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我好舍不得你啊
等沈青睡饱了觉起来,虽然谢珩还没回,也大概将情况了解得七七八八。她不是那种凡事都必须亲力亲为的操心人,既然萧瑞和谢珩都在,那必定能保岳瑛无碍。
春色寂寂,虽然才刚睡了起来,她窝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还是忍不住打了会儿哈欠,迷迷糊糊又要瞌睡过去的时候,好像有人给她身上罩了一件氅衣,她一睁眼,就见公子玉容,映入眼帘。
“今日云厚,晚些恐怕有雨,坐院子里别吹着风了。”
“好好,多谢公子关怀,”她笑着坐起身来:“原来你替我借来的东风,竟然是陈文轩,当初陈文轩失踪,其实是你故意放走的?”
谢珩也搬了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正好挡住后面的风口:“是的,查办陈郡侯的案子时,我就非常不理解,陈家与岳家交好数年,为何会一朝翻脸,陈郡侯为何一定要置岳瑛一家于死地呢?”
“除此之外,我确实还查到了这个案件背后一些隐情,所以我放走了陈文轩,以他为饵,从他离京后四方寻访和行动,才摸清原来是岳闻渊在户部当差期间,意外察觉出当年成王的冤情,事关重大,他在惊惶无措中,找了陈郡侯商量,却不知,当年的正麟宫变,陈郡侯也是其中帮凶之一。为了不让旧案翻出,陈郡侯只好设计构陷岳闻渊,将其置于死地。”
“原先我还不理解,岳闻渊的案子,谢家没有参与过半分,为何当时我二叔会这样强烈阻止我去碰这个案子,原来是怕我查到最深层次的东西。”
沈青不由得“啧啧”两声:“不愧是我看上的公子,原来这么早就在放长线钓大鱼,怪不得你这么快查到我和萧瑞的身份,其实是通过陈文轩那条线查到的吧?”
谢珩没有否认:“是,因为他们也查到你和萧瑞身上了,我也算坐享其成。”
自陈文轩失踪后,沈青想的方向无非是希望岳瑛能不要再执着,确实没想过他还有这样的作用。
她抬眼看身边温润如玉的白衣公子,正垂眸握了小剪子替她剥着刚送到府上水灵灵的江南菱角呢,那双白皙好看弹琴翻书的手,很是灵活地将棱角黑黢黢外壳褪去,剥了洁白的果肉出来,递到她嘴边。
她一张嘴,就脆生生咬下一个尖角儿。
何夕何年,哪里想过这样的光景啊。
“谢珩,我突然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玄妙啊。”
“嗯?”
谢珩应了她一声,一边垂眸继续剥着菱角,一边听她娓娓道来。
不过她说的不是她和他,而是说的岳瑛。
“渝州匪患有多严重你也知道,那时候我爹爹刚去世,我执掌了莽山,也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刚好就碰到了岳瑛一家人遭难。我也不管各山头之间什么规矩不规矩,先将人救下来再说,那次为了救她,我手下折损了十几个兄弟。”
“从那以后,我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便都置身事外,绝不插手,那时候还跟你吵架呢。除了主动来投匪的,岳瑛是我唯一一次救下的无辜女子。”
“我一点也不认识她啊。可是缘分就是这样玄妙,多年前,我的家人因为正麟宫变而丧命,多年后她的家人因为翻出正麟宫变的端倪而丧命,正好又是在莽山,她正好被我救下。”
实在是缘分玄妙,就像身边这位悉心给她剥着棱角的绝色公子,至少上一个冬天以前,还恨不得将她杀之而后快呢。
“确实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谢珩抬手,将最后一块菱角喂给沈青,她这才发现小半篮子的棱角都被她吃光了,他当这是在喂猪吗?
吃饱喝足后开始秋后算账:“所以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都不让人进来告诉我?”
谢珩心平气和放了剪子,用雪帕将指尖擦拭干净:“就是想让你多休息会。”
他顿了一下:“看你昨晚太累了。”
沈青现在已经没那么容易脸红了:“……你后半句可以不用说的。”
她虽然脸皮又厚了回来,但昨晚的种种……不提也罢。
谢珩还是语气如常:“可能后面你还要辛苦一段时日了。”
沈青上下打量几眼他清矜雅正的面容,看不出这人到底是正经还是不正经:“什么叫后面我还要辛苦一段时日?”
谢珩更加正色:“陈文轩暗中跟我二叔等世家勾连许久,早就查出了萧瑞的身份,但是他们这次没有直接戳破他的身份,反而留有余地给他时间去彻查,这段时间,我猜他们是要等一个人。”
“等一个人?”
沈青疑惑,两人目光对上,电光火石间,她确实想到了一个人。
“谢道渊?”
谢道渊是谢珩的三叔,是当朝手握最大兵权的大将军,麾下有十万兵马,镇守一方,与谢道清一文一武,牢牢把持着以世家为尊的朝堂局面。
但是这次洛京之中,谢珩与谢道清,世家新旧两派争得如火如荼,当然,两方都在争取谢道渊,但他坚决没有向任何一方迈出脚步。
十万兵马可真是让人心头发憷,沈青都有点紧张起来了:“可是他不是一直在置身事外吗?怎么突然做出选择了?”
谢珩倒还是淡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之前我三叔始终没有做出选择是因为他没必要,但是如果萧瑞的身份被他们所知,那我三叔做出选择,也是情理之中,毕竟……正麟宫变,他也是其中参与者之一。”
“我现在还没有探到他那边的动静,我的猜测是,洛京这边,他们看似给萧瑞留了时间,其实是要利用这个时间,等我三叔进京。所以我们必须要在我三叔带兵回京以前,将所有事情都解决。”
沈青对此倒是不担心:“为成王翻案,为萧瑞正身,我们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了,只需要行动即可,一定能赶在你三叔进京之前解决的。”
谢珩提醒她:“但我三叔毕竟有十万兵马,即便萧瑞事成,也难抵十万兵马兵临城下。”
沈青大概有点明白为什么他先前说她要辛苦一些时日了:“那我该做些什么?”
“渝州的五万兵马要行动,对上我三叔,可能要一场恶战。”
“该怎么动?”
“我还没探到三叔动身的消息,不过三叔远在东南,而渝州地毗西南,从两地分别入京,一定会在仰州交汇,那就让赖三即刻带兵从渝州出发仰州,在仰州拦截我三叔。”
如果能先占据仰州,虽然只有五万人马,借助易守难攻的地势,未尝不可对抗十万兵力。
沈青忙起身:“好,我这就去给赖三下令。”
“欸,你听我说完,”谢珩一把抓住她手腕:“赖三虽然忠厚勇猛,但毕竟不是将帅之才,绝不是我三叔的对手,仰州……只怕要沈寨主亲自去一趟。”
她顿时眉开眼笑:“你都说我是将帅之才了,那我岂不是却之不恭?”
谢珩没再玩笑,站起身来,顺势将人揽进怀里,他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这样秀挺玲珑的一个人,每天怎么抱在怀里都抱不够。
可是谋事在前,无论是抗敌,还是自保,这样生死相争的时刻,他和沈青都不适合同时待在洛京城。
唯有分头行事,才能保证两头不误,进可攻,退可守。
暮春落花纷纷,院中青砖地面上梨花胜雪。
“我好舍不得你。”
*
为成王翻案之事,萧瑞和晋王准备许久,早就将一系列翻案证据和事项备齐。
但是孝武帝日日托病,躲在深宫,谁也不见,连早朝都废掉。
而谢珩,终于收到谢道渊带着五万精兵进京面圣的消息。
久拖不利,必须要赶在他兵临城下前行事。
最坏的打算,就是孝武帝再不露面,那就要起兵逼宫了。
洛京中大部分守卫巡防兵力都在萧瑞和谢珩手中,宫中有部分禁军不在他们掌控,但不足为据。
他们将南北禁军在洛京中没街每坊重新作了部署,宫里宫外也将能安排的守卫都安排
上,人事备全。
若真要兵变,不仅宫中要万无一失,还要尽量减少对城中百姓的冲击。
于此同时,朝雨濛濛的清晨,沈青带着几个亲卫,一身轻骑出了洛京城。
她很久没有出过洛京城了,去年入秋以来,她甚至连京郊都没有再去过,不知不觉过了一个秋冬,城郊被细雨打湿的泥泞道路,浅浅长出青青草尖,正好能没过疾驰的马蹄。
山峦田地都换上新绿,她策马疾驰,沾着湿意的春风掠过发梢,是久违的天地壮阔。
大概是在谢府养尊处优太久,亦或是春色令人散漫,赶了不到两天的路,她竟然觉得有点力不从心,身子莫名惫懒,哪哪都不舒爽。
果然,快刀太久不用也会变钝。
为了尽快赶到仰州与赖三汇合,她没有走官道,特地挑了最近的小路赶路,湿滑泥泞的道路,无法时时留心被春雨点染的处处春色。
“等等!”
行至一处岔口,她勒住缰绳,忽然喊停,然后径自翻身下马,蹲在地上用手沾了泥土查看起来。
亲随跟了上来:“老大,有什么问题吗?”
“这条路不是官道,为何有这样的车辙印?”
而且不止一条,也不是来自于同一个方向。
亲随答她:“也有一些进京的货商,为了赶时间,或者避免繁琐的检查,有时候也不走官道。”
沈青面目沉静,用指尖随意测量了几道相似的车辙,看得出往来之人虽然在尽力模仿货商行走的痕迹,但这绝对不是普通货商留下的痕迹。
她站起身来,这是一条进京的必经之路。
“走,我们回官道上去。”
她冷声下令,重新翻上马背,一袭青衣与烟雨融为一体。
官道宽阔,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时不时可见来往的商队和车马。
翻过长亭短坡,坡下有一驿,驿中的大院里粮水充足,马匹膘肥,守驿人各司其职,有的在喂马,有的在盘点粮草。
炊烟暮色下,几道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直冲进大院。
忙有守卫上前拦截:“大胆!先呈交腰牌,核实身份,再进驿站换马备粮!”
来者一身青衣劲瘦,带了挡雨的蓑笠看不见脸,微微露出的下颌白皙分明,她朗声开口:“天色不早,可以借一斗黄粱给我们赶路吗?”
“什么黄粱?要饭要到这里来了?”
沈青猛地一拉缰绳,马儿被她急拉得调转马头。
驿站的人被掉包了!
第102章 第102章她应该会伤心很久吧?……
为成王翻案一事俱已完备,只是孝武帝日日躲在深宫,所求不得天听,谢道渊的大军又在进京路上,不得已,萧瑞终于准备发动兵变,直接逼宫,再将当年真相公之于众。
只是一开始有些师出无名,不过无妨,只要翻案,回头看这场师出无名,也是名正言顺了。
在谢珩的默许下,萧瑞清点整备好兵马,在深宫中避世几日的孝武帝忽然应了他们的请旨,宣召百官进宫,重新商讨当年成王旧案。
谢珩进宫的时候,在宫门口看着衣着整肃的文武百官依次入内,心知过了今日,乾元正殿便要易主,不由得放空心绪,在宫门外多站了会。
直到看见谢道清的轿撵缓缓而来,两人目光清冷互相对视一眼,谢珩先转身,款步迈进宫门。
与以往任何一次朝会无甚区别,依旧是文武百官在乾元殿上左右林立,孝武帝依旧是一副没睡醒的怏怏神色,今日显得尤为萎靡。
非要说格外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向来闲云野鹤不问朝政的晋王殿下,今日着了朝服出现在殿堂之上。
大概正麟宫变到底事关皇家宗室。
萧瑞一身笔挺跪在殿前,身前罗列的是各种卷宗书案,身后同样跪着的是当年的关键人证。
给重大旧案翻案,本来是需要陛下亲自下旨宣布重审,然后由三司各部来重审重判,最后再由陛下做最后定论,昭告天下,才算翻案。
不过在陈文轩出现以前,重审重判的事情萧瑞就已经做完,只不过有了陈文轩这个契机,他才好一口气将这案子翻过来。
正麟宫变,是一代贤王遭受世家算计,被扣上谋反之罪,惨遭伏杀。
他死去身后,所有加在他身上的罪名,只是为了让他彻底无法翻身的道道脏水。
以及宫变之后,以平叛为由,对拥护成王的朝臣大肆屠戮,是世家为了专权而对异党的尽数绞杀。
桩桩件件,证据充分,条理清晰,在萧瑞的陈情讲述下,振聋发聩。
陛下曾经对这个案件是什么看法,有没有下旨允许过重查重审,这些都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今天必须认下萧瑞查出来的结果。
虽然他实在萎靡难耐,但也还是勉强让自己清醒着听完萧瑞的陈述,他几乎没有任何想辩驳或者挣扎的地方,只伸了伸脖子想满朝文武发问:“众爱卿,你们看要怎么办呢?”
这次站出来的是晋王:“陛下,臣弟有一要事禀告。”
谢珩缓缓侧目,与还跪在地上的萧瑞心照不宣对视一瞬,殿堂之上的气氛,莫名让人呼吸有些凝滞。
只要有人能站出来回应,孝武帝就像抓了一根救命稻草:“晋……晋王啊,你要禀告什么,快说来听听。”
他当然想不到,晋王要说的这个要事,也未必是他想听的:“当年成王府被屠戮,成王兄膝下唯一的幼子却被手下救出,流落民间数年,直至一年前,才被寻到,重回朝堂。”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朝臣的目光都下意识看向萧瑞,唯有孝武帝真心发问:“是吗?他人在哪呢?”
晋王走到萧瑞身边,郑重与他并肩跪下,掷地有声:“陛下,北军中侯萧瑞,就是当年成王兄幸存人间的幼子,萧宝簪。”
在一阵凉气倒吸的氛围里,晋王又补充道:“证明萧瑞身份的信物和宝册,请陛下过目。”
有内侍捧了信物宝册上前,孝武帝无心去看,倒是很认真而好奇地盯着萧瑞打量了一会,通过他的眉眼五官,似乎真的能看到当年成王兄的影子。
殿堂上的气氛越来越令人窒息,他实在受不了,只好继续小声求助晋王:“那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啊?”
晋王的
嘴角下意识抽了抽,本来是很肃穆隆重的一件事,因为他这位皇兄实在窝囊得过于滑稽,后面的话,他居然有点说不出口。
在他还斟酌着语气措辞的时候,谢道清不急不缓站了出来:“陛下,事情已经明了,叛党余孽,企图为叛党翻案,所谓证词,无一字是真,至于成王当年蒙愿受难,也不过都是这叛贼之子杜撰洗白罢了!”
“既然你们亲口承认自己是叛贼之子,那就把这些叛党余孽,统统给我拿下!”
最后一句,他冷肃的眉眼杀伐绝然。
谢道清在朝堂上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气势了。
谢珩有一瞬间的纳罕。
然后他听见兵甲铮然的声音,一回眸,便看见有士兵披甲带刀鱼贯而入,将乾元殿内外团团围住。
当然,萧瑞与他手下的禁军亲兵也反应极快,冲上前来,里里外外两厢对峙。
看人数,对方竟然还隐隐占了上风。
陛下仓促间将文武百官召入宫中,没想到竟然在宫中伏兵!
可是陛下手中哪有这么多人马?看这些士兵的兵甲刀刃,不是宫中任何一队禁军,也不是洛京中任何世家亲兵或巡防守卫。
这些伏在宫中的兵马,根本不属于洛京城!
他看了一眼立在不远处一派气定神闲的谢道清,心里瞬间有了答案。
殿中百官一片惶然失措间,他深吸口气,朗声喊道:“原来是三叔远道归来。”
果然门外亦回以爽朗笑声:“不愧是我的好侄儿,一下就猜到是我回来了!”
伴随着这笑声,两方对峙的人马纷纷让出一条道,只见一个软胄戎装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手握长刀大步走了进来。
乾元正殿,于他不过闲庭信步。
正是谢道渊。
彻底看清来人后,谢珩一颗心狠狠沉了下去,饶是他向来处事淡然,这时候唇色都可见地有些发白起来。
所有人都以为谢道渊才刚从边地带着五万精兵出发。
沈青还在日夜兼程,为了赶去仰州拦截他。
但他直接带了兵马,就在此时此刻,活生生站在了乾元正殿。
谢珩眼睁睁看着来人走到自己面前,到底还是跟他保持了些距离:“一别多年,怎么瑾之看到我这个三叔,好像并不高兴?”
他敛去目光中短暂的惊愕,唇畔自嘲一笑:“确实没想到,三叔脚程如此之快,让人猝不及防。”
两人说话间隙,谢道渊也放眼打量着这位谢家的后起之秀,亦是谢家曾经所有的希望。
芝兰玉树,容色映人,比几年前见他,更添萧萧肃肃君子风范。
他说话的语气还带一点长辈的慈意:“瑾之,据我所知,你也不过是受奸邪蛊惑,暂时被蒙蔽住了,听三叔一句,回头是岸,我可以担保,谢家绝对既往不咎。”
谢珩闻言,举目望了望这满殿兵甲,目光涌动间带着几分恻然:“三叔,我本以为今日之变,可以不用重蹈当年覆辙,没想到最后还是要再造杀戮,血染长阶?”
谢道渊的目光顿时冷锐下来:“看来你是下定决心,要与我兵戎相见了。”
谢道清本就不抱希望,站在后面冷笑:“早就说他彻底疯魔,致使谢家凋敝,已经沦为世家的千古罪人,三弟现在亲眼所见,可以动手清理门户了。”
谢珩没有看他,目光依然只落在谢道渊身上:“二叔久居洛京,一叶障目,只见谢家百年基业,却不曾见过洛京之外,天下百姓在世家专权之下是何等水深火热。可是三叔你久在边关地方,见识广阔,难道也觉得谢家的门楣地位比天下苍生还重要吗?”
谢道渊冷锐的目光渐渐缓和些许。
谢珩趁势道:“谢家的锦绣富贵,都是靠吸食百姓血肉,三叔还能安享这富贵吗?”
“瑾之……”
“谢道渊!你以为到了今日你还有退路吗?别忘了,你以为萧瑞会放过你吗?”
见谢道渊语气艰涩,谢道清连忙及时喝断。
是啊,正麟宫变……他手上沾了太多鲜血,一旦萧瑞上位,就是他被碎尸万段之日。
谢珩知道他的顾虑,隔着几人,他与萧瑞略一对视,萧瑞不似他那般喜怒不形于色,年轻英俊的面容上,仇恨不曾消弭。
他叹了口气:“我可以尽力为三叔争取。”
萧瑞张了张嘴,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以他现在的尴尬身份,什么也不适合说。
谢道清却一语道破:“为他争取?难道你不是自身难保?”
“瑾之啊,瑾之,你向来心思玲珑,洞察人心,不可能看不出,一旦你扶持了这逆贼上位成功,他卸磨杀驴,第一个就是拿你开刀?”
谢珩不语,抿唇看向萧瑞,他果然还是年少意气,不够圆滑通透,听了这话,这样场合,也只梗着脖子,也不出声为自己掩饰几句。
他当然看得出萧瑞最后要做什么,不论他今日如何尽力扶持佐助,他日也难逃鸟尽弓藏的命运。
要消弭世家与寒门的隔阂,他必须是那个牺牲品。
趁他犹疑,谢道渊做出最后决定,一声令下,长刀向他挥来:“动手!杀!”
谢珩迅速往后退了两步,双方人马在殿内殿外拼杀一片,谢道渊一把长刀只对着他紧缠不放,却被萧瑞一柄软剑稳稳隔开。
谢珩没有恋战,远远退开,站到龙椅之下的高台上,以便纵观全局。
他望向萧瑞的目光一片清明:“可以一战。”
自见到谢道渊出现在乾元殿,短暂的惊愕过后,他很快恢复理智,粗略将眼下的情况盘算清楚。
有五万精兵正在赶往洛京不假,不过那也只是障眼法,谢道渊应该很早就动身,甚至在陈文轩出来揭露之前,他就已经动身了。
能够暗中带兵马入京潜伏多日而不被发觉,那说明他带进京的兵马其实非常有限,最多只能集中于此,在宫中与他们决一死战。
所以也不必担心府中亲眷会不会被屠戮,因为他们兵马根本不够,城内兵马,最多只能与他和萧瑞手下的禁军互相牵制。
生死之战,只在这一方殿堂之内。
至于沈青……仰州也不算白去,拦截住那五万后援,也可免洛京再陷入危机。
前提是,在这一方殿堂,他们必须要拿下这局。
这场猝不及防的厮杀,虽然没有想象中那样灭顶之灾,但也实在不容乐观。
因为对方早就确定这殿堂之中是生死决战,所以几乎将所有兵力和布署都孤注一掷于此,以逸待劳,请君入瓮。
谢珩端立一方高台前,注视眼下激烈战局,尽管他们也早有布署,但不曾想过是这样的一场宫变,最终还是落了被动局面。
谢道渊的兵马数量更多,长期在边关战场,战斗力也更强,一开始两方在殿外殿内厮杀,到后面厮杀范围越来越小,几乎都集中于这乾元殿内。
恢弘宽阔的乾元正殿,在这样混乱杀戮中,也显得格外逼仄起来。
许多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官员都互相缩成一团,无处可去,只能越退越后,最后缩到殿前一角,这些朝廷栋梁,此时竟然跟一群待宰的鸡仔毫无分别。
向宫外传递消息的渠道早就被切断,无法及时调兵遣将,等外面的人发觉不对,里面的战场,只怕早就结束。
但这已经是他们尽最大能力的布署了。
是成是败,人事已尽,就看天命了。
同样端站一边的谢道清不由得侧目看他:“瑾之,你们败局已定,还要垂死挣扎吗?”
谢珩眉眼平静,眼看殿堂上血流成河。
即便是败局,那也只能玉碎,不可瓦全。
“据我所知,沈青已经出城好几天了,这会儿估计都快到仰州了,等他得到消息,那也只能怪你们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过就算他留在洛京,也是无事于补的,虽说他名动一时,武功高强,但毕竟手上没有一兵一卒,一只老虎被拔了爪牙,在这里也是送死,出去了也挺好,你可以死而无憾了。”
听到沈青的名字,谢珩清冷的眉目多了一点温柔与留恋。
是啊,还好她已经出城。
就算今日他和萧瑞身死,她也许会伤心,可是天地阔大,她在哪里都是一株随风生长的劲草,无论在哪,都会落地生根。
她应该会伤心很久吧?
就算以后再遇到其他绝色公子,应该也不会忘了他吧?
惹佳人伤心一番,能让她记一世,那也不枉此生了。
这么一想,他唇畔刚勾起一丝笑意,就听见一声暴呵,然后就看见萧瑞身中谢道渊一刀,倒在地上。
他手中银丝正要翻出,长刀已经架在萧瑞脖颈之上。
“都住手!再反抗者杀无赦!”
殿内兵甲交接的厮杀渐渐平息,谢珩紧握袖中玄关,准备出其不意救下萧瑞,殿外杀声忽然四起。
细细听来,由远而近,像是很多女子的声音!
还有马蹄哒哒,直奔殿中,一声清越的马鸣长啸里,到处陈尸流血的殿堂被一匹膘肥体壮的白色骏马肆意踏入,堪堪勒马。
马背上青衣秀挺,一杆长枪如练。
容颜清绝楚楚,垂眸睥睨众生。
第103章 第103章沈公子有身孕了
“沈青!”
“大哥!”
远去仰州的沈青竟然长枪白马踏进殿堂,谢珩和萧瑞都不由得脱口喊出,听到来人名讳,谢道渊下意识仰头去看,马背上的青衣公子劲瘦飒然,五官清绝俊秀得摄人心魄,她微扬起下巴,唇畔勾起一抹桀骜而不屑的笑意。
怪不得瑾之会被这妖孽蛊惑!
谢道渊回过神来,手中长刀径直往萧瑞胸口刺去,余光里一杆长枪扫来将他挡开,他被震得虎口发麻,堪堪握住长刀不至
于脱手,整个人却退了好几步。
萧瑞趁机从地上翻身而起,被几个手下护住。
随着沈青的马蹄踏入,殿外渐起的杀声很快也冲进殿堂之中,谢珩正纳罕她手中无一兵一卒,却见杀进来的果然不是禁军亲兵,而是一群布裙荆钗的女子。
她们手中的武器也各拿各的,刀枪棍棒,估计是临时起意,手边有什么,就拿了什么出来。
因为人数不少,又加上这些女子格外猛悍,一时间竟彻底扭转了原本的颓势。
他想起来了,这是非要跟着沈青入京的五百女匪,给她们争取了女户,让她们在洛京中安然度日。
沈青长枪立马,银亮的枪尖轻轻抵在地面:“宫外禁军正在驰援路上,现在束手就擒,还来得及。”
她的声音清泠,如丛林中沁凉的清泉淌过石头,动听之余也让人背脊一凉。
可是眼前明明就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
只要宫外援兵还没到,这群乌合之众女流之辈算什么?还有最后的翻盘机会!
谢道渊下了决一死战的决心,重新握紧手中长刀,目光如炬:“久闻莽山沈青之名,今日幸会了。”
不待话音落下,长刀与银枪在空中铮然相碰,锐鸣间擦出火光四溅,不过沈青不在力量上与他多较量,她擅长出其不意,一杆长枪在她手中犹如白练翻飞,杀意森然间,却诱得人目不暇接。
谢珩知道三叔在沈青手下讨不到便宜,一颗心暂时落地,趁机指挥眼下混乱战局。那五百女子虽然勇猛,但毫无章法,而禁军亲兵,虽然暂时恢复士气,但折损不少,他要把这两对人马集中起来,发挥出最大力量,以待援兵。
他拿了手中玉笏,站在高台上,正好让殿中混乱杀成一片的兵马看到他的玉笏挥动方向,渐渐让毫无章法的力量汇聚起来,势力顿时壮大了不少。
沈青与谢道渊还在过招,不过她也不下马,就借着自己长枪高马的优势,将谢道渊紧逼得步步败退。
“沈青你这样未免也太胜之不武了!算什么英雄?”
谢道渊挡下一枪,沈青坐下白马就踏着铁蹄当头踩下,他对准白马的脖颈砍下一刀,被座上主人轻而易举挡开,他险些没有躲过白马的铁蹄,不由得怒骂。
沈青不理他,手腕一翻,预判了他想要越过台柱绕到马匹无法进行的地方,锃亮银枪就稳稳抵上他的脖颈。
她沈青秀眉微挑,笑得人畜无害:“胜都胜了,管什么武不武的?”
不用她开口,原本还杀得昏天黑地的殿堂,渐渐沉寂安静了下来。
殿外是沉沉脚步,鱼贯而入。
宫外的援兵疾步涌入,到底训练有素,见杀戮场面结束,很快便在殿前殿后列队林立。
大势已去。
很快有人上前将谢道渊从沈青的长枪下押走,连带着谢道清还有一众同党,都被押解。
沈青这才翻身下马,她先看了一眼谢珩,眼神清亮地冲他笑了笑,谢珩亦回以莞尔一笑。
不过她没有直接奔向谢珩,而是快步走到萧瑞面前,萧瑞胳膊受了伤,刚简单处理过,脸色还有些发白,就看到径直到了眼前的大哥,直接屈身,单膝跪了下来,双手抱拳举过头顶。
“属下救驾来迟。”
萧瑞目中闪过惊愕,忙弯身去扶,沈青如被钉在地面上一般,并没有起身。
好一会儿,少年眼中的惊愕才缓缓沉淀下去,满朝文武都知道沈青是莽山的老大,他只是依附于沈青的义弟。
现在莽山的老大单膝半跪在他身前,自称“属下”。
从即刻起,他的大哥,变成手下朝臣。
于是他扶住沈青手臂的那只手,慢慢松开,转而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两下:“日夜兼程,辛苦你了。”
沈青还没起身,他先转过身去,大步走向高台,然后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那张端置于高台之上,空无一人鎏金溢彩的宽大龙椅。
“出来吧。”
萧瑞叹了口气,语气居然还算温和,龙椅前一张桌案,垂下的帷幔簌簌发抖。
他摇摇头,目中流露出无奈,一把将躲在桌下的孝武帝拎了出来。
被拎住龙袍的孝武帝吓得仰头嗷嗷直叫:“不关我的事啊!是他们让我召你们进宫的!说这样才能保我一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带着哭腔的求饶不成语调,在满殿肃然中显得格外聒噪。
“萧瑞……”
沈青还半跪在堂上,忍不住出声,但也只是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平心而论,孝武帝也算无辜,当年正麟宫变,虽然世家打的是他的名义,可事发时,他也是在先帝病危时,还在寝宫睡觉的他被世家权臣们捉进宫中侍疾,待先帝驾崩,将他架在宫中,用他的名义来诛杀的成王。
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一个被架起来的幌子。
况且于私而言,她自入洛京,孝武帝对她不差,乾元殿上的血流得够多了,她也不希望萧瑞再造杀戮。
可她毕竟不是萧瑞,她身上背负的东西没有他那么深重,她不能干涉他的决定。
何况君王更迭,即便他要将孝武帝一脉屠戮殆尽,也是情理之中。
听到她隐忍的这一声,萧瑞稍微顿了顿,将已经瘫软的孝武帝扶到龙椅上坐好,顺手在桌案上取了纸笔,摆在他面前,甚至还颇有耐心挽了衣袖取了砚台研墨。
“纸笔就绪,侄儿请叔父写一封退位诏书,再将传国玉玺交给侄儿,叔父就尽兴享乐,颐养天年吧。”
此话一出,沈青微微松了口气。
这小子,怎么跟她一样,越是办正事,语气里越是没个正形,别说,这样还怪吓人的。
孝武帝魂飞魄散中灵魂忽然归了点位:“你……你不会杀我?”
萧瑞礼貌微笑:“侄儿怎么会枉顾人伦,诛杀自己的叔父呢?”
孝武帝被他笑得发憷,赶紧抓了纸笔一顿奋笔疾书:“好,我马上写,写了就不用当皇帝了!”
笔墨刷刷落下,最后玉章一盖,退位诏书和传国玉玺被他当烫手山芋般,迫不及待塞进了萧瑞的手中。
尘埃落定。
萧瑞手握诏书和玉玺,于高台上缓缓转身,入京不过两年的稚嫩少年,如今身形挺拔,眉目威严,肃穆望着
阶下血迹未干的殿堂。
沈青率先出声:“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代表着,与萧瑞一派的寒门士族。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刚才厮杀时一直缩在众朝臣中的晋王也跪了出来,他身后,是皇家宗室。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谢珩身上。
谢珩长身玉立,一袭白衣在这样激烈的杀戮中,竟然看起来还是这样纤尘不染,这样高渺绝俗的神仙公子,总是让人觉得,不该沾染人间俗务才是。
他微抿着唇,缓步走到沈青身边,与她并肩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世家高门,也在此刻臣服于新帝。
经历了这样轩然大波的文武百官这下也彻底反应了过来,争先恐后乌泱泱在一片狼藉中跪了一地。
高呼“万岁”的声音此起彼伏,萧瑞压抑住眸光中情绪涌动,视线沿着高台往下,一点一点缓缓移过大殿中每一个跪拜的人,还有横七竖八未及清理的尸体,甚至连浸血的地砖、雕刻了反复花纹的梁柱,都映于眼底。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衣袖之下,就是高台玉阶,文武百官。
“众爱卿平生。”
寒门士族,世家高门,皇家宗室,在他掌心之下,缓缓站起身来。
所有人屏着的那口气,终于放松下来。
谢珩下意识看向身边的沈青,离京好几日的她骤然出现,他还没有好好看她一眼。
可是视线刚刚落在她脸上,他徒然变了脸色:“你受伤了?”
说话间,也不顾现在是大厅正殿,已经上手前后检查她身子。
“没有啊,我刚才怎么会受伤?”
没有看见外伤,谢珩心中更加悚然,难道是受了什么内伤,重到连自己都察觉不到?
“那你脸色为何这样苍白?”
沈青莫名其妙:“……最近太阳晒少了?”
她也没有料到,最后一个话音还没完全落下,身子就不受控制往前栽,她还看得见谢珩瞬间惊慌的眼神,但她也再说不出什么话,就眼睁睁看着自己落入一个温厚的怀抱。
“沈青!”
“快宣太医!”
耳畔是谢珩失了魂的声音。
她一双眼眸轻轻合上,很奇怪,她现在能听见能感受,周围像是陷入了一片混乱,混乱中,她知道谢珩将她横身抱在怀里,从他急切的脚步中,她甚至还能判断出他们的方向,应该是往乾元殿后面的内殿中去。
果然,很快,她的身子被放在一张软榻上,她又有力气撑开眼睛了,映入眼帘的,是谢珩惨白如纸的一张脸。
他的手探在她脉搏上:“沈青,你可千万别吓我。”
这下沈青说话的力气也恢复了:“奇怪,可能赶路赶太急了,居然眩晕了。”
但是印象中,自己身子也没这么不经造吧?
谢珩之后,萧瑞也很快领着一个太医匆匆进了内殿:“快,给我大哥瞧瞧。”
对于殿前一切还惊魂未定的太医忙在软榻前跪了下来,抬手搭脉,谢珩默不作声握住沈青的另一只手。
太医凝神诊了会脉,轻搭在她手上的指尖开始颤抖。
很快,他眉毛胡子也开始颤抖。
最后整个人肩背脊骨都在发抖。
沈青简直要吓死:“我是得了什么绝症吗?”
太医吓得伏倒在地,连连磕头:“饶命,饶命啊!”
他是真不知道这位半柱香之前入主宝殿的新帝是个什么脾性,总是先喊饶命是没有错。
萧瑞真是肉眼可见暴躁起来:“你说清楚,我大哥到底怎么了?”
听他喊着“大哥”两个字,太医是真的吓得要哭,他小心翼翼抬眸看了看几人的神色,只有谢珩神色温和,还带了一点期许。
或许是从这温润公子身上获得一点勇气,他梗着脖子,视死如归道:“沈公子……沈公子已有身孕。”
沈青轰然抬眸,下意识望向谢珩,谢珩眸中一片清润,温温柔柔地落在她身上。
方才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探出她的脉向,只是不敢完全确定,才让太医再诊了一遍。
“沈青,你有孩子了。”
他莞尔笑了笑,声音里带了几分喑哑,是他无尽的后怕。
太疏忽了,他真是太疏忽了。
这几日来回数百里的奔波,方才与谢道渊的殊死搏斗,但凡出一点意外,他都万死难咎。
短暂地惊愕过后,因为盼望了很久,不经意的惊喜,在沈青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
她也冲谢珩笑了笑:“是啊,我有孩子了。不对,是我和你有孩子了。”
两人很快就了然接受自己即将为人父母的消息,此时内殿中最惊愕的还是萧瑞。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谢珩。
什么意思?洛京第一公子,竟然真的有旁人不曾有的本事,居然还能让男人有身孕?
第104章 第104章臣请尚公主
萧瑞正式登基后,这次宫变,被定性为叔侄禅位,所以国号不变,只增了帝号,是为“运宗帝”,年号“景则”。
他登基昭告天下后,第一件事就是亲自为成王翻案追封,义庄暗不见天日的无字牌位,虽说供奉的除了成王,还有当年正麟宫变的所有受难者,这座牌位依然被请入皇家宗庙供奉起来。
为了平衡各方势力,根基还未站稳的年轻帝王决定施以仁政治国,谢道清谢道渊这类世家政敌,最终也只是被贬黜离京。
而曾经的孝武帝,依然享受宗室亲王的封号,在西南给他圈了一块封地,让他安享年华,永不必再回洛京。
朝局未定,对于这次拥护了自己的朝臣,萧瑞自然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封赏,晋王和谢珩,代表着宗室和世家,自是不用说,给了他们至高无上的嘉奖;其他有明显拥护之意的官员,也各有赏赐;甚至是之前态度模棱两可没有站队的一众老臣,也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安抚。
不管怎么样,新君收买人心的姿态做得很足。
唯有沈青的封赏,让这位新君陷入纠结。
他怎么也没想到,登基后最大的意外,是出自于他的大哥。
按他原来的计划,他的大哥多年辅佐,有不世之功,将来必定是要取代谢珩,成为新朝辅政第一臣。
现在这是个什么事呢?
朝堂之中对此事也众说纷纭,谢珩向他提议,建议封沈青为长公主。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提议顿时在朝堂中炸开了锅,翻来覆去也讨论不出一个结果。
朝堂上为沈青的封赏问题议论得沸沸扬扬时,沈青窝在谢府休养了好些日子。
因为是初孕才一月有余,胎像还很不稳固,她又是冒雨,又是来回骑马奔波,又是长枪短剑里跟人大打出手,无意中确实动了些胎气。
整整半个月里,不管是洛京的名医,还是宫中的太医,基本都没离开过谢府。
其实沈青自己真觉得问题不大,除了刚诊出有孕那两天,确实因为奔波忙累动了胎气,在榻上昏天暗地睡了两日,休养好精神后,除了稍微困倦一点,没胃口一点,她感觉自己跟平时基本上没什么分别。
可是她居然拗不过谢珩。
也不是拗不过他,就是她不想听那些郎中太医乱七八糟的话,谢珩又生气又哀叹的样子实在太可怜,她真看不了他这模样。
于是她只好忍着性子,让那些郎中每隔一个时辰就来给她诊一次脉,吃什么,喝什么,几时起,几时坐,她像一个牵线木偶一样全凭郎中吩咐,身子是一日比一日强健了,精神反而怏怏起来。
吓得郎中们忙商讨出对策,该让沈青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只要不乱吃乱撞就行。
沈青先回了一趟沈府,安顿了父母家人的灵位。
萧瑞为正麟宫变翻案,当年所有受牵连的人都被平反,她的父亲不再是逆贼沈毅,母亲和两位哥哥也不再是无字碑上无名无姓的游魂。
只是当年母亲和哥哥命丧沈府,而父亲是多年后在莽山病逝安葬,她现
在能做的,也只能将所有家人灵位安置在沈府,算是一家人多年后终于团聚。
她向来克制,没有让自己伤感的情绪沉溺太久,然后快快乐乐地告诉家人自己腹中有了孩子这件事。
一个和她血脉相连,新的家人。
在沈府走了一趟果然还是累,晚上她是枕在谢珩的臂弯里,听他絮絮说着朝堂事,很快睡着。
晨间醒来,枕畔已经无人。
她慢吞吞起身,喊了府上妆娘替她梳妆。
虽然现在她女儿身份差不多人尽皆知了,不过在府上她行为随意,加上多年习惯,大部分时候她还是觉得穿着男子装束更加方便。
今日她让妆娘替她梳妆,专门穿戴上谢珩给她买的那套点翠鎏金的头面。这幅头面上身,一般的衣裙也配不上,不过这些日子谢珩早就给她置办了不少衣裙,妆娘选了一件广袖流纱羽衣长裙,正好也是碧翠颜色,点缀珍珠,与那套点翠的头面相得益彰。
沈青喜欢青绿的颜色,不过镜中青衣秀挺的少年,现在是翠色衣裙的清丽少女。
不得不说,妆娘的手艺就是比谢珩要好,镜中容颜,又比那天还要惊心动魄许多。
梳妆过后,沈青乘了马车,径直去了宫门。
宫门处,得知是沈青的马车,竟然直接就放行,让这马车堂而皇之驶入宫门。
这竟比当年权势滔天,可以乘坐轿辇出入宫门的谢道清还要宠命优渥。
直到乾元殿外,她才由人搀扶护送着下了马车。
阶前血迹早就清洗干净,魏巍殿堂,换了新君。
随着她缓缓走上台阶,乾元殿内群臣朝议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公主即帝姬,必须是皇室正统血脉,才有资格封称公主,若执意要封沈青为公主,岂不是混淆扰乱皇家血脉?”
“沈青有功在身,理应犒赏,陛下可以赏赐一个诰命的身份,当然陛下与沈青有共患难的情分,为了彰显陛下恩宠,那封赏一个县主,也绰绰有余了。”
“可是沈青到底是女子身份,若赏赐太过,届时她插手朝政,牝鸡司晨,只怕于国不利,还请陛下三思啊!”
沈青每上一步台阶,脸色就要微沉一分。
这些一天到晚只知道叭叭叭的老迂腐们,对于新帝,倒是适应得快,只不过萧瑞刚登基还根基不稳,必须要笼络他们,才让这事跟他们拉扯了这么久。
怎么她就不能当公主了?
她大步一跨,直接迈入乾元殿的门槛。
“微臣参见陛下。”
她缓缓走到正殿中间,屈膝要跪,忙被萧瑞抬手拦住。
“大……姐……那个,爱卿快免礼。”
沈青盈盈抬头,萧瑞只觉自己定在龙椅上,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直到现在,这样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就在眼前,肤若凝脂,眼似秋波,明明美得惊天动地,他也没办法接受,这是他大哥?
他从小到大最最敬佩的大哥?
他视线有些不受控制地从她锁骨往下看,希望能找出一点破绽,最好他大哥是在跟他开玩笑,其实他是男子,只是因为断袖,然后喜欢上穿女子衣裙罢了。
当然,不仅是萧瑞,满朝文武看着这长裙委地的娇俏华贵女子缓缓从眼前经过,眼睛都发直,这真的不是沈青有什么男扮女装的癖好吗?
还是谢珩在旁轻咳了两声提醒:“陛下。”
萧瑞忙回过神来:“大……长姐啊,你怎么过来了?”
沈青坦然答他:“听说你们因为我的事情争论不休,我就过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待她说完,马上有朝臣提醒她:“沈青,这里是乾元正殿,天子和朝臣商讨国事的地方,你一个女流之辈,怎可随意踏入?”
为了给萧瑞面子,沈青没有翻白眼,她只是笑眯眯反问:“当时我带兵闯入殿堂,跟谢道渊死战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话?”
那人被噎了一下:“……当时情况紧急,与现在不同。”
沈青跟他分辨,这话也是说给其他人听的:“同样是我这么一个人,做了这么一件事,当我身穿男子衣袍,就都纷纷夸我有盖世之功,当我换上女子罗裙,就变成牝鸡司晨了?”
“你们现在能安然站在这里侃侃而谈,不是因为我力挽狂澜?退一万步,你们以为陛下变成现在这样英武不凡的模样很容易吗?这么多年要培养出一位贤明的君王,是很不容易的。”
马上又有人出来提醒:“沈青,陛下天子,何为天子?就是上天的命定之人,你拥护有功,也该明白急流勇退,不可功高盖主的道理。”
沈青知道,跟他们讲道理,三天三夜都扯不清,她直接问:“亲王是不是必须皇室正统?”
“那当然,亲王不都是宗亲吗?”
“可是本朝有大功之人,也有异姓封王的前例吧?”
“什么意思?你还觉得自己能封亲王?”
沈青笑得乖巧又粲然:“那当然不是,我是女子,怎么能当亲王呢?只不过是在想,男子有盖世之功,可封异姓亲王,那我身为女子,相应的就封个异姓公主,这问题有什么难的?”
朝堂上一片鸦雀无声。
他们不是没见识过沈青的歪理邪说,但还是觉得这理也太歪了,偏偏还让人完全无从辩驳起。
萧瑞这才大笑了起来:“大……沈爱卿说得十分在理,为朕解除了多日困惑,朕意决,沈青是朕长姐,理应册封长公主,待礼部去拟了封号,就行册封仪式。”
大部分人终于不再执拗,只有几个迂腐老臣,还在苦思冥想,该如何继续阻止这场“牝鸡司晨”的灾难。
在他们想出对策前,百官之首谢珩已经站出来,直挺挺跪在地上。
“既然陛下已经做出决断,臣有一请,望陛下恩准。”
“请陛下为臣赐婚,臣请尚公主。”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连萧瑞都怔了怔。
他当然知道谢珩与沈青的关系,这也是他心里始终纠结的地方。
明眼人都知道,他现在为了稳固世家,没有动谢珩,甚至依然高官厚禄,给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滔天权势。
可是终有一天,他需要谢珩离开这个位置。
但他一直没有想到一个最合适的方法,让天下世家能接受,也让沈青能接受。
谢珩却公然请旨尚公主。
自古驸马无仕途。
难怪他要提议,让他册封沈青为公主。
比起萧瑞的微微无措,沈青站在一旁,正好可以看见谢珩笔挺矜贵侧颜,无比坚定。
原来谢珩说让她安心,从来没有骗她。
她现在很安心。
第105章 第105章你哪天想嫁了,我随时……
在朝堂局势基本稳定下来后,萧瑞开始封赏宗室亲眷,他孑然一身,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堂系兄弟姐妹倒是封赏了不少。
当然最令人瞩目的还是对沈青的封赏,作为大渝自开朝以来的唯一一位异姓公主,礼部定了不少封号,都被萧瑞打了回去,最后定了“宸阳”之号,被尊为“长公主”,食邑、封地、亲兵、入朝议政的特权,比宗室亲王还甚,足见新君对这位公主有多敬重。
至于兰台令谢珩所请的“尚公主”,萧瑞也欣然答应,待沈青长公主册封礼过后,马上替二人赐了婚。
无论江湖还是朝堂,早就被世家专权的弊政掏空太久,百废待兴,沈青没让萧瑞大兴土木给她置一座新的府邸,就让工匠照着长公主府制的规格,在沈府的基础上修缮改造,将沈府旧邸改成一座长公主府。
她也不在乎那些婚前夫妻双方不可见面的繁文缛节,谢府住得更舒服,她就继续住在谢府。
长公主大婚,一应事项皆由礼部来操办,按宗室婚嫁的制度,至少也要三个月到半年的准备,但沈青有孕在身,不适合再等这么久。
其他媒聘礼节都可以压缩,但是大婚时的凤冠霞帔却来不及赶制,毕竟沈青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就算现在量了尺寸,等赶制出来,只怕又穿不上。
不过礼部还没来得及发愁,谢珩定制好的凤冠和嫁衣,便送到府上。
沈青是在谢府的正厅见到端置其中的凤冠和嫁衣,那顶凤冠用紫檀白玉底托稳稳托住,千丝万缕熠熠生辉的纯金雕镂锻造,大大小小明珠美玉,张扬华贵,璀璨夺目,但绝不显得富贵粗陋,是显山露水的美轮美奂,就算是房中珍藏的那两套价值连城的头面,在这凤冠前顿时都相形见绌了。
还有那身流光似火的嫁衣,因为衣袖裙摆过于宽长,需要用好几张梨木架才能将嫁衣完整架起,长长裙摆几乎能铺过小半面厅堂,流光溢彩,好像九天仙女亲自为她织就。
新娘子她见过不少,但她从未见过,世上女子衣物首饰竟然能华贵美丽到这种程度。
她愣愣看了许久,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映满凤冠和嫁衣的流转生辉,许久才回过神来:“
没想到……你竟然那么早就开始准备这些了。”
这样的凤冠和嫁衣,绝非十天半月之功,她想象不到,谢珩该在多早多早的时候就准备好这一切,至少还是她没那么愿意嫁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默默将这一切都准备就绪。
谢珩侧过头看她,见她眼神中震惊之外,俱是欣喜,终于也放下心来,还好她是喜欢的。
“早早准备着,这样的话,你哪天想嫁了,我随时可以娶。”
他轻声解释,但还是略微担忧:“婚期还在二十天后,我让绣娘将嫁衣的腰围改大了寸许,整体应该看不出来。”
沈青的目光从嫁衣转到谢珩身上,忽然想到,如果她一直不愿意成婚,他就偷偷守着这凤冠和嫁衣,一直等下去吗?
公子芝兰玉树,清矜雅正,与这样的绝色公子携手并肩,这样的无价之宝摆在面前,她哪有不要的道理?
“谢珩,能与你结为夫妻,我很开心。”
“我也是,是我三生有幸,才能成为你的夫君。”
*
离大婚还有大半个月,沈青也没什么要操心的事情,就是从一开始的疲累无力,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吃什么都不太有胃口,好几次她闻到鲈鱼鲜美或肉汤醇香,她都只觉得腥膻,吐得昏天黑地,简直把谢珩吓得半死,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天天守着,某天半夜在惊悸中醒来,盯着枕畔人正安睡无虞,许久才重新放心睡下。
好在所有太医和郎中都说这些孕中不适都是十分正常的反应,不必太有心理负担,在有胃口的时候多吃一些,在身体没有不适的时候,多出门走走,才对身体更有裨益。
这倒是让谢珩放心了些许,不过他大部分时候也不再上朝,几乎日日守在沈青身边。
沈青听说孝武帝,噢不,现在又变成礼王殿下了,在封地一切安排布置好后,终于要离京远去,想到入京后这位曾经的君王对她和萧瑞还算宽厚,她与谢珩也去城外送了他一程。
这礼王殿下,不当君王后,原来总是昏昏欲睡的气色,现在看起来都精神了很多,也算是个妙人儿,不仅原先的嫔妃美人都愿意跟他去蛮荒之地共度余生,就算是后宫里那些美少年,不管他怎么落魄,也坚决不离不弃。
他去了封地,反倒如鱼得水,大概也是风流半生。
面对沈青和谢珩的相送,他看到女子装扮的沈青,还痛心疾首了好一番,然后忍痛又给了她一个小匣子。
沈青回去没让谢珩看,自己偷偷打开,果然都是些压箱底的好宝贝,只不过两个小人儿,从两个男人变成了一男一女。
送走礼王,距大婚还有十天的时候,在谢珩的陪同下,沈青又进了一趟宫。
她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在大婚前,趁热打铁解决了。
没有让谢珩一直跟着,她跟萧瑞两人随意在御花园中走走,身后的随从内侍也只远远跟着。
萧瑞登基以来,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沈青身子也一直不大舒爽,说起来,这竟是两人那日宫变后,第一次这样单独相处。
正值盛夏,御花园里花木葱茏,萧瑞余光里可以瞥见身边的大哥裙摆逶迤,鬓边步摇轻晃。
即便已经过去很多很多日,甚至宫中太医每天都会来汇报沈青孕中情况,他还是无法直视大哥那张描眉点粉的芙蓉娇靥。
总有种她就是在男扮女装的怪异!
沈青浑然不觉她这位弟弟究竟有多大心理阴影,认真跟他说起她要解决的问题。
“陛下,您可还记得,当日宫变救驾,我手中没有一兵一卒,是莽山随我入京的五百姑娘挺身而出,随我杀进宫中,若没有她们相随,当日险境,恐怕不会那样轻而易举化解掉,我今日入宫,也是想为她们讨个封赏。”
跟她的女儿身份一样,萧瑞也很难适应她对着自己说话,一口一个尊称,不过君臣有别,他总是要去习惯的。
“当然记得,那日所有的有功之士,都不同程度进行了封赏,这五百女子,身先士卒,立了首功,朕也琢磨了好些日子,想到她们已在京中落了女户,那就多赏赐些金银珠宝,保她们一生富贵无忧,大……长姐以为如何?”
沈青每次一听到这个“大”字她就头疼,不是怕他喊大哥,是不想听他哪天脱口喊出一句“大姐”。
也不知为何,同样的称呼,“大哥”就很好听,“大姐”就哪哪都奇怪。
这大概就是男女之别的体现吧,一如这些莽山的女匪们。
“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我们落草莽山,接受朝廷招安的时候,莽山上万兄弟,就地从匪身变为官军,唯独只剩了那五百女匪无法从军。大家同在莽山,那五百女匪与其他兄弟最大的区别就是她们是女子,也只因为她们是女子,当日所受待遇天差地别也就罢了,如今她们立下功劳远在莽山那些兄弟之上,却依然无法享受莽山兄弟那般待遇。”
萧瑞听得纳罕:“那……长姐的意思是?”
“陛下。”
沈青喊了他一句,直接屈膝跪了下来。
萧瑞知道她身子不太舒爽,那经得住她这么一跪,忙伸手去扶,沈青却执拗着没有起身。
他哭笑不得:“长姐,你这是要做什么?你我之间,不必要……”
“陛下,”沈青打断他的话:“因为穿上这身男子衣袍,我享受到了绝大多数女子无法享受到的便利,执掌莽山,入朝为官,辅佐君王,是沈青所为,却是身穿罗裙的沈青做不到的。”
萧瑞隐隐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他并不反对,只是很为难:“可是放眼古今,男子出将入相,女子相夫教子,这才是阴阳平衡之道,若让女子有机会入朝为官……”
他本能要说出“牝鸡司晨”四个字,忽然想到这是朝臣们用来骂沈青的话,终究没有说下去。
沈青反问他:“陛下觉得我的能力是否可以独当一面?那五百女匪的能力是否能与男子媲美?天下不知还有多少能力才华出众的女子,一身才气,被罗裙掩盖。”
说实话,在知道大哥是女子之前,萧瑞从未在这种角度思考过问题,可是沈青将话点破,他也觉得很有道理。
沈青又道:“陛下在莽山多年,见识到朝廷弊政,是因为您身处寒门的位置,所以能看见寒门之苦,最终愿意为寒门出头。而您身为男子,身处在男子的位置,如果见到有男子怀才不遇,必定也会心生不平。”
“而臣是女子,身处女子的位置,能看到身为女子的不公不便,太多有才能的女子被埋没,实在痛心疾首。陛下能为天下所有不公鸣不平,也请陛下看到天下女子所遭受的不公。”
萧瑞陷入沉吟之中。
他向来信服大哥,今日这番新鲜言论,是他从未听过的角度,要做一个明君,就是要铲除天下所有不公。
寒门遭受不公,他为寒门不平;
有才能的男子遭受不公,他自然为那样的男子鸣不平;
说起来,莽山那五百女匪,功劳远胜于其他男子组成的禁军亲兵,立下大功却仅仅因为身为女子而不能受到封赏,确实也是不公。
虽然没有女子入仕从军的先例,但凡他敢开这样的先例……会有前所未有的阻碍和变数,但于后世而言,也一定会是一个史书工笔无法回避的一笔。
“此时太过于重大,朕必须慎重考虑,与群臣商议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最后能实施到哪一步,朕不敢保证,但朕可以保证,那五百女子,一定会得长姐所愿,得到她们应有的嘉奖。”
“臣叩谢陛下。”
得到他的承诺,沈青双手举过头顶,额头触地,郑重地行了一个跪拜之礼。
她知道,要让女子完全享有男子那样的待遇,能读书,能做官,能经商,能完全独立行走于世,这件事太重大了,不是靠她和萧瑞两人之力可以完成的。
因为一旦往这方面发展起来,千百年来天下所有男女夫妻的相处模式都会发生变动,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谁也无法判断。
前些天,她还去看了一眼海棠,海棠肚子已经很大,马上就要临盆。
万千风尘女子中,海棠是有极幸运的机缘,可是也有无数风尘女子,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以极为悲惨的方式陨落。
同样,她以一己之力无法拯救天下所有可怜女子。
但只要陛下愿意开这个口子。
有了这个口子,哪怕一开始只有五百个姐妹能做男人做的事情,然后她们会努力向上爬,爬到更高的位置,为其他姐妹开更多的口子进来。
总有一天,这世上所有的位置,寒门和高门各凭本事公平上位,男人和女人也各凭本事公平上位。
当天下高官重位有了一半的女子,女子能看到女子的处境,像海棠那样的可怜女子,自然而然就不会再有了。
也许还要三代,也许五代,或者十代百代后。
第106章 第106章大婚(大结局)
大婚终于如约而至。
因为是尚公主,不必沈青下嫁,她只需凤冠霞帔安坐公主府,等着驸马上门。
谢家的十二箱娶妻聘礼,跟在高头大马的俊逸无双的新郎官身后,浩浩荡荡进了长公主府。
用谢珩的话说,虽然他是尚公主,但是必须给全了娶妻的聘礼,他才能算她的夫君。
沈青欣然收下。
萧瑞后宫还空无一人,这是新帝登基以来,本朝第一件大喜事,借着长公主之喜,冲散了久久盘旋在这个王朝的阴霾,也预示新帝中兴的曙光。
所以礼部将这场婚事操办得格外隆重。
不仅朝中上下要员、皇亲国戚都来参席,连陛下都亲自出宫,屈尊前往长公主府观礼。
沈青也不拘礼法,不坐在新房中待嫁,而是一身凤冠霞帔,举了金丝镶边的团扇,露出一双精致描摹的盈盈眉眼,在厅堂中等候她的新郎。
在一阵隆隆爆竹声和满座宾客的欢呼中,她听到“新郎来了。”
可惜再不拘礼法,她这一身繁复嫁衣拖曳,也不方便她现在提着裙摆跑出去一睹新郎的风姿。
不过她能想象出,颜色似火的新郎衣袍,更能衬出谢珩容色如玉,他颀长笔挺的身子坐在高大的骏马上,该是多么风姿倾城啊。
这样芝兰玉树的翩翩君子,正要赶过来给她做夫君。
听到门外略显急促的脚步和阵阵笑闹,她居然有点紧张起来。
真是奇怪,明明两人昨天夜里才分开,明明肚子里娃儿都有了,她怎么有种这还是此生第一次与自己夫君相见的错觉?
她指尖捏着团扇玉柄,指节竟微微有些发白。
当谢珩真的一身喜服迈进门槛出现在她眼中时,她原本就跳得有些快的心脏,那一瞬间几乎要从她心口跳了出来。
团扇下,无人发觉到,她呼吸都已经滞住。
面如冠玉,眼似秋波,风姿无二,公子无双。
厅堂中所有一切都黯然失色,她好像回到了初雪絮絮落下小金顶的那一天,冷风凛冽,她掀开覆在他身上的氅衣,那一眼,也让她忘了呼吸。
“沈青。”
谢珩双唇嗫嚅,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是用最温柔的声音喊出她的名字。
他掌心向上,朝她伸出手。
那双星河流转的眸子就是有种令人溺毙到无法自拔的蛊惑力,引着她,一路从小金顶的苍茫天地,走到洛京城里庭院深深。
也引着她,慢慢伸出手,搭在他的掌心,被他温厚的手掌紧紧包裹。
那个初见时清矜冷峻的公子,现在是她的新郎了。
一对新人十指紧扣,宾朋满座见证他们此刻的地老天荒。
吉时到,礼生拖着长长的声音引导两位新人拜堂行礼。
拜过天地与当今圣上,沈家没有高堂,沈青自觉跟谢珩不分娶嫁,于是将谢珩的母亲王氏接了过来。
新人向高堂行过大礼,夫妻对拜时,沈青反倒不紧张了,一切都尘埃落定。
就是全程谢珩捏着她的手,捏得怪紧的,都拜堂了,她都感觉自己在新郎手中像一只纸鸢,仿佛他一松手,她就要飞走一般。
礼成之后,应该是新郎留在外厅招待宾客,新娘就被送进洞房等待,但沈青也不拘这些,宾客中有不少新朋旧友,她也留下来与谢珩同进同出。
新娘子不再团扇遮面,露出那张清绝美艳到极致的容颜,众人方知,世上有人一颦一笑,摄人心魄到令人神魂俱颤。
尤其是她顶着那顶凤冠,张扬华贵,却不喧宾夺主,将她绝色五官衬托得绝美矜艳;那一袭流光似火的嫁衣,将她窈窕玲珑又秀挺颀长的身姿修饰得恰到好处。
这可是当初恶名远扬的悍匪沈青啊!
谁能想到会是眼前这样倾国倾城的新娘子!
再联想到当初谢珩千里迢迢去渝州剿匪,被迫委身匪寨的种种艳趣传闻,到如今眼前这么天造地设的一对……
实在是佳偶天成。
沈青以水代酒与众宾客喝过几杯,便被谢珩拉去一旁休息,应酬有府上管事,她就跟好友们说说话,顺便拆一拆各类新婚贺礼。
海棠是托人带的礼物,送了一对金童玉女的陶瓷娃娃。
萧瑞送得很霸气,给了她一枚长公主的专属玉章,玉玺之外,这枚玉章所签署批阅的文书奏折,统统奏效。
岳瑛送得就比较实在,请最好的工匠用精铁给她锻造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王容送得很合人心意,给了她一本他亲自撰写得密密麻麻的游记注本,天高地阔,无处不是归所。
还有赖三,千里迢迢,跟众兄弟们搜罗了好几车渝州风物特产给她运过来,正放在库中清点。
拆到王意然的贺礼时,王意然正好带着自己夫君笑意盈盈过来贺喜,这下沈青顿时对手上贺礼没有太大兴致了,目光落在王意然和她夫君身上看来看去收不回来。
好般配的一对郎才女貌啊!
王容果然说得没错,这意然姐姐的夫君,与谢珩真是各有千秋,是蓬门里长出来的青松翠竹,难得见到跟谢珩一样养眼的公子,沈青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王意然笑着打趣:“我一早就觉得你跟珩表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没想到你们竟然真成了一对。”
沈青有点纳罕:“……有多早?”
“在你还是一个俊秀可爱的小公子的时候。”
沈青不由得脸热:“可我现在是一个女子了。”
“那也是天造地设一对,还记不记得我们去不闻大师那里抽的签?珩表哥抽的是佳偶天成,我抽的是郎才女貌,原来是这样实现的。”
想到当日解的那签,确实都应验了,谢珩与她是佳偶天成,意然姐姐与她夫君确果然很郎才女貌。
于是她又忍不住多往两人身上瞟了几眼。
她还觉得自己没多看仔细呢,视线就被一道清俊的身影挡住:“沈青今日有些许疲累,差不多该去歇息了,诸位先失陪了。”
“但我没有觉得疲累啊……”
“不,你累了。”
沈青闭口不再说话,跟谢珩相处许久,这么点察言观色的本能她还是有的。
众人也知道沈青身子不便,也很识趣,不再多叨扰,长公主府宴席丰盛,丝竹绕梁,不会薄待了客人,新娘子还是先回了洞房。
对于自己的洞房花烛,沈青也很是新奇,这洞房花烛也是礼部的人布置,红罗帐,鸳鸯被,锦被上铺满“早生贵子”寓意的瓜果,床头床尾的高高烛台上,各自点了两根碗口般粗的红烛,正盈盈泣着粉泪,喜庆的房间不自觉多了一点少女怀春的惆怅。
好像是新嫁娘要独自面对夫君时的娇怯忐忑。
可见人真是很容易受环境的影响,她跟谢珩都不知见过多少回了,偏偏今日也不知紧张了多少回。
她坐在房中聊赖地吃了会点心,谢珩自然没让她等太久,安顿好前面的宾客,很快就回了房间。
罗帐之下,新娘子一身嫁衣似火,勾勒出倩影窈窕,明明晃晃的红烛照映在那张如花似玉的容颜上,他顺着烛光,不自觉一遍一遍将那副眉眼五官在心口上镌刻。
今日宴席,他滴酒未沾,此时此刻,他好像醉得神魂颠倒。
这是他的洞房花烛。
新娘子是他心爱之人,此时此刻,永生永世。
因为美好得太过于不真实,他总觉得这就是一场令人不愿醒来的醉生梦死。
“谢珩?”
床头的新娘在轻轻唤他,他这才如梦初醒,这一世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也不会让这场梦醒来。
“今天有没有哪里不适?”
他在她面前半蹲下身子,细细打量着她的脸色神情。
沈青向来喜欢热闹,这次婚礼虽然仓促,但礼部筹办得很周全,腹中孩子今日也很给面子地安分了一天,一切都称心如意。
“我觉得处处都好,尤其是新郎,我很满意。”
盈盈红烛下,她笑意烂漫 ,像春风轻拂过海棠初绽的枝头,粉面娇靥于枝头轻颤。
他不自觉轻轻点上她的额头,枝头花骨朵儿颤得更厉害了。
“该喝合卺酒了。”
谢珩轻声提议,大概是这红烛有些太晃眼了,两人都微垂着眸子不去看对方,但又很默契地一人取了一瓢酒水,绕过对方手臂,仰头喝了下去。
合卺酒被换成几乎没有酒味的水酒,可是那张俊逸逼人的五官就在咫尺之间,沈青恍然也觉得自己有了微微醉意。
“先歇息吧?”
“好。”
她顺从地应下,身前的人抬起手,一点一点将她头上凤冠取下。
“要不让妆娘替我梳洗吧?”
“不用,洞房夜理应我来服侍娘子。”
沈青一张小脸瞬间红透。
谢珩替她将繁复鬓发拆下,又用铜盆中的热水将她脸上妆容拭去,直到色转清丽皎然。
然后是嫁衣也被慢慢褪去,换上舒适轻软的中衣。
鸳鸯被里,一双新人相拥而眠。
两人彼此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安静得连红烛灯芯跳跃都有了细微的火光声,沈青背靠在谢珩的怀抱里,感受他坚定有力的心跳。
“沈青,拜过堂喝了合卺酒,你该叫我夫君了。”
许久之后,清润的声音在耳边缓缓荡开。
她马上想到刚才他的那一声“娘子”,说实话,是很好听的,尤其这样一个绝色公子这样唤她。
“可是……我有点喊不出口。”
她如实交待。
喊惯了谢珩,哪里喊得出这样酸得牙痒痒的称呼。
“你试一试,好不好?”
他的声音又靠近了一些,带着一点不容置疑的哀求,灼得她耳热。
诶!谁让这是洞房花烛夜呢!
她也不想他留有遗憾,反正背对着他,她深深吸了口气,视死如归。
“夫君。”
很生硬,甚至没什么感情。
脖颈间落下细细密密的温濡,避无可避,要将人彻底融化。
自她查出身孕,谢珩虽然每夜还是搂着她入睡,但从未再有过亲密逾矩的行为,她这一声硬邦邦的“夫君”,好像是火星子坠入干柴中。
他在极力克制自己的燃烧。
“你要不要我帮你?”
沈青转过身,仰头落入一双深眸。
“不必。”
谢珩哑声答她,覆手挡住她那双天真清眸,怎么能用这样纯粹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虎狼之词?
他另一只手控住怀里的人,不许她再乱动。
静静烛光里,只有两人温度和呼吸在交织。
直到两盏红烛彻底燃尽,烛台上堆砌出层层泪痕。
窗外天光大明,透出贴在窗页上的大红“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