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跪久点好不好
等到从西山猎场回去紫禁城时,便到十一月初了。
这段日子榮桃没有跟去,一直在紫禁城待着,妙珠从外头回来,往配房里头回,榮桃见她回来,马上抱了上去。
这些时日没有妙珠在,她一个人也快无聊死了,现下她终于回来,榮桃第一个欢天喜地。
两人久不相见,抱在一起酿酿酱酱了好一会才肯松开。
说了好一回的话后,趁着个空档,妙珠从自己帶回来的行囊里头翻出了上回陳怀衡賞赐给她的珠宝。
那天陳怀衡往她的手上套了好多東西,既他给她,妙珠也不同他客气,全都打包帶了回来。
她给榮桃塞了两个镯子,她道:“你拿着,到时候便不要再和太皇太后娘娘往来了,陛下开恩,若你现在好好做人,就不会再罚你啦。”
荣桃看着她塞过来的镯子,就跟金子一样,闪着灼灼的光。
她看傻眼了,问道:“妙珠你这都哪里来的”
这话问出口后,她又马上覺着自己蠢笨了。
这样的物件,加上妙珠方才说的话,这两镯子哪里来的,难道还不够明显嗎。
她讷讷问道:“这是陛下賞赐的?”
这没什么好不承认的,除了陳怀衡,又还有谁能这么大手笔地赏赐这些東西下来,妙珠也如实地点了点头,没有不承认。
荣桃见此,语塞了好一会,良久才吐出一句:“陛下他怎么突然”
他怎么会突然赏赐她这些東西呢?
荣桃刚问至一半就噤了声。
这还有什么可问的。
想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问出来了,也只叫人难堪。
荣桃不肯收这么贵重的東西,妙珠却执意给她。
“你收下吧,你收下的话,我能高兴,就当是为了我,你也收下吧。”
哎,说来也太可怜了些。
小妹还在世的时候,没过几天的好日子,过中秋的时候,吃不上月饼,还要跑去别家偷。
她现在给不了小妹这些了,也不能再对小妹好一些了。
荣桃感覺妙珠的眼神忽然变得哀伤。
她其实早就发现了,妙珠看着她,就像是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妙珠对她实在是太好了些,好得就不像是在对她好。
可是,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去问,妙珠啊妙珠,你到底是在想着谁,念着谁呢?
那说起来,大抵又该是另外一桩伤心事了。
况说,从来没有人像妙珠那样待她更好了。
她不要说。
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啦。
荣桃最后还是收下了妙珠的镯子,她也听了妙珠的话,将那话放在了心上,第二日就悄悄去了寿宁宫,寻了太皇太后。
现下是酉时,入了十一月,天也黑得早了。
荣桃到的时候太皇太后也已经用过晚膳了。
寿宁宫的人见是她来了,便引着她进去见了人。
殿内点着烛火,太皇太后坐在太师椅上,眼睛微阖,她身边的老嬷嬷上前禀告,说是人来了,她这才不急不慢睁开了眼。
她看向跪在殿中央的荣桃,淡淡道:“你已经許久没来过了,以往每次过来,也不曾说过些什么有用的东西回来。”
她笑,问道:“你收了我的好,便是这样报答我的?”
荣桃趕紧给她磕了两个头,她哀求道:“是奴婢没有用,奴婢这次来,也是因受之有愧,将东西还与娘娘的。”
东西她都还给她,往后便也不再为她做事了。
她好不容易从陳怀衡那里捡了一条命下来,现在岂还能执迷不悟呢。
说着,荣桃就从怀中把从她那里收受的好处,全都双手递给了她身边的那个老嬷嬷。
太皇太后见此,其实也并不意外。
陈怀衡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她在他的身边安插人手了,其余的三个人都被他用了各种理由趕走,可独独眼前的荣桃,这么久了,却也不曾下手。
甚至,她还有机会来寿宁宫还东西。
有点意思。
即便眼珠浑浊,太皇太后那张饱经风霜的
眼睛也仍旧精明,烛火下,倒影着的红光似在她的眼球之中跳动,泛着诡异的光。
她对荣桃道:“我给出的东西,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这便是不肯放过荣桃的意思了。
荣桃听了之后,心都凉了半截。
可是,下一瞬,太皇太后又道:“可我也并不想为难人,你既不想做了,我也不想逼着你繼续了。”
这一来一回的,荣桃的心也跟着一块跳上跳下,刚想谢恩,却又听太皇太后道:“我只是好奇一件事情,你若告诉我了,往后,你便再和寿宁宫不相干了。”
荣桃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意思,问道:“娘娘是想问些什么?”
“记得乾清宫有个唤妙珠的宫女吧,近来是不是很得圣心?”
荣桃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问题,她反应过来后便愣在了原地,紧抿了唇不敢作答。
她不知道太皇太后问这话的意图是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的回答会不会害了妙珠。
不过,不用她再开口,见她这幅神情,太皇太后自己便什么都猜到了。
看来啊,果真是不大一般。
弄清楚了这事之后,太皇太后便沉默良久,荣桃不敢繼续留在这里,赶忙起身告退。
太皇太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后,果真也没再继续留人了,任由她离开。
*
自从秋猎回来之后,陈怀衡便一直因着新的事情头疼。
他虽已经站稳了脚跟,可朝中文官当道,他想要推行政令,也总不能一道指令直接下去,说推就推,那样也很容易出事。 :
政令就算是由着一道圣旨颁下去那又能有什么用?底下的人若是想跟你作对,有的是法子让政令如废纸,而支持新政的官员更是寥寥无几,陈怀衡自是没办法去和整个文管集团作对。
那对他不会有任何好处。
而自从西山猎场回来之后,先前的君臣和乐之景也转瞬即逝,大臣们也都想着法子去叫陈怀衡不痛快,那些折子快把桌案两侧都堆满了。
妙珠也看出陈怀衡心情不大好,晚些时候,她亲自跑去尚膳监,做了碗汤盅端回来。
卿云正顶着她的缺,见人回来后便也退了出去。
妙珠走了过去,将手上的汤盅放到了桌案上面。
她道:“陛下受累了,用碗热汤歇歇吧。”
妙珠也看出陈怀衡这些天心情不大好,或許是在为着新政一事烦恼。
就连陈怀霖这段时日也来了几遭,瞧着也是在论这么些事。
陈怀衡见妙珠殷勤,也给她个面子,接过了她带回来的汤,只是一喝下去便忍不住蹙眉。
他抬头问她:“方才去了这么久,跑去做汤了?”
妙珠见陈怀衡表情不对,登时有些心虚,她试探问道:“不好喝嗎,陛下?”
妙珠自己事先是尝过的,可她也没觉着难喝或许是陈怀衡嘴巴太刁了吧。
陈怀衡当即明了方才妙珠是捣鼓些什么去了,难怪去了这么久,合着是自己做汤去了。
只是她那狗嘴巴,好坏也尝不出来一点,跟着他也吃过不少好的,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给他端这种东西上来,还好意思来问好不好喝。
他直接道:“难喝。”
妙珠叫他说得脸色一红,马上道:“那陛下别喝了,奴婢再去端碗新的回来。”
可重新再端陈怀衡却又不肯,他道:“等你再端回来那又要到何时?”
这也不肯。
妙珠缩了缩脑袋,便不再说了。
或许他这些时日用功,到了亥时肚子也真饿了,虽是嫌着这汤难喝,竟还喝了完。
他净过口后,任妙珠收了汤盅去一旁,而后淡声道:“无事献殷勤,这是想要来求朕些什么?”
妙珠被他点出了心事,也不再藏着掖着,回他道:“陛下,好些时日没见着嬷嬷了,奴婢能回去瞧瞧她吗?”
近些时日陈怀衡待她确实是没那么坏了,她才大着胆子去和他说了这事。
陈怀衡还以为是有什么事呢,原来就是这个。
这对他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放她回去几个时辰也没什么打紧,不过,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也没想着叫妙珠这么轻易就如了意。
他道:“你这汤都难喝成这个样子,朕拿什么答应你?”
妙珠当即想要回他,难喝你不也喝完了吗。
可这话自然是不敢说的,很快就憋到了肚子里头。
妙珠以为陈怀衡这是不愿意了,便不肯吭声了。
陈怀衡扭头却见她默不作声,心道这小傻子还真是个榆木脑袋,若是换成别的些个人,早来冲他撒娇做好。虽女人他从前是没有过的,可这些手段,他早见过不少。
妙珠低垂着眼睑,长睫下的眼睛轻而易举就看出了失落,被他拒绝了之后,就站在一旁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一幅受了气的小媳妇样。
陈怀衡朝她勾了勾手指,妙珠不解其意,却也还是听话凑了过去。
陈怀衡笑了声,黏在她的耳边道:“你真的想回去见你那好嬷嬷?”
他呼出的气喷在妙珠的耳畔,声音被他故意弄得缠绵悱恻,激得她起一阵鸡皮疙瘩。
妙珠现在显然是顾不得这些了,见他有松口的意思,忙道:“自然是想的。”
陈怀衡道:“那晚上跪久点好不好?”
就这么一句话,激得妙珠脸色烧红,这片红一直延着脸颊红到了耳根,珠圆玉润的耳垂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
她不喜欢那个姿势了。
可偏偏陈怀衡又喜欢得厉害。
现在分明不是该说那些东西的时候,可陈怀衡偏偏要在这样的时候提起,只叫人觉得难堪得很。
可是,妙珠最后也没反驳,只是红着脸,声若蚊蚋地“嗯”了一声。
总归跪不跪这事也不是她能说了算的,若是还能换来个回去司衣司见嬷嬷的机会,这不比什么都好些吗。
到了夜里头,妙珠也果真如陈怀衡所愿,在床上多跪了好一会,最后陈怀衡见她实在受不住了,才放过了她。
这是两人第一次在乾清宫做这样的事,事后,怕叫其他人瞧见,妙珠不敢留在龙塌上过夜,挣扎着就要起身。
陈怀衡将人按住,妙珠身上疲惫不堪,也不想同他闹下去,道:“叫人瞧见便不好了。”
陈怀衡看着她这样,觉她有些傻得可怜,他从鼻尖哼出了一声笑,道:“不好些什么?再说,你以为他们会不知道?”
这里头的动静只怕早就传了出去,她这偷偷摸摸的还想躲着谁呢。
妙珠真的是个小傻子。
殿内的烛火早已经熄了,只有月光从直棂窗那单薄的纱纸中透进,殿内亮堂着极其微弱的亮光。
妙珠只穿着一件小衣,她背对着陈怀衡,光裸的后背泛着莹白清润的光。
陈怀衡忽然出了声唤她。
“小乞。”
或许是夜实在太黑了,那一团黑粘稠地涌现过来,将床榻上的两人吞噬,陈怀衡在这一刻,蓦地想起了几月前的一个月,那个少女痛苦地说着:“陛下,我叫小乞。”
可是,怎么会有人叫小乞呢。
怎么就会有人给自己的孩子取这么下贱的名字呢。
妙珠从前和陈怀衡说过这个名字,那是挺久以前的事了,可她没想到,他现在竟也还记得。
他在这样的情形下,提起了这个名字
在深夜之中,她这样赤裸,她的灵魂与身心根本寻不到能够遮挡住难堪的东西。
“小乞”这两个字,让妙珠的背肉眼可见地颤了一下。
妙珠上次对他提起这两个字的时候,陈怀衡清晰的记得她眼中的痛苦,现在,她又因这个名字发抖发颤。
陈怀衡的手去触碰她的肩膀,却发现她颤抖得更厉害了。
“你是在害怕些什么?”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人是怎么掉进水里的?……
到底是在怕些什么?才会光是听到这两个字就瑟瑟作
抖了呢。
他想起了她的母亲,问她道:“你母亲以往经常会打你?”
妙珠沉默了好一会,陈懷衡才终于见她点了点头。
陈懷衡见她点头,心中不知是何缘故,莫名生出了一种极古怪的情绪,是什么情绪?他不知道。
只是,并不怎么好受。
陈懷衡又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要欺负她。
为什么要去打她。
妙珠是个不可多得的,听话的乖孩子。
陈懷衡不知道她的母亲是哪根筋搭错了,犯了什么蠢病才会欺负她。
妙珠觉得陈怀衡今夜也怪无聊的,竟都开始对她那些无趣又肮脏的私事感兴趣了。
这有为什么可说嗎?
她难道还要去同他长篇大论地解释,为什么她的母亲要打她嗎?
想到这里,她竟笑了一声,而后闷闷道:“她是个傻子。”
母亲是个天大的傻子。
“她是怎么死的?你妹妹又是怎么死的?”
怎么就都死了呢。
母亲是怎么死的。
妙珠现在再回想起来,竟发现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自从小妹死后,妙珠便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还在和各种各样的男人睡觉,妙珠浑浑噩噩度日,每天都在想着小妹。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了十来日,她的外祖不知道是从哪里给她找了户人家,说是要买走她去做童养媳。
妙珠害怕,晚上的时候又趴在母亲的怀中哭,可母亲又犯了傻病,听到她哭,还只是在那里傻呵呵的笑。
妙珠以为母亲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是第二日,她起身的时候却找不到母亲的身影了,也不知道她是去了哪里。
从前是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的,妙珠怕她是走丢了,慌忙起身去寻,最后却在外祖的房间找到了她
母亲拿着菜刀,菜刀下面倒着一个已经没了气的外祖
血到處都是血。
母亲在拔刀自刎前,双眼前所未有的清醒,她看着妙珠,那双漂亮的眼睛泛滥着泪光。
她说:“小乞,娘对不起你”
“小乞,好好活,带着娘和小妹的那份活下去吧。”
“活不下去了,也慢慢死。”
妙珠顷刻间意识到她想要做些什么,嘶吼着出声:“没关系的!娘!不要!”
晚了,还是晚了。
她压根就拦不住一心也要求死的母亲。
妙珠从前總觉得母亲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可是,不是的,她大抵是什么都知道的,到了最后,太痛苦了,苦到连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了。
她从前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太恨她了,恨她让她这辈子成了这幅样子,她以往那些年甚至连做梦都不愿意梦到她。
事到如今再去回忆起往事,她才发现,不是恨她,实在是太想了太想了。
思念的青苔已经快爬满了心口。
可一想起她却又想起从前那些苦得没边的日子,连想都不敢再想。
陈怀衡见妙珠久久不说话,道:“你在想些”
话还不曾说完,妙珠就先转过身来,往他怀中钻,她埋在他的胸膛前,近乎哀求般道:“每个人都是会死的,陛下不要问了,求您别问了。”
在这紫禁城中,也有很多无法宣之于口的事,而在紫禁城外,卑微渺小的妙珠,也有一些难以启齿的往事。
陈怀衡感觉到自己胸膛前的中衣被泪水浸湿,见她如此,到底还是止住了声,末了,伸出手将人抱得更紧了一些。
感受到陈怀衡的用力,妙珠难得的用力回抱着他。
他曾经说得那些话,她是真的信了。
他说只要她乖乖听话,就会对她好一点,她是真的信了的。
人總是会在极其脆弱的时候寻求庇护,只没有想到有一天,她竟也敢将陈怀衡当做她的庇护。
*
翻眼就到了第二日,陈怀衡确实不曾作谎,允了妙珠回去司衣司。
妙珠把上回陈怀衡赏给她的珠玉全都带上,只是到司衣司的时候不大凑巧,裴嬤嬤出门去了,现在还不曾回来。
妙珠便只好在这等她一会。
然而没等来嬤嬤,倒是先等来了翠梅。
上回妙珠回来的时候,翠梅还在养伤,选宮女那回她和嬷嬷使心眼子,屁股挨了二十板,自那之后就一直躺在床上,现下伤养好了,见妙珠往司衣司跑,自少不得是想过来冷嘲热讽一番。
本以为妙珠在乾清宮的日子过得不大好,见到人却发现生龙活虎,非但没见落魄,反倒越发香温玉软。
翠梅站在裴嬷嬷的房门口,看着里头坐着的妙珠,刚欲讥讽的话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头,可还是不怎么甘心,冷冷地从鼻子里头哼出一道气。
“呦,咱们的小乞回来喽。”
妙珠听到门那边传来的动静,才注意到了翠梅站在门边,也不知是在那里站了多久。
她不大想要搭理她,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翠梅讨了个没趣,却还不肯罢休,她问她道:“看这样子,你在乾清宮过的是不错的”
她边说边又边往着屋子里头去,见妙珠手上还拿着一个包裹行囊,便想着上手去夺,妙珠一时不察,竟就真叫她夺了过去。
翠梅打开了她带回来的包裹一看,馬上就被里头装着的東西晃了眼。
她错愕地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馬上道:“妙珠,你还真有本事啊,现在都学会偷東西了!”
不过,这话说了之后她又馬上噤了声。
不对,不太对
乾清宮那是容她偷東西的地方嗎?
她瞬间了然,这么一兜子的好東西,怕是哪个贵人赏赐下去的。
饶是翠梅眼拙,也能看出这里面的都是些好东西。
在这紫禁城里面,能赏下这些东西的,除了乾清宫坐着的那个,又还能有谁呢。
原来是这样子。
难怪總觉她现在和从前那会瞧着更不一样,原是经了事啊。
她皮笑肉不笑道:“小乞啊小乞,原来你这是做起了你母亲的老本行,还真是下贱得很。”
这话便是戳到了妙珠的痛處,可偏生又不能去反驳翠梅的话。
她和她母亲何曾两样?
最多的不同便也是,她母亲千人骑万人压,她也只是帝王一人的奴仆妓子。
妙珠面色一瞬间发红,一把夺回了自己的东西,而后起身推搡了翠梅出去,她道:“我是回来见嬷嬷的,又不是来见你的,你出去!”
翠梅还在不依不饶想说些什么,可是就在这时裴嬷嬷将好从外头回来了。
她不怕妙珠,可是害怕裴嬷嬷,上回打得那几板子,现在想起来屁股都还疼着。
裴嬷嬷见到此景,馬上便知道又是翠梅来寻了妙珠的麻烦。
她瞪了眼翠梅,后者也没敢继续再待下去,缩着脖子便跑走了。
裴嬷嬷这才拉着妙珠重新进了屋,她见妙珠回来了,还觉着惊奇,道:“这是什么日子,乾清宫那边竟放你回来了。”
妙珠大约是七月去的乾清宫,现在十一月,也过了好些月了,而且,皇上这些时日也不常折磨處罚过人,想来,妙珠的日子也应当好过些了,裴嬷嬷也没从前那般提着心了。
只是,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妙珠竟回来了。
妙珠走到了桌边坐下,打开了那个装着珠宝的袋子,她推到了裴嬷嬷的面前,道:“嬷嬷,给你。”
裴嬷嬷见到这些,脸色一变,瞧着非但没有高兴,反倒有些凝重,她道:“妙珠,陛下赏赐的?”
妙珠没撒谎,垂着脑袋点了点头。
裴嬷嬷瞬间了然,她问道:“你这是跟了陛下了?”
妙珠没有回答她的这个话,过了许久才憋出一句:“嬷嬷说的话,我都有记在心里。”
当初她是怎么叮嘱她的,她都有记在心里。
嬷嬷说,陛下是神仙,是九五之尊,是主子万岁爷,是普天下最厲害的人。
裴嬷嬷叫她这话说得噤了声,也想起了当初她前往乾清宫前,她叮嘱过的那些话。
当初她对妙珠说那些话,也是怕她会做出些什么背主的事情,到时候惹来了杀身之祸。
没想到,现在她竟已经跟上了皇帝
不过,这当也不是什么坏事,往后總归也是能有皇上护着,瞧陈怀衡赏赐给她的那些东西,想来对她也还算是宠溺。
裴嬷嬷又不放心,叮嘱她道:“妙珠,往后不要惹了陛下生气,陛下现在疼你,你便受着,往后若是不疼你了,你也莫要觉着难受。这宫里头,也没有什么人能荣宠一生一世的。还有,往后不要这么傻,陛下赏赐给你的东西,你自己好生收着,不要拿来给别人。”
“我已经很听话了,没有惹他生气”妙珠又道:“而且,嬷嬷又不是别人。”
她不喜欢这些东西,当初若不是想着带回来给嬷嬷,她压根就不想要。
妙珠闷闷道:“就连嬷嬷现下也和我见外了,连我的东西也不肯收了。”
见她一脸委屈,裴嬷嬷捏了把她的脸,笑道:“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起来了呢,行了,既你有心,嬷嬷就收下只镯子,这样成了嗎?”
妙珠不肯,一只镯子那太少了,她还想从里头掏东西出来,裴嬷嬷按住了她的手,阻道:“够了,妙珠,一只镯子,都顶嬷嬷小两年的俸禄了。”
她又叹气,道:“真是傻姑娘,得了些好,全想着给别人。”
两人不再继续说下去,裴嬷嬷到了最后也只收下了一只手镯,妙珠才想着去问裴嬷嬷方才是去了何处。
裴嬷嬷解释道:“方才是去了太皇太后那边呢,给她挑了一下新的冬装样式,定下来了司衣司才好开工只方才过去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太后也在那边,顺带着给她也定了一件下来,这才回来迟了。”
太后娘娘也在?
那两人凑在一起是要说些什么?
妙珠也没往心里头去,听过就从耳朵里面出去了。
最后,她也没急着回去乾清宫里头,又留下来和裴嬷嬷一道用了午膳才回。
*
冬天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到了紫禁城中,暖阳落在宫阙之上,将瓦片照得锃亮一片。
寿宁宫中,阳光透过窗牖,落在了地板上头。
太皇太后同太后相对而坐,中间摆着一张桌子,上头置着杯盏茶水。
太皇太后亲自给太后斟了杯茶,太后受宠若惊,忙道:“母后放着,臣妾来就可。”
太皇太后撇开她的手,道:“都是做太后的人了,怎么,一杯茶还受不起?”
太后当初不过五品人家出身,行事做派难免是有些小家子气了,在太皇太后面前,总也是瞧着畏缩。
当初仁宗在世前的一段时日,状况危急,也是太皇太后帮忙把持朝政,后来,仁宗一经崩殂,就出了道传位给五皇子陈怀衡的诏书,那时陈怀霖的生母皇贵妃尤其不甘,还大闹了一场,竟还去质疑诏书是伪诏,不少群臣也被她煽动,疑心那诏书是不是被人做了假。
仍是淑妃的孝端太后,见此情形,急得鼻子都出了血,可又无可奈何,只一个劲地指着皇贵妃骂,“你个毒妇!颠倒黑白!其心可居!”
然而,在皇储之争中,她的辱骂除了让那她和皇贵妃看起来都像是疯了一样,所起的作用自是微乎可微。
最后还是太皇太后出面平息了那件事,顺利将陈怀衡送上了王座。
经此一事太后自然是敬重她的,现在又怎敢叫她为她倒茶。
只是见太皇太后执意,却也不大好再推脱。
她接来了她的茶水,又主动开口问道:“母后今日唤我来所为何事?”
太皇太后先是幽幽叹了口气,而后道:“皇帝如今也十八了,再过两个月,到了诞辰,那就十九,这后位一直这般空悬着,也不大像一回事啊。”
原来是为了立后这事。
说起这事,太后心里头也仍旧是不舒坦得厲害,上回她办了场赏花宴,结果陈怀衡非但不受,反倒是叫自家的侄女跟着丢了个大脸,回去之后还哭了好半天。
现在一提起这事,太后也仍旧耿耿于怀。
她道:“立后不立后的,我是管不了他一点,上回挑了些贵女们进宫,反倒是吃了他的瓜落。”
赏花宴的事情太皇太后自然也是知道的,她笑了一声,宽慰她道:“皇帝是个有主意的人,我们倒是排不了他的事。不过那施家小姐不是回来了吗?听说这回在溪山病也养好了,上回在猎场那里我瞥了一眼,人确实也是生龙活虎多了。”
陈怀衡和施宁煦的事,皇城的人多多少少都是知道的,更遑论他的母亲和祖母。
明眼人瞧着,大概都以为陈怀衡和施宁煦之间是有些情谊在的,而他如今迟迟不娶,万一就有她的缘故呢?
太后是想着把李家的人塞给陈怀衡,可显然,他并不领这个情,那便也没办法了,现下当务之急也不是给陈怀衡塞自家人了,而是,先让他立了后。
国不可久无储君,宫不可长缺内主,他长久不立后选妃,膝下无嗣,如何不叫人心忧。
至于施宁煦切实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父亲虽早亡,可家中兄长这个年纪就已经高居两品,内阁里面的那些个老头,有些干了大半辈子也才坐到二品。
虽是个武将,可武将做到了顶天的位置,那也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
宁煦也是大家闺秀,当初她在皇宫养病的时候,她见过几面,确实是个不错的好姑娘,懂事听话,腹有诗书。
唯一的不行,就是身子不大好,可是现下,病也养好了
那更是好些了。
见太皇太后提起施宁煦,太后也附和道:“施家的小姐切实是不错的孩子,若是衡儿有心,那也未尝不可。”
却又听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她道:“可是听闻皇帝身边最近有个小宫女得宠,也不知是不是上了心,若是真上了心,就怕那些个小蹄子狐媚惑主,蛊惑得主君也不愿立后。”
太后听到这话显然觉得不大对劲,竟还有人能蛊惑得了陈怀衡?
这么些个日子,也不见他身边跟了什么人,他难道又宠幸过谁?可敬事房那边又不见有过记录。
也对,如若皇帝没有册封妃子的意图,这些事情也都是可以被人为的掩去
只是不明白太皇太后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明刀暗枪的又是在说谁。
“请母后明示。”
太皇太后道:“皇帝近来身边跟着一个小宫女,你可知道?”
太后的脑海中马上浮现了妙珠的脸,近些时日,好像经常看到是她服侍在皇帝的身边。
上一回,赏花宴上,陈怀衡还夸了那小宫女做的极其的低劣的诗。
这样看来,好像是有些不大对劲的地方。
可是,陈怀衡也不像是会因为一己私欲而耽误大事的人,太后想了想后道:“不过是一个宫女罢了,当没母后说得这样严重吧”
太皇太后轻笑了一声,而后摇了摇头,叹道:“你忘了当初的丽嫔吗?她身份低贱,谁也没想到她后来能被皇上宠幸到那等地步吧。”
当初先帝宠愛那个身份低贱的宫女,最后让她升到了嫔位。
他宠愛她,六宫皆知,甚至后来还闹出了一件人尽皆知,载入史册的笑话来。
丽嫔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一次宫宴中,其他的嫔妃有心叫她丢丑,故意指着旁人献给皇上的雪貂,问丽嫔那是什么?丽嫔从不曾见过那东西,见那小玩样通体雪白,身体小又修长,长得如同一只怪鼠,她吓得直接骇出一句:“嚯,这白鼠怎么生得这般大?”
她这话一出,引得众人哄堂大笑,有人出言讥讽,道:“这哪里是白鼠啊,这可是雪貂。”
丽嫔这才知道自己丢了丑,被人拿来取笑。
她又羞又恼地看向了帝王,帝王当即为她出了头,下令让人扒了那只雪貂的皮,还道:“既愛妃觉得这鼠骇人,那便扒了皮,做成貂便不骇人了。”
这桩事后来还被人记到了史书之中,古有指鹿为马,今有帝王安慰爱妃指貂为鼠。
想起丽嫔,太后就是一阵心梗,这时太皇太后又道:“你难道不觉得那小宫女同当初的丽嫔生得有那么几分相像吗?”
其实是不大像的,丽嫔生得极妩媚,妙珠怎么会和她像呢?只是,太后听到太皇太后这般说,竟真觉她说得也不是不无道理细细思之,好像还真是有些像。
这样想着,她那心里头便越发不是滋味了。
她极厌丽嫔,甚至皇帝死后,她还将她做成了人彘。
若是她的儿子也要走他父皇的老路,她断不能忍。
她道:“那母后说这该怎么办好啊。”
可千万不能再叫那些个妖女蛊惑了帝心啊!
太皇太后道:“这事哪有你想的那样难办,敲打那宫女,再提醒皇帝不要步了先帝的后尘不就行了吗?先这样吧,现下也只能这样了。”
太后犯了难:“我这手也插不到皇帝的宫里头啊,敲打那宫女倒是好说,提醒皇帝怕我在乾清宫唠叨几句,就要给我请出去喽。”
太皇太后道:“你将宁煦唤到宫里头来说话,到时候皇帝自然而然会去慈宁宫,去了之后,你明里暗里提那么几句,敲打他们几番不就好了,若是能再撮合他们两个,不是就更好了?你啊你,便是心太死太软,这也不懂变通。”
太后被这么一点,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忙应下道:“是臣妾愚钝了,多谢母后提点!”
*
夜幕笼罩,施家堂屋中,施枕谦兄妹二人刚用完晚膳,宫里头就有道请帖送了过来。
打开一看,是太后邀施宁煦入宫。
施枕谦道:“太后送帖子来做些什么?你何时和她有了干系?”
施宁煦又哪里知道,她对她唯一的印象也是从前在宫里头养病的时候,她来看了她几回,对她也还算和善。
她想了想后道:“当是见我从溪山回来了,便唤我入宫瞧瞧问问?”
也只能是这般了吧,施枕谦道:“这般突然”
施宁煦倒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她道:“无妨,也不过是进宫一趟,出不了什么事的,哥哥何必这般担心。”
听施宁煦这样说,施枕谦也没再想下去,也是,他们家又不曾得罪过太后,没什么不能去的,再说了,陈怀衡也在宫里头呢,真出了什么事,也能赶得及。
很快就到了第二日,施宁煦用过午膳之后,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便赶去了宫中。
去往慈宁宫的时候,太后刚好歇过中觉起身。
她整了整形容,便去了外殿,施宁煦和她行了个礼,太后笑着叫人坐下。
施宁煦推脱不掉,听了她的话坐下。
太后惧冷,十一月的天,殿里头就已燃上了炭火,施宁煦也惧冷,这个时日已经披上大氅,一进来,她被殿内的炭火烘得厲害,便由着太后身边的老嬷嬷帮她脱下大氅。
太后笑着同她道:“今日忽地喊你入宫,可没觉着奇怪吧?”
听太后语气和善,施宁煦便也笑着回道:“怎么会呢,方怕娘娘还在歇中觉,便来晚了些,娘娘勿怪。”
太后也没说明今日喊她过来是做些什么,一开始两人也只说些家常的话。
“早些时候就听说你从溪山回来了,也一直没机会喊你过来看看,怎么样?现在身子可都养好些了,还会像从前那样难受吗?”
施宁煦摇头,道:“早些时候便好了,一直想着回来,这回哥哥方从河套那边回来,顺路捎上我一道归了京。怪我这番不周全,没早些想着回宫来拜见娘娘。今日进宫,兄长还叫我捎了好些补品带给您,盼娘娘安康。”
总也不好空着手进宫。
施宁煦说完话就给身边的侍女递了给眼色,侍女将东西递给了她身边的老嬷嬷。
太后见此,对施宁煦更是满意了几分。
别看人是武将家出身,可好歹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孩子,办事向来利落体面。
太后越看眼前的女子越是满意,也不怪陈怀衡瞧不上自家的侄女,换她光用外人的眼光来看,也挑不出施宁煦的错来。
她道:“你真是个知礼的乖孩,也难怪衡儿这般看重你,你的父兄将你养得很好,我瞧了都喜欢。”
提起陈怀衡,施宁煦眼皮便跳了跳,也瞬间明白了太后今日唤她过来的意图。
看来,多少也是和陈怀衡脱不开关系。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没想到当初的事情竟叫这么多人误会了去。
她在乾清宫的偏殿养病,一直过去了快两年,也还叫人记在心中,人人都以为,她和陈怀衡之间是有着些什么事情。
宁煦的母亲生她的时候丢了命,施总督是在施宁煦八岁的时候被派遣去了北疆长任总督,那个时候他只带走了施枕谦,宁煦年岁小,不好跟过去,便只能和施家的亲戚住在一起。父子两人常年都在北疆待着,无暇顾忌宁煦,只是有一回他们过年回京,却发现那些施家亲戚虐待苛责宁煦,最后施总督发了雷霆之怒,和那些个亲戚闹掰了,一气之下,直接带着十岁大的施宁煦一道去了北疆。
北疆不比京城,宁煦在那边也吃过不好的苦,不过,父兄待她好,知她爱读书,便给她在北疆那边请些教习师傅上门,知她喜爱风花雪月,他们便给她在北疆小镇的院子里面种满了花。
不过,饶是如此,北疆总是也不比京城那般精细,在关乎男女那方面的事情,也没那般严防死守,尤其是什么“七年男女不同席”,更都是少见,施宁煦从前的时候还总和施枕谦他们在外头骑马。
所以,在宁煦看来,她当初其实不过是借住在乾清宫养病罢了
应当是没什么关系。
大抵陈怀衡也是这般想的。
而那时候北伐刚大获全胜,他亟需立稳脚跟,每日忙得不可开交,没有一丝闲暇,为了能更方便照看她,便直接将人安在了偏殿。
然而,不想在旁的人看来,竟成了那种干系。
宁煦头疼,这世上的男女又不是只能相爱难道就不能有其他的关系了吗?
她道:“娘娘,陛下只是将我当做妹妹来看待罢了”
话还不曾说完就叫太后打断,她用帕子掩着嘴巴笑道:“你瞧瞧,还害羞了呢!”
施宁煦头更是疼得厉害。
有些事情,一解释起来,便是没完没了。
她刚想说些什么,殿外就传来了“恭迎陛下”的通传声。
太后笑得更是厉害了:“你看,你这一进宫,人就马不停蹄赶过来了,岂不是看重你?你放心,我都懂的,你且不用羞涩。”
施宁煦抿了抿唇,终是没再开口。
看太后这架势,她越是说,怕她越是来劲。
陈怀衡今日听人说施宁煦入宫来寻太后。
也不知这两人能有什么好说的,最后怕施宁煦出了什么事,还是赶来了慈宁宫这处。
谁知一到门口,就听到了那些话。
他坐到了施宁煦的旁边,眉头
微蹙,问道:“你们方才那是在说些什么呢?”
太后本也还是笑着,可见到了陈怀衡身边跟着的妙珠便敛了表情下来。
她皮笑肉不笑道:“还能说些什么呢?不过是在说些女人家的话,只是见宁煦从溪山回来了,便想着见一眼罢了”
陈怀衡道:“您和她有什么好见的。”
这话虽是实话,可叫陈怀衡这样说出来,便是有些故意想叫人难堪了。
太后当即“啧”了一声,道:“你这话便说得太过,我怎就不能见她?这么好的姑娘,我自是想着见见。施总督是个不错的人,教养的孩子也贞静守礼,大气端庄,不似有些人,惯是会倚姣作媚,你是皇帝,是该和宁煦这样的小姐多做往来,身边也总别留些不干不净的人,从前的卿云不是也挺好,你怎么就不叫人继续跟着呢”
这话越说越是指名道姓,饶是妙珠这般迟钝的人,也听出了话中的不对劲。
陈怀衡拧紧了眉头,刚想说话,就听施宁煦先行打断,她道:“娘娘,我这太久没进宫了,很久没赏过御花园的花了”
太后住了声,知施宁煦是想先行离开了,她也正有此意,想和陈怀衡说些话,便道:“行,那你去瞧瞧看。”
施宁煦又看向妙珠,道:“我有些不大认路了,陛下能叫身边的小宫女引个路吗?”
太后再说下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陈怀衡听出施宁煦是想支走妙珠,“嗯”了一声,便让那两人一道离了慈宁宫。
那两人走后,陈怀衡直接冷声问道:“母后今日弄这么一出,是想敲打谁?”
太后见陈怀衡冷了声,也来了气,她道:“你同我红什么脸?怎么,你从前不是最看重宁煦吗,现在人回来了,你倒是不在意了?还是说,现下身边有个小宫女侍奉,连宁煦也不肯管了?”
她想起妙珠,便道:“你可莫要学你父皇,别到时候弄得身边乌烟瘴气的。”
“学父皇?”陈怀衡讥道:“朕可学不来他。”
太后听他这话似意有所指,便马上又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你若是宠幸哪个小宫女,母后自不会说些什么,可你现在该到立后的年岁,总该以子嗣为先”
陈怀衡蹙眉问道:“所以这和宁煦有什么关系?”
接下来两人便又就这件事情开始说了起来。
另外一边,施宁煦已经带着妙珠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她只想着赶紧带着她离开,一直走了好远,被殿外的风吹得厉害,才想起身上披着的大氅落在慈宁宫,便让遣了身边跟着的婢女回过去取。
而她则和妙珠自顾自往御花园里头走去。
施宁煦对妙珠道:“方才娘娘说的话你莫要放在心上,她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是不是针对,妙珠又哪里听不出来,只是她也觉着厉害,宫里头的人都是些人精,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就什么都瞧出来了。
她也才陈怀衡有干系不久,他们这些人竟也这么快就知道了。
妙珠没说什么,只是低着头,竟还笑了笑,她道:“小姐,娘娘说得没有错,奴婢确实是不干不净的。”
施宁煦听到这话便不高兴了,她道:“妙珠,不要自轻自贱。大家生下来都是衣不蔽体的,能有谁是脏的?”
妙珠想起了母亲打她,打到她落泪的场景,她忽地抬头,竟同施宁煦辩驳道:“有的,施小姐,要是有人生下来血就是脏的呢?”
施宁煦没想到妙珠会说这样的话,周遭的风有些凛冽,她扭头看向妙珠,见她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可说这话的时候,那双清眸中却尽是认真。
施宁煦讷讷地问她:“妙珠,怎么会有人的血生来就是脏的呢。”
妙珠,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叫你以为,自己的血会是生下来就脏的呢?
许是寒风有些刮眼,施宁煦觉得自己的眼睛竟莫名发酸,她同样认真地反驳她:“没有的,妙珠,没有人的血生下来就是脏的。”
妙珠却不知道为何,在这件事情上竟格外执拗,她道:“有的,一定是有的!”
不然母亲打她做什么呢?母亲每次打她,难道不就是想要她流尽身上的脏污吗。而且,若她是干净的,又为什么会这样低贱呢?
所以,有些人的血,生下来就是脏的。
如果不脏,妙珠实在弄不清自己的日子为什么能过成这幅样子。
施宁煦不解,不知她为何会这般,她道:“西汉戴圣曾言‘人生而静,天之性也’。为什么,妙珠?我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那样想?”
妙珠道:“可是我连《论语》都读不起,什么西汉戴圣说的话,我也根本就不懂。”
施宁煦同她争得脸都红了,她道:“怎么就读不起?这一本书,七岁稚童都能读,你怎么就读不起了!”
七岁稚童都能读,你怎么就读不起了呢?
妙珠的嘴唇又张又合,她想说是陛下说她读不起的。可是仔细想了想后,好像根本就不是,分明是她自己抄不下十遍论语。陈怀衡给过她机会,可是,就像是他说得那样,礼义廉耻,她维持不起。
妙珠同施宁煦争得双眼莫名发酸,她双手捂着眼睛,摇头道:“没有谁说的,没有谁。”
两人已经走至桥边,施宁煦见她闷头不肯说话,还在劝她:“妙珠,你何必画地自囚呢”
她话都还不曾说完,一旁不知跑过了谁,忽地伸手将施宁煦推进了水中。
妙珠只听一阵脚步声匆匆从耳边跑过,而后,施宁煦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就是一道“扑通”的落水声响起。
妙珠不再捂着被泪氤得湿润的双眼,她不知道方才那个男子到底是怎么将人撞到了水里,想要扯着他的时候,他却已经跑了远,妙珠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懵了脑袋,却也知道再去追那罪魁祸首已经来不及,她站在拱桥上,扒拉着护栏往下看,只见施宁煦已经开始不断挣扎!
“来人啊!救命啊!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妙珠一边大声喊着,一边下了拱桥往着岸边跑去。
这个时辰也没甚杂扫的人在,去喊此地管事的人来也不知该到何时。
偏偏又只有她一个人在,分身乏术不得。
好在巡逻士兵好像听到这处的动静,听到了有人落水后,赶紧来了这处。
与此同时,陈怀衡也已从慈宁宫中出来,往御花园的方向去寻那两人,他今日未曾乘坐轿辇,快步御花园处却见士兵匆匆往着御花园跑。
他下意识蹙眉,抓了个人问:“里面出了事?”
见到是皇帝,那人诚惶诚恐行了个礼后,回了他的话:“回陛下,好像是有人落水了!”
陈怀衡眉心拧得更紧,想到方才来这处的也就只有妙珠和施宁煦,落水那也就只有她们了。
他大步往着里头去,就见施宁煦浑身是水昏迷在岸边,妙珠跪在旁边,手足无措地想着脱去外裳。
陈怀衡还不知道事情怎么变成这样,只是见到妙珠这样的动作,马上上前拽住了她的手,他沉着脸道:“你在做些什么?!”
妙珠不知道事情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她已经吓得泪下如雨,结结巴巴解释道:“只是只是想要给小姐盖上衣服。”
方才去为施宁煦拿大氅的丫鬟正巧跟着他一块出来。
陈怀衡一把扯过了丫鬟手上拿着的大氅,盖到了施宁煦的身上,他又捏着她的下颌转了转脸,只见整张脸都没了血色,方才定是呛了不少的水。
他伸出指间,探了探她的鼻息,见人还有气,才终松了口气。
已经有人去传了太医过到了,陈怀衡也不敢耽搁,先去将她胸腔中的水按吐出来,妙珠生怕施宁煦出事,在旁边握着她那冰凉的手,祈祷她快些快些醒来。
好在,陈怀衡按了几下,施宁煦的嘴巴里头也终
吐出了些水出来。
只是,人却还迟迟不见醒来。
见人已经吐不出水来了,陈怀衡也才终于停手,他这才想起去问妙珠:“人是怎么掉进水里的?”
陈怀衡脸色极其不好,眼中尽是阴骘,瞧着俨然是气极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他骗她。他压根就没想过……
妙珠道:“是有个人有个男人忽然跑过去了,不知道是撞的人,还是推的人不知道,太快了,没能瞧清楚他就已经跑没了影”
陳怀衡脸色更沉,道:“有个男子?你说,跑哪个方向去了?怎么突然会莫名出来的男子?”
这么一个御花园里面,忽然跑出来个男人,马上又把人撞进水里,凑巧?
凑什么巧。
这个小蠢货,今天多半是要给人背锅了。
陳怀衡语气又沉又急,这些话落在妙珠耳中像是声声质问,别说陳怀衡了,就连妙珠自己听着也觉得离谱,她指着拱桥的西边,哭道:“是往那个方向跑的,跑太快了,什么都没瞧清楚就没影了”
就只有妙珠和施寧煦在这里,现在施寧煦落了水,昏迷不醒,是个人都会觉得和妙珠脱不开关系了。
她说有个男人跑过去?谁会信她?
妙珠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是摊上事了。
陳怀衡打横将昏迷的施寧煦抱起,盯着妙珠道:“还哭,给朕爬起来。”
他想带着她们就要先行离开这里,可还是晚了一步,太后那边听说了这里的动静,已经匆匆赶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这是?!”
太后看清了陈怀衡怀中抱着的人是施寧煦后,马上瞪着妙珠道:“叫你陪着宁煦,你便是这样陪的?!是不是你个奴婢起了什么坏心眼,把人给推到了水里头去了!”
太后本就不喜妙珠,见此情形如何能轻易放过她。
她气道:“来人!来人把这贱婢抓了!”
陈怀衡呵道:“母后!朕的人,朕自会处置,当务之急是宁煦。”
施宁煦醒来,就什么都能知道了。
陈怀衡说着,就带人往乾清宮的方向回,太后见陈怀衡还在护着她,也没办法真拿了妙珠,只好跟在他们的身后一道先回去乾清宮看看情况。
宮女们为施宁煦换下了那身湿衣裳,现下过了立冬,回来的路上,她那身衣服被水浸润,凉得不像样,太医已经等在了这里,待施宁煦换好了衣服便赶忙上来把脉瞧病。
她身子本就不大好,先前一直在溪山那头养病,现下冬天落水,叫水来回淹了几番,呛了几口水下去,没直接丢了命那都是上天眷顾。
太医看过之后,直摇头,硬着头皮给人治病。
陈怀衡问他:“人可曾有事?多久能醒?”
太医道:“命当是保住了”
若是要死,方才应当就一命呜呼了去。
没死那便还是有机会救。
太医又道:“只是何时能醒,臣也实在没把握啊。”
为難他也没用,陈怀衡面色凝重,挥退了他赶紧去给人救命,一旁的太后还在喋喋不休,一直说着不能放过那个歹毒的宮女。
陈怀衡去看妙珠,回来的路上她脸上的淚水被風吹干了,现在只见那張苍白的小脸上还挂着一道一道的淚痕,他面色沉沉,看着她道:“方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朕。”
妙珠便又从头到尾将事情说给了陈怀衡听。
太后听后当即冷笑道:“男人?别是你瞎编出来的人吧,总归那里谁也没有,宁煦身子骨又不大好,你起了歪心思将人推到水里岂不是轻而易举?”
妙珠实在不解为什么太后会这样想,她也有些急,一急声音都跟着劈了叉,她颤声问:“可奴婢又为何会对施小姐起这样的心思呢?”
施宁煦是为数不多待她和善的好人了,她害谁也不该害她才是。
见妙珠还敢顶嘴,太后当即还想再骂,最后是陈怀衡出言制止。
“好了,您先往慈宁宫回吧,这回的事朕自会处理。”
太后却不肯,妙珠跟在陈怀衡的身边她始終是不大放心,现在这简直是天给的机会,她怎么会愿意走?
见她不走,陈怀衡也懒得继续理她,又喊来了錦衣卫的人,去查方才在御花园发生的事。
时间便这样过去,也不知道錦衣卫的人去了多久,一直到天快黑了才回来,然而,竟什么都没查到。
这桩事情就像是事先布置好的阴谋,妙珠她们稳稳当当地踩了进去。
不不只是妙珠和施宁煦,还有他。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挂在天际,夕阳透过窗户烙进了乾清宫的地面,妙珠听到錦衣卫传回的话后,又一遍道:“陛下,奴婢真的真的没有推施小姐。”
身上的衣服都被她抓出了不少褶皱,指尖都泛了白。
她也看出来了,现下的情形对她来说实在是算不得好,没有人能证明她的清白,太后又一直想要置她于死地,还有陈怀衡他看着也不大相信她。
妙珠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掉进了一个牢笼之中,她爬也爬不出去,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求着陈怀衡相信她了。
“求陛下信奴婢”
妙珠的声音微颤,带着说不出的惶恐,纤弱的肩膀瑟缩着,整个人就像是一片風中枯叶,轻易就地就能被折碎。
陈怀衡叫这幅场景看得莫名心堵,想要说些什么,可门口却传来了通传声。
是太皇太后来了。
御花园发生的事情似乎也传到了她的耳中,她听到了风声,便也赶来了这处。
她面上可见焦急之色,抓着太后问道:“宁煦那孩子怎么了?现在可还好?”
好歹也是在宫里头住过一段时日,又是英烈之女,现下出了这等事情,一下惊动了两位娘娘。
太后回她的话道:“人还在昏着呢,您是没瞧见,那張小脸煞白煞白的。”
太黄太后又蹙着眉头去问:“可怜见的,这好端端地怎就生出了这样的事端出来呢?”
太后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同太皇太后听。
太皇太后听后,面色也变得不大好看,她看向妙珠,叹了口气道:“或许也是个误会。”
太后不明白了,先前的时候这太皇太后还同她说妙珠如何如何不大好,现下有个机会惩治她一番了,怎还去说是个误会了呢?!
她横竖是看不惯这等卖乖讨巧的女子,从上回中秋家宴她就瞧出来了,这小宫女就不是个安生的,也罢,今日这恶人就叫她做了罢!
太后辩驳道:“这怎能算是个误会呢?将才錦衣卫的人可都是去查过了的,可没查出过还有谁往拱桥那边跑了呢!”
“这听着好像还是真有些说不清了”
陈怀衡冷眼看着那两人,一唱一和,原是到乾清宫唱双簧。
就在这时,殿门口又传来了一阵动静,施枕谦也来了,他怒气冲冲过来,外头的卿云拦也拦不住他。
陈怀衡脸色難看,道:“谁去把他叫过来的?”
他先前不是吩咐过不要把消息散去施家吗。
太皇太后在一旁道:“是我让人去喊的。”
陈怀衡看向她,眼中寒意越发明显,那張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太皇太后没有发怵,仍在道:“怎么了,宁煦出了事情,難道不该先传话去施家吗?”
陈怀衡已经没时间能去和太皇太后算账,施枕谦已经冲进了殿里头,连和那群人见礼的心都没了,直奔偏殿去看施宁煦。
在里面待了一会的功夫之后就出来,他此刻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直奔妙珠而去。
他在来的路上已经都听说了宫里头发生的事了。
“枉宁煦待你那般!你倒用这种法子害她,早知道你人贱心脏,没想到竟歹毒至此!她是哪里碍着你了,你要这样害她!”
妙珠见那罗刹进殿,边走边骂,她吓唬得往陈怀衡身后,只怕下一瞬他就要过来生生掐死她。
妙珠急得淚又出来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她知道施宁煦对她很好,她知道施宁煦是个好人。可是,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觉得是她
害得她呢?
施枕谦见她还敢躲,更怒不可遏。
若非陈怀衡挡在她面前,他非掐死她不可。
他对陈怀衡道:“你护着她?宁煦现在生死不明,你还在护着她?!你到底有没有心?”
陈怀衡被这一个两个的吵得头疼,现在一点能证明妙珠清白的证据也没有,施宁煦也不知何时能醒过来。
他冷声道:“朕会给宁煦一个交代,你等她醒来”
施枕谦冷笑一声,直截道:“等不了。”
他道:“我知你是还想袒护她,可宁煦也是个心善的,醒来之后如何还不是由着你说,况说,她本就体弱,这次”
这次能不能挺过去也不见得。
施枕谦硬生生闭了嘴,将这晦气话咽进了肚子里头。
想到宁煦可能出事,他看着陈怀衡的眼睛竟都染了湿意,泛了红,他道:“今日你若不给我交代,我就算死也要杀了她,你若真这样宠爱她,要来治我的罪,那我施枕谦今日也认下了。”
陈怀衡道:“你在威胁朕?”
施枕谦气笑了:“威胁?我娘死了,我爹也死了!我活在这世上,就这么一个亲妹妹了!陈怀衡,不是你的妹妹,你不心疼!她在宫里头出了事,你连个交代都不给!”
两人已经是第二次为了妙珠的事情争吵,可今日的态势显然比上一次还要危急。
太后出声道:“不过是一个宫女罢了,皇帝,莫非你当真是动了那些心思?”
皇帝,莫非你是真的动了心?
没人敢在这种时候进来点灯,殿外的夕阳渐暗,只有些微的残光照在殿内,淡淡的光影烙在陈怀衡的侧脸,他的眸光听到太后的话竟不可控制的颤动了一下。
动心?
那不可能的。
少年的帝王不懂情爱,只是倨傲地想着,他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对一个婢女动心?
妙珠切实很听话,很讨他喜欢,不过,喜欢是喜欢,其他的,该另当别论了。
对了她很听话。
她说过的,她会一直听他的话。
妙珠说过,他是她的天,她会一直跟在陛下身边的。
没关系的,到时候她装模作样挨个三十板过去,今天的这些事就结束了,不会再有人抓着这件事不放。
就这样吧。
在陈怀衡眼中,这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是个冷情倨傲的政治家,他会冷漠地算清任何一笔账。
施宁煦生死未定,施枕谦现在又气在头上,一旁又还有太皇太后和太后在煽风点火,假意挨个三十板,没什么的。
没关系的。
他仍旧在想,无关痛痒的三十板子最后一定不会带来難以挽回的后果的。
此间好像陷入了一片沉寂,就在等着陈怀衡最后的决定,妙珠又怕又累,眼淚都已经哭干了,她也在等着最后的宣判,她等着等着,就看到陈怀衡转过身去,看向了她。
昏暗的殿内,陈怀衡的表情几乎看不清楚,可是妙珠不知怎么地,竟好像就在这一刻清晰地读懂了他的意思。
她的心也渐渐凉了下去,她道:“陛下也不信奴婢是吗?”
陈怀衡听到她的声音,不知怎地,竟不忍再听下去,他只问她道:“你有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吗?”
锦衣卫的人分明都已经查过了。
没有。
他分明知道的,她什么都没有。
他们把创造证据当做发现证据,他们给了她一个没有办法去做任何辩驳解释的局面。
没人信她。
只是因为宁煦落水的时候,她和她在一起,所以,就没有人能信她。
因为她是奴婢,是会做出推人落水的事的奴婢。
所以,没有人会信她。
陈怀衡也不信。
他说对她好。
可是,他也和所有人一样,都不信她。
陈怀衡听不到她的回答,最后转过去,冷眼看向施枕谦和太后,他道:“三十板子,三十板这件事就揭过去了。”
施枕谦道:“行啊,我来打。”
这打板子就太有讲究了,让陈怀衡的人去动手,妙珠的皮怕都掉不下一层。
陈怀衡这回没再顺着他了,冷声道:“你还想得寸进尺?”
到了这种地步,陈怀衡已经给出了很大的让步,施枕谦也終没再继续下去。
太皇太后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眼中饶有兴致。
今日弄这么一遭,怎么都叫陈怀衡吃瘪难受。她也很久没有和他对着干了,不过,既然要动手了,那他也决计不能从她手上讨到好处。自打施宁煦进宫,而妙珠和陈怀衡出现在慈宁宫之后,她就一直让人盯着他们,今日出的不是这落水的事,也还会有其他的事。
栽赃、陷害、伪造罪证这都是皇宫中经久不衰的腌臜事。
至于那个真正撞了施宁煦入水的人,早就隐入了寿宁宫,他若是有本事,便撕破脸,去寿宁宫找。
可显然,他没有想为这个小宫女继续追究下去意思。
看来两人也不曾那般情深啊。
又或许是说,他压根就不屑于对一个小宫女展现过度的情深,所以,也不想做出任何能够展现他情深的事。
唔。
其实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好,从各种层面来说都好,只是那小宫女看着不大好喽。
太皇太后也不看戏了,连说两句“累了”,便离开了这处。
可太后还不肯走,非要看着人受了刑才肯走。
陈怀衡喊了锦衣卫的副使过来,让他监督负责此事,他对他下令:“带出去,杖三十。”
明副帥也算是陈怀衡身边的亲信,不到三十就坐到了副帥的位置上自是有些眼力见,他记得妙珠,上回陈怀衡在西山猎场那边还给她猎过一只兔子。
锦衣卫里头行刑的门道可太多了,多半都要看帝王心情,陈怀衡若是说“把人拖出去”,那便是下死手去打,若是说“把人拉出去”,那便是中规中矩。
而方才陈怀衡下令时说的是“带出去”,那便是让人收着气力打的意思了。
这门道别人不懂,可明副帅怎么可能不知道。
再又说,陈怀衡对这宫女可看重得很。
若今日这板子把人打伤了,他的政治生涯说不准就到此结束。
明副帅不再继续思忖下去,遵了陈怀衡的令,就让锦衣卫的人来带走妙珠。
从始至終,妙珠都不曾再吭过声了。
从刚刚她问过陈怀衡那话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
妙珠被人带出了殿内,听见冬风在她耳边呜咽,她任由人带着按到了长板凳上。
行刑的地方是乾清宫前的平台广场上,以往她还在这里做过一段时日杂扫活计。
她已经感受不到周遭的动静,灵体好像跟着出了窍,她飘在空中,看着自己被按趴在那条长椅上,妙珠不忍再看,飘离了这里。
她飘啊飘,想要逃离这里,可是好像怎么都找不到出口,这一堵堵的朱红宫墙,像一道道围城和迷宫,将她困死在这里。
她感觉到好像有一双双无形的手在推搡着她,孤绝凄惶之情排山倒海地将她淹没,痛苦如水浓郁得已经让她动弹不得。
幼年时候,母亲自刎之时杀死她的那把刀,也连带着杀死了妙珠。
她好像也在那个时候,和着小妹还有母亲一起死掉了,嬷嬷把她从坟茔之中挖出来续命,一直到了如今,妙珠觉得自己好像又要死一回了。
她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活得这么的低贱。大抵生下来就是如此,老天爷给让她卑贱,她便永远直不去腰杆。
她只能做个无能的,没用的,该死的婢女,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除了孝敬陛下,除了将他看做自己的天,她又能怎么办呢?
可是,他不是说过会对她好一点的吗?
难道是她还不够听他的话吗?
她分明已经很听话了啊。
他让她读书,她便读,不让她读,她便不读。
他说
不许她出宫,她再也没有想过出宫的事了。
可是,可是为什么还是不信她呢?
为什么还是要来打她呢?
如果说妙珠曾经真切地将陈怀衡当成了自己的天,听他的话甘愿放走自己的魂灵当他膝下卑微的奴仆,那么现在,妙珠的天彻底被这三十板子打塌了。
他骗她。
他压根就没想过对她好。
她就想,就像他对她好那么一点点就够了,可是,为什么他最后也还是这样对她呢。
大概也是因她卑贱吧,因为卑贱,所以他可以轻而易举的舍弃她。
在所有人都觉得是她害了人的时候,他也一样那般觉得。
清白属于清白人。
清白属于清白人啊!
到底是入冬了,冷意痛意延至四肢百骸,烧灼肌肤,不知不觉间妙珠竟已泪流满面。
其实这板子打在身上好像没她想象的那样疼,可是妙珠却觉得自己疼得快死掉了。
她的身上穿着陈怀衡前些时日给她做的新衣服,是很好的料子,穿在身上,一点都不会叫人觉得冷,妙珠却觉得自己冷得快死掉了。
她觉得自己,又冷又疼,好像就要死了。
陈怀衡就站在殿檐之下,他看着妙珠,就只能见那月光落在她的发间,就像是掺满了雪。
他没有听到她的哭喊求饶,没有听到她的任何声音,这让陈怀衡生出了一种极大的不安。
冬日的冷风发出了哀怨凄怆的呼喊,代替妙珠哭出了声,此情此景,莫名叫人心慌。
难道这么几板子就要打死她了吗?
不可能的,锦衣卫的人手上都有轻重,这三十板子还没旁人的五板子重,连她的筋骨都伤不到,她怎么可能会死呢?
陈怀衡心中不安越甚,想要上前去看,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三十板结束,太后也終于肯离开,至于施枕谦,虽知其中门道,不过也知这是陈怀衡能给出的最大让步,他既已经让锦衣卫的人动了手,他再继续说下去,又还能怎么办,方才既都已经认下,那也再纠缠不得。
只不知怎地,看妙珠受刑,这幅场景竟叫施枕谦这样没心没肺的人竟也莫名心堵得慌,看得烦了,他不再说什么,扭头回了偏殿去看施宁煦。
这周遭已经没旁人了,那些叫喊着要去打杀妙珠的人都已经走了,可陈怀衡不知怎地,竟不敢过去看她。
当初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只要她乖乖听话,他会对她好的。
今日,却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没关系的,妙珠说过的,她会听他的话。
她是个不记仇的人,往后他待她好些,今日这事会揭过去的。
这样想着,陈怀衡终于收回了神识,腿也终于有了力气。
他抬步朝她走去。
明副帅见他下来,便小声道:“底下的人手上都没着力。”
陈怀衡“嗯”了一声,而后在妙珠面前单膝蹲下,他掰她的脸转过来看,却见那张脸,不知是从何时起爬满了泪。
她紧紧合着眼,可泪还是不停地从她眼中沁出。
月夜下,整张脸白得像纸一样,那张纸,也已经被她那些泪珠弄得皱巴巴的了。
妙珠整个人,快皱成了一团揉不开的白纸。
她只是哭,从始至终也都只是无声的哭。
陈怀衡见此竟难得有些心慌,他打横将人直接从这抱起,将她抱去了里殿。
殿内已然趁着方才的那会空档点起了一片烛火,陈怀衡将人放到了龙塌上,他拂开遮在妙珠面前的碎发,将她的那张脸看得更清楚些了。
原来不是他的错觉,她的脸果真是惨白一片。
“疼?”陈怀衡问她:“很疼吗?”
不可能的。
方才明副帅都同他说过,他们收着力了的。
便是疼,也不该疼到这种地步的。
然而,不管他怎么问,妙珠从始至终都不曾开口说话。
陈怀衡紧抿薄唇,直接动手就要去脱她的亵裤查看。
妙珠终于有了反应,她急急伸手制止了陈怀衡,按住了他那已经伸到臀部的手腕。
陈怀衡道:“朕问你话,为何一直不做声?”
又还能是为什么?
她难道还有什么好去同他说的吗?
心里头恨极了他,满腔的哀怨再也忍不住。
“疼与不疼,陛下又何必在意呢?”
他连真相都不在意,他现在又有什么好来在意她的伤痛呢。
妙珠的身不疼,可心叫那三十板子打得痛不欲生。
从来不敢和主君呛声的人,今日却浑身都竖起了刺猬毛,陈怀衡一碰她,她就来毫不留情地扎他。
他知道今日这事确实是让她受委屈了,也不怪乎她如此。
他道:“今日这事,我知你清白,可旁人不知,三十板子,我事先叮嘱过,他们不会使劲施枕谦正在气头上,宁煦她很重要往后我会补偿你,今日这事,就揭过去吧。”
或许是他自己都知道这件事说来有多不像话,解释之时,语序颠倒,叫人都快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了。
可是妙珠听明白了。
宁煦她很重要,谁都很重要,独独她最不重要。
妙珠早清楚自己的身份,早知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最后倒霉的只会是她。深宫中,太多人都做了斗争的祭品。
可是,可是她还记着陈怀衡以前说过会待她好一些的话,可笑的将那些当了真。
他现下还说什么往后会补偿的话,妙珠听了后,只是哭得更厉害了些。
她看着陈怀衡,眼中竟然染上了不可说的失望。
他们说,是她推的宁煦,那便是她推的了。
莫名其妙,又毫无道理。
就像她从小到大受过的那些疼,都是那样的没有道理。
妙珠早就已经习惯那些了,毕竟只要习惯了那些,她也就能不那么痛苦了。
可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让早就习惯了难堪的妙珠,竟也有些那么无法忍受。
他下令打了她,那便是告诉所有人,就是她推的宁煦了。
陈怀衡这人不大有心,她这般卑微,在他面前已经没有一点骨头了,可是,到了最后,他连个真相都不给她。
他骗她,她已经什么都给他了,她的身体,甚至她的心
他最后又怎么对她的。
月夜惨淡,乾清宫中满目凄霜,躺在床上的少女已经泪尽,只剩下破碎的低吟,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细腻的肌肤上泪痕斑斑,发红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唯余失望。
妙珠这辈子流了太多的泪,挨打的时候,小妹死的时候,母亲死的时候,惶恐不安的时候
可她才刚十六岁啊,怎么就把这辈子的泪好像都流干了呢。
陈怀衡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她对他失望,妙珠对他失望?
这让陈怀衡极莫名地生出一股烦躁,这两年来,他已经很少有这样的情绪了,就连处理那些难缠的政务他都不觉这般烦闷过。
她怎么能这样看他呢?他不是都说了吗,今日的事情是桩意外罢了,往后他会补偿她的。
再说,她凭什么对他失望?
他便是真的罚了她,她又凭什么来对他失望。
意识到妙珠的情绪后,那股心烦意乱竟如附骨之疽一般蹿了上来,来得极其突然。
陈怀衡强忍了情绪没有发作,他伸手将人拉了过来,强硬地想要脱去她的亵裤。
他道:“叫朕看看,伤成什么样了。”
一定是那些锦衣卫的人手下没个轻重,弄疼她了,她才会这般委屈。
一定是这样的。
陈怀衡把她拉过来,想看看她伤成什么样了。
可妙珠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和胆子去反抗陈怀衡,她不想要叫他看,胡乱挣扎间往陈怀衡的身上蹬了一脚。
陈怀衡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般大,一时不察,叫她蹬了个正着。
周遭的空气好像都凝滞住了。
妙珠不知道自己是蹬着他哪了,只
听他闷哼一声,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不想看他,不敢看他,趁着他晃神的功夫从榻上慌忙跑了下来,想要往殿外跑去,她早顾不得臀部被牵扯的疼痛,只想着跑出去。
不想要再留在这个可怕的地方,不想再被那可怕的人折磨。
然而,还没跑出两步,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抓住。
陈怀衡一把就将妙珠抓住,从背后将她狠狠地钳制在了怀中。
或许是叫她那一脚气的,他的动作已经算不得是在抱她,手上的力道大得几乎是想将她捏碎,揉到骨头里。
“去哪里啊?嗯?”陈怀衡的声音听着阴森森的,气极反笑,“还敢往我脸上踹?什么时候胆子这般大了?”
妙珠想要挣开他,可整个人被他勒得根本就动弹不得,她知她这回是犯了事,可这一刻竟怎么也不肯向他低头,气都要喘不上了也不肯开口求饶。
好在陈怀衡最后还是没勒死她。
他去拿了药膏,而后将人拽到了榻上,他把妙珠按在自己的大腿上趴好,而后直接动手去脱下了方才没能脱掉的亵裤。
妙珠许是挣扎累了,这回终于没再反抗。
她感觉臀部一凉
似乎都能感受到陈怀衡的视线,妙珠羞恼欲死,不管不顾抓着衾被,将脑袋埋了进去。
他就喜欢作践她,一直都喜欢。
分明已经做过那些事,浑身上下,陈怀衡又哪里没有看过?
可从来没有哪一刻会让妙珠觉得像是现在这般羞愤。
她的头闷在被子里,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脑袋,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陈怀衡沾着药膏的手指冰凉,让她又不能那样轻易地装死。
锦衣卫的人说是没使劲了,可到底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这三十板子下去,臀部上依稀也见了血,再叫她方才那么一挣扎,臀肉上滚出了不少的血珠。
陈怀衡一边给她上药,一边却还在自言自语:“多擦个几日药就能好,你好好擦药,等伤好了,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答应你。还有,我知你委屈,今日你踹我的事情,我也先不同你计较。”
他将这伤说得极轻,就好像今日只是发生了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一件可以被轻易揭过的小事,就像是,今日什么都没发生。
妙珠,也还会是那个妙珠的。
陈怀衡的声音隐隐约约的隔着衾被传入了妙珠的耳朵。
她气得作抖,一句话也不再去同陈怀衡说了。
他自顾自说完了这些话,待药干了之后,就为妙珠提上了中裤。
察觉到他的动作,妙珠终于把脑袋从被子里面拔了出来,回过了脑袋去看陈怀衡。
她整个人看着乱得不像话,头发也被衾被弄得乱糟糟的,陈怀衡看着她这幅毛茸茸的样子,忍不住将人拽到了怀里抱着,见她不曾反抗,眼神也不如同方才那般强硬,便以为她是软和下来了。
他道:“你放心,今日的委屈你也不会白受。”
妙珠听到这话几乎也快溢出一声讥讽的笑。
还有什么用呢?
她什么都不曾说,只是道:“哦上完药了,那奴婢可以出去了吗?”
她的声音听着还是和平时那样软和,然而,听在陈怀衡的耳中却是那样刺耳。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奴婢有些太累了,怕在陛下……
“你去哪里?”见妙珠竟如此疏离,他的声音也不自覺冷下来了一些。
妙珠覺得好笑,问他:“那不出去,陛下是还要奴婢在这里服侍吗?”
第一回和陳懷衡行了**之时,她第二日起身还跟在他的身边服侍,那如今呢,挨了打也不能歇一下吗?
陳懷衡最后还是放了人走。
她现在看着,确实需要休息。
他松了手,妙珠马上就从他的身上爬了起来,下了地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处。
她的背影一点点地消失在视线之中,那道纤弱的背影,就那样隐入了转角之中,陳懷衡一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之时,才终于收回了视线。
妙珠走了,整个偌大的寝殿之中就只剩下了陳懷衡一个人。
烛火在他眼底跃动,他垂着眼眸,晦暗不明。
不知道是不是陈怀衡的错覺,总觉得妙珠离开之后,乾清宫里头好像一下子空了许多,小宫女以往形影不离地跟在身边,她这人也不大喜欢吵闹,平日话也不多,若非他开口去和她说两句话,她便很少主动开口,可她不说话也没干系,好像就只是站在旁边,偌大的宫殿好像也没那么空荡了。
罢了,她现在该养傷。
陈怀衡不再继續去想这事,又起身去了偏殿,看了施宁煦一回。
施枕謙就在旁边守着她,陈怀衡連个眼刀都没丢给他,两人无话,而他看过施宁煦后也没再多待,离开这处。
今日乾清宫发生的这件事很大,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妙珠挨了罚。
先前妙珠有过恩宠的事,旁的人多少也是都知道的,本以为她这是得了宠,可谁都没想到,才没几日,她又挨了板子。
他们又哪里知道板子里头藏着的名头,光是想想三十板子,那都疼得脊背生寒,也不禁得感叹君恩如水,伴君伴虎。
可也实在是没办法,谁叫那人是施家的小姐呢,谁都知道,皇上最器重于她。
他们这些做奴婢的,自然是不能相比。
妙珠自也不能比。
榮桃知道了妙珠的事后,就一直着急,跑去问了卿云,才知道人是后来被陈怀衡抱回了主殿里头去,她也不知道妙珠现在状况如何,问了卿云她也只说不知道。
她在屋子里头急得啃手指,听到一个屋子里头的另外两人还在说着方才发生的事情,无非就是在说妙珠今日犯了事,怕是以后就要失了帝王恩宠,还说什么果然宫女就是算不上人,疼是疼你,动手打起人来也毫不留情。
都是些大实话,就是这些大实话实在是难听得不像话。
榮桃听得心烦意乱,忍不住大声道:“能不能不瞎说了!”
那两人知道榮桃和妙珠平素关系甚好,听她发了脾气,两人嘀嘀咕咕不知道是了什么,不过好歹也没再开口说下去了。
就在这时,屋门被打开了。
三人往房门口看去,发现竟是妙珠回来了。
几人本都以为妙珠是受了极重的傷,应当是連床都下不了,可没想到,晚间时候竟好端端地回了房,除了形容瞧着落魄了些,看着哪里有受了刑的样子。
荣桃愣了一瞬,最先反应过来,她上前去妙珠的后背臀部那里左瞧又看,不见身上有受刑痕迹才终于跟着松了口气。
她道:“吓死我了,他们都说你挨打了,说皇上罚了你三十板子。”
若是真挨了板子,她那身上定不会像是现在这样完好无损,瞧这样子,应当是没受什么罚。
妙珠听到荣桃的话也只是搖了搖头,她道:“打是打了的,可不疼。”
其实也没撒谎,是真没想象中的那般疼。
没有皮开肉绽,也是一种幸运了。
荣桃道:“他们说你推了施小姐入水可是真的?”
妙珠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解释这些事了,她好累,好像躺下不管不顾地睡一觉,她摇头,她说:“我没有。”
其余的,再没力气去解释了。
施宁煦在宫里头出了事,施枕謙心中怒极,需要一个撒气桶,至于太后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讨厌她,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全都不重要了。
妙珠想到这里,发现自己挨打的原因从来不是因为推了人,好像只是因为,她可以作践,随便任人作践。
公理真相什么的,向来不该落在她的身上。
她什么都不再说,趴到了床上,整张脸都埋进了枕头里面。
到了夜半时分,妙珠被噩梦惊醒,醒过来之后身上
倒过一阵阵恶寒,四肢也跟着作抖,许是一夜之间降了温,妙珠冷得牙关打颤,使劲裹緊了被子,想再睡回去,可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迷迷糊糊想着,也不知施小姐现在又如何了,她掉到水里,是不是也该这般冷。
事情弄成这样,倒还不如掉进去的是她自己来得干净。
她就这样一眼睁到了天亮,等到天亮之后,旁人都起了身时,她才又迷迷惑惑重新裹着被子睡了过去。
一直到接下来的两日,妙珠都没再怎么出过房门,荣桃看她臀部出了血,也舍不得她再多走,每日都把饭菜送到了她的跟前。
陈怀衡让卿云给她送了药过来,而后也没再寻过她了,妙珠乐得如此,也不想再去他的身边服侍。
直到后来,妙珠听荣桃说,施宁煦终于醒过来了。
她醒在傍晚时分,距离落水那日算起,竟整整昏迷了四日。
她昏迷的这么些天,越是不醒,陈怀衡和施枕謙的心也越发地沉,那两人一开始的时候还谁都不愿意同谁说话,可是后来,宁煦在前,他们多少也说过两句。
眼看四日过去人还未醒,施枕謙还和太医吵了两回,威胁他们宁煦要是出事了,他去把他们太医院也烧了。
陈怀衡也懒得说他什么,由着他吵。
施宁煦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醒过来的,那边施枕谦和太医在殿外吵架,陈怀衡守在殿内。
落日的余晖从殿外泄进,躺在榻上的施宁煦悠悠转醒。
桌案上燃着一盏小灯,陈怀衡心烦意乱坐在旁边守着,妙珠的事、宁煦的事,都烦得他头疼,听到床那边似有动静,抬眼去看,就见施宁煦已经醒了过来。
他试探性唤了她一声:“宁煦。”
施宁煦昏了四日,再一睁眼,就看到了以前经常躺着的宫殿。
是乾清宫的偏殿。
她曾在这里住过快半年。
听到陈怀衡唤她,施宁煦声音沙哑回了他的话:“怀衡哥。”
已经有人跑出去找了施枕谦回来,外头那断断續續的吵闹声戛然而止,而后,施枕谦就跑进了殿,他冲到床边,险些把陈怀衡都撞到。
陈怀衡退开到了一边,任由那两兄妹说话,而后,又去倒了一杯温水过来,递给了施枕谦,他打断了他,道:“少说些吧,刚醒过来,喂她喝些水下去先。”
施枕谦这才注意到施宁煦的嗓子都快哑得不像话,赶緊喂她喝了些水下去润润。
施宁煦脸色仍旧惨白,这次落水显然让她受了不少的罪,好不容易在溪山养好的病,一下子好像白养了。
陈怀衡又喊了太医过来看她,看过之后,说人既醒过来了,那便是没什么大碍了。
见此,陈怀衡便马上问起了那日的事。
他道:“宁煦,你可曾记得那日你是怎么掉进水里的?”
施枕谦便不乐意他问这个了,又还能是谁?现在她一醒过来就问她这样的问题,岂不是成心来烦人的。
他颇没好气道:“那日拢共也就她们两个人,除开妙珠,你说还能有谁?难不成是宁煦自己走着走着,左脚拐右脚摔进河里的不成?”
可施宁煦听到施枕谦的话后,马上道:“谁说是妙珠了?”
她现在醒来说过几句话后,脑子也慢慢转了起来,听到那两人的话也听出了个大概。
看来,他们定是将妙珠当做害她的人了。
她记得分明,看得真切,那天妙珠捂着眼睛掉眼泪,她刚想开口去安慰她来着的呢,结果,不知道是从哪里伸出来的一双手,一把就给她往水里头推。
施宁煦面色有些凝重,她道:“是谁都有可能。”
“可决计不可能是妙珠,我亲眼看着她的,她正捂着眼睛掉眼泪,压根就没可能伸手来推我。”
陈怀衡看向施枕谦,面色已然不大好看,施枕谦被他看得发毛,可还是嘴硬道:“你这样看我做些什么”
那日又不只是他在吵着要处置人。
施宁煦一看他们两人这幅样子,就知是发生了些什么不大好的事。
她问道:“你们是不是以为是妙珠对我动的手?”
两人都没说话。
施宁煦又问:“你们不会处置她了吧?”
殿内仍旧是一片死寂。
过了良久,是施枕谦开口道:“她就只是个宫女罢了。”
认错是一件极其难忍的事,尤其是向一个宫女认错。
施枕谦心安理得的告诉自己。
她只是一个宫女罢了。
所以,便是错冤了她,他也不用愧疚。
施宁煦一直是知道的,一直都知道施枕谦的性子这样恶劣。她最不喜欢他的便是这处,他在北疆那处待久了,军队之中军纪严明,向来官大一阶压死人,他是总督之子,又年少成名,心气总也比寻常人高一些。
上次他那样待妙珠,本以为赔礼道歉过后,人会好一些起来,可不想,仍旧那般。
仍旧那般!
“就是个宫女?”施宁煦重复了一遍施枕谦的话,而后气得发颤,牙关都咬得一抖一抖,她道:“就因为她是个宫女,所以哥哥就能把怒气都撒到她的身上,就因为她是个宫女,所以哥哥可以无所顾忌地欺辱她,就因为她是个宫女,所以哥哥可以无缘无故地将人想成那般歹毒心肠。”
她想起妙珠在御花园那天,那般神傷,而后又近乎质问般对陈怀衡道:“所以,妙珠于陛下,也就只是个卑贱的宫女吗?”
妙珠都算做他的身边人了,可他竟也这样待她。
施宁煦等不到他的回答,只是嘲讽讥他道:“也是,你连论语都不叫人碰。”
施宁煦不敢想,若是哪一天谁不叫她读些自己喜欢的书,那她憋也是要活活憋出病来的。
陈怀衡或许也是觉得,一个宫女罢了,有什么读书的必要吗?
这便太过分了。
陈怀衡同施枕谦是一样的人,不然也走不到一处去,他们享受了太多权利带来的便利,从始至终,只会俯看人世间。
陈怀衡听到施宁煦的话后,面上终于有了表情,他蹙眉问道:“谁同你说的这些?”
还能是谁?
除了妙珠自己,又还能是谁说这些话。
看来,上次不让她读书的事情,她心里面也还是难受。
他对施宁煦反问道:“她只需要跟在朕的身边侍奉,何须读这些?”
施宁煦懒得同他继續说,若能和他说得通,他一开始也不会那样待妙珠了。
她想要起身下床,施枕谦一把按住了她,道:“你这才醒,现下是要去哪?”
施宁煦也来了气,挥开他的手:“你们趁我昏迷时借我的名头欺负人,现下不该我去道歉?”
施枕谦急了:“你何必对这事这般耿耿于怀?也没怎么着她,连血都不见得。”
他就不懂了,妙珠也不曾伤到哪里,最后也没怎么着,怎么她就那么放不下这件事了。
施宁煦叫他气得头昏,向来柔顺的人,今日却难得瞪眼,她怒道:“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我再也不认你了!”
施枕谦见她情况不对,气得面红气不顺,也不再拗下去了,终于瘪嘴噤声。
施宁煦仍旧要起身,可她才醒过来,现在往外出一趟,少不得又要昏过去。
最后是陈怀衡让人去喊了妙珠过来。
算起来,他也有约莫四天没见过妙珠了,问过卿云,说她这些天一直缩在屋子里头,不怎么出去过。
他让卿云给她送去的都是些上好的膏药,按理来说,涂了四天,那伤应当是好得差不多。
配房就在一旁,没多久妙珠就过来了。
她的气色看上去好像比前些天好上那么一点,脸也没再那般惨白,看她走路样子,便知伤是好透了。
妙珠见到陈怀衡,却也不如先前那般抗拒,瞧着竟
和从前的时候无甚两样。
可陈怀衡觉得不太对。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他喉结上下滚动,过了许久才吐露出一个“你”字,可刚要说出口的话却被一旁的施宁煦抢了先,他也只好先住了声,不再开口。
施宁煦见妙珠没出什么大事,想来也是伤得不重,便悄然松了一口气。
她道她:“妙珠,这回是我连累你了。”
也是怪她没什么用,一晕就是晕个四天,若当时她没能晕过去,后来她也不至于落得被人众人指摘猜疑的下场。
妙珠没想到宁煦竟会这样说,错愕了一瞬后,很快摇头道:“小姐能醒过来,奴婢便放心了。”
这四日,施宁煦一直不醒,妙珠在配房里面待得也心惊胆战,生怕哪一天就要听到施宁煦没挺过去的消息。
她若是醒来,她便也能够放下心了。
施宁煦又狠狠扯了一把施枕谦。
施枕谦明白了她的意思,最后也还是扭捏着说了一句“对不住”。
这样的情形就在不久前的猎场中也发生过一回,施枕谦迫于施宁煦的压力,只好去给妙珠道歉,那个时候,妙珠应得很快,就像是没将那件事情放在心上。
可是,这一回,她抿着唇,瞥开了头,没有给他任何的回应。
殿内安静,静得只有几人的呼吸声。
施宁煦见此,却笑了一声,听着竟是开心。
是不该原谅。
有些事情,确实不该那么好被原谅。
妙珠不答应,才是好的。
可她不答应归不答应,施枕谦的歉还是要道的。
至于陈怀衡她也懒得抓着他去和妙珠道歉了。
让皇帝给宫女道歉,陈怀衡也不见得会应她,在这事上,他有那么一层皇帝的身份,那她说什么做什么也都是错的。
直接不去理会罢了。
施宁煦又和妙珠说了一会的话,左右无非就是抱歉,说以后若是有什么麻烦,尽管来寻她等等。
她毕竟昏迷了那么些天,继续多说下去,怕对身子不好。
陈怀衡寻了个机会就强行打断她们说话,对施枕谦道:“已经让下人送些粥过来了,你让宁煦喝些下去。”
说着,就兀地攥住了妙珠的手去了殿外。
那两人出去后没多久,就有宫人送了粥过来,施枕谦低眉,吹凉一勺粥递去施宁煦的嘴边。
可施宁煦突然发作,抬手一把挥开了施枕谦的手。
勺子里的粥一下子就撒到了床褥上。
施枕谦知道,施宁煦平日里头瞧着比谁都好说话,发起脾气起来,比谁都厉害些。
他被打开了手也没说话,继续执拗地舀了一勺粥递到她的嘴边,这回将勺子抓得紧了一些,以防她继续动手。
“你这回真得太过分了。”施宁煦问他,“妙珠和小理一样,都是苦命的人,当初在北疆的时候,为什么你能待小理和善,待妙珠便那般?”
小理是施宁煦他们在北疆的时候认识的朋友。
她是边陲小镇出身的姑娘,家境也极其贫寒,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和施宁煦相识。
她们的出身让她们注定走不到一起,可命运却阴差阳错将她们绑到了一起。
施宁煦很喜欢小理。
只是,她最后也死在了那场灾疫之中。
小理死得很早,她比施宁煦还小一岁。
自她死后,施宁煦就再不曾提起过她,那么久了,施枕谦都以为她不记得那人了,可今日听她提起,才知她一直不曾忘。
他道:“她又不是她,你这样比,对小理也不公平。”
施宁煦道:“哥哥还论公平二字?若真公平,你欺负妙珠的那些事,便也该狠狠受罚才是。”
兄妹二人不再继续说下去,说到这里,皆已无言继续和对方再说些什么。
而此时,妙珠被陈怀衡拉了出去,带回了主殿。
他第一句话就是问她:“伤养好了?”
妙珠怕伤养好了之后就要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侍奉,撒了谎,她紧抿着唇,摇头道:“还没好。”
陈怀衡瞥她一眼就知她在作谎。
现在竟连谎都学会撒了。
“行,不说实话,朕自己看。”
陈怀衡坐到了椅上,作势将她拉到腿上自己查看。
“不要!”妙珠大声拒绝,终于肯实话实说,“好了,已经好全了!”
陈怀衡见妙珠反应这般大,似极厌恶他的触碰。
他眉头紧拧,看着竟有些面目森然,他道:“既好了,说谎是想做什么?”
妙珠不说话,从始至终都低着头不说话。
陈怀衡道:“是想要躲懒?还是不想回朕的身边伺候?”
他给她台阶下。
如果她说是想躲懒,是还想要休息一段时日,那今日这事,他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可如果说,她今日撒谎,是因为不想留在他身边,那他
陈怀衡还不曾继续想下去,妙珠就先开口了,她道:“陛下上次不是说,奴婢想要什么,陛下都会答应的吗?”
陈怀衡问她:“你想要什么?”
“奴婢有些太累了,怕在陛下身边伺候不好。”
她这话一出,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妙珠似乎听到他指骨作响的声音。
“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她知道,她太知道了,她破罐子破摔,抬头看陈怀衡:“不是陛下自己说过的吗?”
不是他自己说的会补偿她的吗?
难道这也是骗她的吗?
妙珠想到这里,眼中又涌起了一阵失落,也是,他又不是第一回骗她的了。
陈怀衡看着像是被她的话气到了,可妙珠竟也不害怕了,她道:“那日的事情,奴婢已经不委屈了,施小姐能醒过来,便已经是最好的事了。只是,既她也说过,奴婢不曾推过他,陛下还是早些找出真凶才好。”
万一下一次还有人欺负施宁煦怎么办?
真凶
真凶是谁,其实在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陈怀衡心中就已经有了大概。
他的母后不大聪明,每回做事都破漏百出,就像当初将丽嫔做成了人彘的事情,一下子闹得后宫皆知,能将事情做成这样的人,除开太皇太后也没别人了。
她那天也不过在赌他不会去查寿宁宫。
陈怀衡也确实没有去。
说到头就是他不想,他不就是觉得,他没有为妙珠做到那最后一步的必要吗,他仍旧倨傲地想着,即便妙珠受了罚,那也没有干系的,她仍旧会留在他的身边。
陈怀衡道:“我不会再容许那些事发生了。”
一个是少帝。一个是扶持帝王登基,执掌过朝政的太皇太后。
两人都有野心,可所争夺的权利也就那么丁点。
虽为祖孙,却天然地站在对立面。
他们两个人在某种程度上也确实相像,做事必然不喜欢给旁人留把柄,既然她动手了,那便事先安排好了,再找证据,不大可能。
太皇太后这两年安生了许多,除开想在他的身边安插些人外,已经很少在背地里面做过这样的事了,这回是陈怀衡没有防备,才叫她钻了空子,所以往后不会再给她这些机会了。
至于太皇太后做出的那些事,他自然也会和她算这笔账。
可是,他要怎么去和妙珠解释?去说他和太皇太后之间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事?
他去说他从十岁的时候就在和她斗,一直斗到了十八岁?
他想,没有必要和她解释这
些。
他对妙珠道:“你不是想读书吗?朕亲自教你读,你以前不是还想着出宫去看看吗,往后有机会了,朕亲自带你出去。”
至于其他的,别想了。
给她提要求的机会,她真就开始想南想北想东想西。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你不能这样对我!
妙珠听到他的话好像也并没有多高興,可到底也是没有反驳他,他的脸色不大好看,她再说下去,他又要不高興。他一不高兴,她也要倒霉不舒服。
她不吭声,不说话。
一直到陳怀衡抓过她的手,重重地按了一下,妙珠才终于回了神来。
“嗯。”
她最后还是应了下来,而后离开了这里。
待到妙珠离开之后,陳怀衡又沉默安静了好一会,而后动身前往了寿宁宫。
太皇太后方用过晚膳,正躺在贵妃榻上小憩。
她现在年岁大了,一天到晚也好像有睡不完的覺,吃得饱了要睡,肚子空了也要睡,劳神要睡,舒心了也要睡
她手上的事情不多了,心气也没前些年厉害了,人便跟一下子老了下去似的。
寿宁宫的宫人听说陳怀衡来了,便去唤起了还在覺中的太皇太后。
她悠悠转醒,听到是皇帝来了,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让人扶着起了身,便去了外殿见他。
她并不意外今日陳怀衡会来,这事在她的意料之中。
施宁煦在皇宫中出事,即便这事被推脱到了那个小宫女身上,可陈怀衡又難道不知道真相吗?
他不可能不知道的。
太皇太后知道陈怀衡早已猜到了那日御花园中的事情是谁而为。
今日过来也无非是说那日的事。
可即便是知道他的来意,太皇太后脸上也没什么忧惧之色,反倒是笑吟吟问道:“皇上倒是鲜少会到了寿宁宫,今日是所为何事?”
陈怀衡神色很淡,眉眼之中能看出泛着冷意。
他道:“宁煦是功臣之后,她父亲后半生驻守北疆,死在北疆,自他元妻死后,一生未娶,膝下也就这么两个孩子,为了叫朕不痛快,皇祖母要这样对她?”
陈怀衡直接开门见山说了来意,语气也十分不善。
太皇太后听了仍是笑:“凡事都要讲證据,皇帝你这样说,便太没道理了。”
你若是找得到證据便来吧,我任你处置,可你有吗?
太皇太后拿起了杯盏抿了一口茶水,而后淡声道:“你今日来,原是宁煦来讨公道的啊,我还以为你是为妙珠而来。”
她这话带着几分试探,陈怀衡自也听出来了。
他对太皇太后道:“一个宫女罢了。”
太皇太后却不信陈怀衡有表面上那般風轻雲淡,她笑着摇头:“那这话怎能这样说,宫女又如何,皇上上心不就是了。”
陈怀衡却不接茬,寒声道:“若上心,那日朕便已经让人来寿宁宫拿人了。”
太皇太后意味深长“嗯”了一声,笑道:“那听着好像确实是不怎么重要呢,我还以为你和你父皇一样呢就喜欢那些出身卑微的贱骨头。”
斗争已经开始,他们之间早就不用讳饰。
陈怀衡脸色阴沉了下来。
他道:“她就算卑贱,那也是乾清宫的人,用得着皇祖母来置喙?”
太皇太后道:“还什么都没说呢,何必急成这样。”
陈怀衡冷笑一声,道:“不过皇祖母说得也是,凡事要讲证据,宁煦的事朕是寻不到证据,不过,这世上大多事还是都能寻到根源,记得前些时日皇祖母家中的子侄犯了不少事,已有人弹劾到了朕的面前。”
太皇太后听到这话之后脸上神情僵持了一瞬,可很快却又恢复了寻常:“若犯了錯,罚就是了,皇上既已能独当一面,又何须来同我说。”
陈怀衡笑,道;“自也不是想来过问皇祖母意见,不过也是知会一声罢了。”
陈怀衡没什么好继续和太皇太后说的,也没继续在这待下去,起身离开。
看着陈怀衡离开的背影,太皇太后脸上那牵强的笑转瞬间消失了干净,她将手边的杯盏掷出,一声脆响,茶杯应声而碎,周遭宫人也都跪了一地。
*
妙珠从主殿那处离开后,便拿了换洗的衣服去了浴堂那边。
已经十一月了,入了冬后,天气变得十分寒凉,妙珠进了净室,却没放热水,直接打了桶凉水兜头浇下。
她叫这水冰得打了一阵的机灵,可仍舊没有停手。
一直到了最后,实在冷得不行了,再浇下去就要昏倒了,才终于收了手。
她没急着穿衣服,一直到身上的水干得差不多了,才把衣服套身上。
等回到房里头的时候,荣桃见她面色苍白,也跟着骇了一跳。
“妙珠,你这是怎地了?脸怎么白成这样了?”
妙珠蹿进了被子里头,道:“回来的时候吹了些风,冻着了。”
就这样,到了第二日,妙珠不负众望地染上了風寒,只是这么一弄,不知怎地弄得月事也跟着来了,许是之前避子药喝得多了,又或许是昨日那场冷水浇的,这场月事竟疼得出奇。
没想到最后竟将自己弄得这样的境地,風寒和肚子的疼痛快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她强撑着力气对荣桃道:“荣桃,你帮我去和卿雲姐告个假吧,染了風寒,不宜再去陛下身边服侍了。”
荣桃去告诉了卿雲,妙珠染上风寒的事情,卿云又去将这件事情同陈怀衡说了。
陈怀衡已经起了身,却又迟迟等不到妙珠,本想让卿雲去问是怎么了,却没想到先过来回话,说是受了风寒。
“风寒?”
早不染晚不染,偏偏是这个时候染上,若说这中间没什么手脚,陈怀衡是不信的。
人现在是越发不听话了。
陈怀衡竟也没说什么,先行去上了早朝,待到回来之后,让人去唤了荣桃过来服侍。
她不是染风寒了吗,她来不了,那就让旁人来好了。
妙珠正躺在床上疼得面色发白,荣桃正喂着她喝姜糖饮。
荣桃边喂她喝饮子,边叹气道:“你便不该那么爱干净,天都这样凉,你屁股上又挨了板子,才好起来便往浴堂去,现下好了,着了凉了。还偏偏碰上了月事,怎就这般倒霉”
就在这时,卿云从屋外进来,说是陈怀衡喊了荣桃过去服侍。
妙珠躺在床上,听到话后眼皮忍不住一颤。
他这是什么意思?
荣桃倒是不曾多想,听到陈怀衡唤她,也只好先放下了手上的汤饮,她对妙珠道:“那我便先去服侍陛下了,这饮子你趁热喝下去才舒服。”
说完这话她便要起身出去,却被妙珠拽住了手腕。
她道:“扶我起来一下,我去吧。”
荣桃覺得妙珠是有些昏头了,她这幅样子怎得去?
她道:“那不行,你好好歇着吧。”
妙珠不肯,执意起身。
荣桃拗不过她,没了办法也只好扶着她起来。
妙珠本想借着风寒躲他,可最后还是被逼得去寻了他。
若知如此,昨个儿也不那般作践自己个儿了。
陈怀衡显然料到她会过来,他坐在金龙宝座上面,看着出现在殿前的人,只从喉间冷不防地讥诮出声:“不是染风寒了?”
不是不能来吗?
现在不还是能来吗。
在陈怀衡眼中,妙珠显然是在装病躲他。
现在见人过来了,语气也并没有变好,仍舊是那样冷冰冰的。
妙珠没说话,没吭声,走到陈怀衡的面前,见他是要批奏折了,便开始为他研磨。
待人走到面前,陈怀衡终于发现她的些许不对劲。
她瞧着怎么死气沉沉,脸色也那样白。
陈怀衡很快想到了什么,气得有些咬牙切齿,他道:“你个蠢货,昨个儿夜里回去真将自己弄得染了风寒?”
为了躲他,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
他仔细想了想,这也确实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妙珠腹痛头昏,听到陈怀衡的话也仍舊默不作声,只是她那抓着墨的手指用力得没有一丝血色,昭示出了她的痛苦与心绪。
陈怀衡不知不觉间又被妙珠牵动了心绪,若是在从前,他现下大可说些吓唬她的话,逼得她老老实实,可是,妙珠这幅样子,竟弄得他喉中发哽,再说不出什么,最后也只是艰難地吐出一声讥讽。
其实,说句实在话,陈怀衡事到如今还不觉自己
哪里有做錯了,他做事向来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妙珠如今身上也不曾有什么伤,躺了四日便养好了身子,这便证明,这些伤其实根本没有大碍,不是吗。而且,他也没有轻易地抹过这件事的意思,只他不也是给她提了补偿的法子?她为什么还要和他怄气到这种地步。
为了躲他,甚至还不稀还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陈怀衡眉眼之间的阴郁不再掩饰,他把手上的奏章丢去了一旁,嗓音低沉道:“到底还是日子过舒坦了。”
奏章“啪”的一声砸到了桌案上,声音不小。
妙珠已经算不清到了乾清宫掉过多少的眼泪,受过多少的疼了,肚子的胀痛还有风寒致使的头脑发昏,让妙珠的忍耐力也变低了。听到了陈怀衡的话后便实在无法忍受了,她停了手上的动作,竟反问他道:“奴婢舒坦什么?”
她到底在舒坦什么?
白天出力,晚上出力,避子药当水去喝。
妙珠实在想不明白,她到底有什么好舒坦的?
他连护她一下都不愿意,她難道还要对他死心塌地吗?
她挨了板子后,躺在床上想了好些日子。
她想明白了,像他这样的人,根本就不是能够庇护她的那片天。
妙珠的声音带着浓厚的鼻音,陈怀衡已经被妙珠的行径气得咬牙,下颌紧紧绷着,呈现一条锋利的弧线。
这两日天一下子就冷下来了,她倒是有本事得很,一下子就给自己作践成这幅死德行。
那几下轻飘飘的板子比她作践自己还能来得厉害一些?
他冷冷笑道:“好啊,好得很,有骨气。”
有骨气。
她太有骨气了。
妙珠被月事折磨得疼痛难忍,此刻站在这里也全凭那一口气强撑着罢了,她看到陈怀衡的脸色越发难看,可心中竟也说不出多害怕了。
他会掐死她吗?
妙珠在想。
陈怀衡不给妙珠揣测下去的机会,掀起眼皮看向了她。
“不想服侍朕了是吧?”陈怀衡道:“好啊,那朕成全你。不过,从来都只有朕赶人走的份,没有人自己能从这里全须全尾的退下去。手啊,脚啊,又或者是眼睛,来,自己选一个留在乾清宫。”
真能选出来,他也敬她有本事了。
他说过的,她要是敢背叛他,他一定会叫她死都不痛快。
妙珠看着陈怀衡,眉心蹙拢成了一团,她不明白,他怎么能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
这是第一回,妙珠觉得陈怀衡竟如此面目可憎。
做錯事情的分明是他,为什么现在他还能说这样的话?
有过前几回的事情在先,妙珠知道,陈怀衡总是喜欢说这些话吓唬她。
可是这回,妙珠不会再听他吓唬了。
她不做声,就这样和他对峙。
陈怀衡看着她,冷冷勾起唇角,寒声道:“好,那朕替你来选。”
说着,他就让卿云拿劍过来了。
人的脾气在经历一些极不公平的事情之时很容易就能变厉害的,就像是最卑贱的乞丐,在碰到极度的不公之时,也会咿咿呀呀骂出世上最难听的话,可是骨气这东西,轻易是长不出的,从出生落地就在被打压的人,腰杆子也是一下子直不起来的。
妙珠没有想到陈怀衡会真的拿劍,一下子往卿云身后躲。
从她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情本就是陈怀衡待她不公、欺骗她在先,他到头来怎么能比谁都有理呢?!
他不要脸!
陈怀衡见她躲在卿云身后,却还拿着劍步步紧逼。
妙珠冲他喊道:“你不能这样对我!”
他凭什么这样对她?!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陈怀衡漠声道:“朕怎么对你都行,不是想要离开吗?骨气呢?”
妙珠身上疼,脑袋气,一个劲地往后退,可或许是劍在眼前太过害怕的缘故,左脚绊右脚,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肚子叫这么一摔,疼得更厉害了,她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双脚不听地在地上蹬着,想离那疯子远一些。
卿云见状,也赶紧拦在妙珠身前,她替她说话,道:“陛下,妙珠这些时日身上一直带着病,脑子也拎不清了,您别和她计较。”
卿云又抓着妙珠道:“你快同陛下求饶,陛下心善,不同你计较。”
妙珠哪里还说得出话,早就泣不成声,整个人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怎么的,抖成一团。
她说不出话,只是恨得整个人都抖得厉害。
殿里头乱成了一团,冬日惨淡的暖阳从直棂窗的纱纸中泄进,在地上落下一道道稀疏的光影,将好落在妙珠的身上,她一人落在光里,而陈怀衡落在殿内的阴影中,就是索命的罗刹。
两人一个不求饶,一个不收剑,就这样的陷入了对峙。
一直到陈怀霖出现,打破了这处的凝滞。
他看到这处的场景,愣了一瞬,视线落在倒在地上的妙珠身上,而后很快就收了回来,他装作不见此景,若无其事向陈怀衡行了个礼。
他道:“陛下,臣有关乎新政的事要议。”
陈怀霖并没有在朝中担任实职,平素有什么重要的事,也都是私下亲自来和陈怀衡商议。
看到外人出现,陈怀衡的脸色仍旧没有多好看,不过,还是把剑丢到去一旁。
长剑在地上跳了跳,发出“哐啷”一声,这声音在妙珠的心头久久震颤不散,吵得她都近乎耳鸣。
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肚子一样,忽然之间都疼得不像话。
只在一片混沌之中听到陈怀衡开口道:“都滚出去。”
妙珠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卿云就已经捡起了地上的剑,拉着妙珠匆忙起身往外去。
两人很快就去了殿外。
紫禁城这个地方从来不缺阳光,妙珠的这颗脑袋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发热,可转瞬间又在寒风的抚摸下变凉,就在那么一刹那间,冷热交替,弄得人几欲作呕,苦不堪言。
卿云将剑插回了剑鞘之中,一边又连着叹了好几声气,对妙珠道:“哎哎,你啊,何必和陛下过不去呢,最后吃苦的还得是自己。”
可是妙珠不明白,她是真的不明白。
为什么他做了坏事,还能这样毫无负担的伤人。
妙珠道:“可我没錯,我为什么不能和他过不去呢。”
这话说出来,妙珠自己都觉有些好笑了。
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
卿云说:“因为这是皇城。”
陈怀衡的行为,能在这皇城之中找到最底层的根据,他今日所做的一切,也符合着这紫禁城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理。
妙珠不可能会懂陈怀衡为何能这般厚颜无耻,而陈怀衡也不始终不会明白妙珠究竟为什么要对那么一件事耿耿于怀。
这就像是所有人认为的那样,女子和男子生下来就截然不同,女人在感情的事上更为敏感,而男人嘛不拘小节,不在意那些细枝末节,很多女人在意的事情,男人总是轻飘飘就扯过去啦。可在卿云看来其实也并非如此,至少她见过的大部分情况都不是这样,男人其实比女人更感情用事一些,甚至都要到了不讲道理的地步。
他们能轻易地把事情扯过去,那也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占理啊。不占理的事,没人会想抓着不放的。
而撇开男人与女人不谈,妙珠和陈怀衡的身份之间隔着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男女之性在他们身上反而是最微不足道、最不值一提的东西了。
说到底也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差距。
陈怀衡是帝王,他有权对任何人做任何事,即便他有错在先,可那些错在他看来根本就不是什么事,甚至只要他想,他都可以直接装作这件事不曾发生过。在这皇家里面,哪个人不是自私自利,诡计多
端?至于陈怀衡那更不用说了,不管是在男女之事上,又还是在其他的事情上,他从始至终都是极致的利己,弃我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高兴就留,不高兴就丢掉,没什么好多想的。想那么多干嘛?自己舒服痛快了不就是了。
妙珠生气了,要和他闹,那也可以。
他总之有千万种法子能去叫她低头。
就如今日这般,妙珠你想离开是吗,那也可以,你能留下你的手吗?留不下的话,那你的人就该留下。
做错了事情又如何?可若你妄图离开,那你就是大逆不道,你就是在背叛他。
你的私心,犯下的罪过同他的相比,那简直就是罪无可赦。
妙珠听到了卿云那句简短的回答,平日蠢笨的脑袋却在这刻无比的灵光,她转瞬之间就明白了她那句“因为这是皇城”之下蕴含的巨大道理。
她在此刻无比厌恶自己懂这些。
因为懂这些,所以,她连人都难当。
就像是她从出身之时,所有的人,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你是这世上最卑贱的人,可那个时候的妙珠,还是不服气,去你大爷,大家两条胳膊两条腿,谁也别瞧不起谁。
而紫禁城的天和外面的天又不一样,那是人的脊骨不能承受的重量。
妙珠的脊背太薄了,轻而易举就被压垮了。
她从跟在陈怀衡的身边之时,就知道,他是她的天。
这话不用任何告诉她,她也能够知道。
可是,她已经全身心的臣服他了,他还是对她那么不好。
从今日过后,妙珠更加深信,这样的天,不要也罢了。
心里面本来已经被压迫产生的一点叛逆,就因这么一件事,猛地蹿上了心头。
就像是一丁点的小火花,落在了快枯死的草地上,燎起了一大片的火。
她没办法躲过陈怀衡,可是她又真的不甘心。
就在这时,陈怀霖已经和陈怀衡议完了事,从主殿出来。
妙珠听到那些人给陈怀霖行礼的动静,还没反应过来之时,视线就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
浅袍男子站在暖阳之下,一如往常那般眉眼清隽。
不知是何缘故,妙珠的心,竟在此刻跳动得如何厉害。
她没办法不听陈怀衡的话,可为什么要控制自己跳动的心呢?
他能管得住她的人,可是心呢?他管不住的。
陈怀衡,你管不住的。
你要让她像是卑贱的奴仆那般臣服你,那可以,那完全是可以的,毕竟她本身就是那样的人对吗?
可是,其他的,你再也管不了了。
她为谁而跳动,又为谁而沉寂,这是她唯一能控制的东西了。
他总归那样待她,那,妙珠也不会再听他的话了,再也不要听了,不要信了。
陈怀霖从乾清宫出来,不曾想妙珠她们竟也没离开这里。
他看着妙珠,想到今日撞见的那事,最后还是上前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其实有事没事的,哪里看不出来?
妙珠知道,周遭都是眼睛,她也不好多回些什么,看了一眼陈怀霖,末了也只是摇了摇头。
碍于这里是乾清宫,陈怀霖最后也只是问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待着,离开了这处。
妙珠今日的眼神有些不大一样,哀伤之中带着一丝亮光,或许是阳光的照耀,才显得少女的那双眼睛那般与众不同。
不不太对。
陈怀霖似乎察觉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痕迹,不过,终究是没敢去深想。
两人之间短暂说过两句话便没继续,就连卿云也没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她道:“你先在这等着我,我进去瞧瞧陛下气消下去没,若是下去了,你便进去说两句好话。陛下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你把他气哄顺了,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陈怀衡待妙珠总归也是有些不一样的,不然的话,就方才那架势,就凭她难道还能拦得住他吗?
吓唬她一下罢了。
妙珠听到卿云的话后,沉默着没说话,卿云见她这样,又沉沉地叹了口气,她道:“妙珠,就这样吧,这事就这样过去,再想下去,也只徒增自己的烦恼罢了”
怕她不听,卿云还想再说,妙珠却终出了声。
“姐,我知道的。”
她都知道的。
别和陈怀衡拧着来。
没用的。
她那软骨头,哪里在他面前硬得起来。
讨好他,顺从他,她就可以过得很好了。
可她肚子仍旧疼,头仍旧昏,她道:“我是真的受了风寒,今个儿还来了月事,疼得厉害,能不能就先不去了。”
原是如此,也难怪看她今日脸色如此不好,本以为是被吓的,没想到是叫月事疼的。
她道:“你在这等一会,我去同陛下说一声。”
说罢,卿云就往殿内去了。
陈怀衡坐在龙椅上,面色仍旧阴沉如水,卿云上前道:“陛下,妙珠今日身子是真不爽利,她还来了月事,身上也疼得厉害”
说到这里,她还特意补了一句,道:“她也非故意同您作对怄气。”
那气都怄成这样了。
还说不是故意作对怄气。
不过,陈怀衡没继续追究下去,抬眼问道:“来月事了?”
回想起方才妙珠的表情,确也不像单纯的风寒。
只是,他气在头上,全然没往旁的地方想。
他沉默片刻,又道:“她知错了没有?知错就让她进来。”
卿云想了想方才妙珠的样子,最后道:“当是知错了的,奴婢喊她进来吧。”
卿云出去一会,没多久,妙珠就进了殿。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是陈怀衡。全都怪陈怀衡。……
殿内的博闻炉散着袅袅烟气,将两人的眉眼都模糊上了几分雾气,看着有那么些的不大真切,地炕烘得将空气都烧得暖融融,屋外的寒风拍在紧闭的门窗上发出哐啷声,凝滞的空气也不曾那样安静。
是陳怀衡先开了口,他道:“卿云说你知道错了。”
所以,你到底知道错了没?
妙珠果真是没有再和陳怀衡犟脾气,她“嗯”了一声,她道:“知错了,知道错了。”
许是风寒让她的声音又沉又闷,可话中确实也听不出什么不痛快。
她方才那般,看样子是真被吓坏了。
现在又哪里还能有什么脾气。
可陳怀衡又问她:“你错在哪了?”
错哪了?
妙珠道:“不该惹陛下生气,不该说些躲懒的话,陛下原谅奴婢吧,奴婢身子疼。”
妙珠服软服得极快,也极得心应手。
她不要再惹陳怀衡生气,因为他并不会怜惜一个惹他生气的卑贱宮女。
她生出的逆骨,他会一点点亲自掰断。
那太疼了。
妙珠受不了。
顺着他就好了。
她想。
毕竟如果他心情好了,她能做的事情也就多了。
陈怀衡见妙珠變回了从前的样子,她就像是从前那样听话乖顺。
他的脸色終于缓和了一些下来,朝她伸手,示意她过来。
妙珠挪着步子走到了他的身邊。
陈怀衡问她:“来月事了?”
“嗯。”
陈怀衡的手伸向了她的小腹,妙珠忍不住躲了一下,待她反应过来自己那下意识的动作时,已经晚了,去看陈怀衡的表情,果然见他脸色又难看了下去,她强行扯起了个笑,而后放肆地去抓着他的手,亲自带着他的大掌按到了自己的小腹上。
陈怀衡见她这般,神色稍霁。
“疼得厉害?”
“嗯,真得很疼。”
是她这两年来,最疼得一次了。
陈怀衡脸色虽是好看了一些,可说话还是那样难听,他讽道:“怎么,你自己作践的,还委屈上了?”
他猜得到她昨日回去是给自己浇了冷水,给自己弄出了风寒,那说说看,现在肚子疼成了这样,该去怪谁呢?
她自己作践的?
妙珠却不这样觉得,说不定便是那避子藥喝得也说不准呢。
但她也只在心中这样想着,面上仍是没有显露出什么不满。
陈怀衡现在心情看着好些了,妙珠便趁着这个机会道:“陛下,真的很疼,站不住能不能歇个两日再回来呀。”
妙珠低着脑袋,就像是无害的稚兔,那双清透如琉璃的眼怯生生地望向他,不知道她是刻意的还是无意的,声音都听着软了许多。
不是陈怀衡的错觉,妙珠软和下来了,人也變得狡黠了一些。
从前的时候,他总是说她是个小哑巴,不管是疼啊还是怎么了,都憋在心里面不说,可是现在,終于学会撒娇喊疼了。
陈怀衡在这方面倒也没那般刻
薄,只要她听话,不和他闹那些脾气,他自不会故意去折磨她,他道:“去贵妃塌上躺着吧,朕唤太醫过来。”
妙珠想拒绝,可想了想,还是没有。
她想,现在少拒绝他些,往后才能多提些要求。
她没再说,听话去了里殿,躺在了榻上。
肚子确实是疼得厉害,一躺上床榻整个人就蜷缩成了一团,本就瘦弱的身形看着更单薄了一些。
过来给妙珠瞧病的太醫是个老熟人了,妙珠经常会在乾清宮看到他。
这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醫,白胡子都一长串了,妙珠猜测,他应当是陈怀衡身邊的私人太醫,为陈怀衡處理着许多见不得人的事。
就像她。
陈怀衡没有将他的那些房事记录在敬事房的册子上,妙珠和他的事情,乾清宮中的人心知肚明,可是在此之外,没有任何的书面记录或者人能证实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以,在太医院中,自然是不好留下给一个宮女看诊的记录。给她看病的事情,自也是落到他那些私人身上。
太医来了之后,陈怀衡也跟进了里殿,他就坐在一旁看着他为妙珠把脉。
老太医写了张治疗风寒的单子,听陈怀衡说她来了月事,腹痛难忍,便又重新搭了手上去把脉,又看她的面色,舌根断病,最后面色些许凝重。
陈怀衡见此蹙眉问道:“是怎么了?”
老太医道:“这姑娘是避子藥喝得多了,伤着了啊。”
先前卿云来找他开过几回避子藥,再一把脉,便多少知道了妙珠今日疼成这般的根源。
定是叫那些避子藥伤着了身。
“避子药?”
陈怀衡眉头紧拧,反问道。
老太医道:“是啊,先前卿云姑娘不是还找我开了好几回的避子药嗎?”
想也知道是叫现在榻上躺着的女子喝的。
难道卿云不是听了陈怀衡的令才去开的药嗎,他这般惊讶做何?
陈怀衡看向妙珠问道:“你这些时日一直在喝避子药?”
他记得第一回的时候,妙珠是和他提过一嘴这事,不过,那个时候他将这件事情抛之脑后,末了也没叫人端药过去,而且后来妙珠也没再和他提过,谁知道,她自己原一直在背地里头喝着。
妙珠这人胆小柔弱,可在某些方面又意外的狠心。
她对自己倒是下得去手。
妙珠不知道陈怀衡在想什么,即便这件事情被捅落了出来也没有不安。
因为她敢肯定,这件事她决计是没有做错的。
若是不喝避子汤,那到时候若她倒霉一些真有了孩子,那该怎么办?
左右也是生不下来的。
到时候要被逼着堕了孩子,那实在是太可怕了些,倒不如就此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况说,她这也是给陈怀衡省麻烦,他完全没有要生气的必要。
老太医叮嘱这段时日不可再行房事,开了药后便离开了这處。
陈怀衡坐在贵妃榻邊一直没有说话。
从妙珠的这个方向,只能看到他那瘦削的下颌,高挺的鼻子。
妙珠看出他好像又不开心了,可是实在不知道他又是在不高兴些什么。
她坐起了身,看向陈怀衡,道:“陛下”
陈怀衡问道:“是一直在喝?”
妙珠点了点头,她道:“奴婢知道不配生龙种”
“还说这话,存心气我?”
“怎么会?”
妙珠去蹭了蹭他的下颌,这是一个极其讨好他的动作,她似乎是在安抚他,可是,安抚好了他之后,下一刻她却又马上抛给了他一个堪称刻薄的问题:“难道陛下会容许奴婢生下孩子嗎?”
会吗。
别开玩笑了。
再说,就算他肯,她也是不肯的。
生孩子又不是像来个月事那样简单,流了一滩血就干干净净了。
所以,别在这件事情上无理取闹了,就这样让它过去吧。
陈怀衡被妙珠蹭得没脾气,也或许是在看到她的柔弱与苍白之时就没了脾气。
她一卖乖,一来讨好他,他就想不出法子来对付她了。
显然,她好像也发现了这一点。
方才的那把剑不会劈到她的身上,让她好像也开了窍。
陈怀衡没有泄露出自己的心绪,只道:“这东西伤身,往后别再喝了。”
“那怎么能行呢?”
妙珠不肯,她甚至都不知道陈怀衡这是顾忌她的死活,还是不顾忌她的死活了。
陈怀衡硬了语气,道:“朕说不用喝就不用喝,旁人求着不喝的东西,你当是什么灵丹仙药的往嘴巴里头送,作践自己也不是这么个作践的法子。”
妙珠抬眼看他,就见他气得薄唇紧抿。
她的嘴唇张张合合,最后却还是闭了嘴。
“哦,好吧”她闷闷地应了声。
陈怀衡派人去照着太医留下的方子打药来煎,最后也总算做了件人事,后面几日也没再让妙珠继续跟着,让她好好在房中养身子先。后来,他还让她一人搬去了一间屋子单独住着,是让卿云去传话的,他说是怕她总染风寒,到时候弄得一间屋子里的人也跟着倒霉。
妙珠管他那么多,他给她,她受着就是。
过了些天,施寧煦也要离开皇宫,回去施家。
这几日,她没有再找过妙珠,或许因着施枕谦的那事,她自己也觉无颜见她,妙珠不来寻她,她便也不好意思寻她。
一直到离开京城,回去施家前,她终于下了床,裹好了厚重的冬衣,去她的房中寻了她。
妙珠开了门,见是施寧煦,便赶紧将人迎了进来。
外头的天太冷了,怕她受不住。
这是施寧煦第一回来宫人住着的屋子,她被这房中陈设弄得稍稍惊讶。
这房间虽装潢不过分华贵,可全然也不像是宫人住着的屋子,就连此處用的炭,施寧煦也能感受到,是些主子才用的上好的炭。
当然,她也知道,都是陈怀衡的手笔。
这便让她越发看不起陈怀衡那人了。
心中分明是有些在意人的,可行事却又如此恶劣乖张。
好没道理的人。
说到底,也还只是将人当做宠物一般养在身邊。
妙珠将宁煦迎进了屋子里头之后,又把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她身上的风寒还没好透,屋子里头还是透透气好,不然害得宁煦也得染了病那便不好了。
她看宁煦身上裹得如此厚重,问道:“施小姐今日是要走了吗?”
她不继续在宫里面待着了吗?
这次来寻她,也是为了道别的吗。
施宁煦道:“不待下去了,皇宫气闷,待着病也养不好。”
这宫里头,还是那样的鬼气森森。
这才回来,就遇到这样的事。
施宁煦想到那些不愉快的事,胸口的气又难顺,气得轻咳,妙珠忙为她拍背。
施宁煦借此机会,抓着妙珠的手道:“妙珠,接下来我同你说的话,不是在吓唬你。”
妙珠叫她突然的话弄得莫名其妙,她到:“施小姐,你怎么了”
施宁煦盯着她嘱咐道:“不要信,这宫里头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信他们。”
她不知道上回的事情究竟是谁害的,可想着,既是太后喊她进的宫,多半是同她脱不开关系。
莫看她面上看着待她多和善,可背地里头下起手来一点也不带心软的。
可至于为何这般针对于他们,那她就不知道了。
他们每个人都心怀鬼胎的。
谁知道心里头都在想些什么呢。
妙珠听到这话,虽觉奇怪,可见她如此严肃,也一
直点头应道。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施宁煦最后要离开了,妙珠道:“我送送你吧,施小姐。”
她送她几步出宫。
施宁煦道:“外面天寒,你待在屋子里面吧。”
妙珠不大肯,仍道:“就让我送送你吧,我已经很久没有离开乾清宫了”
她没有什么借口离开这个地方,若是出去了,叫陈怀衡知道了怕是又要多嘴。
可是,送施宁煦的话,下回陈怀衡再问起来,她插科打诨的也能有说法了。
施宁煦也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她不再拦她,叮嘱道:“你多穿一些,别再着凉了。”
问过卿云,听说她前些天染了风寒。
两人出了房间,下了乾清宫的玉石阶,发现施枕谦也在那里站着,他身边的下人身上拿着大大小小的行囊,看样子,他站这也是在等着施宁煦回家的。
他没想到妙珠也跟了出来,在见到她的那一瞬表情有些不大自然,最后僵硬地撇开了头,什么话都没说。
妙珠也没同他说话,没有给他行礼。
出宫的路上,施宁煦和妙珠说了不少的话。
施宁煦刚养好病,这些时日的调理下,气色已经看着比先前好了许多,不过,比落水前那会相比,还是有些不大好。
今日天气晴朗,午后的阳光照得空气中的冷意也没那般透骨。
施宁煦大抵是真的挺喜欢妙珠,总是想着法子寻她说话,她和她说起了以往他们在北疆的生活,说起了那边的人情风物,还说起打仗的那段时日,不可遏制地提起了小理
施枕谦制止道:“你和她说小理做什么。”
施宁煦道:“和你有什么干系?”
她和妙珠说话,他又有什么好插嘴的,看他都烦。
就像是和施枕谦作对,妙珠也跟着问:“小理是谁?”
从施宁煦的口中才知道,小理原也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妙珠听来,那好像也是一个幸运又可怜的姑娘。
小理出身在一个北疆贫寒人家,在十岁那年结识了刚好从京城到北疆的施宁煦。施宁煦从没见过那样的人,长在穷苦人家,却就跟一株坚韧的小草一般,在贫瘠的荒凉地中长成了北疆坚韧的大树。
施宁煦第一次和小理见面,是刚和父亲他们到了北疆,在边陲小镇上歇脚,她好奇北国风光,悄悄出了门,结果却不慎走丢,找不到回去的路。这个时候,小理出现了。
那个时候施宁煦不认识她,没见过她,可小理在人群中,上天就像是专门在她的身上打了束光一样,施宁煦一眼就看到了她。
小理身上的坚韧,深深地吸引了从京城初到北疆的施宁煦。
在那个地方,没有能压抑小草生长的毒废料,所有坚韧的生命都可以变得坚韧。
只可惜,参天的大树也还是躲不过一场灾害的侵蚀。
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而且那人最后还成了死人。
施宁煦直到现在也忘不掉在北疆的那个已经死去的朋友。
妙珠已经送他们到了东华门,施宁煦让她不用再送了,再送,也送不了了。
妙珠看了眼宫门外,看了许久许久,可最后还是收回了视线,回头走向了那没有尽头的深宫甬道。
施宁煦看着妙珠的背影,忽地吐出一句:“妙珠和小理很像,你不觉得吗?”
怎么会像?别开玩笑了。
就连施枕谦也感叹小理生命力的顽强,就连在死前,她整个人看着都神采奕奕,天让她死,她都会用他们北疆的俚语大骂狗老天。
妙珠拿什么和她比?
“你说胡话了。”
施宁煦摇头,她说:“真的,看着吧,怀衡哥他迟早会后悔的。”
他迟早会后悔那样对她的。
他想要驯服她,他驯服不了她。
当然,这也都只是施宁煦心中的猜测,仅凭她的直觉。
那两人上了马车出宫,在这时,一辆马车刚好停在了这,陈怀霖从马车上下来,给士兵看了令牌便进了宫。
这些天他已经往宫里跑了很多趟,都是为了陈怀衡所要推的新政,今日听说还有一些大臣在,怕是少不了要吵架。
冬风料峭,他的身上裹着一件白狐裘,行走在深长的朱红甬道中。
自从搬出宫后,这条甬道他都快已经数不清走了有多少回,深长的宫道寂寞又无趣,除了春夏秋冬有变化外,紫禁城中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
朱红宫墙在阳光下泛着单调又乏味的光芒,宛若一道天堑,隔绝出了内外两个世界,他一如往常走着,抬眼就是看不到尽头的甬道。却在这时,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单薄,陈怀霖几乎是在片刻之间就认出她是妙珠。
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处,竟不在陈怀衡的身边。
他想到上回在乾清宫见到的那副场景
莫非是惹了陈怀衡生气,被赶走了?
陈怀霖脑海中胡乱想着,腿却比他先反应过来,他快步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他没几步就追上了她,开口唤她:“妙珠。”
妙珠听到身后的动静,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发现竟是陈怀霖。
她的眸中不自觉浮现了几分亮光,问道:“殿下,这般凑巧,你也进宫来了?”
是真凑巧,能在这处碰到。
若是在乾清宫碰到,怕又是说不了两句话,可是在外面的地方碰到,那便不大一样了,陈怀衡也不会闲得叫人过来盯视她。
陈怀霖见到她,也笑了声,道:“确实巧,你怎么出来了?”
两人并肩走着,妙珠回他的话,解释道:“方才施小姐出宫,我出来送一送。”
陈怀霖想起,方才下马车的时候好像确实是看到有辆马车刚好驶离,原是施家的人。
前些时日宫里头发生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些许,他听说了施宁煦落水的事,也听说了,是乾清宫的一个小宫女推的人,他让人去打听了一下,才发现原是妙珠。
陈怀霖知道,她和施宁煦大抵都是叫人害了。
听说那天叫他们过去的是太后,那想来,应当就是她动的手了。
至于为什么呢?那谁又能知道。
孝端太后就是那样一个不大讲理的人。
陈怀霖想了想后,还是出声问道:“你没事吧?”
她没事吧?
那天被人陷害的时候,没事吧?
被陈怀衡拿剑指着的时候,没事吧?
还有还有被逼着剪了帕子的时候,没事吧?
陈怀霖真的很好奇,妙珠,她没事吧。
陈怀衡是那么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这么多的事情堆到了她的身上,实在是很难叫人去承受啊。
陈怀霖那带着关切的话几乎让瞬间眼酸,许是风太凛冽,她的眼睛忍不住泛出了泪。
有事的。
她有事的。
她真的也快受不了了。
可妙珠的喉咙堵得慌,偏偏这个时候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去。
陈怀霖等不到她的回答,就看到她泛红的眼,看着她从眼角滚出的泪珠,那些泪,顺着她洁白无暇的肌肤流下,最后只剩下了一道道干涩的泪痕。
多可怜。
每回见到她都哭红了眼睛。
陈怀霖看着妙珠泪眼朦胧望向他,喉咙不知怎么地也涩得难受。
他竟想起了兄长死后的那段时日,那段时间母妃终日以泪洗面,她的那双眼睛,也充满了这样的绝望,太子兄长死后没几个月的时间,母亲就从颓废之中走了出来,自那之后,她就将她的希望全都寄托到了他的身上。
她毕生的愿景有两个,一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挤掉病弱的皇后下台,成为新的皇后,还有一个是,愿她那出色的儿子能登基为帝。
只可惜,那两个愿望一个比一个难实现,她最后还是抱恨而终。
当初她死也不相信先帝会将皇帝之位传给陈怀衡,直到,她亲眼看到先帝的遗诏 ,那是他身边最得宠的太监亲手为他写下的诏书,那上面盖着玉玺的印
在看到这份千真万确的诏书之后,皇贵妃的眼中陡然涌现了绝望,那股绝望,一直到现在陈怀霖都还记得。
她大概对他也很失望。
早逝的兄长落水后死于惊恐辜负了她的期望,而他,用尽全力也没能登上那个皇帝宝座,最后也还是让她绝望。
陈怀霖看着妙珠的眼睛,竟好像也看到母亲死前的绝望。
可是母亲多大,妙珠才多大啊?
她这个年纪就这样了,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
他竟伸出了拇指,为妙珠擦拭着眼角的泪,他道:“你别难受,妙珠”
然而,他话都还没未说完,妙珠就忽地抓住了他的手,她抓得很紧很紧,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哀切道:“殿下,那条帕子不是我想剪的,是他逼着我剪的。”
是陈怀衡。
全都怪陈怀衡。
他总是会逼着她去做各种各样不喜欢的事,做她讨厌的事。
所以,殿下,原谅我,原谅你待我这么好,我还做出了那些事来。
陈怀霖有一瞬的惊愕,可低头看着妙珠双望着他的眼,最后还是没有抽回手来。
他为什么要抽手?
方才分明是他先动手的。
听到妙珠的话后,他道:“我早知道了,那日便已经知道了。”
那日看到妙珠的模样,和陈怀衡耀武扬威的样子,他就什么都能猜到了。
两人最后也没能这样太久,毕竟现在这里暂没有士兵往来,不代表一会没有,万一过会被来往的人撞见那便不好了。
他们往着人烟稀少处去,希望尽量不要叫人发现。
妙珠喜欢同陈怀霖说话,也喜欢同他走在一起,尤其是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她不用再顾及陈怀衡想什么,不用再顾及他的警告,她唯一要想的只是:不要被他发现。
唯一要做的也就是,不要被他发现。
人会在紧张的时候心跳加速,而在心跳加速的时候误将那种种复杂的情绪,归结于欣喜与悸动。
就像现在,妙珠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都比平日快了些,当然,她分不清那是怕被陈怀衡发现的恐惧,还是真正的由衷的欢喜。
亦或者,两者都有。
这些情绪混杂在一起将人的心跳弄得更快,而心跳,又将这些情绪弄得更加复杂。
人在情感二字面前,大多千篇一律,现在的陈怀霖和妙珠的感受也大抵一致。
皇帝的宫女和王爷,在禁忌面前,便是端庄君子也会觉得有一丝莫名的快意。
两人心照不宣走着,心照不宣谈论着,他们身与心的距离,竟也在心照不宣的靠近。
陈怀霖是个会倾听的人,也是个会诉说的人,妙珠和他说话时,总能觉得新奇,而在妙珠说话时,他又会给出适时的反应。
妙珠从前只觉陈怀霖如窗前冷月,檐上霜雪,让人高不可攀。
可是今日,她却发现,月亮落到她的手上,她踮踮脚,也能够到屋檐上的皑皑白雪了。
最后两人是错开时间回的乾清宫,妙珠先回去,而陈怀霖晚了两刻钟到。
今日发生的事情,或许有人会知道,或许最后会被传到陈怀衡的耳中,不过妙珠想,这也值当了。
如果说挨罚就能和陈怀霖多说一些有趣的话,那也可以。
妙珠回了屋子,觉得脸上还有些烫烫的,坐到铜镜前,发现那张被脸许是被寒风刮的,红扑扑一片。
妙珠走到了衣柜前,从最底下的地方翻出了一条白帕。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陈怀霖给她擦鼻血的帕子。
这上面的血渍后来被她寻了法子洗干净,帕子崭新如初,就和一开始的时候陈怀霖递给她的那样。
她坐到了桌边,拿出了针线,穿针引线,而后开始在这条白帕上绣兰草。
妙珠憋闷地想着,上回的帕子那条剪了就剪了,她反正还有。
这条不用还,而陈怀衡也不知道。
她藏得好好的,他也别想知道。
冬日里头,昼长夜短,妙珠绣到一半,天就暗下来了,才把东西放起来就听到卿云在敲门。
说是陈怀衡唤她过去。
自从上回过后,已经过去了六日。
这六日陈怀衡都没再找过她,没来闹腾过她。
今日怎么回事?
妙珠心下猜疑,不知他喊她过去是做些什么,可又在另外一方面,隐秘地想着,陈怀霖又还在不在?
若是在的话便好了。
她想。
下午的时候他们才见过,晚上又能见着。
而且,只有他们知道,陈怀衡不知道。
这样想着,妙珠心中还难得有些痛快。
只可惜,等去的时候陈怀霖已经不在了。
不过,妙珠的脸上也不曾浮现一丝失落。
屋外的天已经悄无声息地黑了透,殿内已经点起了火。
陈怀衡劳累了一日,此刻也没再看奏折,没再处理政务,而是合着眼按揉着太阳穴。
妙珠有眼力的上前,走到了他的身后,按住了他的手腕。
她道:“陛下,奴婢来吧。”
陈怀衡动作顿了片刻,听到她的声音后便也放下了手。
两人都没说话,妙珠一直勤恳地用手替他排忧解难。
殿内沉寂,只有陈怀衡的手指轻扣桌面发出的声响。
过了会,妙珠听到他开口:“听卿云说你今个儿出门去了?”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你是不是对我的心做了什么……
妙珠听到他的话,手上动作下意识一顿,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如常。
陈懷衡若是知道她今日出去见过陈懷霖,那现在也不会是这样的情绪了,他应当也只是知道自己出去罢了,却还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事。
这样想着,她也镇定許多,用事先想好的说辞回道:“施小姐今日归家了,奴婢去送送她了。”
陈懷衡的手掌搁在桌面上,手指仍舊有一下没一下叩敲着桌案,他道:“出去也不知道禀告朕?”
现下倒是会自己悄悄地往外头跑了。
妙珠道:“陛下不是在和大臣们议事吗奴婢也不好打搅。”
陈懷衡轻笑一声,道:“那还成我的不是了。”
确实是他的不是。
妙珠心中想着,面上却笑呵呵道:“千错万错,也只有做奴婢的不是。”
她说这话不过为了哄他,可却又像是隔空戳了一下前些时日发生的那桩事,显然,不只是妙珠意识到,陈怀衡也意识到了,这件事就像是生在肉里的烂疮,表面瞧着是被揭过去,可是,隔着皮肤戳那么一下,又开始重新流脓。
这种感觉非常不好,陈怀衡也很不喜欢。
他问她:“是在故意刺我?”
刺他?
那他实在是想太多了。
若说前些时日的妙珠,说不准真会明里暗里刺他讽他,可是现在,没必要了。
她不会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不会奢望陈怀衡对她觉得抱歉。
她马上柔声道:“陛下冤枉,真心话。”
妙珠越发的巧言令色,越发的会说这些哄骗人的话,不同于先前,今时今日这些话在陈怀衡耳中听着越发的虚假。
她看着像是已经放下了那件事,然而,她的虚情假意就像是她给他无声的反抗。
陈怀衡意识到了这一点。
可他对她这样的行径好像没有办法,也说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她一没有发脾气,二又乖乖听他的话,那他还
有什么能够指摘她的地方吗?
没有。
完全没有。
所以,陈怀衡暂时选择假装不知道。
他想,时间总会抹平一切,就像他,也已经快记不得很久之前的一些事情了。
妙珠也早晚会不记得那些事的。
陈怀衡不再繼續想下去,也不想再从妙珠的口中再听到什么巧言令色的话,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妙珠手背上的肌肤。
他的动作带着说不出的轻柔,蹭得妙珠浑身上下都跟着发痒。
她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低声道:“奴婢的月事还没走干淨呢”
陈怀衡不信:“是吗?我记得分明已经快有七日了吧。”
妙珠没想到他还在背地里头记着日子,按理来说七日是該走得差不多了,可是这回或許是喝了上次太医开的药,月事的量也大了一些,到了现在还淌得厉害,她道:“上回喝了那些调身子的药,多了一些,确实还没走全呢。”
听到妙珠这样说,陈怀衡也不再繼續强求,可妙珠却又开始善解人意,她道:“陛下若是想,可以唤别人来”
他是皇帝,即便宮里头现在没有妃子,可他也从来不缺女人,他现在正是年轻气盛之时,妙珠是真受不住他的日夜索取,倒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劝他尋些旁人,若是运气好些,叫他在旁人身上尋到了趣,她是不是也解脱了
妙珠在这方面很喜欢偷懒,受不了就是受不了,受不了就想着法子躲。
她自以为是在给陈怀衡分忧,然而她站在他的身后,没能看到他逐渐阴沉的脸色。
陈怀衡手上的动作忽地用了些气力,妙珠马上就疼得“嘶”出了声。
她被他扯到了前面,手腕一直被他牢牢锢着,挣也挣不开。
陈怀衡睁眼看她,道:“你今个儿倒贴心得很,怎么,叫朕去寻旁人解闷,你便能躲懒了是吧。”
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中尽是锐气,妙珠叫他看得不敢辩驳,她只是低声道:“没有”
“没有?还说没有。”陈怀衡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讽刺的笑,“蠢死了,这些小心思就别用在朕的身上了。”
妙珠不敢再说了,垂眸不言。
陈怀衡叫她的缄口不言弄得更加气闷,倒不如她和方才一样巧言令色才好。她应該好好给他说说,哪根筋搭错了怎么敢来说这样的胡话,最后最好再三给他保证,以后绝对不再说这样的话。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说了“没有”二字之后,就一直沉默无言。
她不说,陈怀衡当然也不会主动开口去要她说。那像是什么样子?他难道还要求着她说不成?
他下定决心要好好惩罚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婢女,引诱着他蹲到了自己的身前,让她乖巧地伸出双手。
他道:“知道该怎么做吗?自己会弄吗?”
妙珠明白他的意思。
殿里头的炭火燃得很足,妙珠身上穿得很多,鼻尖都冒出了不少的汗珠,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她虽然在司衣司中裴嬷嬷没叫她做些什么太重的活计,可身为宮女,手上也難免有些薄茧,可她的手指生得又很漂亮,叫人觉得那层薄茧也像是异样的点缀,她伸出手,按照陈怀衡的意思动作。
她懂得不算多,但打小见多了这样的事,真到自己做起来了的时候,竟好像也无师自通了。可不知道是陈怀衡憋得太狠了,又还是存心想叫她不好受,她迟迟不能停下,方想开口询问,终在这时,他发出一声闷哼,妙珠掌心一热,终是结束了。
妙珠看着掌心,通红一片,上面零零星星落着什么。
她都要认不出这是自己的手了。
陈怀衡见她发愣也没说什么,给自己擦了干淨又拿了她的手过来弄了干净,上面的污秽没了,可掌心的红却仍舊消散不掉。
一直到了晚间时候,妙珠回了自己的屋子,本是想继续去绣那未曾绣完的帕子,可一想到方才做的那事,最后还是歇了心思。
别把她的帕子给弄脏了。
也或许是这两日妙珠的身上还来着事,陈怀衡也大发慈悲没喊她回去,一直又过了几日,她身上的月事终是去了干净。
西北送来的寒风连着刮了好几日,凛冽的风在幽深的皇宮中鬼哭狼嚎。灵正八年的第一场冬雪就是在这样的时候落下,十二月多的日子,天才透亮时,忽地就从天上飘下了一点点的雪。
这日,不待陈怀衡让卿云来喊她,妙珠自己先回去了他的身边。
总归是要回去,那倒不如自己回去,还省得他开口让人来喊。
等从屋子里面出去,天上不知是从何时落起了雪,卯时未到,天也还没有亮得透彻,妙珠觉得眼前有白花花的东西落下,脸颊上也似有冰晶垂落,妙珠仰头,就发现天上飘下了一片又一片的白雪,这道从天而降的晶莹剔透的雪,轻而易举地划破魆黑。
妙珠张开了嘴,些许的雪花落入了口中。
当初小妹还活着的时候,就经常喜欢和妙珠在下雪天吃雪,洁白的雪花,似乎也能涤荡人体中流淌着肮脏东西。
妙珠尝了几口雪,没在外面耽搁多久,进了主殿去寻陈怀衡。
陈怀衡还不曾醒来,掌灯宫女也还没有过来点灯,妙珠去了趟值房那处,让那两个守夜的宫女先回去歇息。
她们两人见到妙珠来了,便也先回去了。
近些时日妙珠在皇帝面前得脸,她们自然是都看得出来的,前段时日听守夜的人说,妙珠还留在了主殿过夜而且,自从妙珠跟在皇上的身边之后,乾清宫已经很久没有出过事了。
本来以为前些日子出了那桩事,她被皇上罚了三十板子就该失宠了,却不想又回了他的身边。皇上器重她,还给她一人配了个屋子,那屋子有不少人去看过一眼,看了都眼红得很,那哪里是一个宫女住的屋子,说是主子也不为过。
但,妙珠性子实在是好,软乎乎的,就跟个白面馒头一样,叫人喜欢得紧,她也从不恃宠而骄,炫耀嘚瑟过什么,旁人看了最多说她一句命好,得了陛下青眼,其他的闲话,也都不曾编排过什么。
妙珠又哪里知道别人心里头在想些什么,从值房出来后又去了寝殿里头,天仍旧是灰蒙蒙的,她过去掌了一盏灯,殿内终于亮堂了一些。
陈怀衡从她进殿的时候就已经渐渐转醒,他看着她,看着她去掌灯,又看着她走到了床榻边。
妙珠没有服侍他起身的意思,她蹲在了床边,撑着下颌,笑吟吟地对他说:“陛下,外头落雪了。”
妙珠一笑,那双圆鼓鼓的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看着狡黠又动人,陈怀衡坐起了身,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这只一大早就凑过来的小兔子。
他道:“小傻子,落雪了这么高兴?”
妙珠看着他道:“只是想着,陛下应该会高兴。”
今年的雪落得有些晚了,往年刚入十一月的时候,天上就开始飘雪了。
她上回和陈怀霖见面,问他这段时日怎么入宫这般频繁,从他的口中听说,陈怀衡最近一直在为新政的事情心烦,而天上不下雪,也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那些大臣借着天不落雪的由头给陈怀衡施压,示意他不要继续推行新政。
在京城,任何一件事都能被那些文官拿来当做攻讦的理由,民间有句俗语是瑞雪兆丰年,上天迟迟不降雪,那必然是主君出了问题。
主君最近做了什么坏事呢?那应当只有意图推行新政一事了吧。
陈怀衡面临的烦心事其实也不少,身为皇帝,坐在金銮殿中,掌管天下事务,每日早朝时要面对的也都是天底下最迂腐最難缠的士大夫。不过,像是天不落雪的这样事情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他又不能掌控老天下不下雪,这种事情,他就算急也没有用。
他不着急,所以到了真的下雪时,便也不会有多高兴。
不过,看到妙珠说出那话之时,他心情莫名也跟着好起来。
心情这种东西,就和心一样,是个极端古怪的东西,就在这样,一个天光熹微的清晨,他就坐在床上,看着面前眉眼弯弯的小宫女,就在那么一瞬间,心莫名的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操控了。
这是什么奇怪的情绪?向来聪慧的陈怀衡竟也有些摸不透了。
有的时候,他真的很想抓着老天爷问一问,你是不是对我的心做了什么手脚?
为什么总是会有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占据他的胸腔?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惩罚
陳怀衡
起了身,前去太和殿,外面落了雪,他没叫妙珠跟出来,让她在乾清宫等他回来。
她这身子骨弱得不成样,风寒也才刚好,屋里头先待着吧。
妙珠趁着闲时,去为陳怀衡整理了桌案,看出来他这段时日也确实是忙,奏折快把桌案堆满了。她整理了好半天,这时,卿雲从外头进来,站在殿门口唤她道:“妙珠,外头挂灯笼了,出来瞧瞧吗?”
妙珠应了她一声,放下了手头的東西去了殿外。
妙珠看到有两三内监站在梯子上往檐角上挂灯笼,她好奇问道:“现下这时候就要挂红灯笼了吗?”
卿雲道:“这都入十二月了,快到小年了,正逢今个儿落了雪,该挂上喜庆喜庆了。”
大红灯笼在这片天地之间格外刺眼,一抹红点缀在这单调的色调之中,乾清宫马上就带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红灯笼一被挂上,马上就有了一种年关将至的实感。
妙珠道:“真快,就要过年了。”
卿雲也道:“是啊,这样一算,你来乾清宫都快半年了,晃眼就过。时日就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東西喽,任凭神仙也怕。”
她在宫里面也就这样不知不觉待到了二十歲,她再去想刚进宫那会的情景,竟什么都快想不起了。
这些東西想不得,越想越叫人心里面堵得慌,卿雲将那些伤感的情绪抛之脑后,又道:“再等等就过年了,过年了宫里头就热闹了。”
妙珠拿了个放在地上的灯笼在看,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卿云道:“卿云姐,我有件事想要问问你。”
“你说。”
“协王殿下怎么现今都还不曾娶妻呢。”
卿云听到这话,下意识蹙了眉,她看了看周遭,见没人注意到这处,凑过去小声道:“你怎么突然提起他来了呢?”
妙珠这没头没脑的来一句,实在是難叫人不去多想。
卿云看着她,不肯错过她面上的一丝表情。
妙珠若无其事道:“只是好奇罢了,寻常男子这年歲都该娶妻生子了,这协王殿下都二十一了呢。”
卿云在她臉上见不得异样,也没松气,不过还是回了她的话,她道:“这娶妻生子的事谁说得准呢,只是,殿下的身份也着实是有些尴尬,他娶谁,怕也都得过陛下的耳目,娶高了,不大行,娶低了,那也不成。殿下自己看着也不在意这些个男女之事,一拖再拖,可不就拖到现在了吗。”
原是还要陳怀衡过目,也難怪上回陳怀衡在榻上那样问她,问她要不要给陈怀霖寻个王妃。
妙珠捏着灯笼的手不自觉用力了些,差点都快给骨架捏变了形。
卿云见状,面色有些難看,她声音有些响,将她唤回了神来。
“妙珠。”
妙珠终于抽回了神来,就见卿云面色严肃看向她。
她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在卿云面前泄露出了些许。
但其实,她压根也就没有想要在她面前隐藏的意思。
妙珠听到她在用一种近乎警告的语气对她说:“妙珠,你不该去想协王的事情,那不是你该关心的。”
“那我该关心什么?”
妙珠的反问在卿云听来竟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味道。
她就像是在反问她,她不关心善良的协王殿下,难道要去关心那个残暴的是非不分的帝王吗?
她不敢在陈怀衡面前说些什么不是,甚至还要讨好卖乖,可心里头,就是难受。
她是卑贱的奴婢,对他听之任之,可没办法,还是那句话,没人能控制自己的心。
陈怀衡可以控制她的人,可他别想控制她的心了,她给过他,他最后就那样待她,她也不会再将自己的人和心都寄托到他的身上了。
她就是要关心陈怀霖,而且,她就是故意在卿云面前泄露出她的小心思。
这是她无声的反抗,在背地里头上不得台面的反抗。
卿云惊讶于妙珠的想法,她没想到,老实巴交的小姑娘,还敢去想那些事,她道:“妙珠,你不要命了呀?”
妙珠叹了口气,道:“卿云姐,我会小心的。”
她会小心不被陈怀衡发现的。
卿云:“”
她觉得妙珠有些疯了。
人压抑太久,果然是会疯的。
就在这时,陈怀衡的銮驾回来了,随之而来的,竟还有内阁的几位大臣,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黄坚白,以及陈怀霖。
雪不知是什么时候落大了,那群人迎着风雪乌泱泱的过来。
卿云见这么多人过来,扯了把妙珠,示意她千万不要再提那事,见过陈怀霖也千万不要漏出什么马脚来。
妙珠自然是知道的,不仅是她知道,陈怀霖也知道。
他们两人就像是从未曾在那天的宫道中见过面,他们之间就像是没有任何瓜葛,然而,两人的心境所发生的变化,世人不知,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感觉,又将他们又拉得更近。
如果人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他们的关系不可能不更近。
妙珠和卿云恭迎这些贵人们进了殿,才下早朝,怕这些贵人还没用过早膳,卿云又去喊尚膳监多备了些吃食糕点过来。
妙珠在一旁给他们添了热茶,在给陈怀霖倒茶之时,妙珠能感觉到陈怀衡的视线,她面不改色,陈怀霖也面不改色。
倒完了茶水,妙珠便退出了殿内,他们内阁开会,后面要商议政事,她不便待在此地。
卿云送完糕点之后,便同妙珠一块备在一旁的值房中。
卿云给她留了两块糕点,塞到她的手上:“你也还没用过早膳,填填肚子先。”
妙珠道了声谢,接过糕点就开始小口吃了起来。
卿云知道不该再说那事,可还是没忍住道:“怎么想的?这么突然。”
“突然吗?”妙珠问。
其实也不是很突然,只是卿云不知道他们多有缘分罢了。
在中秋那会她和陈怀霖就已经见过面了。
卿云道:“当真不怕死?”
就连她都看得出来,陈怀衡现在是对妙珠上了心的,她在背地里头存了这些心思,真是不怕死?
妙珠捧着糕点一点一点啃着,她竟笑了,她道:“我娘死前,告诉我,小乞小乞,你活不下去的话,也要慢慢死。”
妙珠其实觉得自己早该死了,在八歲那年,小妹死了,母亲死了,她就该死了。
八岁那年,还有着毁天灭地,和老天去作对的心气,可是如今活了另外一个八岁,竟只剩下心如古井,再怎么晃荡,也没了声息。
就因着那句慢慢死,一直苟活到现在。
现在回想这几年人生,能对自己说的也就只有抱歉。
妙珠抿着入口即化的糕点,想起了小妹,她对卿云道:“姐,我可能不曾和你说过,我还有个妹妹。她就小我一岁,七岁那年就死了,就因为中秋节偷了别人一块月饼,然后就叫人打得半死不活,哎,那么小一个人,就那么一点点大的人,你说说,他们下得去那些手呢?小妹死在我的怀里,一下子就没了气”
妙珠觉得口中糕点忽然变得苦涩了起来,一直到现在她都不明白,不就是一块月饼吗?他们,他们怎么能就那样要了小妹的命呢?
她还给他们不行吗,她当牛做马,她还给他们不行吗。
那他们把小妹还给行不行,能不能把小妹还给她。
她喉咙哽咽,含着月饼囫囵道:“后来啊,后来我娘也死在了我的怀里,是我和嬷嬷一起把她埋了的。她这辈子,千人骑万人胯,就连清醒日子也没过过几日。你知道吗,我一直觉着她就是不折不扣的大傻子,我羡慕她什么都能不知道,可是,直到她拿着菜刀砍死了外祖,后来又砍死了自己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实在是太痛苦了,痛苦了一辈子。你说说,她死了就死了,还非给我留那么一句话,实在是太坏了。”
妙珠道:“我被慢慢死这三个字,吊着气活了
八年,可是姐,我不想继续这么委屈自己了。”
太苦了。
如果生命尝得出味道,那妙珠的这十几年,真的苦不堪言。
她从没有那么浓烈地生出想要逃离陈怀衡的心,可是,她意识到,如果下半辈子,都困在乾清宫里头,那倒不如现在死,也不用慢慢死了。
卿云听到妙珠絮絮叨叨的话,也觉心酸,忍不住背过身去拭淚。
妙珠抱住了卿云,她靠在她的身上,道:“姐,你别哭啊,其实也不苦了,毕竟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的事了。”
说什么过去这么多年,过去这么多年就能忘了吗。
卿云终于没再劝她了,没劝她不要再去对陈怀霖生出什么念想,也没劝她什么活下去不活下去的话。
有些人,走到如今,真的是已经尽了力了,你再去逼着她继续走下去了,那也是一种残忍。
主殿那处,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才散,今日这场雪落得确实及时,给陈怀衡提供了一定的便捷,这场会议之后,新政的方针已经基本有了大概,人选也基本确定,等今年过完年后,就先从户部派些人去丈量田地。
本朝自前朝时土地兼并就已十分严重,小民要纳天下之税,可地主豪绅所兼土地数不胜数,若长此以往下去,不出多久,便是不用外敌,大昭自己也能从里头先烂掉。
在前朝,还有一个重大问题,便是宗禄,皇生皇子,皇子又成王爷,王爷又生小王爷的,王、郡王又是一个极其庞大的群体,这些人都要岁禄,上至万石,下至百石,巨大的开销也足以支空国库,不过,本朝相较于前朝已经好上太多,先帝的兄弟也不多,现存的皇子王爷娶妻生子的更不多,这事本也要议,后来户部的尚书拿着算盘算了算,最后还是算了。
关于田地一事,便先如此,从年后开始就要慢慢推行下去,先去查地,再进一步进行清算。
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便是考成法。
前任林首輔在世时,曾提过这个,他活着时,考成法推行过一段时日,他让六科监督六部,而他监督六科,这样一来,便将全体官員监督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然而,他不是律法,仅凭一人也无法做出绝对准确又客观的判断,所有官員的罢黜升迁全在他一人的眼皮子底下进行,也招致了全体官员的记恨。
就这样,考成法没能推行多久,随着林首輔的弃市一起被废除了。
而今陈怀衡再提起考成法,让他们又重新想起了被前任首辅支配的恐惧,严密的考核制度曾叫那些在场的几位阁老都觉苦不堪言,就连现任首辅陆鸿仪也深受毒害。
相比已经故去的首辅来说,皇帝的手段只会比他更加狠辣一些,考成法遭致了所有官员们明里的反对,他们不想再让当初的悲剧重演。
不过,好在陈怀衡今日的重心还是放在丈量土地之上,在那些阁员坚决地否定了考成法后,他再提出丈量土地一事便轻松了许多。
皇帝和群臣进行了一个月的拉锯,陆鸿仪期间不是没有想过法子阻挠,可在最后,这事论定,就还是只能由着他亲自提笔拟章,写定了章程。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当官的呀,哪里拦得住铁了心的皇帝?
等人散完了之后,妙珠回了主殿。
他心情瞧着不错,手肘撑靠在桌案上,手腕托着下颌,他问她道:“早上和卿云去挂灯笼了?”
“嗯。”
他自己不是都瞧见了吗。
陈怀衡道:“落雪了,年快到了。”
陈怀衡说起了闲话,妙珠收拾着底下那些人用过的茶盏,嘴上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直到陈怀衡道:“过些时日带你出宫瞧瞧。”
临近过年的那段时日是京城最热闹的一段时日了,上回既说带她出宫看看,那自也不是临时兴起哄骗她的。
陈怀衡没那闲功夫专门说些讨人开心的去哄人,他也不会。
刚好他也久没出宫了。
妙珠听到他的话,臉上也浮现了几分喜气,听说能出宫了,瞧着很是高兴。
陈怀衡也忍不住笑了一声,却问她:“真高兴假高兴?”
他不知道自己近段时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连他都觉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了。
妙珠分明分明这般顺从他了,他却又想着法的不放心她,总觉她心中还有些旁的念头。
疑神疑鬼不是一个好习惯,很多的皇帝在晚年间都曾因为这个毛病犯下过不少过错。
他才十八岁。
怎么也开始这样了。
陈怀衡在此刻更加清楚的意识到,妙珠她确实影响到了自己的心神。
他再不承认,也必须承认。
妙珠听到他的话,笑得更真切了一些,她道:“自然是真高兴,陛下不是知道的吗,奴婢也很想出宫看看的。”
她先前和他说过的,可是,他说,你出去就只要挨打的份,就不要再想了。
所以,妙珠便也没能再想过那件事了,可现在陈怀衡既主动提起,她不去也白不去。
陈怀衡听到这话,终也噤了声没有再问。
到了傍晚的时候,外头的雪已经堆上了厚厚一层,夕阳落在银白的雪堆上,洁白与火红的夕阳交错,呈现出一片旖旎的色调。
陈怀衡似也没有忘记继续让妙珠讀书一事,今晨解决了一桩麻烦事,他便又腾出了空,用过晚膳后,就让妙珠搬了条凳子坐在他的身边,桌案很大,把奏折腾去一旁,空出了大块的位置给她。
妙珠看着书,却心不在焉。
陈怀衡转眼瞥她,见她的心思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手指头扣弄着书页,眼睛也不知提溜转哪里去了,若非是他还坐在旁边,她怕早就趴下睡觉了。
这便又让陈怀衡弄不懂她了。
从前死活都要讀,抄了大半天的书也要讀,可现在再给她讀,竟提不起一点兴致。
陈怀衡揪了一把她的臉,硬生生把她飘走的思绪扯了回来:“叫你读书,你又在想些什么?”
妙珠被他扯去面向了他,听到陈怀衡的话,竟笑了笑,眼睛都笑成一条缝了。
陈怀衡道:“小傻子,想到了什么东西笑成这样,说出来叫朕也乐一乐。”
妙珠就像是寻到了什么高兴的事,脸上那笑,情真意切,看得都晃人眼。
妙珠道:“陛下不是说,奴婢不用读书的吗?陛下不是说,礼义廉耻,奴婢维持不起吗?”
从前的时候,要她读书的是他,后来,要她别读书的也是他,到了现在,他又要她读书。
阴晴不定是他,反覆无常也是他。
陈怀衡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些许,他现在可以确定,妙珠就是故意在刺他。
他道:“从前的事又何必翻来覆去地提,我现在要你读,你读就是了。你同我算旧账?那从前的时候你又总说,‘陛下是我的天’,你现在又可曾真的全心全意将我当做你的天了?”
他半是责难半是质问,这些事情从他那张颠倒黑白的嘴巴里面说出来倒像是妙珠的错了。
妙珠晓得他无耻,可现下还是被他这话弄得气结无言。
她脸上表情再维持不住,收敛了下来,看向他的眼神藏了几分不可察觉的怨恨,怕叫陈怀衡读懂她的情绪,她马上就瞥开了头去,重新看向了面前的书。
她闷声道:“既陛下要奴婢读书,读就是了。”
何须说那些话没由得来恶心她?
她不明白了,这些书她又什么好读,读了也没廉耻,读了也平白叫人觉着难受。
陈怀衡看她不情不愿看起了书,心中的气就这么叫她一下子堵住,想撒也撒不出,卡在胸口不上不下,最后,他嘴角强行扯出了一抹冷笑,道:“行,你且好好读着,一会我来抽查,答不出你便乖乖受罚。”
妙珠懒得理他,左右就是那些折磨人的法子,她稀稀拉拉“嗯”了一声,便不再理会他,书到底也还是不肯看,眼睛在上面随便扫过,心思跑到了旁的地方。
一直到了亥时,陈怀衡终于说要歇息了,妙珠见他没再提起什么抽查的事,便以为他
这是看奏折看忘了,她自不会去提醒他,见他上了榻便想转身离开,可连身都还不曾转,就直接叫陈怀衡一把抓到了床上去。
妙珠推搡他了一把,却很快就被他按住双手扒了个干净,没办法,她只好不断恳求他轻一些。
说“不要”他是不会听的,可说轻一些,他倒是多多少少会听一些的。
陈怀衡没理会她,将她转了个身,在榻上按着跪好。
两人自然而然就做起了那事,妙珠本以为他是忘记了说的抽查的事,可陈怀衡弄着弄着却突然从身后开了口。
他问她:“方才可是认真看书了吧,我抽你几道题,若是答不上来,那便怪不了我了。”
他可没有故意想要惩罚她的意思,可如果是她自己答不上来,那就怪不得他了。
再说,他刚刚已经提醒过她了,待会要抽查她。
妙珠半伏半跪在榻上,双手勉力撑着,整个身子都快被他弄得起伏不定,听到他那淡薄的声音传入耳中,更是一个头两个大,什么东西非要在这种时候抽查?
他抽什么?查什么?
妙珠还没来得及反驳他,陈怀衡就先开了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也?这话是什么意思?”
妙珠本想辩驳的话先被他的提问堵在嘴巴里面,没法,只好先去思考他提出的问题。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
她记得这东西卿云从前是教过她的,可陈怀衡这样弄着,她哪里还能想得起来那些东西呢?
“虎兕出于柙是是”她颤着声道:“你停下来先,你先不动”
陈怀衡哪里理她,自顾自道:“这话是问,老虎和犀牛从笼子里跑出,龟甲和玉器在匣子里毁坏,这是谁的过错呢?学而时习之,你看看你,不记得温习,便忘了个精光,还好意思说认真读了。”
妙珠想说些什么,可是下一刻,臀上就挨了一掌,妙珠吃痛,嘤咛出声,她扭过头去斥他:“你干嘛呢!”
陈怀衡淡淡吐出两字。
“惩罚。”
和妙珠的溃不成军相比,陈怀衡此刻冷静的真的就像是一个师长,唯独额间凸显的青筋昭显着他那隐忍的情绪。
妙珠终于明白了陈怀衡口中所说的惩罚是何意。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
妙珠咬着唇,强忍着不泄出难堪的声音,她抗议道:“你这样问,谁都答不出来的。”
陈怀衡看着她臀上那个红彤彤的掌印,嘴角轻轻勾起了一抹弧度。
没用。
抗议无效。
陈怀衡不管不顾又抛了几个问题出去。
答不上来,妙珠一个都答不上来。
很快,臀上就感觉火辣辣一片疼,她叫陈怀衡气得哭了,一句话也不吭了,任他打着,陈怀衡听到她的啜泣声,才终于没继续那所谓的“惩罚”。
他知这次弄得是有些过分了,那片白嫩尽是他的掌印,最后也不再忍耐,不住发出一声闷哼,草草结束。
事后,他将妙珠转过来看,就见她的那张小脸上尽是淚。
得了,给人欺负成这样。
他把人抱进了怀中,给她擦眼泪,道:“别哭了”
然而,这泪怎么都擦不干净。
那一串串的泪就跟小珍珠一样往下掉,陈怀衡忍不住凑过去亲她的脸,亲着亲着,就从脸上碰到了唇,开始吮吸着她的唇瓣,妙珠终于有了反应,张口就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陈怀衡不料她突然发作,猝不及防就挨了她一口,血腥味很快就弥漫了整个口腔,可他就像不知道痛似的,仍旧痴缠,不肯退出,他还把他的血渡给他,把她泪吃进来。
他们血水交融。
直到妙珠快喘不上气了,他才终于松开了她,一边又拍着她的背顺气。
妙珠好不容易才喘上了气,陈怀衡又伸出食指,沾了唇瓣上的血,伸进了她的口中,妙珠张口又想咬下去,陈怀衡察觉她的意图,长指压住了她的舌根。
他道:“你看看朕的嘴也叫你咬破了,明个儿怎么见人?你那屁股打着疼罢了,留不下伤的,这事咱们就当扯平了。”
他又真没那么混账,在床上有些打人的癖好,这种东西对他来说不过是情。趣罢了,手上自收着分寸。
看妙珠哭得可怜,难得善心大发,抱着她坐在自己身上,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背,殿里头都是地炕的热气,两人光。裸着身子也不觉冷。
妙珠的哭声终于止住了些许,陈怀衡又问起了她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为什么现在不爱读书了?”
从前的时候不是很想读的吗?现在读个书,反倒是不开心了。
妙珠不明白,为什么他还要来问这样的问题呢?她方才不是已经给过他答案了吗。
她道:“陛下自己说过的”
陈怀衡道:“不要说怄气的话。”
妙珠道:“没有怄气。”
她有什么好去和他怄气的呢。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你不用当小宫女了,就要当……
没什么好怄气的。
无非是经历了那些事后,觉得陈懷衡说的那些话也确实在理,她读书除了让自己难受,还能怎么样?她想要礼义廉耻就能够要嗎?读了书,让她生出些羞耻心来,除了让她更痛苦之外,没有任何的好处了。
陈懷衡道:“那些话气头上说的你要一直记到现在?”
他就说了那么一句,一直叫她念叨到现在。
那回他被陈懷霖的事情气上了头,说话难免难听了些,谁知她一直记,一直记到现在。
他这人确实如妙珠指控得那般,左右摇摆、阴晴不定,一会要她读,一会又不要她读,至于其中缘由,去问陈懷衡,他自己也未必弄得清楚为何如此。
不过,唯一一个可以确认的是,他就要她乖乖待着,不要想些别的東西。
当初不想她读书,是想她乖乖待在他的身边,不要生出旁的心思;现如今让她读书,也是为了让她老实听话。
他知道她还是不大服气上次他罚她抄书的事,就连施宁煦都知道妙珠在因为这事埋怨他,既如此,她心里头有那想法,他自得全了她的心,管她现在面上跟他拗着,心里头想读不就是了嗎。
她不要读,那陈怀衡也给她把书递过去,她往后也不能够再提那件事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就非要驯服那么一个不大听话的小宮女呢?
这个突然出现在脑海中的问题叫陈怀衡自己都有些心惊。
不过,很快就又被他抛之脑后。
既看得顺眼顺心,留着就是了,何须去想那些古怪的、触及不到的東西呢。
这样想着,把那些恼人的情绪丢到了身后,陈怀衡又畅快了些許,他低头亲了亲妙珠的眼睛,鼻子,嘴巴,把泪亲干净了,才终于抱着人去净身了。
等到第二日的时候,陈怀衡去上朝后,妙珠起身去寻了卿雲,她一如往常,去寻她要避子汤喝。
上回陈怀衡说不要再喝这東西了,妙珠嘴上應得痛快,心里头却没把这当一回事,他现在说得话,妙珠听一半丢一半。
只是,卿雲却道:“上回你那月事过后,陛下就不让华太医再给你开避子药了,也不叫我再端给你喝。”
妙珠恳求道:“姐,你悄悄地,悄悄地弄一碗来也不成嗎”
卿雲无奈道:“华太医受了陛下的令,开不出药来了,那我也没办法了。”
太医不开药,她总也没办法隔空弄出避子药来啊。
妙珠也明白她的意思了,陈怀衡不松口,这事就没转圜之地了。
她打算等他下朝回来去说这事。
陈怀衡没多久就回来了。
他一回来,妙珠就凑上去献殷勤,殷勤献完之后,她就直接开门见山要避子汤。
陈怀衡早就料到她定要不死心来提这事,从进门起看她那鞍前马后的样就瞧出来了。
他接过了她端来的温茶,茶香氤氲,在空中散出了一道水雾,手指随意地在杯盏上画圈,他久不出声,妙珠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以为他想到了别处去,便又出声提醒了他一遍:“陛下,避子汤”
话还不曾说完,就叫陈怀衡兀地打断。
“上回说过,不要喝了。”
妙珠又问出了那个足够叫人沉默的问题,她淡声问道:“现下不喝,往后肚子大了,是要喝落子汤嗎。”
陈怀衡将杯盏搁到了桌上,发出一声脆响,他道:“有了就生。”
有了就生。
陈怀衡那日过后,也去细细思索了这个问题,若真有了,那该如何?
最后答案显而易见,就如他今日所说,有了便生下,没什么好纠结。
如今他膝下无子,就算多出了一个孩子也不会叫人说些什么,至于妙珠的身份那更不是问题了,若她有孩子,他自可以借着由头让他母凭子贵,有孩子在前,他立她为妃也决计没人能来反对。
这事情操作起来对他没什么难度,对于大臣来说,在子嗣面前,其余的一切都是小事,若是妙珠真有了孕,没有任何人能逼迫她落胎,而接下来立妃一事更是水到渠成。
以往的时候,太。祖皇帝还专选些平民人家的女子为后呢。
嗯所以最后陈怀衡便这样想好,有了便生,没什么大不了的。
妙珠又哪里知道陈怀衡心中在想些什么,听到他的话,只觉他是疯了,她道:“陛下是在说笑吗?”
陈怀衡表情如常,眉眼一如以往那般平静漠然,只有那双丹凤眼中透出一丝微不可见的柔情,他又一次重复道:“有了便生,没什么大不了。”
他将她拉得更近一些,把玩揉搓着她冰凉的手,视线落在她的手上,轻笑了一声,道:“你乖一点,到时候生了孩子之后,不论男女,我给你封个妃子当当,到时候妙珠你就母凭子贵了,开心吗?”
你不用当小宮女了,就要当皇帝的妃子了,你开心吗,嗯?
陈怀衡说完这话,却也不曾抬头去看妙珠,他就像是在自说自话。
她一定会开心的。
所以,他也不需要她的回答。
如果陈怀衡抬眼,他一定就能看到她那藏不住的幽怨的眼神,可是,不知道是故意的又还是无意的,他从始至终都低着头不看她。
今日早朝散了之后,陆首辅就去寿宁宮中寻了太皇太后。
近日已经定下了重新清丈田地一案,只待来年开春,户部的人就开始在全国各地办起这事,如此一来,地主豪贵们多少要被牵连,在朝廷里面当官的,除了个别个干净得两袖清风的,哪些个手上没些地?这举一出,多少招致了大多数人的不满。
本以为这事一拖再拖,又恰逢天不落雪,便能搁置了下去,谁知那老天一降雪,陈怀衡就说这是祥瑞,莫名其妙地又引到了新政上去,一来二去的,就莫名定下开春之后全国清丈田地。
陆鸿仪现在回想起来,就觉这事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就定了下来。
他捋着胡子,蹙着眉对太皇太后道:“皇上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啊,再说,又有协王在一旁帮衬着他,我们这些个人,哪里说得过他俩?”
想起陈怀霖,陆鸿仪语气之中也隐隐带了不满,他道:“协王当初早该就藩,娘娘何必,何必留他在京呢。”
太皇太后沉默良久,末了也只道:“当初的事又何必再提,谁知他心如此澄明,竟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怎么都以为他该有些怨言的,留他在京城,多少也是为了给陈怀衡寻不痛快,可不想,两个人竟能如此和善。
事情已经定下了,这事现在再说也没什么用,也没再继續就这事说下去了。
陆鸿仪想起了今晨早朝的事,便向太皇太后问道:“皇上身边是有女人了?”
“怎说?”
原是今日早朝时候,群臣都看到了陈怀衡嘴唇上的痕迹了,有些大胆的问了一嘴,陈怀衡也只推说是乾清宮的猫抓的。
乾清宫有没有猫旁人不清楚,才刚去过的陆鸿仪能不清楚吗?
况说,陈怀衡也不是个会养猫的性子,思来想去,能在上嘴唇那地方弄出痕迹的,除了女人,也没旁人了,总别说是陈怀衡自己给自己咬的。
果不其然,太皇太后听了他的话也呵笑了一声:“乾清宫有猫吗?这么些年了,我倒是没见过一只。”
陈怀衡还叫人咬破了嘴?
他叫人咬破了嘴,却也没有听说乾清宫有什么人死了,又或者是出了什么事,想来陈怀衡也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这也真是稀奇了,这样踩到他头上也行。
会是谁呢?
除了妙珠外还会是谁呢。
未曾想那次的三十板子没将她的心打死,她竟还那般死心塌地跟在陈怀衡身边,果然是没骨气。不过,胆子也大那么一些了,倒还敢咬人了。
他们那些床帏里头的事,哪里脱得过太皇太后的眼睛,即便没有探子再给她传消息来,可仅凭这几十年的阅历,猜也猜出些大概来了。
莫名想起了她的那个早死的儿子,陈怀衡和他那没用的爹一样,净是喜欢一些身份低贱的小猫小狗。
太皇太后忍不住讥讽发笑,道:“瞧瞧这皇家,净出些痴情种来呢。”
多有意思的事。
太皇太后没再继續说这事,陆首辅为她斟了一盏,递过去给了她。
“茶凉了,娘娘用些熱的。”
太皇太后接过,笑道:“这么些年,便只有你是个有良心的。”
陆首辅也没接这客套话,太皇太后酌了一口茶后,就由着陆鸿仪扶她起了身往窗边走去,两人开窗,看向了屋外堆着的厚厚的积雪,后苑里面挺立着几枝鲜艳的红梅,在冰天雪地之中格外艳丽,就像是血滴一样缀在的雪海之中。
仁宗爱赏梅,从小到大,总喜欢数着梅花算日子。
以往仁宗的寝宫外也种着一片的红梅。
太皇太后的脑海中兀地响起了已经死去多年的仁宗的声音,他的声音先是稚嫩,而后一声一声变得苍老沙哑,他那稚嫩的童颜,逐渐变成了苍老的面孔,在眼前一下一下闪过。
“母后母后,梅花开了,又一年过去了。”
“母后,我死后,你要放过幺儿,你答應我,要留下他的命。”
“幺儿啊,苦命的幺儿,你要放过他,母后,我听了你一辈子的话,你一定要放过幺儿。”
太皇太后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思绪,想起了儿子那令人心折的面孔,她的双腿竟都有些发软,她的手指抓住了窗台,一点点用力收拢,强撑着站住。
她道:“梅花开了,又一年过去了。”
“娘娘,梅花早就开了。”
*
乾清宫的白玉兰也在这个雪季凋得彻底。
后苑那里本是种着梅花,后来先帝离世之后,就被太皇太后命人铲了那片红梅,改种白玉兰,一直到后来,陈怀衡懒得管后苑的花草,而宫人们也不敢去动,这便一直留着这颗玉兰树。
白玉兰顶不住苦寒,现下只剩一截光秃秃的枝干屹立在雪地之中。
同殿外的冰天雪地不同,殿内如同春日一般温暖。
殿里头熱气足得很,穿一件单薄的外裳都不觉会冷。
妙珠这两日格外乖顺,那日陈怀衡说过让她不要再喝避子
汤之后,她竟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闹,就那样應了下来。
她的乖顺自然得到了陈怀衡给她的奖励,陈怀衡见她老实,对她在床上提出的要求也都大度應下。
她想要去哪里,或者说做些什么,只要不过火,陈怀衡都应了下来。
年关已至,卿云在乾清宫忙前忙后,妙珠说着想要一块帮她忙活。
陈怀衡说妙珠是闲得没事干了,有这功夫倒不如去精进精进她的厨艺,下次别再端那种难喝死人的汤过来。
他想要一口就去回绝掉她这无聊的要求,可是话还没说出口,妙珠就凑上去亲他。
陈怀衡给她那么一亲,想说些什么倒是忘记了,最后只边亲边含含糊糊地答应了她。
行吧行吧,不想待他身边了,想跟在卿云身边玩了,那去吧。
可是,你白日野够了,晚上还是要回来的。
所以,这么些天白日里头,妙珠便跑没了人影,大多时候和卿云在外头不知忙活着些什么東西,只到了晚上才终于肯回来。
已经十二月二十五了,再过几日就是除夕,天上断断续续飘了好几日的大雪终于小下来了一些,妙珠一如往常和卿云打了个招呼就出了乾清宫去。
在卿云的掩护下,她从乾清宫出去便传不到陈怀衡的耳朵里了,就算是叫他知道了,那也只管推说是在办事。
陈怀衡大概也想不到听话胆小的妙珠会做出“私会”这样的事来,再加之她近些时日实在有些会哄人,他更加放纵于她。
有了他的放纵,她又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待着,轻轻松松就玩过了火。
不过,她现在已经全然不在意这些了。
把生死抛之脑外,烂命一条,爱怎样就怎么样。
被陈怀衡发现了会死?那也无所谓。
妙珠心中还有极其隐秘的私心,她倒是巴不得陈怀衡能发现这些。
他最记恨旁人背叛他,她平日和陈怀霖说两句话他都能气得跳脚,她现在做的事可比之前严重太多,他大概能气得掐死她。
自从那日和陈怀霖在深宫甬道偶然碰见的那一面,两人之间心照不宣地捅破了他们之间隔着的那层薄纸,见面的次数也逐渐多了起来。
陈怀霖会借着和陈怀衡商议政事进宫,有时会在寻陈怀衡之前和妙珠见面,有时会在寻完了陈怀衡之后去和妙珠见面。
这日午后,在乾清宫被留下用过午膳之后,陈怀霖便告退离开。
他离开这里之后,去了御花园处的后山,御花园平日偶会有护卫往来,不过,躲藏在后山那里,便能躲过大部分的巡视,若是不幸被发现了,那也无妨,陈怀霖好歹是个王爷,和宫女说两句话还说不得了吗?
他们有时会在后山,有时会在其他的地方。
在这皇宫之中,有太多的地方可以躲藏。
妙珠沉溺于这一场场偷偷摸摸的私会中,一部分是因为真的敬仰喜爱这个高潔的公子,还有一部分就是报复陈怀衡。
陈怀霖是为什么呢?好像是因为妙珠说想见见他,所以他就来了。
没有什么旁的缘由了。
至于又为什么会对妙珠生出这种情绪,那又是一件很复杂,很难阐述的事情了。
但他自己也清楚的知道,其中或許少不了陈怀衡的缘故。
对
也有陈怀衡的缘故。
因为妙珠是他的婢女,是他的女人。
他当然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对妙珠更说不出拒绝。
十三岁那年,父皇最器重的长子却没登基为帝,他怎么可能不心伤。
可是心伤也永远不能说出口,那些情绪到头也只能埋藏在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
日久经年,生根发芽。
妙珠是个好姑娘,第一眼见她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那她就不该被陈怀衡欺负不是吗?所以,他这样做也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不过,他也是个极守礼的人,和陈怀衡那样的人又不大一样,陈怀衡想到什么,使尽一切方才都要得到,女人的身体,女人的心,他都要,贪心得没话说,可陈怀霖不是,他和妙珠相识,唯一一次出格的举动,就是那天在她哭得伤心之时,摸了摸她那双绝望的眼。
因为那一次伸手,然后啊,就把这么多年习得君子礼仪都跟着丢了干干净净。
两人的肩头都落了些雪花,陈怀霖纤长的眼睫上也凝了些冰晶,把他的那双桃花眼衬得更多情漂亮。
他忽地出声,对妙珠问:“妙珠,他对你好吗?”
想也知道,哪里会好啊,就是陈怀霖撞见过,他都总是在欺负她,也不只是他在欺负她,他身边的朋友也在欺负她。
妙珠道:“殿下,你都知道的。”
陈怀霖笑了笑。
妙珠又想起了件事,问他:“陛下在为您择妻了是吗?”
陈怀霖点了点头,道:“我都不喜欢。”
他没什么喜欢的人,没什么喜欢的事,自从兄长死后、母妃死后,就一直一个人待在王府上了。
陈怀衡给陈怀霖挑的妻子,或许他自己是心中满意的人,也或许是他不满意的人。
陈怀霖也不知道他在选人的时候,有没有在其中存着故意恶心他的心思,故意挑一些其实不大让人满意的的人。
他们之间一直暗流涌动,暗藏杀机。
对于这种微妙,两人其实也都心知肚明。
陈怀霖难得说了一句油腔滑调的话,他笑了一声,对妙珠道:“妙珠,她们都没你好。”
即便他们现在的关系不大干净,但陈怀霖口中说的这话,还是叫妙珠觉得羞怯,她咬了咬唇,还是和陈怀霖开诚布公,她道:“殿下,我和他已经”
陈怀霖轻笑:“我知道。”
妙珠问他:“殿下不在意贞潔?”
世人对贞潔二字尤为看重,贞洁好像是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东西,母亲好像就是因为失了贞洁,然后就成了村子里面最低贱最低贱的人。
陈怀霖仰头看着天上的飘雪,雪花落进了他的眼睛,很冰,冰得他泛酸,眼睛酸得难受,他不再看天,低头看向了妙珠,他伸手为她拂去了肩头的雪,道:“贞洁是女人身上最没用的东西啦。”
贞洁二字,就像是缚在女人身上的一道枷锁,男人可以三妻四妾,而女人和男人多说一句话就能被人的唾沫淹死,其实这是不公平的,很不公平的,陈怀霖很早就意识到男人女人的不公平之处。
就如他的皇祖母,陈怀霖想,如果她是个男子
而且如果在意贞洁,在意这些,他今日也根本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陈怀霖的话和这世俗相悖,妙珠听到之后,如死水般的心被狠狠地拨了一下。
一直到妙珠回去乾清宫之后也仍旧在想着陈怀霖说的那些话。
他大概也看出了妙珠眼中的心碎,他还说:“大家生下来都是人,你成了奴婢,那决计不是你的过错,因位卑者是永远不用对自己的卑贱负责的。”
“妙珠,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生来为人的事实。”
永远不要忘记你生来为人的事实。
永远不要。
妙珠和卿云对过了“口供”,便去了主殿寻陈怀衡,今日回来的有些晚了,若再不去寻他,他就该起疑心了。
陈怀衡还没用过晚膳,见妙珠回来之后,才传了膳食过来,让她坐下一道用膳。
饭菜还没端来,陈怀衡见她脸颊被风吹得通红,大掌搓着她的脸问道:“这是跑哪里吹风去了?脸吹成这样。”
妙珠的脸叫他搓得变形,嘴巴都叫他搓得要嘟起来,她想要抓开陈怀衡的手,可他偏就像是寻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怎么着都不肯撒手,没法,妙珠拗不过他,便也只好就这样同他说话了。
她用事先想好的说辞应答他:“跑去二十四监
一趟,盯着他们准备些东西而已。”
她在见陈怀衡之前,先行去过二十四监,便是陈怀衡真的让人去查,她也不心虚。
陈怀衡听后也没继续问下去,妙珠的脸终于叫他焐熱,只是看着比方才更红了一些,殿里头热气太足了一些,妙珠身上穿着厚厚的衣裳,没一会额间就闷出了细细的汗珠,妙珠想把外裳脱了,给陈怀衡按住,他淡声道:“脱了就着凉。”
妙珠辩道:“殿里头太热了,受不了了。”
陈怀衡道:“那也得过会再脱,这乍冷乍热的,你一下子脱了外裳,又受得住?”
她能受得住什么,到时候没个两天别又染上风寒。
到时候一整个年都过得头昏脑涨。
妙珠拗不过他,最后也不再说了,只闷闷地坐在一旁,陈怀衡撇眼一看受气包又不吭声,把桌案上的一盏荔枝推到了她的面前。
一盏荔枝入了妙珠眼帘。
这个时节荔枝极为罕见,妙珠也不知道这些神通广大的宫人是从哪里寻得的这样尊贵物什,从岭南又或者是北疆那边进贡来的?且不说这个时候荔枝还长不长得出来,就算是长出来,这冰天雪地的从那些地方送来,应当也要废很大的功夫。能这个时候在乾清宫看到荔枝,想想都觉不可思议。
妙珠见陈怀衡将这东西推来,以为是要她剥给他吃。
她拿了个荔枝动手扒开,递给了陈怀衡。
荔枝被葱白手指捏着,显得果体更叫晶莹剔透。
陈怀衡看着递到跟前的东西,愣了一瞬。
原是看她闷声闷气,一个人缩在那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推了荔枝去她跟前叫她自己吃,谁晓得扒了以后倒是晓得递到他的跟前。
真是傻子。
陈怀衡轻笑了一声,而后用手指接过了她手上的荔枝,递到了她的嘴边。
妙珠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陈怀衡命令她道:“张嘴。”
看着已经递到嘴边的东西,妙珠也只好乖乖听话,张开了嘴。
陈怀衡的手指捏着浑圆的荔枝送进了妙珠的口中,他好心地把荔枝送去了该去的位置待着,贝齿轻蹭过他的指尖,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妙珠见陈怀衡迟迟不肯把手指抽走,也不知他是又起了什么作弄人的心思。
终于,在妙珠那略带哀怨的视线下,陈怀衡抽出了手指,还牵出一层银丝,他看着沾了妙珠口涎的长指,又看了看妙珠那水润的红唇她吃着大颗荔枝,嘴巴兜不住那丰盈的汁水,顺着嘴角流出些许。
陈怀衡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嘴唇就已经亲了上去。
妙珠的嘴巴那么小,哪里吃得下那么大一颗荔枝呢?他来帮帮她。
他不顾妙珠的推搡,按住她的脑袋强势地攫取汁水,他就像是个贪吃的,从未曾吃过甜美荔枝的孩童,不管不顾地想要吸走所有的甜。
怎么从前就没发现这荔枝甜成这样呢?
一直到妙珠的口中空空如也,陈怀衡才终于肯放过她,妙珠像是又被他气到了,喘着气控诉他:“你不是让我吃吗?”
他若是想吃,那里不是还有许多吗?再说了,不是他自己把荔枝塞到她的嘴巴里头的吗,最后怎么跟条狗一样扑上来又啃又咬的。
她一气起来,陛下不喊,奴婢也不喊。
怪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气羞恼的妙珠,竟也让他这般欢喜满意。
陈怀衡没觉心虚,笑了一声,道:“就吃你一颗荔枝,有必要这么小气吗?”
这哪里是什么小气不小气的事?!
妙珠嫌他糊了自己一嘴的口水,抬起袖子就擦嘴。
陈怀衡见她嫌弃自己,狭长的丹凤眼微眯,抓了她的手,道:“嫌弃我?”
嫌弃死了。
妙珠在心里头回他。
可顶着他的视线,最后怕这话一说,他又上来啃她,最后还是没有再说。
出了这事之后,荔枝妙珠是不敢再吃了,陈怀衡怎么哄她再吃一个,她都不肯再吃了。
好在没过多久,晚膳送过来了,陈怀衡也没能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了。
待两人用过晚膳之后,陈怀衡又让人送来了几件衣裳。
夜色浓厚,灯火葳蕤,妙珠站在陈怀衡的身边,看着宫人们端来的托盘。
皆是女子服饰,瞧着花红柳绿的,甚是炸眼。
妙珠问陈怀衡:“这是给我的?”
她想,陈怀衡拿到她面前,那应当就是给她的了。
可是给她这些做什么呢?冬季的衣裳他已经给她做了好些套。
陈怀衡道:“上回不是说过带你出宫去吗,后日动身,出了宫后,穿得热闹喜庆一些。”
在宫里头的衣服大多单调,可在宫外面又没那么多讲究了。
这回是他第一次带妙珠出宫,她这小傻子怕还没出过宫,今年便让她玩尽兴些。
她从前不是说着想要出去瞧瞧吗,这回叫她玩高兴了,将来也会更记着他的好。
恩威并施,陈怀衡向来用得好。
若是从前的妙珠,叫陈怀衡弄这么一出又一出,怕是要对他更死心塌地,可是,现在的妙珠,满脑子都是陈怀霖的那些话,他说,妙珠,不要忘记你自己是人。
她看着那些漂亮的衣裳,发觉自己在陈怀衡的面前好像一直好像算不上人,她是贱婢,是他的奴仆,是阿猫阿狗,他高兴了待她好一些,不高兴就欺辱她,他不会在意她心里面在想些什么,只会想着让她听话听话再听话。
她在他面前,不需要尊严。
可是妙珠不想为他舍弃那么多了。
也不想再因为他的那一点点好,再把自己的身和心都给他了。
陈怀衡见妙珠走神,捏了她一把,道:“怎么,要出宫了,人都高兴傻了?”
妙珠回了神,笑道:“嗯,太高兴了。”
陈怀衡看出妙珠的心不在焉,不过,也没再说些什么了。
很快两日过去,陈怀衡果真说到做到,带着妙珠出了宫去。
两人是在近傍晚的时候出的门,临近过年的这段时日,就连宵禁都去了,长夜尽明,金吾不禁。
从傍晚时候出的宫,到了外头的时候天早就黑得透了,街上也早早点起了灯火,天一暗淡下来,各色的灯光就已经将长街照得通明,近些时日热闹非常,一到晚间时候街上就已经熙熙攘攘。人群热闹,欢笑声不绝于耳,就这么一角,似乎能窥见整个繁华的京城。
陈怀衡出宫一事没人知道,就连乾清宫的人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今夜的帝王身体不适,早早就在床上歇下,其实,在锦衣卫的护送下,陈怀衡已经带着妙珠出了宫。
他们的身后跟着几个护卫,暗地里面还隐藏着不少的锦衣卫,牢牢护着陈怀衡的安全。
今日妙珠被陈怀衡打扮得花花绿绿的,身上穿着桃粉夹袄,外头披着一件水红大氅,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白领围脖,脑袋上插着花里胡哨的珠宝,旁的不说,叫这些粉嫩的衣裳衬得,妙珠整个人看着也确实越发水嫩可人。
妙珠不想打扮成如此花枝招展,劝了陈怀衡几百遍,可他哪里管她,一直说着过年就是要穿得喜庆,妙珠耍脾气不肯穿,陈怀衡就抓着她一件一件给她套,就连头上的簪子也是他簪的,他手艺不精,又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事,这些簪子叫他插得歪歪斜斜,妙珠的影子照在地上,那脑袋上的簪子乱七八糟的。
说什
么过年就是要穿得喜庆,可陈怀衡自己出了门,又是一身简单的玄色锦袍,外面简单裹着一件玄黑大氅。
人靠衣妆马靠鞍,但对他这种骨相的人来说,说难听些,套条麻袋都好看,今日陈怀衡未龙袍,一身简单玄装,也衬出了别一般风味。
两人如常装扮,走在街上也只像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公子姑娘,但这等相貌又实在难叫人不去多看。
妙珠还没见过这等场景,看到那么多人打量的眼神,叫他们瞧得脸都红了些,甚是不自在。
陈怀衡看出来了,他问她:“不是想着出来看看?瞧你这没世面的样,怎么出来了又不高兴呢。”
陈怀衡也不常出宫,可对宫外的场景却见怪不怪。
他早就说妙珠是个胆子小的,不是个能出宫的人,这不过叫人瞧上个两眼便这幅模样。
她就该好好的待在乾清宫里面才是,那里才是她的归宿。
妙珠缩着脑袋反驳他:“怎么就没见过世面了呢,只是只是没见过这么多人,有些不大习惯而已。”
听着妙珠的话,陈怀衡呵笑了一声,心想她还好面子起来了,说她还不高兴了。
陈怀衡道:“管他们那些人做什么?他们瞧你,你若害臊,瞪回去就是,你要是不敢瞪,又或者不想让他们再瞧你,我去帮你把他们的眼睛给挖了,那不就成了?”
妙珠听他又犯起了老毛病,动不动就说些挖眼睛的话,她怕旁人听到,一把捂住了陈怀衡的嘴,她道:“不要在外面说这些呀。”
第40章 第四十章呵,软骨头
怎么老说这些话呢?以为每个人都是她吗?叫旁人听见了,不得吓个半死。
陈懷衡被她捂了嘴竟也没生气,那双纤长的眼眸竟还流露了星星点点的笑意,妙珠看着他笑,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后,陈懷衡这不要脸的,竟伸舌头舔她。
妙珠手心一阵发痒,赶忙收回了手。
陈懷衡似笑非笑看她,妙珠卡着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往衣服上蹭了蹭手,便不再理他,转头看起宮外景色。
皇宮外面确实是热闹許多,不比紫禁城冷清,若是说起紫禁城的雪,那是实打实的冷,那种阴冷能叫人的骨头都被冻碎,可是在这外面,竟是连雪好像都没那么寒冷。
有了方才那一出,妙珠的心思也没再放在旁人身上,终于看起了夜晚京城的美景。
火树银花,姹紫嫣紅,各式各样的小摊,快过年时,每个人的脸上都溢着笑,陈懷衡这皇帝做的确实不错,没有外敌,新政又即便推行下去,一年好过一年,百姓们的脸上也没那么多的愁眉苦脸。妙珠好奇地看着这热闹的京城,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次看到这样的热闹。
小的时候,中秋也好,过年也好,从来和她们都没有关系,而自八歲入了宮后,紫禁城的紅墙如同一道天堑,将她永远的和外面的世界切断了联系。
妙珠的视线从叫唤着的摊贩身上移开,看向了不远处的杂耍团,那不远处的地方又有一条河,不少的人挤在那处放花燈,眼前又走过三三两两的男女,挡住了其余的景,每个人的脸上都盈着笑,触及到妙珠的视线时,对她也友善地笑了笑,而后,又匆匆走过,妙珠的眼前又化为一片虚无。
她旁若无人地看着周遭景象,不知是什么缘故,心忽然跳动得很快,一蹦,一蹦,好像就要从胸口里头跳出去了。
妙珠感覺自己好像要喘不上气来了,心底莫名生出一种撒腿就跑的冲动,妙珠的身体已经不能叫自己控制,忍不住往前跑。
陈怀衡一直注意着妙珠,却也不料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反应过来后,他暗骂了一声,而后追了上去。
没两步就抓了突然发作的妙珠,陈怀衡双手紧紧桎梏着她的手臂,抓着她问:“你跑什么?”
他好心带她出宮,她倒是好,看着看着突然拔腿就跑。
这没心肝的。
就该一直关在皇宫里头才好。
妙珠也不知自己方才是怎么了,待她回过神时,就已经叫陈怀衡抓住了。
月光落在他脸上,在他的额上、眉眼、鼻梁之间冷漠地跳动着,陈怀衡的神色被冷漠的月光照得更加凛然邪狷,若是他下一刻要开口说话,那妙珠知他恐怕又要说些责難的话。
她看着陈怀衡的神情,知道自己当是又惹恼了他。
他总是会生气。
妙珠看着陈怀衡想。
他有发不完的脾气,在他身边,妙珠总是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便惹得他生怒。他不像是陈怀霖
陈怀霖不管做什么都是那样如沐春风,人在他的面前从来都不会覺得難堪。
妙珠很難想象,这世人竟有他那样的人。
想起陈怀霖,面前的陈怀衡便瞧着越发讨厌,可是,她还是要耐着性子去哄他。
她还不想回宫,她喜欢外面
怕他一气之下又要抓她回宫去,她找了个借口试图解释,她道:“我只是看那河边聚了許多人,有些好奇,想要瞧瞧罢了。”
想要看看?那跑什么呢。難道她要去看,他还抓着不叫她走了吗。
陈怀衡不信她说的话,他道:“你撒谎,你就是想要跑。”
妙珠无言片刻,而后道:“可是我又能跑哪里去呢?”
她就算是真的要跑,那也不该是这么个跑法。
她又何必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这样的蠢事出来。
听到妙珠的话,陈怀衡的眼皮颤了一下,不再去想那些莫名的情绪,而后揪了一把妙珠腮上的软肉,道:“你说得对。”
她跑不掉的。
再跑,跑得出乾清宫?跑得出皇宫?跑得出京城?
妙珠,你就是想跑,你也跑不出去的。
你就是一只小麻雀,就连乾清宫都飞不出去的小麻雀。
想到这里,陈怀衡的心里竟然涌起一股病态的满足。
他抓着小麻雀的手去了长河边。
河岸边两两三三站着不少的人,許是陈怀衡的气度太过迫人,他一出现,周围的人都不自覺散开绕道,两人所过之处,就这样出奇地畅通。
行至河边,见得月光落在水面泛着粼粼波光,水面波光潋滟,上头飘荡着一盏盏花燈,滑过水面,掀起了一条条规整的涟漪。
“你是几歲入的宫?”陈怀衡又问,“放花燈见过吗?”
他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的宫,不过听她说自己家里人都死了,那应当是年岁宵小时就到了宫里头。
妙珠道:“八岁。”
果然如他所想,点大的时候就来了。
在陈怀衡的眼中,妙珠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傻子,小傻子见过花燈吗?
见过的。
妙珠不但见过,还放过呢。
放花灯祈福的习俗不只是京城有,在妙珠的家乡那边也有,每到一些重要的节日,镇上的那条河里面就时常被花灯占满。
那个时候小妹还在世,母亲每回和男人做完了事,就会收下一些银錢,不过,这银錢自是去不到她的手上,都被外祖拿了干净。
可有一回,母亲不知道是从哪里存下来的钱,悄悄地塞给妙珠,她让妙珠带着妹妹去镇子上看看,过年了,镇子上头可热闹了。
妙珠牵着小妹的手出了门。
那年,她七岁,小妹六岁。
她们去了镇子上面,小妹看到那些人凑在河边放花灯,好奇地想要过去看,她们没见过这玩样,没看过会在河里面飘着的灯。
事实就是这样,两个从小到大连活着都辛苦的孩子,就是会什么都不知道。
从来没有人会告诉她们那些东西,她们除了活着,也不知道别的东西。
妙珠随便抓了个好心的路人来问,才知道那原来是祈福用的花灯。
祈福
祈福用的灯。
妙珠最后用尽了母亲给她的钱,买了盏灯,又去求着个好心人给她写了心愿在纸条上,她让小妹和她一起去放花灯,可小妹便不高兴了,买花灯的钱,都可以去买甜糕回来吃了,她不明白,花灯又不能吃,妙珠为什么要买花灯?
回去的路上,还和妙珠怄了气,一路不吭声。
妙
珠看小妹生气,勾着她的肩说:“你个大馋猫,生什么气嘛,不就是甜糕,有的是机会吃的嘛!你没听那些人怎么说的吗?在花灯上祈福,許下愿望,往后不是有一辈子的甜糕吃吗。”
小妹问她:“可是你也没有许下让咱们有一辈子甜糕吃的愿望啊!”
她方才也在旁边听着呢,妙珠许的愿是,让日子好过一点
妙珠捏着她的脸说:“傻小妹,日子好过起来,不就是有吃不完的甜糕吗。”
哎,妙珠一直到现在都时常会想,小妹是不是那天没吃上甜糕,所以后来才会去偷月饼回来呢。
妙珠不敢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怕又要伤神。
恰好这时陈怀衡问她:“要不要去放花灯?”
他低磁的嗓音彻底将妙珠从回忆中拉回了神来。
妙珠听他问她去不去放花灯,只是摇头。
小的时候妙珠一厢情愿以为,许在花灯上的愿望会成真,可是事实上,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妙珠从前的时候还会怨恨老天,是不是看到了她的愿望,然后故意来报复她,所以才叫她过得这般生不如死。
现在不会这样想了,因为老天爷又没那么无聊,专挑你一个人欺负,可是花灯她也是再不愿意放了。
她才不会再把自己的愿望写在纸上,告诉别人了。
陈怀衡却非是想扯着她去,妙珠死活不乐意放,她道:“没什么好放的,我想吃甜糕,不想放花灯。”
陈怀衡听她原是想吃东西了,笑骂她一声:“小土包子,就知道吃。”
他不知道她是想吃什么甜糕,街上这么多糕点,茯苓糕、桂花糕、豌豆黄让人去都买了一些回来,才发现妙珠是想吃枣泥做的米糕。
陈怀衡不喜欢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就在旁边瞧着妙珠吃,妙珠一边吃着米糕,那双眼睛提溜转,打量着外头,眼睛被雾气蒸得迷蒙,可还是挡不住其中溢出的新奇。
她眼中流露出的对宫外的渴望,藏都藏不住了。
陈怀衡忽地不想继续再带妙珠在宫外待着了。
他买了街上时兴的花灯,而后就带着妙珠回了宫。
妙珠的眼中流出不舍,可最后还是听话跟着他回去了。
回去的马车上,她果然闷闷不乐,手上拿着一盏兔子灯,心不在焉的把玩着。
陈怀衡问她:“不高兴了?”
妙珠没吭声,只是摇头,连个眼风都没丢给陈怀衡。
还说是没有,陈怀衡夺过了给她买的兔子灯,将她的注意力夺到了他的身上。
妙珠终于蹙眉看他:“又是怎么了?”
陈怀衡竟叫她这话说得语塞了片刻。
又怎么了?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耐烦。
陈怀衡把她拽到了身边,捏着她的下颌,逼迫她看着自己,马车里头点着一盏烛灯,两人贴得近,瞳孔倒映着对方。
陈怀衡问她:“你烦我?”
她这胆子确实是大了不少啊,现下都开始烦起他来了。
他輕嗤了一声,道:“这么喜欢外边,皇宫也不想回去了?带你出来的是我,出来的时候不见你给我笑脸,回去又给耷拉着脸?怎么,是我惯得你脾性越大了?”
妙珠被他说得心烦,下颌被他捏得疼,眼睛不自觉就泛了红,她强撑着没落泪,只是眼尾一片薄红,看着甚是可怜。
她哑着嗓子,道:“没有。”
陈怀衡没有理会她的虚假敷衍,瞥她一眼,他道:“知你是想着宫外的好,你好好的听话,下回继续带你出去不就是了,摆什么脸色?”
陈怀衡喜欢看她生气,可不喜欢她给他摆脸色,不喜欢她动不动就缩成一团,一句话都不吭。
一个不顺她的心,她就开始摆脸色,又哪里还有从前那听话机灵样。
他又苛待她了?
他带她出宫,还成他的不是了?
妙珠懒得理他,听他说话都觉心累,闷闷地“嗯”了一声,而后合了眼,连看都懒怠看他。
陈怀衡见她仍旧是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只从喉中冷冷地发出一声輕哼,而后也松开了她,不再理她。
一直等到两人回了皇宫,气氛也仍旧古怪,陈怀衡大步走在前头,妙珠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走了一路,一句话也都没说。
这古怪的气氛,就连在乾清宫等着的卿云都瞧出来了,她看出了陈怀衡脸色不对,去看身后跟着的妙珠,也在她那脸上见得几分疲态。
卿云也不知那两人是又怎么了,可是不用想,看陈怀衡那表情,猜也猜得出来是又吵架了。
怎么出了趟宫还能闹不痛快呢?
陈怀衡已经往里殿去了,妙珠和卿云还在外边。
卿云看妙珠一眼,眼中带着询问,可妙珠也只是摊手。
陈怀衡爱生气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妙珠不想再到他的跟前伺候,任由他自己一人往里殿去,她给卿云打了个手势,扭头便想离开,可才没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了陈怀衡的声音。
“腿不想要了,大可再迈一步。”
方才进了里殿的陈怀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去而复返,那声音就跟泛着冰似的跑进妙珠的耳朵。
听到他的话后,妙珠终是没再走,转回了身,老老实实跟着陈怀衡进了里殿。
现在他说腿不要了,大抵不会真拿剑再只是吓她,他大概会真将她弄得下不了床。
卿云见此,也只留下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便离开了此处。
妙珠和陈怀衡进了里殿,她才走到陈怀衡的跟前,就被他攥着手拽去了床上。
妙珠被他摔到了榻上,好在床榻软和,背才没叫被砸疼。
“走?”陈怀衡居高临下地蔑着床上的妙珠,问她道:“你想走去哪里?”
妙珠想要撑起身来,可下一瞬陈怀衡就已经覆了上来,他跪在她的身上,两膝撑在她的腰侧,丝毫没有给她挣扎的机会。
她伸出双手想要挣扎,却又被他一把锢住,她再动弹不得,只那双眼睛又恨又恼瞪着陈怀衡,这样的姿势太过屈辱,她没法子了,怎么都挣不开他,干脆又不说话,撇开了头,不再看他。
陈怀衡彻底叫她这样的举动气笑。
又开始装死。
他从喉中溢出了一声冷笑,听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好啊,妙珠,你好得很。”
你有本事一直装着。
他先是把她头上的那些簪子拆了,随手往地上就丢。
一会要是脑袋不小心撞到墙上,簪子不小心扎到了脑子里,那也是不行的。
他可以肆意地占有她的身体,可她的身体若是有了不属于他的痕迹,那他也是要不高兴的。
簪子丢在乾清宫的地砖上,发出一声声的脆响,没多久,簪子就被丢了个干净,乌发散开,垂落在她的身下,她被他闹得脸色氲红,身上的粉衣将她衬得一股说不出的粉嫩娇媚。
妙珠的衣服是出门之前,陈怀衡一件件地为她穿上,到了现在,又是他亲手,一件件地为她……
妙珠很快就感到身上凉飕飕的,她掀开眼皮,看着眉眼冷沉的陈怀衡说不怕,也不可能。
她知道他一会要做什么,也看得出他不会再怜惜她。
其实真去说句公道话,妙珠除了第一回和陈怀衡做这事的时候感觉得到痛苦,再此之外,也时常会溺于情爱的欢愉之中。
陈怀衡的性格恶劣,品行不堪,可在床上倒也没那么不讲道理,他不会只顾着自己快活,懂得礼尚往来。
一个人的舒服是没什么意义的,他就喜欢他们两人都沉浸之中。
他从前未曾接触过这样的事情,可或许是男人天生在这方面都带着无师自通的天赋,又或许是他实在聪慧,实在操行个两次之后,渐渐地摸清了其中的症结。
他懂妙珠啊,他太懂妙珠了。
花花绿绿的
衣裳零零散散落在床上地上,左一件丢右一件丢。
然而他自己却人模狗样衣衫整洁。
只玉带松松垮垮坠在一旁,反倒将冷漠无情的帝王衬托得活像个纨绔,在做些最寻常不过的风流韵事罢了。
这次不是从前了,陈怀衡下定决心要让她长些教训。
妙珠感觉到异样,眼瞳兀地瞪大,迷迷蒙蒙的,周遭一切好像也看不清了。
陈怀衡也十分不好受,按着妙珠的手背,他青筋紧绷,遒劲的大掌与之相比格外的刺眼……
陈怀衡垂眸看着痛苦的妙珠,不再动作,反倒俯身把她从床上拉起,坐到了他的身上。
更难受了,妙珠叫这么一弄疼得更厉害了些。
陈怀衡自己也难受得不行,却还在一直掐着她的两颊问:“错没错?我问你,错没错?”
妙珠被他的身上的衣服磨得难受,再好的衣料,在这样的时候蹭在人的身上,也好不舒服,她疼得冷汗直出,他的话就这样断断续续传入了她的耳中。
错了?
她到底是又做错了什么。
陈怀衡总是喜欢逼着她认错,总是给她安那些莫名其妙的罪名。
在他眼中,她恐怕早已罄竹难书。
事情又还没闹到那一步,妙珠也不想要再叫自己这么吃痛。
她竭力睁开眼去看陈怀衡。
她不想疼,不想身子疼,不想心也疼。
妙珠看着陈怀衡的薄唇。
细细看来,他和陈怀霖五官大相径庭,可独独这张薄情的唇,有那么几分相像。
妙珠輕輕吻上了那张薄唇。
竟还带着那么几分不可察觉的小心翼翼,就像是在对待什么珍贵的物件一样。
她轻轻地蹭着那张薄唇,轻轻地道:“错了,我错了。”
她又认错了。
又是这样轻而易举的认错了。
她太没本事了,一点点的痛就要叫她溃不成军。
陈怀衡的唇被她蹭得发痒,身体被她蹭得发颤,灵台被她蹭得心旌摇曳。
妙珠的吻溢满了亲昵和珍重,就连陈怀衡都感觉到了。
他被她吻得心猿意马,嘴巴却还在讥讽她:“呵,软骨头”
一点痛都受不了的软骨头。
早这样还和他犟些什么呢?
陈怀衡才说完这话,妙珠就堵住了他的唇,她伸入了他的口舌,她第一次这样主动。
别说了。
我就是软骨头。
他的嘴巴从来不会说这样难听的话,所以你也别说了。
妙珠从来都不曾这般主动过,即便说之前他还不曾打过她三十大板,妙珠也曾全身心地依附在他的身上,可从来不如今日这样。
陈怀衡清楚地感受到,她这是动情了。
这么多次,她头一回这样沉浸其中。
陈怀衡叫她这举动弄得心脏都跟着跳动得厉害,他们呼吸交缠,妙珠闭着眼睛,沉溺其中,陈怀衡看着她的眼睫,看着她那颤抖的眼皮,他眸光的冷色不见,转眼已被情。欲替代。
他们一边拥吻,陈怀衡一边用手捻着,直到所有的一切不如方才那般紧绷,他才重新开始。
陈怀衡抱着她,一边咬着她的耳朵问:“还给不给我使脸色?”
“我对你这么好,带你出宫玩,你回来就给我使脸色,你是不是没心肝?”
“我又不是不带你出去了,总是动不动就闷着不说话是做什么?到头来,还成我欠你的了不是?”
他就像不会疲倦似地,满身精力磨得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陈怀衡那又低又磁的嗓音缠绵悱恻地传入了妙珠的耳朵,呼出的热气弄得她又痒又热,她一边躲,一边乖乖道:“我坏,你好,行了吧,轻点轻点”
这个不知足的小宫女。
她说得对,他好,她坏。
她总是喜欢犯些叫人生气恼火的错,不过没有关系,犯错可以,他是个善良大度的人,可以容许她犯错,只要之后乖乖认错,他可以和她不计前嫌。
他攥着她的腰,却还是不肯卸力,他又不停地问她:“喜不喜欢我?是不是很喜欢?”
身上动情的情态不是假的,喜欢在爱欲中迸发,难以掩藏,所以,敏锐地被陈怀衡捕捉到了。
“是不是喜欢我?”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着,不达目的不罢休,“快说,快点说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