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91章我永远不会伤害谢珩(一……
突如其来的局势变化,让沈青这晚睡得并不安稳,清早醒来的时候,她坐起身,朝着紫檀箱里那两套华贵首头面发了好一会儿呆,也想不起自己昨晚是何时睡着的,睡前含糊跟谢珩应了几句话也不太记得清。
她心中非常笃定,至少此时此刻,她就是喜欢谢珩,想跟谢珩待在一起。
但是再以男子身份与谢珩相交,她自己也觉得别扭,她终究是女子,她对谢珩的心意,就是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的爱慕。
等萧瑞谋得大事……按现在的局势发展,也许这一天会来得很快了。
为了大局,她再忍耐些时日?
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昨天想不明白的暂时无解,她慢吞吞起身收拾,遇事不决,先去西厢拉着岳瑛说道一番。
其实岳瑛也想不到实质性的主意,眼下局面,只能等来日慢慢变动。只不过有个能说道的人,明明什么也没变,心中郁结却纾解了不少。
顺其自然吧。
跟岳瑛说道完,沈青出了西厢,又穿堂过院往东院去,绕过一处荷池时,远远看见假石旁并肩立了两道熟悉身影。
池边有一株柳树,冬日里枝条枯落,那两道倩影尤显得窈窕娇媚。
“闲月姑娘,吟星姑娘!”
许久没有看见这两位佳人,沈青笑眯眯走上前打招呼,两位姑娘闻声看清来人,忙微微低头行了一礼,那动作神情看起来颇不自在,甚至还各自互相退了半步,都垂着眸子不敢看她。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我看起来这么可怕?”
沈青不明所以,之前在东院相处过些时日,好歹也是相交一场,怎么现在见她就这么生疏了?
还是闲月小声提醒她:“沈公子,你往那边去。”
吟星也点头,用眼神不断示意她。
沈青看懂了,她们让她绕道,不要走这处荷池。
她扬了扬眉毛,转身要溜,被假石后一道清润温和的声音喊住,那声调语气简直跟谢珩如出一辙。
“是沈公子吗?不巧我这画还有半幅未作完,沈公子若无要事在身,不妨坐下来喝口茶吧。”
沈青正往回迈的脚步堪堪顿住,这声音她当然还记得,当初在谢府老宅被请去“喝茶”的时候,这声音还替她说过话呢。
刚还使着眼色还示意她快些离开的吟星忙应声:“夫人,是沈公子,沈公子这边请吧。”
沈青只好勉强干笑了两声:“我倒是无事,夫人不怪我扰了清净便好。”
她说话间,带上一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文质彬彬,绕过假石,她记得这假石后搭建了一片露台,露台前是一片莲池,冬天池面上花叶谢去,没有好看的光景,这露台永远也是空寂无人。
今日暖阳明媚,露台里用汉白玉石雕砌的桌椅都铺上一层厚厚绒毯,圆桌上还架了一只小炉子,用细铜壶温了茶水,各式果脯点心围着小炉子摆了一圈,果香与茶香在空气里不断交融。
不过邀她而来的主人并没有坐在桌前炉边,露台正对着莲池的沉木栏杆前,架了一张比圆桌还宽的画架,旁边小几上整齐摆放了从大到小的数十支墨笔,从深到浅几十样颜料。
身着浅色短袄长襦的温雅妇人正站在画布前,取笔在画了一半的画作上勾勒描摹。
沈青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无所适从的拘谨。
谢夫人像是有读心术:“沈公子不必拘谨,随意坐吧。”
“噢,”她应了一声,又补了两个字:“好的。”
她自觉语气还算温顺,应该是没有失礼的。
既然夫人相邀,她便在石桌拂衣坐下,闲月莫不做声上前替她温了茶点,又悄然退下,露台上又只剩沈青和谢夫人两人。
谢夫人还在对着莲池专心作画,头也没有多回一下。
沈青难得地没有露出不耐之色,毕竟现在怎么说,她在谢夫人面前,总还是有点理亏的。
她在这府上住了这么久,因为谢府足够宽阔,分院而住,是很难跟谢夫人碰上头的,主要她这些天也根本就没想好怎么处理跟谢珩的关系,更别说谢夫人这头了。
现在好了,住人家府上,身为一个男人,天天跟她儿子同吃同住,还把他儿子弄成“断袖”,搞得她这光风霁月的儿子声名狼藉。
狭路相逢,可不得好好给她来个下马威?
沈青轻叹了声,端起桌上温好的热茶抿了一口,温烫正好,细细品味,能品出血枣和老参的味道,冬日里这样一口茶下肚,五脏六腑都云贴了。
怪不得谢夫人气色俱佳,原来是擅长养生之道。
她一边品茶,一边观看谢夫人作画,她所坐的位置,只能看见对方娴雅的侧影,其实谢珩跟他母亲五官容貌几乎没有相似的地方,可是那通身清矜雅正的气派,绝对是一脉相承的。
怎么会有两个人,顶着两张完全不同的脸,举手投足间,神态却是一模一样的啊!
所以说,一个孩子的容貌风姿,与父亲母亲的选定,关系重大。
诶……但愿谢珩还有生孩子的能力。
一杯热茶喝完,她自己又给自己续上一杯,欣赏起谢夫人作画来。
怪不得说琴棋书画是极其风雅之事,比如这画,不完全是最后呈现出来的画作如何,而是作画的过程。
提笔写意,勾画描摹,她虽然看不懂,也会不自觉被游走的笔尖吸引过目光,直到画中景色被笔墨点染成形。
真是奇了,她看谢夫人作画的时候,时不时望向眼前的一方莲池,眼神中带观摩之色,可是那落在眼中被假山奇石围出来的一方莲池,到了笔下,就变成了滔滔江河,延绵阔达。
奔腾江河如从云霄而来,匆匆过眼,不复回头,只留观者心中徒生怅然。
名家写意,胸有成竹到这地步。
沈青还沉浸在叹为观止的惊艳中,谢夫人已经落款停笔。
“沈公子久等了。”
谢夫人搁了画笔,也款款走到圆桌前坐下,趁闲月上来温茶时,温声道:“你在府上多日,一直没见过你,今日正好碰上,便多留了你一会,沈公子不介意吧?”
她语气中几分真挚的歉然让沈青分不清了,不是专门来给她下马威的吗?
“不介意不介意,夫人的画很好看……别有一番天地。”
谢夫人将目光落在画布上的滔滔江河间,语气中难掩怅然:“这样的风物,我从未亲眼见到过。”
沈青惊诧侧过头:“都是凭想象画出来的吗?”
她这才想起,谢夫人出身高贵,衣食无忧,但也正因如此,可能这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京郊了。
谢夫人如实跟她说:“倒也不是完全凭空,很多风景,是瑾之描述给我听的,我在府上无事,就依言描摹了出来。”
仅凭别人几句言语描述,就能画出以假乱真的意境,那也是天下难得的丹青妙手了。
正感叹着,忽然听到谢夫人问了一句:“沈公子见过瑾之卧房中那副画了吧?”
谢珩的卧房中只有一副画,沈青当然记得,可是不知为何,听谢夫人口中说出“卧房”二字,她就莫名有点心虚。
“见到了,原来是夫人妙笔,”她想到那幅画的落款:“夫人的名字可真好听。”
谢夫人身子明显顿了一下,原本清清淡淡的神色,再次望向沈青的时候,连眉眼都带上不可置信的震惊,一双深眸里,有一丝痛色一闪而过。
沈青被她这样的神色吓了一跳,想起在洛京,女子的闺名可不能乱点评,尤其还是一个长辈,她忙硬着头皮解释:“夫人,我绝没有那种轻浮的意思……”
“我知道,”谢夫人神色重新恢复清淡,目光中甚至还有了些许了然:“那时候瑾之从渝州剿匪回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很低落,言谈间,有意无意,我总是会听到他说起莽山群峰连绵陡峭,莽山上的月色皎洁无暇。我们母子之间向来话少,但是说起莽山,他不知道自己说得有多详细,直到我将莽山的大致面貌都画了出来……”
“谢府不缺价值连城的名家字画,但是那张画是这么多年来,他唯一裱进自己卧房的一幅画。”
沈青垂眸静静听着,她其实不太记得刚到洛京时,她与谢珩是一个怎样的状态了,但那会儿关系应该是比较生疏的。
她只记得初到洛京时,南风楼几乎成为她的第二个家,注意力根本就没在谢珩那里。
可是她现在知道了,谢珩早就在小金顶时便已情动,所以初到洛京的那些时日,他独自一人黯然伤神了很久很久,只能每晚对着一副莽山群峰的画像借以慰疗?
脑海中想象出那样的画面,她只觉得心口像被一只锤子不重不轻敲了一下。
谢夫人继续在耳畔娓娓道来,语气温厚可亲,不像是长辈说话,倒有些像朋友间的推心置腹。
“我久居深宅,眼光阅历自然远不如瑾之,很多即便我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我也不会去自作主张干涉他,我相信他的选择,也相信他的眼光。”
沈青不由得豁然抬眼,重新望向眼前这位温婉美丽的深闺妇人。
说实话,无论世家其他长辈还是这世人的悠悠众口,都左右不了谢珩,谢珩并没有那么介意被他们议论断袖之事。但是他自小与谢夫人相依为命,如果谢夫人苦苦相逼,才是真正让他陷入两难。
但她竟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即便她说,这是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
说到最后,谢夫人言辞格外恳切:“沈公子,我只有一件事情要求你。”
沈青微垂了眸子,这母子俩都擅长用灼灼目光杀人,她实在承受不住:“夫人严重了。”
“希望你们能尽量一直同行,不管将来有何变故,请沈公子千万不要做出伤害他的事。”
沈青微捻了指尖,喉头有一阵热意,让她久久说不出话。
谢夫人其实看得很透彻,无论是朝堂中的刀光剑影,还是外面的流言纷纷,如今世上真正能伤到谢珩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
脑海中被她压得极深的记忆片段有些失控地翻涌而出,沈府被屠的那个夜晚,是母亲温热的身体罩住了她,刀光火影里,最后一次的温暖怀抱,渐渐变凉,变凉,被她永远禁锢在记忆深处,不许再出来。
天下慈母之心,皆是如此。
“沈公子?”
察觉到她微妙的情绪变化,谢夫人不由得多唤了一声。
再抬眸的时候,沈青目光中泪意掩去,眸中一片清明。
“夫人放心,我永远不会伤害谢珩的。”
跟谢夫人告过别,沈青只觉自己心绪更复杂了许多,说不上是怎样的爱屋及乌,她觉得自己更加喜欢这座幽雅简净的谢府了。
回东院的路上,有手下忽然来寻她,附过来耳语几句,她脸色变了变,忙抄近路寻了一处偏门,出了谢府。
她从偏门出谢府的时候,谢府正门也缓缓开启,谢珩的马车徐徐驶了进来。
谢珩今日特地早早下值回来,昨天沈青的情绪变化他看在眼里,虽然她不说,他也没有追问。
通过昨晚她在榻上一个人细细嘀咕,再结合这两日所发生的事情,他略一琢磨,大概推测还是与他这兰台令有关。
兰台的设立,难道与晋王有冲突?
所以这意味着,晋王一直以来潜伏了一颗不为人知的野心,沈青担心他最后会与晋王相冲突?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了,但也并非无解之事,为免她继续烦忧,故他今晚准备与她在这件事情上敞开心扉沟通明白。
加上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太多,蹉跎人心,她心中的一根弦,实在绷得太紧了。
谢家在京郊有温泉别庄,正适合冬日小居,那儿依山傍水,好过在城中做一只笼中燕。
他已经着人去布置打点,如果沈青有兴致去玩,今晚便能陪她同去,正好让她远离朝政,静心休养一段时间。
虽然他每日还是要回朝公务,但所幸京郊不远,每日晨来晚归,倒也不算太奔波。
直觉里,沈青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笑意盎然。
想到那张清俊面容眉开眼笑的模样,谢珩唇畔也不觉莞尔,下了马车,回东院的步伐都渐渐加快。
那道熟悉的青影没有向往常一样,站在檐下笑眯眯等他回来。
他心底蓦然一沉。
“这会儿沈公子在西厢吗?”
管事上前答他:“沈公子临时出门去了。”
“他出门前什么也没交待吗?”
“没有。”
谢珩蹙了蹙眉头:“今日府上都发生了什么?”
管事便将沈青今日自谢珩离府至回府这段时间,在府上的种种行为活动事无巨细汇报了一遍。
听到莲池露台的时候,谢珩那双俊眉蹙得更深:“他与夫人见面了?”
自从将沈青接到府上,他早就不在乎谢家长辈和世人目光纷纭,唯一的顾虑……所以他尽可能避免她和母亲在府上碰面的可能。
但总还是出现了这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天。
“夫人请沈公子闲坐品了会茶,沈公子在露台待了约莫快一个时辰,只是两人具体说了些什么,实在隔得太远,我们也不敢打扰,所以也不得而知。”
约莫待了一个时辰……
中间什么话都可能会说。
其实这些天来,他一直有在慢慢试探母亲的态度,母亲总有些模棱两可,他也不敢太过冒进。
两端的平衡,任何一方会受到伤害,他都是无法原谅自己的。
他根本坐不住,起身径直出了院门:“去探沈公子在哪。”
会不会是母亲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令他负气出走了?
第92章 第92章沈青,你骗得我好苦(掉……
沈青阔步跨进南风楼,顿时楼上楼下,栏里栏外,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她一人身上,甚至周围萦绕着的靡靡丝竹之音都低缓了许多。
她胸口因为一阵疾跑还微微起伏着,四下环顾一圈,径直往后院无人处走去,平时这里的院门只是稍微掩映,今日却是院门紧闭。
来不及多想,她抬脚就踹,院门被“哐当”一声劈成两半倒地,入目所见,院中一口老井,立了四五个大汉,前头一个女子被五花大绑布带封唇扔在地上,不是别人,正是海棠。
正要被投进井中。
海棠身边是娟娘立在那儿,还居高临下跟她说着什么,大概是最后的告别。
见到来人,院中诸人俱是一愣,海棠只露了眼睛鼻子在外,冲着沈青呜咽起来。
还是娟娘先笑着迎上来:“沈公子啊,有些日子没来了,您不去楼上听听曲喝喝酒,跑到这地方做什么?”
沈青没跟她绕来绕去:“海棠犯了什么事,你们要将她沉井?”
“这……”娟娘略有点尴尬,她觑了一眼沈青神情,不敢乱说:“这海棠肚子里来了个不速之客,公子也知做我们这行的……知道沈公子怜惜海棠,改天再给您挑个更中意的可好?”
“不速之客”四个字听得沈青眉头直皱:“据我所知,南风楼应该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活活将人沉井吧?”
风尘女子迎来送往,身不由己,虽然已经尽量避免,但这种事情也时有发生。
大部分情况下,孩子会生下
来,有的就被送人,有的就留在妓院,长大后操持母亲的旧业,成为新一茬的妓女小倌,实在容貌不够秀美的,那也是为奴为婢。
当然,有时候也不会允许孩子生下来,就采取些手段让胎死腹中取出,等那女子恢复几日又继续挂牌营业。
不管怎么样,都不至于直接将人沉井。
娟娘知道沈青难缠,只好跟她说了实话:“沈公子啊,这些年海棠在我手下也实在乖顺听话,不是我娟娘和南风楼容不下海棠,是这腹中冤孽的父亲那边,容不得海棠啊。”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哪个女子有孕了,都是南风楼自己暗中处置了,不料海棠有孕这风声被她的恩客张员外家得知,疑心这腹中骨肉可能是张员外的。
张员外家最注重家风名声,要是在外头跟一个妓女有了孩子,那还了得?
正好张员外家妻妾相争甚烈,张员外的夫人为了讨好婆母,彰显自己治家有道,便派人来南风楼,出了银钱,非要将海棠沉了井。
只能说,这也是海棠命不好。
沈青听得冷笑:“张员外怎么就能确定这孩子是他的?”
“娟娘应该也知道,海棠每个月总有我的几天,不妨让大夫来诊一诊日子,没错的话,这孩子十有八九是我的。”
毕竟南风楼的女子迎来送往,谁敢认这孩子,谁就是孩子的父亲。
她每个月要来海棠这里取易容掩饰之物,知道这些风尘女子的不易,所以也会趁机出些银钱多买下海棠几日,其实是为了她能休息喘息几日。
娟娘知道沈青几乎不在海棠这里留宿,可她何等精明之人,既然有人肯认下这孩子保下海棠,她何乐而不为呢?
再说了,张员外跟沈青,孰轻孰重,她当然分得清。
她当即换了脸色:“都是娟娘唐突,险些伤了沈公子的亲骨肉啊。都还愣着干嘛?快给海棠姑娘松绑啊!”
沈青深吸了口气,也真怕那几个大汉没轻没重的,于是上前拂开那几人的手,自己亲自上手将海棠身上绳索束缚都解开,仿佛真是极爱重她腹中骨肉。
死里逃生的海棠惊魂未定,整个人瑟缩在沈青臂弯里,本来她就娇媚,现在更加楚楚可怜,声音里是不受控制的颤抖:“沈……沈公子……”
再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沈青拍了拍她同样颤抖的肩背,心中蓦然轻叹一声,青楼女子命如草芥,实在残忍。
“不用担心,你和孩子我都会处理好。”
话音刚落,余光里忽然一抹雪色清影,她霍然抬眸,正对上不远处那扇被她一脚劈开两半的院门外,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的谢珩,同样望过来的目光。
惊愕,失魂,落魄。
沈青的三魂七魄也被钉在原地。
须臾之间,好像是一生中最漫长的对望。
周遭空气凝滞了好一会儿,眼睁睁院门外那张清峻的面容褪得毫无血色,她张张嘴,双唇无声上下嗡动两下。
谢珩往后退了一步,有些单薄清瘦的身子仿佛要倾倒,但他又退了一步,勉强稳住身形后,目光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决然离去。
那一眼,就是在沈青心头上狠狠剜了一刀。
她几乎要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娟娘,多少银钱摆平,你算好了直接去我府上领。还有,海棠给我照顾好了。”
勉强将这话一口气挤出来,她将还瘫软着的海棠交到娟娘手中,其实她自己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脚下如踩在软泥里,她几乎是扶着院沿墙边,踉跄着出了南风楼的大门。
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只是再也见不到那道清影。
她用力呼吸几下,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像是溺水之人,越垂死挣扎,越无法自拔。
想到如果此生再见不到那道身影,她还是惶恐而慌乱的。
凭着身体里最后一点本能,像是慌不择路,她一路往谢府方向走去,不停地有车马行人从她余光里掠过,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只想快点再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谢珩!”
“谢珩!”
直到迈进谢府的大门,她目之所及,终于见到前面的白衣公子,她连喊了两声,那人也没有回头,明明看他走得不疾不徐,她脚下疾步,也追得有些吃力。
“你听我说!事情根本不是那样的!海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我是为了保护她才这么说的!真的,你信我!”
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一边叽里咕噜解释,一边在后面急追。
可是前面那人根本不听她解释,像个木偶人一样机械地一直往前,到了东院门口,她终于拽到他的衣袖。
“谢珩,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那不是我的孩子!”
谢珩目不斜视,一言不发,继续往里走,她就这样拽着他的衣袖,任由他将她带进卧房中。
“谢珩,你……”
两人刚迈进房门,身后的房门就被狠狠带上,门扇相碰的声音,震得沈青脑子耳朵都嗡嗡响。
还在嗡嗡响着,忽然毫无防备的一道力气将她扭转,天旋地转间,她身子已经横躺在床上,身上一沉,谢珩已经倾身覆了上来,牢牢将她钳制住。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吗?”
他的额头几乎贴着她的额头,每一个字都像是凝结千年万年的冰霜,听得她骨头缝里都发凉。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珩,那种她时不时能在他身上感受到的压迫和侵占,在此刻到达了巅峰。
是一种要铺天盖地摧毁一切的强大气势。
没有任何杀意,却也足够将人的每一根骨头都寸寸绷断。
他轻声质问,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无数根细细碎碎的冰针几乎要将她的心脏扎得千疮百孔:“岳瑛也就罢了,海棠又算什么?”
沈青几乎要被这可怕的气势震得说不出话,反反复复只能解释:“海棠腹中孩子不是我的!”
“够了!”
不知道这话里那几个字触到他了,谢珩怒喝止住她的话头,玉容上青筋都若隐若现,那双满目星河的眸子里,几乎带出可怖的血色。
这会儿沈青反而清醒过来,意识到情况实在不太对,她试着运力挣扎,没想到谢珩看着混沌,却瞬间察觉到她的意图,只见他袖中迅速出动,几许白光晃然,沈青发觉自己两只手腕和两只脚踝都被束住,将她与这张床榻绑为一体。
她彻底懵了:“你……你要干嘛?”
声音里难得地露了怯。
“干什么?怎么只允许你当初这样对我,就不许我现在这样对你了吗?”
谢珩俊脸苍白,喉头微动,冷冷的浅笑里带着几分森然。
“谢珩……”
沈青愣愣地望着他,心里真的泛起一丝害怕。
眼前的人,变得如此陌生。
就是这样的眼神,让谢珩感到彻底被激怒,他不管不顾覆下身来,毫无章法的唇像雨点一点,密密麻麻落在她的眉眼、额头、脸颊、鼻尖、唇角……
沈青挣扎:“不行!真的不行!我真的不行!”
“不用你行!”
她的唇被另一张唇封住,长驱直入,撕咬纠缠,连呼吸的余地都不给她。
她喜欢和谢珩唇齿相依,但绝对不是现在这样!即便是谢珩也不可以!
她试图活动了一下手腕,慢慢找准发力点,正要用力挣脱束缚时,她忽然感受到周遭空气变得充分起来,她又能呼吸了。
唇齿间的压迫一点一点退开,身上这人气焰似乎也在渐渐消退,他声音喑哑着,无力在耳边荡开。
“我不能对你生气的。”
“谢珩永远不会对沈青生气。”
他用手肘撑起自己身子,松了沈青身上的束缚,用指尖轻轻拂过她微微出了层细汗的鬓边额角,像是抚摸着世上最宝贵的名品,尤自喃喃:“沈青,可是你不该这样对我啊。”
他都已经想好了,他会好好对待岳瑛,会尊重岳瑛,只要沈青愿意
时时和他在一起。
就算她想要孩子,他们就去谢家过继一个啊。
他真的不能接受,他无时无刻最心心念念的沈青,要和别的女子有一个骨血相融的孩子。
可是就在刚刚,他决定接受了。
那是她的骨血,他没有资格干涉。
他又改口:“没关系,我接受了,你可以这样对我。”
他的声音和眼神,都彻底柔软下来。
沈青与他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感受着他说话牵动胸腔的震动,几乎是把五脏六腑都扯得肝肠寸断。
她也跟着心碎了。
想到下午才承诺了谢夫人,她永远不会伤害谢珩。
可是谢珩她面前都支离破碎了。
“谢珩,你不要难过啊,你相信我,都是没有的事。”
谢珩一张俊容还灰败着,像是没有听见她说话,亦是不想听见她继续解释。
她只好支起一点身子,侧过头,轻轻点上他的唇角,双手不觉间揽上他的脖颈,点一下,分开,点一下,又分开。
眼前的人终于好像恢复了一点点活气,重新覆下身来,将她轻轻抵在枕上,尽是抵死温柔的缠绵。
两个久渴之人,忘我地纠缠。
情至深处,沈青唇畔溢出一声“嗯咛”,似嗔非嗔,似吟非吟,引得谢珩顿时眸底一沉,情愫翻涌间,他颤手解开她的衣襟。
她撇过头,安静默许着一切的发生。
他的掌心像是带了一团火,寸寸划过游走,直到某一处,他顿住手上的动作。
他探了一下,又探了一下。
沈青紧闭着双眼,死死咬着双唇,羞得满面通红,脸上也像是带了一团火。
她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可是她不敢睁眼。
微烫的指尖颤抖着,开始在她的下巴处摩挲许久,撕拉一声,她的青青胡茬被撕掉,然后是喉头,这次很快,她的喉结也被撕了下来。
空气彻底凝滞。
她终于小心翼翼睁开双眼,可是她还没来得及看谢珩那双清眸里翻涌出怎样的情绪,身上的人已经无力伏倒,埋进她的肩窝。
沈青茫然地睁着双眼,几乎能感受到周身血脉静静流淌于自己的身体里。
他是这个反应吗?
所以他失望了吗?
忽然,她的肩窝有温热一滴落下,又一滴,点点滴滴,流淌在她肌肤上。
他……在哭吗?
她脑中完全空白,然后听见他的声音。
“沈青,你骗得我好苦。”
好委屈。
也好愤恨。
从胸腔深处而出。
她眼睛眨了眨,也有点想哭。
肩头一片湿热,不知淌了多久,两人也不知无声拥了多久,久到沈青都快睡着了,身上的重量突然一轻。
“抱歉,是我冒犯了。”
谢珩撑起身子准备要离开,低垂的眉眼完全掩盖住其中情绪。
诶呀,煮熟的鸭子要飞走了!
沈青猛地一激灵,一把抓住身前的人,像一株藤蔓一样,缠着他的脖颈和腰腹。
“沈青,你……”
谢珩眼中难掩惊异,不过他刚说出来的话,已经被她堵了回去。
她勾着他,紧闭双眸全心全意地攻城略地,他一双清眸低垂,映入近在咫尺那张清绝的脸。
直到澄澈清明的眸底,再次被汹涌情欲席卷。
他反手勾住她的后颈。
玉枕塌陷。
第93章 第93章姑娘,还请摒除杂念
沈青再次有些力气睁开眼的时候,发觉入眼所见不是屋顶下的那根横梁,而是轻烟珍珠色的床幔,银钩弯弯,流苏簌簌。
她想起昨夜于这枕间,抬眼闭眼间,都是这流苏床幔时而轻时而重的晃动。
她慢腾腾撑着脑袋坐起身来,发现身上已经换了一件崭新的雪绸中衣,原先穿那件,昨晚被撕扯揉烂得简直不能看,环顾四周,还好已经不见了。
身上也被人擦拭清洗过,反正最后的最后,她真的连眼睛都没力气睁开。
因为起身的动作,牵扯到肩头一阵刺痛,她“嘶”了一声,半撩下衣裳去看,肩头雪肤之上,赫然印着一道清晰分明的牙印,因为咬得很重,牙印深得发红隐隐渗出血迹,一夜过去,周围一圈则青肿了起来。
这样青红交印的伤口,在肩头白皙细腻的肌肤上,看得都有几分触目惊心。
这谢珩,这次可真是发狠了,一口咬下来毫不留情。
那些更触目惊心的画面纷纷重现于脑海。
极致灭顶的沉浮里,她受不住,逃不掉,简直觉得自己要疯了。
不过,谢珩应该也好不到哪去。
深深浅浅不断的眼神交汇里,那双盛满星河的眸子,深不见底,暗潮翻涌,君子清矜,坠成欲魔。
被他死死抵到烟花粲然盛放时,他看准时机,低头狠咬一口,几乎要把认识她以来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和愤懑都统统发泄报复出来,当她以为报复终于结束,新一波的潮水再次将她吞没。
不就是骗了他吗?
至于吗?
不过……好像这个骗确实也不能归于一般的骗?
先骗他是男人,然后等他变成断袖后,又告诉他,其实她是女人。
这么听起来,好像是个人都会疯?
她仔仔细细回忆起谢珩昨晚所有的情绪,震惊、愤恨、委屈、痛苦、泄愤、欲望……好像唯独没有高兴?
没有见到过他流露出哪怕一丝的笑意。
所以他变成断袖后,再无法接受自己喜欢女人了?不然为啥一大早他人都不见了!?
……行吧,反正她也不亏。
她决定先起身,如果真的确定他不想勉强,她好赶紧回沈府。
不过刚给自己套了件外衣,就听见门外有脚步,她忙裹在被窝里坐直了身子,看着从外面推门进来的人。
依然是长身玉立,眉眼清疏的君子模样,沈青目光清清凌凌,与他对视一瞬,他眸中温润深沉,果然没有在期间找到一点欢欣。
但她还是要挺起腰板先发制人:“反正当初你也骗了我,我也骗了你,咱们就算扯平。但是你骗我,害我失去了整个山寨呢,而我虽骗了你,你也没吃亏啊,能跟我这样的绝色美人春风一度,怎么说还是你赚大了!”
“我没有吃亏。”
谢珩出声肯定,因为她这番过于直白的话,肉眼可见的,一点绯色从脖颈一直透到耳根。
她很不解:“那你还委屈什么?”
“我……”
谢珩想要解释,又无从解释起,他思绪从未有过这样的紊乱,到现在也不甚明朗。
从小金顶到今日,种种经历和境遇,说他心中没有委屈,那必然是假的。
愤恨……也是有的,只是这愤恨,不在沈青身上,他更多的还是恨自己竟然失察至此。
无人知晓,昨夜他望着枕在自己臂弯中的睡颜,有多不敢合眼,他怕一合眼,再醒来,原来只是一场梦。
还来不及细细整理自己纷乱心绪,有太多事情等着他着手去做,首先最紧要的一件,就是她的身子。
他低头轻咳了一声:“沈青,我带郎中来给你诊脉。”
“啊?”
正理直气壮的沈青懵了一下,透过他微红的耳尖,门后果然还有其他人在。
她气势顿时弱了几分:“为什么要诊脉?”
没听过圆房后要诊脉的啊?
谢珩这才领了郎中上前:“平时送去给岳瑛的那些药,其实都是给你喝的吧?”
这时候他真是万分庆幸,幸而他从未生过半点要苛待岳瑛之心,都是将府库里珍藏的最好药材奉上,原来终究是用在了沈青身上。
沈青见他已经猜到,也无法再狡辩什么,眼前这位郎中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看起来就很像世外高人。
可是她的身体……她下意识裹了裹身上的锦被。
只是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动作,落在谢珩眼中,也像一颗小火花,蓦地在他心中灼了一下。
原先只觉得她桀骜难驯,如今再从头细细看,处处是她游走于万丈深渊边的艰难谨慎。
为了不暴露自己女儿身,这么些年,多少生死之间的伤病,她都只敢让一个江湖老郎中近身。
他温声安抚:“放心,我的人绝对嘴严。”
沈青那双灵动清澈的眼睛乌溜溜转了转,终于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手腕向上,给那郎中把脉。
如果谢府的郎中都看不好她的身子,那以后她就不用徒劳了。
原以为这种神医圣手,把脉就是轻点两下,然后药到病除。
在时间的静静流逝中,她发誓,这绝对是她人生中被号过最久的一次脉了,因为没有其他参考,她也说不清到底是小金顶上老郎中医术太差还是眼前这位医术太高妙。
屏气敛声的沉默氛
围里,人的思绪就忍不住飞来飞去,尤其是,现在谢珩就站在床榻边,他的衣裳就轻轻贴在她裹着的被子上。
她能感受到他清浅平静的呼吸,与昨夜枕间打在她耳畔灼热而有些粗沉的声音全然不同。
他腰间系的是一根薄锦织就的腰带,衬以玉饰点缀,实在是君子清雅,萧萧肃肃。
她也真是不懂,为何这样的玉树仙姿,甚至还几分清瘦飘逸,那里为何竟然会……简直可要把她给撑死了!
“姑娘,还请摒除杂念。”
郎中不轻不重的一声提醒,吓得她赶紧收回思绪,专心感受着郎中摁在自己脉搏上的力度,天啊,这郎中号脉,难道还能号出她脑子里头在想什么?
那她真信了这是神医!
一想到刚才自己脑海里在想什么,她赶紧闭上眼睛,微微轻颤的长睫下,颊边一片绯红。
许久,那摁在她腕子上的力道终于撤去。
还不等郎中开口,谢珩先出声询问:“她怎么样?”
那郎中捻了捻胡子,也不急着写药方:“沈姑娘的身子确实比一般人要寒凉许多,本来她这副身子不是生来体格强壮,又常年生活在阴寒潮湿之地,加上一些生活习性上的不注意,造成身子越来越寒凉。”
“近年来应该受过一次大伤,伤了本元,导致现在这身子更加虚寒,不过幸好在慢慢温补回来,不至于到无力回天的地步。”
谢珩在一旁垂眸听着,将沈青单薄的身影收于眸中。
渝州地毗西南,阴寒潮湿,莽山在崇山峻岭间,又比渝州境内不知阴寒潮湿几许,她自小就生活在莽山之中,如此多年。
何况她又混迹在男子之中,为了不露出破绽,她饮烈酒,下冰涧,也无人教习她身为女子,该如何爱惜身子,恐怕还是要在岳瑛上了小金顶后,她才略微有了些许收敛。
他也没有想过,从前种种寻常,竟然无形中这样消耗她的身子。
“那行房之事,可对她身子有损?”
话音刚落,他感受到两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脸上,一道目光示意他不必如此直白,一道目光则是诧异中带了点无措。
意识到这话问出来造成的误解,他急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完全没有去想会不会影响以后行房之事怎么样,只是一下想到了昨晚,她偶尔会紧蹙的眉头,也喊了几声疼,告了几句饶,唇畔溢出来细细碎碎的嗔吟,却引来了他彻底的失控……
郎中的话让他后怕于昨晚近乎疯狂的浮浮沉沉,他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连书籍画册都未看过,一切全凭本能,难道那些本能不是欢愉,而是会给对方带来伤害吗?
第94章 第94章她不是传宗接代的工具……
在两道目光的紧盯下,谢珩一张玉容微红,再次艰难启唇:“我是说已经发生过的……”
一道目光迅速收回,另一道目光顿时了然。
“这个公子倒不必担心,只是个人体质的问题,对正常的夫妻行礼不会有影响,不过要注意不可频繁纵欲即可。”
郎中的语气稀松平静,仿佛就是在跟两人嘱咐类似用膳不要太过辛辣这样的话一般,就是听得两人一人一张各自微红的脸。
沈青第一次觉得,原来看郎中是件这样令人难为情的事?
再说了,谁跟他是夫妻啊!?
不过她现在也顾不上别的,只追着郎中问:“那我这身子,还能怀上孩子吗?”
这一次,郎中没有回答得这么痛快了,他又捻须沉思了一会,才道:“母亲的身体要孕育一个孩子出来,就相当于土壤里的种子要生根发芽,如果这片土壤太寒凉或者贫瘠,种子是无法在此生长的。”
“沈姑娘的身体本来就寒凉,孕育子嗣就是要比一般人艰难,不过最大的问题还是你那次伤了本元的大伤,至少我从你现在的脉向来看,此时你的身体要孕育出子嗣,绝无可能。”
最后四个字像一记响锤,在她心头敲得砰砰响。
“好吧。”
倒也没有多大失望,其实她一直就不敢抱多大期望。
谢珩担忧:“沈青……”
沈青摇了摇头,没有看他,也没有应他。
这对年轻眷侣的小动作落在郎中眼中,实在觉得令人赏心悦目,于是捻须而笑:“当然了,现在是孕育不了子嗣,但是在我的妙手回春之下,以后就不好说了。”
沈青眼中一层濛濛伤感顿时褪去:“不是……你怎么不一次性把话说完呢?”
看起来这么仙风道骨的神医,还喜欢逗人取乐的?
郎中继续嘿嘿笑:“惊喜总是在不经意间的嘛。”
谢珩也微松了口气,不过他想起来另一个问题:“那即便将来可以孕育子嗣,对她的身体不会有损害吗?”
郎中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他:“天下所有的母体,孕育子嗣,都是一件苦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谢珩脱口想说些什么,目光落在沈青身上,能隐隐感觉到,自始至终,她对孩子是有很大渴望的,他无法去干涉这种渴望。
于是转了个话头:“那不确定她身子彻底养好前,是不是应该避免?”
按常人思维,总是将身子养到最好,那伤害才会最小吧?
郎中却摇摇头:“一切顺其自然,身子变得温厚扎实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种子会在这个过程中,某一天突然就生长发芽了。”
“我刚刚不是说了嘛,惊喜,总是在不经意间的嘛。”
话都说清楚了,然后交待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宜,郎中将卧房重新留给两人,自己先出去开药方删选药材了。
想到刚才一直在跟郎中讨论的问题,空气里弥漫着诡异的沉默,毕竟……至少在昨天以前,他们还是以两个大男人的身份在相处。
一晚上过去,就这样开始讨论起生孩子的问题了?
未免太奇怪了吧?
沈青正盯着裹在身上的锦被努力研究上面的绣线花纹,忽然一道黑影覆上,谢珩已经拂衣在榻上坐下。
“沈青,你落水那次,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原来是我……”
关于落水前后的所有记忆,再次在谢珩脑海中翻涌出来。
他终于对上了所有的细节,为什么在她卧床一段时间后,忽然的低落,忽然对“谢珩”的喊打喊杀,不共戴天。
他当时还不解,是不是岳瑛才从中作祟,现在看来,大概是那天她得知自己受的这伤会让她再也无法孕育子嗣。
“可是,到现在……你竟然不怪我了吗?”
他声音很小心,但是笃定不管她怎么回应,他都会承担。
沈青不轻不重瞥了他一眼:“你都已经被我碰过了,难道这辈子还打算被别的女子碰吗?”
“自然不会。”
“那不就行了,我如果不能生孩子,那你也没有孩子,我们都断子绝孙了,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扯平?”
谢珩的清眸中,带上自嘲的笑意。
这就是他给自己作的孽,但他不想这样的孽留在她身上。
他伸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你放心,无论是寻遍天下名医妙手,还是世间难得的珍贵药材,我都会让你如愿以偿。”
被他温润掌心包裹的触觉,酥酥绵绵的,沈青一下就回到了昨夜锦被中,情到深处,两人不休不止的十指交握。
她指尖不自觉蜷了蜷,却被对方握得更紧。
她实在受不了他那双清眸里盛满沉痛的样子,实在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不喜欢两人相处间,无形中带上一些愧疚或者负罪的枷锁。
沈青就是沈青,她能接受别人因为喜欢爱慕而对她好,但绝不要是因为要补偿她,才对她好。
“诶,实话跟你说了吧,说出来我自己都有点不信,那时候受伤,得知自己子嗣艰难,当时是难过了一下,可是难过之余,我心里竟然松了口气,心想等黄泉之下见了列祖列宗,那可不能怪我了。”
这是爹爹的临终叮嘱,绵延子嗣,传宗接代,这样任务实在太重大,她必须慎重而无差错地执行,才不算辜负父亲的遗志。
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把这项任务放在仅次于辅佐萧瑞的位置。
当她因自己可能无法孕育子嗣而松了口气时,她也被吓了一跳。
谢珩被她说得疑惑:“那……难道你不想要孩子吗?”
从她暗中喝药的种种举动来看,她应该还是渴望有孩子的。
“谢珩,我现在想明白了,之前想要孩子,是因为爹爹的遗愿,可我不是一个传宗接代或者实现他人遗愿的工具,即便他是我最敬爱最想念的爹爹。”
“我现在大概也是想要一个孩子的,就像我小时候那样,一家人和睦地在一起,我会把所有最好的疼爱都给他,让他无忧无虑快乐地长大。嗯……如果孩子的父亲,正好也是我想要的那个男人,正好想要跟他有骨血融合的结果,那便算是锦上添花。”
谢珩喉头发涩,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那我……是你想要的那个人吗?”
沈青没有犹豫,笑着点头回应了他。
下一瞬间,她就连人带着锦被,被裹进一个温柔宽厚的怀抱中。
她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头,即便中间隔了一层厚厚锦被,她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呼吸,与她的心跳呼吸交织在一起。
原来有过最密切的肌肤相亲,是这样的感受,她好像更喜欢他的气息,他的温度,他的触碰,关于他的一切一切。
这感觉真是好。
两人安安静静相拥腻歪了会儿,因为说到孩子,沈青才想起来:“对了,南风楼我今天还得去一趟,海棠那事我还没解决呢。”
“你今天还想去南风楼?”
裹着她的温厚怀抱突然一紧,她简直要被勒晕:“我昨天说了那孩子不是我的,你又不信,你总不至于现在还不信吧?我可没那本事。”
谢珩叹了口气:“南风楼那边我已经办妥,海棠我已经替她赎身了,给她的银钱也足厚她安顿半生,你放心吧。”
沈青不由得欣慰:“太好了!那我改天要去看看她。”
天下苦命女子实在太多,她不能对每一个施以援手,只能说,跟海棠也算是冥冥中注定的一段缘分吧。
“你不许去看。”
谢珩一张俊脸突然黑了下来,虽然他已经知道真相,可是昨日种种冲击实在太大,不代表昨天那些伤害是不存在的。
昨日在南风楼看到的一切,现在想起,他心脏居然还会猛然抽痛一下。
沈青不解:“为什么啊?我可不是断袖。”
他垂眸望着她那双清澈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眸子,自觉无权干涉她,只好放软了声音:“那你过些时日再去看她。”
他还是觉得,自己需要缓一缓,再缓一缓。
沈青倒是毫无芥蒂:“那好吧。”
这事儿过去了,谢珩才道:“好了,我要做点儿事情。”
“什么事?”
一问一答间,沈青眼睁睁看着他抬手将裹在她身上的被窝褪下,这还不止,他居然还伸手搭上她的肩头,将她中衣也慢慢褪下,露出半个肩头。
她眼睛发直,呼吸可见地急促起来:“我……我现在没力气了。”
虽然感觉是很好的,但她现在可真没力气再跟他来上那么一次或者……几次了。
男人开了荤后都这么可怕吗?昨晚……不是一直到今早至少四更天才彻底结束的吗?又来?
谢珩不明所以地望了她一眼:“我给你上药。”
沈青眨眨眼,看了看他目中一片清明洁净,看了看他手中瓷瓶是郎中刚才离去时留下的,最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肩头那道牙印。
她羞愧地闭上了眼睛。
不该妄生邪念,罪过啊。
她紧闭着双眼,肩头那道牙印处丝丝痒痒的触觉来来回回,她一双手不知不觉攥紧身下的被褥,白皙的面容早就透上红霞。
在她闭目不见的咫尺之间,谢珩指尖摩挲着那道触目惊心的牙印,不知何时也红了面容。
“可以了。”
许久之后,终于听见耳边重新响起那道清润的声音,沈青如得大赦,微松了口气,终于睁开眼睛,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拢好。
好不容易将昨晚这道牙印产生的画面从脑海里挥去,她没有去计较谢珩的失控,轻声警告了一句:“下次不许了。”
一开口,她吓得忙抿住嘴唇,糟糕,声音莫名哑了,他应该没听出来吧?
“好。”
谢珩眉目平静,只说了一个字,清润的嗓音竟然也附上一层喑哑。
两人都抿唇不再言语。
不过沈青总算放下心来,两人经历过昨晚后,他第一之间找郎中给她诊脉,还给她上药,温情款款,与之前无异。
那说明,他应该是能接受她是女子了?
再说,昨晚他们都那样了……那他应该不算被掰弯吧?又被她掰回来了?
刚觉得松了一口气,就听见谢珩的声音再次恢复得清清正正:“我会派两个靠得住的丫鬟从此照顾你的贴身起居,毕竟男女有别,即日起,我先搬到院中侧房去睡。”
她不拘礼法,但他不能知礼而不守礼,白白占人便宜。
沈青抬眸,望着他眸中一派清风朗月的雅正,脑中轰然一片迷茫。
这怎么回事?
没直?
第95章 第95章我不想嫁给谢珩
谢珩果然在当夜便搬离至偏房。
夜里,沈青独自躺在原本属于谢珩的床榻上,睁眼望着安静低垂的床幔和流苏,想到昨夜它们还在眼中时快时缓的晃动仿佛都是错觉。
现在这算个什么事呢?
好像是她攻占了某个山头,然后把原主赶走,自己占山为王了一般。
反正哪哪都不对。
接下来连着好几日,沈青都悉心观察着,谢珩每天依旧早出晚归忙碌着,可是待她衣食起居,无一处不比之前更加细致妥帖。
房中添了两个小丫鬟照料着,她不习惯有人近身,那两个小丫鬟便极有分寸恰到好处。
每日用膳,厨房不仅会按照她的口味变着花样做各种新鲜吃食,还会依照郎中诊脉情况,添置一些用于滋补的药膳。
即便是喝药,见她每次一大碗药汁喝下都要蹙眉许久,不久后她要喝的药汁就混着花蜜,捏制成了一颗颗小药丸,就着清水喝下,可免于苦涩。
谢珩照常是一日三餐陪她用膳,她乐时陪她开怀,她闷时与她解忧,情意款款,与这天下最殷切深情的情郎没有区别。
只是殷勤之中,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比如,谢珩连卧房的门,都再也没有迈入过。
两人近来用膳都是在院中的小饭厅,每次用过晚膳,天色通常都黑下来,冬夜寒凉,两人就在院中廊下架一只小火炉,各披了氅衣聊会儿天,谢珩就送她回房间,他只立在门前阶下,看着她一步步上了台阶,回身缓缓将门彻底合上,玉面容姿和温柔的注视被隔绝于门外。
沈青很确定,谢珩心中一定是无比珍爱她的,可是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都已经圆过房了,反而要分房睡呢?
难道他从彻底爱上男人,再到彻底爱上女人,中间几许扭转,还需要时间适应?
看来她还得再观察观察,如果实在直不回来,也得让神医给他开些药方才好。
她可不想每晚孤枕难眠!
而谢珩这边,完全没有察觉到她这些千回百转的心思。
朝堂风波渐渐平息,谢初原的案子暂时被架在那里变成一桩悬案,而谢道清被架空,兰台成立,谢珩这个兰台令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
之上。
他腾出手来,正在做一件目前来说,最重要的事情。
沈青竟然是一个姑娘。
所以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必须要尽快媒聘备齐,三媒六聘,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他要十里红妆,八抬大轿,用最盛大最庄重的仪式,将她迎娶进门。
这几日,他领了谢家最好的工匠去了万德斋,让谢家工匠和万德斋联手定制一顶新娘子成婚时戴的凤冠。这凤冠的款式、材料、设计种种,几乎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仅仅是打造这顶凤冠的选材用料,天南地北寻来,只要也要好几个月,再等工匠细细雕琢打造出来,又要费上不少时日。
随后,他又令谢家最好的绣娘,与洛京中声名最盛的绣衣阁联手,绣制一套天下独一无二的嫁衣来,嫁衣的款式材料设计种种,亦大多由他来亲力亲为。绣衣的丝绸是由江南西湖边云雾缭绕中的玉桑养就的天蚕出丝,还要等来年三月新蚕养出。
还有聘礼的置办,迎娶正妻的礼节,是十二箱聘礼,谢珩觉得十二箱聘礼都放上金银珠宝瓷器玉饰,总太千篇一律。
他要置办的十二箱聘礼,必须每一件都是天下难寻价值连城的珍宝,才能略配得上沈青。
这些都还需要时日。
不过沈青是女子这个秘密,暂时也还不能公之于众,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是朝廷三品大员,又与萧瑞在朝中牵扯甚密,何况渝州那边还有两万将士需要她稳定军心。
她的身份也还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来揭露。
所以他还有时间来准备这场婚事。
至于媒聘,谢家长辈都已经被他得罪光了,王家急流勇退,在这场风波中看的局势最清,退场最早,或许几位舅舅能够出面替他提亲说媒。
实在不行,那就让陛下出面做这个媒人。
只是沈家那边没有双亲高堂,他需要对沈青更加拿出十二分的诚意,才能让她感受到自己的一颗真心。
等这些都准备全备,到时候朝堂也完全稳定,她也不必再以男子身份示人,而是名正言顺的,他谢珩的妻子。
每念及此,他只觉得过去所有的艰难辛酸,再来多少遍,他都甘愿承受。
只有鸣山,每每看到自家公子唇畔那一抹时时勾勒的笑意,他都觉得一切都已经疯魔到无力回天。比如现在,他们刚从万德斋出来,公子只是将凤冠的最后样式确定了下来,他回谢府这一路上,微扬的嘴角就没有压下来过。
尤其现在进了东院,也不知公子又想到了什么,清浅的眉眼间,恐怕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是怎样地笑意盎然。
鸣山觉得现在的自己也很凌乱。
最开始,他觉得公子买了两套价值连城的头面摆在房间,就足够冲击到他。
后来,公子在祠堂当着所有长辈和列祖列宗的面承认自己断袖,挨了重刑,也就罢了。
再然后,他将那悍匪头子接到府上,两人公然骈居起来,那也……也不是不行。
反正都这样了,还能到什么地步呢?
即便宫中,陛下有盛宠的少年,最多给个朝中虚职,也不会有后宫名分。
但是现在公子是要干嘛?像是要明媒正娶啊!
如果公子真的三媒六聘三书六礼将沈公子“娶”进门……一想到这样惊世骇俗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鸣山不敢多想下去,在自己鼻下的位置,用力掐了掐人中,以免自己猝然倒地。
“对了,那凤冠上流金和东珠,位置搭配还不够相宜,我方才想好要怎么配了,你去跟掌柜说一声,等我明日下朝再去一趟。”
谢珩迈步走向卧房时忽然停顿一下,回头叮嘱了一声。
本来还一脸生无可恋的鸣山顿时神色整肃:“是,我晚些时候派人去知会一声。”
谢珩点点头,重新轻步迈上冬日清阳铺洒的台阶。
往常这样好的天气,沈青应该裹着氅衣抱着暖炉在窝在藤椅里晃来晃去晒太阳才是,廊下藤椅未动,胡乱扔了件氅衣在上头,人却是不见了踪影。
回房中休息去了吗?
难道身子不适?
怕扰她歇息,他脚下更加轻缓,刚走到门口,抬手还没来得及推门,就听见里面熟悉的一道声音传出。
“哎呀,可是我不想嫁给谢珩。”
清清脆脆的字句传到门外,谢珩抬手推门的指尖顿住,微蜷进袖中,唇畔勾勒起若有若无的笑意霎时凝结。
里面岳瑛的声音似乎比他还要焦急:“可是你不是都已经跟珩公子……圆房了吗?”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不免羞怯地放低了声音。
卧房中地龙暖融,沈青只穿了一件单衣,脚上也只松松垮垮套了双足衣,人就盘腿靠坐在地面厚厚绒毯上,很是惬意模样。
被岳瑛这么一问,她略心虚地扶了扶额头:“把他掳到小金顶那一天,我就想跟他睡觉来着,不过没成功而已。反正那天他先主动的,那我也不能白白浪费了机会吧?”
“对啊,我的意思是,你们已经圆了房,就该结为夫妻才是。”
岳瑛没好意思说,应该是先结为夫妻再圆房,顺序倒一下,最后结果都是结为夫妻……那也行吧。
可是沈青不理解:“那不结为夫妻就不能圆房吗?我觉得只要是想圆房,像现在这样,不也是可以随时圆房的吗?”
不过她也不好意思说,谢珩跟她有过那一晚的温存后,连卧房都不进了,更别说圆房的事了。但这事关谢珩的尊严,她还是不要随便宣扬了。
岳瑛轻叹了一口气:“你可能不太清楚,这世间有礼法纲常,男女之事,聘则为妻奔为妾,你和珩公子这样骈居在一起,你是女子,将来终究于你的名声更为不利。阿青,人的情意善变,趁珩公子如今对你有情,你该多为自己打算才是。”
原先沈青在莽山占山为王,可以不用顾虑这些,现在终究是要在洛京生活,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谢珩,按世俗礼法行事,才是最稳妥的。
沈青眼波流转一瞬,忽然问她:“你知道谢珩的母亲闺名叫什么吗?”
“谢夫人……妄自打听长辈闺名,实属无礼。”
“父母珍爱女儿,给她取了那样好听的名字,怎么嫁人后就不能示人了?你看你们一提谢珩的母亲,便说是谢夫人,可是谢家的谢夫人,未免也太多了吧。”
这次岳瑛没给她绕出去:“那这跟你与谢珩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啊,如果我嫁给谢珩,岂不是我也变成了谢家那么多谢夫人中的一个?时间久了,这世上便没有了沈青,只有某个谢夫人,再等我死了,连牌位都只能写一个谢沈氏。”
“如果我不用嫁给谢珩就很好啊,又可以想跟他圆房就圆房,又还可以继续做沈青,多好?”
岳瑛被她这番惊世骇俗之语,惊得眼睛眨了又眨,双唇张了又张。
如果她没离开过洛京,没有上过莽山,哪个女子跟她说这样的话,她一定觉得对方是得了失心疯。
谢家门楣,是多少女子挤破脑袋也要攀进来的高门,谢珩的风姿,哪怕是侍妾通房,也不知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
居然有人对此嗤之以鼻,只想要一个无名无分的骈居?
可是那个人是沈青。
短暂的惊愕间,她觉得自己大概能理解她的意思。
天下女子,出嫁前是归属于父亲,出嫁后便归属于夫君和儿子,她们赖以父亲丈夫给的“名分”生存于世间,所以名分何其重要。
可是沈青不需要,她以男子身份行事,所以她就是沈青,她还有沈府,她是沈府绝对的主人。
似乎是没有必要成为另一座府邸的……女主人?
“我虽然理解你的意思,可事实是,你终究是个女子啊……总不能一辈子就跟珩公子在外以断袖相称吧?”
沈青重重叹了口气:“诶,怎么世上男女成婚,都是女子变成某某夫人,没人说男子就变成某某夫君呢? ”
她喜欢谢珩,想跟谢珩成亲也行,可是真的不喜欢一场姻缘无形中定下的男女尊卑啊。
当然,其实也有关于将来萧瑞和谢珩之间可能存在的冲突问题,她也不适合在未明了前,与谢珩结为夫妻,这点她没再跟岳瑛多说。
她转而将话题转到生孩子上面:“诶,算了,不管了,先看能不能生个孩子吧,你在小金顶上不是跟我说,想要聪慧可爱的孩子,必须得父母双方情投意合嘛……”
房中两人说话的声音絮絮叨叨传来,谢珩无心再听下去,脚下不轻不重踩着台阶慢慢离开。
他也很想知道,天下怎样的成婚方式,世人不称她为“谢夫人”,反而称他“沈夫君”?
世上有“某某夫君”这种称呼吗?
第96章 第96章这下你应该不会跑了吧?……
这天夜里,沈青沐浴完,翘着二郎腿躺在谢珩这张宽大的床榻下,青灯流转中,盯着头顶的床幔和挂在床头的流苏看了会,脑子里胡思乱想一阵,终于懒懒打了个哈欠,准备睡去。
卧房的门轻轻“吧嗒”一声,从外头打开,又从里被合上。
她撑起一点身子,看见青灯照映下,多了一道玉树临风的身姿,待他款步走近,可以看清他五官眉眼亦清隽皎然。
“今晚,我就宿这里。”
清润的声音温厚平静,如寻常一句话语。
“噢……好。”
沈青反应过来,身子往里挪了挪,然后重新直挺挺躺下,眼睛直愣愣盯着床幔,昏暗中,只有一双黑亮的眸子不安分地转了转。
须臾,身侧的床榻微微一沉,是谢珩在一旁躺了下来。
很奇怪,她明明觉得这样同床共枕才是对的,可一颗心就像被高高抛起,然后在半空中漂浮摇晃了起来。
身侧的人不动,她也绷着身子不动;身侧的人不出声,她也屏住呼吸不出声。
好一会儿,她实在忍不了,小口呼吸了几下,窸窸窣窣从被窝里翻了个身,背对着身后的人,只有余光里完全没有对方的影子,她那颗在半空中漂浮摇晃的心脏才重新回到了胸腔。
怎么回事?
难道跟女子同床共枕,他还需要花很大的心力来说服自己吗?
不过他现在至少愿意迈出这一步来尝试了,可是现在怎么办呢?如果说前几天的圆房,是两个人都情绪激动下的一次意外,那现在,是两个完全清醒正常的人并肩躺在一起啊。
她忽然想到,软榻下还藏了陛下赏的一对酒,要不这会儿拿出来两人干了?
刚冒出这个念头,她听到身侧有动静,很快,她被人从身后轻轻拥住,熟悉的温度再次将她温柔包裹。
因为不必再隐瞒身份,她这几日就寝便只松松垮垮给自己套了身中衣,只是浅浅相拥间,心跳和呼吸也是交织在一起。
“沈青。”
清浅的声音,带上几分灼热,在她耳畔荡漾开来。
她看不见他,只微缩在他怀中,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原来可以带上这样旖旎的情愫。
“嗯。”
她轻轻应了一声,从心尖一路颤到喉头。
身后的人好像踟蹰了一下:“你最开始喜欢我,其实就是想要利用我生个孩子?”
说到正事,她绷紧的一根弦暂时松散下来,坦诚告诉他:“你长得那么好看,那跟你一起生的孩子,肯定也是很好看的。”
她顿了顿,还是补充了一下:“我上次也跟你说了嘛,一开始是因为爹爹的遗愿,所以我想生个孩子,现在……我想要有个孩子,孩子的父亲还得是你。”
最后,她还特地强调:“我就是一眼看上你的。”
说完,不知道为什么,身后的人又陷入沉默。
刚才她应该没说错什么吧?
她一见钟情他还不高兴了?她还没怪他是后面慢慢动心的呢!
脑中正思绪纷纷,忽然身后的人有了动作,他从后面抬手,轻轻解开她头顶的发髻。
她束的还是一个男子发髻,只需要将发带拆开,一头丝丝秀发就铺散枕间。
谢珩拂过她铺散的长发,将其中一缕轻轻绕在指尖。
这些日子她衣食起居还算妥帖,这一头秀发也被养的乌亮如绸,发间夹杂着幽幽馨香实在沁人心脾。
他指尖松开那捋缠绕的秀发,从她那头秀发间穿入,轻轻流连过她细腻的面颊,微红的耳尖,还有,秀颀的脖颈,玲珑肩背。
从前,他只觉得,这样一个男人,怎么长相身姿这样阴柔,难怪是断袖。
原来那些惊心动魄的致命吸引,皆是来源于一个绝色女子的娇妍玲珑。
可是她还不是他的妻。
没有明媒正娶,没有名正言顺,以他过去二十年的观念来看,绝不可染指,绝不可亵渎。
但她是沈青啊。
她丝毫不在乎谢氏门楣,也不甚在意他能给的荣华富贵,大概连他的才能品性,估计她也没有特别在意。
她最看重的,就是他这一副最肤浅皮囊。
无论是男欢女爱,还是生一个骨血相融的孩子,在他没有想到办法用“名分”留住她前,只能将这副皮囊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否则再这样恪守礼节下去,用不上他这幅皮囊,她哪天想离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沈青被耳畔颈后的触碰弄得丝丝痒痒,她微咬着唇忍耐了须臾,总觉不仅是耳畔颈后,实在浑身哪哪都痒得不自在。
“诶呀。”
她不耐出声,准备抽身躲开,指尖游走忽然变成一下一下温润湿濡的唇,像盛夏里被骄阳烤干的地面,迎来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
随着密密麻麻落下的雨点,身后的人撑起身子,倾身覆了上来。
沈青的气息明显紊乱了起来,两人呼吸再次交织,她能清晰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触碰变得多么灼热。
有过前几天的那场经验后,她已经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眼前是万丈深渊,是深海碧波,他要拥着她,裹着她,带她一起跳下去。
急促的唇齿缠绵间,她感受着对方绝对强势而蓬勃的掌控力。
太好了,他终于在清醒的时候迈出这一步了!
眼神激烈交织的一瞬,她退无可退,慌不则言:“你又可以了吗?”
慌乱中,电光火石的一瞬,她抢回自己一点理智,生生把到了唇边的“行”字改成了“可以”二字。
谢珩眸底顿时深得骇人,长驱直入猛然一探,没有给她留半分余地。
沈青像一个犯了重罪的囚徒,铺天盖地的严苛审讯中,无从反抗,直接把自己交待个干净。
然后一次又一次把自己交待个干净。
枕上眸间,水色尤甚。
反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疾风骤雨渐渐停歇,她像一只经历数次惊涛骇浪的小船,随波逐流中,又重新被裹进温柔宁静的港湾。
“累了吗?”
她听到抵在头顶,有一道喑哑清浅的声音,她懒得睁眼。
废话,本来就撑,还用那么大劲儿,还不许停,换谁谁不累?
心里一大堆骂骂咧咧的话,她也没劲儿骂,只在鼻音里哼哼了两句,算是回应。
她停泊的港湾在她耳边轻叹:“那你这下应该不会跑了吧?”
*
等青灯燃尽,兽炉香销,卧房中都已经天光大亮时,沈青才从一场酣畅淋漓的沉梦中清醒过来。
她下意识伸伸懒腰,忽觉四肢伸展不开,掀了被子一看,腰上还牢牢缠了一只手臂呢。
她忙转过身去,入目就是一张清俊逼人的玉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生活了,倾绝颜色,晨醒睁眼可见。
“你今天竟然没有去早朝?”
随着她的动作,闭目浅寐的公子睁眼,自然而然低头在她额前顺势一点,然后下巴搭在她肩头,声音有点儿瓮:“今日不想去了。”
只想这样搂着她。
沈青脑袋也搭在他臂弯间:“不想去就不想去,反正你官儿
都这么大了。”
两人目光看不到对方,只互相拥在一起,心照不宣笑了笑。
不过很快,沈青感受到揽着她的臂弯越箍越紧,包裹着她的怀抱又开始灼热起来,她抬手在他胸口撑了撑,将两人之间拉开了些距离。
“我跟你说,你不要一直用那么大力气。”
她说这话时,语气像是严肃,但人却埋在对方怀里,连半张脸都不露出来。
谢珩有些错愕,低头看见她秀发下藏着的一双耳朵发红,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这……是不好的吗?”
他以为她的那些低嗔细吟是因为欢愉才是……中间她是有几次说受不了,但他也继续让她受着了,因为他当时好像在正铆着一股劲儿。
为什么呢?
对,因为她一开始说的那话。
沈青将脸埋得更深:“就是有时候要用力气,有时候不要用那么大力气,轻重缓急,你知不知道?”
她自小就是男人土匪窝的老大,见过的猪跑不知道比谢珩多多少,自觉有必要好好引导一下他,但她也是真没吃过猪肉啊,特别是跟谢珩这样的君子在一起后,她也不知道自己脸皮薄了多少,这些话说起来居然还怪脸红的。
谢珩似懂非懂:“好……我知道了。”
原来这样的事情,也并不是全凭本能就行,他需得去谢家藏书阁找寻翻阅一趟,恐怕也是熟能生巧之事?
只是想到她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他心中还是不安:“那你是对我昨晚……还有之前都觉得不好吗?”
“我也不是说你不好的意思吧……也很好的。”
最后沈青声音低低的,突然意识到自己一大早就跟对方讨论夜里种种,似乎不太好?不知道正常人家夫妻是不是也这般相处?
谢珩终于直接问出来:“那你为何突然问我又可以了?”
沈青脑子里空白了好一会儿,想起就是昨晚这一句话,简直让她承受了太多!
她终于把埋在他臂弯中的脸扬起来,目光上下将人打量了一下,终于也道:“我就是担心你不喜欢女子,对女子提不起兴致来着。”
想到她昨晚承受的种种激烈,她觉得现在可以彻底打消这样的顾虑了。
“什么?”
“就是……”她莫名有点心虚,但还是硬着头皮将话说清楚:“就是,你之前说心悦于我,那时候我不是个男人吗?那我就是怕你喜欢上真正的男人,变成真正的断袖,就不喜欢女子了嘛。再说了,谁让你上次睡完,就再也不跟我睡了,好像你多不情愿跟女人睡觉似的。”
谢珩盯着她垂着眸子嘀嘀咕咕说完,心里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对他真的不满。
不过他也真是要气笑,他只是因为觉得她是个姑娘,该恪守君子礼节,才与她保持距离和分寸的,原来她竟是这样看待他的?
他知道她向来不拘礼法,现在再去跟她讲一些伦理纲常的道理,也只是徒给她增添负担。
他轻叹一声,轻捧起怀中人的脸颊,微红如霞的轻艳绝色,一双漂亮的眼睛澄澈天然。
“沈青,你是男人,我就喜欢男人;你是女人,我就喜欢女人。”
第97章 第97章我知道十一年前,你在哪……
不知不觉,洛京也进入了滴水成冰的隆冬时节,不过不似小金顶上终日冰天雪地,今年的天气不错,大部分时候,白天都有暖阳轻轻懒懒地洒在檐下,只有到深夜二三更天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冬夜的冷寒难耐。
冬夜寒冷漫长,也不减床幔香账里春意融融。
在谢府,已经不需要再替沈青掩护,岳瑛也不打算再继续寄人篱下,于是先回了沈府。
许久没回过沈府,沈青也有点想回去,可是想到谢府这里一应俱全的浴房,烧了地龙铺了绒毯的卧房,每天各种食材药膳应有尽有,还有绝色公子可以搂着睡觉,她真舍不得。
过去寡淡的日子,她一天都过不了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不愧是世代流传的大道理。
但是也不能太流连于温柔乡,以至于玩物丧志,眼下世家纷争迭代基本已成定局,萧瑞集结的寒门势力,已然是世家之外最大的势力。
他还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那就要开始着手,替成王翻案了。
当年成王是以逼宫谋逆被治罪,待成王被伏诛,御史台又在他身上加了数条大罪,牵连甚广,才有了后面那一轮又一轮党同伐异的清理。
他生前是在户部任职,所以在户部被挂上的罪名更多,要洗清他身上的种种罪名,就先从户部开始,直到最后,连带着谋逆之罪,都将彻底被翻案。
于是谢府中,情况稍稍有了一点翻转,局势稳定下,谢珩也渐渐清闲了下来,本想着多腾出一些时间可以陪沈青,不料沈青反倒开始忙得脚不沾地,只有在夜里回来,两人在帐中几许温存。
谢珩自然对朝中局势洞若观火,在世家之间内斗更迭过程中,寒门势力悄然崛起,直到现在,势力几乎与各大世家相差无二。
虽然有点奇怪,他早就知道沈青与萧瑞投靠了晋王,大概是晋王要始终保持自己不问朝政的形象,最后无论沈青还是晋王,竟然都隐于萧瑞身后。
不过谢珩对此也不多加干涉,他知道沈青要做什么,他也早就告诉过她,他们的志向是一样的,天下寒门与世族,本就该拥有同等的机会。
直到某天,鸣山告诉他,沈青在查成王的案子。
听闻消息,他面色清淡平静,修长如玉的指节在书案上轻轻扣了扣。
正麟宫变。
十多年前一场惊天动地的旧案,洛京城中血流成河,即便时过境迁,这场宫变依然是一个极为禁忌的话题,几乎没人敢提。
她竟然能跟这场十多年前的旧案有牵扯?
巧了,最近在琢磨成王旧案的人,也不止她一个。
夜里,沈青沐浴完,现在干脆连足衣都不穿,赤着一双脚儿踩着绒毯,一路从里间奔到床榻上,刚钻进被窝,腰间就被一双手臂紧紧缠上。
不似以往的温柔缠绵,是一种极为强势的占有和攥取。
她当即就意识到有些不对,一抬眼,就对上一双深沉得可怕的眸子,像夜里潜伏的兽,缓缓探出巢穴。
“谢珩?”
她憧怔喊出他的名字,双唇就被封缄,五指被交握,是铺天盖地不容置疑的绝对碾压。
枕上海棠凝露带雨,他紧紧钉住她问:“你为何在查成王旧案?”
“我……”
她眸光里水色尤甚,对上那双紧紧盯着她的深眸,她艰难蹙起眉头,勉强找回一点理智,别过头去。
谢珩眸中一黯,即便两人眼下彼此交融不分你我,她也无法毫无保留信任他。
他低下头轻嗅着她鬓边幽香,汹涌的浪潮却一点一点缓缓褪去。
枕上秀眉蹙得更深,因为浪潮的褪去,一双盈盈水眸写满迷茫和无助。
“谢珩……”
她哑声开口,像是祈求浪潮不要褪去。
“那你不肯告诉我吗?”
他的声音也全然不似平常清润,带着浪潮的湿濡,低低在她耳边蛊惑。
沈青紧紧咬住发颤的牙关,一双眸子水光潋滟,似哀求似怨怒,看得人无限可怜。
谢珩轻叹了一声,褪去的浪潮再次席卷而来,这次不是汹涌的浪潮,而是攻城拔寨无所不催的山呼海啸,芸芸众生,哪有半分招架的余地。
“谢珩!你……你疯了!”
沈青被铺天盖地的巨大海浪撞得七荤八素,连声音都破破碎碎,小船紧紧抓住港湾,港湾里汹涌的巨浪将她掀过来翻过去,没有支点,无从停泊。
最后掀起的巨浪要将小船彻底粉碎时,疾风骤雨的港湾瞬间恢复宁静
平和,那汹涌巨浪潜伏下来,化成平静水面上一小圈涟漪。
沈青闭上眼,眸中水色终于变成一汪清泉,沾湿了微颤的长睫,同样微颤的指尖温柔拭过她泪湿的眼角,耳畔喑哑的声音还有点怪无辜。
“你不是说,让我……轻重缓急?”
她简直再也听不了那四个字,只紧紧闭着双眼,打死不睁开,只有两人的呼吸静静纠缠了一会儿,平滑如镜的水面上,那圈小小涟漪又渐渐放大,放大。
再次平地起波澜。
第二日,沈青几乎整整晚起了一个时辰,等她想起今日还有不少正事要做时,一双原本还懵懂的眸子瞬间恢复清明。
她忙掀了被子,下了床一边趿了双鞋,一边找木梳先梳头。
“我来吧。”
刚从镜台前找到木梳,手上的木梳就被人轻轻夺走,她身上被罩了件外衣,身后的人就着她刚才的动作,有条不紊不紧不慢替她将发髻梳好。
沈青微微僵直着身子,她看不到对方,只感受着他的动作和一点清浅呼吸,她都两腿发软。
虽然他现在温柔的比天上的云朵还软绵,但她知道,他昨晚内心深处,有怎样惊涛骇浪的暴怒。
反正她目前是一点也不敢多刺激他,成王的事,本来她也是有点心虚的,这是当年世家、皇室、寒门的冲突仇恨,他们各自站在不同的位置,多少就是会有些膈应。
再说了,她一直就很担忧将来谢珩与萧瑞之间的关系,没纠结清楚前,她的打算是顺其自然的,她也没想到,这个顺其自然……会跟谢珩进展到这个程度。
现在为成王翻案一事还没太多着落,事关实在太重大了,她也不想让谢珩卷入其中。
从各方面考量,她都只能三缄其口。
她知道谢珩为什么生气,她也能理解他的情绪,但是没办法,她也有她的考量。
而且她也发现了,别看谢珩温柔妥帖找不出半点不是来,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变,还是莽山下那个跟她对峙的谢珩,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他的那些顺从乖觉,他都会从帐里枕间找补回来的!
待发髻梳好,身后的人绕到她身前,又半蹲下身子,替她将套在身上那件外袍扣上襟扣,紧束腰带。
沈青微垂着眸子,正好可以瞥见他一丝不苟的神情,仿佛他手上正在做的,是一件比批阅公文还要严肃的事情。
“多谢。”
待身上穿戴整齐,她低声道了句谢,赶紧扶了腰出门,直到彻底出了院子,才小声叽咕骂骂咧咧了几句。
好在谢珩问过这一次,她不愿答,后面的日子他也没再追问过,仿佛他从来就不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临近年关,总感觉他好像又忙碌了起来。
她想过,以他的性子,他应该会自己去查,她不想说,但也不能阻止他去查。
他们又各自忙碌,总有一天,或许又是殊途同归,或者也会分道扬镳。
再次交给……顺其自然吧。
时间在忙碌中就过得极快,年关的日子过得更快,不知不觉,就到了除夕这日。
除夕这样的日子,在沈青看来,就算是天王老子,那也是要歇息的,本来她就不喜欢这劳碌命,逮着机会赶紧歇息。
谢府这天竟然也张灯结彩,各处厅院都贴了春联,挂了灯笼。
沈青还不由得稀奇了一番,原来这样典雅的人家,也是不能免俗的。
除夕的午宴,谢珩带她去了谢夫人的院子,本来她还有点怪尴尬不太想去,结果谢珩告诉她,谢夫人已经知道她的女儿身了,她也没理由再挣扎。
好在这样的大户人家,除夕盛宴,没有她想象中乌泱泱一屋子长辈小辈,只有她和谢珩母子清清静静的三个人,简直跟她往年在小金顶上和满堂兄弟们在一起的除夕不可同日而语。
谢夫人还是一如既往温厚淡雅,为了避人耳目,她还是称她“沈公子”,只不过语气中多了一些怜悯和宠溺。
沈青都能感受到,他们三个人的其乐融融,在谢府不少下人看来简直离奇惊悚,大概觉得这家人,不仅公子疯了,夫人好像也疯了。
只不过这些丫鬟仆从们训练有素,不敢随意表露。
离开谢夫人院子的时候,沈青从谢夫人手中收了一个巨大的压祟荷包,按理,这种长辈给晚辈的压祟荷包,通常都是放几枚钱币,讨一个吉祥的兆头。
她晃了晃荷包,里头不像是有钱币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打开往里瞄了一眼,好家伙,是一叠密密匝匝压实了的银票!回去数都得数半天的样子!
走在她身边两手空空的谢珩侧目瞥了一眼,不由得轻笑:“倒是没见过那位晚辈在母亲手中收到过这样的压祟荷包。”
沈青唇畔笑意难掩,赶紧将荷包贴身收好,以免被身边这人出于嫉妒抢了去。
到了夜里,按习俗是要吃年夜饭,想到岳瑛一个人在沈府,萧瑞一个人也无处可去,于是沈青带着谢珩回了沈府。
四个人共坐一桌的时候,沈青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怎么跟谢珩好像一对夫妻,白天在夫家待半天,夜里又回娘家待半天?
但确实很幸福,弟弟,闺中好友,还有心上人,都在一起。
都在沈家的宅子里。
虽然已经吩咐沈府的厨子做出最丰盛的年夜饭,但是跟谢府的饮食还是不能比,她下意识关心起谢珩来:“这没有谢府那样山珍海味,你还吃得惯吧?”
谢珩无奈笑笑:“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纨绔。”
说得也是,小金顶上的冷菜馒头,他也是啃咽了好几个月的呢,不过她还是忍不住,挑了一块品相极好的糖醋排骨,放到谢珩碗中。
谢珩莞尔,选了一块鱼肉,将里面的鱼刺剔除干净,回以沈青。
只有萧瑞在一旁目瞪口呆,这对吗?
他下意识去看岳瑛,只见岳瑛眉眼都是欣慰笑意,根本看不出半点吃醋和不甘。
什么意思?只有他一个人是多余的吗?
等年夜饭结束,
谢珩独自站在院中阶前,夜凉如水,颀长身姿与院中那颗青柚树互相映衬。
青柚树虽然四季常青,却也不如春夏繁茂。
阶前立着的那道芝兰玉树身姿,目光久久落在青柚树上,似乎在思索什么。
沈青默不作声站在后面,不知为何,好想把眼前这一幕一直印在脑海中。
感受到身后人的存在,谢珩回头过,四目憧憧相对。
“沈青。”
沈青抬眸,他身后是青柚树枝叶婆娑,夜风如许,他的眼神温柔坚定。
“我知道十一年前,你是在哪里看的烟花了。”
第98章 第98章你愿意与我结为夫妻吗?
“什么?”
沈青歪头疑问,没听懂他的话,但心里忽然隐隐升起一丝紧张。
“不对,现在应该说是十二年前了。”
谢珩又纠正自己刚才说的话,向她伸出手:“来。”
沈青憧怔将自己的手搭在他掌心,瞬间就被他掌中温热包裹住。
谢珩牵着她就在阶下坐下,忙有小厮递了绒毯,又在身前给他们生起火炉。
火光在眼前烧得噼里啪啦,驱散冬夜的寒意,沈青就歪着身子,舒舒服服靠在身边温厚的臂弯里。
“去年此夜,是何等光景,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清润声音说出的话真是煞风景,沈青想翻白眼:“当然记得。”
去年的除夕,大好的日子,她是在大牢里度过的,而将她关进大牢里的,可不是别人,就是身边这位正揽着她的公子。
“那天晚上,我们也在牢里一起看了烟花。”
“那天晚上有烟花?”
烟花是两个人一起看的,回忆却只是一个人的,谢珩致力于将当晚的回忆,也根植进她记忆里:“那天烟花绽放的时候,你跟我说,那是你十一年来第一次不是在小金顶上过的除夕。”
沈青不由得坐直了些身子:“然后呢?”
“然后我也问你,十一年前,你是在哪里过的除夕呢?不过你当时醉了,就没有回答我。”
“噢……”她顿了顿:“那你当时为何让我喝醉?”
“因为,”她明显感觉揽在自己肩头的手紧了紧:“你当时生我的气,只有让你喝醉,我才有机会靠近你。”
他清浅温和的一句话,像揽在她肩头手臂那样,绕在心口,把她一颗心都缠紧。
本来她临到嘴边的话题一转,是下意识想去避免接下来那个沉重的话题,结果反而被谢珩在这一头温柔拦截。
“哼,你可真像个……登徒子。”
谢珩压抑着声音里的笑意:“……那也比不上沈寨主直接将人强掳上山。”
沈青理亏说不过他,只好将话题拐回来:“那你现在知道的答案是什么?”
谢珩坐在阶前举目四望,一方小院不大不小,简朴温馨,除了那株青柚树枝叶交错,就是青砖墙院围住的四四方方天空。
他轻声道:“很多年前的今日,你应该也是像现在这样坐在阶前,然后抬头从这四方院子里,看见外面的烟花璀璨吧。”
他喉头哽了哽,那时候立在这阶前的幼小沈青,锦衣玉食,千娇百宠,根本连莽山……甚至渝州都没有听说过,怎么会想到将来她会在那千里之外的一片山头,刀尖舔血,一年又一年呢?
循着他的目光,沈青也仰起头看向四四方方的天空,回来的这些日子,她其实这样仰头看过很多遍,平心而论,是比不上小金顶的天地广阔。
这里也是她的家。
现在还没到新岁子时,不知谁家孩童按捺不住,时不时会先点上一两簇烟花,沈青抬眸的时候,正好有一簇烟花在这四方天空粲然绽放。
璀璨了夜空,也璀璨了她清亮的眸底。
“是啊,小时候我就是在这里看除夕的烟花。”
她想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我印象中,是坐在爹爹的肩头,然后指挥两位哥哥去点那烟花。”
她的语气轻而渺远,好像小金顶上举目可见的茫茫群峰。
尘封许久的答案,被一锤定音,两人反而沉默下来,只剩空中的烟花,有一下没一下绽放。
时间静静流淌过炉子里燃烧的火光中,还是谢珩先打破了沉默:“这么多年,你心里竟然没有仇恨?”
他问得有点踟蹰,多年前的正麟宫变,准确来说,是世家高门对普通士族的一场大绞杀,也才过去十多年,他的那些族人长辈,恐怕也有不少人手上沾了沈家的鲜血。
他是近日将来龙去脉都查清楚,才后知后觉,可沈青是一早就知道的,自与她相识,他感受过她的愤懑,她的不平,她的迟疑,但唯独没有感受到过她的仇恨。
此时因为自己身上流淌着与其他谢氏长辈族人一样的血脉,这让他很不安。
起了点风,沈青往他怀里缩了缩,被他张开双臂轻轻拥住,她说话的时候,正好可以依偎在他肩头。
“嗯……我该从哪里跟你说起呢,说我记得的事情,我记得我阿娘,她出身并不高,但长得漂亮,说话也温柔,所以我爹娘很恩爱。我大哥呢,比我大了快五岁,很斯文的一个小公子,在学堂里师傅每天都夸,如果他还在的话,应该跟你一样,是一个清矜雅正的谦谦君子。二哥呢,性子跟大哥完全不一样,只比我大了两岁,我俩天天都要打架,不知道他是真打不过我还是故意让着我,反正我从来没输过。”
她现在已经长大了,母亲的面容越来越模糊,而她的两位哥哥,永远也只是小小公子和小小屁孩。
“后来……后来的事情你应该也都知道了。”跳过那段她依然无法亲口说出的惨烈过程:“大概因为我是一个女孩子,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不见了,根本没有人在乎的,他们只在乎,沈家的两个公子,是不是都彻底咽气。”
谢珩紧紧搂住怀中微微瑟缩的身子,关于她省去的过程,他已经反复复盘了千百次。
沈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承载了沈青过往一家人所有幸福温馨,也侵染了沈家亲人淋漓鲜血。
一个七岁的孩童,亲眼目睹了家中上下被屠戮干净的全过程。
就在这间宅院里。
沈青忽然指了指院中那颗青柚树:“你看我家院子里,长了一颗这样的树。这树就是我小时候某天,吃了一瓣柚子后,随手扔的籽儿,竟然发芽了。可是我离开的时候,它才长到我的膝盖这么高,我现在回来了,它居然还活着,比院墙还高,比碗口还粗。”
“所以啊,当年在这院墙中种下的,也并非完全是一颗仇恨的种子。”
“世家与寒门纷争已久,或许当时成王看到了世家当权的弊端,但我爹爹其实还不完全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他从不引导我要牢记当日的灭门之仇,他带我上莽山,上小金顶,他期望我能从更高更远的位置去看待世事。”
“他叮嘱我,如果世家当权,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那说明错的是我们,那我们就永远永远留在莽山,守着一方山寨,此生绝不再回洛京。”
“后来你也看到了啊,莽山的日渐壮大,绝非我主动招揽扩张,是无处可去逼良为盗的人越来越多,当越来越多的人投奔莽山,朝廷再容不下我,而我也由此确定,爹爹和成王当年的选择是没有错的,所以我再次回了洛京。”
“再说了,非要报仇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该找谁。”
找提刀上门屠戮沈府的人?还是找下令的人?且不说他们现在还在不在人世,即便在,当年之事,谁都是散落在棋盘上的棋子。
真要报仇,就应该把天下世家都屠戮干净。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怀抱着她的人依旧温柔宽厚,只是一直没有回应,她从他肩窝里仰起头看,正好迎上他低头在她额角轻轻一点。
他又沉吟了一会,不算接着她的话在说:“在我祖父去世之前,我都生活在谢家旧宅里,洛京说大也不大,谢家与沈家,相距也没有算太远。”
“这些日子,我查遍所有能查到的宴席记录,我查到过,有好几场宴席,沈家和谢家曾同席赴宴,只是那些记录不够详细,没有记清楚你父亲所带家眷中,有没有一个你。我也实在想不起来,我是否在哪次宴席上,见过一个总角或垂髫的小女孩。”
“沈青,我们至少在同一片都城,只隔了两条街,一起生活了七年。”
可是真正的相遇,竟然在十数年后,千里之外的渝州。
沈青仰着头,只看得到他下颌分明,还有他说话时,牵扯着胸腔的震动,一下一下,是微颤的悲恸。
为他们中间隔了太久的未相逢。
“谢珩……”
她心中动容,抬手去触他的下颌,却被他一手握住,他先低下头,像雨水轻点,
细细密密落在她的额头,她的双眸,她的脸颊,她的唇角。
少年无声沁润,怀里是他最珍爱的姑娘,他真想把错过的所有时光,都一点一点补回来。
如果这一切波澜,都是一场虚妄,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那该多好。
沈青面上丝丝痒痒的,她揽着谢珩的脖颈,躲到他怀里蹭了蹭。
“沈青。”
“嗯?”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承诺你,凡你所想,我都会让你安心。”
沈青不再说话,她知道他在为萧瑞的身份而表态。
他能查到她的身份,那必定也已经查到了萧瑞的身份,之前她一直三缄其口不愿多说,的确是在顾虑将来他与萧瑞的关系。
他是世家之首,萧瑞将来是立志要彻底消解世家的新君。
她总想着一切顺其自然,眼前的温柔与欢愉,能贪恋一刻算一刻。
可是他总是能捕捉到她的顾虑,然后稳稳地将她接住。
她想不到以后这两人之间天然的矛盾对立要怎样化解,可是他说会让她安心,那她就安心了。
“沈青。”
见她沉默,他再次喊出她的名字。
“嗯?”
沈青终于也再次仰头,对上他温柔如许的目光,要将她溺毙。
他喉头动了动:“我就想问你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吗?”
想到她是不愿意的,他连忙改口,清润的声音更加坚定:“你愿意与我结为夫妻吗?”
感谢萧瑞的特殊身份,他终于知道要怎么解决沈青不愿嫁给他的问题了。
名分的事,他有办法,现在只需要,她愿意。
沈青愣愣望着近在咫尺的绝色玉容,他眸中星河流转,是她一生渡不过去的劫。
“我愿意。”
“我愿意跟你结为夫妻。”
她答了一句,又强调了一句,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没落下,两张温热的唇紧紧贴在一起。
辗转缠绵,不死不休。
新岁的子时已到,四四方方的天空被粲然烟花映满,一对璧人在新岁第一朵烟花绽放下,心意交融。
注定是有惊天巨变的一年。
但他们会彼此相伴,天荒地老,至死不渝。
第99章 第99章沈青,我曾经做过这样一……
新岁第一天,沈青是在沈府自己房间里醒过来的,与以往不同的是,枕边还有一位绝色公子与她同床共枕呢。
很美好的新岁开端。
她支起身子坐起来,推窗可见,院中的青柚树依旧如昨,亭亭立在那儿。她从没想过,有一天竟然还能带着心上人一同回到沈府,可惜沈府的家人,只剩下她和这颗青柚了。
不过这就是她的家,她的家人,应该也能感受到她此刻的安定和满足吧。
虽然她和谢珩还没有成亲,可是将他带回沈府,她觉得他是不是自己夫君,已无分别。
谢珩不知何时从身后坐了起来,抱着被子,将她裹进怀中,两人就裹着被子依偎在窗前。
他也循着沈青的目光,抬眸望向那颗青柚树,抵着她耳畔轻轻问:“突然想起昨晚一直忘记问你了,以后我该叫你沈青,还是……沈若清呢?”
最后从他唇间念出的那个名字,因为隔了太过于漫长的时光,他小心翼翼用了十二分地珍惜与温柔。
沈青原本还放松着的身子,明显顿了一下。
她微微怅然叹了一声:“还是叫沈青吧,我很喜欢沈青这个名字。”
沈若清……当然也是喜欢的,不过这是独属于七岁前的她,现在这间院子里,家人都已不在,沈若清这个名字,该和逝去的家人们一起,只能放在记忆里珍藏。
“好。”
谢珩没有多问,低头在她发顶轻轻一点。
清晨静谧的院子里,视线里萧瑞目不斜视的身影匆匆掠过廊前树下,头也不回出门去了。
背影有多坚定,就有多凌乱。
沈青不由得失笑,昨晚满城烟花粲然绽放的时候,这小子跟岳瑛一起站在暗处,盯着他们看了半天,她又不是不知道。
诶,现在谢珩知道她是女儿身了,到时候还得想个不那么冲击的方式告诉萧瑞才行。
感受到她的情绪,谢珩将她揽得更紧:“放心吧,如果他这点都不能理解你,那你这么多年心血算是白费,你相信他,也相信你自己吧。”
其实沈青是不是女子,对萧瑞来说,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只是一开始会有些冲击而已。
这么多年,从无比敬仰的大哥,突然变成一个姐姐。
可是谢珩更心疼的还是沈青,多年以前,她可是家中最小的妹妹,是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
她连姐姐都不知道怎么当,却当了这么多年大哥。
沈青伸伸懒腰:“先解决了眼下的事情再说。”
简单收拾一番,她又跟着谢珩回了谢府,无他,谢府的吃穿用度太舒服了,人不可能有好日子不过的。
跟谢夫人拜了个年,两人又在院中厮磨了几日,等官员年节的休沐结束,沈青又开始忙碌起来。
朝堂这边,现在谢道清这类世家之流,被谢珩压制得死死的。
沈青这边的重心还是在替成王翻案一事上,毕竟多年前的旧案,事关如此重大,无论人证物证,很多都被销毁干净,要将旧时罪名一一洗刷,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在有晋王鼎力相助,还有谢珩时不时相帮,终于赶在春三月,即春色将暮时候,为洗刷所有罪名的证物资料搜罗完备。
不仅成王生前所有罪名都是诬陷,还有最关键的那场谋逆,当年先帝猝然驾崩,成王不在宫中,世家第一时间隐瞒先帝死讯,传了假诏令成王进宫护驾,待他率兵进宫护驾时,又借了当时还是礼王殿下的孝武帝名义,以谋逆之罪将其诛杀。
事实便是如此。
旧案不仅需要被翻,他们的目标,还有朝堂之上,君王必定更迭。
萧瑞是皇室正统,但这一点,仅靠翻旧案还不够。
洛京之中,禁卫北军在萧瑞手中,而禁卫南军,是王谢二家的掌控,都是谢珩一手培植出来的家族新秀。
如果要到起事动兵这步,禁卫的南北军,对抗宫中仅有的那些金吾卫何有一些苟延残喘的世家亲兵,倒不在话下。
洛京之外,渝州原本的两万人马,沈青暗中指挥赖三招兵买马,其实已有五万之众。
私囤兵马当然是大罪,不过朝中现在真正能管事的,无非就是谢珩和萧瑞,那囤了就是囤了。
正麟宫变的真相虽然很重要,但是如何让人信服这样的真相,就只有靠兵马了。
兵临城下,谁还能说不是?
至此,萧瑞已经是寒门众望所归,待成王翻案,他皇室正统的身份被揭露,又有兵强马壮相辅,一切都顺理成章。
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契机,从哪里开始挑破。
万事俱备,这个契机却还没有头绪。
已经夜深,看到沈青沐了浴,也不直接到床榻上来,而是坐在书案前,青灯照映下,她映在壁上长吁短叹的身影都被拉长。
她也没说,谢珩却像是有读心术一般:“如果你们一切准备就绪,我倒是可以给你们送一阵东风。”
“真的?你能让正麟宫变重新回到众人的视线中?”
“是的。”
“什么法子?”
谢珩却卖起了关子:“当初成王和萧瑞的事情,我问你你也从不答我,还是靠我自己查出来的,现在你问我,我就要如实地全盘托出吗?”
在这里秋后算账呢?
沈青真是想冲上去撒泼,可是她一拽住他的手臂,就笑起来,撒泼变成了撒娇:“之前的事都是我不对,你现在有什么法子,快些告诉我嘛,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好不好?”
她声音软软的,又拖得老长,乖觉又无赖,明明直到她说的这些话都不过心,也不可信,就是让人怎么也拒绝不了。
尤其再配上她天真狡黠的笑意 。
谢珩轻轻捧起她的脸,看到她清澈的眸子里,清晰映着自己的眉眼五官。
“倒真有一件事,我在心里念了很久。”
沈青还无知无觉:“什么事?只要我能办到,在所不辞!”
*
当沈青坐在妆台前,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身后的谢珩时,她还是很后悔,刚才为什么要那样嘴快?
她持非常怀疑的态度,通过铜镜,看向身后的人:“你确定你真的会?”
那两套头面,虽然她很喜欢,但实在太过于繁复,光是簪子,就有大簪小簪数十支,还有步摇、凤钗、花冠……种种类类,她真不知道要往哪根头发里簪。
谢珩抿了抿唇,从镜中与她对视:“本来是不会的。”
但他学得快。
他将她发顶的男子发髻拆掉,青丝如瀑垂落肩头,他指节分明如玉,在她软绵轻滑绸缎般的乌发间来回,时而紧绕,时而高绾。
谢珩想让她佩戴的是那套红玉头面,在他一点一点温柔动作里,紫檀箱中的首饰越来越少,而沈青,只觉得脑袋越来越重。
很快,一整套头面都佩戴完毕,她望着镜中的自己,乌发如云,金玉点缀,是令人心荡神震的倾国倾城与富贵气象极限融合。
浑然天成,绝世无双。
就是梗着脖子有点不太敢动,毕竟着脑袋脖子上,顶着好几座宅子呢。
“等等。”
谢珩愣愣盯着镜中人看了一会,忽然又绕到她身前蹲了下来:“我给你画眉点脂。”
当沈青眼睁睁看着他从妆台下取出一只装盒,打开里头是一整套一应俱全的胭脂水粉时,她彻底惊诧住。
“你还会这个!?”
谢珩已经在她眉间点上花钿:“本来是不会的。”
现在也会了。
沈青深吸口气,无法直视他的憧憧目光,赶紧闭了眼,任这人在自己脸上细细描摹。
为了缓解这尴尬怪异的气氛,她找了些话题来聊:“你知不知道,在你房里看到这两套头面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怪癖,买来在房中偷偷给自己戴呢。”
话音刚落,她感觉到正在自己脸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当然,她没有睁眼,自然看不到谢珩那张俊脸一瞬间黑沉下来。
许久,他问:“吓到你了吗?”
“……当时是想跑来着,但是看你太俊了,没舍得跑。”
谢珩无奈,沉下来的俊脸恢复莞尔笑意,如果不是她每天有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大概世上也不会有这样玲珑潇洒的沈青了。
“可以了。”
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从清浅变得灼热,沈青却有些如释重负,她长睫微颤,缓缓睁开双眼,一眼便见铜镜中那张令人惊心动魄的面容。
明艳无方,不可逼视。
她张张嘴想说话,朱唇微动,眼波流转,只是这样瞬间的潋滟,镜中人风情摄人。
她不自觉屏住呼吸。
真好看。
比她在南风楼海棠房间里看到的自己还要好看许多。
她一双清眸转了转,明眸一抬,对上谢珩同样痴望着她的目光。
说起来,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以女子的身份,在他面前穿了女子的衣裙。
“好……好看吗?”
他的眸色太深太深,她像一只无处遁形的小兽,一颗心忽然提了起来,本能地想要逃离。
可是她没有机会,眼前的人像是预判了她的心理,直接俯下身来,用手臂勾住她的后脑勺,深深浅浅在她一点朱唇上,细细采撷。
沈青仰着头,承受着他的沉溺,她被深深揉进他的怀抱,炽热得几乎要将她融化。
几经温柔又猛烈的辗转,怀抱着她的人终于像是恢复了一点理智,轻轻松开一点包裹着她的力量,她迷离睁眼,对上的依然是一双几乎被朦胧情愫彻底支配的眸子。
她身子忽然一轻,整个人被谢珩轻而易举从妆台前抱起,她以为是要往床榻上去,没想到他大步走到了书案前。
书案上还摊了几本翻开了的公文,上面朱色批注清晰可见,沈青就这样被他放置在书案上。
她隐隐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感到紧张和怪异,于是紧搂着谢珩的脖子不放,额头抵在他肩窝不肯动:“不行,会……会弄乱这些文书的……”
谢珩不语,扶着她缓缓倾身。
青丝红玉,枕上一案公文,红颜白纸,绝世无双。
他低着头细细轻吮,一点一点,采撷这朵被他攀折入怀的仙姝。
沈青一双眸光盈满水色,在他的采撷下,眸光水色盈盈颤动。
“沈青。”
他终于像是恢复一点理智,喑哑的声音不断在她耳边呼唤她的名字。
“沈青,我曾经做过这样一场梦。”
第100章 第100章要是你当初不反抗……
沈青早晨醒来的时候,身子终于不是各种不安定的悬空感了,而是稳稳当当躺在床榻上。
可是她只要略一抬眼,就能看到不远处散落一地的书册卷宗。
还有那套华贵无双的红玉头面,在来来回回的晃荡中,不知不觉都被拆卸干净,在书案或枕畔,随意堆放到处都是。
可见昨夜旧梦有多凌乱。
她觉得谢珩简直是有毛病,那样一丝不苟将首饰替她穿戴整齐,然后马上又一点一点将它们拆卸掉。
昨晚为什么要陪他这样荒唐?
噢,他说他会借一阵东风给她,这算是奖励?
她不由得想到,当初和晋王决定谋事时,已经做好了最少三五年,甚至十年八年的打算,晋王曾经提议,谢珩是一条捷径,她可以试着去走这条捷径。
走捷径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当时一口回绝了。
回洛京不过一年多,局势就已经大定下来,到现在,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走了谢珩这条捷径。
所以……这就是代价吗?赚一个绝色公子做她的夫君?
不错,这代价可真大。
“在想什么呢?”
一个温厚的怀抱从后面轻轻贴了上来。
沈青无比艳羡地叹了口气:“我在想啊,这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好福气的人呢?你看,我既是女人,又能当男人,还武功高强,又聪慧机敏,关键是,还长得这样倾国倾城,普天之下,你哪里再去找一个我这样的人来?”
谢珩忍不住笑意莞尔,低头在她后颈轻轻啄了啄:“当然,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找不到你这样的人了。”
沈青被他啄得咯咯直笑,正要躲开,又听见他声音清清正正抵在耳畔:“沈青,我多谢你,让我遇见你。”
清润的声音太过于郑重,她也不挣扎了,就安静地靠着他肩窝,又小憩了会,才应:“诶呀,要是你当初不反抗,咱俩早成了,娃都满地跑了。”
“……那也来不及吧。”
两人互相依偎温存了一会儿,谢珩先起身,他回头嘱咐道:“我去看看借的那阵东风到了没有,你起来吃些东西,再去睡会儿。”
有谢珩办事,她很安心,也没有多问,就揉了揉自己还酸软着的腰腿,将被子都卷到自己身上:“不吃了,我要先睡。”
谢珩虽然无奈,但也没有强行喊她起来用膳,自己穿戴整齐,先出了门。
刚出院门,就看到沈青的两个心腹手下正面色慌张上前要汇报,他拦了他们,也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她还在休息,无妨,我来解决。”
两个手下互相对视一眼,又听见谢珩补充道:“我回来之前,没有重大的事,先不要打扰她。”
两人终于还是应下:“是。”
又有鸣山上前耳语几句,他神色不变,淡淡应了下来,然后乘了马车,径直入了宫门。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借的东风到了。
正在卧房里埋头酣睡的沈青,浑然不会想到,这东风还是位久违的老朋友。
谢珩迈步进了乾元殿,许久没在这殿堂上见到这样隆重整肃的场面,文武百官几乎到
齐,他的叔父,依旧站在百官之首,消沉的眉目今日看上去都精神了不少。
当然,站在殿中一人,形容间带了些风尘仆仆的消瘦,也难掩他一副偏偏文雅的气质。
是失踪了许久的陈文轩。
他身边还跪了一个女子,也不是别人,正是刚刚从沈府里被带过来的岳瑛。
也就只敢趁沈青不在府上,逮着岳瑛来欺负了。
谢珩进来,刚向孝武帝行过礼,就见陈文轩直挺挺跪下来向孝武帝陈情:“陛下,罪臣陈文轩自知罪孽深重,本在数月前就该认罪伏诛,可是逆贼一日不除,罪臣心里实在难安,所以才暗自苟且偷生数月,只为能再向朝廷尽几分绵薄之力,稍赎罪孽。”
孝武帝实在没弄明白:“你这一口一个逆贼是说谁呢?再说了,这……跟沈夫人有什么关系,莫非沈夫人是逆贼?”
陈文轩侧目看了一眼岳瑛,她只安安静静跪坐一端,自始至终,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他,他也完全豁了出去:“当年岳闻渊的案子,有我们陈郡侯府的构陷不假,但是岳闻渊,实实在在是为反贼,这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孝武帝仔细想了想,别说岳闻渊到底有没有谋反了,他当初犯了些什么罪,他都想不起来,只好自己开口问:“所以岳闻渊谋反了?”
陈文轩斩钉截铁:“岳闻渊与当年的正麟宫变有勾连,从他隐藏的那些书信卷宗里可以找到他对这件事的探讨,竟然有想为逆贼翻案之意,只不过来没来得及行动罢了。至于他的女儿岳瑛,为何会正好在千里之外被莽山的沈青救下,还能嫁给沈青成为莽山的大夫人,那是因为,莽山众匪,也是当年正麟宫变后溃败的余孽!”
“正麟宫变”四字一出,谁也顾不了殿堂之上不可喧哗的礼节,这四字足可令人人色变。
就算孝武帝,一时也僵坐在龙椅上,脸色可见地发白,许久也说不出话。
他望了望谢道清,感觉不太对,又望了望谢珩,好像也不行,最后甚至还茫然地将目光落在萧瑞身上。
没想到萧瑞的脸色居然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正满目震惊地看着……看着沈夫人?
他还没有从混乱中捋出一点头绪,陈文轩以首叩地,苦苦相逼:“陛下,臣已经是死罪之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陛下可以不再信我,但只需一查,便可查出莽山悍匪的逆贼身份!岳闻渊所有关于逆贼的书信卷宗,都是他亲笔手书,绝无作假!臣实在不忍陛下再受其蒙蔽,宁可自投罗网也要揭露他们的真面目!”
孝武帝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迷茫发问:“众……众爱卿,你们……你们说这可怎么办?”
这次是谢道清站了出来,他直接与谢珩争锋相对:“既然沈青有嫌疑,谢大人还准备包庇到何时?谢大人向来秉公执法,此时干系重大,我劝你还是尽早将人交出来,以免连累自身。”
谢珩神色疏淡间,眼底一丝清浅笑意,若有似无。
他的二叔,当朝丞相,到底还是失势了。
除了敢趁沈青不在对岳瑛下手,再也不敢做出直接对沈青兵刃相向的举动的。
唯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陈文轩与这些世家旧辈谋划许久,既然能查到沈青是所谓“逆贼余孽”,不可能没有查到萧瑞的身份,为何今日当堂揭露,不直接揭露萧瑞的身份,反而只从沈青开始攀咬呢?
“丞相想要查,便查就是了。只不过一切水落石出前,就问我要人,现在是这样,之前谢初原案发时也是这般,真不知丞相是何居心?”
“我是何居心不重要,难道谢大人居心就正吗?据我所知,自谢初原案发,你将那悍匪接到府上,两人恬不知耻公然骈居至今啊!”
谢珩眼底清浅笑意由衷地深了几分:“我还是那句话,沈青,别想从我府上带走。”
“对了,岳瑛也由不得你们羁押。”
朝堂之中,有不少人见识过当时在祠堂谢珩公然剖明心迹至何等地步,后来又全然不顾名声与那悍匪骈居,到现在,他竟然还要尽力维护那悍匪的正妻!
这究竟是怎样的疯魔啊?
谢道清自然不会相让:“先不说沈青,这岳瑛是逆贼之女,有她父亲亲笔书信卷宗为凭证,证据确凿,难道谢大人还要以权谋私吗?”
“有凭证就不用查了吗?”谢珩清浅平淡的声音,落在每一个人心头都是一记重锤。
谢道清察觉出他语气中的意味深长:“什么意思?你想要怎么查?”
不等谢珩开口,另一道清嘹的少年声音干脆利落:“当然是该怎么查,就怎么查。”
萧瑞从群臣中站了出来,向孝武帝拱手行礼:“陛下,臣请命,与三司联手,主理审查此案。”
话音落下,他缓缓抬眸,清亮坚定的眸子对上孝武帝那双仓皇无措的眼睛,若是旁人再仔细一些,便能观察出这两副神态绝然不同的眉眼中,透着几分形似。
谢道清冷笑着拦住他的话头:“你来查?你是想替沈青翻案……还是想替别的什么人翻案?正麟宫变是什么性质,当年要不是陛下力挽狂澜……难道你要质疑陛下吗?”
萧瑞从容应道:“自然不敢。不过既然陈文轩这罪臣先攀扯到正麟宫变,若不彻查,岂不是辜负他这一片宁死也要揭举的赤诚之心?”
“请陛下准许,让我彻查这逆贼所言。”
他手上虽然再次拱手行礼,眸间却带着几分锐意逼视,看得孝武帝背脊莫名有些发凉。
谢珩也上前请命:“请陛下准许。”
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说重查正麟宫变,他们要查的是陈文轩的状告之词,只不过正好与正麟宫变有些许关联罢了。
要说他们别有用心,也无从证实,可真让他们去查,事态绝对会向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
无论谢道清此时有多失势,他也绝不能眼睁睁任由事态这样发展下去,眼下这满朝上下,他必须先争取了孝武帝。
“陛下,这两人实在居心叵测,绝对不可同意他们所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陛下!”
他最后几声陛下喊得真切而焦灼,是一个忠诚良将的声嘶力竭的苦谏。
局势已经如此明了的情境下,满朝文武纷纷忙着站队表态。
只有龙椅上的孝武帝,满眼惊诧,无措地左顾右盼,期望有人能赶紧出面帮他将眼前这烂摊子收拾干净。
他双唇哆嗦着,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想出声喊人,满朝文武他不知道要喊谁。
谢珩和萧瑞还拱手在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微微垂首弯腰的谦卑姿态里,其实是强硬的逼迫,只要他不同意,他们就会逼迫到底。
谢道清站得笔挺,满脸焦灼担忧的样子,也是在逼他,逼他快点做出决断。
还有他们身后的满朝文武,都在添乱!都在逼他!
问题是他能做什么决定!他能表什么态!
听到“正麟宫变”四个字,他都要发抖!
好,既然所有人都这样苦苦相逼,那就不要怪他做事太甚。
“都给朕住口!”
他抬手用力拍打几下面前的桌案,一张脸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涨得通红,声音也抖得厉害。
纷扰喧嚣的乾元殿顿时安静无声。
群臣的目光都集中于他一人身上。
他绷着一张通红的脸,几乎要瘫软下去,但不妨碍他用最帝王之威的语气说完接下来的话:“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想查的就查,不想查的就不查!不要再来烦朕!”
撂完这句话,绝不等鸦雀无声的群臣反应过来,他长袖一挥,头也不回蹬下龙椅,掀了帘子退到幕后去了。
好一会儿,朝堂之上,众人开始面面相觑。
萧瑞略偏过头,正好与谢珩的目光对视上,谢珩目中从容平静,默许他的一切行为。
他大步走到岳瑛身边,俯身将人扶起:“嫂嫂,我送你回府。”
一旁的陈文轩直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此女与逆贼一党关联甚密,岂能说带走就带走?”
萧瑞懒洋洋盯着他:“我也出身莽山,今日怎么没人攀咬我?且不说她与谋逆旧党是否相关,你可是死罪之臣,谁保你今日站在这殿堂之上,不用急,等我慢慢将你们一个一个收拾了。”
陈文轩不由得愣了愣,眼前这少年,说起话来简直跟沈青如出一辙,又啰啰嗦嗦,又爱放狠话,偏偏他们玩世不恭的语气里,就是能震慑到对方。
尤其这大半年来,萧瑞变化最大,根本就不是刚入京那个沈青身后嘻嘻哈哈的小跟班了。
在谢道清投来让他稍安勿躁的目光中,他默然松开了萧瑞的手臂,眼睁睁看着萧瑞将岳瑛不远不近护在臂弯范围之内,从他眼前离开。
他眼底闪过一丝狠戾。
且让你们再得意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