, “霍总,十点整和黄总约好了面谈, 需要给您推掉重新安排时间吗?”
方时勉听闻赶紧让出路来,小幅度地轻轻推了霍仲山一下, 嘴里嘟囔, “那你快去快去。”
霍仲短暂沉默片刻, 临走时在方时勉脸上捏了一下,指尖有意无意地从那潮湿朱红的唇瓣滑过,“什么事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方时勉忙不迭点头。
“我刚刚说什么?”霍仲山停下脚步。
“有事可以给你打电话。”方时勉一五一十地重复。
他认真回答问题, 看着男人的眼睛,眉尖微微蹙起,精致漂亮的五官让少年在这暗沉的空间里熠熠生辉。
对视的那一刻, 霍仲山心里头有一瞬间的酥麻感,似有轻微电流通向四肢百骸。
久久无法平息。
等人上车离开之后,方时勉才关上监控室大门, 慢吞吞坐回自己工作岗位。
晚上回去的时候,方时勉打包了两份螺蛳粉去徐龙那边吃,徐龙光着俩大脚丫子躺在沙发上,抱着那碗没有辣椒的吸溜的满头汗。
方时勉喝着可乐,再吸一口满是红油的螺蛳粉,辣的嘶哈嘶哈,徐龙看他嘴肿成香肠,笑起来:“你小子该不会搞的特辣吧?”
“中辣。”方时勉埋头继续奋斗,过了会儿受不了了,去自己出租房里拿了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了,走到徐龙面前嘀咕:“怎么这次的中辣这么厉害,舌头都给我辣麻了。”
方时勉眼睛很亮,泛着水汽,咧着嘴,唇瓣上莹润朱红,漂亮惹眼。
徐龙头一仰,哈哈大笑,险些被呛到。
两人吃完粉,缓了会儿,方时勉好奇地去看徐龙脚上的大水泡,亮堂堂地反着光。
方时勉默默看完坐回来,安静了会儿,评价道:“龙哥,你脚有点臭。”
徐龙大怒,奈何那大水泡太有存在感,不然都开踹了,“你!你那螺蛳粉臭还敢诬陷爷的脚,大胆!逆子!以后吃这种有味儿的去你那边吃,不准端我这来了!”
这次轮到方时勉哈哈笑,笑完问,“龙哥,你明天还请假吗?”
徐龙没好气地瞪方时勉一眼,“要不是你,老子这次休半个月!还说我脚臭,岂有此理!再说了,哪个男人脚没点味……”
方时勉真诚举手,“我不臭,我天天洗袜子,真不臭,你不信你闻。”
“兔崽子!”徐龙把手边的枕头直接砸方时勉身上,龇牙咧嘴,“现在,立刻,马上,滚!”
方时勉被骂也不恼,乐颠颠地跑回屋洗澡睡觉。
转眼一月就过半,上完今天的白班休两天就要转夜班了。
今天的临停费发过来都下午四点了,徐龙听着视频号大谈特谈近期愈发紧张的国际形式,一边三下五除二把表格做完发出去。
方时勉坐在徐龙旁边,目不斜视盯着徐龙扔在操作台上的手机,看得聚精会神。
“盯着我的看干嘛,有人给你打电话来了。”徐龙朝方时勉面前亮起的手机屏幕抬了抬下巴。
方时勉拿起来一看,居然是赵老师的电话,他有点紧张的站起来,滑向接听。
激情澎湃的演讲戛然而止,徐龙暂停了视频,关了声音打麻将。
“小勉啊,你顺哥不见了,我们附近找遍了……你去你那周围找找呢,看看他是不是来找你了。”是师母的声音,泣不成声,很绝望。
方时勉拿手机的手有点发抖:“好,我现在就去找……你和老师不要担心,顺哥肯定不会有事。”
挂掉电话,方时勉还没来得及组织语言,徐龙玩着手机头也不抬,“快去吧,我上午睡饱了。”
“羽绒服穿上!”
方时勉从柜子里扯出羽绒服,边穿边往非机动车库跑,他骑着小电驴沿着之前带赵顺去过的滨江花园,一路找一路看。
赵顺是不被允许单独出门的,他身体状况特殊,受不了太大刺激,在赵顺生存的空间里,很大声的讲话都是不可以的……在这外出这一方面,赵家从小就对赵顺做过教育,他出门也只会和熟悉喜欢的人出去,从来都没尝试过自己往外跑。
方时勉不知道赵顺是怎么跑出去的,他不会使用电梯,就算是下了楼,小区门口的警卫看见了也会立刻通知赵家人来接他回去。
他骑着车在赵顺的生活轨迹沿途找了很久。
寒风像是要把骨头都冻裂开,方时勉手和脸都被风吹的麻木,靠近大桥时,又是强风吹来,幸好头盔能挡住部分寒风,不然眼睛都睁不开。
上桥之后,方时勉看见大桥对面的人行道围了一堆人,这桥很宽,看不清楚也听不到对面发生了什么,本来没太在意,却在呼啸凌冽的风声中听到吵嚷和骂声,他完全听不清在骂什么,只是在往对面看去时,似乎心有所感,耳膜里面是很大声的心跳。
桥上没有车辆掉头的地方,去桥下转要绕很大一圈,方时勉把车骑下桥,放到路旁树下,周围没有人行道,方时勉看准路口红灯车少时一下子冲过去翻越围栏,耳边传来激烈的鸣笛和司机的破口大骂,方时勉知道自己做错,心中惶恐抱歉,却还是义无反顾跑到对面,往大桥上冲。
越是靠近,方时勉心中的预感就越是强烈,他听到人群里面有人在尖叫,在大声喊打出血了。
有人骂:“那是个疯子!”
方时勉腿上一软,一个不留神‘砰’的往前跪扑在地上。
他抬起头,从人群的缝隙里,看到赵顺蜷缩在几人脚下惊慌失措地表情,额头流出的鲜血和乌黑发紫的嘴唇。
方时勉爆发出一阵短暂崩溃的嘶吼,他像是穷途末路的困兽,恶狠狠地撞开面前挡路的人群。
他看清楚围着赵顺殴打的是几个十分壮硕的中年男人,方时勉攥紧拳头不要命开始攻击其中一个正在往赵顺头上踢的人。
原本坐在桥上的小男孩也瞪大眼睛看着冲出来的方时勉。
人群中爆发出惊呼,方时勉打不过,更像是要抓人同归于尽,他逮着人就往大桥上的车流里撞。
“又来一个疯子!”
“不准碰他!”方时勉眼睛血红地抬起头,“我不是!他也不是!”
“诶,这个会说话……”
“走走走,有点不对。”
人群里面悉悉索索传来交谈,有些人觉得危险,走远了些,有部分人开始举起手机录像。
那几个围着赵顺的男人退开一点距离,皱眉看着方时勉,“你认识这疯子?”
方时勉恢复了点理智,拿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并且非常熟练的扯出赵顺脖子上挂的药瓶,倒出几颗在手心,掰开赵顺的嘴巴把药送进去。
“大哥,不对劲,那疯子好像有病……”
“那么大个子,踹两脚难不成就能死了?”
“对啊,是他先吓那小孩的。”
赵顺这会还有意识,他看着方时勉,很委屈,很茫然,他伸手轻轻抓住方时勉细瘦的手臂,一直不停地流泪。
方时勉听到警车的声音,那个几个壮汉这会儿低声商量着要走,方时勉抓着其中一个被其他人称作大哥的人的裤子,恨声问,“为什么,打他?”
那汉子却一副蒙冤受辱的样子,“这疯子一直围着那小孩打转,把那孩子都要吓得跳桥了!”
“就是就是,我们要是不出手,那孩子都跳下去了。”
“而且这疯子撵不走,也不说话,那么大个子,万一打我们怎么办?”
“走吧走吧,警察来了没有我们的事了……”
“快走快走,一会耽误事。”
方时勉听着越来越近的特殊鸣笛声,握着赵顺的手不自觉地发抖,“你们既然没有错,见义勇为为什么要跑!我哥根本不是疯子,也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恐吓小孩子,你们打了人就想跑?等警察来了查清楚再走不迟!”
“桥上有监控,叫警察调监控。”
“欸对,等警察来了说清楚好一点。”
“就算见义勇为也不该把那人打成那样啊……”
或许是那几人的试图逃离引起众人怀疑,方时勉的一番话更是带动了周围那些不明所以的围观者情绪,人群里你一言我一语,竟是有人吼着谁也不准离开。
而在没人注意的地方,坐在桥上的小男孩脸上却也变得异常慌张,听着人们一口一句查清楚,又看着越来越多的人,以及已经上桥的警车,心一横,也不吵嚷了,竟是直接往后倒去。
高桥下是宽阔的江面,还有暗流和漩涡,别说是个孩子,就算是会水的大人从这里掉下去也不好救,更别说冬天衣服穿的厚,水一泡就像是秤砣一样附在身上,江水又这样冷,多半都是无力回天的结局。
那男孩往下倒时,人群里连叫喊声都还没发出,方时勉却如同早有预料一般猛地冲上去一把抓住那小孩的书包背带,在惊呼声排山倒海袭来时,那小孩已经被抓着从大桥护栏上丢到桥面上来了。
围观众人的目光落在救人的俊秀少年身上。
穿着制服的警察迈出警车的那一刻,人群安静下来,只有那孩子看着自己磨破的手掌后哇哇大哭起来。
那几个打人的男人脸上都有些慌乱,想要趁着这乱子跑掉,结果被眼尖的群众看见,大声告诉警察那几个人围殴了躺地上的疯子。
方时勉对周围的事情感知力疯狂下降,他眼睛耳朵都像是被泡到水里,雾蒙蒙的。
他俯身抱住已经不流泪也不睁眼的赵顺,颤抖着嘴唇呢喃,“救救他,来人救救他啊,他没有伤人,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明明都知道报警,却不愿意打急救,他明明在流血……”
这会儿下班高峰,警察联系了这个片区的交警过去协助救护车开道。
那几个男人被警察带上车先走,留下两个警察在现场继续处理,人群被快速疏散开,救护车到达时,医护人员和警察过来帮着方时勉把赵顺抬上担架,方时勉这次坐在车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赵顺毫无生气地被插上氧气,车里的机器开始发出警报……
警察问:“你是他的家属吗?”
“我不是。”方时勉神色木然地摸出手机给赵老师打电话。
纵然是那边早有预料,但得知赵顺此时生死未卜时,电话那头的夫妻俩皆是泣不成声,方时勉告诉了他们医院,问起缘由,大致情况方时勉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只是还没证实,便只说警察还在调查。
车到了医院,在赵老师夫妻的痛哭哀嚎中,赵顺直接被推进抢救室。
又来了两名警察,想带方时勉回去做笔录,不过由于方时勉自己身上还带着伤,本人也不愿意离开医院,于是警察便和医院商量,找了间空病房做笔录。
问完基础信息之后,谈话就严肃起来。
“你为什么要和李五几人在江北大桥人行道斗殴?”
“他们当时……正在打顺哥,赵顺。”方时勉低着头,落下两滴泪来。
警察对视一眼,接着问道:“你说你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是为什么能那么快速地救下那个打算跳桥小男孩,你怎么知道那个小孩要跳?”
方时勉垂头,用拇指按在裤子上被泪水浸湿的圆点上,“顺哥想救他,一直都在看那个孩子,我就帮顺哥拉他一把。”
赵顺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还在示意方时勉去看那个坐在桥上的孩子,方时勉和赵顺相处那么久,自然知道赵顺什么意思,他在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方时勉,那个小孩子坐在那里很危险。
他在告诉方时勉,去救救他,救救那个小孩子。
“报警电话是你打的吗?”
方时勉说:“不是。”
“你说赵顺是想救那个孩子?”
“是。”
“你的意思是他一开始出现在那个孩子周围不断走动也是想救人吗。”
“是。”
“但是监控表明你当时并不在现场,是赵顺受到袭击之后才出现,你怎么能确定他之前的行为是不是想伤人呢。”
方时勉蓦然抬头,眼眶红肿,“顺哥从小到大都没有任何攻击行为,他是有自闭症,但只有在很紧张的时候才会出现反复的机械运动,你们可以联系他的治疗师,就知道他当时的行为有没有攻击性了。”
“我真的,没有骗人。”
警察看出方时勉的伤心,也庆幸他把那小男孩及时救下来,问话的语气整体都还算温和,又问了几个细节上的小问题,就让方时勉出去了,只叫他要随时保证通讯畅通。
方时勉独自走回抢救室,他是走的消防通道,走得很慢,边走边抹眼泪。
要是再去早一点,要是早点想到顺哥会往江北走就好了,明明赵佑的高中就在那个方向,他还带他去过一次,怎么会想不到。
怎么会忘掉……
方时勉走得慢脚步又轻,等他上到赵顺的抢救室,楼梯间方才亮起的灯早已熄灭,直到恍惚中闻到一股熟悉的烟草味,他抬起头,恰时楼道里的灯倏然亮起。
霍仲山英挺的面容在医院偏冷的白炽灯下格外冷峻,他脸上表情很淡,神色漠然倦怠,眉目微垂,手上的烟燃到一半,白色烟气缓缓散开。
光线明亮起来时,男人已经将视线落到了方时勉身上,周身的凌厉的气势逐渐温和下来。
方时勉把脸上的泪痕擦去,声音还有些哽咽,“霍哥。”
少年的泣音在空荡的楼道里显得格外迷茫悲伤。
明明救人的时候那样英勇,那副不要命豁出去的架势,连霍仲山也是第一次发觉这孩子竟然还有这一面。
“来。”霍仲山把烟熄灭,朝方时勉伸出手。
男人身上的上位者气势令他即使表现得温和优雅,也会让人产生出高不可攀的敬畏感。
方时勉站在原地没动,瞪大眼睛望着居高临下的男人,像是做错事,恐惧责骂的孩子。
“过来,怕什么,你救了赵顺,做得很好,没有谁比你更勇敢。”
霍仲山此刻的视线异常柔和。
灯灭掉之后,又随着方时勉慢慢往上的步伐重新亮起来。
方时勉其实是很能忍耐的人,他跌跌撞撞走到现在,吃了很多苦。
有些疼痛承受不了,大脑就帮他忘记,他努力让自己变好起来,把年少时丢失掉的自尊心也偷偷摸摸的缝补起来。
他不断自责自己在赵顺这件事情上犯下的错误,害怕走到那间抢救室门口听到那些很不好的消息。
身上的擦伤还在火辣辣的痛,这些他都能在沉默里消化掉,他以为他都可以忍受的。
可是霍仲山对他说,你没有错。
烟草味与昂贵西装上沾染的木质薰香混合成一种特殊的味道,这种淡香很熟悉,莫名带来一种安心。
方时勉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抱住霍仲山,头垂下来,呜咽着失声痛哭,断断续续地问:“顺哥出来了吗?他还好吗?我…我不敢,不敢去看。”
他带赵顺坐上救护车时,赵顺面容惨白,手脚冰凉,仪器不断地发出尖锐警报。
只记得那些人说,那些人说,病人没有生命体征了……
霍仲山摸着方时勉垂下去的脑袋,语气很轻,像是在哄一个脆弱的孩童,“还在抢救,不要担心,我带了心脏方面很厉害的医生过来,等他情况稍微好转,就带他去安和治疗,用最先进的设备和疗效最好的药物,他不会死的,赵家把他养的很好,很健康。”
“你救了他,很及时,勉勉做的很好。”
“是吗?”方时勉泪眼朦胧地抬头望向霍仲山。
这一眼实在可怜,像是被丢弃之后忽然又被主人找回去的小狗,尾巴耷拉着,只敢远远地跟在人身后,委屈迷茫,不敢确定。
“相信我,你救了他,很及时。”霍仲山抚摸着少年不断颤抖的脊背,像是在抚平那颗不安的心,“赵顺一定不会死。”
“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第一次见面的晚宴,无人的盘山公路,还有这次的高架桥。
这样一个看似脆弱、不堪一击的小家伙,却永远都在出乎他的意料。
他就像是一颗有着固定轨道的小行星,不会超出自己的领域范围,却会在自己的轨道上坚毅不屈地前行。
方时勉慢慢停止哽咽,偷偷擦掉眼泪。
两人重新走到抢救室外的走廊时,那手术室门口的红灯还亮着。
赵老师夫妻两人平时感情很好,从没红过脸的人此刻却在相互埋怨对方。
方时勉把周围看了一圈,却没看到赵佑的影子,赵爷爷和赵奶奶也不在。
师母看见方时勉,一把抱住他哭了好久,赵老师赶紧过来把她扶到旁边的座位上。
“打电话让爸妈来一趟吧!”师母脱力地坐在长椅上,雪白的墙壁将她的脸也照得雪白,只有眼睛,眼球上的出血连成一片,格外可怖。
赵老师站在长椅旁边,颓然地靠在墙上,摇摇头,“不行,爸妈他们受不了这个……”
赵顺姨父姨母也纷纷点头,想宽慰点什么,却说不出口。
师母把双手撑在膝上,捂着脸又哭起来,“万一…万一顺顺,有什么好歹,他们疼了他这么多年,岂不是……岂不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
赵老师摘掉眼镜,在额头上狠狠抓了几下,转头看到方时勉和霍仲山,勉强提起精神,对着方时勉道:“小勉,这次多谢你,你帮我们找到顺顺,还让霍先生找专家来帮忙,要是顺顺这次能过了这关,老师真的……往后赵家说得上话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这句话的承诺是很重的,赵家虽然近些年看着落寞了,但赵老爷子还在,他是最讨厌什么特权,却不代表赵家没有,只要他们想,赵老师根本就不会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机关小学老师。
他们这些人的一句话,在某些方面,比那些真金白银还要管用!
方时勉听了却并不好过,他掩下心头一闪而过的酸涩,抬头问:“老师,顺哥今天怎么会突然跑出来?”
赵老师叹了口气,“都是老二不好,和我们吵架,那浑小子一个不乐意就摔门跑了,顺顺一听到他说再也不回家,急得满屋子乱转,但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是哄好了的,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是打定主意要去找老二。”
方时勉疑惑,“他怎么出来的?”
“他自己走楼梯下去,小区警卫今天又恰好换了新人,他虽然知道我们家情况,但是对不上脸,顺顺平常看起来又没什么特别的,所以把他放出去了……”
这样的巧合。
就像是上天在故意开玩笑。
师母在一旁听着这些话,似乎要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干,她甚至想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换给赵顺,好让他顺利从手术室出来,继续无忧无虑的长大。
走廊里还有一个从始至终没说话的黑衣便服,短短的寸头,后脑勺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霍仲山先带方时勉去处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原本霍仲山是想跟进去,但方时勉非常坚决的拒绝,霍仲山表面上没说什么,等方时勉从房间出来之后便一言不发,自顾自地走在前面。
方时勉脑袋里琢磨事没注意,回去之后还一直和赵老师说话,霍仲山在旁边站半天,最后无可奈何,不轻不重地在他后颈上捏了下。
少年下意识仰头,轻轻颤了一下。
被触摸过的那片肌肤慢慢发红,那抹红一路烧到少年耳朵上。
霍仲山盯着看了会儿,缓缓收回手。
明柯走过来,与方时勉点头示意之后就把手里的iPad递给自家老板。
霍仲山接过后看到待办事项里十几分钟后的线上会议,见方时勉状态还好,便先去开会。
他其实想把方时勉带在身边,开完会再一起回来,只不过方时勉很不愿意,并且表示自己现在很良好,什么结局都能接受,还是决定陪着赵老师他们一起等待。
又等了一个多钟头,赵顺还是没出来,只有医生带着护士又出来下了一次病危通知。
师母几乎要晕死过去,赵老师这会儿也忍不住暗自垂泪,赵顺的姨父姨母神态沉重的低声安慰着。
“没事的没事的,顺顺是有福分的……”
而就在这种氛围里,一个谁都没想到的人出现了。
又或是,一个最不该此时出现的人,出现了。
赵佑。
他穿着单薄的校服,袖口上有些暗红色的血迹,手握着拳攥得很紧,步伐很慢,纵然平时表现得叛逆无畏,面对这种事情时,脸上还是带着几分惶恐。
第34章
只是赵佑内心的慌张并没有被父母注意到。
师母不愿意看他, 呼吸急促,发着抖把脸扭到一边。
赵老师甚至没像平时那样责怪,只是咬着牙, 指着他来的地方,“你走吧,不是不喜欢我们家吗?你走吧,走。”
“永远都别回来了!”
这种话,比大声的斥责更加震耳欲聋。
赵佑眼中原本是有点水光的, 只是在万籁俱寂中彻底干涸泯灭, 与他那颗反复挣扎的心一同坠入怨恨的深渊。
方时勉看得心惊,立刻想要出来打圆场,却不料赵佑像是早有预料般的扫了他一眼, 声音沙哑,“勉哥, 你不要说话。”
他站在原地,面对着父母, 脊背挺得笔直, 冷笑着说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话。
“赵顺就算是死了, 与我有什么关系?”
这话就像是彻底击垮赵老师夫妻理智的闷棍,他们看向幼子的眼神在那一瞬间竟是带着恨意的,那些无处发泄的怒火和自责好像在这一瞬间都找到了可以肆意攻击的对象。
师母歇斯底里地哭喊:“怎么没关系, 他是为了找你啊!你害死你哥哥了!”
这边动静太大,有护士皱着眉头过来指了下走廊上禁止喧哗的牌子。
那个寸头小哥站直身子,走到护士旁边, 低声耳语几句,那护士又朝这边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走了。
赵佑像是生锈的机器那样抬起头,极缓慢道:“我让他出来找我了吗?如果是因为我,我把他害死,那警察为什么不来抓我?为什么要放过我!”
像是要把这些年压抑在内心深处的痛苦全部宣泄出来。
赵佑一步步走近,像是地狱里爬出来恶鬼,他脸上甚至还带着笑,眼中却是刺骨的恨。
“对,全是我的错,我都认,你们叫警察把我抓走!杀了剐了!给你们好儿子偿命啊!”
“为什么还不动手?你们在怕什么?怕我死不瞑目会找你们最爱的顺顺索命?”
赵老师手里拿的眼镜一下子坠落到地上,他上前抓着赵佑的衣领狠狠一耳光,斯文儒雅的面庞满是泪水,浑身颤抖,“你这个,畜生……”
师母像是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一头倒下去从椅子上滑落,赵顺的姨父姨母赶紧喊叫着去扶,去叫医生过来。
赵佑垂着手,冷冷地看着,像是在看别人家的闹剧。
赵老师显然被儿子的无动于衷气狠了,抬起手又要打,却忽然被方时勉拉住,拉扯几下都没成功,他面带难堪,口不择言道:“老子管教儿子,天经地义,你走开!”
“我以后不会再管,但今天不行。”
方时勉咬着牙,没去看赵佑的神情,只盯着赵老师,“赵顺的意外和赵佑没有关系,你们不能把这件事算到他头上!”
“警察办事都要讲证据,孩子和家里闹脾气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就因为顺哥出事,小佑就不可饶恕了吗?”
“他就算有错也只是吵架离开家,想让你们多注意他,顺哥出事,不是小佑的错。”
“你和师母总说赵佑脾气坏,但你们能记得顺哥睡觉之前多吃了几口什么菜,却记不住小佑生日,也记不住他家长会时间,连他对茄科过敏都不知道。”
方时勉把赵老师的手轻轻拿开,慢慢站过去,把赵佑护在自己死死身后,神情哀恸。
“他也是,你们的孩子,不是吗?”
赵老师手颤抖着捂住脸,像是不堪重负那般弯下了脊梁。
“健康,不是他的错。”
方时勉拉住赵佑,两人的手都是冰凉的,赵佑先是甩开,又立刻攥住方时勉那只手,攥得很紧。
“他要是不担心顺哥,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跑过来。他穿着这身衣服消失那么久,身上还有血,这些你们都看不到吗?”
“老师,你们为什么,为什么只告诉我顺哥找不到了……”方时勉声音颤抖,另一只手摸着赵佑单薄的秋季校服,后面的话被哽咽吞没。
赵老师垂着头沉默了很久很久,似乎终于想起来自己和妻子长久以来对小儿子的忽视,他失魂落魄地看着赵佑,喃喃道:“小佑……”
赵佑脊背挺直,垂眸看着方时勉与自己牵在一起的手,没说话。
这段破碎的家庭关系似乎从很久以前就无法挽回,赵顺太过特殊又惹人怜爱,全家的注意力都会不自觉的落在有先天残缺的赵顺身上。
赵佑的出生,其实也是意外,吃了药没流掉,赵爷爷和赵奶奶便执意要留下他,这与夫妻俩的意愿背离,生下赵佑后更觉得对不起懵懂的大儿子,只能更用心补偿他……
恶性循环。
“时勉。”
方时勉下意识循着声音来源看去,霍仲山正大步走来,看着走廊上复杂的局面,微微蹙眉。
师母被姨父姨母送去急诊做检查了,走廊上方时勉像是护崽那般把赵佑护在身后,面对着神色颓然的赵老师。
赵老师平时最好颜面,如今见有真正的外人过来,心里那些话便如何也说不出口,只是慢慢坐到刚才妻子坐的那金属长椅上,双手支在膝盖上,看着医院雪白的地面瓷砖出神。
方时勉下意识松开赵佑,却被他更用力地握住,方时勉被捏得有点痛,却还是轻轻反握回去,似乎在给予安抚。
他对霍仲山道:“霍哥,你可以找人送一件厚衣服过来吗?”
这种事情自然不需要霍仲山开口,明柯没过几分钟就联系了人送来衣服,并且很迅速地搭在赵佑肩上,方时勉抬起的手又放下,说了声:“谢谢柯先生。”
明柯笑容短暂僵住,“不敢不敢。”
方时勉侧身去看赵佑神色,见他虽冷着脸,眼神却不再偏激时,悬起来的心逐渐放下里,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而就在这时,手术中那盏红灯忽然熄灭。
门被推开,走出两个医生。
“手术很成功,患者情况也比较稳定,具备转院条件。”
赵佑抓着方时勉的手倏然放松。
接下来的一切像是按下快进键,赵顺顺利转院去了安和,赵老师夫妻跟着医院的车一同走的,等到赵顺情况完全稳定,彻底脱离生命危险,赵爷爷和赵奶奶才得到消息赶往安和。
那几个殴打赵顺的男人被正式拘留,只是警察告诉方时勉,那几个人也确实没什么坏心,他们是周围工地上的工人,看到有个小孩子坐在桥上,而赵顺又在不远处机械重复的行走,他们以为是赵顺在吓唬那孩子,所以才动手伤人,而赵顺又不说话,行为诡异,那些人干力气活的手上没轻重,这才把赵顺头打破。
他们也不知道,赵顺也是好心,也不知道他患有心脏病。
最重要的是,那个想寻死的小孩,其实最开始只是坐在上面玩,赵顺被打之前,那几个人其实询问过那个男孩,可恨的是他居然全部默认,这才导致这场惨剧发生。
问其原因,居然只是好玩,最后看事情闹大要跳桥也不是为了寻死,而是他认为他会游泳,掉下去也可以跑掉。
这个男孩,被不轻不重教育几句之后,早已被父母带回家,与这件事彻底撇清干系。
这案子实在麻烦,警察是希望赵老师一家可以接受调节,开具谅解书。
只是赵顺这会儿一直都还没清醒,赵家人心里都还恼怒着,不太愿意见那些人的家属。
结果没过两天,这件事就在网上发酵,掀起巨大的社会舆论,起因是其中一个工人的女儿气不过,在网络上发布了一段视频,述说她父亲见义勇为,现在却要面临判刑。
工人、见义勇为、疯子、被殴打的疯子是某功勋后裔……
网络上的言论像是能压死人的大山,赵老师夫妻从来没有面对过这些,对着那些铺天盖地的攻击性言论措手不及。
不过这个消息被快速压下来,这方面的信息在这几天集中被列为敏感信息,热度起不来,自然会被淡忘。
赵老师浑浑噩噩去签了谅解书,在上面的指令下,赵顺这件事被快速解决,网络上的人被封住眼睛,他们夫妻也被堵住嘴巴,只能对着昏睡的儿子流泪。
方时勉动作敏捷救下那小男孩的那一段视频被人剪辑之后放到网上,官方给了很大流量,被拿出来作为正面素材掩盖其中的弯弯绕绕。
那段视频很糊,救人时都只看的一个后脑勺,只有最后几秒,方时勉转过头露出一点侧颜,视频就结束掉。
这种模糊不清的帅和戛然而止让人意犹未尽,倒是引起了一小波讨论。
海市政府和启合物业都象征性的发了奖金,领奖视频方时勉的脸都被打了码,正常情况下这种正面人物是不需要打码的,网友万分疑惑,官方给出的解释是方先生不愿露面。
但方先生本人对此并不知情。
总共拿了八万,还有五千的现金奖励,是启合公司在员工表彰会上给的。
方时勉原本是打算把这笔钱给赵家送去的,赵顺大脑受了损伤,到现在也还没清醒。
只是方时勉坐在赵顺床边,刚提了个话头就差点被赵爷爷用拐棍抽,倒是赵奶奶,抱着方时勉好一顿哭。
法院是判了赔偿的,但那些人没钱给,赵家也没去要,医保报销一部分,治个孩子总是拿得出钱的。
方时勉这些天上夜班,白天都会抽一个小时出来到医院陪陪赵顺,他从医院出来,到楼下的长凳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摸出手机看卡里的余额,看了很久很久,转了十万去另一个账户。
没过一会儿电话打来,那人告诉方时勉,尾款他收到了,叫方时勉有时间过去把合同重新签一下。
方时勉问他现在可不可以签,那人很爽快地说可以,而且他现在就在城里,他给方时勉发了个商场的定位,两人约好在那里见面。
*
一切似乎都很快。
签完合同走出那家商场时,方时勉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茫然,日光把商场外的那片大草坪照晒得暖洋洋,有几家人搭着小布在晒太阳。
方时勉也慢慢走过去,挑了块位置,仰头直愣愣地躺在上面,阳光很刺眼,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那光线。
他把羽绒服的帽子盖下来,遮住半边脸,光线被遮挡住,身边偶尔会有人走过,发出一些悉悉索索的响声,脑袋里又开始播放一些很零碎的画面,他已经有了归宿,地藏殿外的长明灯也有一盏是他的。
人生好像没有什么其他追求或是遗憾了。
要是能这样没有痛苦的,很温暖地在这冬日的午后死去,埋在自己的墓地里,他的卡里甚至还剩了两万多,足够买一个普通的骨灰盒,结束他这普通的一生。
爷爷奶奶应该会来接他,会抱抱他,会摸摸他的脸,夸他是最棒的小孩。
或许会帮他骂一下爸爸妈妈。
那他就会说没关系,因为他已经长大了。
遮挡阳光的帽子被人扯开之后,方时勉因为强光睁不开眼,只能看到模糊的两个人影,一个蹲在他身边,一个站在他面前。
“抓到只懒兔子。”
男人醇厚的嗓音带着点点调侃的笑意。
是霍峻的声音。
方时勉撑着柔软的草地慢腾腾地坐起来,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霍家两兄弟,一时半会没回过神。
阳光下的少年眼神略显疲倦,表情是毫不设防的疑惑,天真脆弱,穿的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旧衣服,呆愣愣地坐在草地里,一头黑发被风轻轻吹动,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像是摊着肚皮的小狗,乌黑湿润的眼睛看着你,困惑你为什么不摸摸它。
“晒傻了?”霍峻心里痒痒,抬起手去遮方时勉的眼睛。
方时勉视线被遮住,很是疑惑的抬头想看,却只看到一片黑暗。
被手遮住眼睛的方时勉显得白皙羸弱,原本就已经够让人沉迷,他却还不知死活地抬起头来,对着两位侵略者露出脆弱的脖颈,那喉结微微颤动楚楚动人,让人想要狠狠咬上一口。
听他哭泣,让他求饶……
黑暗中,方时勉只听到极冷淡的嗓音,带有警告意味的说了一声,“霍峻。”
霍峻回过神,一下子收回手,脸上那玩笑的表情也淡下去,站起来走到霍仲山旁边。
方时勉被霍仲山从草地上拉起来,没头没脑地跟着兄弟俩走了一段路,忽然停下来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霍仲山也停下脚步,沉默一瞬,抬眸往大草坪正对面看了一眼。
方时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高大的恒世大厦气势恢宏,幕墙洁净反射着耀眼的日光,马路对面还能看到人在打卡拍照,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大型商业综合体。
“哈,好巧。”方时勉笑了一下。
霍峻也跟着笑,“哈,不巧,我们专门下来抓你的。”
方时勉:“?”
霍仲山带着方时勉上自己的车,并且很善解人意地将霍峻拒之门外。
“睡会吧,你晚上还要上班。”霍仲山摸着方时勉的脑袋,摸完也不收回手,而是慢慢地沿着太阳穴开始按揉。
方时勉被按得很舒服,眼睛果然闭起来,很轻地叹息:“死在现在也很好。”
车内很安静,霍仲山听清楚了,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惩罚似的重重按了一下,“不许胡说。”
方时勉被按得轻哼一声,对霍仲山严肃的警告并不在意,他把头往霍仲山的方向轻轻斜了点,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霍仲山被方时勉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搞得有点生气,但更多的是不安。
人类的直觉这种东西是很奇怪的,有时候不需要什么证据就会得到强烈的预感,他能感觉到方时勉好像有点更迟钝了,而且有一种很缥缈的感觉,如果以前的方时勉像是柔软的薄纱,那现在的他就是阳光下那层薄纱投下来的影子。
抓不住了。
如同在某个瞬间忽然就与世界斩断了联系,隐隐的,期待着终点的降临。
这种感觉让霍仲山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慌和烦躁,像是原本手上紧握着的东西,忽然摸空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失,会在某天毫无征兆的彻底消失。
他在害怕。
霍仲山神色暗下来,修长的手从方时勉后脑勺滑下去,停留在少年白皙的后颈,他抚摸着,然后张开手将那脆弱的脖颈握住,像是要彻底将人掌控在手里,他半垂着眼眸,掩盖住其中的狠意,如情人之间耳畔呢喃,“时勉,乖一点。”
他不喜欢任何脱离他掌控之外的事情,人也不例外。
况且,他已经给过方时勉一次逃脱的机会,是他自己,重新跌跌撞撞闯进来的。
*
目的地是安和在海市近郊的分院,人少,僻静。
今天是霍家兄弟俩预约的体检日期,但体检名单里一开始就有方时勉,霍峻只淡淡看了一眼,冷冷地笑了笑,心里就有数了。
方时勉睡得正香,忽然就被霍家兄弟盯着一起去做检查,脑袋还发懵。
原本有些检查方时勉是三个人里面最后一个做,但是由于不太配合,不是心甘情愿,被霍仲山提到第一个做。
这导致方时勉不得不听从医生吩咐加快节奏,因为他如果磨蹭不愿意,霍峻会敲门大声说他要进来看方时勉做检查,说他一点也不听话。
倒不是怕他看,大家都是男人,看看也没什么,但这种如同操心老父亲和叛逆孩子的对话让方时勉格外尬尴。
其中有一项检查耗时最久,医生大大方方说是心理健康方面的医生,这检查也是例行询问,走走流程,叫方时勉不用担心,也不用对他有抵触,填填问卷,当是朋友聊天就可以。
方时勉检查完出来之后,原本疑心只有自己做了这项心理检查,但又看见旁边两个诊疗室大门紧闭,又放下心来。
大概真的只是例行检查吧。
一套流程走完,有部分体检报告就已经交到了霍仲山手上。
方时勉这些天都是夜班,有些指标不在正常范围,而且偏瘦,有点轻微的营养不良,血检和CT检查是两小时左右直接发送到手机上。
关于营养不良,医生在询问过方时勉的饮食之后,提出尝试改变饮食结构的建议,并且必须改变把零食当正餐,正餐大部分时间是方便面这种情况。
在身体发育期间得不到足够营养,容易导致发育迟缓,方时勉听得马马虎虎,身后两个男人越听脸越黑。
方时勉上车之后脑袋一靠又开始睡,霍仲山拿着手机正阅览着什么,沉着脸给人发信息。
等方时勉再次醒来,是在一个装修风格很简洁的房间,床很柔软,屋子里还有淡淡的熏香,是那种很容易让人困倦的味道,窗帘是拉上的,房间里开了盏小灯。
方时勉掀开被子坐起来,拿出手机看了眼,上面有个未接来电。
但更紧急的事情是,还有十五分钟就要上班打卡了。
他着急忙慌地穿了衣服走出去,外面是客厅,霍仲山正坐在沙发上看下属发来的汇报,见方时勉出来,他把iPad放到一边,随口道:“刚才好像有人给你打电话。”
“呃…是。”方时勉被霍仲山一问,只好又把手机拿出来看,点开那个未接来电,竟然是房东打来的。
不过这会儿方时勉还是想着要上班,刚想把手机收回去,就听见霍仲山坐在沙发上,瞧着他慢悠悠道:“不用打过去吗?”
方时勉大脑还没太反应过来,房东的电话就又打进来,这次他只能接起来。
房东那边很安静,“小,小方是吗,诶呀,你住那套房子租不了了,我儿子读大学回来要在海市待一段时间……”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方时勉沉默听完,垂着头低声问:“您手底下还有附近其他的房子出租吗?”
那边传来点烟的声音:“啊,抱歉啊小方,没有了。”
“我要多久搬走呢?”方时勉头埋得更低,慢慢蹲下去。
“越快越好吧,违约金我马上打给你…诶呀不说了不说了,叔有事先挂了啊。”
方时勉看着黑掉的手机,死后的家有着落,活着的家没有了。
霍仲山等了几秒,方时勉一直不对自己开口,于是从沙发上起来,把方时勉拉到自己身边坐,“房子出问题了?”
方时勉点点头,打算明天早上就把东西清空,先把东西放在徐龙那里,幸好这几天上夜班,他可以下班之后找中介看房子。
“你看我这怎么样?”霍仲山靠在沙发上,视线落在方时勉捏紧发白的手上,心平气和道:“这个套间和你之间住的地方差不多,离你工作的地方近,房租和你上一套一样就行。”
方时勉摇摇头。
“这里我本来就是用来招待客人的,就像酒店,只是他们过来住都是免费的,现在我想用它盈利,可惜都没人租,你来住一段时间,就当是帮我忙,看看哪里有问题。”
方时勉怀疑的看着霍仲山,只是这会脑袋发木,一时之间有点不知道从哪里去说。
“时勉不相信我吗?”霍仲山表情居然有点伤心。
“相信的。”
方时勉低着头,不去看霍仲山的表情。
“那可以帮忙吗?”
方时勉这次停顿了一会儿,最后在霍仲山把手搭在自己肩上时点了头。
脸被人轻轻捏着下巴抬起来,视线里多出一纸合同,男人低沉的声线带着一丝不可名状的引诱,“签吧。”
方时勉拿起笔,没怎么看内容,扫了一眼标题就开始签字,写名字比看合同还认真。
霍仲山静静看着,眸色极暗,不知喜怒。
签完合同方时勉抬起头看霍仲山,“签好了霍哥,房租打在卡上还是发微信?”
霍仲山拿起合同看,头也不抬:“你有我微信吗?”
方时勉识相点开扫一扫,“霍哥,我加你吧。”
微信添加成功,霍仲山看了眼时间,对方时勉道:“下了班会有人来接你,以后都直接回这里。”
方时勉正点头,下巴忽然被男人抬起来,他不得不望向霍仲山的眼睛。
“以后签合同必须把所有条款阅读清楚,有不明白的地方直接找我,可以做到吗?”
这句话语气很重,极具威严,没有商量的余地。
方时勉喉咙发紧,“可以,可以做到。”
霍仲山听到答复之后才放开他,起身走出去打开门,简单吩咐两句之后就让那人进来领着方时勉出去了。
方时勉出去之后才发觉这里居然就是云锦六栋那个二层走廊,难怪霍仲山说离他工作的地方近呢,原来就在一个小区。
走廊很黑,他看见隔壁一间没关紧的房门里隐隐透出亮光,这表示这里今天还住了其他人,确实如霍仲山所言,这里是供人休息的地方。
方时勉忍不住想,如果这里是专门招待客人休息的地方,为什么要把光线搞得那么暗,不会很不方面吗?这样黑的走廊,两个人就算面对面走都看不清对方容貌。
而且……云锦这样的地段会有租不出去的房子吗?
保镖是直接从六栋负一层特殊通道开车出去直达监控室的,方时勉甚至还提前四分钟到达工作岗位。
与此同时,方时勉近段时间的出行记录和资金流向全部都被整理成私密文档,发送到了霍仲山手里。
男人安静坐在书房真皮座椅里,电脑屏幕上两笔十万转账被标红放大,另一台电脑上的线上会议还在进行。
几位集团高管正在讨论改革措施,心里却都在暗暗打鼓,上司保持沉默,不知道谁要倒霉。
第35章
方时勉到监控室的时候徐龙已经在了, 他看起来非常烦躁,见了方时勉之后猛地站起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之后皱眉问, “你最近是不是惹到谁了?”
这个问题问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因为在徐龙的印象里方时勉是最怂的人,最怕与他人发生冲突,总是当那个挨欺负的老好人。
好像全世界的人欺负他、对不起他都能被他无所谓的原谅。
这种人怎么可能惹事?
徐龙脑袋想破了都想不出来方时勉会和什么人有矛盾, 还把人得罪了, 房子都不让他租。
方时勉把手里的两份饭递给徐龙一份,坐下来,边吃边想, 慢吞吞地说:“可能是因为上次在桥上,我打了人。”
他没有问徐龙为什么会突然问他这种问题, 只是按部就班的老实回答。
徐龙眼睛一下子就瞪大,大骂一声脏话, 万分诧异, 不可置信, “你?”
他指着方时勉,“你说你还打人?”
“你龙哥虽然吃过猪饲料,但你也不能真把我当猪吧?你这小身板去打人!”
徐龙很牵强的笑了两下, 非常想把这件事当成一个不好笑的玩笑。
方时勉却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很认真地在点头。
徐龙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慢慢笑不出来了。
肯定在外面受欺负了。
方时勉打架这件事对徐龙的内心世界造成了巨大的震颤。
就像是平时弱的要死,稍微一松手就要被风吹走的纸片, 忽然在某一天告诉你他是个拯救世界的灭霸。
还很大方的炫耀自己的肌肉。
徐龙无言地看着方时勉,臭小子没事人一样吃完米饭又喝牛奶,“你那天不是去救人吗?怎么还和人干上了?”
方时勉低着头, 手摆弄着吸管,过了会才抬头说:“因为有误会吧。”
徐龙听得火起,本来想骂方时勉从哪里学来的这种讲话不讲完的臭毛病,可是转念一想,好人好事那么多,偏生方时勉这次宣传方式特别,完整的监控视频没有,官方账号转发的都是一个路人的简短拍摄,而且报道也是极简短的……
“你,一个人和几个人打?”
徐龙坐下来,看着方时勉尚且完好的四肢,叹气,“怎么不知道叫上我,你不知道你龙哥最擅长的就是干架了吗。”
“哥学这几年散打可不是闹着玩的。”说着对着空气挥了两下拳头,“看见没,哥可不是假把式。”
方时勉把喝完的牛奶盒子捏扁顺手扔进垃圾桶,很认真地思考之后回答:“当时比较急,来不及打电话给你。”
徐龙半信半疑,慢悠悠拿起方时勉孝敬他的晚餐,提起来一看。
呵,还是一品楼的外带。
“房子你不用操心,我给你找。”
“这段时间先去我那睡吧,我太肥了,只能你去睡沙发。”
方时勉把操作台收拾了一下,把袋子系好放在垃圾桶旁边,想起自己签好的合同,还没给霍仲山转房租。
“我有住处了。”
徐龙眼睛瞪得超大,像夜间大货车的远光灯一样亮,“胡说!我怎么不知道?”
“就在这个小区,房东是我认识的人,他说他那里租不出去,合同都签好了。”
“这个小区?云锦?租不出去?”徐龙像个被点燃的爆炸大声嚷嚷,“不行,不对,有鬼!你和我一起住。”
“但我签合同了。”
徐龙问;“签了多久?”
方时勉低着头在操作台上摸来摸去。
“你又不看合同!”徐龙服了,“房租多少?”
方时勉这会也觉出不对来,“和之前一样。”
徐龙骂骂咧咧,“不安好心啊不安好心……你不许去住,和我住一起,你住沙发,下班我去给你买个床帘把那块罩起来,你就当那是你房间了。”
方时勉很顺从的点头。
徐龙本来还有邪火,看方时勉如此配合,像是被浇了盆水,一下子就冷静了,“行,就这样定了,爷要去睡觉了。”
监控墙上有一面显示屏在昨晚夜间电路检修时,因为检修过程中的突然断电被烧坏了,导致地下车库的出入口和入户大厅的实时监控不能在监控墙上播放。
方时勉把这个报修信息标红,希望能快一点更换显示屏,不然监控室无法及时注意车库是否发生拥堵,很容易被业主打电话骂。
处理了几个业主的问题之后都十点过了,方时勉突然看到电脑登录的微信上面有一个小时前祝泽的消息。
祝泽:【你和霍仲山他们去安和体检?】
祝泽:【为什么我说带你去,你就不愿意。】
方时勉手搭在键盘上,犹豫了一会儿,把页面关掉。
下半夜徐龙换方时勉睡觉,方时勉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袋里一直在不停的想问题,想的头都痛了,可他控制不了。
闭上眼睛就是一些很不好的画面。
熬到早上七点过才稍微有点睡意,手机还没来得及熄屏,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电话打进来。
方时勉没打备注,却对这个号码倒背如流。
他心脏砰砰跳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熬夜和情绪激动,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手一直在抖,接起电话,“爸……”
熟悉的声音从电流里传出来变得陌生,“到绿洲湾来一趟,有事和你说。”
方时勉坐起来,手在脸上抹了一下,“现在吗?”
“不然呢?见你还要预约?”
电话猝不及防挂断,方时勉拿着手机发了很久的神,原本已经熟悉的机器轰鸣此刻却让他没由来的感到心慌。
方国鸿那日的话语似乎依旧在耳边盘旋,他说方时勉就算是死在外面也不与方家有关,更是直言断绝父子关系、永不再见。
方时勉虽然不知道父亲的意图,内心却是极度忐忑,他知道父亲已经有了新的家庭,绿洲湾那套房子装修的很好,方时勉去过一次,那时还满心欢喜以为那是他的家……
徐龙原本打算的买床帘计划暂时被搁置,方时勉要去他爸那里一趟,只能下午再去买,其实他听方时勉说他还有个爹的时候心里更是震惊,他最开始还以为方时勉是个孤儿,是个勉强读完高中就没着落的可怜孩子。
只是徐龙对别人的家事向来敬而远之,听方时勉说完之后便打算先行回去睡觉。
方时勉担心是有什么急事,和经理打了招呼提前半小时下班。
绿洲湾属于是海市郊区,很僻静,有一大片树林来隔绝城市喧闹,当时购买这里还要有购买资格,表面上说是提供给附近学校老师的福利性住房,其实就是明码标价的权贵交易,因为海市的高新区极有可能规划在这片区域。
方时勉到小区门口,是住家保姆下来接的他,保姆看起来很慈祥的样子,虽然没怎么说话,但第一时间接过方时勉手里的水果和花,叫他不用太拘束。
保姆打开房门领着方时勉进去的时候,方时勉第一眼就看到坐在客厅里喜笑颜开俯身逗孩子的方国鸿。
听见动静,他抬头看见木头一样立在玄关的大儿子,皱眉咳了一声,表情不是很自然。
沙发上坐着的女子也适时转过头来,笑容明艳动人,说:“小勉来啦,快来坐。”
方时勉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着那个挥舞着手脚的婴儿,心中死寂一片。
父母离婚满打满算八个月,眼前这个孩子定然是方国鸿婚内就有的,难怪要那么着急的退休,难怪那么喜欢都不敢声张,难怪那样决绝的说出永不再见这种话。
“过来,我有事给你讲。”方国鸿最擅长对付自己这个懦弱的大儿子,他站起来,语气听起来极严肃。
方时勉几乎是下意识的走到方国鸿面前,所有感官都是麻木的。
客厅朝着落地窗那一面是个开放式的茶室,方国鸿站在那里给自己倒了杯慢慢喝着,甚至懒得和方时勉兜圈子,开门见山道:“听人说,你这些天和霍家那些人走得很近,有没有这回事儿?”
方时勉慢慢说:“见过几面,不熟。”
“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的,方时勉,不要在我面前撒谎,下场你是知道的。”
方国鸿盯着面前被吓得不敢抬头的大儿子,内心厌恶更甚,“我知道你和霍家那少爷交好,你周姨有个亲兄弟,今年研究生毕业,想去安和医院任职,你去帮忙打个招呼,一会儿我把那孩子电话号码给你,谈成之后叫他去上班就是。”
方时勉没答话。
“对了,最好就在海市这里,去总院最好。”方国鸿放下茶杯,“行了,其他没什么事,你走吧。”
周姨在那边搭腔,“诶,要不留下来吃顿饭吧。”
“我不答应。”方时勉忽然道:“我不,我没有能力,做不到。”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方国鸿完全没想到这个儿子会有违逆自己意愿的一天,等他理解到那几个字的意思,身体反应甚至比大脑思考来得更快。
“砰!”方时勉偏过头,耳边炸开一声巨响,脸上先是发麻接着才是剧烈的疼痛,像是被人淋了盆热油,下颌和耳朵也在牵扯着一阵阵的尖锐刺痛。
嘴里慢慢涌出血腥味,很久没有挨过这样的打,方时勉以为自己应该都已经忘记这种恐惧的滋味了,原来已经刻进骨子里了。
眼泪从眼眶里滚落出来,但方时勉看向方国鸿的眼神里没有求饶恐惧,只有深不见底的空洞漠然。
他半边脸痛到发麻发痒,还是说:“我不去。”
客厅的婴孩被吓得哭起来,周姨赶紧抱紧孩子,埋怨地看了方国鸿一眼,转身抱着孩子进了里面的卧室。
方国鸿在自己最看不起的儿子面前丢了身为男人的脸面,一时间恨不得打死这个不孝子,怒声吼:“我养你这么多年,读书读不好,现在办件小事也办不好!生你有什么用!”
方时勉把血水吞进肚子,一如既往垂着头,“养我没用。”
“这事儿,你到底办不办!就一句话的事!”方国鸿抓起方时勉的头发,看着他的眼睛,似乎要将他的漠然击溃,露出以往的懦弱和惧怕。
方时勉也看着他,目光落到他胸口,缓慢僵硬地摇摇头。
他不怕。
怎么会不怕?
意识到这一点的方国鸿像是只被彻底激怒的野兽,先是狠狠踹了几脚,又捡起阿姨放在落地窗旁边的扫把,疯狂往方时勉身上抽打。
方时勉几乎是习惯性地往后退,不小心被小玩偶绊倒,摔在地上。
他脸上并没有出现伤心和失望,是麻木和漠然,虽然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在往下流,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方国鸿在外名声很好,当初抓贪污即使被殃及池鱼也有惊无险的度过,但他对方时勉从来都是没有什么耐性的。
他厌恶那段婚姻,厌恶妻子带给他的负面言论,厌恶外界对他施加的诸多压力。
方时勉的蠢笨、没有主见,不管他优不优秀,性格好不好,方国鸿总是能找到足够多的理由,把所有坏脾气发泄在他的身上,可以尽情施展自己暴戾的一面。
很多时候,他可以不是父亲,甚至可以不是个人。
即使在很多时候,他也会在某个瞬间察觉到自己残忍,但习惯已经养成,他保持着作为父亲的高傲尊严,不愿意回头,不愿意面对自己的过错。
他始终觉得,方时勉会原谅他。
但现在,他又不那么确定了。
他看着方时勉缓慢地站起来,目不斜视地看向茶桌的方向。
目光的尽头,是一把巴掌大小的美工刀。
方时勉一步步走过去,直到他拿起刀的一刹那,方国鸿颤抖震撼的视线才真真切切地落到方时勉的脸上,“你,你想干什么!”
亮着寒光的刀刃悬在眼前,少年呼吸不畅,鬓角的汗珠顺着还未干涸的泪痕滚落下来,他眼中死寂一片,连方国鸿都在恍惚中想到,自己的报应终于到来的。
可他却说,“杀了我。”
那个最懦弱,最怕痛的儿子,拿着刀在对他说。
“那么讨厌我,就杀了我啊。”
是很平淡的语气,没有一点撕心裂肺的痕迹。
“让我死,很简单。”
刀柄被塞到手里,方国鸿低下头来,却只看到儿子因为疼痛颤抖的双手。
“我们从此就,互不相欠。”
互不相欠。
方国鸿难以置信,这怎么会是方时勉说出来的话?
他丢掉手里的刀和棍子,像是在一瞬间苍老了一头。
“你,你胡说些什么……”
他是不喜欢这个儿子,却也不愿意真的要他死。
十八年时间,总还是留了些温情记忆的。
方国鸿从院长位置上退下来之后,虽然被返聘回去当了个大学老师,但说话基本上都不太管用了。
真正算起来,新婚妻子的工资都比他高,这让他有时候很不是滋味,好不容易妻子开口让他办件事,正找不到合适的关系,就听人说他儿子倒是和霍家那些权贵走得近,这才起了心思。
也是他笃定这个非常崇拜他的儿子,永远不会拒绝他。
“不杀我,好。”方时勉垂眸看着那刀,自顾自擦掉嘴巴里淌出来的血水,“那事情…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是问句,又不是。
这对父子之间的链接,从来都是方时勉单向在维护,如今方时勉彻底对亲情死心,他自己将链接斩断,从此不再抱有期待。
方国鸿似有所感,他心头涌起不安,下意识道:“我这有跌打损伤的药膏……”
方时勉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去,离开时他看见他拿来的那些水果鲜花被阿姨与门口的生活垃圾放在一起,根本没有拿进屋子里。
其实早就不会对这些伤心了。
他一向很能忍受。
天空暗沉沉的,绵绵细雨透着刺骨的寒意,方时勉走在陌生的小区里,身上到处都在痛,却又痛不死他,只是单纯给他折磨。
脖子上传来痒意,他伸手摸了一下,湿润粘腻的触感,摊开手一看,指尖沾了血,血被雨水晕染从指缝流走,方时勉随手在裤子上擦干。
走出小区也还有很长一截人烟稀少的公路,打车没有人接单,只庆幸腿没被打断,不然可能连绿洲湾都走不出去,方时勉觉得背上很痛,每往前走一步,每一口呼吸好像都会牵扯到,连内脏都在跟着痛。
一个没有用的人,活着就会很痛。
深色超跑从方时勉身边快速驶过,却又在前面不远处的弯道减速,溜了一截路直接靠边停了。
方时勉刻意往更里面走,这条公路就只有一条路,路上又只有他一个人在走,他不愿意被人察觉到自己的狼狈,只能走得更慢,让走路姿势看起来不要那么怪异。
只是天不遂人愿,方时勉从那车旁边经过时忽然被叫住,车里的人看他脚步不停还按了下喇叭。
方时勉只当没听到。
车里的周御蹙眉,他讨厌不听话的一切生物,单手慵懒地搭在方向盘上,下雨天他更不愿意花时间下车去拉一头倔驴。
索性用手机放大拍了几张照片,甚至贴心录了一段长达五秒的视频,发送定位给那不靠谱的老板之后,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方时勉在车辆驶离之后才松了口气,放慢行走速度,雨越下越大,幸好已经走出了绿洲湾最偏僻的范围,疼痛越来越明显,呼吸也会产生巨大疼痛。
可能是要死了。
方时勉这样想着,索性更改了出租车的目的地。
等周御放心不下再回头找人时,那条路早就空了-
雨雾对高速行驶的车辆造成巨大困扰,手机里的天气预报发出特大暴雨警告,电闪雷鸣之下是瓢泼大雨,城市道路里还能时不时看到躲在屋檐下躲雨的行人,没人想到这场雨会来得这样的猛烈。
“怎么会找不到人!”霍峻难得在下属面前表现得那么生气,但其实他真正想发火的目标并不是办事不力的无辜下属,而是坐在主位上面容冷峻的霍仲山。
等那些人都出去之后,霍峻才烦躁地往椅子上一仰,冷声问:“为什么不给他装定位。”
无人回应。
“我在问你,为什么不给他装定位器?!”
霍仲山对方时勉的兴趣表现得那么浓厚,竟然没有对他进行绝对监控,霍峻不能理解,并且第一次对这位敬仰的二哥生出强烈的不满情绪。
连个人都看不好……方时勉为什么不能是他的?
要是有定位装置,马上就能把那只受伤的兔子抓回来,哪还会在这里浪费时间等人查监控。
有拍到方淮勉上车的监控,但是暴雨天外加那段路人烟稀少,监控也是老设备,人和车又离得远,根本识别不了。
要知道他当时看见周御发来的视频时,已经过了一段时间,等他派人过去绿洲湾早就不见人影,他还派了人去方时勉的出租房和云锦监控室找人,无一例外都不在,医院也没有任何就诊挂号信息。
周御不是个好东西,看到人也不知道给他接回来,亏他脖子上还带着方时勉设计的吊坠!
总裁办公室的门没关,青年保镖面无表情推门走进来,“出租车往南边去的,10:11上的高速,停在杨柳镇。”
“吾松山。”霍仲山微微蹙眉,他目光冷凝,眉目低沉,起身阔步往外走。
霍峻见霍仲山语气如此肯定,赶紧跟上去,面带疑惑,“山?你说方时勉在这大雨天背着一身伤去爬山?”
三辆黑色越野从恒世地下车库里飞速驶出,发动机的轰鸣如同要击破雨幕的利箭,在咆哮的雷鸣中撕裂大地。
霍家兄弟俩难得坐到一个车厢,霍峻有太多疑问,没有人会在这种鬼天气上山,他怕找错地方会流失大量时间经历,一路上他不断询问,反复试探,可惜霍仲山本来就性格冷漠,现在更是面如寒霜,始终贯彻惜字如金的原则,并不愿与他多言。
大雨击打在车窗上,车开到杨柳镇,第一辆越野停在路边,两分钟后上了一个穿着大红色雨衣的中年汉子。
霍家兄弟在第二辆车,霍峻看到前面保镖的车上人,下意识看了眼自家二哥,不可置信,“你还请了导游?”
霍仲山把脸往窗外看,眉目冷峻,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显然并不想与霍峻交流。
车开始上山,越野车型较大,山路修的狭窄,下雨柏油路上原本干涸的泥土被雨水冲刷,很考验司机技术,然而越往上山路越不好行驶,后面一截路没有打水泥,暴雨之后泥泞不堪,越野高底盘优势也体现出来,路途还算顺利。
前车在一个弯道停下。
保镖下车说最后一段路车上不去,要下来步行,并且建议雇主换鞋。
霍峻兴致缺缺,低头摆弄着手机,叫属下重新去查方时勉的消费记录,试图重新联系那个司机了解情况。
霍仲山丢了双运动鞋在霍峻面前,冷着脸扫他一眼,终于说出了上山以来的第一句话。
“方时勉在这山上买了块墓地。”
墓地,给谁买的?
方淮勉父母离异均已再婚,根本就没什么关系近的家人。
思及此,霍峻猛地抬起头,电光火石之间瞬间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霍仲山这时却早已关上车门跟随保镖们上山。
路很不好走,草深泥多,稍不注意就容易打滑,这种山坡滑下去是非常危险的,因为有很大的视野盲区,幸好小路沿途栽种了许多树木,时不时能给予支撑。
霍峻头发被打湿,满手满脚都是泥,这辈子还没如此狼狈过,他想,如果方淮勉真的跑到这里来,他一定会被霍仲山打爆屁股。
实在可恶,叫人如此牵肠挂肚的担心。
就算霍仲山能忍着不出手,他也要找机会叫那蠢兔子好看。
笨家伙。
那红雨衣的汉子爬在最前面,大雨把他的碎碎念浇盖地模糊不清。
“有出息,年纪轻轻拿得出二十万呢。”
“可怜,他说他爷爷奶奶爱他……可惜死了。”
“这么大雨天,他怎么可能在这里嘛。”
“不过我倒是听到说有人今天用三轮拉了个人上来,得了两百块。”
“年纪小哦,可能是孤儿,喊我给他收尸,安葬费都给我了一万块……我说年轻人把这些挂在嘴边不吉利哦,他说……”
“这里风水好,下辈子投胎么,肯定不得一个人了。”
霍家两兄弟却是越听越沉默,越听脸色越不好看。
这样大的雨,这片山林里却没刮什么风,雨水从任何地方滴落,顺着树干,顺着树叶,滴落到这片滋养万物的土地上,嘈杂的雨声在这里竟多出几分空灵。
“到了,那边,你们过去看嘛。”
那中年大汉走到一个矮坎上就不愿意往前了,他拢紧身上的雨衣指了一个方向,拱起身子抬着手掌点了根烟,朝山下看。
保镖顺着所指的方向走在前面,只是他们翻过一个小土坡之后停住不动了,转头看向已经走到面前的雇主,眼神颇有些复杂凝重,欲言又止。
没有人看到这一幕内心会毫无波动。
寂静。
两座相邻的坟墓旁边,紧挨着一个没有立碑的小土包。
简陋的土包中间微微凹陷,上面铺了几片大芭蕉叶,脸色惨白的少年安静地蜷缩在那几片叶子中间,臃肿老旧的羽绒服把他的下颚遮住一截,全身上下裹满了泥。
土包旁边有一滩被雨冲开的泥浆。
他也许试图给自己挖坟,但是没有力气了,所以躺在这里睡着了。
坟茔周围的树是被砍掉的,那样大的雨水就这样直愣愣的砸在方时勉的身上,他双手怀抱在膝前,是婴儿在母体内的姿势,温暖、安全。
他一步步走到这里,不是求生欲,而是毫不动摇的求死意志。
不知道这样寒冷恶劣的天气里,他一个人怎么跑上来的,不知道他摔了多少跟头,吃了多少苦头。
不知道他孤零零一个孩子,在这里待了多久。
第36章
霍仲山一步步上前, 鞋子踏着积水的泥坑发出轻响,他把方时勉轻柔地抱起,像是面对世间最罕见的宝物那样珍重对待。
太轻了, 似乎这山间的风都能把他带走。
霍仲山下意识地将人抱紧,又立刻反应过来,放松下来。
怀抱里少年那样脆弱,脆弱到面前这两个雷厉风行的大男人不敢第一时间去探查他的呼吸,只是一个劲往前, 阔步往山下去。
可能只是爬山太累, 不想醒。
“我的妈呀!这祖宗真跑上来啊,我的个老天爷,作孽哦!”中年男人熄灭了烟跑上前来, 以眼耳不及迅雷之势抓着方时勉软绵绵的手腕摸了一下,急吼吼道:“还有气还有气, 快点下山找医院!”
这句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隐隐松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也在可怜方时勉, 这会雨势渐渐小了些。
随行待命的医护人员在车里给方时勉做基础的急救处理, 并且与医院等待的医生不间断报告患者情况。
下山的路比上山要谨慎些, 但霍家培养这些司机都是部队里出来,俱都身经百战,车开的又快又稳, 很快就冲下山,以极快速度赶往医院。
霍仲山把方时勉完全湿透的羽绒服剪开,又小心脱掉鞋袜, 盖上车里的毛毯,将冰凉湿润的脚握在手心,他看着少年颈间被雨水泡白的伤口, 面若寒霜。
“这他妈谁下的狠手。”霍峻看着方淮勉青紫的半边脸颊,神情冷凝。
霍仲山沉着脸时不怒自威,缓慢道:“方国鸿。”
“时勉他爸?那人是不是有病,小时候就那么打,不把小孩当人看,长大了还这样,老不死的。”
霍峻把雨水打湿的外套随手丢开,有点烦躁,“这家伙也是个蠢东西,挨打也不反抗也不跑,不知道脑袋长到哪里去了。”
霍仲山垂眸沉默片刻,说:“不要在时勉面前提他小时候,也别让他知道我们看见过。”
“说了也没什么吧,就见过一次,咱们都不怎么回去,不过要是早知道这家伙这么心实,以前就该想法子给他带走了,亏那祝泽守那么紧,不知道干什么吃的……”
霍仲山沉默不语。
方时勉小时候经常被父母暴力体罚,长期居住在院子里的孩子都知道他。
最开始其实还有很多邻居会去劝,结果被说是多管闲事,久而久之,只要不是太过分的大家都当看不到。
而且大部分家长也禁止自家孩子与方时勉玩闹,一是担心这种状态下成长的小孩会极端偏激,二来…父母教训孩子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必然是有些他们不知道的问题。
小孩子是最敏感不过的,他们会组成团体,排斥不合群的人。
从人人喜欢变成人尽可欺,其实只需要大庭广众之下,一个响亮的巴掌就可以做到。
孩子们是天真又残忍的,他们的善恶观念还没有形成时,发现一个孩子连他的父母都不爱他时,他们也会快速学会该用什么方式来对待他。
所以到后来,方时勉在院子里几乎没有朋友。
霍峻少年时被他父亲养在另外的房子里,很少过来这边,偶尔一次也待不久,但就这样的短短几次,他都撞见过方时勉被惩罚的场景。
那个时候是夏天,方时勉应该在读小学,很小的一个蹲在花坛边上一个人玩,穿着天蓝色背带裤和白色T恤,很可爱。
霍峻当时在楼上看着,刚想问对面坐着的二哥下面那小孩子是谁家的,就看着楼上下来一个气势汹汹的男人。
当着其他所有小朋友的面,提起方时勉就狠狠揍了几下,小时勉当时就哭起来,把手摊开给爸爸看,哭着说自己没有弄脏,这才被放过。
远处天空又是几声闷雷。
安和医院正门打开,越野车直接开进特殊通道,方时勉被医护人员接手,急救人员立即进行初步检查,紧接着就被带去拍片。
“患者多处软组织挫伤,左肋骨折,疑似脾脏破裂……”
手术要签字,霍家兄弟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通知谁,霍仲山本来打算直接让医院走紧急审批流程,却听有护士跑出来说,“患者醒了!”
医生面色一松,正打算回去让患者尽快签字,结果护士焦头烂额说:“患者要放弃治疗。”
霍仲山面色一沉,压抑着某种愤怒,与不易察觉的慌张,“麻烦转告患者,再耽误治疗,吾松山顶要变成儿童游乐场了。”
掌权者向来言出必行,霍峻看了霍仲山一眼,没说话。
这话想来还是颇具威力,没一会就亮起手术中的红灯。
外面的两人都松了口气,霍峻问:“需要通知方时勉父母吗?”
“通知?”霍仲山接过保镖递过来的调查,眼中一片寒凉,“把方国鸿带过来。”
他倒是要听听看,方时勉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值得这位一向大度儒雅的方院长这样大动干戈,要把亲生儿子赶尽杀绝!
保镖从绿洲湾找到方国鸿家中时,方国鸿正在哄哭闹不止的小儿子,听说是霍仲山要见他,意外又惊喜。
他没想到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大儿子挨了打还愿意给他办事,在妻子欢喜的目光中走出家门时,方国鸿甚至有点埋怨方时勉不开窍。
愿意办事就一口答应就是了,非要口头上逞强,被打成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不说,还让他在妻子面前落了好大的面子,没出息就是没出息!
算了,以后还是对他好点,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方国鸿在车上时都还端着院长威仪,只是车刚启动,激动愉悦的心冷却下来之后,他就觉得有点奇怪,这种安排人进医院的小事,还需要堂堂恒世集团总裁与他亲自面谈才能定下来?
但有机会与恒世掌权人见面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方国鸿虽然疑心,却也架不住这诱惑大,原本听人说方时勉与霍家走得近他还不太信,如今竟然是十有八九的事了……
既然如此,方时勉这孩子还是要拿在手里,日后也好为他办事。
直到车辆行驶进安和医院,方国鸿心中有点忐忑,谁谈事会在医院来谈?难不成…难不成方时勉真被打出什么好歹来了。
但应该不至于,那孩子皮实得很,最是抗揍,不可能长大了还比小时候脆弱吧。
被保镖们半强制地带到抢救室门口时,方国鸿的表情就很复杂了。
因为抢救室门口不止霍家人,还有许久未见的前妻。
霍仲山看着被保镖带到自己面前的方国鸿,居高临下睥睨着,语气冰凉,“时勉下班之后不知道被谁打了,现在伤势颇重,我们打算报警处理,您怎么看?”
明明语气不重,方国鸿却不寒而栗。
他心中慌乱,这会儿才开始懊恼自己下手没分寸,竟然到了要抢救的地步,他面上不显,只道:“报警就不必了……他今天来看我,意见不合吵了两句,我也没怎么动手,他自己吓到摔了一跤,当时也没喊痛,没想到居然这么严重,倒是我疏忽了。”
“哦?是吗。”霍仲山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他平静问道:“时勉性格一向很好,是因为什么事才吵起来的呢?”
方国鸿说起这个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这倒是个好时机,他儿子不愿意开口,那他借着这个机会开口岂不是一样能把这事办成?
“说起来,”方国鸿做出一副难为情的姿态,笑起来,“就是一件小事,我那老婆的亲弟弟,研究生毕业,这会环境不好,找工作也艰难,他一直都想进安和工作……”
确实是小事。
霍仲山心中泛起尖锐的刺痛,他没想到居然还与他有关,想也不用想,方时勉必定是拒绝了,不然绝不会闹到这地步。
这样一件小事,差点让那孩子丢掉性命。
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心中疯狂生长的暴戾情绪,看着正在观察他神色的方国鸿,问,“然后呢?”
于是方国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我又……我又听人说时勉与霍总您认识,我想这不是顺手的事吗?何必搞外人那套,考来考去,面试那么多轮,那孩子踏实,会做人,读书又好,自己人也用着放心不是?明天一起吃个饭,您见了就知道,一定喜欢的。”
自己的亲生骨肉舍得下毒手打,不相干的亲戚倒是一口一个好。
霍峻听完冷笑一声,眸中暗流涌动,目光不屑地低声骂了一句。
“谁告诉你的。”霍仲山淡淡开口。
方国鸿一愣,“什么?”
“我说,”霍仲山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一字一顿,“我和方时勉认识的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方国鸿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说得,他不甚在意道:“祝泽啊,你肯定认识吧,你们两家关系不是很近吗,那孩子现在也有出息,开公司呢自己,当初住我们家隔壁的时候我就说过,这孩子长大错不了……”
祝泽这小人。
“你配当爹吗?”霍峻实在按捺不住,“你tm还是个人吗?说你是畜生,都算爷抬举……算了,跟你这种玩意说话老子嫌恶心。”
方国鸿被这样粗俗直白的辱骂唬得好半天没反应过来,想骂回去又顾忌着他是霍家人,于是把目光落到霍仲山身上。
霍仲山波澜不惊,从容与他对视,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霍峻的失礼。
摆明了要袒护自家人。
方国鸿没办法,只能拼老命挤出张笑脸来,“时勉真的是自己摔的,他现在在里面抢救,我肯定也心痛啊。”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话。”霍峻冷笑一声,十分不屑。
要不是方时勉,他这种人想见他,连他公司大门都进不去。
方国鸿白着脸低声解释。
霍峻却丝毫听不下去,转身找了远点的位置坐下,看着那盏手术中的灯牌发怔。
这些话说完,霍仲山朝一旁忍耐已久的张婵点点头,退开一步礼貌让出距离。
方国鸿这时才注意到张婵,眼中瞬间闪过一抹心虚。
张婵大步走到方国鸿面前,哐哐就是两耳光,把方国鸿直接扇懵在原地,从小到大没有被人当众扇过耳光的,这算的他人生中最屈辱的时刻,他难堪地朝霍仲山看了一眼,见男人并没有朝这边看的意思才低声骂,“你疯啦!”
“你才疯了!”张婵咬牙切齿,气得浑身发抖,“你为了那三儿,把我儿子打进医院抢救,以前你不要我去工作,把我逼疯,现在你都和时勉断绝关系了,还找他给你办事!方国鸿,你怎么那么恶心那么贱!”
张婵现在已经摆脱了那段黑暗的过去,有了健康的生活、工作、感情。
她的确不希望方时勉和前夫来打扰她的新生,可她也见不得方国鸿这畜生为着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把孩子害成这样。
方国鸿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他气得话都讲不出来,心里得龌龊被明晃晃地摆出来,他何时被人这样侮辱过,但此时他又确实有愧,不占理,只能恨声道:“你打他打得少了吗!啊?”
“我是因为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你让我丢了工作,只能仰仗你鼻息过日子,你让那些人给我泼脏水,让我不敢出去见人,天天说时勉不聪明给你丢人,我能怎么办!你要是不在外面胡搞,我会发疯?隔壁那女人天天明嘲暗讽,你为我说过一句话吗?孩子是我一个人生下来的吗!”张婵本来就是极要强的个性,越说越恨,双手猛地掐在方国鸿脖子上,“老畜生,杀了你!”
方国鸿被掐的眼冒金星,推搡半天,一把推开张婵,“闹够了没,疯子!”
张婵确实又发病了,她从包里哆哆嗦嗦抓了一把药塞进嘴里。
她恨毒了方国鸿,毁了她的前半生,大脑变得混沌,她爬起来,想起抢救室里的人还留着那畜生一半的血,顿觉恶心,恨不得父子一起死干净了才好,她恨所有打扰她新生的人。
“全部都去死。”张婵把药丢进包里,拢了下头发,转身走了,她有她的人生,她再也不会陷在泥地里去了。
她不想一直都当疯子。
方国鸿这会儿气息不稳,心里其实大概已经知道事情办不成了,却还是重新挂了笑脸,“霍总见笑,那女人有精神病,之前就查出来的,说得话都是臆想出来的疯话。”
霍仲山毫无波动地看完这场闹剧,眉宇间是捉摸不透的幽深,他轻描淡写地问:“听说方院长还在大学就职?”
听不出情绪的问句却覆盖着扑面而来的压迫感,看不出喜怒的男人散发出令人发怵的气场。
方国鸿不解其意,却没由来的胆寒。
第37章
身上很重, 似乎一直都在往下坠落,时而会忽然停住。
胸口被塞满了透明的云,每一口呼吸都很费力, 他索性就憋着气,耳边朦胧地传来尖锐的报警。
好吵,吵得耳朵很痛,身上也痛,到处都在痛。
为什么会那么痛?
是关不紧的门, 空荡荡的锁, 是旧伤叠新伤,是泪水和哀求,是惊醒的噩梦与无尽的恐惧。
变成一道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埋藏在梦魇深处。
在某个瞬间,方时勉感觉自己彻底停止了坠落。
他坐起来, 看见自己蹲在那个小土包上,于是坐在原地开始挖土, 很勤恳很认真地挖。
土壤挖开, 他看见自己在地藏殿的长明灯被风雨吹的明明灭灭, 安果师兄顶着雨走近,护住了那飘渺的火苗。
他又继续往下挖,看见很多白衣服的人在围着他, 对他伸手,一直在说话,他认真去听却听不清楚。
他摊开手, 看见自己的手掌变成没有边缘的,像是出租屋的窗户里面的世界,他变成了模糊的人。
外面的颜色都渗透进他的身体。
他挖到一层水, 水把他身上浇的冰凉,霍仲山很凶的从水里出来,用很严肃的语气告诉他,“我会把这里变成游乐场。”
方时勉哭得说不出话,抽抽嗒嗒地颤栗,他想说:“不要。”
想说:“求求你,这是我的家,我想有个家。”
“你说过我可以对你许愿。”
“我只想有个家。”
可是很奇怪,发不出声音,说话的功能好像丧失了,似乎他从来都不会说话,只会哭,只会发抖求饶。
他看着霍仲山,有点委屈,想叫他不要对他很凶,因为他害怕。
他想流眼泪,想和他求饶,叫他放过他,因为他们或许是好朋友。
可是他还没说话,霍仲山就狠狠抱住他,怀抱里的温度是他很熟悉的,宽大修长的手掌在他脊背上轻轻拍着,用低低的嗓音唤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别哭,不要哭。”
方时勉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停止哭泣,他听见霍仲山在和他讲话,很温柔地帮他把衣服上的扣子扣好,他说:“不要害怕我,我会保护你。”
“离我近一点吧。”
刹那间,身上传来的疼感突然就清晰起来。
眼前似乎有一团白光,他想伸手去摸却抬不动手,白光越来越弱了,方时勉很着急,于是很用力地去看那到底是什么。
眼睛睁开的那瞬间,白光消失了。
视线聚焦,是霍仲山沉静的面孔。
男人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片刻后沉默起身按了病床前面的呼叫器。
方时勉在看见霍仲山时,混乱的记忆被剥离开,脉络变得清晰起来,给他一种无法言喻的很微妙的感觉。
他在大火里把霍仲山救出来,而霍仲山又在那寒冷的雨天把他重新带回人间。
医生和护士进来,把被子掀开看了伤口愈合情况,又做了许多检查,他们一直在说话,方时勉这个时候才真正意识到,确实没死成。
还活着,在活人的世界活着。
医生出去之后,霍峻走到方时勉身边慢悠悠坐下,手支在病床上,不怀好意地吓唬人:“蠢兔子,你惨了。”
方时勉歪了下头,表情困惑。
霍峻倏然坐直,表情有些不自然,“别以为用这种眼神看我就能平安无事。”
方时勉张开嘴巴,身上很痛,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声音沙哑,“可以……帮我请个病假吗?”
人没死成,生活就还要继续,他没参加高考,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拿到,很不好找工作。
霍峻被打工人的意志震慑,不知道是无语还是佩服,一时半会没说话。
方时勉慢吞吞地说:“无故旷工,扣三天工资,会被离职。”
霍峻一噎,无言以对。
方时勉就越过他往病房里其他地方看,正寻找着,霍峻慢悠悠地开口,“这会儿还敢找我二哥?果然是不怕死的家伙,胆子比天大。”
“谢谢你们救我。”方时勉嘴里说着感谢的话,眼睛里却明晃晃地流露出失落和遗憾。
是没死成的遗憾。
“给你们添麻烦了。”
霍峻听得心里一紧,莫名不是滋味。
“霍峻,你今天没其他事了?”
冷冰冰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霍峻很识相地站起来,为自己尊贵无双的二哥让出王座,并且在识别到这人心情并不美妙时,悠悠叹气道:“有事,怎么会没事呢,公司下午还有个会,先走了。”
说完便拿起床边的西装外套,对着方时勉嘱咐,“好好养病,哥空了再来看你。”
病房的门被关上。
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剩下方时勉和霍仲山两人。
霍仲山把文件随手放到病床旁的矮木柜上,俯身再次检查了方时勉输液的手有没有肿胀,把刚才医生检查时掀开过的被子重新整理平整,这才慢条斯理地坐下,拿过床头柜上的温水,插了吸管递到方时勉唇边。
“你睡了三天,先喝点水,晚点进食。”
按理来说,应该是睡不了那么久的,麻醉师这三天来来回回看过好多遍。
如果不是仪器显示一切正常,伤口也在快速恢复,这位经验丰富的麻醉师真的会以为自己遭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职业危机。
方时勉咬着吸管小口小口地慢慢喝,最开始喝还不觉得渴,温水滑过喉咙滋润过五脏之后才感觉到体内的干涸,只是喝到一半,霍仲山就把吸管从方时勉嘴里抽出来。
吸管里面的水滴了些出来,流到少年白皙的下颚,又顺着脖颈滚落进南白的病号服里不见踪影。
“歇会,别喝太急。”霍仲山很自然地拿纸巾给方时勉擦,从柔软的嘴唇到领口,很细致,动作也很轻柔,似乎怕把他弄痛。
“已经,干净了。”方时勉有点痒,所以往后缩了一下。
霍仲山神态自若地收回手,将纸丢进垃圾桶。
方时勉安静地躺了一会儿,看了霍仲山一眼又一眼,直到男人放下文件抬眸看他,方时勉立刻弯着眉眼,很小声地说,“我歇好了。”
吸管再次被送到嘴边,方时勉这才的吞咽速度比上次要快些,直到把杯子里的水一口气吸干,才恋恋不舍的松开吸管,满足地轻哼一声。
霍仲山把杯子放到一边,也没再看文件,视线落在方时勉的脸上,静静凝视片刻才风轻云淡地丢出一句话。
“你睡着的时候一直在叫我名字。”
方时勉明显地愣了一下。
男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表情从平淡悠然转变成那种带着一点严肃,很执着的神情,问,“梦到了什么?”
方时勉这会其实不太能记清那些零零散散的梦境,对于霍仲山指出的事实也无法辩驳,因为他确实梦到了霍仲山,于是努力回想一会儿之后才慢慢说:“我好像在挖土,然后你就来了,还说……要在我的坟墓上修游乐场。”
霍仲山往后靠了一些,稍微调整坐姿,表情没什么变化,很冷静地问,“然后呢?”
方时勉小心翼翼观察着霍仲山的表情,继续道:“然后你安慰我了,说,说绝对不会在上面修游乐场……”
男人深邃的眼睛凝视着表情不安的少年,片刻后定下结论,眼眸深处略带笑意,不紧不慢道:“撒谎。”
方时勉立刻闭上眼睛把头转到另外一边,不说话了。
霍仲山也不着急,视线落在少年放在被子外面那只漂亮白皙的手上面,那指尖微微红润,蜷缩着,随着少年均匀的呼吸而轻微起伏。
直到那只手慢吞吞地往被子里缩回去,霍仲山才从容不迫地继续拿过床头的文件来看,中途秘书还敲门进来送了几分新文件。
过了一会儿,方时勉忍不住了,又把头转回来,低声说:“霍哥,我还没请假。”
霍仲山抬头瞧他一眼,“怕没工作?”
方时勉赶紧点头。
“这世界原来还有你担心害怕的事。”男人语调不紧不慢,表情也不严厉,却莫名听得人心里发虚,多出几分惧怕。
那不是因为没死成才会被这些困住吗,要是一了百了他当然天不怕地不怕了,只是这话现在是断不敢说出口的。
方时勉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什么都怕……”
短短的几个字,好像涵盖了很多。
这次轮到霍仲山沉默,冷峻的面容逐渐柔和下来,无奈地在方时勉脑袋上揉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看你一点也不怕,胆子大得很。”
方时勉低垂着眼眸。
“你爸那件事我已经知道了。”霍仲山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方时勉头上轻轻揉着,“你想让他如愿吗?”
“他找你了?”方时勉瞪大眼睛,在霍仲山平静地目光中有些无地自容,他眼睛聚了些水汽,低落道:“请不要帮他,我和他没有关系了,他不是我爸。”
霍仲山十分欣慰方时勉能说出这番话,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只是相比起欣慰,心痛更占上风。
他知道这方时勉是个怎样的人,更深知他那颗柔软的心脏,他有世界上最洁白干净的魂魄,如果不是因为彻底失望死心,是断然不会说出没有关系这种话。
霍仲山曾经有过一段及其黑暗的少年时光也是在那个大院里度过的。
那时他一个人在断电的书房枯坐,除了每天定点送来的饭食,他一无所有,包括自由。
书房的窗户正对着对面楼栋的楼道和其中一家人的阳台。
那家人经常打孩子,疼痛难忍的孩子下意识寻求最亲近的父母的怀抱,却被更压力的疼痛呵退,畏惧胆怯。
那小孩子时常哭得很大声,被愤怒的父母拖到楼道去罚站,这时候小孩就会因为楼道上来往的邻居而自动降低哭泣的音量,只敢悄悄把脸朝向楼道外,不停地用满是红痕的小手来抹眼泪。
他真的很爱哭,像是水做的,总是在哭。
因为小朋友的孤立,因为训斥,因为疼痛,因为委屈,因为感受不到爱……
明明没有人会因为眼泪心痛他。
霍仲山当时觉得这孩子肯定恨死他的父母了,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不足以支撑他遭受那些严厉的惩罚,明眼人都知道,那只是那对无良父母无厘头的宣泄。
可是那个小孩子真的很笨,他不知道,他明明没有得到过什么爱,却还是会本能对父母好。
小小的他会站在凳子上兴奋地帮爸爸系领带,会在夏天繁花盛开时给妈妈摘一束小小的鲜花。
即使爸爸对他打的领带总不满意,即使妈妈会因为考试成绩不如愿,愤怒地把花丢进垃圾桶。
只知道害怕,却不懂得用强烈的恨来将自己的心武装的坚硬一点。
那小孩好像天生就会爱人,却总学不会好好爱自己。
是个很奇怪的孩子。
他完全不理解,甚至恨铁不成钢,却没办法不动容。
谁不想要这样的纯粹到完美的爱?
自以为胸腔里跳动的心脏早就成了磐石,直到重新遇见方时勉。
晚宴里那完全陌生的身影,装着依旧澄澈干净的灵魂,他似乎从未变过。
霍仲山那时候才发觉,原来他漆黑的世界深处,还遗落了一处柔软。
第38章
“听你的, 那就不让他如愿。”霍仲山眼眸深处柔软一片,他低头看着方时勉,之前心中积攒的怒火在少年湿漉漉的一双眼睛里也尽消了。
闻言, 方时勉一颗心放下了。
他不愿意答应方国鸿的要求原因很多,但是就算没有那些因素的存在,方时勉也不可能答应,他知道安和的招人要求很高,而且安和是行医救人的地方, 若是走关系进去, 随便发生什么,都是与人命相关。
方时勉不愿意害人,更不愿意霍仲山因为他而背负骂名。
“时勉。”霍仲山的目光很静, 漆黑深邃的眼眸里似乎包含了许多方时勉不能读懂的感情。
他用哄孩子的语气缓慢地讲,“这些不过都是些小事, 不管你想不想帮忙,以后一律都应承下来, 想不想帮都可以告诉我, 一切都可以交给我解决。”
“只有一点, 不要像这次一样,傻乎乎硬抗,也不知道跑, 平白挨了重打……受伤了也不知道求救,自己跑去那荒山上,若是再慢一步……”后面的话霍仲山说不下去了, 原本平息的火气复又燃气,但很快被更多的心痛与懊悔覆盖。
倘若再慢一步,他和霍峻上去也真的只能去收尸了。
一想到明明是这样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 竟然差点害得他要永远的失去眼前这个鲜活的少年……
霍仲山只觉得心脏一阵钝痛。
方时勉的表情则有些意外,他居然能从霍仲山的沉默中感知到他的愤怒与不安。
是因为他吗?因为他差点死去,所以难过。
方时勉下意识的伸出另一只没有输液的手,速度缓慢地摸到自己头顶上那只温热干燥的大手,“没事的,没事的霍哥。”
他有点不太明白,霍仲山为什么会因为他难过,为什么会这样担心他,甚至…流露出这样脆弱的神情。
明明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霍仲山摩挲着方时勉递到他掌心里的那只手,没再说话。
“霍哥,我要多久才可以下床?”方时勉被摸了会,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手收回去。
霍仲山似乎笑了一下,也收回手,“至少一个月。”
方时勉顿时泄气,开始到处摸手机。
霍仲山:“找什么?”
“手机。”方淮勉有点难过,却还是认真解释,“监控员这份工作是不能长时间不到岗的,因为24小时都要人值守,一个人不到岗就必须要项目调人过来顶班,很麻烦,而且会打乱所有人固定的休假时间。”
“所以你打算辞职吗?”霍仲山把床头柜拉开,拿出里面有些磨损的手机递交给方时勉。
“嗯。”方时勉点点头。
霍仲山看着他,“你要是舍不得,我可以帮你留住这份工作。”
“还是不了。”方淮勉摇头,他很不喜欢给人惹麻烦,一个月才能下床,太久了,这么久不招新人来顶替他,经理会很难办,同事也很难办。
霍仲山点点头,倒也没继续劝阻,毕竟他确实也不太赞成方时勉的那份工作,长期熬夜,饮食作息混乱,而且一直在地下室面对业主的负面情绪,基本上不与人交流,基本切断与外界的联系,对于方时勉的心理健康状况而言,是很危险的事情。
方淮勉一点开手机,猝不及防的就是写满字的备忘录,标题是大大的两个字——【遗书】
霍仲山距离方时勉很近,那万分显眼的两个字当然也毋庸置疑的落入他的眼眸,他遵循尊重他人隐私的原则并没有翻阅过方时勉的手机,倒也错过了这样大的‘惊喜’。
方时勉尴尬地头皮发麻,立刻就要退出删除,却毫无防备地被面色不善的男人不容抗拒地抽走手机。
“霍哥,你怎么能……”方时勉满肚子话在霍仲山越来越差的脸色中消失的一干二净。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霍仲山看起来会那么生气。
方淮勉的遗书内容很简单,刚好占满备忘录的一页。
【你们好,我户籍在海市,叫方时勉,18岁,是自杀,与他人无关。
如果是警察叔叔先发现我的尸体,请拨打123******92这个电话为我处理后事,谢谢!
我是去找我的爷爷奶奶,我和他们埋在一起!
我如果还有剩下的钱,请全部捐给宝隐寺,我出租屋的抽屉里有一个新手机,请拿给寺里的安果师兄。
请不要告诉我父母我的死讯,如果给你们带来麻烦也请谅解我吧,因为我已经死了,对不起!】
号码是那天领路那个农夫的。
这世界上仿佛真的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任何事情,简单干脆的就要奔赴死亡。
如此,决绝。
霍仲山拿着那只手机看了很久,从最开始的生气到后面慢慢地沉寂,整个人如同一滩死水,再也无法被激起波澜。
从来没有哪一刻,他的意识和感官如此敏锐。
方时勉心里没有他,没有任何人。
霍仲山知道自己这副皮囊下隐藏着怎样的怪物,如果方时勉真的没办法对他产生感情,他会怎么做?
他救下方时勉,是想要他从此就没有痛苦,能够快乐,自由,享受往后的人生。
那自己能给他的,是束缚还是自由呢?
手机重新拿回手里,那篇遗书已经被霍仲山删除了,方时勉给经理打电话离职时,霍仲山不声不响地出去了。
和经理说完,方时勉才慢慢翻看这些天的未接来电和信息,徐龙最多,祝泽也打了两个,他看了一会,给徐龙回拨过去。
“方大爷,您老总算想起看手机了啊,生什么病能连续请三天假啊,爷都没享受过这待遇。”
徐龙大嗓门从手机里透出来,“快回来上班了,我要无聊的发霉了,你不知道这几天给你顶班的是秩序那边来的新人,不愿意接电话,也不和我说话,就搁后面打游戏,气死我了快。”
方时勉拿着手机,手捏着白色被单,耐心听徐龙说完话,才说:“龙哥,我辞职了。”
徐龙那边顿时没了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生什么病了?”
“没什么,就是摔到骨头了,要养一段时间,很麻烦,就干脆辞职了。”
“啧嗨,我当是什么呢,没事,你尽管请假就是,大不了我一个人上几个月的班呗,我叫他们不许招人就是。”
方时勉摸着手机上的划痕,耷拉着脑袋,“不了龙哥,我给经理说了离职了……我有证,下一份工作应该也是监控员,等我好全了我还是云锦附近的小区,或者就找启合物业,到时候我说不定可以调回来,咱们还能一起。”
徐龙那边估计是不太高兴了,哼了一声,估计是想耍点脾气又怕方时勉挂电话,于是问,“你在哪里住院,发个定位,我来看你。”
“好。”方时勉把电话挂掉,给徐龙发定位。
徐龙:“……”
忘了方时勉只有挂了电话才会用手机其他功能了。
他真的不知道,明明是网瘾少年的大好年纪,方时勉就跟戒过毒一样对智能手机始终保持理智,完全不沉溺。
徐龙还没到,病房里先来了位阿姨。
方时勉最开始还以为是霍仲山进来了,心中还在琢磨他是不是因为遗书的事情在对他生气,解释的措辞还没构思好就被阿姨的热情打了个措手不及。
阿姨手里提着一些粥和小菜,风风火火拿了张小桌放在方时勉的病床上摆好,“诶呀,好几天没吃东西,先不吃油腻了,咱吃点粥暖暖肠胃。”
“这次把我喊过来时间太急了,不然我肯定自己熬粥带过来,这外面的外卖什么,一点都不卫生,没有自己做的材料好,他们用的肉都是歪肉……”
方时勉坐在那里还有点发愣。
阿姨收拾完自己带来的一通用品,正弯着腰在检查床底下的卫生,抬起头看见方时勉还没吃,于是大声说:“那么大的弟弟还要喂啊?”说完就径自跑去把手洗了,雷厉风行地抓起粥和勺子,对着方时勉抬起手,“来哇,张嘴。”
阿姨一边喂一边笑着说话,“我们老板重视你哦,我本来在家里煮着饭呢,亲自打两个电话叫我过来好好照顾你,说你虚弱得很。”
“看你年龄很小的样子,成年没有哦?”
方时勉尽管很努力吞快一点,但是阿姨喂得更快,他没有回答的机会,只是点头摇头,或是含糊的应答一下。
阿姨喂完东西就把小桌板撤下去,拿了床头的大杯子去外面接热水,接完水回来又开始说话,“不要用这里面饮水机,他的水没有100℃没有烧开,病菌杀不死……”
过了会儿,阿姨坐过来给方时勉削苹果。
“阿姨。”方时勉终于有机会问问题,“霍哥明天还会来吗?”
“我老板啊?”阿姨想了想,抬手给方时勉喂了块苹果,“要来吧,但是他那个人你也知道,把不准……”
过了会徐龙打电话过来问楼层和病房号,阿姨马上把手机上记录的递给方时勉看。
等徐龙提着东西到了,阿姨就出去了。
“你这不像是普通摔了一跤吧。”徐龙围着方时勉转了一圈,坐下之后开始吃阿姨切好的果盘,“你摔跤能把脸摔青了?”
方时勉没吭声,低着头,情绪也不是太好的样子。
徐龙啧了一声,“诶,问问还不行了,狗崽子。”他凑近一点,说:“辞职也好,看监控也不是什么正经工作……”
生病住得起安和VIP病房的,非富即贵,徐龙以前其实就猜测过方时勉应该是哪家离家出走的少爷,从那天那个姓祝的要和方时勉相认时,他的预感就越来越强烈,只是不知道分道扬镳的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他其实还没有做好准备。
“监控员是好工作,可以保护业主生命安全,还可以帮……”
“停停停停!”徐龙听见方时勉又要开始他的工作伟大论,随口道:“你这性子适合去当警察,除暴安良,不仅保护业主,还保护人民呢。”
方时勉躺在床上,眼睛看着雪白的天花板,“我就是喜欢当监控员。”
徐龙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见方时勉的时候,少年一个人坐在云锦大门外面的花坛上,脚下放了两个塑料袋装的衣服,瘦得像是得了病,是门口站岗的保安看见的,把他拍了发在群里,问要不要撵走。
当时徐龙看到这条消息时正好出去买烟,抬头就看见照片里的少年睁着一双雪亮的眼睛看着他,见他看过来又立刻低下头,自顾自拿着厚得像板砖的旧手机摆弄。
徐龙走过去,“你再不走,他们要拿棍子来撵你了。”
少年在那一刻显得异常惊慌,赶紧把手机收好,提着两袋衣服就要走。
衣服从塑料袋里掉出来一件,他急忙蹲下去捡。
不知道为什么,徐龙本来是最不爱管闲事的人,却在那一刻心软下来,忽然开口,“诶,那谁,站着。”
少年很听话地停下来,转过头看徐龙。
徐龙这才看到他眼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蓄了一包眼泪,摇摇欲坠,像是担心真的会被用棍子撵,很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有点后悔不该说那句话,徐龙咳了一声,“你……找不找工作?”
那少年眼睛一点点亮起来,他放下两袋衣服,手忙脚乱的抹掉眼泪,“要找工作。”
徐龙本来想摸烟,却没摸到,“监控员干不干?”
少年忙不迭点头,“要干,我…知道这个,我刷到过。”
徐龙皱眉,“刷到什么?”
“视频里说的,我的青春也可以值六千那个……”少年打开手机,试图翻找到那个视频。
小屁孩还有点幽默。
“……”徐龙无言,走过去提起一袋衣服,不冷不热道:“你没证,只值三千。”
“嗯嗯,知道了。”
和方时勉相处的时间越长,对他就忍不住更疼爱,乖的让人心痛,徐龙是真的把他当自己人了,比兄弟还亲的感情。
徐龙在方时勉脸上淤青的地方摸了一下,低声道:“好容易脸上有点肉了,这会又没了。”
有点腻歪了,他抽回手,咳了一声,眼睛看向别的地方,“有事给我打电话,别的不说,至少打架我是最擅长的,你看哥这大体格子,一拳给他抡天花板上去。”
“还有啊,我床帘也买好了,要是哪天又想跑出来,朝我那跑就是,钥匙我现在都扔楼道的消防栓里,你来住多久都行,哥也不嫌你。”
方时勉喃喃,“龙哥……”
“行了行了,别这样看着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诶,要上班了,走了。”徐龙站起来,“电话不喜欢开声音就不开,但是看见我的电话必须打回来,听见没?”
方时勉点点头。
徐龙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早上方时勉想上厕所,但是又不好意思叫阿姨,于是打算起来自己上,谁知道阿姨看见直接拿过来一个壶,并且非常很坚决的不许方时勉下床。
方时勉憋得不行,正哀求着,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抬头一看。
是霍峻,后面还跟着带着鸭舌帽的周御。
“老板,你来得正好,小孩脸皮薄,害羞呢。”
第39章
面对着霍峻与周御二人明晃晃望过来的视线, 方时勉尴尬得想钻回自己的地下室里。
原本伤口源源不断的疼痛也在一瞬间没了存在感,他装作很忙地左顾右盼半天,最后皱着脸很艰难地低声问, “阿姨,你说的老板是霍峻吗?”
阿姨理所当然的点头,“对啊,霍老板啊,我昨天不是说嘛, 他还要带人来看你, 你看,着不是带了大明星过来给你加油嘛。”
说完她又把盆放近,试图把方时勉腿稍微分开一点, “乖乖不要害羞,阿姨这个年龄伺候过那么多人, 什么没见过……”
“对啊,别害羞。”霍峻幸灾乐祸地抱着手, 好整以暇地站在方时勉病床边瞧着。
周御这会也摘了帽子和口罩, 慢慢活动手腕, 走过来打量着病床上的少年。
方时勉憋得泪花都出来了,他捂住关键部位,“算了, 不,不想尿了。”
阿姨说:“没事的,男孩子嘛, 方便的很,按住了不会弄到床上。”
“别憋坏了,哥哥可要心痛的。”霍峻坏心道:“等会要是尿床上, 以后就不给你穿衣服了。”
霍峻转头,笑着看周御,“周少爷,我这建议这么样?”
方时勉憋得满脸通红。
周御眉目清冷,冷眼瞥了下霍峻,又看了眼方时勉,接着目光开始游移,不太走心的配合:“嗯,不错。”
方时勉顿时瞪大眼睛,他看着阿姨又看霍峻。
“行了行了,别吓唬他,小孩子胆子小。”霍峻总算愿意当个人,推了下周御往外走,“愣着干嘛,你真看呢,想得美。”
病房外面还有个客厅,阿姨看方时勉表情确实为难,把手里的纸巾塞到他手里,笑道:“好乖乖,那我等两分钟再进来,我去外面等会。”
方时勉强忍羞耻解决完,阿姨马上就进来把壶拿走去冲洗,洗干净还拿湿巾来给他细细地擦手,看他脸上还有点红,立刻道:“这没什么的,人嘛,会生病也会老,你要是介意这个,阿姨下次注意一点,不打紧哈,这种小小的事不要往心里去。”
她这一生,大半辈子都在做伺候人的事,上层圈子其实并不太把她们这些佣人当独立有思想的人看待,所以并不在意一些事情,当着一屋子佣人发情的雇主她也不是没见过,所以遇到方时勉这种乖巧腼腆,脸皮薄的孩子心里还是疼爱的。
方时勉看着阿姨鬓边的白发,又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手,“阿姨,你以后会一直在霍先生家里工作吗?”
“我这个月做完就不工作了,老了,要休息。”阿姨给方时勉按摩着手臂,“孙女刚出生呢,我儿子他们说要请人来带,我说那么小小的孩子交给外人哪里放心,我就是最会照顾人的,交给我就好了,以前年轻的时候就给人带孩子……”
没一会儿霍峻和周御就推门进来,阿姨乐呵呵地去隔壁客厅看电视。
“怎么样,感觉好些没?”霍峻在方时勉头上摸了一下,转头给他介绍,“周御,我公司的摇钱树,建深集团的叛逆出逃大少爷,这次也幸亏他看见你,不然等我们发现你失踪再去找,估计你都在那泥里生根了。”
方时勉想起那天迟迟不走的跑车,心中疑惑这才解开,怪不得那么快,他在土包上睡觉时,还有一点意识,他就是感觉自己才刚刚睡下去,想着挖不动先歇会儿,结果转头就在医院的手术室里被威胁着签字。
他此刻真是有苦难言,却还是很乖顺地说了声,“谢谢。”
“谢他干什么,他可担不起你这声谢,不过是个冷漠无情的自私鬼。”霍峻忽然俯下/身靠近方时勉,笑嘻嘻地盯着他,“实在要谢就谢哥哥我吧,那天我都快急出毛病了。”
于是方时勉又很老实的向霍峻道谢。
霍峻的笑容稍微含蓄了些,“一家人就不用说谢谢了。”
方时勉:“……”
“正式给你介绍一下我的时勉,之前投身于消防安保事业,获得过海市最佳好市民,新闻也上过的,时间的时,嘉勉的勉。”
“最佳好市民?”周御蹙眉,慢慢把这个荣誉称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霍峻挑眉,“昂,我颁的,怎么?”
周御翻了个白眼,却也只是懒懒的“嗯”了一声,过了会儿才漫不经心道:“那坠子设计的还行。”
方时勉被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搞得有点懵。
“就你叫赵家帮你卖的设计稿,他买的。”霍峻好脾气的解释一句,又似笑非笑地朝周御看了一样,意味不明道:“咱们时勉生的好看,果然是人见人爱。”
周御愣了一下,手懒散地插在兜里,没去理会他。
霍峻眼中带了点幸灾乐祸,转头看着方时勉病床旁放的一堆东西,挑起其中的一大包零食,问,“今天还有其他人来过?”
方时勉点头,“龙哥…我同事来看我,是很好的兄弟。”
霍峻点点头,“看来咱们时勉有很多好兄弟。”
“不是,就他一个……”
霍峻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挑眉一笑,“祝泽呢?你不也是叫祝哥吗?”
方时勉听到这个名字目光有一瞬间的黯淡。
“还有霍仲山呢,还有我呢?”霍峻忽然凑近,俊朗的面容在灯光下显出几分薄凉,漆黑的瞳孔透露着似乎能望穿人心的审视,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期待,语速很慢,“我们兄弟,你难道一个都不喜欢吗?”
空气似乎静止在了这一刹那。
周御看方时勉僵硬的神情,不太耐烦地啧了一声,“霍三,你差不多得了。”
霍峻这才又靠回座椅上,慢慢笑起来,看着方时勉,“这么不禁吓,还能把霍仲山几次三番惹毛,也不怕被他收拾。”
方时勉心脏还在剧烈跳动,却一下子抓住重点,“霍哥生我的气?”
霍峻没急着回答方时勉的问题,只是懒懒地交叠起长腿,不冷不热道:“你叫他霍哥,叫我霍先生?”
男人似笑非笑,眼睛微微眯起,“厚此薄彼,时勉,这有点不太公平吧。”
方时勉大脑这会混乱得很,只记得霍峻喊霍仲山二哥,本来就迟钝,被霍峻一恐吓直接宕机,完全是下意识地叫了声,“弟弟?”
“……”
周御修行多年的演技与克制在这一瞬间破功,他忍俊不禁,不免对方时勉多了几分敬意。
简直出乎意料的招人喜欢。
霍峻的脸色此刻堪称精彩,他忍了又忍,忍到最后竟然也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简直有点不知道该拿这小家伙怎么办才好。
他伸出手,方时勉以为要挨打,立刻朝被子里缩了一下,谁知霍峻只是恶狠狠地轻轻捏了下他的脸,“这会又知道躲了,挨揍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躲?笨!”
方时勉不知道这种问题该怎样回答,索性低着头不说话。
霍峻松开手,低声恐吓,“我看你就是欠教训。”
“你怎么老吓唬他。”周御站在那里,冷眼瞧着霍峻,看起来有点不满。
“哟?”霍峻抬起头,大爷似的打量周御一眼,哼笑,“这就心疼上了?之前看人一瘸一拐走路上的时候怎么不多点耐心?刚才不还高高在上爱答不理吗,演员果然善变。对你顶头上司翻白眼,表情管理学狗肚子里了?”
周御压根懒得搭理他,走到对面的家属陪护病床那里坐下刷手机。
方时勉这时看着霍峻,又问了一次,“霍哥在生我的气吗?”
不知道为什么,方时勉有点在意这个事情,因为那天霍仲山看到自己手机时那种表情,令他很不安,他觉得他或许应该解释一些事情,可他又确实不明白霍仲山生气的点在哪里。
“你那么在意他生没生气干什么?”霍峻懒洋洋地问,眼神却很锋利,像是割人的刀子,“别说他生气不生气,就算他生或者死,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方时勉茫然一瞬,对啊,他为什么会那么在意霍仲山的情绪,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在他面前表现过脆弱的一面,就觉得自己也该保护他,也该在乎他吗。
不是这样……方时勉脑海里慢慢浮现出许多画面,关于霍仲山的一幕幕回忆,那次车祸公路上的熊熊火光,到这次他从梦境里睁开眼,霍仲山看他的眼神。
是压抑着,带着庆幸与后怕的神情。
霍仲山或许不希望他死掉,方时勉想。
可是为什么呢?他就像着大千世界里最不起眼的小石子,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也可以消失泯灭在任意角落,不应该有人会觉得,这颗石子是需要一直存在的。
方时勉不觉得自己自卑,他只是觉得自己没有存在的理由,所以他把所有对生活的热情都寄托在下辈子,或者说是那个未知的,死者的世界。
过了很久,方时勉才说:“我不知道。”
他看着霍峻,眼中透着迷茫,有些语无伦次,“我以为自己一定会死的,可是没有。我被你们救活了,我很感谢你们,真的……霍哥他,明明说一切都可以交给他,可是他看过遗书就走了,我,我想我可能做错了,因为他在生气,我不知道。”
听到这里霍峻似乎是有话想说,却又没有。
“我不想要他生气,他对我很好很好,我知道,我只想要他好,不想让他难过……”
“我只是觉得自己要死了,想写一点东西来证明,要死了,电视里不都会写遗书吗?”方时勉眼睛很红,像是内核已经损坏的机器人,说话乱七八糟,听得人心痛。
霍峻拿来纸巾给方时勉擦眼泪,声音柔和下来,“好了好了,别哭了,又是寻死又是写遗书的,还把自己搞得那么委屈,以后谁给你苦头吃就过来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好好活着,喜欢你爱你的人多的是,做什么想不开呢,再寻死屁股给打烂信不信?”
方时勉抽噎着,很温顺地把脸抬起来给霍峻擦。
霍峻轻轻隔着薄纸按在方时勉的右眼,半垂着眼眸,低声道:“霍仲山好着呢,没生气,我逗你的,这两天公司事多,他忙完这阵子肯定要过来看你,你作天作地都可以,只要别再寻死觅活,他不会和你真生气的。”
说完,那张纸就从方时勉的眼睛上轻飘飘地离开。
方时勉似懂非懂地点头,嗓音里带着一点哽咽的尾音,“没有生气?”
霍峻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抬手遮住方时勉的眼睛,不轻不重地在他眉骨上按了一下,语气平稳,“嗯,没有生气。”
晚点的时候,周御的助理上门来找他,两人出去待了几分钟,周御已经戴上帽子和口罩,进来就给霍峻说要走了,霍峻什么也没说,起身给客厅里的阿姨打了声招呼,和周御离开了。
后面大部分时间都是阿姨陪着方时勉,她的话很多,做事情很急,却是最认真仔细。
她很像方时勉在梦里幻想出来母亲形象,会在方时勉伤口痛得睡不好觉时,一遍又一遍去询问医护人员,这是不是正常现象,能不能让他少痛一点。
会在方时勉偷吃零食的时候把零食悄悄藏起来,告诉他垃圾食品吃了要生病。会在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给方时勉按摩,给他讲很多故事,不是童话,是她自己的故事,还有她听别人讲的故事。
二月中旬的海市虽然温度还是比较低,但一连几天都在出太阳,早晨阿姨会把窗帘拉开,让清晨柔软的阳光落到方时勉的被子上。
“你这孩子能吃是能吃,就是不长肉,怎么看着还在掉秤啊。”阿姨喂完方时勉就开始发愁,眉毛紧紧皱起来,左思右想,看着人都有点老了。
方时勉这些天已经可以试着下床,只是阿姨一般不同意,他今天不用输液,听了阿姨的话就把手放在被子上摸来摸去,停在肚子那块位置,很认真地与阿姨探讨:“可能是伤口要吸收我的营养,所以就会让我吃很多,但其实我也不是很能吃。”
“诶哟,能吃是好事呢,干什么不好意思。”阿姨笑起来,忧愁也不见了。
方时勉这下是真的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装作很忙地样子去锻炼自己双腿,躺了这些天腿上都没力,只是刚把腿弯起来,还没来得及给阿姨说话,就听见病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阿姨看见来人,喊了声“霍先生”出去了。
方时勉被弯起来的腿挡住了一部分视线,想放下去又不知道扯到哪里,痛得他闷哼一声,只能把脑袋探出去看。
霍仲山和明柯交代完事情,转头就看到有些家伙从高高拱起的被子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露出一双漂亮水灵的大眼睛,干净澄清,像一层薄薄的清泉,完全掩饰不住心里的想法。
方时勉没想到霍仲山会过来,他有点怀疑霍峻那天的话,却又忍不住小小的开心,“霍哥。”
“嗯,”霍仲山应了一声,走过来把鼓起的被子掀开一角,嘴角微微扬起,看向满脸尴尬的少年,问,“放不回去了?”
方时勉看他笑,也莫名跟着笑了一下。
霍仲山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冷肃的面容也显出几分柔情,“问你话呢,傻笑什么。”
“能放回去。”方时勉有点害臊。
“嗯?”霍仲山没说话,只带着微微地笑意注视着他。
方时勉被看得心虚,老实交代,“放回去有点痛。”
霍仲山十分欣慰,觉得方时勉的状态比之前竟然好了许多,于是问,“那该说什么?”
方时勉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手在被单上摸来摸去,低声道:“霍哥,帮帮我吧。”
“好孩子。”
霍仲山把被子向上掀开,只露出一双弯曲的腿来,宽大的病服裤子被被子全部蹭到大腿上堆叠着,那双细长白皙的腿晃得人移不开眼。
修长宽厚的大手不轻不重地捏住那只漂亮的脚踝,手指上的薄茧有意无意的从嫩滑的肌肤上滑过,引起小腿上的肌肉紧绷起来。
“放松。”男人的嗓音低沉浑厚。
方时勉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紧张就赶紧听话的放松身体,还认真地告诉霍仲山,“我已经放松了。”
两只腿都被很轻柔的放下来,被子也重新被盖上,方时勉看着霍仲山,直接问,“那天,你是不是生气了霍哥。”
再不问,他担心霍仲山又忽然一言不发的走掉,然后消失很久,让他一直都为这件事悬着心。
“是生气。”霍仲山坐下来,看着方时勉,平静道:“气你不爱惜你自己,很不听话。”
方时勉心想果然,他蔫头搭尾地靠坐在病床上,像是一下子就没什么精神了,看着可怜兮兮的,亮汪汪的眼睛观察着霍仲山的神情,很低落地慢慢说,“我会听话,你不要生气。”
这一幕任谁看了都要软下心肠,霍仲山极轻地叹了口气,“不需要你很听话,但以后不要伤害自己可以做到吗?”
其实霍仲山这些天并没有生方时勉的气,他只是开始重新衡量自己应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方时勉,他需要冷静下来思考,自己能够给方时勉带来什么,又会让他失去什么,有些事情应不应该做,有没有必要做。
他需要想清楚,才能避免给脆弱的方时勉带去伤害。
方时勉本身也是怕痛的人,他知道霍仲山想听什么,于是说:“我不会再去自杀。”
那天他会直接上山等死,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承受了那么剧烈的疼痛,是最逼近死亡的时候,干脆就去死了算了,不然这次花钱治好了,下次要死的时候还要再痛一次,很不划算。
只是他千算万算,实在没想到自己会被人救,还是霍仲山他们。
还不如早早去医院看看,白白痛那么一遭。
“出院之后直接住云锦,有意见吗?”霍仲山很平静地问。
霍仲山说这话的时候是纯粹的征询方时勉的意见,并没有任何强迫的意思,但他在没什么表情时说出这类话时,本身就蕴含着极大压迫气息。
方时勉自然乖乖摇头说没意见。
脑袋上被人用力的揉了一下,男人西装外套上的那种很淡的烟草气息在鼻尖萦绕,片刻后那只大手就离开了,方时勉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好像依旧能从病房的消毒水味里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
霍仲山叫来了方时勉的主治医师去外面的小客厅了解情况,双方交谈了十来分钟,医生还与云锦的餐食营养师做了一次简单的线上沟通,交代的差不多,医生才带着两名助手出了病房。
之后霍仲山也一直在客厅进行线上会议,明柯轻手轻脚地进出了几次,都在在交接资料。
客厅的门并没有关严实。
方时勉听见霍仲山沉稳训人的声音,只是简单几句话,听得人胆颤心惊,即使没发火也很有威慑力。
方时勉默默收回露在外面的脚丫子,盖好被子闭上眼睛,心想霍仲山应该是没生自己气的,不然他应该没有现在这么好过。
空气里又只剩下单调的消毒水味,哦不,还有阿姨亲自洗过,洗的很香的病号服,是清新的皂香,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变成很绵软的香气。
没想到一不留神竟然就睡过去。
再睁眼醒来,是阿姨在饭盒里搅弄炖的软烂的排骨,病房里飘荡着浓郁的肉香,方时勉揉了下眼睛,睡眼惺忪地问阿姨,“霍哥已经走了吗?”
“走了,刚走呢。”阿姨又把另外的餐盒打开,“霍总开完会过来看你,看了好久,也不说话,可能是看你睡得太香了,就先走了,还嘱咐我监督你好好吃饭呢。我就说啊,勉勉乖得很,哪里还用监督,一到饭点就听话得很,吃饭是最不操心的……”
方时勉听到后面有点局促,很小声地嘀咕,“阿姨,其实有时候不用说得那么详细。”
阿姨把桌子端上来,夹了块剔了骨的排骨,“快,鲜得很。”
方时勉张嘴吃掉,刚想说话下一口又来了,过了会就把脑袋里东西抛得一干二净,完全沉寂在美食诱惑中。
“阿姨,排骨蘸点小米辣的料碟肯定更好吃。”
“不行,你现在还不能吃辣,重油重盐都不行。”
“蒜香排骨不辣。”
“那个是油炸的。”
“哦,酸汤肥牛不是油炸。”
“那也不行,等你完全好了才能吃。”
“好吧……”
第40章
二月末方时勉快要出院的时候, 赵老师风尘仆仆地赶过来看方时勉。
方时勉和赵顺虽然都在安和住院,但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东, 隔了好几个小时车程。
赵老师沧桑了许多,表情和状态都很不好,握着方时勉的手,好半天都说不出什么话。
一问才知道,赵顺还是没醒来, 大脑损伤, 很大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赵爷爷和赵奶奶这些天都住在医院守着赵顺,两位老人精神状况也越来越不好了,所以赵老师得知方时勉也受伤住院时压根不敢和两位老人说, 生怕他们再受刺激。
赵佑临近高考,只从医院那次之后, 和任何人都切断了联系,周天休息也不回家, 家里人了解他的消息都要从班主任那里打听。
师母目前也完全没办法正常工作上班, 只要一个不留神就下意识地要去找赵顺。
经常愣愣站在赵顺出事的桥边看, 好几次被警察带回来,现在只能关在家里,还不能提起赵顺昏迷不醒的事情, 一提起就会情绪激动,哭得昏死过去。
原本看似完整和美的一个家瞬间就分崩离析。
好像谁都没错,又好像谁都有错, 每个人都在承受苦楚,背后都是吞咽不下伤痛。
*
三月初,方时勉在医护人员的一系列周密严格的检查之后, 顺利得到出院批准。
当他站在住院部楼栋外面呼吸到第一口完全不掺杂消毒水味的空气时,宛如新生,好像阳光都更加温暖,鸟类鸣叫也显得婉转动听。
霍仲山正严肃认真地在和他的主治医生说话,旁边还站了两个人,一个明柯,另一个方时勉没见过。
那是个长的特别好看的男人,像是混血很好看,鼻梁很高,眉眼深邃,会时不时与医生交流两句,还会在察觉到方时勉的目光后对他回以微笑。
方时勉有种很奇怪的错觉。
好像这次自杀之后,世界忽然就对他变得很友好。
医生每次查房都会夸他恢复的很快,说他做得很好。
阿姨会给他讲故事,说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
霍峻虽然喜欢开玩笑,但总是给方时勉带他喜欢吃的零食,也不会吝啬夸奖。
霍仲山更是,温柔细致,即使很忙,来医院的时间大部分都是方时勉已经入睡的夜晚。
这不像是现实世界,倒像是一场幻想出来的美梦。
身边的人都变成很柔软的,毛茸茸的,可以肆无忌惮地拥抱上去,不用担心被刺痛,不会受伤。
会不会……他其实已经死了,爷爷奶奶看他受苦,所以给他打造了这个温暖的梦境,让他不要带着难过和孤独离开人间。
“你好。”
很温润的男声将方时勉从自己的世界里唤醒。
方时勉抬头看去,是刚才站在霍仲山旁边的那个人,他沐浴着阳光,笑意盈盈,“我叫秦柳,可以认识你吗?”
说完,他就很认真地朝方时勉伸出手。
“你好你好,我叫方时勉。”方时勉很少遇到这样郑重和他社交的人,赶紧伸手握了上去。
“你长得真好看。”秦柳由衷夸赞,“我们坐一辆车回云锦怎样?”
方时勉有点紧张,他下意识地朝霍仲山看去,却正好对上男人的视线。
秦柳见了一笑,直接对霍仲山说:“霍总,我可以和时勉一辆车回云锦吗?”
霍仲山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在意,稍微点了点头,就转过头继续听医生说话。
方时勉却一下子懵了,像是被主人弄丢的小狗,茫然无措地看着霍仲山冷峻的侧颜,很小声地说:“不。”
可是他又说不清必须要和霍仲山一辆车的理由,他只是现在才突然察觉到霍仲山对他的态度隐隐发生了某种变化。
方时勉像是即将沉溺时被人稳稳抱在怀里,认真呵护之后,在他愿意伸手回抱时发现,那个怀抱突然变得很滑,依旧是温暖的,可是随时都会消失。
就在方时勉垂着头不吭声时,霍仲山低沉的嗓音忽然在头顶响起,“这次就算了,下次吧。”
方时勉抬头,刚好看见秦柳富有深意的笑容,然后摊开手做出十分遗憾的表情,“好吧,那就等回云锦之后再慢慢聊吧。”
“走吧。”霍仲山很自然地握住方时勉手腕,“慢点,不要着急。”
方时勉担心霍仲山觉得他麻烦,嘴上还是憋不住说:“我想和你坐一个车。”
霍仲山看了他一眼,眉目间多了些柔软,像是很没有办法地笑了一下,“好,我知道了。”
黑色劳斯莱斯停在住院部侧门,霍仲山亲自给方时勉打开车门,手掌护在少年头上,非常耐心绅士。
背对着男人上车的时候,方时勉能感觉被靠近,被沉默地凝视,他甚至都能感受到霍仲山的温度以及他身上的熏香。
那视线带着灼热的温度,他以为霍仲山会从后面抱住他,但是没有,他退了回去,不声不响地注视着方时勉慢慢调整好姿势坐好,然后利落地关上门。
“砰。”
方时勉坐在宽敞的位置上,听自己的心跳逐渐平稳,有些稚嫩的情感还未破土就遭遇干涸迅速沉寂下去。
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太复杂,方时勉绝大部分时候都处于一种茫然状态,他不懂得,也不明白。
凭着小兽般的直觉生存在光怪陆离的法则里,懵懵懂懂给自己弄了一身伤痕,却也因为迟钝被套上一层保护罩,让他得以继续生存。
回到云锦,方时勉住到了上次那个套房,保镖三餐都会送上门,他只需要乖乖吃药,听话养伤。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存在,方时勉虽然行动还不是很方便,但也具备了基本的自理能力,只有他一个人的空间,让他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原本出租屋里的东西也原封不动的收拾了过来。
这两天方时勉偶尔和徐龙聊天,赵佑还有几个月高考,手机估计是上交了,没发过消息。
霍崇肖倒是时不时会发消息,但是可能他也不知道聊什么,发的消息都是什么早安晚安一类,很没营养,方时勉觉得有点像两个机器人在对话。
其中消息发的最多的其实是祝泽,他每天都发,反复问方时勉在哪里,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徐龙说祝泽甚至去监控室找过他。
祝泽发消息说方国鸿被学校劝退了,离职那天腿还摔断了,他直言是霍仲山派人去做的,叫方时勉离霍家人远些。
方时勉没有回过祝泽的信息,只是拉黑拒接了祝泽的所有来电。
第三天早上方时勉想要出门,但是被一楼大门口的保镖拒绝,原因是医生说他需要一段时间的静养。
他只好回到那间卧室,卧室连接着一个大阳台,面对着楼栋背后的独立小花园。
这个阳台的独立性很强,不会出现隔壁房间能看到他在做什么的情况。
方时勉轻车熟路的爬上护栏,双手撑在两侧,安静坐在上面。
听风吹过树林,看阳光落在土地里,飘在树叶上。
少年身形单薄,白皙修长的双腿轻轻晃动,望向远处的面容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眉眼平和,是一种非常温和的淡漠感,与世无争,无欲无求,风撩起他的衣角,光斑落到他身上,像是下一秒就会消散。
身后传来由远及近,沉稳平和的脚步声。
方时勉转头看,看到霍仲山停在卧室与阳台的交界处,一张脸沉默在背光的阴影里,收敛着气息,光线模糊,看不清男人的面部表情。
“下来。”
声音很沉,是不带任何商量的语气。
方时勉微微发怔,转过头去闷了几秒,不太愿意,却还是慢慢从护栏上跳下来,平稳落到阳台上。
霍仲山这时才走上前靠近他,阴影里的那张脸被阳台的光线照射,表情很淡,眉眼间带着冷凛与肃然。
“这很危险,时勉。”
这句话霍仲山说得很慢,他上前,握住方时勉的手臂,半强硬地将他带回卧室。
“为什么不爱惜自己。”霍仲山坐到床边,将方时勉拉到他身前,微微抬眸,凝视着有些迟钝的少年,一字一顿地开口,“你应该对生命有所敬畏,对吗?”
方时勉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危险,他慢慢摇头,目光有些警惕。
男人身形高大,即使是坐着,气魄也丝毫不落下风,方时勉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霍仲山却在这时松开对他的禁锢,冷静地开口:“我可以管你吗?”
明明是个问句,却让人颇感压力。
“如果你拒绝,我会离开,并且不再干涉你的任何行为。”
方时勉眼眶不自主的微微泛红,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狠狠瞪了霍仲山一眼,转头就要走,却一把被拉回去。
男人眉目低沉,“回答问题。”
少年低下头,两滴泪水挂在眼角摇摇欲坠,喉咙无论如何的也发不出声音。
片刻后,霍仲山伸手把人抱在怀里,他感觉到少年急促的呼吸与肩膀上的一小块湿润。
他确实心软了。
方时勉觉得霍仲山无理取闹,刚平复好情绪想起身就被男人不轻不重的按住脊背,他起不来,不得不双手环抱住霍仲山保持平衡。
问题还没问出口,清脆的砰砰声响起,臀上传来一阵剧烈疼痛。
泪水毫无征兆的滚落下来,方时勉懵了一瞬,后知后觉地挣扎起来,“好痛,你干什么!”
男人的禁锢纹丝不动,只是问,“下次还去爬护栏吗?”
方时勉哽了一下,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警告,“想清楚再说话。”
这句话如同清醒药剂,把方时勉已经逐渐模糊迟钝的感官唤醒一部分。
识时务者为俊杰。
方时勉最清楚怎样让自己少挨打了。
“我不去爬了,我没有想怎么样……那上面很宽,我看过的,不会掉下去。”方时勉慢慢说:“不爬栏杆了,真的。”
霍仲山松开方时勉,凝神看他几秒,命令道:“浴室里有把浴刷,拿过来。”
这时候拿这种工具,其目的不言而喻。
方时勉本能察觉到危险,他哽咽着擦掉眼泪,一边往后退一边摇头,“不,不要,我不去。”
霍仲山起身,往浴室的方向走去,还没走到一半,方时勉就跑过来,跑到他面前拦住路,从正面抱住他,神色慌张,“霍哥,我知道错了,我不做危险的事情,不要……不要这样,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良久,方时勉只听到一声很低很轻的叹息,男人重新把他抱起来,拍着他的背等他平静下来。
“没有想用那个罚你。”男人的语气里装满了无可奈何。
方时勉不信,因为刚才霍仲山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
只是他确实误会了,因为霍仲山真的没打算用那个揍他。
巴掌拍两下长长记性,叫他那浴刷是想往自己手臂上抽几下,让小东西看看威力,震慑住方时勉,但没想到光是听到就把孩子吓成这样。
没办法再继续下去,方时勉太脆弱了。
霍仲山其实下手揍的那几下也完全没用力,怀里的人抖成那样,再是强大冷硬的心脏也无法忍受。
原本是下不了手的,但方时勉身体已经有了自毁倾向,不断脱离安全区域就成为了刺激大脑的手段,甚至连他自己本人都没有察觉那是危险的,是不应该做的。
最棘手的是,方时勉有些排斥心理医生,不是讳疾忌医,而是这孩子压根不觉得自己心理出现问题了,住院期间霍仲山安排的两个医生都没取得什么效果。
那就他来当坏人,用恐惧来唤醒他对死亡的界限。
可是不忍心。
太宝贵的东西是不容有一丁点闪失的。
霍仲山问:“真的不敢了?”
方时勉心头一紧,哭得可怜,“我保证,我以后会注意,真的。”
“再爬栏杆怎么办?”
再爬……就再保证?
不过方时勉不敢说,他擦着泪,“真的不会了……”
“好了,不哭了。”
霍仲山轻轻叹气,头一次体会到这种手足无措 ,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复杂情绪,他抱着方时勉,“是我不好,不要伤心……我太担心了,时勉。”
方时勉这会儿其实已经从恐惧的情绪里挣脱出来了,他把眼泪擦在霍仲山价格昂贵的高定西装上,抬起眼睛观察了几秒才顺着男人的话问,“担心什么?”
“担心你的安危,担心……”霍仲山话没说完,像是想起什么,眼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痛楚与后怕。
方时勉默然,心中像是被什么触动,推开霍仲山,自己站到一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以后会小心,不,不用担心我。”
霍仲山看着他,“还痛吗?”
就几下巴掌哪里会痛到哪里去,方时勉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摇摇头,表情有点尴尬。
霍仲山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神情柔和许多,也没再多说什么。
第二天,方时勉的房间门在非用餐时间被敲响,他以为是霍仲山,结果开门去看,居然是秦柳。
方时勉有点没反应过来。
“很惊讶吗?我以为你知道呢。”秦柳把手里的拼图放到客厅的地毯上,他伸手朝隔壁指了一下,“我住你旁边哦。”
方时勉才知道自己居然一直还有个邻居。
秦柳似乎非常自来熟,他盘起腿直接坐到那地毯上,把那盒拼图摆出来,对着方时勉笑了一下,发出邀请,“可以帮我一起拼吗?我弟弟买的,可他只喜欢成品,我一个人拼起来太无聊了。”
方时勉虽然有一点紧张,但还是坐到秦柳对面,看他撕开拼图盒子外层的塑料封装,然后把里面的拼图一股脑的倒出来,拿出图纸递给方时勉,凑到他身边问,“你觉得这个难不难?”
这图案对方时勉来说确实不算复杂,或者说,任何图案类的东西,对于方时勉来说都是特殊有趣味性的,大脑并不会生成复杂或者不复杂的选项。
“应该可以。”方时勉还是选择了一个比较谨慎的回答。
秦柳表现得非常愉悦,带着方时勉拼了几块边角之后就开始坐在一旁刷手机。
方时勉则表现得很投入,因为这种益智类玩具他大概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玩过,那种完全不会留下记忆年龄。
很多觉得很困难,过不下去的时间里,他自己擦掉眼泪,会盯着客厅置物架上那些积木拼图,试图想起一点温馨的幼年记忆来支撑自己度过痛苦。
一天时间,除了吃饭上厕所,方时勉都在忙活拼图,最开始他很慢,因为犹豫。
拼图有许多干扰项,在没有线条的地方,就需要看颜色,一些大块面相近的颜色非常难以区分,像是天空,云朵,草地。
寻常人可能会把颜色差不多的先拼,边拼边试错,但方时勉不敢,他在那些犹豫的地方,来来回回的反复纠结,无论如何也不敢先拼上去试,只是在边上比划。
忽然一只手把方时勉紧紧握住的几块天蓝色拼图抽走,随手拿出一块摁上去。
颜色对不上,是错的,那块颜色要深一点,没有过渡,很生硬,是错的。
方时勉觉得自己胸口开始发闷,呼吸也很不顺畅。
可是秦柳却一直都没有下一步动作,方时勉忍不住抬头看他。
秦柳懒洋洋地卧在毯子上,手里把玩着那几块拼图,盯着方时勉的反应,慢慢笑起来,“拼错了吗?”
方时勉被秦柳轻松愉悦的态度软化,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一点。
秦柳似乎懒得动弹,于是看着方时勉,“你可以帮我摘下来吗?”
方时勉立刻就把那块错位的拼图拿下来,乖乖递给秦柳。
“把这个拼上去试试。”秦柳随便丢出手里另一块蓝色拼图。
一块小小的蓝色拼图烫得方时勉几乎握不住,他想拿给秦柳自己拼,但秦柳完全不理他,只是头也不抬地盯着那块空缺。
方时勉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按上去。
又错了。
方时勉身体变得僵硬,他攥紧拳头,又松开,立刻就要去把那块位置错误的拼图扣走,可是手忽然被秦柳按住。
他犯错了,但没有修正。
“是错的。”方时勉双手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秦柳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温和地看着方时勉,语气非常冷静,“我知道,是错的。”
“要拿掉,是错的。”方时勉开始无意识重复,“放错了,不对。”
秦柳轻轻捏着方时勉的手,有规律地按揉,看向他的目光柔和又坚定。
一些混沌的理智从外界带来的触感被拉扯回现实世界。
“拼图放错了不正常吗?”秦柳很轻松地笑起来,缓慢松开方时勉的手,“就像你说的,放错了,拿掉就可以。”
方时勉没有了阻碍,很顺利摘掉那块错误的拼图,他拿在手里,愣愣地看着秦柳。
秦柳把手摊开,“这里一共有七块差不多的拼图,我们已经成功排除掉两块,离正确答案越来越近了。”他看着方时勉,“错误是可以更正的,错误只是过程,不是结果。”
“时勉,你可以帮我找找正确答案吗?”
方时勉接过那五块拼图,低着头看了很久,终于拿起其中一块,慢慢放上去。
又错了。
方时勉心里一紧,手还没伸出去,就听见秦柳很愉快地说:“宝贝真厉害,又成功排除一个错误选项,奖励你晚上陪我一起看电影。”
紧张的情绪一下子就松缓下来,方时勉懵懂地抬起头,“奖励?”
做错了还有奖励吗。
“对啊,”秦柳笑意盈盈,“再排除一个错误选项还有其他奖励。”
方时勉放慢速度扣掉那个拼图放在身边,认真从手里又选了一个放上去。
这次对了。
漂亮的蓝色天空面积扩大了一点。
方时勉抬头去看秦柳,只见他笑着从地毯上坐起来,伸手把方时勉揽到怀里狠狠抱了一下,“真聪明啊,那么快就找到正确答案了。”
心里有什么东西好像开始在慢慢发生改变,只是方时勉还来不及细想就看到秦柳站起来,拿着手机伸了个懒腰,“继续拼着不许偷懒,我去那边影音室看看晚上有没有人预约使用。”
“这里可以就可以看电影吗?”方时勉问。
秦柳的笑容更加意味深长:“何止,这栋楼什么都不缺。”
当最后一块拼图被方时勉以非常神圣严肃的神情放下去时,房间门再次被敲响。
方时勉小跑过去开门,秦柳手里提着零食饮料,“走吧,看电影。”
二层的走廊还是很黑,只有方时勉和秦柳的房间没有关门,所以透出灯光,他抱着两瓶大饮料问,“霍哥也住这里吗?”
霍仲山从送他到云锦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方时勉问过一次送餐的保镖,那人告诉他霍仲山的行程是保密的,他们只听从安排,不能探听雇主任何信息。
方时勉有时候会点出手机上霍仲山的微信页面发愣,想发点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霍仲山住处很多,应该不经常来这边。”
秦柳带着方时勉绕开楼层中间的屏风,和值守的保镖打过招呼之后就往另一边走,“而且他也不住二层,云锦一二层都是给客人使用的,他住顶楼上呢,一般是见不到这尊神的。”
方时勉低低地“哦”了一声,眼睛又开始盯着走廊的地毯看。
这一边是上次来送U盘的时候到过的地方,这边的地毯应该都是有图案的,屏风后面的休息住宿区域就是纯色地毯,没有花纹。
可惜还是很黑,走廊上光线微弱的壁灯根本照不清晰,反而让那些线条模糊朦胧,更加激起方时勉的探索欲/望。
影音室的门被打开,里面的灯自动亮起来。
翠绿色的藤蔓紧紧缠绕在破碎的山羊头骨上,淡黄色的花朵图案在羊骨漆黑的眼眶里盛放,妖冶美丽。
噬秽。
是那个小国子民在家里有孩子降生时在家中悬挂的,守岁驱邪,他们信奉神灵,也信奉自然的力量,他们希望生命轮回可以得到大自然的祝福,吞噬掉前世的肮脏,迎接彻底的新生。
“快进来,傻站着干什么。”
影音室很大,里面是一个巨大的下沉空间,屏幕与天花融为一体仿佛没有边界,竟比外面的电影院还气派。
秦柳坐在暗处的控制台上选片子,他看着方时勉,“快来看看,想看什么类型的,有没有感兴趣的?”
方时勉有点紧张,“我来选吗?”
秦柳笑,昏暗灯光下男人的面容显出某种带有暗示的蛊惑性,“都说了是奖励,当然是由你选择。”
他站起来,高大的身躯缓慢踱步到方时勉背后,将他推到控制台前,低声笑,“只要是上传到网络上的影片这里都有,无论什么类型。”
温热的气息忽然靠近耳边,带着浓浓的笑意,语速极慢,“任君挑选。”
几分钟后。
方时勉选好自己想看的影片,秦柳已经在宽大的座椅上半躺着喝饮料了。
当哥斯拉出现在大屏幕上时,方时勉感觉周边的温度一下子就降了几度。
他其实看见这个大屏幕时脑袋里就已经开始幻想出哥斯拉和金刚激烈的打斗场景了。
这部电影放映时他在读高中,身边的同学们那段时间总是讨论这个,也会拿这个电影里面的事情来开玩笑,方时勉没看过,却也悄悄通过同学们的只言片语有过幻想。
很厉害的怪兽,被保护的,拯救世界的孩子。
方时勉喝着饮料,看得十分认真忘我,看到精彩剧情时还会立刻从松软的座位里坐起来,连呼吸都变得激动。
一旁的男人则是用大部分时间,隐匿在黑暗之中安静注视着眼睛亮晶晶的漂亮少年。
影片结束。
方时勉意犹未尽,跟着秦柳往外走时还有点恋恋不舍,他问,“秦柳,你弟弟还有其他拼图要拼吗?”
秦柳转头看了方时勉一眼,“没大没小,叫秦哥。”
方时勉:“秦哥,明天还拼拼图吗?”
“不拼。”
“哦,好吧。”
晚上睡觉的时候,方时勉梦里也和金刚成为朋友,并且和他一起找了一晚上哥斯拉的踪迹。
早上方时勉吃完早餐就去洗澡,从浴室出来时看见秦柳又坐在地毯上玩手机,方时勉意识到什么,立刻去换好衣服出来,满眼期待地喊了声“秦哥”。
秦柳看他滴水的脑袋,手微微动了下,却还是只抬了抬下巴,“吹干头发再出来。”
方时勉二话不说就回卧室吹头。
很老实,非常听话。
秦柳很满意。
等方时勉重新坐回地毯上时,面前多一盒特殊积木模型,没有任何商标,很精致,看起来像是私人订制版。
“今天拼我的。”秦柳对方时勉微微一笑,把零件全倒出来,拿出最底层一本厚厚的图纸,翻给方时勉看,“这堆零件每一个都刻有数字编号,你要根据图纸上指定的编号零件,拼到指定部位上,可以做到吗?”
方时勉觉得有点麻烦,但还是点点头。
秦柳和昨天一样,带着方时勉拼了几个基础零件就在旁边干自己的事了。
方时勉在秦柳的注意力从模型上离开后其实就已经有点陷入焦虑,他看着那些毫无规律的数字,反复核对反复寻找。
他嘴里不停的重复下一个零件的数字,却又会在找寻几秒之后不相信自己嘴里说得那串数字,又去翻看,机械地重复这种无用的过程。
当方时勉再次回头看说明书时,秦柳忽然把书抽走,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是对的,你的数字没有错。”
方时勉却垂下头,“我记不清了,忘记了。”
正当秦柳还打算继续说什么,没闭合的房间门被黑衣保镖推开,霍仲山身着正装走进来,看了一眼地毯上的方时勉,很顺手地在他头上摸了一下,“玩积木?”
方时勉看着几天未见的霍仲山,心里莫名生出几分微妙的情绪,却又迅速消散,他小声说:“我拼不好……”
秦柳手里拿着两块积木把玩,他微微挑眉看向已经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满脸兴致盎然的玩味。
霍仲山看向秦柳的视线则是带有警告意味,他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沙发上的木质扶手,慵懒地靠坐在上面,云淡风轻道:“我过来坐会儿,你们玩,不用管我。”
秦柳莞尔一笑,看向方时勉,语气愈发温柔,“他说不管他。你继续拼,我帮你看着,如果错了我就告诉你,拼错了都算在我头上。”
方时勉的目光在积木和霍仲山之间反复游移,最后被秦柳很不客气地揪了下耳朵,“拼完好看电影,不要管其他无关的人。”
大脑捕捉到某个关键词,方时勉的视线最后成功定格在手里的积木上,他被秦柳只允许看一次编号,所以注意力高度集中,生怕记岔了。
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说错了编号秦柳也会提醒他,所以找零件的时候就没有那么不安和焦虑。
只要秦柳没说话,他就是对的。
他是对的。
其实细心观察的话,方时勉对数字是敏感的,四位数到七位数之间的无规律数字,一整个上午,那么多积木,方时勉一个都没有出错。
中午送餐食是厨师亲自过来送的,客厅旁的餐桌上摆的非常丰盛,照顾到了每个人的口味,不过因为方时勉的营养需求,他的那份是用醒目的蓝色餐盘单独放置的。
厨师和保镖出去之后,霍仲山简单收拾了一下茶几上的几分文件和纸质资料,不紧不慢地走向地毯旁边。
秦柳也稍微规整了下散落的到处都是的积木零件,刚起身想把方时勉拉起来,就被霍仲山抢了先。
方时勉被提起来的时候大脑还沉浸在积木的数字里,知道坐上餐桌,他才回过神来,对面坐着霍仲山,旁边是秦柳。
方时勉端起自己的专属蓝色盘子就想跑,霍仲山眼皮都没抬,声音十分平静。
“去哪?”
方时勉正襟危坐,表情有点不安,“霍哥,我可以去茶几上吃吗?”
虽然知道这是一个很不礼貌的要求,但方时勉在正式的餐桌上无法正常进食。
不是因为霍仲山和秦柳之间的奇怪氛围,而是他对家庭环境里的餐桌、书房这些地方产生过巨大的阴影,因为这些地方往往就是他痛苦和磨难的开始……
他不想对他人倾述自己的痛苦和惨烈,更不想成为人群里格格不入的异类,他极力隐藏那些心理上的伤口,不想看到他人同情悲悯的目光。
在他人生的前十八年,他实在看得够多。
方时勉看起来很紧张,无意识地咬着嘴唇。
不太对,这不像是小孩子耍脾气任性。
霍仲山意识到什么,视线迅速与秦柳相对,秦柳皱着眉,微不可见地朝霍仲山点了下头。
“去吧,认真吃。”霍仲山再次开口,语气变得柔和许多。
方时勉如蒙大赦,端着碗去茶几边盘腿坐着,没有开电视或者玩手机,确实在很认真地吃饭。
秦柳和霍仲山几乎是同步放下手中的餐具,秦柳轻声道:“特定环境引发的严重心理阴影,与这个场景内发生的创伤事件、长期压力、负面记忆有关。”
“可以使用渐进暴//露疗法,或是行为认知疗法,但是针对他目前的心理状况,我不建议现在就采取措施。”
霍仲山看见方时勉吃饱了端着餐盘小心翼翼往这边走,平静道:“按你的节奏来。”
两位达成共识。
方时勉放下盘子,刚想回去继续拼积木,却一眼看见餐桌上两个大男人几乎没动的食物,疑惑地慢慢坐回去,“你们为什么不认真吃饭?”
霍仲山和秦柳表情顿时僵住,无言对视一眼之后,各自沉默地拿起餐具开始进食。
果然刚才没认真吃。
还教训他呢。
不省心。
方时勉莫名察觉自己身负重任,慢慢挺直腰板。
连带着这餐桌好像也没那么恐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