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第61章
◎婚期◎
温幸妤其实是有些意外祝无执这么快就同意娶她。不过不管怎么样,总算有件事如她所愿。
祝无执对成婚典礼很重视,命钦天监挑了最近的吉时,三月二十三,暮春天气,万物生长的时节。
最开始朝野上下反声一片,尤其是他的那些幕僚心腹,各个觉得他不该娶一个身份低微,对他毫无益处的女人。
祝无执力排众议,将此事敲定。
他为温幸妤寻了个辞官多年,现于应天府书院任山长的干爹。此人名换魏玄成,年逾五十,学识渊博,门下弟子遍布天下,德高望重。
他专门带了礼行,快马前往应天府,三顾书院,威逼利诱下,让魏玄成认下了温幸妤这个干女儿。
祝无执带着魏玄成回汴京,为二人行简单的认亲仪式,将温幸妤的名字划入魏氏宗祠。
如此一来,就算是抬了温幸妤的身份,也称得上书香门第之女。
日子眨眼就过了,春日细雨蒙蒙,万物蓬勃生长。
离婚期还有半个月,这段时间二人关系缓和,日常相处中甚至多了几分温情。
祝无执有时候会觉得很恍惚,觉得这一切都美好的像个梦。时常三更惊醒,借着暗淡的月光,紧紧盯着温幸妤,然后小心翼翼把她搂进怀里,抵着她的颈窝,仿佛只有感受着那温热跳动,方能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怀了他的孩子,她愿意同他白头到老。
温幸妤对他的改变,只觉得心情复杂。
她从未想过,祝无执这样桀骜傲慢的人,也会在夜晚小心翼翼抚摸她的小腹,眼含期待,温声细语同她猜测孩子的模样和以后。
温幸妤这一胎怀得很遭罪,整日吃不下东西,晚上也睡不好。看着她一点点憔悴,祝无执很焦躁,他命御医来看了,又请了民间有名的妇科圣手,可他们都说这是正常的,熬过这段日子就好了。
祝无执期待孩子的出生,但一看到温幸妤苍白消瘦的脸,以至于会生出一种不要这个孩子的冲动。
*
春天的雨总是很细密,淅淅沥沥的,将整个院子都笼在水雾里,花草好似都溶于其中,朦朦胧胧的叫人看不清楚。
温幸妤坐在廊下观雨,身上盖了件天青薄衾。听着雨声,没一会她就困了。
祝无执回到枕月院,穿过细密雨幕,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女子一身鹅黄罗裙躺在黄花梨摇椅上,脑袋歪在一侧,鬓发微乱。微茫的日光映在她身上,好似镀了层温暖柔泽的光晕。
他走上台阶,将伞收起立在一旁,半蹲在摇椅旁,静静地看着她熟睡的脸庞,眸光愈发柔和。
俄而,他轻轻将人横抱起来,往主屋去了。
温幸妤睁开迷蒙的眼,打了个呵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祝无执抱着她坐在湘竹榻上,从怀里拿出个册子,眼中闪着细碎的光:“我给孩子取了些名字。”
他翻开册子,一个一个指给温幸妤看,柔声解释每个名字的含义。这些名字有男孩的,有女孩的,皆引经据典,蕴含着期盼和祝福。
温幸妤安静听着,当他问哪个好时,呼吸都凝滞起来,心口也阵阵发疼。
她觉得自己可能也快疯了,在这场温情的戏码里,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她。一面应和着他的话,对这个孩子产生期待,一面又升起憎恶之心,盼望着能快点扼杀这个孽种。
她垂下眼,最后只道了句听他的。
祝无执感觉她情绪不大对,合上册子,担忧的看着她略微发白的唇,正要说话,就见怀里的人突然捂着小腹,手指紧紧攥着衣料,蜷缩起来虚弱痛呼:“祝长庚,我好疼,肚子好疼……”
他面色镇定,声音却微微发颤:“别怕,别怕,不会有事的。”
说着他高声让仆从带府医来,把温幸妤稳稳抱起来放到床上。
府医来诊脉,最后开了方子,跟祝无执禀报:“夫人体寒,故而胎像不稳,不过不是什么大事,照常每日喝安胎药就好。”
末了,他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
祝无执皱眉,沉声道:“但说无妨。”
府医这才小心翼翼开口:“夫人再心气郁结下去,怕是对孩子和大人都不大好……”
祝无执没有问为何心气郁结,又如何解开心结。
他知道症结在何处,温幸妤为何郁结于心,闷闷不乐。
挥手让府医退下,他坐在床边,盯着温幸妤苍白的侧脸看了半晌,一言不发。
良久,他摸了摸她的脸,开口道:“你不会离开我,对吗?”
温幸妤睁开眼,侧过头去看他,轻轻吐出一句话:“不会离开。”
说完,心里微哂。她原本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可如今却能面不改色的,说出口不对心的谎言。
祝无执一眨不眨盯着她,好似想读懂这张清秀柔和的面孔上的所有情绪。
无声对视片刻,他终究是妥协了。
已经要成婚了,温幸妤想必不会再有逃跑之心。不管怎么样,她都会为了这个孩子,慢慢接受他。
祝无执脱靴上床,像每个夜晚那样,将温幸妤搂在怀中,把脸埋在她后颈微凉的秀发里,哑声开口:“我相信你,我不会再关着你了。”
*
从那天后,祝无执撤走了围在枕月院外的侍卫,允许温幸妤在偌大的王府里散步走动。出府则需要他亲自陪同。
温幸妤还是闷闷不乐的,哪怕在府里走动,也只是坐在水榭凉亭中,出神的看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瓶儿和几个侍女得了祝无执的吩咐,绞尽脑汁跟温幸妤说话,逗她开心,可效果却不显著。
祝无执无奈,思来想去,最后听从了瓶儿的提议,请了汴京有名的女乐和说话人,来府里唱曲儿讲故事。
温幸妤一连听了几日,面上终于有了笑意,不再那么死气沉沉的。
这天来的是个二十来岁,容貌清秀的小唱,抱着琵琶,在水榭里唱曲。
温幸妤躺在美人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脑子里却在盘算怎么逃。
听了好一阵,她坐起身喊停:“李娘子辛苦,改日再来吧。”
她唤瓶儿给了三两银子赏钱,吩咐人将李娘子送出府去,自己则率先起身往外走。
同李娘子擦肩而过时,对方忽然轻拽了一下温幸妤的袖摆。
她回过头,就见李娘子指着地上的一颗豆大的白玉珠,滚落在地毯上。
“夫人,您的珠子掉了。”
说着她捡起来双手呈给温幸妤。
温幸妤接过珠子,异样的触感让她心口一跳。
她微垂下手,袖子随之遮盖,旋即抬手递回珠子:“想必是之前的王娘子落下的,李娘子可以去问问。”
李娘子接过珠子,恭敬称是。
温幸妤回到枕月院后,稍坐了一会,便面色困倦的交代仆从不要喊她,径直去了内室,放下幔帐躺在床上。
她从里衣的袖子中拿出东西,借着幔帐内昏暗的光线,总算看清了到底是什么。
秦征当初给她的骨哨。
温幸妤愣了一会,面色狐疑。
这是祝无执故意做了个骨哨试探她,还是说真是秦征买通了小唱,把东西递给她。
她心绪激荡,时喜时忧,盯着骨哨看了好一会。
如果真是秦征的骨哨,那她是不是可以想办法求助?
温幸妤拿不定主意,害怕祝无执突然回来,思索片刻后,挑开一隙幔帐,确定无人后,悄悄起身,把哨子埋进杜鹃花盆栽里。
做完这些,她手心出了一层汗,心跳飞速。
夜里祝无执回来,她细细打量了对方的神态,并未发现什么异常。此人洞中肯綮,她不敢言辞试探,只能通过观察对方的情绪来分析一二。
一连三日,祝无执看起来都和平日一样,骨哨的事并不像特意试探她。
温幸妤的心放下了一半,打算找个日子偷偷给秦征传信。
*
三月十七,婚期将近,一切都准备就绪。
祝无执专门在王府附近买了院宅子,布置妥帖后,打算让温幸妤从那出嫁。
当日傍晚,他教导完幼帝从福宁殿出来,准备回枕月院,就见一小黄门连滚带爬奔来,扑跪在地上,把一封信举过头顶。
祝无执接过打开看了,面色一寸寸冷沉。
辽军撕毁协议,连破两城,现已围困代、忻二州,意图南侵。
他转身去了拱垂殿,宣各部大臣议事。
当天晚上,忻、代二州一连三封传急报,言粮草断绝,兵民食不果腹,恐撑不过四中旬,十万火急。
河东路忻、代二州,地处宋辽交界地带,大小山峰百余座,是名副其实的北大门。如今河东路边防形势极其严峻,岚、宪、忻、代等州却未有军寨。[1]
祝无执原本打算以为秦启为河东三交口都部署,李青为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都部署,驻军于并、代两大重镇,在要害之地增设壁垒,建堡寨关隘等体系,以防辽军南下。[2]
可世事无常,辽人撕毁协议,急不可耐南扰。驻地兵将难以支撑,战事吃紧,他必须改变策略,派援兵前往,将辽人打退。
但大宋重文,朝中大半臣子都是主和派,只有少部分武将,坚持主战。就像先帝那样,予西夏“岁赐”,换取和平。
倒不是说这法子全然无功。这是一种有限的经济政治有段。一来西夏缺铜,大宋输出铜钱,西夏大量使用,而后我朝即可通过控制货币,实行经济封锁。二来,也能加强臣属关系。
如此手段,能维持许久和平。
只是祝无执认为,辽军不适用这种策略。
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两天了都没什么结果,祝无执头疼不已,最后决定于镇州设立前线粮仓,征调民夫数万沿滹沱河水路运输粮草,提前调任李青,命其率三万人马,于青州前往战地,又飞书延州钤辖宋业奇,令其带两万人马,奇袭夹击辽军,支援代州。
但这些显然是不够的。
辽人兵强马壮,二十万铁骑骁勇善战。而大宋先祖为了防地方叛乱,设更戍法,造成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兵力严重衰退的局面。又因先帝十五年前错误决策导致痛失三州后,大宋的兵将对辽军便心有余悸,畏之如虎。
想要彻底打退他们收复失地,此次战事,他势必御驾亲征,鼓舞士气。
和心腹商议后,祝无执设立监国班子,命幼帝、太皇太后、同平章事以及参知政事,权利交叉处理日常政务、维持运转,互相掣肘。如高级官员任免、军队大规模调动、对外宣战媾和等重大事务,必须快马请示他。
而后赋予御史台、都察院等监察机构更大权力,鼓励其弹劾在京官员不法行为,奏报直达前线行营。命皇城司的察子在京监视,绕过官僚系统,直接通过驿站密奏,汇报京城动态、官员言行,尤其是对监国成员的监视。
枢密院则部分随行,限制枢密使在京调兵权。虎符他留下了一半,调兵需要与掌兵将领的兵符合一。
如此一来,就不用怕他御驾亲征时,朝堂有人作乱。
一项项旨意传达下去,已经到了三月二十一的晌午。
这几日祝无执殚精竭虑,每日只睡一个多时辰,才算是安排好一切。他抽不出空回府,只好让曹颂带话,让温幸妤不要担心,好好歇息养胎。
哪怕政务安排好,他也没有选择休息,回王府后,敲打了一番府中侍卫和仆从,又留下了一队武功高强的亲卫,命他们保护好温幸妤。
踏入枕月院时,已经傍晚,天际红霞晕染。
暮春天气,熏风阵阵。
庭院白釉瓷缸中的水在微风中荡起涟漪,一只莺鸟从桃树间飞出,花瓣被蹭落至水面,同水波一起飘飘荡荡。
祝无执放慢了脚步,望着点亮灯火的屋子,迟迟不敢踏入。
他该怎么给妤娘交代,她会谅解他吗?
婚事推迟,她愿意先只办婚书,愿意生下孩子留下吗?
春风迎面吹来,吹起了他的绛紫官袍。
温幸妤透过半开的轩窗,看到祝无执静静站在庭院桃树下,神情透着几分落寞和不安。
她只觉得自己大抵是看错了。
祝无执这样的人怎么会落寞不安呢?他向来目下无尘,运筹帷幄。
她想了想,还是主动走出屋门,柔声道:“怎么不进来?”
祝无执抬眼,看着廊檐下的温幸妤,张了张嘴,干涩道:“妤娘,对不住。”
“婚事……得延迟一段时日。”
【作者有话说】
[1][2]化用自《历史地理研究》2023年第4期,第110—124页,《相为表里:北宋河东路忻、代二州堡寨体系考述》,马巍
其他权谋剧情瞎写的,请勿考究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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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出征◎
温幸妤一愣,心跳随之加快,她收敛好情绪,杏眼含怒:“祝长庚,你什么意思?”
祝无执难得有愧疚之心,他抬步走到她身边,垂眸打量着她的神色,低声道:“北边起了战事,我必须得去。”
温幸妤沉默了一会,仰头看着他,神色认真:“国事为重,我不怪你。”
祝无执轻叹一声,把温幸妤拥进怀中,怜爱地摸了摸她背后柔软的青丝:“明日离开前,我会办好你我二人的婚书,等我回来,再行大婚典礼。”
“你乖乖在家等我。”
这样也算是先给她名分,能让她好好在府里养胎等他归家。
温幸妤温驯的贴着他的胸膛,面色平静淡漠,半晌,她才轻轻嗯了一声。
这段时日好不容易生出的几分温情,此时却因为这桩意外,变得有些凝滞。
深夜,两人入榻而眠,祝无执将她搂在怀里,思绪纷乱间听到几声微弱的啜泣。他转过温幸妤的肩膀,透过幔帐内昏暗的光线,看到她面颊上的泪水。
他有些无措,小心翼翼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别哭了,我会尽快回来的。”
温幸妤没有说话,身体却哭得微微颤抖。他心里难受,收紧了搂着她的手臂,低头贴着她的额头,哑声道:“我不会食言,只要你好好等我回来。”
温幸妤眼眶发涩,轻轻蹭了蹭他。
原本只是假哭,为了让他放下戒心,可哭着哭着,眼泪好像倒流进心口,又酸又胀。
或许是因为终于苦等到了机会,或许是在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感到悲戚。她觉得,她大抵不是个好人,不然怎么能为了自己,一心筹谋杀死亲生骨肉。
*
翌日,祝无执带着二人的户贴,快马去了官府将婚书办好。
出官府时,阳光明媚。
祝无执拿起薄薄的纸张,目光落在两个人的名字上,心跳一点点加速,一下又一下。
街市喧嚣,他站在人群之外,垂眸定定看了很久,冷傲的脸柔和了许多。
祝无执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像这尘世里每一个平庸的人那般,因为一纸婚书,生出如此欣喜的情绪。
或许,情爱真的能让一个人面目全非。
祝无执将婚书带回府,给温幸妤看了一眼后,珍而重之的放入书房的一个檀木匣中,落了锁。
他看着温幸妤略显伤感的眼睛,低头轻吻她的额头,随之将人紧紧搂进怀中,低声道:“等我回来。”
说罢,他松开了手,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去,一次也未曾回头。
暮春将尽,风萧萧,庭院唯一的桃树花瓣簌簌落落,织成芬芳的雨,模糊了视线,隔绝了天地。
落不完的落,粉不断的粉,她看着花雨那头消失的背影,缓缓转身。
*
当天夜里,雨声淅淅沥沥。
温幸妤趁值夜的哑婢女睡着,挖出了杜鹃花盆栽里的骨哨,擦干净后,悄悄推开内室的轩窗。
凉风夹杂着细雨扑面而来,她伸手摘了窗边绿树的叶子捏在手中,才把哨子放在唇边,轻轻一吹。
哨子的声音倾泻而出,不是刺耳的哨声,而是恰似莺鸟轻啼的声响。
在滴滴答答的落雨声中,并不突兀。
温幸妤松了口气。
本害怕哨子引院中仆从注意,专门摘了叶子掩饰,想着若有人来,就说是心中挂念祝无执,故而吹叶以寄情。
现在看来,是她多虑了。
等了一小会,有只黑色的乌鸦划破雨幕停在窗沿上,黑眼珠滴溜溜转动看着温幸妤,而后抖了抖羽毛上的水珠。
温幸妤看了眼纱隔,确定婢女未醒,赶忙从镜台的抽屉里拿出黛笔,又扯了一小条白色里衣,在上面写下一行话,随之取下乌鸦颈下羽毛中小指长的竹筒,把布条卷好放了进去,以蜡封好盖子。
她屈指摸了摸乌鸦的羽毛,把竹筒挂回去,抬手放飞。
乌鸦消失在蒙蒙夜雨中,温幸妤阖上轩窗,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不知道秦征有没有随军出发,只希望这信能安然无恙送到他手中。
*
汴京距代州一千二百里路,急行军,中途无停歇,也得十七八日。
先行部队为先锋骑兵和精锐步兵。负责侦查敌情、清理道路、抢占要地。骑兵控地形,步兵筑简易工事。中军为禁军主力,以及祝无执为首的指挥中枢,并含步骑混编及弩炮部队。另有粮草辎重随行,由厢军押运。后军为乡兵及殿后部队,保障侧翼。
第七日,祝无执带兵过太行陉道。崇山峻岭间,孔道如丝,蜿蜒盘绕,他命兵将于此处暂停休整。
他遥望汴京的方向。
也不知他离开的这几日,温幸妤有没有受人欺负,府上的奴才有没有好好侍奉她。她那般好性子,纵使被人欺负,怕是也不会计较。
明明才出发几天,他却已经归心似箭了。
眺目远望,入目重峦叠嶂,蜿蜒小道一路铺至天边。青年身披玄甲,身后青山翠木,天地带着暮春特有的生机。他端坐马上,好似误入浓绿的一抹漆黑坠星。
他必须前往狼烟滚滚的雁门关。他盼望回到佳人在侧的汴京城。
*
离京的第十七日,再行数百里,便能到代州城北四十里外的抗辽前线雁门关。
深夜,主屋外间亮着盏昏黄的灯,瓶儿在小榻上值夜。屋里很安静,只听得到窗外时不时的虫鸣。
瓶儿眼皮打架,昏昏欲睡中忽然听到内室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她一下清醒了,提灯快步到内室看温幸妤,就见对方蜷缩在被褥间,脸和额头了出了汗,口中时不时溢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和呻/吟。
瓶儿吓得不轻,趴在床边轻推温幸妤的肩膀,口中焦急呼唤:“夫人,夫人醒醒。”
温幸妤猛地睁眼,脸色煞白。
她喘息着坐起来,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把抓住瓶儿的手:“长庚可有传信回来?”
瓶儿吐出口气,回道:“我听李大哥说,大人怕是才到雁门关。若是加急传信来,最快也得十日。”
温幸妤看起来心神不宁,她眼眶红红的,鬓发凌乱,嗓音发干:“我,我梦到他……”
剩下的话被哭泣声吞没,不言而喻。
瓶儿听着难受,拍了拍温幸妤的背,柔声安慰:“夫人只是做梦了,别怕,别怕。”
宽慰了几句,温幸妤面色总算好看了些,她重新躺下,瓶儿正欲放下幔帐,就见女主子捂着肚子,额头上冷汗津津,痛哼道:“瓶儿我肚子有些痛,快…快去请府医。”
瓶儿心口一紧,忙不迭起身,一阵风般冲出屋门,叫来了李游,让他去请府医。
过了一阵子,府医提着木箱进屋,摸脉后沉思了片刻,如实道:“夫人忧思过重,一来致使胎象不稳,二来……再这样下去,恐对寿数有碍啊。”
李游和瓶儿面色大变,温幸妤神色也有些呆愣。
瓶儿没忍住追问:“莫大夫,那夫人该怎么办?如何才能放下忧虑?”
李游跟着看向府医。
府医面对三人的目光,叹了一声,回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啊,这就要看夫人到底为何所忧。”
温幸妤沉默了一会,面色虚弱朝府医道谢:“劳烦您深夜跑一趟。”
“李游,送莫大夫回去。”
府医离开后,哑婢女煎了药来,瓶儿看着温幸妤喝下后,试探开口:“夫人……是因大人出征而忧虑吗?”
温幸妤不置可否,疲惫道:“去歇息吧,我没事了。”
瓶儿伺候温幸妤躺下,放下幔帐熄了灯,于外间小榻上打盹儿值夜。
温幸妤躺在漆黑的幔帐里,望着模糊不清的翠竹帐顶,神色漠然。
祝无执数次不顾她的意愿强迫、折辱她,却傲慢的以为一个孩子一纸婚书就能一笔勾销。
怎么可能?
她不要他高高在上施舍的爱,她绝不要和这样一个执拗的疯子捆绑在一起。
*
第二日,温幸妤神色恹恹,只用了一顿饭。深更半夜又梦魇惊醒,值夜的婢女吓得不轻。
第三日,她躺在摇椅上,一动不动,好似枯败的花。夜里照旧噩梦惊醒。
第四日、第五日,眼看女主子日渐消瘦,忧思连连,院中的仆从和外面的亲卫担忧不已,生怕孩子出事,祝无执回来降罪。
第六日,温幸妤提出要去相国寺为祝无执祈福。
祝无执出征前,没说过不允许温幸妤出府的话,只交代过尽量少出去,且每次出府都得有亲卫明暗处护卫。
故而李游犹豫了一会便同意了,想着去相国寺祈福后,夫人能心情好一些。
第二日清晨,温幸妤趁着婢女出去准备热水,轻手轻脚下床,打开镜台上一个装玉镯的匣子,把一张纸折好放在玉镯下的软垫底。
那是和离书,盖了官府印章的和离书。
印章是秦征的乌鸦带来的,她也不知道对方怎么弄到官府的印。
虽心有担忧,但比起这些忧虑,她更不愿意逃跑了都跟祝无执绑在一起。
有了盖印的和离书,她将真正拥有自由。
收拾妥帖后,宝盖马车自摄政王府正门出,行至相国寺。
温幸妤前往大雄宝殿上了香,跪在蒲团上,仰头看着悲悯的金佛,缓缓垂首闭眼,双目合十。
[佛祖在上,保佑信女脱离苦海,重获自由。
佑大宋击退辽人,山河稳固。]
出了殿门,温幸妤说自己太累了,想先在后山禅房歇息片刻,再行回府。
李游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一众仆从亲卫随行,护送温幸妤至禅房。
刚到后山小径,还未到禅房,变故丛生,一行黑衣人包围而来。
事发突然,这些刺客武功高强,下手狠毒,重伤三个护卫后,其中一人飞身挟持了温幸妤。李游等亲卫怕误伤女主子,难免束手束脚,最终不慎放跑了挟持温幸妤的刺客。
亲卫被其他刺客缠着脱不了身,过了好一会,才有两个亲卫甩开刺客,骑马追去。又过了一阵,其余刺客皆被活捉。
*
后山树木高耸入云,遮天蔽日,枝繁叶茂。
面对唾手可得的自由,纵使心有疑虑,温幸妤也没*有挣扎。
那刺客甩了甩剑上的血,收入鞘中,而后动作小心的将她扶到一匹马上,坐于前边,自林间狂奔穿梭。
马儿后边拖着树枝,用来清扫痕迹。它跑得很急,耳边风声呼啸,叶片唰唰划过脸颊,有些刺痛,温幸妤听着自己蓬勃加速的心跳,却不觉得害怕。
这刺客似乎早都观察好了路线,顺利脱身后又在山野间行进几十里,最终停在一处农庄前。
翻身下马后,他把温幸妤扶了下来,而后扯下面巾。
五官明若朝霞,眼眸黑白分明,澄澈而纯良。正是沈为开。
温幸妤早在被他挟持时,就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天水香,分辨出是谁。
她神色复杂,福身道谢:“多谢沈大人出手相助。”
沈为开笑了笑,推开院门示意温幸妤进去。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快进来吧。”
门内庭院清雅,迎春花爬在院墙上,嫩黄浓绿交织,生机勃勃。
她犹豫了一瞬,点头踏入。
沈为开并不意外,他跟着进去,阖好了院门。
这场劫持刺杀,他从收到温幸妤的信开始,整整筹谋了半个月。他丝毫不觉得会查到他头上,因为那些刺客都是秦征的人。
要查,也查到的是秦征。
功劳他要,危险他不担。
温幸妤打量着院落,心有戒备,握紧了袖中锋利的金簪,跟随沈为开进到堂屋。
二人入座,她没忍住问道:“那信不是传给秦小将军的吗?为何是你……”
之前她用那乌鸦传信,很快就得到了回信。而后思索良久,决定等确定祝无执到雁门关,再行逃跑之计。
一来汴京距雁门关一千多里,行军最快也得半月余,晚点跑,祝无执不可能转头回汴京。二来两地间单骑加急传信,最快也需要十日。
如此一来,等她逃跑的信传到雁门关,祝无执的信传回汴京,一来一回二十日,她早已遁出牢笼,任天地广阔。
可她万万没想到,和她暗中传信敲定策略的,是沈为开。
沈为开给温幸妤倒了杯温水,似乎并未注意到面前女子的戒备,眉眼弯弯:“秦将军随军出征,走之前把鸟儿交给了我,故而十几天前收到信的是我。”
“姐姐别担心,这宅子周遭几十里都未有人烟,且在我老师名下,不会被人发现的。”
温幸妤没有喝水,点头道:“原来如此…多谢你了。”
沈为开但笑不语。
二人相顾无言,静默片刻后,他看着温幸妤隐隐发白的脸,扫过她的肚子,温声关心:“可是身子不适?我略通医术,可帮姐姐诊脉。”
温幸妤摇了摇头,抚着肚子,手指缓缓收紧,攥着那片衣料。
沉默片刻后,她深深吸了口气,看着沈为开道:“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弄些堕胎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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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心悲◎
沈为开其实是没料到温幸妤会想打了这个孩子。
在他眼里,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就会迸发出接近自毁的母性。哪怕会被指指点点,哪怕会生活困苦,都会竭尽全力将这个孩子托举长大。
就像他母亲。灾荒过后,被骗去大户人家做厨娘,而后抛弃贞洁委身一个畜生,只为让他能有一口饭吃。
说实在的,他司空见惯这样的事,但心底是不赞同乃至憎恶的。如果有机会回到过去,他宁愿母亲抛弃甚至是杀了他,选择有尊严的好好活下去。
可时光不能倒流,他经历了那么多痛苦,今后势必要一样一样还回去。
沈为开看着女人苍白的脸,对她又多了几分古怪的情绪。
和她重逢后,他一直认为现在的温幸妤善良软弱,他本以为对方会好好生下这个孩子,独自抚养。
没曾想…她竟有这样的决心。
沈为开没忍住开口:“为什么不要这个孩子?身为母亲…你真的舍得吗?”
温幸妤垂下眼,复又抬起,眼底有悲伤,更多的是坚定:“我首先是我自己,才是一个母亲。”
声音轻如羽毛,言辞却又认真而笃定。
做不做母亲,该是她自己决定。
她不可能生下痛苦中孕育的骨血,更不想再跟祝无执有任何牵绊。
沈为开怔忡片刻,好似看到了那年灾荒,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打走骂他野种的坏孩子,摸着他的头,郑重告诉他“你不是野种,你只是你”。
俄而,他眯眼笑了,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温莺还是小时候那个温莺。
天真善良的底色下,是“为人之道,首在立己”的坚韧和自我。
她是蒲草,是迎春花,亦是坚硬的岩石。
他没有再说什么,关心了几句,便同意了她的请求。
*
苦涩的汤药滑进食管,淌进胃腹,温幸妤蜷缩着身体,煞白的脸埋在被褥中,手指紧紧绞着腹部的衣料,阵阵疼痛中,眼泪无声,唯有微弱的喘息。
悲戚,痛苦,怨恨,后悔。
她曾向他捧去赤忱的善心,换来的却只有恩将仇报的强迫折辱。
随着那堆血肉一起流走的,还有她眼里明亮澄澈的光芒。
转眼间,温幸妤变成了失去孩子的母亲。当年那个凭着一份恩义、满腔赤忱,拼命自牢狱救人的少女,不复存在。
沈为开不知从哪里雇了个医女来,悉心照顾小产的温幸妤。
好在怀胎月份不大,调养起来容易些,不至于日后落下什么病根。
过了五日,温幸妤尚且虚弱,就提出要离开。
她不知摄政王府的侍卫和皇城司的人,如今查到什么地方了,以防被找到,哪怕身子还有些虚弱,也不敢再耽搁下去,决定乘车离开。
沈为开办事效率很快,隔日就送来了两份写着其他人名的凭由户贴,以及三分空白凭由,并且雇好了马车。
温幸妤收下了沈为开赠与的银钱,写下欠条,准备等祝无执彻底放弃她、忘了她的时候,再暗中给沈为开寄银子还钱。
她背着包袱走到马车前,看着沈为开,郑重作揖道谢:“多谢沈大人出手相助。”
“如果可以,等秦将军凯旋,还望沈大人替我向他道谢。”
“二位的恩情,等风头过了,我定会相报。”
沈为开摇了摇头,笑道:“你不必谢我和秦将军。”
温幸妤道:“为何?”
沈为开笑容不变:“我跟他曾经都受过你的恩惠。”
末了,在温幸妤疑惑迷茫的目光中,补充道:“事关性命的恩情。”
温幸妤实在想不起怎么救过沈为开。她思索了片刻,不再纠结,换了个问题:“你放走我,会不会被祝无执清算?”
沈为开眨了眨眼,漂亮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不会,我老师是嵩阳书院的山长,他会保我安然无虞。”
温幸妤在《寰宇记》上看到过四大书院的情况,知晓历任书院山长都是门生遍布天下,德高望重的大学士,哪怕没有官身,也在朝中有很大的话语权。
她放下心来,再次朝沈为开道谢。
沈为开摆了摆手:“阿莺姐,快走吧,我的人阻拦不了多久皇城司和摄政王府的人了。”
她只好拱手告辞,登上马车。
墙头迎春花簌簌落落,沈为开望着青蓬马车渐行渐远,直到彻底被浓绿吞没,才施施然转身回院。
他唇角带笑,提笔写下几个字。
[老师,可以动手了]
*
祝无执选择把行营设在雁门关箭楼,此处北控西陉古道,南扼滹沱河谷,城垣三重如巨兽盘踞山脊。
代州情况危机,辽军铁骑昼夜猛攻代州城,哪怕有宋业奇和秦启左右夹击奇袭,也只是杯水车薪,暂缓敌军攻势。
军帐中,氛围紧张凝滞。
挂于墙面的舆图上,代州城被朱砂圈出,祝无执指着城东三十里的陈家谷,神色冷肃:“此谷形如巨瓮,乃天赐坟场。”
秦征皱了皱眉,不大赞同:“殿下欲效杨岭旧计?当年他率五百骑出雁门奇袭辽军后背,却被王侁断却归路……”
祝无执打断了对方的话,走到沙盘跟前,三言两语解释战略。
先遣两千兵马昼夜举火扬尘,伪装主力屯驻瓶形寨,牵制辽军东翼。再选无月之夜,遣死士携带火油、硫磺等引火物潜入敌营,同时以轻骑在外围制造混乱,焚毁辽军粮草后佯败,最后秦征率五千精兵趁夜走西陉古道,诱敌追入陈家谷,而我则提前亲率兵将埋伏。”
末了,他面上浮现极淡的笑:“待耶律奇追进谷口,伏兵放箭,而后倾泻火油擂石,封死瓮口。”
青年身披玄甲,凤眼生威,周身气度冷傲,缓和低沉的嗓音下,是令人信服的沉着自若。
话音落,再无反对之声。
第三日夜,万事俱备,只差引敌军深入陈家谷。
祝无执大步出了帐子,欲亲率兵马诱敌深入。
正欲翻身上马,曹颂疾步走来,面色难看,低声道:“主子,李游来信,说夫人她…于相国寺后山遭人挟持,踪迹消失。”
说罢,他垂着头,不敢看祝无执的神情。
祝无执猛地抬眼,握着缰绳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手掌阵阵发麻。
他竭力保持平静,详细问了曹颂事情经过。
随着曹颂话音落下,祝无执神色一寸寸凝固,面色可怖。
遭人挟持,哪有那么巧的事。
分明是愚弄他几个月,趁他不在千方百计逃跑!
雁门关黄沙满天,夜风寒冷刺骨。
祝无执站了一会,手指捏得咯咯作响,眼神森冷:“给李游传信,封锁京畿一带,传令给各路驿站,张贴告示,势必要抓她回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倘若她想以孩子威胁,就灌她一碗堕胎药,再打断她一条腿,绑来代州见我。”
他算是明白了,温幸妤就是个贱骨头,哪怕对她再好,也根本不可能听话,只要一有机会,就处心积虑逃跑。
反正怎么样都不会心甘情愿留下,何必还要再给她留情面?不如直接抓回来囚/禁。只要结果是待在他身边。
哪怕她恨。
军务不可耽搁,祝无执不作停留,翻身上马,扬鞭离去。
*
精兵悄无声息地自侧门鱼贯而出。马蹄裹布,铜铃摘除,悄无声息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中。
陈家谷形狭长,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谷底仅容五马并行。初夏的野草已没膝,夜风过处,翻涌如绿浪。
祝无执藏身于草木中,远处隐约传来喊杀声,忽近忽远。
“来了。”亲兵突然低呼。
谷口处,火把如繁星骤现。秦征率残兵败退而入,甲胄破碎,旌旗歪斜。身后辽军铁骑如潮水般涌来,当先正是辽军主帅耶律奇。
“宋将休走!”耶律奇弯弓搭箭,秦征肩头中箭,险些坠马,却仍咬牙挥鞭:“快进谷!”
辽军尽数入谷,清冷月光下,祝无执一挥手:“放箭!”
刹那间,两侧崖壁万箭齐发。谷中辽军顿时人仰马翻,战马哀鸣着将士兵甩落,又被后续铁骑踏成肉泥。
耶律奇脸色大变,暴喝一声:“有埋伏!后队变前队,撤!”
“迟了。”祝无执冷笑。
谷口处早已被滚木礌石封死,熊熊火光照亮他俊美桀骜的脸庞。他银枪一指,精兵山林中倾斜而出。
祝无执一马当先,银枪化作白虹。辽军重甲在他枪下如纸糊般脆弱,枪枪夺命。
月光与火光交织,喊杀声震天。
祝无执心中堵着口气,他杀招凌厉,仿佛只有杀人,方能消解几分心中的翻涌的戾气。
温热的献血溅到脸上,视线仿佛都蒙着一层红绸,天地一片赤色。
杀着敌军,心中却一直浮现出温幸妤的脸。何其可恨,一个出身低微的农女,却三番四次戏弄他,践踏他的真心。
这次抓到她,他不会再心软。
祝无执逼近耶律奇,两马交错,金铁交鸣声震山谷。祝无执虎口迸裂,借势回马一枪,直取耶律奇后心。
耶律奇俯身避过,弯刀划来,祝无执堪堪躲过。
未及喘息,数柄弯刀袭来。他旋身枪尖横扫,一圈辽军喉咙断裂,滚下战马。
秦征余光一瞥,目眦尽裂,高声提醒:“祝长庚当心!”
话音未落,一身形高大的宋兵,竟挥剑偷袭,向祝无执后心刺去。
因着温幸妤的事,祝无执本就心绪不稳,他躲闪不及,只好反手一枪。“噗呲”一声,右肩膀生生受了一剑,而那宋兵也被扎了个透心凉。
受伤肩膀拉扯手臂,他手腕发麻,辽军见他受伤,纷纷包抄而来。
宋军支援不及,祝无执被围困其中,面色不变,挥枪迎敌。手掌麻木,玄甲被染成红色,鲜血顺着枪尖往下滴。
双拳难敌四手,不过眨眼间,他身上挂了许多伤痕。
眼睫被血黏在一起,新血顺着额头往下流,就连发梢都在滴血,分明是黑沉的夜,入目却一片血红。
打到最后,手都在微微发颤,一时不察,被人砍断马蹄。
他凌空翻身,银枪拄地稳住身形,辽军挥刀包围,耶律奇挥手,敌军搭弓射箭,百箭齐发。
三支漏网之鱼刺入他的腹部和心口,剧痛袭来,祝无执眼前阵阵发黑,咬牙折断箭矢。
秦征终于突破层层阻碍靠近,将围困祝无执的辽军杀尽,只见昔日矜傲漠然的青年身中数箭,单膝跪地,仅仅停息片刻,就站起身,夺过敌军战马,翻身而上,不要命的杀敌。
战至三更,谷中尸积如山,兵戈声渐歇。
祝无执看准时机,控制住颤抖的手,拉弓射箭,射穿耶律奇的头颅。
辽军见主帅毙命,顿时大乱。谷外埋伏的宋军趁机掩杀,箭雨铺天盖地。
北风萧瑟,乌云缓缓散去,露出如钩残月。
祝无执身负重伤,本就是强弩之末,此刻终支撑不住滚落马下,重重摔在地上。
夜色如墨,他浑身浴血躺在土地上,胸口起伏微弱。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化作虚无,什么都听不见,唯有自己浓重的喘息。什么都看不清,入目皆是血色。
他身上的伤已经失去痛觉,唯独那颗心。
祝无执从未想过,这颗坚不可嶊、薄情寡义的心,有朝一日会因为一个女人,如同被冻在寒冰下,生出彻骨的悲凉。
他不免自嘲的想,倘若他死了,温幸妤应当会很高兴。
透过眼睫上的血污,望着模糊的天际,缓缓闭目。
意识消散前,眼前依旧浮现温幸妤或喜或嗔的脸。
“你不会离开我,对吗?”
“不会离开。”
骗子。
彻头彻尾的骗子。
64
第64章
◎不悔◎
枝头新绿盎然,春江野鸭游弋,车轮碾过泥土草屑,转动间奔向另一个惨绿季节。
各大驿站都贴了告示,有兵马在寻温幸妤,车夫只能驱车从山野小径走,绕开驿站和附近的县镇。
温幸妤并不太信任沈为开,出了京畿一带后,趁深夜车夫熟睡时,带着包袱和观澜哥的骨灰,悄然离去。
她根据在《寰宇记》中看到的地志和风俗,避开官道,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一个多月。
这一路温幸妤吃了很多苦,脚底磨出血泡,手脸颊被树枝划破,被虫子咬。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未停下脚步。她出身底层,幼时做过流民,从不是什么娇弱的人,最能坚持。
夜深人静,温幸妤常常能梦到这几载发生的事——从祝无执用观澜哥的骨灰威胁,到被他按在假山中的屈辱,最后是那个尚未出世被自己亲手扼杀的孩子。惊醒后,哪怕知道已经离开,却依旧痛苦万分,心悸不已。
她清晰的知道只有彻底远离祝无执,才能真正得到解脱。
抵达泗州后,温幸妤乘船到扬州。
她故意用真实姓名登记了前往平江府的船票,又用沈为开给的假凭由登记去宿州的船票,用以迷惑去向。
而她并未真正离开,填了空白凭由和户贴,改名换姓扮成瘦小的男子,暂时留在扬州六合县一个偏僻的镇子,进行休整。
温幸妤一路上都很谨慎,刚上了马车,就把耳坠摘了,后面翻山越岭赶路,日头下暴晒,肤色也由原来的白皙变得略黑。
到了扬州后,她耳洞长好,因为走了很多路,比起关在后宅时的柔弱,变得肌理紧致,体健筋强。再加上她个子不算矮,故而扮做男子并不突兀,看起来就是个个头稍矮的少年。
温幸妤当时跟高月窈闲谈时听了不少扬州话,外加《寰宇记》中的扬州风俗,她又能吃苦,善于观察,遂很快顺利融入到当地生活。
江南的小镇潮湿炎热,时而烟雨蒙蒙,时而惠风和畅,每每清晨都会被一层雾气笼罩,远处山峦如水墨勾勒。
温幸妤以寻找亲戚为由,在镇子上赁了个破陋的小院子。
她不敢做熏香卖,每日下午最热的时候,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些紫苏饮、绿豆汤等爽口的糖水饮子,为后续离开六合县攒钱做准备。
天泛起鱼肚白,她照旧收拾妥帖后,出门上街买今日做饮子所需要的食材。
刚阖上院门,隔壁卖糍粑的李婶子也正好出门。李婶子是个热心肠,操着一口南方话,一笑眼尾就压出几道鱼尾,爽快又和善。
温幸妤笑着打了招呼,二人一道出了巷口,往街上走。
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只有小贩们早早出来摆摊子,也有不多几家店肆开门,炊烟袅袅。路旁的河水弥漫着水烟,雾蒙蒙的,偶有小舟划破水面,远远去了。
温幸妤很喜欢江南水乡的烟雨蒙蒙。
李婶子推着出摊的木车,打量着温幸妤的脸,突然笑道:“小宋啊,我听说你今年十八了?”
温幸妤点点头。
名字是假的,年龄自然亦是假的。
李婶子压低了嗓音,眉飞色舞道:“我娘家侄女今年及笄,模样身段儿都好,女红也出色,至今还未定下人家……”
未说出口的话,不言而喻。
温幸妤有些无奈。来六合后,不少人明里暗里打听她的“婚事”。
她摇了摇头:“谢谢婶子好意,我母亲故去前为我定了亲事,只不过我要守孝三年,所以还不能成亲。”
李婶子满脸惋惜,心说这后生脚踏实地,手里攒了银子不说,样貌俊秀,身上有书卷气,实在难得。她家推崇读书人,着实满意这宋郎君。
但人家都婉拒了,她也不能强行把侄女塞给他。只好叹了口气:“也是没缘分。”
“我去摆摊子了,小宋你也忙去罢,记得照常给我留一碗紫苏饮子。”
温幸妤点了点头,和李婶子告辞,去买自己需要的东西。
回去后做好饮子,晌午后开始走街串巷卖,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卖空了。
夜里温幸妤坐在床边,数着这段时日攒下来的银钱,盘算着再过个十来天就离开此处。
*
陈家谷一战顺利解代州之围,重创辽军,又过了三日,秦启带兵支援忻州,收复被占的城池,将辽人驱逐出大宋边境。
祝无执在陈家谷战役中遭宋兵偷袭,身负重伤,最危险的是有支箭矢没入胸口,离心脏仅有一寸。
他昏迷了整整五个日夜。
混沌间,时而梦到幼时母亲端来金玉酥,笑盈盈看着他。画面一转,虚掩的雕花屋门缓缓大开,一双红色绣花鞋逆着光,在空中荡啊荡,荡啊荡。鞋上的珠子很刺眼,让他看不清女人的脸。但他知道那是他的母亲,那个尊贵的、可怜的、疯癫的…死去的母亲。
时而梦到温幸妤站在胡杨村那颗桂花树下,花瓣簌簌间,她明亮的眸子,含笑望着他。画面一转,桂花树枯败,她目光冰冷的推开他,褪下华服,换上粗布麻衣,毫不犹豫转身离去。他眼睁睁看着,却抓不住温幸妤的半片衣角。
祝无执身居高位,拥有世人所不能拥有,却偏生抓不住最普通的“情”。仿佛他生来,就是天煞孤星,孤家寡人。
醒来后,祝无执没有因为温幸妤逃跑而荒废军务。
他一向勤勉,处理了汴京送来的密信,又召集将领,询问了昏迷几日辽军的动向,做好决策后,抽空去见被关押在地牢的叛徒。那叛徒是个硬骨头,哪怕严刑拷打,也未撬开对方的嘴。
祝无执让人把叛徒在行营练武场活剐了,命所有兵将观刑,以儆效尤。
过了两日,汴京传来了信,李游说查到些蛛丝马迹,温幸妤逃离八成是秦征暗中帮忙。
秦征性子直,为人良善,带兵打仗尚可,却没什么心眼。祝无执心知肚明光凭对方的能力,布局不可能如此完善谨慎。定是还有人暗中帮助温幸妤。
几乎不用想,就知道是沈为开。
祝无执怒极反笑,不免自嘲。
温幸妤善良,四处留下恩惠,当年救下他,也不过是因为“善”之一字。他跟秦征,跟她救过的每一个人,并无差别,都是过客。
他爱极了她的善,却也恨极了她的善。
祝无执没有杀秦征,因为对方是秦启的干儿子。现在正处战时,他还要用这两个人。
故而在秦启的求情下,他罚了秦征三十军棍,暂且揭过此事。
不出意料,几日后曹颂告诉他,还未搜寻到温幸妤的踪迹。而后又拿出密信给他。
信上说,广陵王赵元傅遣次子进京,动作频繁,图谋不简单,或有夺权之意。
祝无执稍加思索,就明白其中关窍。广陵王无实权,背后定有多方势力暗中操控。他脸色苍白,低咳几声强撑着坐起来:“拿纸笔来。”
辽军不日恐重新集结兵力,他没工夫和这些人内斗。
祝无执本就打算处理这些皇室宗亲,眼下不是最好的机会,却正好方便提前布局。等收回燕云十六州,回到汴京后,就能把这些人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曹颂拿了信,欲言又止。
祝无执知道曹颂想问什么。他喝了口温水,神色阴鸷,嗓音低沉沙哑:“让李游带三十人,由明转暗继续追捕,皇城司的人可以撤下了。”
温幸妤如此愚弄践踏他的真心,就不要想好过。哪怕她逃到天涯海角,哪怕化成灰,他都要把她抓回来。
鬼门关走了一遭,祝无执的偏执和戾气没有减轻,反而愈发严重。
老天让他松手,可他偏要强求。
*
攒够了银钱,温幸妤不敢耽搁,退了宅子,乘客船离开六合县。
船入长江,溯流西行至江州,入鄱阳湖,自洪州溯赣江至虔州,而后温幸妤改陆路翻越大庾岭,转浈水至韶州。
几经周折,水陆多次转换,最后经韶州、循州,辗转几道模糊去向,抵达潮州。
从扬州六合县至广南路潮州,将近三千里路,吃尽苦头,行过平原,跨过高山,渡过江河,从盛夏到寒冬,花了整整半年多时间,方顺利抵达。
哪怕是一月的天,潮州也并不冷。
她换上破旧的罗裙,填了最后一张空白凭由,化名周莹,进入潮州凤岭县。
眺目远望,温幸妤双眼中映着如洗碧空,映着翠绿层叠山峦,明亮而沉静。
从离开汴京到现在,将近一载。一路上,她偶尔会听到关于祝无执的消息,譬如他战无不胜,带兵势如破竹夺回城池,譬如他刑罚严苛,手段狠厉无情。
百姓对他褒贬不一,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是个好的掌权者。
温幸妤觉得,他这样的人,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而不是在执着于她这个卑微的农女。毕竟他一直瞧不起她的出身,嫌弃她不通文墨粗鄙,她一直都知道的。
午夜梦回,她难免想起祝无执那张俊美的面孔,冷傲的凤目,以及当初相处的点点滴滴,无论是痛苦的,恐惧的,亦或者…温情的。
时间久了,那份愤恨慢慢平息,唯剩几分恍惚,和驱之不去的畏惧。
可纵使如此,千辛万苦,磨难重重,她也从未后悔过。
站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闻着若有若无的湿咸海风,她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了一半。
天高地迥,山水茫茫,自此跟祝无执隔着千山万水,她不会再被困在四方院落。
*
自从温幸妤逃走,朝堂暗流涌动,祝无执就变得愈发勤勉,也愈发暴戾冷血。军中的将士敬他,朝中的大臣畏他,民间传出他暴虐无道的骂名。
军帐中烛火长明,他把自己埋在堆积如山的事物中,仿佛就能短暂忘记温幸妤的脸。
有时透过摇晃的烛光,他仿佛出现幻觉,看到了温幸妤那张清秀温软的脸。继而会猜测她过得好不好,生了儿子还是女儿,有没有被人欺负。
每当这时候,头痛欲裂,只觉恍惚。
祝无执觉得自己大抵是疯了。
有时他愤恨不已,甚至想把这个戏耍他的女人碎尸万段。可随之时间推移,他又害怕她死在外边,满心想着只要她带着孩子回来,乖乖认错,他便既往不咎。
一半是恨,一半是爱,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想怎样。
时光如梭,祝无执等了又等,一年多日月,都未发现她的踪迹。
他不免想,世道艰难,她逃跑时怀着孩子,又那么柔弱,会不会被贼人害了性命,亦或者逃跑时意外死在哪个无人的山野沟壑。
他不敢想,只要一想,疯病发作就严重一分。
祝无执性子愈发阴晴不定,沉郁暴戾。本应该慢慢处理的人和事,他却没耐心了,一心想安定天下后回到汴京,亲自寻温幸妤回来。哪怕成了具尸体,也要留在他身边。
祝无执御驾亲征,短短一载余三个月,就收复燕云十六州中的云、朔、应、寰、涿、蓟幽七州。
他是天生的掌权者,政事上运筹帷幄,军事上也用兵如神,攻无不克。
天地烟尘漫卷,风声呜咽,祝无执勒马于幽州城下,身后是沉默如林的宋军,兵戈映着日光,寒芒刺眼。
幽州城门洞开,祝无执眉目淡漠,策马徐行,踏过一地断臂残肢,踏过破损的辽军旗帜,进入城池。
一载烽火,七州易主,血洗近百年的耻辱。
幽州位于燕山南麓,扼守华北平原通往塞外的五大关隘,是大宋抵御蛮夷的防线。所谓“失幽蓟则天下常不安”。
当年辽国控制幽州后,便能随时南下威胁。
如今夺取幽州等几个关键城池,祝无执便可把继续北伐的任务交给秦启秦征父子,自己则班师回朝,腾出手清剿那些碍眼的政敌和皇室宗亲。
祝无执一身绣金玄袍,立于城墙之上,凤眸阴鸷。他眺望远方,好似想穿过一望无际的山脉,找到温幸妤的所在之地。
无论生死,无论多少年,他都一定要找到她和孩子。
【作者有话说】
祝狗黑化值持续加载中——
求灌溉宝们~[可怜]
65
第65章
◎和离书◎
潮州是岭南边陲州郡,温幸妤所抵达的凤岭港有“负山阻海,为潮郡之襟喉”之称。
此处除陶瓷、盐外,还出口潮州纺织品、糖等。航线东通闽浙,南达广州、占城、三佛齐,西至东南亚诸国,呈现“艨艟辐辏,商使交属”的盛况。
温幸妤之所以选择这里,一来此地乃是流放之处,距离汴京将近四千里路,山水迢迢,更有“毒雾瘴氛,日夕发作”之名,祝无执不会想到她会千辛万苦到此处。二来,潮州的百姓来自四面八方,往来做生意的胡人也很多。温幸妤一个外地人待在这样的地方,哪怕不会说本地话,也并不打眼。
温幸妤到的时候是一月多,天气不冷不热,只是雨有点多,淅淅沥沥的,水烟弥漫,比扬州还潮湿。
她寻了个脚店暂住下,花了些日子了解清楚本地风俗忌讳、工价几何等,便在永兴街找了个绣娘的活计,吃住都在那,安全且省钱。
老板给开的工钱还不错,温幸妤学东西快,人又勤快,故而每个月都能攒下不少。
绣坊老板祖籍在沧州,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子,名唤覃萍,肤色黝黑,为人爽利,口音和潮州本地话不同,温幸妤勉强听得懂。
覃娘子丧夫二十载,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出嫁了,小女儿二十五,名唤巧娘,不乐意嫁人,覃娘子也不催,让留在绣坊帮忙。
绣坊不大,温幸妤和巧娘住一个屋,相处久了,自然而然成了闺友。
日子眨眼过了几个月,凤岭天气很湿热,四月的天就和汴京六七月差不多。热浪混着水汽,劈头盖脸地糊住口鼻,闷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连空气都凝滞不动。
温幸妤最开始不大适应,成天热得头昏脑胀,睡觉都浑身冒汗,黏腻的厉害,以至于好几次半夜爬起来冲凉,方能入睡。
除了天气外,饮食也不大习惯,本地多细米,不怎么有面食,羊肉也很少,大多是鸡鸭鱼肉。不过有一点很好,这里瓜果丰富,温幸妤吃了很多没吃过的东西。
后面日子久了,到了五六月,她也慢慢习惯了当地的生活。偶尔闲暇,会和巧娘上街,坐在摊子上喝一碗冰凉的姜薯甜汤,然后慢悠悠回绣坊后院,躺在竹榻上纳凉,吃荔枝甘蔗。
傍晚,霞光满天,温幸妤倚在门口,望着远处海面上归帆的点点灯火,心绪沉静如海。
她很庆幸自己从囚笼中逃脱,才有机会看到扬州的烟雨蒙蒙,看到潮州的蔚蓝大海,明白《寰宇记》中的“天高地迥,山河壮丽”。
汴京的一切,模糊的好似一场噩梦。唯独祝无执那张傲慢的面孔,依旧清晰。温幸妤觉得,等日子久了,她迟早有天会忘记那一切。
“莹娘,我娘煮了绿豆汤,快来喝!”
巧娘从屋子里探出个头,眼睛又圆又亮,连声催促着。
温幸妤回过神来,笑着应了一声:“欸,这就来!”
*
汴京的秋没有幽州那么冷,城里四处飘着枯叶,日头还保留着丝缕暑热。
祝无执回来后,迅疾且狠辣的处理了几个不安分的朝臣,并和先帝贵妃联手做局,以“有谋害幼帝之嫌”为由,软禁了广陵王赵元傅的次子赵桓。
忙碌了将近三个月,他才将朝堂上的事处理差不多*,腾出手来亲自寻温幸妤的下落。
他去地牢亲自审问了那日的刺客,可惜问不出什么话,最终命人活剐了。
一旦闲下来,祝无执就会想起温幸妤。
他之前一直没回枕月院,怕触景生情,心绪浮动影响政务。
这夜凉风习习,他辗转反侧,披衣起身后,在府中漫无目的的走,等到了枕月院门口,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到了此处。
他站了一会,推开了院门。
院子里就剩下两个哑婢还在,听到动静后爬起来点灯。
煌煌灯火,院子里各式各样的花早都凋谢了,墙边的一丛修竹瞧着也色泽枯黄,无精打采。
当初修缮府邸,这院子是他专门画了图纸,吩咐人重建的,他觉得她出身不高,没什么见识,故而命人栽种了名贵花草,屋子里的摆件也雅致昂贵,想着让她多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就不会总琢磨着离开。
可如今人不在了,院子也就变得枯败。温幸妤果真不知好歹,将他的心意践踏,辜负了个干净。
祝无执站了一会,心烦意乱,径直去了主屋。
屋里一切都没有变化,湘竹榻的小几上还摆着青瓷茶杯,她平日穿的衣裙都好好叠放在竖柜中。
墙边的雕花落地铜镜照出他的面容。祝无执一阵恍然,好似看到了她的身影。
那时候他把她按在镜子前缠绵,她发髻间的步摇和簪子随着晃动坠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又被她不成调的呜咽盖去。
他不愿再想,转开视线。
镜台上也放着珠钗绢花,还有她喜欢戴的耳坠镯子。他拉开抽屉,随手打开一个又一个小木匣,看着那些首饰,总能想起温幸妤佩戴它们的模样。
打开最里侧的匣子,他眸光一顿。那是个水头很好的青玉镯子,温幸妤很喜欢戴它,有时候她坐在他腿上,白皙的手臂环着他的脖子,袖子下滑,镯子也跟着下滑,像是雪山上的一抹青翠。
许是想事太认真,他没拿稳,匣子掉在地毯上,镯子滚了很远,镯子下的软垫也掉了出来,露出一角白纸。
祝无执眸光一凝,把镯子和匣子连带那张纸捡起来。
纸折地很小,他慢慢打开,轻轻一扫,那双乌沉的眸子便阴了下去,眼底翻涌着风暴。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自今以往,卿为陌路客,一别千秋,望魂梦无通,形影莫追,各生欢喜。山河有竭,此约无移。
——温莺书]
和离书。
盖了官印的和离书。
哑婢煮了新茶,正端进屋,忽然听到一声巨响。她把茶盘放下,犹豫片刻后还是小心翼翼进了内室。
镜台上的珠钗耳坠尽数被扫落在地上,琉璃镜被砸裂,从中间蔓延出裂纹,不少碎片掉在地毯上,细碎地映着烛火的光。
祝无执站在镜台前,一只手撑着台面剧烈喘息,另一只手中紧紧攥着那张纸,青筋暴起,手背上鲜血淋漓,指骨处扎着很多琉璃碎屑。
他听到脚步声,猛地回头,眼神骇然:“滚出去!”
哑婢吓得不清,面色发白,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祝无执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咬牙切齿,怒极反笑:“一别千秋,魂梦无通……好一个一别千秋,好一个各生欢喜!”
想都别想,哪怕她烧成灰,他也要将她找出来。
*
李游带人查了这么久,很多时候好不容易找到个线索,还没来得及高兴就中断了。
日子一长,温幸妤的踪迹愈发难查。
年关前,他总算找到点蛛丝马迹,确定温幸妤离开前住在城郊一处偏僻的别院。这院子在嵩阳书院山长许仲儒名下。
隔日皇城司意外拦截了一只信鸽,上面的信无名无姓,字迹也是最常用的楷书,写着对陈家谷一役失败的忧虑,以及询问后续安排。
皇城司的人将鸽子放走,暗中跟随,最后是许仲儒收了信。后面跟随鸽子找寄信之人,却发现是个大字不识的船工。
祝无执当然知道这是尘烟障目,寄信之人是故意让许仲儒暴露。
他可以肯定这些都沈为开的手笔。只是尚且不清对方为何要联手许仲儒刺杀他,而后又背叛自己的老师。
派人查沈为开过往期间,祝无执没耐心耗下去,命人直接把许仲儒下了大狱,又命人对先帝陵寝动了手脚,以修缮“皇陵”不利,先帝降罪为由,把沈为开连贬三级,而后又命酷吏“找”到沈为开贪污的罪证,直接下狱。
当日夜里,他就去大牢中见了沈为开。
汴京的冬日很冷,牢房里更是阴寒刺骨,四处都飘散着腥臭味和血腥气。
祝无执一身绛紫官袍坐在圈椅上,神色漠然地看着刑架上浑身伤痕的男人。
“温莺在哪?”
沈为开吐出一口血沫,抬起沾满血污的脸,咧嘴一笑:“我不知道。”
祝无执微微抬手,旁边的狱卒鞭子沾了盐水,狠狠抽去几鞭。
沈为开闷哼一声,嘴角还挂着笑。
祝无执又道:“帮她逃跑落得如此下场,不后悔吗?”
沈为开喘息着,因为疼痛,声音有些发颤:“怎么会后悔呢?”
“或许你会好奇我为什么帮她…因为她是我的恩人,我比你懂她,我知道她想要什么,她同我青梅竹马,与我才是天作之合。”
前言不搭后语,字字句句都想激怒祝无执。
祝无执轻嗤一声:“大言不惭。”
“就凭你,一个做过五年娈童的…腌臜货。”
沈为开的过去藏得很好,可这不代表查不到。
祝无执的人不过稍花了些工夫,就查到了些鲜为人知的东西。
譬如沈为开母亲于六年前,也就他参加秋闱的前两年,生病去世,而他母亲做厨娘的那户人家,在其秋闱的前一年,好巧不巧被一场大火烧死,连同所有仆从,死了个干净,什么都不剩。
譬如沈为开过去是那家少爷的书童,十一岁中秀才,不久却传言其因家境贫寒放弃念书。他销声匿迹多年,直到十七岁参加秋闱中取得第二,方崭露头角。
祝无执的属下,找到当年在富户中做过嬷嬷,因冒犯主子被打出府的老人,得知沈为开当年很受那纨绔子弟宠爱,日日带在身边,同榻而眠。
虽然证据不充分,无法确定是沈为开放火灭门,但也能从这只言片语推断出他遭遇过什么,又做了哪些事。
沈为开瞳孔骤缩,脸上依旧挂着笑,显得有些扭曲:“摄政王泼脏水的本事不错。”
祝无执扫了对方一眼,神色轻蔑。他站起身,朝狱卒吩咐:“把他右手废了。”
说罢,踏过地上的血污,头也不回的出了牢狱。
沈为开被挑断了右手筋脉,像死狗一样躺在冰冷脏污的地上。他躺了好一会,用左手撑着身体,缓缓爬起来,靠坐到墙角。
他垂眼看着自己的右手,神情冷漠。
总有一天,他会把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一个个拉入泥尘,踩到脚底。
哪怕丧命,也在所不惜。
*
潮州的冬天也不太冷,雨水比春天少些,有时候晴天多了甚至会觉得干燥。
除夕当天,覃娘子早早把绣坊门关了,三人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
覃娘子是沧州人,温幸妤告知她们自己祖籍是京兆府的,三人都是北方人,故而除了做本地的糯米饵,竹筒饭,腊味合蒸外,还专门做了馎饦、七宝素羹等。
晚上的时候,三人围炉烤火,用过饭后,覃娘子提来了两坛酒,巧娘温好酒后笑眯眯给温幸妤倒了一碗:“这是我娘去年秋天埋的黄酒,今儿除夕,正好开来饮。”
俗话说秋日酿黄酒埋地,除夕挖出称“岁酒”,饮之祈寿。
温幸妤道了谢,三人一面说笑,一面饮酒。
窗外起了风,门窗被吹地呜呜响,空中一颗星星也看不到,漆黑一片。
温幸妤忽然就有些恍惚。
从离开汴京到现在,已经将近两年了,当初的一切好似一场梦,现在安稳自由的日子,才是她心之所向。
覃娘子顺着温幸妤的视线看过去,忽然叹息道:“自从随夫嫁来此地,已经三十年未回过沧州。”
“也不知这么多年过去,家乡变成了何种模样。”
巧娘是在潮州出生的,没有出过岭南。她年幼时也询问过娘沧州什么样,往日爽利的女子会红了眼睛,哽咽着跟她讲一些。
巧娘不想让母亲难过,故而再也不敢问。
温幸妤回过神来,仰头喝下碗中略微浑浊的酒液,安慰道:“我没去过沧州,但来潮州的路上,遇见过从那边来的商人,聊过几句。”
“听起来沧州挺好的,越来越富庶。”
覃娘子点了点头,望着窗外,喃喃道:“沧州盐场也很多,也有好几个港口,来往商人络绎不绝,只不过和潮州不一样的是,那里的冬天很冷,会下很大的雪。”
“我很多年没见过雪了……”
时隔多年,家乡的记忆非但没有模糊,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如同烙印般愈发清晰。
巧娘害怕母亲心里难过,搂着她的胳膊嘟囔:“除夕夜说这些做什么?”
说着她转移了话题,问温幸妤:“听说京兆府繁华,你千里迢迢来沧州这个‘蛮夷之地’,不曾后悔吗?”
温幸妤摇了摇头:“我在那边得罪了人,这辈子都不会回去了。”
覃娘子也有些好奇,问道:“那你打算在沧州留一辈子吗?”
温幸妤又喝了一碗酒,双颊泛红,眼神有些迷离,声音也变得含糊:“我那仇人睚眦必报,不知何时才能真正放过我。是去是留目前我也说不准,我想先想个办法,把亡夫的骨灰送回他老家,让他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总跟我奔波受苦也不是事,我已经对不住他太多太多。”
覃娘子开了二十年绣坊,跟各式各样的人打过交道,自然看得出来这年轻姑娘隐瞒了什么。但是人都有秘密,她无意探究。
当初留下周莹,也不过是因为对方说话做事,像自己远嫁的大女儿。
都是远走他乡的可怜人,能帮一把是一把。
温幸妤说完话,就不胜酒力趴在桌上睡着了。
朦胧间,有人给她披了衣裳,温暖干燥的气味,让她安心熟睡。
*
年后,汴京下了一场大雪,天地素白,朔风如刀。
沈为开被一行武功高强的死士劫狱救走,皇城司和巡检司未追捕归案,大理寺和开封府的长官被祝无执罚俸贬官,换了寒门出身有才学的士人上去。
朝堂明面上平和,实际暗流涌动。广陵王的儿子被祝无执软禁,对方却没有任何动作,不送信来,也不派人来汴京,显然是已经放弃了这个儿子。
祝无执另有成算,压下了朝臣召广陵王入京的奏章,对其私下的动作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随着温幸妤离开的日子愈久,祝无执的性子愈发阴晴不定,对政敌下手极狠,手中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暴戾无情。
朝堂上下噤若寒蝉,各个夹起尾巴做人。好在祝无执暴戾归暴戾,决策都还是明智的。
祝无执手底下的幕僚心腹见主子如此模样,二十六了都还不成亲,哪怕是纳妾都不肯,急得头发都掉了不知多少。
曹颂和其他几个心腹,寻了个和温幸妤样貌相似的美人,于三月三上巳节夜里,提前送到枕月院主屋的床榻上。
祝无执勃然大怒,屋子里传来瓷器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祝无执暴怒的一声“贱婢”和美人的尖叫声传出门外。
若不是曹颂拦得快,那美人的头就要被祝无执一剑削了。
事后祝无执把曹颂罚了一百五十鞭,又降了职,以儆效尤。至于那美人躺过的被褥,祝无执觉得恶心,让府里的奴才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从那开始,无人再敢起给祝无执塞人的心思。
三月底,李游从温幸妤的老家慈州归京,带了个消息。
李游几番周折,寻到当年灾荒幸存的一个老人。那老人曾和温幸妤家同村,且住得很近。
老人说,温幸妤还有个妹妹,比她小三岁,今年约莫二十一岁了。
祝无执得知这事,差点被气笑。
温幸妤从未跟他提过自己有个妹妹,想必是怕他威胁到她妹妹的安全。
她连沈为开那样的腌臜小人都能予以几分信任,甚至愿意相信两面之缘的秦征,却唯独就不信任他。
那般防备他。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章[竖耳兔头]
66
第66章
◎许是死了◎
四月初立夏,潮州街道上的花竞相绽放,茶梅、木棉、紫荆,还有很多温幸妤不认识的野花。
天热得令人烦闷,院子里高大的芭蕉树,叶片巨大,边缘被晒得有些发蔫发黄。
天色渐暗,温幸妤把手中的绣品放下,揉了揉眼睛,迫不及待烧了水沐浴。
泡在桶里,疲劳和黏腻的汗尽数散去,她趴在浴桶边缘,轻轻呼了口气。
潮州哪里都好,就是夏天热得叫人受不了,虫子种类多,个头也比她一路上见过的都要大,有时候半夜爬到床上,把她能吓个半死,惊恐万分跳下床,睡得迷迷糊糊的巧娘嘴上抱怨,却会任劳任怨的把虫子踩死丢出去。
温幸妤擦干水珠换上月白薄衫,正一面擦头发一面往外走,就见巧娘一阵风般跑了过来,手中拿着封信。
“莹娘,同州来信了!”
说着她气喘吁吁把信塞温幸妤手中,笑道:“我阿娘的朋友很靠谱的,肯定已经把你夫君的骨灰送到老家入土为安了,你快打开看看信!”
温幸妤闻言也高兴起来,三张下拆开信,一目十行看了。
看完她彻底放下心来,眉目松怔,眼中泛着水光:“的确送到地方了,还立了碑。”
两个多月前,覃娘子的一个胡商朋友要去永兴军路,正好会路过同州,故而温幸妤把陆观澜的骨灰托付给对方,付了银子,并且又花大价钱请了两个不同镖局的镖师,进行护送。
信上说,骨灰送回了同州白水县胡杨村,没有大操大办,只趁夜里上山埋好立碑。
将近六载日月,总算入土为安。
温幸妤逃离汴京,跋山涉水时经常风餐露宿,偶尔夜里会爬到树上歇息,或者蜷缩在黑漆漆的山洞,害怕时就会抱紧观澜哥的骨灰坛,方能驱散几分害怕。
她总是觉得很愧疚,若不是因为她,观澜哥也不会连死都不安生,被祝无执当做把柄威胁,又陪着她跨越千山万水,奔波劳碌。
如今他总算落叶归根,回到了生养他的土地,能安息了。
巧娘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这下你总算了了一桩心事。”
“日子还很长,往前看,我和阿娘都能陪着你。”
温幸妤心下感动,轻轻拥住巧娘,柔声道:“遇见你们真好。”
巧娘性子大大咧咧的,不习惯这样,神情羞赧,她抬手推开温幸妤,别扭道:“那当然,我和阿娘都是顶好的人。”
“当然了,你也是好人。”
温幸妤吸了吸鼻子,两人相视一笑,手挽手回了屋子。
*
祝无执的人废了不少功夫,在四月的时候找到了温幸妤的妹妹。
温幸妤一家逃荒时,大哥意外被山上滚落的石头砸死,而后父母带着两个女儿一路奔波,食不果腹,挖草根扒树皮充饥,到最后入冬,草木枯败,更是什么都吃不到,喝雪水勉强吊着命。
她父母为了妹妹活命,到泽州以后,把她小妹送给了一户家境尚且殷实的人家做女儿。
她妹妹原名唤温雀,现在跟养父养母家姓,叫江照雪,样貌和温幸妤很像,嫁了个秀才,生了对龙凤胎,已经四岁了。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差。
温雀离开父母身边时才四岁多,养父母待她很好,只不过到她八岁时生了儿子,便把她卖给另一家人做童养媳,辗转到了离泽州很远的申州。
那家人便是她现在的夫家。她运气还算不错,婆婆和善,丈夫负责,读书也还算厉害。
这些年她也寻了父母阿姐很久,托人去慈州老家打听过,甚至去汴京寻过,可惜都没有消息。她不过一介妇人,丈夫也是普通人,没有多的银钱,根本无法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亲人的踪迹。
今岁婆婆去世,家中忙碌,丈夫又要准备下次秋闱,故而日子愈发难过,快揭不开锅。
正当她准备放弃寻阿姐,家里突然来了几个面色冷肃的官爷,说是她姐夫,有请她去汴京做客。
温雀喜不自胜,和丈夫商量了一下,就跟着那些人踏上了前往汴京的路。
到了汴京,进入富丽堂皇的府邸,她才知道那些官爷口中她的“姐夫”,是当今大名鼎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府里的管事把她和孩子丈夫安顿在一处富贵宽敞的院子,好吃好喝供着,还有华贵的衣裙穿,只是出门有很多人跟着,说是保护她们一家的安全。
温雀不会说官话,总是操/着一口乡音,小心翼翼问婢女阿姐怎么还不来见她。
那些婢女不肯说,她只好出门时候偷偷问汴京街道上的摊贩、卖货郎,最终得到的结果是,摄政王并未娶妻,以前有个颇为宠爱的外室,只不过那外室似乎已经死了。
温雀立马就猜到那外室是自己阿姐。
婆婆年轻时在官宦人家做过婢女,给她说过很多后宅的腌臜事,故而她怀疑阿姐是被人给害死了。
她恸哭了一场,闹着要见摄政王,当天傍晚总算如愿以偿见到了那个所谓的“姐夫”。
天际霞光万丈,院子里夏风徐徐,花草摇曳。
男人长身玉立,紫袍玉带,凤眼生威,仅仅是站在那,眼风轻轻一扫,便叫人觉得不寒而栗。
温雀不敢与其对视,她丈夫拱手作辑,按着她规规矩矩行了礼。
二人弯腰很久,直到腰背酸痛,才听到男人淡漠如冷水击玉的嗓音响起:“随我来。”
高高在上,隐有不耐。
夫妻俩直起身,跟着进了堂屋。
祝无执坐在主位上,示意二人坐下,才慢条斯理开口:“说说温莺小时候的事。”
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温雀脑子里都是阿姐是不是真的不在了。她抿了抿唇瓣,眼中含着几分愤怒,想质问对方人都死了还问什么,就被丈夫拉了一下袖子。
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想着自己差点冒犯了贵人,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温雀心里愤懑,可她也不敢激怒对方,只好翻出模糊的记忆,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阿姐小时候很厉害,是村里的孩子王,能下河捉鱼摸虾,也能上树摘果子,那时候她经常给我摘酸果儿吃,还会用弹弓给我打鸟烤了吃……”
温雀说着说着,红了眼眶,声线颤抖哽咽。她顿了顿,抬眼去看住位上的男人,就见对方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神情依旧冷淡。
“继续说。”
她吓了一跳,好忙继续往下说,皆是记忆里模糊而琐碎的小事。
祝无执就这么听着,整整听了一个时辰。
末了,他脸色有些难看,出言打断了温雀,阔步离去。
温雀想追上去问阿姐到底怎么了,就被丈夫徐长业按在椅子上。
“雀娘,不能去,大人心情不太好,你且等等,我再想办法帮你问,好不好?”
温雀趴在他怀里,哭得一颤一颤,直说阿姐命苦。
从这天以后,祝无执隔三差五来一趟,听温雀说温幸妤小时候的事。
温雀嘴里的温幸妤,和他所见过、所认知的温幸妤,简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若不是温雀言之凿凿,他都要以为对方在糊弄他。
那些零碎的小事,组成了个完全不同的温莺。
温莺幼时活泼淘气,倘若有人欺负她和她的伙伴,或者辱骂家人,就会被她打回去,缠斗间免不了鼻青脸肿,流血受伤。
回到家里,温莺就会被她母亲责骂一顿,然后一边抹眼泪,一边给她涂药。温莺疼得呲牙咧嘴,抱着母亲说错了,父亲就在旁边憨笑,说女儿真乖……
一桩桩一件件,拼凑出一个鲜活勇敢,坚韧善良的乡野女子。
祝无执从温雀嘴里了解的越多,就越觉得自己好似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有时候他会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竟然会对这么个乡野出身的农女动情。
当真应了那句“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1]
四月底,祝无执把温雀一家放出了府,把他们安顿在一处二进宅院里,还给徐长业安排了书楼的活计,方便他一面温书,一面赚钱养家糊口。
出府的那天,温雀在垂花门外的廊檐下,碰到了祝无执。
廊檐下挂着个金丝鸟笼,里头养着一只莺鸟,羽毛浅黄带绿,十分漂亮。男人站在廊檐下,手指伸入鸟笼,逗弄着里头的莺鸟,神情却十分冷漠。
旁边的珙桐树枝探入檐下,乳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像雪一样在他肩膀上落了一层,他却恍若未觉。
温雀犹豫了一会,终究是忍不住了,拨开丈夫的手,上前行礼,大着胆子询问:“敢问大人,民女的阿姐,究竟去了何处…还是说她,她……”
她不敢抬头,良久才听到一声极轻的冷笑:“她啊…许是死在外头了。”
嗓音不疾不徐,缓慢而无情。
温雀猛地抬头,却看到男人阴冷的、含着愤恨的眼神,转瞬即逝。
一股凉气从脚底窜上脊背,明明是夏日,却令她遍体生寒。
温雀幼年离开亲人,她心里一直存着念想,心心念念有朝一日能接阿姐回家过好日子,两人再也不分开。可眼前这个权倾天下的摄政王,这个自称是她姐夫的男人,亲口说阿姐死了。
她唯一的亲人没了。
温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凄惨悲恸,像是哀哭的鸟雀。徐长业害怕被怪罪,赶忙连拉带搂,一面告罪,一面把人带离了此处。
女人的哭声丝丝缕缕飘来,带着断断续续的怒骂,以及唉声叹气的惋惜,和鸟笼里黄莺的鸣叫夹杂在一起,很是聒噪扰人。
祝无执恍若未闻,他没有理会,定定看着笼子里的莺鸟。
前年三月份的时候,温莺正怀着孕,情绪经常不大稳定,有天她站在檐下,手中捧着谷子,神情温柔的喂一只并不起眼的黄莺。
他以为她喜欢逗鸟,专门寻了各式各样的珍鸟,命人筛查有没有病症,才送入府中,让她养着玩儿。
可温莺却不领情,一声不吭把鸟儿放了,还跟他置气。
他不明白为什么,觉得她无理取闹。
本以为日子长了可以冲淡一切,可跟她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不起眼的小事,她的笑她的怒,她的喜她的悲,却像是烙印般,越来越清晰,每每想起都心口发闷。
白色的花瓣像雪簌簌落下,他恍然回神,抬手慢慢拂去肩膀上的花瓣,突然意识到温莺已经离开两年了。
整整两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免想,她若活着,会不会有一瞬想起他。
大抵是不会的,她走得那样决绝,什么都没有带,只留下了一封恩断义绝的和离书。
温雀的哭声逐渐远去,祝无执觉得他真是入了迷障,为温莺这么个乡野出身的女人辗转反侧,摧心剖肝。
往枕月院走的路上,祝无执不免想,是不是他恶事做多了,所以珍视的、想握紧的东西,偏生会变成沙土,以不可抗拒的姿态,从指缝里溜走,吝啬的留下星点粗粝硌手、令他痛苦的记忆。
温莺离开那么久,他常常怀疑,她到底是否还活在世上。
他时而对她恨之入骨,时而盼望她受不了弊衣疏食的日子,乖乖认错回到他身边。
*
四月,羁縻州首领侬智因“穷无所归”,在汉族落第举子黄宓等人鼓动下,焚毁自家村寨,宣称“生计尽毁,唯攻邕广可求生”,率五千部众沿郁江东下,正式起兵。
侬智此人是个将才,成年后整合部落势力,建立“大历国”,多次击退交趾入侵。他曾多次向先帝献金请授官职,以求依附庇护,能合法统摄诸部抗交趾,却均被先帝拒绝,邕州官员甚至扣押其奏表。
被逼无奈,便起兵造反。
五月初攻陷邕州,杀知州陈珙,建大南国称帝,改元启历,兵力增至万人。
广东南路的不少外地商户怕叛军打到广州潮州一带,故而着急变卖家产,匆匆往外地逃去了。
覃娘子在邕州有朋友,得知消息更早些,犹豫了两天便决定遣散绣坊女工,变卖所有家产,雇几个镖师前往老家沧州。
她早就想回家了,侬智叛军的事,不过是帮她下定决心。
温幸妤怕祝无执的人还在追捕她,本不欲长期留在潮州。覃娘子询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沧州的时候,她稍加思索就同意了。
沧州在河北东路,距离潮州两千多里,水路混行,最少也得两个多月。
温幸妤为了逃离祝无执的追查,辗转去过很多地方,故而知道出门在外要注意什么,要挑哪些路走。
可即便如此,起了战乱,路上便比往常难行许多,除了那些凶神恶煞的匪徒,船票和雇马车的费用也都翻了好几倍,坐地起价。
好在三人请了镖师,有惊无险离开广南路一带,总算安全了些许。
五月出发,历尽千辛,三人终于在七月中旬抵达沧州。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仓央嘉措的《问佛》
今天更了小一万,求灌溉~[墨镜]
67
第67章
◎踪迹◎
沧州属河北东路,乃边防重镇,夏季湿热多蚊虻,冬季寒冷河湖结冰。
覃娘子的老家在沧州州治东边的盐山县,此地东临渤海,北界平州,海岸线长达百余里,滩涂湿地广布,是河北东路最主要的产盐地。
三人到达盐山县海丰镇,寻了个脚店暂住,休息一天后,去寻覃娘子的亲人。
覃娘子是家中老小,父母十几年前亡故,当时她跟家中大哥闹得有些不愉快,几年不曾通信,后来再寄信去,就发现哥哥搬了家,杳无音信。
如今回到沧州,覃娘子觉得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自然是要见见亲人的,最好能冰释前嫌。
北方的秋天到底和岭南不同,天清气朗,凉风习习,街上枯败的叶片簌簌,仿佛枯黄的蝴蝶打着旋落下,堆积在地上,马车碾过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三人在海丰镇托人打听,当日下午就有了覃娘子大哥一家的消息,说是几年前被人陷害输光了家业,现在阖家住在一个名叫东安的小渔村。
覃娘子买了些礼行,雇了骡车,带着巧娘和温幸妤一同前往东安村。
村子很偏僻,海隅屋舍以蜃垩壁,以苇覆顶,虽说和潮州都沿海,但房屋构造很不同。
温幸妤在《寰宇记》上看过一点关于沧州的介绍,但书中写的,和亲眼所见到底不同。
蔚蓝的海,金色的沙,大大小小的舢板船,打赤膊的盐工,以及赤足捡蛤蜊的孩童……
覃娘子大哥家离海岸有段距离,她领着两个姑娘边走边感怀过去,三人走了一阵,停在一处简陋的院落外。
她嫂子在家晒鱼干,大哥则在外面做盐工,还未回来。等到傍晚,才算是人都到齐。
多年未见,兄妹两皆红了眼眶,覃娘子的大哥直说自己混账,没有守住父母的产业,这么多年也不敢给妹妹寄信,觉得无颜见人。
温幸妤听着,却觉得恐怕不是不敢寄,只是不在乎罢了。
不然这么多年,妹妹的住址又不曾换过,为什么不联络呢?
覃娘子跟哥嫂叙话到很晚,巧娘和温幸妤早早歇了。
翌日清晨,覃娘子早早把两人叫醒,留下了些钱财,没有打招呼,悄悄离开了。
巧娘不解:“阿娘,为何不跟舅舅舅母打声招呼?”
覃娘子神情有些伤感,也有些释怀,她看着不远处的大海:“昨夜叙话,你舅舅舅母话里话外询问我这些年赚了多少,一听我变卖家产,大部分钱花在路上,所剩无几,就开始说这些年过得有多苦。显然是害怕我们留下,给他们添麻烦。”
巧娘皱了皱眉:“他们怎么能这样。”
覃娘子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笑道:“人之常情罢了。”
温幸妤静静听着,心底感慨物是人非,哪怕再亲的血脉至亲,也抵不过几十载的日月。
她不免想,倘若有朝一日找到妹妹,两人会不会也像覃娘子和她兄长那般生分。思及此处,她抿了抿唇,心里有些难过。
三人回到海丰镇,覃娘子决定去州治所在的清远。
温幸妤无父无母,唯一的妹妹尚且未寻到,勉强算无牵无挂,她跟着覃娘子二人去了清远。
覃娘子把手头所剩无几的钱财都拿出来,温幸妤也出了一部分,赁了个前店后院的店肆,决定重操旧业,开个绣坊。
等把绣坊开起来,已经九月份了。
沧州离边防很近,温幸妤常常听到这里的百姓谈论燕云十六州的事,有时候去摊子上吃馄饨,亦或者去茶馆里小坐,都能听到食客和说书人讲祝无执当年收复燕云七州的丰功伟绩。
她想遗忘他,可偏生处处都是谈论他的,听到最后都快麻木了。
治国平天下,祝无执的确是个好的掌权者。温幸妤有时候难免会想,倘若她跟他没有发生过那些事,她也会同沧州的百姓般,对他敬畏尊崇,而不是只有心有余悸的恐惧。
*
自打五月份侬智叛乱,祝无执便又开始忙碌起来。
大部分臣子认为要遣文官平叛,其中皇室一派的尤甚,祝无执同意了他们的请奏,选了他们推举的余靖、杨畋平叛,但结果可想而知,十战九败。
侬军于七月转攻韶州、贺州,朝堂上乱成一锅粥,那些文官总算闭了嘴。
祝无执顺理成章授武将狄钦宣徽南院使兼荆湖南北路宣抚使,统辖广南诸军。
侬军九月陷昭州,十月欲取全州。
祝无执派去的援军将领孙沔*散布的二十万援军谣言,吓退侬兵,令其回守邕州。狄钦抵宾州后,以广西钤辖陈曙违令冒进致败为由,斩陈曙等三十二将,“军中股栗”。
十月立冬,岭南战乱不休,朝堂上也动荡不安。
先是幼帝遭人下毒,卧病在床半月,后夭折,谥号哀帝。
祝无执勃然大怒,命人彻查,最终查出下毒的内侍乃宁王府所出。
宁王被下狱,审讯后供出益王。
原是二人受了广陵王次子赵桓蛊惑,觉得凭什么让一个还不满十岁的幼童做皇帝,他们都是先帝之子,理应顺位。
后大理寺、刑部以及宗正寺共审,又意外牵扯出不少皇室宗亲参与此事。
由于此事牵扯甚广,最终由宗正寺、大理寺、刑部、同平章事和枢密使共同定案。
褫夺宁、益封号,贬为庶人,直系男丁问斩,妻妾等女眷没入官府为奴,叔伯、侄子等视关系远近、是否有牵连,被流放、贬为庶人等。知情者、参与者按情节轻重斩首示众或流放。
一时间朝堂人人自危,汴京无朝门血流成河,几场秋雨都未冲刷干净地上的血污。
幼帝亡,皇位空悬,宗室中的男子因这次事件死得差不多,竟一时选不出即位人选。
好不容易推举出个四十来岁,勉强合适的,结果还没来得及即位,就暴毙在宅子里。
后面陆陆续续选出几个,最后要么被人揭发贪污罪行,要么就出意外身体残疾。
等到十月底的时候,竟一个合适的都没了。
如今战火四起,皇位长期空悬会引发动乱,朝堂却因为即位人选争论不休,最后推了个和宋太祖隔了很多代,十三岁的少年即位。
群臣举荐祝无执加封周王,他推拒后告病于家中休养。
十一月中旬,祝无执祖籍太康忽现“黄龙”。一道观天师宣称二十六年前太康就现过黄龙,有“太康将出王者,二十六年内黄龙必重现”的谶语,如今乃谶言应验,并称“王者”即祝无执。
此事迅速传遍中原,形成“天命在周”的舆论。钦天监丞立即上奏,将黄龙定为“帝王受命之符瑞最著明者”,并引用谶纬“宋以周,周以征”,说明“周代宋”的天意。
而后石邑县报“凤凰”、临淄城现“麒麟”、邺郡再出“黄龙”。同平章事、枢密使等大臣联名上奏,称此为“周代宋之兆”,逼新帝禅位。
新帝不准,而后群臣以祥瑞为据,四十余人直闯内殿逼其禅位。新帝大哭回避,百官“哂笑而出”。将领们持剑入后宫威胁,新帝最终迫下诏。
祝无执三次上书推辞,三辞三让,最终于十二月初登上帝位,改国号周,是为建隆元年。
筹谋多年,手握大权,终名正言顺改朝换代,坐上那把龙椅。
与此同时,岭南战事告捷。
狄钦佯装宴饮,趁雨夜率精兵渡天险昆仑关,直逼邕州,后亲率蕃落骑兵分两翼包抄,斩首两千余级,俘黄宓等一百余人,侬智焚城遁大理。
年关前,北地来信,燕云十六州已收回十一州。
祝无执登基后,命人按照枕月院的陈设布置仁明殿,将温幸妤用过的东西原模原样放了进去。
许是怕触景生情,他大多时候都不会去仁明殿,且除了打扫的宫人外,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宫廷里的人都知道,仁明殿是新帝的禁忌。
除夕宫宴,祝无执少不得饮酒,宴席散了后,他头痛难忍,没有撑伞,也没有带内侍,兀自踩着厚厚的积雪缓行。
雪花飘飘洒洒,落在他的肩头,四周寂静无声,唯有踏雪之声。
路上的积雪宫人还未来得及清扫,入目白茫茫的,远处的山峦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寒风如刀,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冷。
两年又七个月,温幸妤当真还活着吗?若是她活着,为何踪迹全无。
他恨她的无情,恨不得将她找到后碎尸万段以泄怨愤,有时却又想她在世上好好活着。
许是醉了,他走着走着,才发觉自己鬼使神差到了仁明殿外。
祝无执站了一会,心烦意乱,最终拾阶而上,推开殿门。
殿内空无一人,只有暖香浮动,灯火荧煌。
他坐在湘竹榻上,打量着熟悉的陈设,轻轻叹了口气。
阖家团圆的日子,所有人都在陪伴家人,曹颂有了妻子,宫宴后就着急忙慌回家了,就连李行简都千里迢迢赶回汴京,只为了跟薛见春过团圆夜。
只有他,孤家寡人。
祝无执坐了一会,沐浴后上榻,他把脸埋在被褥中,恍惚间,仿佛嗅到了她身上的馨香。
半夜下意识伸手,摸到旁侧一片冰凉,他睁开眼,顿觉怅然。
*
沧州的冬天比汴京还要冷,温幸妤的手指不可避免生了些冻疮,一碰热水或者烤火,就痒得厉害。
但她当婢女时也这样,故而没什么不习惯的。
祝无执登基为帝的消息传到沧州,已经是一月初了。
那天听到消息,她有些震惊,仔细想想,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从能力而言,祝无执两载复仇雪恨成摄政王,手握大权。从功绩而言,他御驾亲征打退辽人解代州之围,又收复燕云七州,且选贤任能平定岭南叛乱。
他的确是天生的帝王,足够心狠薄情,也足够有才智。
温幸妤每每想起他,都会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好在那场噩梦已经远去。
她觉得祝无执都当了皇帝,必定会充盈后宫,早日开枝散叶,如此一来,他就不会再执着于她这个平凡且出身卑微的农女。
时至今日,她才算是彻底放下心,觉得能重操旧业制香卖,多攒些银钱买个好点的宅子,带着覃娘子和巧娘一起过好日子。
温幸妤把想法给覃娘子和巧娘提了,又买工具材料做了点熏香给二人看,最终三人一拍即合,决定把绣坊另外辟出一块位置来卖香。
哪怕多年未碰熏香,温幸妤只花了几日,就慢慢熟练。一月底时,她卖的香在沧州有了一定的名气。
二月初,温幸妤另外买了个一进宅子,三人终于不用蜗居在小小的绣坊后寝。
日子越过越好,温幸妤披着裘衣坐在门槛上,手捧沧酒,望着院落中如盐细雪,神情柔和松怔。
俄而,她低头看着碗中浑浊的酒液,一滴泪落在当中,溅起一圈涟漪。
战战兢兢两年多,如今他做了皇帝,总算不用再担惊受怕。
此后山长水阔,她和他彻底成了陌路人。
温幸妤拢了拢衣襟,仰头喝下温热的沧酒,热辣的气息划过肺腑,她头一次觉得好畅快,好轻松。
雪埋大地,孕育生机。
*
二月初,朝堂彻底平稳。
祝无执下朝正欲前往拱垂殿处理政务,曹颂疾步走来,带来了一封来自同州的信。
是李游寄来的。
祝无执一目十行看完,捏着信纸的手指骨节发白。
信上说,同州白水县县令下令整顿当地乱葬岗,有人意外发现胡杨村后山一处偏僻角落,竟出现了几年前探花郎陆观澜的墓碑。
胡杨村村长吓得不轻,赶忙上报,故而被李游安插在同州的属下得知。
李游赶往同州,废了不少力气,才顺藤摸瓜,知晓当时深夜偷偷上山埋骨灰的是潮州来的镖师。
可惜岭南战乱,镖师不知去向,故而无法得知温幸妤是否还留在那。李游现已赶往潮州探查。
祝无执紧紧盯着信纸,目光几度变幻。
曹颂小心翼翼询问,祝无执回过神,咬牙切齿冷笑:“真是为难她了,为了躲我,竟跋山涉水去了岭南。”
祝无执心底心恨又欣喜。欣喜温幸妤或许还好好活着,又恨她为了躲自己跑那么远。
一想到她,祝无执就心绪纷乱,念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他后悔自己没去岭南督战,猜测她会不会死在那,又猜测她或许已经为躲避战乱去了别处,甚至嫁为人妇,背叛了他……毕竟她一向喜欢沾花惹草,不守本分。
思及此处,他眼神变得森然,心说她若敢再嫁,就亲手把她那奸夫当她面活剐了。
68
第68章
◎寻到◎
曹颂送信来的时候,祝无执正坐在仁明殿的书案前,手中把/玩着个泥人,案上还放着另一个,微微出神。
那是当年七夕夜,两人在御街摊子上买的。泥人已经有些褪色了,但还是能看出两人的样貌,那摊贩手艺不错,照着温幸妤模样画的那个,眉眼栩栩如生。
当初说“你拿着我,我拿着你,便能时常看见对方”,而如今两个泥人却都在他手中,只有他看着她。
温幸妤当真狠心,什么都没带走,也什么都没留下。
祝无执摩挲着泥人,竟没发现曹颂来了。
曹颂轻咳了一声,拱手行礼:“陛下,李游来信了。”
祝无执这才回过神,把泥人放下,示意曹颂拿过来。
两封。
祝无执看着两封信,眉头一皱。一封信就能说清的东西,为何寄两封?他心中升起些许不安。
拆开第一封。
李游顺着线索找到沧州清远,住店时闻到了熟悉的熏香味,他立马意识到可能是温幸妤做的,询问客栈掌柜后,暗中找到香坊,确定了香坊老板周莹,就是温幸妤。
向沧州百姓打听后,得知温幸妤把熏香的买卖做的风生水起,过得还算不错。
看完信,祝无执既欣慰又怨愤。这个没心肝的,仿佛分开后心绪不宁、留在原地的只有他。
紧接着,他停顿了好一会,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他不免想,李游分两封信寄,定然是出了什么意料外的事。温幸是不是生病了,还是受了人欺凌,亦或者她…嫁人了。
心绪愈发不安,手心竟都出了一层汗。
他捏着信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少顷,终于两三下将信拆开。
祝无执扫过信纸上的字,捏着边缘的手指一点点收紧,神情寸寸凝固阴森。
曹颂迟迟没听到陛下开口,正欲开口询问,突然一声巨响。
书案被一把掀翻,重重倒下,笔墨纸砚奏章通通落在地毯上,墨点飞溅,那张信纸飘落在地上,晕染几团像血点般的墨迹。两个泥人也滚了很远,齐齐碎裂开。
祝无执扶着圈椅扶手,剧烈喘息,手指仿佛要嵌入到木头中。他感到一种疯狂的愤怒攫住了他,几乎要把他撕碎。
信纸上的字像虫蚁一样包裹着他,啃食着他,直到他彻彻底底明白,温幸妤这个狠心的女人,对他没有半分情意,从头到尾都没有!
她欺骗他,戏弄他,甚至心狠到杀了他们的孩子!
祝无执死死盯着地上的泥人,眼前阵阵发黑,喉间血腥气上涌,几乎站不稳。
曹颂担忧上前,就见祝无执抬起一双血红的眼,爆发出一种可怕的、疯魔般的冷笑,神情骇人:“朕要亲自抓她回来,将她碎尸万段。”
既不爱他,那便死了罢。
*
二月底,本该是万物生长的暮春时节,沧州却忽然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
街上雪落了一层又一层,有些地方甚至能没过小腿到膝盖。刚生出的嫩草绿芽,还没来得及长高,就被春雪冻死。
覃娘子前几日收到大哥的信,说幼子成亲,遂覃娘子带着巧娘去参加宴席。
铺子离不开人,温幸妤一个人留在清远照看生意,等她们回来。
傍晚时温幸妤关了铺子,撑着伞走到街边一家宋嫂羊羹,就这饼子吃了一碗热乎乎的羊羹,又去酒肆买了一壶沧酒,才慢悠悠往家走。
沧州的日子很平凡安稳,这是温幸妤梦寐以求的生活。
她走回家,点了灯,又燃好炭盆,坐在小杌子上烤火,顺手把酒温好,悠哉哉看着窗外的雪,小口小口喝着,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沧酒味道香醇,稍微有一点辣,温幸妤最开始喝不惯,后来也跟这边本地人一样,天冷的时候喜欢喝一点暖暖身子。
沧州的雪夜很冷,温幸妤沐浴过后飞快上/床,把自己裹进厚厚的被子里,打算早早入睡,明日还得去花草铺子买做香的材料。
窗外大雪纷飞,寒风肆虐,她缩在被子里,不知躺了多久,却怎么都睡不着。
温幸妤正翻来覆去换姿势,忽而听到屋门被人敲响,在静谧中格外清晰。她心头一凛,心想该不是什么强人盯上了她,趁着夜里行凶。
她吞了口口水,轻手轻脚爬起来,从床头边的矮柜下拿出藏好防身用的菜刀,缩回床里侧,紧紧盯着屋门。
窗外的雪光投进屋里,落下惨淡的色泽,她眼睁睁看着一柄雪亮的剑竖插/入门缝,剑尖挑开门闩。
门倏地被风吹开,冷风夹着细雪灌入门内,她用手挡了挡,抬眼看去。
只见那人一身与雪同色的狐裘,提灯立在门外,眉睫结霜,满目偏执疯狂。
“找到你了,温、莺。”
一字一顿压抑着怒火,比漫天风雪还要阴冷,令她血肉寸寸僵硬,遍体生寒。
祝无执站在门口,死死盯着蜷缩在床角的女人,上前了一步,又生生顿了脚步。
来沧州的路上,他无数次想要怎么狠狠惩罚她,想着如果她给不了好的解释,就将她亲手杀死。
可当看见那张日思夜想的脸,翻涌了半个月的滔天杀意,尽数消散。
他忽然不想杀她了。
祝无执站在门口,想让温幸妤主动上前解释,哪怕借口再蹩脚,只要她乖乖跟他回去,那他就大发慈悲,既往不咎。
半晌,久到屋里的炭盆被冷风熄灭,温幸妤都没有动。她手中握着刀,脸色惨白,眸中只有不可置信的恐惧。
祝无执怒不可遏,握着剑的手都在发抖,他扭头看向门外,李游和曹颂便提着灯进屋放在桌上,又点燃了高几上的油灯,而后退出去,阖上了屋门。
屋子登时灯火大亮,有些刺眼。
祝无执脸色森然朝温幸妤走去。
温幸妤看着他步步逼近,脚步声好似把她的心放在地上踩。她恐惧到极致,几乎喘不过气。
屋子那么亮,他的脸那么清晰,令她止不住颤/栗。
她以为那段痛苦的记忆属于过去,以为随着时间推移会渐行渐远,有时甚至会觉得,遭遇那一切不是温莺不是周莹,是曾经的、已经从生活中消失的,名为叫幸妤的陌生人。
她四肢都是僵硬的,无法动弹,手中的菜刀早已落在被子上,手指像是木头,无法再握住它,懦弱的无法捍卫着来之不易的自由。
祝无执站在床前,一剑挑飞被子上的菜刀,发出“哐当”落地声。
他阴着一张脸,将人从厚厚的被子里拽出来,攥着她的胳膊拉到地上,盯着她的脸恶狠狠道:“怎么不说话,你不是最能哄骗人了吗?”
温幸妤对上他充满愤恨的眸子,心跟着颤了一下,垂下了头:“你冷静点。”
她声线有些发颤,脸色苍白却平静。
“冷静?”祝无执怒极反笑,他拽着温幸妤,环顾屋子,忽然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你跋山涉水,不远千里逃离我,便是为了过这样的日子?”
“蓬门荜户,环堵萧然,连灯都是寒酸的松明油盏,简直令人发笑!”
温幸妤挣脱不开,闻言也来了火气,反驳道:“我乐意过什么日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祝无执呀牙切齿重复,目光扫过条桌上的一块青布,蓦然停顿。
他拽着温幸妤大步上前,一剑挑开青布,赫然露出一块牌位,一方香炉。
牌位上写着几个字。
[亡夫陆观澜之位]
祝无执猛地看向温幸妤,咬牙切齿:“亡夫陆观澜?”
“那我是谁?温莺,你置我于何地?!”
温幸妤没有回应,祝无执盯着她冷漠的脸,攥着她的手臂一点点收紧。
他没有等来解释,忍无可忍挥剑。
“咔嚓”一声,牌位裂成两段,重重砸在地上。
温幸妤一时愕然:“祝长庚,你疯了吗?!”
她想蹲下去捡,祝无执一把将她扯起来甩在方桌上。
温幸妤被磕疼,她咬牙忍着没痛呼出声。
祝无执像是疯了一样,狠狠捏着她的双颊:“你竟敢供着他的牌位!”
温幸妤白着脸,倔强得一声不吭,去掰他的手。
“你为了一个死人,费尽心思逃离我,”祝无执神色骇人,眼底布满血丝,宛若索命的恶鬼:“你为了他,甚至不惜杀了我们的孩子。”
“我待你不好吗?你就这般憎恶与我有关的一切……”
说到最后,他嗓子莫名干涩,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温幸妤没想到他已经知道这件事,她目光微凝,旋即神色痛苦起来。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
祝无执看到她的表情,忽然觉得可笑到他想笑出声来。
五指往下,落在她纤细脖颈上,寸寸收紧。
他感受到那跳动的生机,另一只手向下,按在她温热的小腹上,紧盯着她泪花打转的眼睛,语气带着讥讽:“你杀他的时候,可曾有过半分犹豫?这将近三载日月,又可曾有过半分愧疚?”
祝无执言辞如刀,每一句都在刺她。
温幸妤发丝散乱,神情痛苦而迷惘。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一切,忘记假山里那屈辱痛苦的噩梦。明明日子越过越好,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如今记忆如同潮水涌来,一回想起那段日子祝无执对她的折辱和圈禁,便止不住浑身发抖,喘不上气。
她张了张嘴,面色痛苦,声音很轻:“你别忘了,那孩子如何来的。”
祝无执面色一僵,心底传来一丝慌乱和钝痛,待余光瞥到那牌位,随之便是铺天盖地的愤恨:“温莺,你不如死了算了!”
温幸妤望着他阴鸷的眼睛,心中大恨。跨越千山万水,吃尽苦头,终究还是没能从他掌中逃脱。
梦寐以求的日子到头了,那还活着做什么呢?
她直直盯着祝无执的脸,恨声道:“既然如此恨我,那就杀了我,让我死,如果你今日不杀了我,那我有朝一日也要杀了你!”
“好,很好。”
祝无执咬牙切齿,眼神骇人。他猛地收紧手指,温幸妤脸色寸寸憋红。
温幸妤没有挣扎,就当她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祝无执突然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
她捂着脖子侧过身剧烈咳嗽,眼中溢出泪水,余光瞥见祝无执恢复冷漠的脸。
他冷眼看着温幸妤咳嗽,神情淡漠:“我找了你将近三年,自然不会叫你如此轻松去死。”
温幸妤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她不明白他究竟想怎样。
他明明一直嫌弃她的出身,却又偏生要强留下她。一面折辱她,一面又告诉她,他对她有情,想跟她有个孩子。
温幸妤捂着头蹲下,崩溃流泪:“我求你放了我吧,我就是个普通人,出身又不好,什么都不会,还不识好歹。”
“你是皇帝,是天子,你想要什么美人没有?你放了我罢……”
祝无执垂眸看着蹲在地上崩溃哀哭的女人,半晌没有说话。
良久,他拾起剑收入鞘中,坐到椅子上,声音缓和:“听说你还有个亲妹妹。”
“是叫温雀,对不对?”
69
第69章
◎入宫◎
寒风钻入墙缝,冻彻骨髓。温幸妤倏地站起来,青丝乱纷纷披在两侧,脸上血色尽褪,惊怒交加:“你对我妹妹做了什么!”
那双澄澈的、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时此刻如同焚了两簇烈焰,惊怒含恨的瞪着他。
祝无执像是被灼烧到了。他握着剑柄的手微微收紧,又放松,随之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睨着她:“你我乃是夫妻,你的亲人便也是我的,我自然是把她安顿在汴京的宅子里,好吃好喝供着。”
他顿了顿,嘴角突然扯出一抹古怪的笑:“不过若你我并非夫妻……温雀和你长得那般像,保不齐哪天我一个不小心…就会失手杀了她。”
温幸妤气得浑身发/抖,忍无可忍,狠狠甩去一巴掌。
格外清脆的一声。
她手掌都震得发麻,打完才意识到自己对皇帝动手。
她白着脸后退,神色戒备。
祝无执脸被打偏到一侧,他愣了一下,脸上阴云密布,一双凤眸压着火气,低斥道:“我看你是疯了,敢对我动手。”
温幸妤抖着唇怒骂:“你忘恩负义,拿我妹妹威胁我,行径连畜生都不如,我打你怎么了?”
“你这种人迟早要遭报应的!”
祝无执听到她的怒骂,神色莫名恢复如常,他甚至笑了一声,听起来格外诡异,万分渗人。
“随你怎么说。”
报应?如果有的话尽管来,看看是报应来得快,还是他杀得快。
烛火摇曳中,二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忽明忽暗,交叠缠绕。
温幸妤觉得祝无执比过去还要阴晴不定,令人胆颤。
这些年来,她一直不敢透露半分妹妹的消息,哪怕逃跑这么久,也不敢去查妹妹的下落,就是怕祝无执有朝一日知道了会以此威胁她。
可千防万防,还是被他知道了。
温幸妤仰头看着男人阴鸷的眉眼,从他乌沉的瞳仁看到了自己苍白的脸。
怎么这一切就成了这样呢?当初在国公府,他多次出手相助,后来远赴同州,他亦是帮助过她。她一直认为祝无执是个好人,只是性子傲慢些。
她不明白是她看错了人,还是说祝无执变了。
祝无执垂眸望着女人恓惶发白的脸,淡声道:“走吧,京中事务堆积如山,我没空在这耽搁太久。”
温幸妤双目通红含泪,紧紧攥着手指。
可她无法拒绝,她必须跟他回去,不然妹妹……
她闭了闭眼,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深吸一口气后,冷声道:“让我留封信,不然覃娘子和巧娘回来会担心。”
祝无执皱了皱眉,十分不满。
她总是这样,记挂着所有人,哪怕伺/候过她的奴婢,一个相识不久的路人,都能得到几分关心。唯独对他,永远都是一副畏惧的、拒之千里的态度。
“李游会处理好后续事宜,你且安心回京。”
温幸妤没想到这点请求他都不同意。
她还没来得说什么,就被祝无执裹上貂裘横抱起来,拉开门出了屋子。
院中风雪交加,片片雪花如同柳絮,她揪着祝无执的衣襟,用力扭头,透过层层雪幕看去。
烛火透过小小轩窗,洒到门口的积雪上,投下一块块温暖的光晕。
烛火越来越远,视野越来越模糊,直到院门一点点合拢,将那微弱的光亮,彻底隔绝。
她梦寐以求的安稳生活,彻底结束了。
她转回头,猛闭上眼睛,咬着唇无声流泪。
祝无执把她抱入马车,扫了眼她苍白流泪的脸,忽然心里有些发堵。
他命人端了热水来,打湿帕子动作粗鲁的擦去她脸上泪痕,才冷声吩咐车夫:“走。”
雪花落在天地间,银闪闪的、黑茫茫的,飘落,无声无息飘落。堆积在街道上,堆积在城门上,堆积在山野间荆棘树木上。
温幸妤蜷缩在角落,觉得自己跳动的心,连同那恢复生机的魂魄,随着静默无声的落雪,缓缓陷入沉睡。
*
翌日清晨,沧州的雪停了,日头高照,雪光刺目。
覃娘子携巧娘回清远,却发现铺子没开门,两人以为她生病亦或者出事了,匆匆跑回家,却发现院子静悄悄的。
叩响屋门,半晌没有回应,两人对视一眼,一把推开屋门。
陈设未变,东西都在,唯独周莹丈夫的牌位被劈成两半,狼狈落在地上。
她们环顾四周,目光定格在方桌上,才发现烛台下压着一封信,旁边还有一袋银子。
巧娘拿起来看完,神色怔愣。
覃娘子心有不安,接过来看了,神色也变得愕然。
信上说,周莹思念妹妹,决定回家乡,让她们不要牵挂。
巧娘面色难看,站了一会,突然道:“莹娘不会不告而别,她一定出事了。”
覃娘子看了眼那袋银子,打开一看,里头除了银子外,竟然还有银票,这些钱财足够她们母女一辈子吃喝不愁。
这件事处处透露着古怪,她不免有想起周莹这些年偶尔割裂的生活习惯——大多时候什么苦都能吃,也很勤快,看起来就是乡野出身的,可有时候一些行为习惯,又像高门大户出身的闺秀。
思及此处,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她到底经历的事多,沉默了一会后,转身朝外走:“我去官府报官试试,若那边话里话外让我们不要管……那说明这事不是你我能掺和的。”
巧娘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沉默下来。
她们一同去了官府,衙役的态度很好,甚至称得上恭敬,只是和覃娘子预料般,明里暗里告诉她们不要再找周莹这个人。
两人从官府出来,脸色都有些难看,沉默着往家走。
覃娘子看着周莹住过的屋子,悉心用布子罩好,叹了口气后,阖上屋门后落锁。
相处了这么久,她早把周莹当半个女儿看待。
可她不过小老百姓,已经快五十岁了,身后还有惦念的亲人,没有办法掺和这事。
唯一能做的,就是留下周莹的屋子,想着她说不定哪天就又回来了……
*
汴京的春比沧州要暖和,没有大雪,只有春雨细细绵绵,水烟弥漫。
温幸妤挑开帘子看着熟悉的街景,神色有一瞬恍惚。
三年天气,汴京还是这样繁华,可人却变了,真正应了物是人非这四个字。
从同州回汴京的那个春天,她满含期待,想着终于报完了恩情,带观澜哥回家。
而如今再回来,却只剩下满心悲凉愤恨。
祝无执把帘子从她手心抽出,缓声道:“这街道有什么可看的?等到了宫中,我带你去后苑转转,那种了不少奇花异草,想必你会喜欢。”
温幸妤垂下眼,没有回答,只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见我妹妹?”
祝无执脸色一阴:“待你乖乖听话,朕自然会安排你们见面。”
温幸妤闭上眼靠在车壁上,没有继续理睬他的意思。
马车缓缓驶入深宫,高高的宫门一点点闭合。
温幸妤被安顿在离福宁殿不远的仁明殿。
仁明殿主殿的陈设和枕月院主屋一模一样,庭院里也种着昂贵的海棠,此时正值暮春,花枝摇曳,香风阵阵。
伺候她的依旧有那两个哑婢,除此之外还有若干宫女内侍。
到了仁明殿,宫人已经往浴池了放了水,温幸妤去沐浴更衣。
祝无执先去了拱垂殿处理堆积的奏章,又召见了大臣商议事务,等忙完已经深夜。
他披着月色去了仁明殿,温幸妤没有等他,已经睡下了,青丝如云散在枕头上,眉头紧蹙,似乎做了噩梦。
祝无执沐浴后上了榻,想起这一路上她冷漠的态度,心中愈发不满,直接覆身压下。
他已是天子,为何要在意一个出身低微的女人的想法?他想要的,直接取便是。他给了恩宠,她合该恭敬受着。
温幸妤就像一只风筝,仿佛只有一遍遍这样想,才能牢牢拽住那脆弱的绳索,把她留在身边。
温幸妤被吵醒,看着祝无执衣襟松散,吓得抬手推他,却被他面无表情用腰带绑住了双腕,旋即便是没有任何温情的占有。
她闷哼一声,随之偏过头去,咬着牙硬是再也一声未吭。
祝无执捏着她的双颊,强行把她的脸转过来,一眨不眨盯着她慢慢爬上红霞的脸。
温幸妤身上出了一层细汗,无论祝无执如何折腾,都一声不吭。对她而言,这不是一场欢爱,而是一种折磨。
祝无执呼吸有些乱,他俯身吻住她的唇,撬开她的唇齿,二人唇舌勾缠,被咬破了唇/瓣,血腥味弥漫。
温幸妤眼中泛着水光,得了喘息的空挡,怒骂:“没本事的狗皇帝,除了强迫你还会干什么……”
祝无执脸色阴沉,再次吻住她的唇,愈发凶狠,想要逼迫她求饶,可惜最后都没能如愿,只听到她压抑的啜泣。
后半夜,祝无执抱着她去浴池清洗,回到床榻上紧紧拥着她,把脸埋在她颈窝。
温幸妤腰腿酸疼,疲惫不堪,正欲闭眼睡觉,就听到祝无执突然道:“你为何一直畏惧憎恶我,为何不能接受我?”
这个问题,这一路上祝无执问了她不止一次,每次她都沉默以对。
或许是存着刺激他的心态,今天她忽然想回答了。
祝无执只觉得怀里的人沉默了很久,或许是一刻,或许是两刻,总之她突然开口了。
她转过身,和他面对面,声音很轻,神情复杂:“不,我并非从一开始就厌恶你。”
“曾经我视你为天上月,是这辈子的可望不可即。”
祝无执愣住,搭在她腰间的手下意识微微用力,追问道:“何时?”
温幸妤突然觉得眼眶发酸,她咽下泪意,小声道:“离开国公府前,你帮过我很多次,我那时候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
旧事如梦一场,八岁那年她刚进府,还是个烧火丫头,经常被家生子打骂欺负,为了留在府中有口饭吃,不得不忍让。
有次被诬陷偷东西,差点被逐出府。
还记得那是个春雨天,她被打了板子,被婆子拖拽到角门前,狠狠丢了出去。她绝望地趴在积水的地上,满身泥泞和血污,正当以为自己再次无处可去时,头顶的雨没了,面前出现一双华贵的织金黑靴。
她仰起头,看到了一张漂亮的脸。
瓢泼大雨里,少年撑着一把伞,神情桀骜,居高临下睨着她,轻轻啧了一声:“可怜虫。”
她抹掉眼睫上的雨水,抓住了他的衣摆:“奴婢是被冤枉的,求您救我……”
后来,祝无执当真出手相助。他轻而易举查清真相,还她公道,惩戒了罪魁祸首。也正是因为他插手这件事,自此她在府中的日子好过了很多,并且十岁那年得以露脸,去了老太君院子里伺候。
往事随风,她顿了顿,继续道:“后来去同州,你又帮了我*很多,我虽然畏惧你,但依旧觉得你人很好。”
听完,祝无执觉得喉咙像堵了什么,似乎生出一种懊悔的、沮丧的情绪。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干涩的嗓音:“我现在待你不好吗?我什么都能给你。”
温幸妤摇了摇头,翻身平躺望着帐顶,没有回答前半句,扯了扯唇,露出讥讽的笑:“我想要自由,你给吗?”
祝无执脸色一下变得阴沉,他把人按进怀中,一只手按着她后颈,一只手紧紧箍着她腰背,力气大到温幸妤听到骨骼的轻响。
他下巴抵在她发顶,语气森然执拗:“你想要什么都可以,除了离开我。”
*
祝无执最开始夜里还在福宁宫处理政务,后面干脆把奏章都搬到仁明殿,天天和温幸妤宿在一起。
皇帝不远千里从外头带回来个女人,还安排在一直不让人靠近的仁明殿,宫里的内侍宫女为此十分好奇,私下没少议论她的身份,有些内侍经常出宫采买,听到的消息多些,知道温幸妤就是民间传闻,陛下还是摄政王时十分宠爱,却意外“死去”的外室。
如今传闻中的“死人”突然入宫,不免引得众人猜测,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祝无执命人严惩了几个宫人,把流言蜚语压下去。
回宫不久,祝无执力排众议把温幸妤封为三品婕妤,且拒绝采选良家子充盈后宫。
群臣虽有意见,但除了几个直臣,无人敢再三进言。毕竟祝无执和前朝赵氏皇帝不同,他手握军政大权,是实打实靠能力夺取天下的帝王,说一不二。
温幸妤对这些传闻不感兴趣,也不在意,甚至巴不得群臣阻拦,让祝无执别给她任何位份。
她本以为待在深宫,祝无执就能放松些对她的看管,哪知他直接派了两个女侍卫,几乎寸步不离跟着她。
她烦躁不已,但为了见妹妹,又不得不忍耐下去。
*
三月底,李行简从同州回到汴京,入宫献宝。
祝无执命人在水榭摆了酒菜,小酌闲谈。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李行简时不时看眼窗外,亦或者捏着酒杯出神,心不在焉的。
祝无执这段日子心情也一直很烦躁。自打那天晚上温幸妤告诉他,曾经她也对他有过情。
他时常因此产生沮丧的情绪,觉得如今所求的情爱,在很多年前他不知道的地方,就已经拥有过了。
那样纯粹的情意,他却一无所知。
他甚至有时候会嫉妒那时候的自己。
祝无执垂眸望着清亮的酒液,自嘲一笑,仰头喝下。
他让内侍放下纱帐,屏退左右后开口:“说罢,到底怎么了。”
李氏已经是皇商,李行简也继承了李家全部产业,一时风头无两。
这种春风得意的时候,却满腹心思。
李行简回过神,仰头灌了杯酒,神情苦涩:“三年前,春娘家的镖局出事,陛下可还记得?”
祝无执嗯了一声。
李行简顿了顿,才继续说:“当时我查到些端倪,潜意识觉得不能再查下去,于是搁置下来,找了个由头糊弄过去。”
“去岁岳母去世,我和春娘回同州奔丧,办完丧事后回到李家老宅,无意间听到了些事情,后面鬼使神差继续查了下去,却得知…得知……”
说着,他神色痛苦抱着头,嗓音沙哑:
“我爹他…为了传闻中所谓的前朝皇室藏宝图,谋害了春娘的父亲。你说他是不是有病,为了个不知真假的东西,就害人性命。”
祝无执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
李行简翕动着唇,眼中盛满愧疚:“我…我是个畜生,我隐瞒了春娘,还把父亲留下的尾巴清扫干净……”
他像是在安慰自己,喃喃道:“不过我已经给他下了毒,让他中风卧病在床,且圈禁在后院中,不让任何人见他。”
说着说着,他神色变得有些疯癫,盯着祝无执,试图从一国之君的口中得到肯定:“只要瞒春娘一辈子,她就能好好和我在一起,陛下,一定是这样,对不对?”
祝无执冷笑一声,言辞刻薄:“愚蠢。”
“朕要是你,就杀了所谓的亲爹,以绝后患。”
或许是生身父亲太过混账,在祝无执眼里,只要能达到目的弑父又如何?
李行简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他垂下头,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能手刃亲爹呢?他好歹是吃着李家的饭长大的……家中长辈也从未亏待过他。
半晌,他苦笑一声:“罢了,不说这些。”
“来,吃酒。”
祝无执冷眼看着李行简一杯接一杯灌,不一会就趴在桌上不省人事,被宫人抬走时,口中还不住的嘟囔着“对不住”。
他暗骂没出息,独自坐了一会,吃了两杯酒,熏熏然间突然觉得庆幸,还好温幸妤和他之间没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水榭外还在下雨,他没有让内侍跟,撑了把伞,穿过层层雨幕,往仁明殿去了。
进了殿门,温幸妤正百无聊赖地趴在书案前,提着毛笔随意写写画画。
他走上前,把她手中的毛笔拿走,从背后将人搂进怀中,低声道:“明日我宣你妹妹进宫,好不好?”
温幸妤一愣,随之面露惊喜:“当真?”
祝无执嗯了一声:“小叙即可,不准离开宫人视线。”
温幸妤随口应下来,心说皇宫那么大,想要逃出去简直痴人说梦。
*
翌日清晨,温幸妤早早起来,收拾妥帖后,命宫人备了茶水点心,还有不同种类的见面礼。
她紧张得厉害,坐在湘竹榻上,时不时往窗外看一眼,脑子里乱七八糟,一会怕妹妹会不会不喜欢她,一会又怕准备的茶水点心和见面礼不合妹妹心意。
坐立不安等了一会,宫人领了温雀进殿。
血缘是种神奇的东西,姊妹俩幼时分别,多年未见,却在看到对方那张相似的面容时,同时红了眼眶。
宫人提醒温雀行跪拜礼,温幸妤抬手阻止。
许是近乡情怯,温幸妤迟迟不敢上前,踌躇了一会,她终忍不住思念之情,三两步上前拉着妹妹的手,轻轻拥住了对方,哽咽道:“小妹…姐姐好想你。”
温雀也跟着哭:“阿姐,我也是,我找了你好多年……”
离开国公府后,她左思右想觉得陛下可能是在骗自己,阿姐那么聪明那么坚韧,怎么可能会死。
她抱着一丝希望,偷偷去查,结果什么消息都没有,正心灰意冷时,宫里来了人,说她姐姐被接入皇宫,已经成了娘娘。
温雀那天抱着两个孩子又哭又笑,丈夫也跟着喜极而泣。
思及此处,温雀不免想,皇帝果真不是好人,竟然胡乱诅咒阿姐死在外边。
两人抱着哭了一会,温幸妤拉着温雀坐到湘竹榻上,用帕子给妹妹擦眼泪,一点点用视线描摹她的五官,感慨道:“小妹长大了,和我想象中一样好看。”
温雀有些羞赧,像小时候那样,把头埋在姐姐怀里,依恋轻唤:“阿姐……”
温幸妤又红了眼眶,强忍泪意拍了拍温雀的后背,柔声哄道:“乖,不哭,咱们相处的日子还很多。”
“我叫人准备了茶水点心,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温雀闷闷嗯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离开姐姐怀抱,温幸妤捻起精致的点心喂到她唇边,她张口吃下,又喝口茶水,然后重重点头,扬起笑脸。
“好吃。”
这么多年了,阿姐竟还记得她的口味。
温幸妤松了口气,姊妹俩笑着叙话。
温雀三言两语说了这些年的遭遇,说到丈夫和两个孩子时,眉目柔和。
温幸妤听到祝无执把妹妹一家接去过国公府,听了很多她幼时的事情,不免神色古怪。
他一向嫌弃她出身乡野,哪怕后来对她有情,也未改变这一点,有时话里话外都是瞧不起的贬低。
为何还想听她小时候的事呢?温幸妤几乎可以想象他听到自己上树下河,皱眉嫌弃的样子。
她想不通,便不去深究,温雀问她这些年的经历,她隐瞒了和祝无执的一些纠葛,只说了在国公府的事。
多年不见,两人有无数的话要给对方说,可祝无执规定了时辰,宫人来提醒时,温幸妤面色不大好看。
温雀见状,借着拥抱辞别的空挡,小声担忧:“阿姐,他是不是对你不好?是不是叫你受了委屈?”
温幸妤沉默一瞬,眼眶和鼻头都酸胀得厉害。她强忍泪意,笑着安慰:“陛下待我很好,有求必应。”
温雀不相信,叹了口气嘟囔:“皇宫的确富丽堂皇的,你住的仁明殿也很宽敞奢华,可阿姐…你瞧着不似小时候那般活泼开朗了。”
*
祝无执在拱垂殿和臣子议完事,听宫人一字不差得禀报了温幸妤和她妹妹见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听到温幸妤给温雀又擦眼泪,又喂点心,温雀还不要脸的窝在她怀里,祝无执忍不住皱紧眉头,心里像冒了酸水,万分嫉妒。
他站起来,在殿内来回踱步,然后大步朝仁明殿走去。
到殿内,温幸妤正坐在湘竹榻上,愣愣望着庭院的花,神色悲戚。
祝无执把她抱到怀里,低声道:“都聊了些什么?”
温幸妤垂下眼,语气有些嘲弄:“你该早都知道了,还问我作甚?”
祝无执脸色一僵。
一想起宫人的禀报心里就不高兴,再看着她迥然不同的态度,愈发不满。
他朝宫人扫去眼风,殿内外的人纷纷退了个干净。
温幸妤反应过来,起身就跑,祝无执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把她按在榻上,往她后腰塞了软垫。
她抬脚踹他,祝无执单膝跪在地上,顺势握着她的足踝抵在肩膀上,掀开层层叠叠的裙摆。
下一刻,温幸妤倒吸一口气,瞪大了眼睛。
她没想到有人能这么不要脸,面色羞愤,忍无可忍怒骂起来。她不管不顾挣/扎,被祝无执强硬按住。
窗外春/光明媚,海棠随风摇曳,窗内亦然。
旁侧小几上的茶盏不知什么时候被碰落在地,温幸妤觉得浑身发热,后背都出了汗。
她面颊通红,手指紧紧扣着榻上的毯子,踩在他肩膀上的右足脚趾蜷缩,像是在忍耐什么。
俄而,她忍无可忍,又狠狠踹了脚他的肩。
祝无执这次停了动作,从衣裙中退出来,唇/瓣和鼻尖上沾着水光,他神色正经,慢条斯理用帕子擦了。
温幸妤坐好,用手整理裙摆,瞪了他一眼:“无耻之徒!”
祝无执也不生气,把人抱去浴池入水,按在温凉的玉石边上折腾起来,末了又擦干抱去床榻上,放下幔帐翻来覆去胡来。
俄而,他面颊泛红,喘息着询问:“你更爱你妹妹,还是我。”
温幸妤觉得他疯了,连妹妹的醋都吃。她眼神无语,好似在说:你说呢?
祝无执眸光黑沉沉的,如同不知餍足的野兽。他不满极了,抬手捂住她的眼睛,愈发凶狠,逼迫她回答:“想清楚回答。”
温幸妤倔强得不吭声,到最后被折腾得瘫软在他怀里,边哭边含糊应声。
祝无执这才满意了,抱着人去沐浴清洗,亲手给她换上干净的衣裳,搂在怀中,警告道:“日后不许跟任何人有亲近行为,妹妹也不行。”
【作者有话说】
7k,合在一起发了[狗头叼玫瑰],今晚就这些
另外日常卑微求灌溉[可怜]
70
第70章
◎旧伤◎
春夏之交,天气晴一场雨一场,忽冷忽热,温幸妤一不小心就染了风寒。
祝无执朝仁明殿的宫人发了好大一通火气,阴着脸要杖杀殿内所有宫人,温幸妤赶忙去劝去认错,也被训了一顿。后续殿里的宫人虽未受罚,但被调去了其他地方,换了一批更细心的来。
他亲自过问太医用药,又叮嘱尚食局做药膳为温幸妤调理身子,每日忙完政务就看着她喝药,询问宫人她日常做了哪些事,有没有好好吃饭。
过了七八天,温幸妤的病好了大半,祝无执因着夜夜跟她宿在一起,动不动就按着她亲,继而染了病。
本以为是小病,祝无执也不太在意,结果第二日夜里他就发了热。
太医来探脉看诊,末了躬身回答:“陛下当年陈家谷一战伤太重,这三年来又不曾好好调养,故而这次才会被传染,甚至到了发热的地步。”
祝无执穿着中衣坐在湘竹榻上,玉面泛着病气的红,因时不时咳嗽,眸中氤氲着水汽,比往常看着好说话很多,甚至叫温幸妤觉得有些脆弱……
听到太医似乎还想继续说,祝无执轻咳了一声,太医立马就住嘴了,恭敬行礼后说下去开方子煎药。
温幸妤却没注意到这些,她有些发愣,琢磨着太医的话。她自然看到过祝无执身上的伤,尤其是心口处那个。
还记得当时她问了一句,祝无执停顿了很久,漫不经心说了句小伤罢了,然后就开始发狠折腾她。
她当时还埋怨祝无执喜怒无常,结果这次他病了,才从太医口中得知竟然伤得那般重。
当天夜里,祝无执喝了药,许是里面有安神的药材,他不过抱着温幸妤躺了一会,便昏沉沉睡去。
温幸妤不知道怎么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平躺着看帐顶上绣的百花图,反而没有平静下来,越来越烦躁。
过了一会,她索性把袖子从祝无执身下小心翼翼拽出来,然后穿上鞋子,从木架上取下外衫披着,去了外殿。
值夜的宫女吓了一跳,刚要开口就被她“嘘”一声阻止,然后小声告诉宫女她只是睡不着,起来喝点水坐一会。宫女便退了下去煮热水。
温幸妤坐到靠窗的椅子上,半靠着轩窗望出去,天上星星密布,一闪一闪,好像很热闹,却又是静悄悄无声息的。皇宫里寂静得可怕,好像夜死了,星星死了,月亮也死了。
她坐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索性不再纠结,起身轻推殿门出去。
夜风习习,廊檐下唇红齿白的内侍正坐在台阶上,靠着柱子打盹儿。
温幸妤出来后,他一下清醒了,站起来望了望殿门,见只有温婕妤一人,神情露出几分疑惑,又很快收敛好表情,低声恭敬行礼。
温幸妤摆了摆手,示意内侍跟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台阶下,离寝殿稍远的槐树下,温幸妤才小声开口:“夏公公,你可知陛下陈家谷一役到底受了怎样的伤?”
夏振想了想,觉得这都不是什么秘密,说给温婕妤也无妨。宫里就这么一位娘娘,陛下这般宠着,日后定是有大造化的,他自然要讨好。
他躬身道:“回娘娘的话,奴才听太医局的大人说,陛下身中数箭,还有很多刀伤,尤其是离心口一寸的位置中了一箭,万分凶险,整整昏迷了五天才醒。”
顿了顿,他觉得要说重些才好,温婕妤那般冷着陛下,要是说重些,肯定能多关心关心陛下。
届时陛下一高兴,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日子也就更好过些。
他偷觑了一眼温幸妤,紧接着感慨道:“陛下英明神武,为了抗击辽军,救下被围困的代城,受了那么重的伤……我听说,听说……”
“陛下险些丧命,昏迷的时候都在唤娘娘的名儿。陛下是真把娘娘放心尖儿上啊!”
说完,他半晌没听到温婕妤回应,悄悄抬眼看,就见平日里对陛下冷脸,几乎没真心实意笑过的娘娘,此时神情怔怔,一双澄澈的杏眼望着前方的海棠,不知在想着什么。
温幸妤听完内侍的话,呼吸有些凝滞,心绪纷乱如同一团乱麻。她从未想过,祝无执差点会死,还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
她忽然想起,那时她刚刚逃走,算算日子,李游送信至雁门关,应当恰巧是陈家谷一战。她不免想,那封信…会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成为他中箭的罪魁祸首之一……
正发愣,夏振就看到陛下赤着足,披散着发,神色仓惶从寝殿出来,环顾庭院后,目光落在温婕妤身上,立马含了怒色。
夏振吓得不轻,“扑通”一声跪下去。
温幸妤这才转身,看到祝无执阴着一张脸,怒气冲冲朝她走过来。脚底被尖利的碎石子划破流血,也好似感受不到痛。
“你深夜见内侍,是不是又想着跑!”
祝无执攥住温幸妤的手腕,死死盯着她,虚弱发白的脸上,神色森冷可怖。
“说,你又想谋划跑去哪?”他指着地上抖若筛糠的内侍,脸色阴沉:“你要是解释不好,朕就把他剁了喂狗!”
温幸妤挣脱不开,长叹一口气,无奈道:“我只是睡不着,出来喝口水坐一会,然后问了他几句话。”
祝无执一把将她拽怀里,恶狠狠道:“跟个太监有什么好说的?你若再敢乱跑,朕就打断你的腿,把你锁起来。”
温幸妤愣了一下,脸色骤然冰冷,眼圈却控制不住发热,隐隐有些委屈。她今晚果真是中邪了,竟然多管闲事问关于他的事。
她扭过头去不看他。
祝无执见她眼中蓄了泪,稍微冷静了点,但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转身看着内侍,冷道:“温婕妤跟你说了什么?”
夏振伏在地上,哆哆嗦嗦一五一十说了。
话音落下,祝无执松开了攥着她手腕的手,满腹焦躁和不安终于散去。他神情有些呆愣的古怪,似是没想到温幸妤也会关心他。
他心里有些欣喜,又有怀疑,觉得温幸妤是不是又在耍花招。除此之外,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滋味。
沉默了一瞬,正想哄她,温幸妤就一把推开了他,抹掉眼泪,冷着脸往殿内走。
祝无执看着她进去,“砰”一声阖上门,揉了揉眉心,转回头看着地上的内侍,沉声道:“她出来,为何不叫醒朕?”
夏振冷汗淋漓,磕巴道:“回陛下,奴,奴才想着您生了病,需要好好歇息,故而疏忽了……奴才罪该万死!”
他连磕了两个响头,就听见陛下冰冷的声音。
“明日告诫仁明殿所有人,日后温婕妤去哪,做了什么,不论何时何地,都得立刻禀报给朕,不然就提头来见。”
自从三年前温幸妤跑了,祝无执便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白日把自己埋在繁琐的政务中,仿佛这样才能缓解心头的仓惶和愤恨。
随着时间推移,朝臣和宫人都感觉出陛下愈发喜怒无常,常常因为一件小事就大发雷霆,有时候又会对某些事宽松大度,叫人根本揣度不透。
若温幸妤再跑一次,几乎可以想象他会变成何种模样……大抵会彻底疯了。
祝无执看着殿内重新暗下去的灯火,阔步回了寝殿。
夏振跪了好一会,有宫女来让他起来,说陛下吩咐后日让他去拱垂殿当差。他爬起来,听闻能去陛下身边伺候,登时喜不自胜,满面笑容继续守夜去了。
殿内燃着一盏宫灯,光线昏暗,宫人端来一盆温水,祝无执挥退了人,坐在湘竹榻上,自己处理了被石头划破的足底,才穿着木屐走到内室。
他掖开幔帐,温幸妤盖着被子,背对着他躺在里侧。
他站了一会,脱了木屐上去,环住她的腰,低声道:“方才我见你不在太着急了,说了重话……对不住。”
祝无执素来傲慢,在他眼里从来只有别人有错。若是过去有人让他给一个出身卑微的女人认错,他定觉得奇耻大辱,把那人活剐了。
可如今,面对温幸妤时却什么原则都不奏效了。方才她向内侍打听他的事,难得关心他,结果却遭他误会,冷言斥责。
虽然他依旧觉得温幸妤不该大半夜不睡觉,私自离开他身边,但这不妨碍他哄她。
温幸妤面无表情听着。
祝无执言辞虽有些冷硬,却不难听出隐藏的求和意味。
她把他的手从腰上拍开,转过身冷笑:“陛下怎么会有错呢?您是九五至尊,想怎么对待我都是恩赐,哪怕是打断我的腿,杀了我,我都得感激涕零。”
祝无执脸沉了沉,有心堵住她这张惹人恼怒的嘴,却又想起自己还病着。
他忍了又忍,索性强行把她转过去,不看她充满讽意的脸,从背后紧紧拥着她:“你在外三年,脾气见长,愈发伶牙俐齿惹人恼。”
温幸妤挣脱不开,索性不理睬他,闭着眼睡觉。
祝无执不乐意了,收紧手臂:“你不是想知道我受了什么伤吗?我挨个讲给你听,好不好?”
温幸妤一想起方才多管闲事,还被骂了一顿,心里就堵着口气,闻言恼怒道:“谁想听?陛下别太自作多情。”
祝无执闷笑了几声,温幸妤感觉后背贴着的胸腔都在微微震动,她听到他忍笑的声音:“好,你不想听,我不说便是。”
她心说这人好生不要脸,把人惹恼了自己反倒是心情好了。
祝无执也不介意温幸妤不吭声,他静静抱着她,回想起方才内侍说得话,心里泛起难以抑制的喜意。
她会关心他了,是不是意味着她会慢慢适应宫里的日子,心甘情愿留下。
说来也奇怪,折腾这么一遭,温幸妤躺着躺着有了困意。
祝无执把脸埋她后颈微凉的青丝中,嗅着熟悉的馨香,心绪慢慢平和。
睡意朦胧间,温幸妤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随后是不太真切的呢喃。
“我很高兴,你能关心我……”
“你心里也是有我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