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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


    第71章


    ◎醉酒◎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祝无执这一病就小半月。


    祝无执哪怕病了,也不曾丢下政务,白日里忙忙碌碌,夜里也在仁明殿继续处理奏章,最开始他还强行要求温幸妤在旁边陪着。


    温幸妤无奈,只好坐在书案前,要么从书架上随意找卷书,百无聊赖翻着看,要么望着昏黄的烛火发呆,有时候困极了,烛光变得模模糊糊,她的头就一点一点的打起盹儿,好几次要不是祝无执伸手快垫着,她的额头就要磕桌子上了。


    又过了两日,祝无执或许是良心发现,突然就不强迫她陪着了,让她早早歇息。


    立夏不久,白昼渐长,天清气朗。


    皇宫里的石榴树开花,红艳艳格外喜人,后苑更是草木葱茏,奇花争艳,有飞燕穿梭,翠莺啼鸣。


    汴京城市井也为之一新,酒楼开始出售新酒,街边摆满了卖青杏、樱桃、林檎等时令水果的摊子。


    可惜温幸妤出不去,汴京城的热闹,都是从妹妹那听来的。


    她待在宫里实在烦闷,更不用还有侍卫宫人几乎寸步不离跟着。


    祝无执也看出她闷闷不乐,但又不敢放她独自出宫,思来想去,决定允许温雀和薛见春每十日入宫陪她说说话。


    让薛见春来,他其实是有私心的。


    虽说李行简隐瞒了与薛见春之间的杀父之仇,但暂且不管日后如何,如今薛见春确实对李行简有情,二人称得上举案齐眉,郎情妾意。


    他觉得,说不出薛见春能开解开解温幸妤,等日子久了,温幸妤慢慢想通,不会再想着逃离他呢?


    *


    祝无执问她想不想见薛见春的时候,她愣了一下,没有说想,也没有说不想,只含糊说随便。因为她觉得祝无执许是又想试探自己,若答不好,他怕是又要恼怒发火。


    直到第二日宫人在后苑翠芳亭准备了点心茶水,说薛见春已在那等候,温幸妤才确定祝无执是真的允许她见薛见春。


    自从三年前在高月窈的接风宴上见过一次薛见春,而后彻底被被祝无执圈禁在后院,二人就再没见过面。算算日子,三年有余。


    她从祝无执口中零星听到过一点薛见春和李行简的事。大致知道当年镖局的事是个误会,而后这对怨侣竟在打打闹闹中,生出了感情。


    果真是应了那句“情不知所起”。


    翠芳亭临荷花池而建,长廊延伸至花园,四周绿树掩映,有双蒂牡丹、金丝桃等名花争奇斗艳,香气四溢。


    温幸妤到的时候,薛见春正倚阑而坐,抬手够亭外探枝而入的琼花。


    她挥手让宫人退远些,找个阴凉处侯着,便独自入亭,薛见春转过身,手中捏着几片琼花瓣,望向她的神色颇为惊喜。


    “妤…娘娘万福。”


    薛见春唤出来,又想起今时不同往日,温幸妤已经是娘娘了。


    她正要福身行礼,被温幸妤扶住。


    “不必跟我这般客套。”


    薛见春本就不是什么墨守成规的性子,闻言和她相视一笑。


    两人坐到石桌前,温幸妤打量着薛见春的眉眼,见她身着碧荷色罗裙,眉目温柔,和过去英气活泼的样子迥然不同。


    她道:“我记得你过去,很嫌罗裙繁复,也不爱青蓝类的颜色,觉得寡淡,现在怎么……”


    薛见春低头看了眼衣裙,面颊上浮出两团红云,有些羞赧地捏了捏自己的袖子:“我现在觉得青蓝也挺好,而且明远说…我穿这种颜色好看。”


    看着薛见春小女儿情态,温幸妤忽然觉得很是恍惚。


    所有人都在变,好似只有她留在原地,甚至还不如过去。


    薛见春也在看温幸妤,虽绮罗珠履,神态温和,但比过去还要沉静,隐隐带着几分惆怅。


    她知道温幸妤跋山涉水逃离到沧州,也知道对方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就被祝无执亲自抓回汴京。


    这两人的感情一团糟,祝无执做了太多难以挽回的错事,可他却不觉得自己错了。而温幸妤看似软性子,实际上骨子里倔强,是个绝不妥协的主。


    思及此处,她暗自叹气,心说这两人若能好好在一起,必定需要有一方改变退让。


    两人叙了会话,薛见春说了些汴京城的趣事,温幸妤也捡了些三年间发生的事,说了海风湿热的潮州凤岭,说了离边境很近的沧州风物。


    薛见春听得很认真,时不时惊叹两句,说有机会一定也去看看。


    说了会话,温幸妤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春娘,你跟李明远的事,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一听到丈夫的名字,薛见春神情就带了几分羞意。


    她道:“你是我的好友,自然可以告诉你。”


    薛见春托着腮,眸色柔和,把二人相爱的过程娓娓道来。说这些的时候,她两颗黑眸像是天上的星星,亮亮的。


    末了,她看向温幸妤,莞尔一笑:“总之,过去镖局和父亲的事,都是他一个表叔叔做的,当初是我误会了他。罪魁祸首被明远送入大牢,早就斩首示众了。”


    “他只是看起来不靠谱,但实际上是个很好的郎君,当初花眠柳宿,混不吝的模样,也不过是演给他的兄长们看,实际上他只有过我一个女人。”


    “他包容我的坏脾气,会给我做早膳,会在任何一个日子送我喜欢的东西。他甚至把大半家产都转到我的名下。”


    温幸妤听着,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是哪里奇怪。


    看好友很喜欢如今的生活,她也真心实意为对方高兴,于是压下心头的怪异感,笑道:“只要他对你好,我就放心了。”


    薛见春哼了一声:“他要敢对我不好,或者辜负我的情意,我就亲手杀了他。”


    温幸妤忍俊不禁:“好,若是他敢对你不好,我也帮你一起出气。”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温幸妤看着薛见春鲜活的眉眼,只觉得心中积郁都散了不少。


    薛见春喝了口茶,瞥了眼亭子外的宫人,突然凑近温幸妤,小声道:“陛下允许你吃酒吗?我觉得茶水没滋没味的,若是可以,咱们小酌几杯?”


    温幸妤思索了一下,觉得祝无执没说过不让她饮酒,那小酌几杯应当也不要紧,遂点了点头。


    她让宫人拿来了一壶思春堂,和薛见春对饮。


    凉亭清风阵阵,浓绿叶片唰唰,时有虫鸣鸟叫。


    思春堂味道清甜不醉人,两人喝了一壶,温幸妤又让宫人添了一壶。


    边喝边闲聊,薛见春看着温幸妤微醺的眼睛,想到她这些年的遭的罪,没忍住压低声音劝道:“妤娘,你要不…就好好留在陛下身边吧。”


    “他性子是不大好,但我觉得,他对你情根深种,日后说不定会慢慢改的,就像明远那样。”


    亭外吹来一阵风,有些迷眼睛。


    温幸妤抬眼看薛见春,觉得眼睛被风吹得发酸。她复垂下眼睫,沉默了半晌,小声道:“他虽对我有情,但情这种东西,在他这样的人心中占不了几分的。他过去追求权势,后来夺取江山,现在又想拓展疆域。他要谋求很多很多的东西,在他心里,我根本算不了什么。”


    “更何况,我出身乡野,他总是话里话外嫌弃我行为粗鄙。有时候吃顿饭,都能在饭后皱着眉说我不够文雅。有时候他问我画好不好看,说什么诗词有意境,我也听不懂,因为我不会诗词歌赋,顶多会认字写字。”


    “他不会为我而改变的,他是皇帝,这世上所有人都低贱,所有人都会犯错,唯独他不会。”


    许是醉了酒,许是积压了太多太多心事,温幸妤话变得格外多,絮絮叨叨把心里的话吐了个干净。


    说完,她努力挤出一个笑,眼中却含/着苦涩的自嘲,随之仰头灌下一杯酒。


    薛见春见状,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这两人间感情太复杂了,她弄不太懂,或许要问问明远,让他出出主意。


    过了一会,宫人说时辰差不多了,薛见春只好咽下未尽的话,跟温幸妤告辞。


    温幸妤将她送出去,看着碧荷色裙摆消失在一片浓绿中,缓缓收回视线。


    宫人问她要不要回仁明殿,温幸妤摇了摇头,回了亭子。


    她斜倚阑干,望着满池荷花摇曳,一个劲往口中灌酒。


    一壶又一壶,眼前逐渐出现层层虚影,如同蒙了雾般,看不真切。


    宫人见状,皱眉劝道:“娘*娘,别喝了,再喝陛下会怪罪。”


    温幸妤瞥了她一眼,眸光醉醺醺的:“那便让他来怪罪我。”


    宫人不敢再说什么,默默退到一边,使眼色让其他人去给陛下禀报。


    温幸妤兀自灌酒,神情呆愣。


    被带回宫后,她就彻底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皇宫那么大,宫墙那么高,层层守卫,她根本不可能跑得掉。


    她努力压抑想要逃离的心,努力适应他的喜怒无常,努力适应无时无刻被人寸步不离监视。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只要乖乖听话不要激怒祝无执,就不会再受到折辱和惩罚。


    可每每想到要被关死在宫里,和这样一个疯子相守一生,她就一阵恶寒。


    薛见春说他会改,温幸妤却觉得根本不可能。向来只有别人向他俯首帖耳,卑躬屈膝。


    亭外骤雨起,似琼珠乱洒,打遍新荷。


    温幸妤头很晕,胃腹灼烧,斜飞入亭的雨很凉,她趴在阑干上,半支起来,探出半个身子,展开手心去接雨。


    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栽入池塘。


    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拉了回来,旋即是男人含怒的嗓音:“身为宫妃喝得烂醉如泥,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也不怕遭人耻笑。”


    她回过头,醉意朦胧中,看到一抹赤色,有玉佩悬在那,晃晃悠悠,令人眼晕。


    祝无执阴着张脸,见温幸妤缓缓抬眼,一双杏眸湿漉漉的,迷蒙地望着他。


    温幸妤感觉天旋地转,眼晕得厉害,她歪歪斜斜坐不稳,下意识揪住了祝无执的衣袖,又把头抵在他腰腹上,嗓音含糊,带着酒气:


    “我知道当初把你从牢里救出来的时候,你就嫌弃我,直到现在依旧如此。你既看不起我的出身,为何还要强留下我?我知道我出身卑微,贱如草芥,我从没想过高攀你。”


    她仰起脸,雾蒙蒙的眼中有茫然,也有怨恨:“你一面说爱我,一面伤害我折辱我,把我当个鸟儿圈禁起来,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


    72


    第72章


    ◎妥协◎


    宫人早已跟祝无执禀报了温幸妤和薛见春所聊内容。


    说实在的,他不明白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温幸妤有什么可纠结的。怀胎十月,呱呱落地,人生来本就注定了高低贵贱。


    诚然,他有门第之见,但这不代表他不喜爱她。


    温幸妤出身低微是不争的事实,如今他是帝王,坐拥天下,对她这样出身的人有情,给她独一份的宠爱,甚至不纳后宫。这是她的幸运,她理因俯首帖耳回应他的情爱。


    可此时面对温幸妤的讥诮反问,祝无执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该说什么呢?说[你既知道高低贵贱之分,就该乖乖听话,守好本分],亦或者[把你留在宫里,宠幸你,是对你的恩赐]。


    话到嘴边,却吐不出半个字。


    他知道这份感情是强求来的,也知道温幸妤心中大抵对他没多少情意,甚至称得上憎恶。如今安稳留在宫中,也不过是对权势低头。


    曾经他一直觉得,不管过程如何,只要结果是好的,那就足够了。


    可今日温幸妤醉酒,吐露出一番真心话,他心里却觉得有些难受。


    祝无执沉默了很久,他凤目微垂,看着把头抵在他腰腹处,揪着他衣袖的女人,薄唇紧抿。


    入宫后,她成日横眉冷对,几乎不曾对他真心实意笑过了,哪怕欢好时被他逼得哭泣,都压抑着声线,不肯叫他一声夫君,甚至不肯唤他一声长庚。只有气狠了,会用指甲在他后背留下道道血痕,似乎想以这种方式和他对抗。


    骤雨初歇,天空乌云渐褪,金芒乍现投入凉亭,笼在温幸妤半边微红的面颊上,细小的绒毛都像是镀了金粉。


    说了那些话,她却像是没事人般,靠着他闭目睡着了,呼吸平稳均匀。


    祝无执叹息一声。


    曾经的他从不因情而动,行为处事皆因势利导,而如今却被这样一个平凡的女人,轻而易举拨动心弦。


    他把人横抱起来,上了御辇。


    回到仁明殿,放在床榻上,亲手为她褪了外衫和鞋袜。


    宫女端来一盆温水,祝无执接过湿帕,一点点轻柔擦拭她的面颊。


    温幸妤睡得不太踏实,头闷闷地疼,她半睁开迷蒙的眼睛,看到祝无执虚幻飘忽的面容。


    他抬手摸了摸她脸,温热的手指下移,拨开她颈边的发丝,停留在脉搏处。


    祝无执盯着温幸妤的脸看,长睫在眼下铺了一层浓墨般的阴影,两颗乌沉的眼珠冰冷而偏执。


    俄而,他俯下身,搂着她的肩膀,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声音发闷:“你若不喜欢,日后我不会再规束训斥你的行为举止。”


    “我也不会再提你的出身。”


    “只是……我不能放你走。”


    温幸妤头昏昏的,脖颈处喷洒着他温热的吐息,令她很不舒服,抬起绵软无力的手,推了推他的头。


    祝无执直起身,手撑在她两侧,望着她迷蒙着水雾的眼眸,喃喃低语:“哪怕你恨我,我也要将你强留下。”


    温幸妤没有再看他,翻了个身闭上眼。


    *


    自打醉酒质问了祝无执,温幸妤就变了。不再冷若冰霜,不再横眉冷对,如同春日里一汪温和的溪水,无声流淌,少有波澜,安静得可怕。


    她安稳待在宫里,几乎不和任何一个宫人说日常所需之外的话,哪怕妹妹和薛见春进宫,也只是聊些闲事。


    偶尔问问薛见春汴京发生的事,祝无执有一次阴着脸怀疑,让她日后不要问这些,她也不反驳,乖顺应着,此后就真的不再问外面的事。


    祝无执觉得,她大抵是真的接受了留在他身边,不然也不会这般乖顺。


    *


    仁明殿的花换成了木芙蓉和秋海棠。


    宫人搬了摇椅到廊檐下,温幸妤从书架里随便抽了本游记,坐在上面,吹着凉风,翻看起来。


    看了一会,她合上了书卷。


    过去觉得游记里写的东西格外吸引人,而亲自跨越千山万水,天南地北走了一遭,方觉书上的字,到底比不得亲眼见过。


    她觉得无趣,躺在摇椅上仰头看去。碧绿色的天很高很高,天际飞过一群大雁,不远处的槐树叶子半黄,飘飘扬扬落下。


    温幸妤眨了眨眼,恍然发觉竟然已经入秋了。


    她已经在皇宫里待了小半年。


    不论愉悦还是艰辛,日子总是一如既往,过得那样快。


    妹妹时常入宫,偶尔会带上两个玉雪可爱的外甥。


    祝无执对温雀态度一直不怎么好,但对两个孩子却称得上温和。


    温幸妤知道他一直想再要个孩子,但三年前小产伤了身,太医说要好好调养,起码要喝汤药到秋末,不然怀了龙嗣也难保住。


    祝无执让太医开方给她调理,且自己吃避子汤。


    一想到祝无执马上要停避子汤,她内心就一阵焦躁。


    *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不用说祝无执为了夺取皇位,将不少政敌满门抄斩,株连三族。改朝换代后,又清算了一批,故而不少官位长期空悬,无人胜任。


    此次秋闱朝廷很重视,各州解额都增加了不少,盼着能多出些人才,来年春闱中第,填补朝堂空缺。


    温雀的丈夫徐长业出身一般,父母是街上摆摊的小贩,七八岁的时候生了场重病,故而徐母才会买温雀回家做童养媳,想着冲冲喜。


    徐长业比温雀小两岁,脾性温和,从小对温雀就很好,十分护着她。或许是普通人家出身,读书比官宦子弟困难太多太多,故而考了几次都榜上无名。


    来汴京后,祝无执把他安顿在一处书楼做事,既有如海书籍阅览学习,还不用操心养家糊口。


    因着温幸妤安稳在宫里待着,祝无执便派人多照拂几分,甚至暗中请了人点播徐长业。


    八月十七,秋闱结束,温雀入宫。


    姊妹俩并排坐在槐树下的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晃着。


    槐叶的颜色深沉浓郁,仿佛带着冬日的枯寂。


    温幸妤抬头望着树,树枝上的叶片已经稀疏,日光透过宽大的间隙,在地上透下碎玉一样的金影。


    她侧过头看妹妹,问道:“此次秋闱,子由可有信心上榜?”


    徐长业字子由。


    温雀抓着秋千绳,脚尖点在地上,一荡一荡,细碎的日光也在她脸上一荡一荡。她眼睛很亮,闻言更是迸发出愉悦的神采:“子由说没问题,虽说排不到前十,但前五十还是有机会的。”


    温幸妤听到妹夫胸有成竹,也跟着高兴。


    妹夫做了官,妹妹日子能过得更轻松,她便能更安心些。


    果真,到了放榜的日子,徐长业虽不是前几,但也拿到了不错的名次,只要稳住心神,埋头苦读几个月,待来年春闱,说不定就能取个好名次。


    一直到了九月底,日子都平静过着,薛见春准备跟李行简回趟同州,估摸年后才会回来。


    温幸妤和薛见春相处这么些日子,一听到对方要离开,心中难免不舍。


    祝无执看到她依依不舍跟薛见春告别,还拥抱了好一会,顿时心有不愉,当夜就叫人给李行简送了信,让夫妻俩来年三月以后再回汴京。


    收到信的李行简和薛见春:“……”


    祝无执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他自小性子冷傲,骨子里对任何事物淡薄无感,追求权势也不过是为了不屈居人下。


    但只要是他看中的,到手后坚决不会让旁人染指,哪怕看一眼都不行。


    祖母说他太偏执,给他改名叫无执,可他觉得,他的东西合该从里到外是他的,凭什么要让旁人亲近?


    *


    北地频频传回捷报,辽人屡战屡败,不久辽国皇帝迎娶西夏兴平公主,与辽结为“舅甥之国”。辽国试图借西夏牵制我朝兵马。


    西夏趁机以“调停”为名,胁迫我朝增加岁赐,将前朝当年和议的岁赐从银五万两、绢十万匹增至银十万两、绢十五万匹。


    我朝拒绝,辽国和西夏出兵夹击,进至幽州后停滞不前。我朝在定川寨大败两军。


    西夏不久后撕毁和辽国的协议,拒绝继续履行军事承诺,退兵。西夏和我朝岁赐之约,自此毕。


    辽国对西夏行为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边境战事顺遂,朝堂却又出了乱子。


    广陵王赵元傅反了。


    说起来有个王的封号,实际上广陵王只是个虚衔,无实权也无封地。按前朝规矩,他当初被封王之后,就应留在京城,无诏不得出。但前朝皇帝赵迥不知怎么想的,给赵元傅闲职,把他丢去了淮南路。


    赵元傅三年前便动作频繁,甚至送次子入京,意图趁着祝无执御驾亲征于汴京作乱。


    后来祝无执借广陵王次子之手杀幼帝,而后更是登上皇位,改朝换代。


    祝无执没有动仅剩的几个前朝皇室的封号,把他们圈禁在京城。唯独对广陵王没有任何做法,既不召入京城,也没有废除他的封号。


    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劲,广陵王自然也能。对他而言,祝无执似是而非的态度,就像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


    所以他用三年日月豢养私兵,炼制兵甲武器,筹划谋反。直到前不久,觉得时机成熟,杀淮南东路转运使,杀扬州知州和通判等地方官,又策反淮南东路驻守的将领,顺利割据淮南东一带,自立为王,国号“新宋”。


    祝无执忙的脚不沾地,拱垂殿灯火夜夜通明。


    他任枢密使谭贯为江、淮、荆、浙宣抚使,总揽平叛全局,检校少傅张稹为两浙制置使,辅助谭贯。


    正当整军待发的档口,扬州送来了一封急报。


    信上说祝无执外祖高家百口人,被赵元傅下了大狱。


    翌日深夜,细雨过后,汴京起了场浓密的夜雾。万物融化在雾气中,城和皇宫都变成了虚无的坟场。


    温幸妤噩梦惊醒,转过身发现祝无执竟还没回来休息。


    她有些口渴,掖开幔帐下床,走到外间倒了杯温水,正喝着,就看到窗外大片大片浓雾中,庭院的槐树下,有道模糊的影子。


    温幸妤吓了一跳,问旁边值夜的宫女,才知道是祝无执。


    她面露疑惑,推门出去。


    庭院被夜雾浸透,檐角宫灯的光晕如鬼火浮游。乌鸦从瓦上飞过,雾气渗入沙哑凄厉的鸣叫,湿冷而阴森。


    祝无执的身影在雾中忽隐忽现,像是被抹去又重现。鬼气森森,令人心悸。


    她站在廊上,犹豫了片刻,拾阶而下。


    雾气渗着丝丝缕缕的寒气,缠绕着她的脚踝,仿佛有东西要把她拽入深渊。


    温幸妤忍着不适往前走,浓雾槐树下站立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她停在两步开外的位置,正要开口,就见祝无执转过身。


    他发丝披散着,衣袍松散,玉白俊美的面容笼在雾气里,宛若一尊艳丽鬼气雕像。


    “妤娘,”他站在那,面上没什么表情:“广陵王反了,高家的人尽数被下了大狱。”


    他声音淡淡的,无悲无喜,夹杂着雾气飘到温幸妤耳朵时,好似也带了一股湿冷。


    “我为数不多的亲人,好像也快要死了。”


    73


    第73章


    ◎了解◎


    祝无执似乎也不在乎温幸妤回不回答、安不安慰。


    说完那句话,他沉默了一瞬,把外袍脱下来,披在温幸妤的肩头,柔声道:“更深露重,回去睡罢。”


    檀香包裹着她,温幸妤动了动唇,仰头看着他淡漠的眉眼,半晌只吐/出一句勉强算安慰人的话:“他们会没事的。”


    祝无执微怔,旋即笑了一声,在浓稠的夜雾中,听起来有些诡异。


    他唇角勾起,眼眸微垂,望着温幸妤清润的杏眼,“我决定亲自前往淮南平叛。”


    五指缓缓抵开她蜷曲的指尖,插/入指缝,掌心贴合,嗓音轻缓而飘渺:“你陪我一起,如何?”


    握着她的手指泛着冷气,凝视着她的漆黑眼珠好似融入这片夜雾,虚幻混沌。


    温幸妤忽然有种梦还未醒的感觉。夜雾涌动,青年的脸近在咫尺,又好似很遥远。怔忡间,她想起了当年山洞中那个阴冷又脆弱的青年。


    雾是滋生同情的源泉,亦是孵化憎恶的共犯。温幸妤心底的憎恶和同情在雾里共生。


    她没忍住颤了下,拉住差点滑落肩头的外衫,垂眸轻应了声:“好。”


    *


    满朝文武对于皇帝亲下江南平叛一事,大半都持反对意见,觉得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掀不起什么风浪,用不着皇帝亲自去。就连同平章事和枢密使,也再三进言,让祝无执三思。


    平日里祝无执再独断,也会听取朝臣意见,而这次却铁了心,早朝之上冷脸怒言:身为外孙,外祖有难焉能视若无睹,安坐明堂?


    一顶孝道的帽子扣下去,反对的人大多闭了嘴。


    最终商议之下决定,调集京畿禁军、陕西六路蕃汉精锐共十五万人,分水陆两路南下。


    祝无执带领主力水军,沿汴河—邗沟全速南下。船队自汴京启程,经泗州入淮,转邗沟直趋扬州,再分兵攻润州、杭州。


    刘世、杨可增率西线骑兵自应天府沿驿道疾进,经楚州南下协防扬州,阻击叛军北进。


    以此“分兵绝贼归路”,水陆并进形成合围。


    *


    一个月后,祝无执所在的官船入淮。


    十一月天寒地冻,细雪如盐,愈往南走,愈湿冷。


    官舱里烛火摇曳,炭盆明灭,温暖如春。


    祝无执坐在榻上看书,温幸妤趴在窗前往外看。


    窗外雪如白绒,飘飘洒洒,船撞碎结着薄冰的河面,黑蒙蒙的河道尾波轻荡。


    温幸妤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去年生的冻疮完全好起来,不会碰点热水就酥酥麻麻的痒。不知道沧州今年的雪大不大,覃娘子和巧娘在如何了,生意做得是否顺利?


    炭盆着得噼里啪啦轻响,她收回视线坐好,不再看窗外的雪河。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搁下手中的书卷,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柔声道:“可是觉得闷?要不要去甲板上透透气?”


    温幸妤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二人出了舱室,走上甲板。


    船身撕开河面,甲板积雪浅浅一层。温幸妤眺目远望,祝无执搂紧温幸妤的肩膀,垂眸望着女人白皙柔润的脸庞。


    温幸妤拢了拢斗篷,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你幼时到过扬州吗?”


    她仰头看祝无执,雪花落在眼睫上,映着船灯,犹如细碎的星芒。


    祝无执看了她一眼,转而抬眸望向黑茫茫,又白蒙蒙的远方,嗓音平和:“很小的时候,约莫四五岁那会,和父母来过一次。”


    “他们的感情并不好,但在外祖父面前表现得很恩爱,会一人一边牵着我,带我踏青放风筝,看花会。那是我幼年为数不多快乐的记忆。”


    他神情很平淡,语调也很平常,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的事。


    闻言,温幸妤愣了一会。


    细细想来,她对祝无执这个人的了解,寥寥无几。她所了解的他,大多是当年在国公府时听到的一些广为人知的传闻。


    去同州前,她甚至不知道祝无执有疯病。


    时至今日,她还是不了解他的过往。


    当时府中对祝无执母亲的传闻很少很少,一些老人提到她,也是三缄其口,神情惋惜。温幸妤只知道祝无执母亲出身高贵,乃是郡主,在他年幼时因病去世。至于和国公爷夫妻关系如何,无人知晓。


    祝无执几乎未对温幸妤提及过自己身世过往,但他却了解温幸妤的全部。不管是幼时活泼的她,流民时可怜的她,还是国公府里日渐懦弱的她。


    温幸妤觉得自己如同粽子一般被剥得干干净净,清晰而透彻的,没有任何自尊的,赤/条条展露在他眼前。


    她在他面前从未穿起衣裳过,是他一个人宠爱把/玩的人偶。


    而他好似任何时候,都衣冠楚楚,给自己留了抽身的余地。


    沉默了片刻,她不再问这些,转移了话题:“等平叛救下你外祖父,你会让高家入京吗?”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淡声道:“会。”


    温幸妤没有说话了。


    落雪无声,陷入沉寂。


    甲板上的风很大,湿冷彻骨。温幸妤站了一会,觉得脸被吹得疼,她正要说回去,曹颂过来了。


    他给温幸妤匆匆行礼,而后附在祝无执耳边说了几句话,神色难掩焦急。


    祝无执听完,眉头微皱,对温幸妤道:“你先回舱室,我去去就回。”


    斥候发现远处有一支敌船,因祝无执之前交代过若敌船数量不多,就不要放响箭打草惊蛇。


    他要亲自带一小支船队诱敌入浅滩,活捉后审问一些事情。


    温幸妤点了点头,回了舱室。


    *


    深更,雪停了,夜色如墨。


    船随着河波起伏,吱呀作响。屋内昏黄的宫灯随着船身轻摇,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


    温幸妤躺了很久都没有睡意,索性披衣坐在窗边。


    窗外风声呼啸,远方陆地朦胧的山影在浓重的夜色,和未消散的雪雾中时隐时现。


    快要上岸了,祝无执竟还未回来。


    她皱了皱眉,推门出去,李游正打着呵欠端着一盆温水出来,神色疲倦。


    见她出来,李游放下水盆站直了身子,恭敬行礼:“娘娘怎么出来了?”


    温幸妤道:“陛下何时回来?”


    李游挠了挠头:“不太清楚,这要看那支敌船好不好攻打。”


    见温幸妤皱眉,他笑着安慰:“娘娘安心,船马上靠岸了,陛下英明神武,定能顺利归来。”


    他指了指甲板:“娘娘若睡不着,不如去甲板上透透气,淮南一带河两岸的冬景很值得看。”


    温幸妤思索了一下,觉得坐了那么久的船,确实也烦闷,站在反正睡也睡不着,不如听取李游建议,看看河景。


    毕竟等回到皇宫,她就很难再出来了。


    她点了点头,李游把水盆给温幸妤的宫女,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劳烦姐姐把水盆送我舱室中。”


    宫女看了看娘娘,得了首肯后端着去了。


    李游引着温幸妤上了甲板,在旁边护卫。


    天寒地冻,彤云密布,千山如墨不见痕。


    李游说船右后方的景色要好些,温幸妤觉得在哪里看都一样,没有驳他的好意,就跟他到了那。


    此时船上大多兵将和宫人都歇息了,只有少数人在值守。


    温幸妤站的位置没值守的士兵,四周异常安静,只有河水轻轻拍打船身的汩汩声。


    她眺目远望,只见雪雾混沌,什么都看不真切。


    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又扶着栏杆垂眼下望。


    水面平滑幽深,倒映着同样漆黑黯淡的天空,形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船上灯光零星亮着,显得微弱而凄凉。


    寒冷仿佛能穿透骨髓,连思绪都似乎被冻得迟缓。


    脑子里不可控制的想起祝无执说幼时经历时,平静而飘渺的神色。


    她犹豫了片刻,想着李游好像从四五岁开始就跟在祝无执身边,应当知道不少关于他的事,说不定能通过李游了解一些祝无执。


    温幸妤骨子里是乐观的,她很擅长忽略痛苦,安于现状,觉得日子长了,没什么过不去。


    在她眼里,祝无执已经是皇帝了,妹妹在汴京,妹夫也准备入仕,她不可能逃离皇宫,逃离他的身边。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尝试接受这样的生活呢?祝无执的确喜怒无常了些,那无刻不在的控制欲让她觉得窒息。


    但他爱她。


    虽说她并不清楚自己在他心里占了几分。


    但因为这份扭曲偏执的爱,她可以选择忘记曾经受过的屈辱,尝试着和他好好在一起。


    她想多了解他的过去,而不是只有他全然了解她。这样才算勉强公平。


    温幸妤正欲转身询问,就感觉腰间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道。


    她来不及反应,眼前一晃,身子不受控制地翻出栏杆。


    惊呼一声,慌乱之下手指抓住了船身边缘,她目露惊骇仰头看去,就见李游扒在栏杆探出半个身子,居高临下漠然地看着她,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赤忱憨厚。


    李游面色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愧疚,随之毫不犹豫的,抬脚碾踩温幸妤的手指。


    指骨传来断裂声,剧痛袭来,温幸妤脸色煞白,手指被迫松开。她惊声呼喊“救命”,直直向漆黑的河面坠落。


    “扑通!”


    冬夜的河水冰冷刺骨,温暖的斗篷吸了水,拉着温幸妤直直往下坠去。


    在外奔波的三年,温幸妤吃了当年落水的教训,早都学会了凫水。


    她一面挣扎着上游,一面单手解开披风系带。


    斗篷脱离,身子一轻,她游了没几下,头刚浮出水面,还没来得及出声呼救,就感觉腿抽筋了。


    河水灌入口鼻耳朵,她隐约听到船上才传来李游姗姗的呼救声。


    “快来人!娘娘跳河了!”


    “……”


    河水太冷了,她的腿缓解不了,身体慢慢被寒冷的水冻僵,无法屈伸。


    身子像石块一样缓缓下沉,透过晃动的水面,温幸妤看到船上灯火破碎成无数斑驳朦胧的红影,闪烁着,旋转着。


    她向河面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冰冷的河水彻底将她吞没。


    缓缓下坠,思绪越来越混沌。


    她不明白,李游不是祝无执的亲卫吗,为何会推她下水?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河水不间断灌入口鼻,身体僵硬如冰。


    要死了吗?可她还不想死。她死了妹妹怎么办?祝无执若是回来得知她的死讯……


    就当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身旁水流忽然异常波动。


    她强撑着睁眼。


    漆黑寒冷的河水中,有道身影划破水面,向她游来。


    墨发如水藻飘摇,宽大的衣袖荡开,遮盖了船上投入水面模糊的灯火。


    苍白湿润的面,长而浓的眉,眼眸像冰冷的琉璃珠,死气沉沉。


    那张逐渐逼近的脸,犹如妖异的水鬼。


    是沈为开。


    74


    第74章


    ◎谜团◎


    船上人听见李游喊娘娘跳河,吓得肝胆俱裂,一队侍卫赶忙下河去捞。


    冬日的河水冰冷刺骨,上头还浮着碎冰,温幸妤落水后,漆黑的河面只溅起了一圈水花,随之身影便被吞没。


    再加上李游刻意拖延了一会,等侍卫和宫人们赶来,水面早已恢复沉寂。


    侍卫们轮番跳下水寻,找了一圈又一圈,有个年轻侍卫浑身湿透站在甲板上,冻得身体和嗓音都在发颤:“这么冷的天,娘娘还未找到,怕是,怕是……”


    寒冬天,刚下过一场雪,河里还有些薄碎的冰渣,别说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后妃掉下去,就连他们这些习武的男人都坚持不过一会,就被冻得四肢僵痹。


    这么久都找不到…人就算不淹死,也要冻死了。


    李游正要说话,有人哆哆嗦嗦指着远处逐渐清晰的灯火,声音带着哭腔,万分恐惧:“哀哉,陛下回来了……”


    两船相接,祝无执登上甲板,玉面沾血,轻甲上溅的血迹也未来得及擦,显然是急匆匆赶回来的。


    船上乌泱泱跪了一地人,各个低着头,噤若寒蝉。


    李游在最前面,面无血色。


    祝无执目光微凝,逡巡一圈后,没有看到那道纤柔的身影,心陡然一沉,隐隐有了猜测。


    他面色含霜,握住了剑柄,凤目微垂盯着李游,沉声道:“怎么回事,妤娘人呢?”


    李游跪在地上,头垂得很低:“回陛下,娘娘……于一个时辰前,跳河了。”


    寒风凛冽,祝无执神情平静到可怖。


    拔剑出鞘,剑尖寒芒点点,直指李游的头颅,目光犹如在看一个死人:“她当真是自己跳下去的?”


    李游握住剑身,掌心鲜血淋漓,他跪行向前,把锋利的剑尖抵在喉咙上,神色愧疚,带着赴死的决心:“陛下,是属下守卫不利,没拉住娘娘,罪该万死!”


    “与其他人无关,请您赐死属下!”


    曹颂在旁边担忧不已,拼命给李游使眼色,暗示他给陛下好好认错受罚。毕竟陛下看着性子暴戾,但实际上对身边的亲信却称得上宽容。


    祝无执扫过李游陷入剑刃的手指掌心,不知想了些什么,冷笑一声,剑身微旋,随之抽回了剑。


    宝剑锋利,李游惨叫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半个手掌被活生生切断。


    鲜血从断口哗啦啦淌,不一会就积成一小滩,流到祝无执脚底。


    他蹚着血,居高临下睨着脸色惨白、躬腰捂着断手的李游,眉头都没皱一下,侧过脸吩咐一旁的曹颂。


    “先押下去,等回京后按律督办,不得徇私。”


    按照律法,后妃身份尊贵,侍卫若因疏失致后妃死亡,属“宿卫人不上值及擅离职守”之罪,当处斩刑或流放三千里。侍卫所属的班直指挥使、都头等军官因管理不力,轻则革职流放,重则处死。负责宫廷安保的内侍省官员亦难逃问责,如削职、贬为庶民。


    曹颂还想劝几句,祝无执就又吩咐身后其他亲卫:“继续找,她不会水,不可能跳河寻死。”


    整整一夜,上千人轮流下水,从黑夜到晨光微熹,把这段河道几乎翻了个遍,也没有寻到温幸妤的半片衣角。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祝无执在甲板上站了一夜。


    衣袂随风猎猎作响,他握着栏杆,手指几乎都要扣进木头里,双目布满血丝。脸色也从最开始的平静,变得越来越阴沉可怖。


    河风湿寒刺骨,他思绪纷杂,忖度李游为何背叛他的同时,也并不全然信任温幸妤。


    这段时日幻梦般安稳的相处,经此一遭露出了残酷狰狞的真面目。


    温幸妤那么疏远畏惧他,三番四次,甚至不惜跨越千山万水只为逃跑。这次是否也如同前几次那般,处心积虑逃离他身侧?


    有侍卫前来,顶着祝无执的视线,硬着头皮道:“陛下…还是没寻到。”


    祝无执脸色难看,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杀意和心底的慌乱,嗓音沙哑:“启碇罢,等靠岸后封锁这一带,抽两队人于周边搜寻,有线索后即刻禀报。”


    战事在即,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祝无执不相信温幸妤会寻死。


    不管她是自己跳河,还是遭人掳走,他都会找到她的。


    她一定不会有事,一定。


    *


    好浓的黑雾。


    什么声音都没有。


    温幸妤摸索着,孑然一身于漆黑的甬道行走。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出来一簇火光,冲散了缠绕她的浓雾。


    她心头一喜,提着裙摆朝前奔去。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


    破败的街道嘈杂,摩肩擦踵,她被人群拥挤着往前,到了一处粥棚。


    她觉得面前的景象莫名熟悉,正踮起脚尖看,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


    “大人,求求您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我女儿快要饿死了……”


    温幸妤心口一颤,猛地看过去,就见记忆中样貌已经模糊父亲,正跪在地上哀声祈求。


    换来的是不耐烦的一脚,和高高在上像赶虫子一样的目光。


    “想要喝粥,有本事去京城啊,我们这就这点粮食!哪里够你们这群饿死鬼挨个填肚子。”


    她满脸眼泪冲开人群,怒视那小吏,想要扶起父亲,手却直直穿了过去。


    温幸妤愕然抬起自己的手,眼睁睁看着周遭衣衫褴褛的流民哭嚎怒骂着慢慢散去,骨瘦如柴的父亲在地上挣扎了很久,才捂着肚子爬起来,唉声叹气。


    “每年交那么些粮,怎么灾荒的时候,就不够了呢……”


    她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宽大的粥棚下,支着个径口还没她手臂长的锅。


    这么小的锅,还不够给三十人施粥。这是赈灾吗?这分明就是欺上瞒下,祸害百姓!


    温幸妤心中愤懑,却束手无策。她跟着父亲出了城。


    天灰蒙蒙的,一路上饿殍遍地,地上的草皮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树也被扒了皮,四处弥漫着荒芜浓烈的死气。甚至有人在枯树林里搭了锅,里头煮着…瘦弱的小僮,旁边还有人抱着白骨,连肉丝都刮舔了干净。


    温幸妤不*忍再看。


    行至一处破庙。


    她看到了瘦骨嶙峋的母亲,和被母亲抱在怀里,年幼的自己。登时泪流满面。


    “今天还没有吗?”


    “哎,是我无能,没有抢到。”


    “这群狗官!明明来的路上说,朝廷拨了很多赈灾粮……那粮呢,粮去哪里了?”


    “芬娘,别说了,要是叫人听见,咱们连命都没得活。”


    “我去外面走走看,找着挖点野草,先填肚子吧……实在不行,咱们去汴京,我回来的时候问了人,说汴京不远了,年底说不定就能走到。”


    “也好,天子脚下,总不会让咱们饿死。”


    “……”


    画面一转,寒风刺骨,大雪纷飞。爹娘抱着幼年的她,蜷缩在汴京的街边,脸色青白,身体一点点僵直。


    温幸妤碰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爹娘没了声息。


    她心中大恸,踉跄扑到跟前,却穿透二人身躯,重重跌在地上。


    “爹,娘!”


    温幸妤猛地睁开了眼。


    是梦。


    她剧烈喘息着,意识如同飘零的落叶泊回岸边,视线慢慢聚焦,眼角还挂着泪。


    入目是一顶素雅的帐子,帐顶悬垂着水墨点染的梅花,枝干疏朗,墨痕清雅。


    身下是厚实蓬松的锦褥,触手温软,温幸妤掀开锦被。


    她头很痛,左手三根指骨也刺痛不已。强撑着坐起来,低头一看,左手手指已经被包扎好,身上穿着一身细滑的素色丝制衣裙。


    抬眼扫过这陌生而雅致的所在。


    榻边几步之遥,立着一架素绢雪景四折屏风,屏风旁一张不大的紫檀平头案,形制简朴。案上陈设清雅,一只霁红釉小瓷瓶,瓶内疏疏斜插着几枝绿萼梅,暗香浮动。旁边搁着一只素面青瓷香炉,草木香气浮动。


    屋内一角,炭盆静静吐纳着暗红的光,暖意融融。


    屋子陈设雅致,弥漫着极淡的茶香,温幸妤在扬州待过一段时日,认出这是江南一带的风格。


    暗道不妙,心说自己恐怕到广陵王所在的扬州了。


    她还记得,落水昏迷前看到了沈为开。


    谜团阵阵,不得其解。


    她坐起来,不知是落水的缘故,还是什么,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她勉强下地,发现没有鞋子,只好扶着墙,赤足绕过屏风。


    外间稍阔,屋子正中一方矮矮的紫檀平头案几,案几之上,摆着黑釉茶盏,盏旁是一只同色执壶,壶嘴正逸出袅袅白烟。屋内茶香便是从这壶中蒸腾而出,弥漫了整个屋子。


    案几之后,一人跪坐。


    他背对着屏风的方向,身姿秀雅端正,雪白衣袂曳地,乌发如同墨色锦缎,随意地披散在肩背。


    或许是听到了温幸妤细微的脚步声,他微微侧过身来。


    乌发滑落,肤如白瓷。眉如春山起伏,唇若花瓣丰润,眼眸干净潋滟,整张脸颜若好女,明秀漂亮。


    正是沈为开。


    “姐姐醒了?”


    他开口,声音不高,如同玉磬轻击。


    温幸妤站在那,心头微悸,戒备地望着他,斥道:“你将我掳来此地,想做什么?!”


    沈为开笑了笑,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他没有回答,目光扫过温幸妤雪白莹润的足,站起身道:“姐姐怎么不穿鞋袜?天寒地冻,着凉可就不好了。”


    说着便朝温幸妤走过去。


    温幸妤后退两步,强压惊慌,斥道:“你别过来!”


    沈为开像是没听见,步步逼近,不由分说把温幸妤横抱起来,大步去了内室。


    他把温幸妤放在床侧,半跪在地上,发丝垂落,左手捧住了她的光/裸秀美的脚。


    沈为开的掌心像蛇一般,滑腻冰凉,温幸妤感觉自己的足底被冻了一下。她惊怒交加,胃腹翻涌几欲作呕,挣扎抬脚踹他。


    浑身绵软无力,沈为开手指上移,握着她的足踝,纹丝不动。


    他长睫低垂,用帕子擦净她沾灰的足底,拾起旁边的罗袜,慢条斯理为她套上,系好。


    温幸妤这才意识到恐怕浑身无力不是因为落水,是沈为开给她下了药!


    她脸色煞白,狠狠甩去一耳光。


    “你对我做了什么?!”


    沈为开脸被打偏,但温幸妤中了药,手上没劲,哪怕用尽全力,他脸上也只出现五个淡淡的指头印。


    他摸了摸被打的右脸,仰起脸看着温幸妤,眼眸澄澈如琉璃,笑意温柔:“姐姐别生气,只是一点软筋散,对你没有伤害的。”


    温幸妤一阵胆寒,她从未觉得眼前的青年如此陌生。


    从沧州被抓回皇宫,她就迂回打听了沈为开的事,得知了祝无执受重伤,是沈为开和他老师收买士兵做的。


    大敌当前,却做出背刺主将的事。


    所有当她听到沈为开被下了狱,又被人劫狱救走时,心情是十分复杂的。


    沈为开帮过她很多次,但他犯了等同通敌叛国的罪。


    而此时此刻,看着青年温柔到令人胆颤的笑容,她终于意识到,这人根本不是他样貌那般人畜无害,他就是个疯子。


    沈为开唤婢女拿来了绣鞋,亲手为她穿好,起身净手后,居高临下望着女人苍白的脸,眉眼弯弯:“我知姐姐有很多疑问。”


    “姐姐且随我来,让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温幸妤心有戒备,但人在屋檐下,她现在没得选。


    她下了床,扶着墙,走到外间。


    不远处的支摘窗下半扇撑开着,露出窗外一方庭院。雪还在下,如玉屑簌簌落落,压上青竹,覆盖院落。


    沈为开跪坐到案几前,执起案上的黑釉执壶,将沸水注入茶盏。水流声清越,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他过于文秀漂亮的眉眼,只留下一个朦胧清淡的轮廓。


    水汽缭绕间,那股清冽的药草气息混合着茶香,愈发清晰可辨。


    他倒了杯茶,抬眸看站着不动的温莺:“姐姐为何不坐?”


    温幸妤犹豫了一下,跪坐到他对面。


    沈为开把茶杯推到她面前,“我记得姐姐幼时爱甜,这是凤凰单枞,有蜜兰花香,饮后唇齿回甘,你尝尝。”


    茶汤白雾袅袅,香气四溢。


    温幸妤唇瓣发干,但她没有动那杯茶,面色冷凝,声线冷硬地抛去一连串的问题。


    “这里是哪?你是不是投奔广陵王,收买了李游?为何要费功夫掳我,而不是直接让李游刺杀祝无执?你究竟什么目的?想要用我威胁祝无执吗?”


    沈为开长眉微蹙,神情为难:“姐姐问题有些多啊……”


    他顿了顿,弯唇轻笑:“不过,我愿意挨个回答姐姐。”


    雪光透过支摘窗的缝隙,在他润白如玉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里是扬州一处别院,我不曾投奔广陵王。”


    “我也没有收买李游,”他的眸子在袅袅茶烟后,沉静地注视着温幸妤,嗓音不疾不徐:“李游啊…是高家的人。”


    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温幸妤强撑的平静。


    她面露惊愕,看着沈为开含笑的眉眼,感觉从脚底窜起一股寒意,蔓延四肢百骸。


    喃喃自语:“怎么会……”


    她记得祝无执有次提过,他那些亲卫,大半都是七岁那年,老太君从外面买回来,费尽心力培养成亲卫、暗卫,乃至死士。这些人和他一同长大,听他差遣,护他安危。


    75


    第75章


    ◎曾经◎


    室内,暖炉暗红,茶香与木香交织,一片寂静,唯有炉火轻微的声响和温幸妤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她看着沈为开的神情,又细细思索片刻,大抵可以确定他所言八分为真。


    他说李游是高家的人,祝无执又曾告诉她亲卫都是老太君送给他的。她觉得以祝无执的眼力,若李游是近些年才被收买,不可能发觉不了异常。


    祝无执没发现,这只能说明,李游从小就作为棋子隐藏在他身边,行为习惯二十载如一日,故而他没有察觉异常。


    如此说来…祝无执的祖母和外祖父之间,定然有什么关联。只是她不明白,老太君为何要在自己孙子身边费尽心思安插棋子。


    在她记忆里,老太君救了她的命,平日里礼佛行善,是最有慈悲心肠的人。更不用说当年满国公府,谁不知老太君嫌弃儿子,偏疼嫡孙祝无执。


    可如今得知这消息,她却有些怀疑当年的所见所闻。


    温幸妤思索了很久,左思右想不明白,索性思索起李游推她下水这件事。


    回忆着往日发生的事,脑海深处未曾注意过的记忆细节,突然慢慢明晰起来。


    因为李游一直不是祝无执的人,所以前两次逃跑那么顺利,恐怕都是他刻意放纵。


    尤其三年前那次逃跑,她说去相国寺祈福,李游稍加思索便同意了,紧接着沈为开蒙面带人来“劫”她,且顺利脱身。当时她以为是李游性子直没心眼,现在一想……


    只是百思不得其解,李游这颗棋子被埋得那样深,不去刺杀祝无执,反而费尽心思,只为几次放她走。这一次甚至不惜暴露,推她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子下河,只为让沈为开掳走她,着实奇怪。


    难不成高家只是为了拿她威胁祝无执?


    她沉默了很久,压下心头的不安,皱眉道:“你在为高家做事?还有…前两次我得以脱身,是李游故意为之?”


    沈为开眨了眨眼,嗓音温煦:“姐姐果真聪慧,的确是李游故意放你走。只不过,我不为任何人做事。”


    视线绕过女人充满疑惑戒备的脸,他莞尔一笑,耐心解答:“虽说此次接你来扬州,的确有高家人插手,但请姐姐放心,我绝不会让你陷入危险。”


    “至于高家为什么不让李游直接刺杀祝无执,而是配合我带你离开,说实话,我并不清楚,只隐约听说…似乎跟他那疯病有些许关系。”


    温幸妤一愣。


    抓她…跟祝无执的怪疾有关系?


    每个字都很清晰,但合在一起,却令她迷茫,思绪如同一团乱麻,怎么都理不顺。


    沈为开垂落浓密的眼睫,目光在温幸妤隐含担忧的面容慢慢睃巡过,定格在那双清透的杏眼:“姐姐不是一直想逃离他吗?怎么现在看起来…很担心在乎的样子。”


    青年的嗓音很轻缓,但莫名让温幸妤觉得浑身不适,她回过神,皱眉道:“这是两码事。”


    听到现在,她大抵窥见此次广陵王叛乱真相的一角——广陵王恐怕只是个傀儡,幕后之人,是传闻中被下了狱的高家人,祝无执的外祖父高逊。


    高逊以亲情为饵,引祝无执亲自平叛,请君入瓮。


    她的确很想离开祝无执,但现在她被抓,意味着很可能被沈为开,亦或者高家用来威胁祝无执。


    当初岭南侬智叛乱,温幸妤从潮州离开时,见过战争带来的混乱和残酷。她不敢想,若是祝无执败了,淮南一带的战火蔓延至中原,乃至整个王朝,会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更何况,祝无执是对她有情,但她更知道他有太多要追求的东西,从最开始的权势、皇位,到现在的收复失地拓展疆域。她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在他心里排不到前头。


    届时她焉有命在?


    沈为开明白温幸妤对他满是戒备,他也不介意。


    他从未真心实意和高家合作,也不会让温幸妤被高家人带走。


    从一开始,他所求……不过是把这潭水搅浑。


    雪光透过窗棂漫进室内,在地上流淌成一片静谧的微明。


    温幸妤望着面前容光明秀的青年,神情复杂。


    记忆里的沈为开,总是浑身脏兮兮,拉着她的衣摆,仰起蜡黄瘦小的脸,两颗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着她,怯怯地喊姐姐。


    他出身不好,母亲是青楼女子,父亲早亡,孤儿寡母日子不好过,不久后她母亲就二嫁给了村里猎户。他继父对他并不好,常常棍棒加身,母亲娇美柔弱,纵使有心,也护不住他。


    村里的孩童总是带着天真的恶意,会手拉手围成一圈,用石头砸他,唱着“阿母为妓,子为倌”之类侮辱人的曲子。


    温幸妤父母良善,她也有一颗赤诚善良的心。虽然才六七岁,但会帮他打跑劣童,帮他擦眼泪,给他偷偷塞糖吃。


    她在想,沈为开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残酷,才能从胆怯的孩童,成长为一个……毫无道德底线的伪君子。


    “沈鱼,过去这些年里,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不是受了很多欺负?”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为什么战时背刺主将,又和叛军合作。


    听到熟悉的称呼,沈为开有一刹怔忡。


    女子的嗓音柔和,隐含担忧怜悯。


    青年浓卷眼睫微垂,袖下被挑断手筋的右手轻颤。


    他放下左手,隔着衣料轻轻按住,抬起眼微微一笑:“不为什么,该做,便做了。”


    温莺总是这样轻而易举,波动他死水一般的心。


    他不想被继续缭乱心绪,转头看了眼天色,起身道:“姐姐好好歇息,有事就让婢女来唤我。”


    屋门被拉开,细雪和冷风灌入,很快又被门扉隔绝在外。


    青年的背影逐渐消失。


    温幸妤犹豫了一瞬,强撑着绵软的手脚,开门缓步追了上去。


    细雪如絮,无声无息堆积在长廊的朱漆栏杆上。廊檐外,几株红梅怒放,映着一地刺目的雪。


    青年一身素白,宽袍大袖,于长廊独行。


    “等一下!”


    沈为开转过身,隔着一段昏暗廊庑静静与她回望。


    乌发如绸垂于肩背,琉璃般浓黑的眼珠,堆雪为肤,偏生又有红艳艳樱桃般的唇,好似喝血的艳鬼。


    她心头一悸,倒退半步,扶着冰冷的廊柱,低声祈求:“沈鱼,看在幼时情分上,你送我离开扬州吧,好不好?”


    只要离开扬州,她就不会被用来威胁祝无执,可以保住性命,甚至…重获自由。


    沈为开迟迟不回应。


    温幸妤抿紧了唇瓣,知他不会放自己走,但心中还是抱有一丝期盼。


    天阴沉沉的,寒风凛凛,雪意入骨,她没忍住瑟缩了一下。


    沈为开凝视着她,唇角梨涡浮现,“不可以哦。”


    “姐姐这段时日,都要乖乖待在这里。”


    伶丁梅瓣如血,飘溅在青年肩头,他抬手拂落,转身离去。


    *


    十一月中旬,叛军将领方七率六万人进攻秀州,祝无执亲临前线指挥。他下令筑六座高台布置弓箭手,配合守将王子武固守,最终内外夹击大败叛军,歼敌九千。


    战后的事情很多,各级将领要统计士兵伤亡、失踪情况,整编残余部队,上报兵部,并按《军赏格》记录战功,同时追查作战失利责任。


    甲杖库修缮兵器,转运司需核验粮草消耗、器械损毁数量,从邻近州郡调拨补充,并协同御史台核查军费使用,严惩贪污军饷、克扣粮米,冒领赏赐等行为。


    秀州不大,没有专门的行宫,一般来说,皇帝巡幸,临时驻跸,知州要按照规制扩建稍加改造州衙,满足皇帝处理政务、居住以及核心随行人员安置的需要。


    但此时正值战乱,祝无执无意大兴土木,便在州衙里简单住下来。


    祝无执虽说不用一项项亲自去做,却也要统筹全局,落下决策。更不用说还得批阅京城送来的密报奏章等,忙得脚不沾地。


    除了政务,他会时常询问搜查温幸妤踪迹的进展。


    对于温幸妤跳河失踪,私底下说什么的都有。有说祝无执喜怒无常,她恐惧至极,死都不想留在皇宫,故而选择自尽。也有人说她跳河是为了和情郎私奔。大部分都为此唏嘘,觉得寒冬天,温幸妤定香消玉殒在冰冷的河水中了。


    内侍编排温幸妤尸骨无存的话,传到祝无执耳朵里,他平静的命人杖杀了一批嚼舌根的人。


    一时间人心惶惶。


    他每日忙战事,忙政务,平静到令人发怵。曹颂觉得,那死一般的沉寂下,酝酿着不知何时就会席卷摧毁万物的风暴。


    深夜,州衙后宅书房。


    一窗雪凉,灯火如豆。


    祝无执披着外衫,书案前放着处理完的奏章文书。


    他揉了揉眉心起身,推开半扇窗。


    寒气透入,吹散屋内闷热,祝无执觉得思绪清明不少。他凤目冷漠,静望着窗外花池中堆积如云的雪。


    半个多月了,他甚至派人去她落水数百里外的村镇搜查,却还是没有半点关于她去向的线索。


    他可以确定,温幸妤没死。


    她到底被高家人带去了何处?有没有受伤受欺辱?


    思及此处,祝无执乌沉的凤目像是凝了一层冰。


    早在三年前广陵王次子入汴京,他便猜测到高家是幕后之人,所图甚广。


    当时他没给高家人反应的机会,迅疾处理了一批政敌,以及高家留在汴京的暗桩,最后借广陵王之子的手杀幼帝,登上皇位。


    他知外祖父高逊不甘留在扬州,想要重回汴京,杀他这个孽种,夺权篡位。但他并未发作,只是暗中偶尔打压,并且对高逊推出来的傀儡广陵王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在等他们叛乱,欲一网打尽。


    高逊不急不躁,三载日月筹备完善,才掀起动乱。


    祝无执从不是什么孝子贤孙。


    当年国公府倾颓,亲信给高家传信求救,高逊回了一封写着“因果报应”四个字的信。


    他当时看到,也只是有一瞬怅然,觉得亲情于他,果真是痴心妄想。


    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余感受了。


    本想着,亲自平叛,若高家人识相及时收手,他便看在那点亲缘,以及“孝贤”美名的份上,给他们留点情面,不至于满门抄斩。


    但如今看来,他还是太过仁慈。


    高逊和他,注定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祝无执对高家人没什么特别感受,他向来运筹帷幄,唯一没料到的是,李游跟在他身边二十载,却背叛了他,把他心爱之人推下冰冷刺骨的河流。


    不论怎么拷问,都撬不开李游的嘴。


    祝无执自小冷心冷情,对万事万物都留三分疑心,不会全然信任。哪怕疼爱他多年的祖母,亦是如此。


    虽然亲卫是祖母七岁时送给他的,但祝无执认为人心易变。


    他十二三岁时,就借口杀了几个疑似被人收买的,到了及冠那年,国公府落败,他亦是趁机处置了一批想倒戈周士元和王崇,生了二心的叛徒。


    按理来说,留下的都是忠心不二的心腹。


    但现在偏偏出了李游这个叛徒。


    祝无执自诩算无遗策,眼明心亮。


    他认为李游定然自幼就是暗子,不然若是半路背叛,他不可能发觉不到异常。


    姑且先不论祖母为何要往他身边安插人。


    既然李游是祖母费尽心思安排在他身边的,那为何高家又能指使李游?


    祝无执素来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所有人。


    他在想,到底是祖母和外祖父早有联络,李游本就听命于二人。还是说李游为了什么目的,在祖母身死后,临时倒戈听命高家?


    思及此处,他不免苦笑。


    哪怕再念着祖母的养育之恩,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为数不多花费感情孝顺的亲人,对他也另有所图,或许……甚至是盼着他死。


    那个慈悲心肠,为他改名、教导他不要偏执暴戾,记得他所有喜恶的老人,并非真心疼爱他这个孙子。


    一切都是假的。


    祝无执心底弥漫出一股悲凉。


    他所在意的、渴求的、想要拼命抓住的东西,全部都会以这种难堪又讽刺的方式,从指缝间漏走,一样也留不住。


    母亲是,祖母是,那温幸妤呢?


    她会不会也像这般,所有的温情都是假的,有朝一日会毫不犹豫背叛他,转身离去,留也留不住。


    雪光映着祝无执如玉面容,落在他沉寂的眼眸中,冰冷又脆弱。


    祝无执叹了口气,压下纷乱的思绪。


    目前来看,至关重要的一点是,高家人为何让李游对温幸妤动手?只是为了威胁他?


    这般堪称愚蠢的做法,不像他那个老谋深算的外祖父的行事风格。


    指尖沾到窗沿积雪,冰冰凉凉,他抬手轻捻,陷入沉思。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正出神,门外传来通禀。


    祝无执坐回案前,让人进来。


    内侍省都知王怀吉,弓着腰,轻步至案旁,垂手肃立。


    “陛下,宫女在整理娘娘衣物清洗时,发现夹层里有东西,拆开一看…是信笺。”


    “除此之外,负责搜寻的侍卫,在娘娘落水河岸附近的雪地,发现了一部分未燃尽的残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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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祝一下,明天晚上也会有加更[狗头叼玫瑰]


    76


    第76章


    ◎信笺◎


    王怀吉小心翼翼从怀里拿出两封信,搁在案角处,又悄无声息地退开半步,垂下了头。


    烛火跳跃,在祝无执眉骨处打下小片浓重的阴影,衬得那张脸愈发俊美阴鸷。


    他的目光落在两封信笺上,无波无澜。


    祝无执没有问询,先拿起边缘焦黑的残信看了,又拾起边缘软烂,字迹已然有些洇开的信看。


    看完两封信,他脸色骤然阴沉。


    几乎是不可置信的,眼神刮过那些模糊的字迹。


    温幸妤的字,是他一笔一划亲手所教,他了解她所有运笔的习惯,还有那并不明显的小癖好。


    那封自雪地发现的残信,字迹和她的一模一样,所有的小习惯都一样。


    信被燃了不少,仅剩的只言片语,可以勉强拼凑猜测出信上的内容——


    温幸妤说,她会让李游趁他不在,助她跳水,伪装成自尽遁离,期望沈为开能按照约定于河中接应,带她前往扬州暂时躲藏。


    除此之外……她衣裙夹层中,被水沾湿的信上的内容模糊,却也能看出大致内容。


    [……待叛军败……需阿莺姐引祝长……安排的人手伏击……命丧黄泉,再无纠缠你的……]


    按这封残信的意思,温幸妤背叛了他,和沈为开合谋,意图伏杀他。


    握着信纸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又蓦地松开。


    他冷笑一声,抬手把信抛入炭盆。


    火焰猛地一窜,舔舐上脆弱的纸张,明亮的火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屋内死寂更甚,王怀吉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膛里,连大气也不敢喘。


    祝无执的目光穿透眼前翻飞的灰烬,落向屋外那方被无边风雪笼罩的庭院。


    “王怀吉。”


    “奴才在。”


    王怀吉浑身一凛,膝盖一软,几乎跪倒。


    祝无执的声音冰冷平直,“三日之内,彻查所有近身侍奉温幸妤的宫婢,以及负责搜查她踪迹之人。朕要知道,何人胆敢伪造信笺污蔑宫妃。”


    “奴才遵旨!”


    王怀吉汗流浃背,重重叩首,领命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倒退着挪出屋门,不敢有丝毫耽搁。


    门扉合拢,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声,书房重新陷入空旷和死寂。


    烛火跳跃,将祝无执的身影投在地砖上,形单影只。


    祝无执静默坐了半晌,目光落在明灭的炭盆上,复又缓缓收回。


    字迹相同,习惯相同,信当真是假的吗?


    祝无执想到她三番两次处心积虑的逃跑,不免升起几分怀疑。


    思及此处,他眼神陡然阴狠。


    若她当真背叛了他……


    一条白绫,便是给她最后的温情。


    *


    扬州的冬天和汴京不同,湿寒刺骨。


    温幸妤被关在一方庭院里,身边只有两个寡言少语的婢女。


    她尝试套话,但那两个婢女除了回答日常所需,多余的一个字都不说。


    有时候听到两人悄声说笑对话,也是完全听不懂的方言。


    以至于到了腊月,她都不知道自己被关的宅子处于扬州哪个地方。


    或许连扬州都不一定是。


    对于战况,更是一无所知。


    沈为开日日来陪她吃饭,不管她发脾气也好,祈求也罢,只是端着一张明秀的脸,笑容温和,不为所动。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温幸妤心底愈发不安,总觉得有把刀横在脖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砍下她的头。


    她怕祝无执败,到时候没了价值,被高家斩草除根杀死。她又怕祝无执胜,高家被逼到绝境,拿她威胁他。似乎怎么样,她都是死路一条。


    温幸妤跪坐在案前,手中握着茶杯,清丽的眉眼怅惘。


    屋内炭盆温暖,窗户被支开个缝隙,露出庭院里浓如血的红梅。


    两个婢女趴在廊下栏杆上,小声嬉笑说话。


    她们说的不是扬州话,更像是闽南一带的口音,温幸妤半个字都听不懂。


    她一面想心事,一面听着,安慰自己有人说话也好,总比静悄悄一片死寂的强。


    两个婢女说着说着,忽然就消了声,站直身子,恭敬垂首。


    脚步声不疾不徐,温幸妤透过半开的窗,看到沈为开峨冠博带,一身白衣,明秀风流。


    他停在两个婢女面前。


    变故突生,青年面无表情拔出剑,一剑挥去。


    两个婢女颈间出现一道血痕,随之鲜血喷洒,发出“嗬嗬”几声惨呼,重重倒在地上。


    杀鸡宰羊一般,顷刻结果了两个婢女的性命。


    温幸妤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戮吓住,呆呆看着窗子。


    沈为开回过头,透过窗子看了过来。


    长剑归鞘,润白的脸笼在惨淡的雪光中,飞溅在眉骨额角的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滴淌。


    雪白的衣衫鲜血点点,如红梅覆雪。


    他歪了歪头,看着女人惊恐的神情,弯唇浅笑。


    温幸妤吓得够呛,避开沈为开的视线,僵硬跪坐在案前,一动不敢动。


    天知道她要是做了什么动作惹沈为开不快,他会不会也一剑杀了她。


    脚步声靠近,门被推开,温幸妤心口一紧。


    哪怕低着头,也感觉得到沈为开那犹如实质,黏腻冰冷的视线。


    周遭血腥味萦绕,温幸妤犹豫了一下,抬眼看去。


    沈为开正拿着帕子,慢条斯理擦拭眼睫和脸颊上的血迹,眼睛却静静地瞧她。


    苍白的面,惊惧不安的杏眼,手指垂在膝上紧紧攥着。纤柔的身上穿着他亲手准备的素白缎裙,宛若春日盛开的白梨。


    所有的杀意,暴虐的怒火,此时尽数平息。


    他把帕子放到案角,柔声道:“姐姐莫怕,不过是两个婢女。”


    轻描淡写,似乎杀的不是人。


    温幸妤唇瓣发白,攥紧了膝头的衣料,“好端端的,为何杀了她们?”


    沈为开唇角含笑,眸光却很冰冷:“她们说我阴柔美丽。”


    “我不喜欢。”


    温幸妤愣了一瞬,顿觉齿冷。


    即便他因某种旧事产生心病,有万般理由,也不该只因不喜这样的夸赞,就要两个无辜之人的性命。


    这不是草菅人命是什么?未免太过残暴。


    对于温幸妤的恐惧的厌恶,沈为开恍若未觉,柔声说着翌日腊八节的打算,而后不厌其烦讲述一些幼时二人的记忆。


    *


    由于沈为开给高逊提供了几份有关汴京将领战略行为方式的密报,平叛战事一开始并不太顺利。


    后来祝无执改变策略,亲自操盘督战,才算是扭转战局。


    自秀州一战大败叛军,不久后祝无执带人转围苏州,占领苏州的叛军粮尽撤兵,退守常州。


    与此同时,刘世、杨可增克歙州,切断叛军西翼。


    腊月中下旬,刘光克婺州,收复衢州,俘叛军将领郑旭。


    而后祝无执带人分别攻下常州、润州、泗州、泰州、通州等州县。他坐镇真州,指挥东西路军合围叛军最后的据点,扬州。


    连攻七日,扬州叛军守卫日渐力屈势穷,只待时机成熟,即可把最后一州收复。


    至于那两封信,尤其是那封自雪地里意外发现,燃了一半,和温幸妤字迹一模一样的残信,王怀吉并未查出是何人伪造。


    衣裙夹层里的,查来查去,确定不是贴身伺候温幸妤的宫人缝进去,且无人注意到她是否自己缝制。


    祝无执怒骂都是废物,传信回汴京,命皇城司彻查仁明殿所有宫人,以及尚衣局的人。


    只是很可惜,汴京路远,来回传信,再快都得得好些日子。皇城司第一封回信中,言暂时还未有线索。


    仿佛这封信,真的出自温幸妤之手。


    祝无执看似平静,攻打叛军的战略,却愈发狠厉。


    他要早日攻入扬州,找到温幸妤,看看她是否如信上所言……准备联合沈为开,为了摆脱他,狠心到引他去伏杀。


    如果她没有,而是被高逊拿来威胁他,那他无论如何,都会保下她的性命。


    并且此生再不疑她。


    *


    腊月三十,除夕。


    那日杀了两个婢女后,沈为开又送来了两个。


    新来的婢女不仅不和她说话,也不会和同伴说笑,每日安静侍奉。只要沈为开不来,庭院里就寂静到温幸妤觉得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


    今日是除夕,沈为开命两个婢女给窗子贴了窗花,还在檐角挂了红灯笼,让清冷的院子多了几分活气。


    温幸妤被李游踩伤的手指已经完全好了,她托着腮,趴在窗沿上,看着窗外半化的雪,幽幽叹气。


    也不知外面怎么样了。


    好好的除夕,却要在这样陌生的地方,如此危机四伏的情况下度过。


    这院子绝对很偏僻,不然怎么连一点外面的声音都听不见。


    正出神,就见沈为开自廊下快步行来。


    他推门而入,把一个包袱塞温幸妤怀里,面色焦急:“快,换上里面的衣裳,我们得走了。”


    温幸妤神色一肃,接过包袱打开看,里头是一身素色圆领袍,还有一件氅衣。


    “发生什么了?”


    沈为开道:“扬州城不日将破,我得到消息,高逊欲拿你威胁祝无执,他的人最多一个时辰上门。”


    温幸妤一愣,心底喜忧参半。


    她正想能不能让沈为开放她出去,她可以藏在扬州某处,等扬州收复再出来。


    沈为开似乎看穿她所想,眸光真挚,缓声补充:“姐姐,你没得选,扬州城四处是巡逻的卫兵,各个客栈店肆门扉紧闭,你无处可藏。”


    “想活命,就必须跟我走。”


    “你若不信,随我出门后,看看街上*景象,再寻个百姓问问便是。”


    温幸妤紧抿唇瓣,面露犹疑。


    看来之前沈为开说不会把她交出去的话,是真的。不然他也没必要多此一举带她走。


    只不过不排除沈为开带她走,有其他目的。


    她不信沈为开,但此时此刻,除了信他,别无选择。


    留在此处,定会被高逊抓走。


    性命攸关,她赌不起。


    沉默片刻,她决定暂且跟沈为开走,届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随机应变。


    温幸妤快速换好衣裳,用黛笔涂粗眉毛,束成男子发髻,便跟着沈为开,脚步匆匆穿过曲折长廊,出了宅院。


    走了一路,她才知道这宅子有多大。她所在的院落,在宅子最深处。


    一路疾行,温幸妤没忍住问道:“我们走了,那这宅子里的人呢?”


    沈为开微微侧头,看着女人澄澈的眼睛,“我让她们自行离去,但跑不跑得掉…端看命数了。”


    纵使有所预料,温幸妤还是觉得齿冷。


    她不免有些愧疚,又有些悲愤。平民的命对于权贵来说,贱如草芥,一念之间便能轻而易举夺了性命。


    纵使有心相救,可如今自身都难保,想做什么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只得默默期盼,高逊不会丧心病狂到迁怒这些仆从。


    两人出了宅子,坐上一辆马车。


    马车出了偏僻的巷子,绕了很久才走上主街,温幸妤掀开一隙车帘,朝外看去。


    记忆里繁华嘈杂的大街,此时冷清萧条,店铺食肆屋门紧闭,只有零零星星几个行人,以及四处巡逻的卫兵。


    有两个卫兵路过位佝偻腰身的老人,不耐烦的抬脚踹倒,口中怒骂“挡路的老狗”。


    温幸妤看得生气,想下去扶,又怕被认出身份。马车渐行渐远,她只得眼睁睁看着老人蜷缩在地上哀叫,挣扎好一会,才艰难爬起来,捂着肚子一瘸一拐离开。


    寒风渐起,满目沉重。


    两方争斗,不论哪边赢,受苦的都是普通百姓。


    温幸妤不免想,高逊曾经还是太傅,门生遍布天下,素有仁德美名。


    这便是他的仁德吗?为了权力,不惜掀起战乱,连手下的兵都是这般蛮横不讲理,随意欺辱百姓的畜生。


    她虽然对祝无执心有畏惧,觉得他冷傲恣睢,但此时此刻,她希望他能早点收复扬州,还这里的百姓安稳生活。


    路过一个面色憔悴的老丈时,她让车夫停车,给他塞了两块碎银,低声问道:“这位老丈,现在外面战况如何?”


    那老丈接下银子颠了颠,小心翼翼揣怀里,疑惑地看着马车里面容清秀的男子,心说这人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收人钱财,他环顾四周,确定巡逻的士兵刚走远,才凑近马车,压低了声线:“都说城外的兵马更厉害,里头这位要撑不住了。”


    77


    第77章


    ◎出城◎


    温幸妤脸色变幻,朝老丈道了谢,放下车帘。


    马车行驶了一会,她再次叫停,随便问了两个路人,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目前看来,叛军将败一事,沈为开没有骗她。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违背和高逊的约定,偷偷带她离开扬州。


    快到通泗门时,沈为开拉开车厢底板,露出一方漆黑空间。


    他低声道:“委屈姐姐躲藏片刻,待出了城,再放你出来。”


    温幸妤点了点头,蜷缩着身子躺进去。


    扬州城从一个月前就封闭起来,除了叛军高层可进出,普通百姓甚至不能靠近城门。


    理所当然的,卫兵一开始不放行。


    她隐约听到沈为开和守城卫兵的对话。


    沈为开似乎说是高逊让他出去办事,拿出了什么东西,而后卫兵便连声道歉,打开城门放行。


    出了城门很远,约莫一炷香时间,沈为开拉开车厢底板,将温幸妤拉起来。


    温幸妤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道谢过后,掀开帘子朝外看。


    山野积雪半化,露出斑驳地面,日光映着残雪,有些刺眼。


    化雪天总是比下雪天要冷,日头看着很明媚,实际上湿寒刺骨。


    温幸妤放下车帘,转头看旁侧端坐的青年。


    沈为开垂着眼,擦拭一柄镶嵌宝石的匕首,车帘被风掀起一角,雪色在他的侧脸笼上一层柔泽的光。


    他神色很平和,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似乎并不打算主动说前往何处,之后要做什么。


    她听着车轮咕噜噜滚过路面的声音,心头发紧。


    离开扬州,或许会踏入另一个狼窝。沈为开会带她去哪里?他的所作所为像是蒙着一团雾,叫她窥不见半分真相。


    也不知祝无执如何了,等收复扬州,定然会抽出手来寻她。也不知他会不会误解她跳水是为了死遁逃跑,他疑心病一向重……


    原本她打算干脆趁机逃跑,隐姓埋名找个村落躲藏几年。


    但妹妹一家还在汴京。


    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回祝无执身边。


    诚然,她畏惧祝无执,也很向往自由安稳的日子。


    但她在汴京有牵挂,她不放心把妹妹留在那。


    她唯一有一丝安心的是,祝无执对她有情。哪怕这份情太过偏执,令人窒息恐惧,但她最擅长得过且过。


    习惯了或许就好了。


    前路茫茫,她内心恓惶不安,犹豫了一会,开口道:“等离开叛军地界,可以放我离去吗?”


    沈为开把匕首归鞘,随手挂在腰间,才抬眼看温幸妤,弯唇浅笑,“当然可以。”


    青年眉眼婉丽,乌发束冠,神情认真柔和,看起来温良恭谨。


    温幸妤一愣,没想到沈为开这么轻巧就答应下来。


    她总觉得还有陷阱,心有怀疑,但也没有必要再三询问,只点头道:“多谢你。”


    沈为开扫过她隐含担忧的杏眼,温言劝慰:“姐姐别担心,我不会把你送给任何人,也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温幸妤并不相信他的鬼话,心说若是没有目的,为何费尽心思掳她入扬州?


    沈为开似乎知她所想,不禁莞尔:“姐姐真呆。”


    温幸妤皱眉看他。


    沈为开:“我的确可以放你离开,但我可没答应不跟着你。”


    温幸妤:“……”


    怎么遇见的一个两个都不太正常?


    她可不想和这种草菅人命的疯子再有什么牵扯。


    坐了一会,温幸妤安慰自己,反正她一路上会偷偷给祝无执留标记。


    如果沈为开不听劝非要跟着,被祝无执抓住,可怪不得她。


    *


    扬州城,高府。


    正院暖阁内,炭盆燃着银丝碳,温暖的空气混合着沉水香。


    窗棂外,天光明亮,映着刺目雪光穿透窗纸,室内一片沉静。


    暖炕上置紫檀木棋枰,一侧端坐的老者身着深紫锦缎直裰,膝上覆着一个金缠丝手炉,须发如银,面容清矍儒雅。


    正是年逾六十,曾经的太傅大人高逊。


    他微微前倾,目光沉静地凝视着棋局,稳稳落下白子。


    棋枰另一侧,相对而坐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锦衣玉带,乃是广陵王赵元傅。


    他神情却不似高逊从容不迫,额头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面色焦急。


    室内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轻响,以及棋子落在棋枰上那清脆悠远的“嗒”声。


    又过了一会,广陵王终于忍不住了,捏着棋子的手发紧,嗓音焦急:“高大人,您那外孙快打进来了,怎么还不八风不动的。”


    高逊微微抬眼,目光掠过他焦躁不安的脸,平和之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和轻蔑。


    广陵王头皮一紧,从这里得不到答案,只好抬头去看高逊身后站着的中年人。


    这人眉宇间依稀可见高逊的清朗轮廓,却少了几分霜雪的沉淀,多了几分内敛的锐气。正是高逊的嫡子,高彦和。


    他穿着稍显年轻的青灰色锦袍,温言安抚:“王爷勿忧,父亲自有成算。”


    广陵王气不打一处来,心说这老狐狸只会打哑谜,害得他次子死在汴京不说,到现在了都还不肯说真相。


    若不是因为他封地在这,没得选,绝不会和这种人合作。


    他忍了又忍,压抑着怒火,问道:“高大人倒是说清楚,到底有什么谋算,也好让本王安安心。”


    高逊掀起眼皮看他,眸光深邃如井:“王爷还是这般急躁。”


    枯瘦的手指轻搁下棋子,嗓音平缓微哑:“彦平已前往城南别院,接我外孙唯一的妃子前来做客。”


    广陵王一愣,旋即大喜,“还得是高大人有招!”


    他松了口气,却又忍不住腹诽,这老匹夫可真是歹毒,竟然干得出拿人家宠妃威胁的卑鄙之事。


    高逊但笑不语,让仆从撤走棋枰,婢女轻手轻脚端来茶水。


    过了一小会,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高彦平掀开棉布帘,脸色煞白地出现在几人面前。


    高逊端茶杯的手一顿,隐有不安。


    “如此慌张,发生了何事?”


    高彦平咽了口唾沫,低垂着头,不敢回看父亲,声线颤抖:“回父亲的话,儿子…儿子没能接娘娘回府。”


    广陵王刚喝了口茶,闻言一下呛住,偏过头捂着嘴咳了几声,焦急道:“怎么回事!”


    高彦平道:“沈为开那小兔崽子,一个时辰前伪造父亲的亲笔文书,出城去了……”


    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高彦平。


    当初掳温幸妤来扬州一事,高逊是和沈为开做了利益交换。


    高逊答应沈为开,让他亲自去捉温幸妤,并且交给他看管。沈则给他提供几份有关禁军内部的密信。


    而后战事紧急,高逊无暇顾及,为了掩人耳目,避免太多人知晓温幸妤在扬州之事,便让高彦平把人关在城南偏僻的别院内,由沈为开看守。


    一来看管温幸妤,二来也是监视沈为开。


    哪知沈为开看准了高彦平懒怠的性子,半个月之内就把院内仆从无声无息换了大半。


    俗话说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高逊为人谨慎,为保证成事,温幸妤藏身之所,以及她真正的用途,除了几个核心人物,旁人并不知晓。


    再者高逊多年来积威尤甚,有他印鉴的文书在扬州城无人敢拦。


    故而沈为开出城,卫兵看了文书后便随意放行了。


    怕父亲怪罪,高彦平扑通一下跪地,哭道:“儿子已经派人去追了,父亲恕罪!”


    高逊登时怒不可遏,眼神阴沉下来,抓起滚烫的茶盏掷了过去,“蠢货!”


    高彦平被烫到,额角也被砸破个血口,却伏在地上,一声不敢吭。


    高彦和看弟弟被砸,跟着跪到地上,求情道:“父亲莫气,那沈为开不过是个有点小聪明的贱民,儿子现在就带人去追,定能赶在入夜前把人抓回来!”


    高逊气得手都在发颤,他胸口起伏不定,好一会才平稳下来,摆手道:“去追。”


    “快!”


    兄弟俩赶忙爬起来,作揖后脚步匆匆去了。


    广陵王脸色难看,正想要不要想办法提前出城跑路,就听到高逊沙哑阴森的声音:“天寒路滑,王爷归家不便,臣已命人把您一家老小接入府内。”


    “王爷且安心住下。”


    广陵王唰一下站起来,却又不敢怒骂,只得憋出一句:“高大人果真心善。”


    说罢便拂袖离去。


    高逊唤来府卫,交代他们看好广陵王一家。


    暖阁人都离开后,面上维持的平稳尽数裂开,他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苍老的面容扭曲可怖。


    沈为开。


    一个妓生子,怎么敢背叛他的?!


    他当真是老了,合作一半,竟被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反将一军。


    待彦和将人追回来,他定把这厮剁碎了喂狗!


    高逊不免又想,若追不回来呢?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


    若这底牌也没了,他苦苦经营的高氏,也将不复存在。


    高逊站定脚步,看着窗外的刺目的雪,狠狠闭眼。


    他绝不可能败。


    不过是一个出身卑微,犹如丧家之犬的妓生子,短短一两个时辰,还带着个娇弱的女子,能跑多远?


    等抓回温幸妤,把她绑在城墙上当着祝无执的面虐杀,他那暴戾恣睢、目中无人的外孙,定然气血翻涌,心府烬燃。


    杀其爱人,激之使狂,怒而失智。


    这最后一次的挑动激怒,会令祝无执体内半沉睡的蛊虫彻底苏醒,随血入心脉。


    届时他那桀骜不驯的外孙,将彻底失去理智,成为高氏的提线木偶,由他驱使。


    祝无执也不要怪外祖父无情,谁让他出身祝氏呢?要怪就怪出身,怪自己太过聪慧,怪他太在乎“情”之一字。


    有了软肋,才会被他三番四次,一点一点唤醒蛊虫。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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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8


    第78章


    ◎背叛◎


    马车太明显,很容易被高家人发现踪迹,温幸妤和沈为开走了一段路后,就让车夫驾着马车去别的方向,以混淆追兵视听。


    二人避开官道,自山林小路,徒步奔逃。


    道路崎岖,满是雪泥,十分难行。温幸妤借着小解的名义,偷偷把里衣撕下几条,扯成小布块,塞在袖袋中。


    她一面走,一面趁着沈为开不注意的时候,隔一段距离,就寻隐蔽的地方丢布块。


    为了防止高家人看到,她还特意把布块用泥染脏,并且隔着很远,丢在不起眼的枯丛,或者树根雪窝里。


    她记得祝无执有个亲卫养了条很厉害的大狗,能通过嗅人的衣物,找到藏身之处。


    暮色四合。


    扬州城北面崩裂的声音忽然遥遥传来,像沉沉闷雷。


    城将破,叛军败局已定。


    温幸妤和沈为开在寂静的山林,踩着雪泥缓行。


    她闻声回过头,隐约看到空中弥漫的黑烟,以及模糊的兵戈之声。


    沈为开也跟着停了脚步,“叛军将败,高家人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死心,他们的人定然还在追踪你我二人。”


    声音轻飘飘的,在死寂又空旷的林间,十分清晰。


    温幸妤点了点头,“快走吧,等到了前方镇子,出了叛军地盘,就安全了。”


    沈为开嗯了一声,一边走,一边用树枝扫除二人印在雪上的足迹。


    目光落在某处雪窝时,抬眼看向温幸妤纤细的背影。


    他扯了扯唇角,琉璃珠般的眸子映着余霞,闪过嘲弄。


    入夜,寒风刺骨。


    温幸妤和沈为开又躲开了两波高家追兵,她还不幸崴了脚。


    为了不耽搁行程,沈为开隔着袖子牵着她的手,扶着她前行。


    二人疾行于暗沉沉的河道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泥里。


    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


    远处城头烽火腾跃,映着漫天碎琼乱玉。


    除夕夜,扬州城的百姓瑟缩在屋里、地窖内。


    没有烟花,没有团圆饭,只有地动山摇的战火,不绝于耳的喊杀声。


    *


    收复扬州的战况十分惨烈。


    虽说只是四万残军败将,但扬州富裕,粮草火药充足,士兵也都是精锐。从晌午开始,一直到入夜都未结束,久攻不下。


    祝无执率主力从正面进攻,吸引叛军主力注意。


    刘世率精锐由向导带路,沿后山险径潜入,突袭邵伯堰,焚其粮船,毁其水栅,制造混乱。


    北城门之下,神臂弓齐发,压制城头,士兵以钩索攀附云梯,强登北门。另有火炮轰城楼。


    一时火光冲天,映红天际。


    西门瓮城摇摇欲坠。


    扬州第二世家林氏,竟临阵倒戈,主动打开西城门,放周军入城。


    守城的叛军将领目眦尽裂,大呼叛徒。


    内外夹击,一时杀声震野,叛军仓皇。


    整个扬州城,陷入彻底的混乱与绝望的哀嚎。


    叛军久战罢敝,不堪再战,不多时便被死伤过半,许多叛军士兵丢下武器,跪地乞降,剩下的被尽数俘虏。


    亥时,城门大敞,满地血污狼藉。


    高府深处,正厅灯火荧煌。


    暖炉烘出一室融融暖意,博山炉口逸出最后一缕青烟,是上好的沉水香,缓缓消散。


    高逊端坐于主位那张宽大的紫檀交椅之上,身上是家常的深青色道袍,宽袍大袖,纤尘不染。


    他神色平淡,仿佛外面天翻地覆的厮杀,不过是茶寮酒肆里一段无关紧要的闲谈。


    指尖轻轻拂过膝头,看着座下低声啜泣的妇孺儿孙,波澜不惊的面容下,是滔天的不甘。


    出身微末,十年寒窗。


    同试者轻裘策肥马,某独敝衣蹑草履,然文章星斗,未甘折腰。


    此后平步青云,尚公主,为太傅。


    处心积虑筹谋了一辈子,竟栽在个毛头小子手中。


    更不用说,他没预料到,那个从未看在眼里的、看起来愚孝古板的旁支孙女高月窈,会在嫁入林氏后,有胆子暗中策反其夫,做了叛徒。


    林氏和周军里应外合,关键时刻开西门引兵入城。


    何其可笑。


    简直是耻辱!


    目光落在两个儿子身上,扫过他们身后面色惨白,瑟缩流涕的几个孙儿,高逊心头弥漫出一阵怆然绝望。


    他聪明一世,怎么生的都是蠢笨如猪废物?这是老天对他杀妻逼死女儿的报应?


    高逊站起身,缓步走到剑架前,“唰”一声拔剑出鞘。


    他朝二儿子招了招手,淡淡逸出几个字:“彦平,过来。”


    高彦平意识到亲爹要做什么,抖若筛糠,涕泗横流,瑟缩到妻子身后,不敢过去。


    高逊看了亲卫一眼。


    两个亲卫便走过去,硬生生把高彦平架到高逊跟前。


    高逊叹了口气:“彦平,做错了事,就要受罚。”


    “我们高家数百口人,还有那城内外的将士们,皆因尔疏忽而亡。”


    “你下去为他们赔罪罢……别恨爹。”


    说罢,他抬剑捅过去,鲜血溅到苍老的面皮上,他抬手,连同一道眼泪一同抹去。


    高彦平跪到在地上,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吐出一大口鲜血,双目通红,“你…你逼死妹妹,还杀我。”


    “但愿…但愿下辈子…不要再做你的儿子……”


    他脸色青白,眼中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了。


    偌大的屋子噤若寒蝉。


    一刻后,府衙残破,昔日奢华煊赫的高府,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惨叫声由远及近,迅速逼近正堂。


    高逊的心腹将领们,有的面如死灰瘫软在地,有的则像无头苍蝇般试图组织抵抗。


    他的家眷们瑟缩在角落里,哭泣不止。


    不多时,大门被劈开。


    雪花裹着刺骨的寒风,和浓烈的血腥气涌入。


    高逊坐在主位上,纹丝不动。


    风雪呼啸,清冷雪光中,祝无执踏血泊而入,墨氅无尘,神色淡漠。


    他睨着座上老者,似笑非笑:“外祖父,倏尔经年,心安否?”


    *


    高家败得很快。


    王禀率轻骑出城,追亡逐北。沿运河、驰道清剿逃窜残部,绝其死灰复燃之机。


    祝无执着急寻温幸妤,并没有和高逊“叙旧”,而是直接命人以槛车囚广陵王及高氏百人,即日押解汴京,诏告天下其罪,听候发落。


    他亲自审问了舅舅高彦和,花了些手段,撬开对方的嘴,得知温幸妤白日就跟沈为开暗中离开扬州。


    祝无执浓睫微垂,慢条斯理擦拭指上血迹。


    他很庆幸温幸妤没受伤出事。


    但同时,他不免怀疑,沈为开将她带离城外,她是否自愿跟随,且准备趁机逃离他的身侧。甚至是……如另一封信上所言,准备伏杀他。


    一想到那两封信,祝无执心底就控制不住的翻涌起一股戾气。


    昨日晚上,汴京皇城司送来密信。


    言顺藤摸瓜,于尚衣局捉到个形迹可疑的宫女。


    严刑拷打下,宫女招认,温幸妤曾经暗中请求她,在衣裙里缝制过个不明显的夹层。


    皇城司按照宫女交代的,在这宫女城外的父母家中,搜到了温幸妤的一对耳坠。


    除了密信外,皇城司还把耳坠和宫女签字画押的罪状一道送来。


    祝无执细细看了那耳坠。


    确实是温幸妤曾经戴过的,而且是他从库房亲自挑来送给她的。


    他还记得,当时他问温幸妤为什么不戴,她说那天在亭子醉酒后,就不见了。


    当时并未多想,觉得可能是掉荷塘里了。


    如今看来……


    鉴于温幸妤数次费尽心思逃跑,祝无执对她本就有所怀疑。


    皇城司查出这样的结果,他对温幸妤的信任,从七分减少到了五分。


    而剩下五分……端看温幸妤会不会真的如信上所言,设伏杀他。


    昨夜祝无执看完信后,气血翻涌,时隔数月后,再次犯了旧疾。


    这病症,自从他寻回温幸妤,就再不曾犯过。


    而仅仅因为疑心温幸妤背叛他,便犯了病,且比之前都要严重。


    今日清晨,余症未消,但战事在即,他不得不吃烈药压制,强撑着指挥战事。


    晌午后,他压制不住杀意,不顾阻拦亲上战场,杀了许多叛军。


    温热的鲜血流淌过五指,飞溅上脸颊,他手指都因频繁的杀戮而控制不住轻颤。


    坐在马上,望着残肢断臂的场景,那翻腾的杀意被奇异地压制住,甚至缓解了浑身的碎骨锥心之痛。


    这是祝无执头一回,犯病时没有控制住自己,动手杀了那样多的人。


    当他平静下来看着自己的崩裂的虎口,和那一掌心的鲜血,竟然有一丝恐慌。


    他怕有朝一日,会如同今日这般,彻底失控,以至于误杀身边之人,包括温幸妤。


    夜空彤云密布,细雪如盐。


    祝无执看着高府的人哭嚎不止,被挨个押走,神色漠然。


    他压下纷乱的心绪,吩咐起后续事宜。


    关于此次叛乱,高氏心腹将校,助纣为虐者,祝无执命杨世增即刻验明正身,于扬州四门城楼,枭首悬竿,曝尸七日,以儆效尤。


    另有将领持叛军名册,按图索骥。凡负隅巷陌、据守残垒者,格杀勿论。要求三日内,肃清扬州全城。


    一项项安排下去,祝无执阔步出高府大门,下了最后一道旨意:“持朕‘胁从不问’赦令,晓谕城外溃散之兵。弃械归乡者,免死;执迷不悟者,视同逆党,由韩卿剿之。”


    此乃分化瓦解之策。


    说完,他翻身上马,带着曹颂等几十个亲卫,策马出城,亲寻温幸妤踪迹。


    *


    岁除雪紧,扬州郊野尽白。


    温幸妤的踪迹并不难寻。


    祝无执命亲卫兵分三路,顺着不同的方向去寻。


    他断定二人为了躲避高氏追杀,会挑着山野小径走,故而他也是顺着山野树林搜寻。


    他带领的亲卫里,有个名唤姚绍素的,养着条灵慧的细犬,擅长奔跑和追踪猎物。


    细犬名“追影”,通体墨黑,唯颈间一圈银亮,此刻鼻尖急颤,在雪地里逡巡腾跃。


    祝无执端坐马上,氅衣凝霜。


    松明火把映着他半张脸,下颌紧绷,望着树影婆娑的深林,面色冷凝。


    “陛下,有东西!”姚绍素忽低喝。


    追影正对树根雪窝狂嗅,爪子刨开积雪,叼出一小方脏污的布料。


    祝无执拿起来看了,心下微沉。


    这是温幸妤故意留下的。


    她为何留标记?是等着他去寻,亦或者…如信上所言,故意引他去伏杀。


    每多想一分,他心底的戾气就多涨一寸。


    他把布料攥在掌心,又缓缓松开,凤目森冷,扬鞭指向前方密林:“追!”


    不管温幸妤是在等着他救,还是准备送他去死,都要等见到她再论。


    他不愿以恶意揣测她,但事实摆在眼前,他想亲自看看,他在她心底,到底是何种存在。


    犬如离弦箭。


    风雪灌满山道,追影时而伏地疾嗅,时而腾跃过涧,祝无执带着亲卫策马紧随。


    寻了一路,一共找到十块布料。


    他有预感,马上要找到她了。


    *


    本该是围炉守岁的时辰,温幸妤却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积雪里,氅衣厚重,每一步都很艰难。


    寒风卷着雪花,刀子似的刮过脸颊。


    扬州城越来越远,山野寂寥,裹着厚厚的素白,静得能听见雪落压断枯枝的细微脆响。


    到了一处背风地,沈为开道:“算算时辰,叛军当已兵败,咱们暂时安全了。”


    “我去找些干燥的枯枝燃火堆,不然等不到去城镇,姐姐怕是就得病倒。”


    温幸妤点点头,心说正好拖延时间等祝无执寻来,于是主动提出一起去找干燥些的枯枝。


    沈为开拒绝了,独自一人没入黑暗。


    温幸妤清扫出一块还算干燥的空地,静静等沈为开回来。


    约莫过了一刻,沈为开便抱着一堆干燥的枯枝走来,丢在地上,拿出火折子点。


    她有些惊讶,抬手摸了摸这堆柴火。


    几乎没有潮气。


    她没忍住问道:“到处都是雪,你从哪里找到的?”


    沈为开点燃了火堆,把大氅脱下来铺在地上,示意温幸妤坐下。


    青年一身雪色圆领袍,似乎感觉不到冷,玉珠般的眼眸映着火光。


    他坐到温幸妤身旁,侧头看着她雪白的脸,温声道:“前面不远处有猎户挖的陷阱,以草木覆之,我没注意掉了进去,不慎扎伤了腿,但也因祸得福,发现里面有干燥的枯枝。”


    说着,他撩开一角衣袍。


    裤腿被血迹濡湿,看起来伤得不轻。


    温幸妤散去怀疑,犹豫片刻,终究是不忍心不管。


    她道:“包扎一下吧,失血过多就不妙了。”


    沈为开一愣,霎时笑开了,明秀的脸映着火光,暖泽如玉。


    他眼睛亮亮的,一眨不眨盯着温幸妤的脸,嗓音愉悦:“姐姐,你在关心我吗?”


    温幸妤:“……”


    她没说话。


    沈为开也不介意,当着温幸妤的面拉开裤脚,露出小腿上狰狞的血洞。


    他撕下里衣衣摆,简单擦拭了一下,正要包扎,动作突然一顿,随即慢条斯理包扎好。


    微微侧头看向身后漆黑的深林,他唇边浮现若有若无的笑。


    温幸妤烤着火,浑身的寒气散去不少,发冷的手脚慢慢回暖。


    她思索着祝无执的事,就听到沈为开忽然道:“姐姐,我突然头有些晕,眼前发黑。”


    “好像包扎得有些歪,你能帮我看一眼吗?”


    温幸妤觉得应该避嫌,不能随意看他的腿,但沈为开是为了找干枯枝才受的伤,她不管也说不过去。


    她没怀疑沈为开骗人,毕竟那伤口确实严重。


    遂点了点头,凑近几分,低头去看他腿上的包扎。


    刚想说没包扎歪,腰上忽然多了一只手。


    她愕然抬眼,就被沈为开拉进怀中。


    青年样貌明秀,但身量其实很高,手臂箍在她腰背间,根本挣脱不开。


    她被他手上的力道牵引,被迫半趴到他怀里。


    天水香清冷的气味袭来,青年长睫微颤,扣住温幸妤的下颌,抬起她的脸,指尖落在她的唇瓣上。


    他几乎痴迷般的,盯着她丰润的唇瓣。


    她的唇很软,他细细摩挲着那惹人怜爱的唇珠,心头发紧。


    沈为开以为他会像曾经无数次那样,厌恶任何男女之间的触碰。


    但没有。


    他想亲她。


    很多年前,他无数透过门缝,被迫看到那家的男人,如同野狗一般伏在母亲身上耸动。


    而后母亲便带着有巴掌印的脸颊,给他端来一碗有荤腥的饭菜,摸着他的头,说“我的小鱼要快快长大”。


    后来他慢慢长大,被迫做了令人不齿的娈童。


    再后来,他把男女之事,看做是最恶毒的惩罚。


    如今,只有温幸妤在他这里是特例。


    或许是过去无数个濒临死亡的夜晚,他都是靠回忆幼时在村中,那为数不多的快乐记忆,咽下屈辱,艰难度过。


    百般滋味凝聚心头,他叹息一声:“姐姐,让我亲亲你,好吗?”


    语调痴缠,漂亮的眼眸泛着水光,勾人/沉沦。


    他强硬扣着温幸妤的下颌,缓缓低头,把唇瓣覆了过去。


    温幸妤哪里料到帮看下包扎,还有这样的风险。


    她瞪圆了眼,半晌挣扎不开,眼看青年润白的面越来越近,她的被攥住的双腕终于挣脱了一只。


    挣扎间,按到了他腿上的伤口。


    小腿一痛,沈为开扣着她下颌的手松了松,温幸妤得以偏头躲避。


    温热的唇瓣擦过唇角,最终落在脸颊上。


    她还未来得及发作,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


    “温莺,你果真该死。”


    平静到近乎残忍的声线。


    沈为开终于松开桎梏,抬指摩挲着自己的唇瓣,目光穿过层层树影,挑衅地笑望祝无执。


    温幸妤惊慌失措,一把推开沈为开,手忙脚乱站起来,回头看去。


    祝无执一身墨氅,端坐马上,自漆黑的林间踱出,身后跟随一众面色难掩惊骇的亲卫。


    他神情漠然,垂眸睨着神情惊慌的女人。


    拿起弓,搭箭拉开,寒光凛凛的箭尖,正对准她的头颅。


    平静之下,气血逆流。


    遭人背叛的滔天恨意,如同瓷器的裂纹,一寸寸爬上心口。


    爱意和信任崩裂乍碎,滔天怒火顷刻弥漫,焚尽他本就不多的理智。心脏剧烈的跳,眼前阵阵发黑,双目血丝弥漫,仿佛有血雾遮挡视线。


    他喘息着,浑身骨头仿佛被碾碎,即将失控的杀意顺着血液蔓延四肢百骸,连同唇齿间都是浓烈的血腥气。


    心口传来剧烈的刺痛感。


    温莺果真背叛了他。


    连她也要背叛他,以这种难堪的方式。


    那封板上钉钉的信,这一路的标记,隐藏在暗处的杀手。


    还有方才……她和沈为开温情脉脉的相拥亲吻。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点——她不仅和沈为开私奔,还意图要他性命。


    这让他如何还能信她?


    祝无执出身高门,幼年丧母,及冠后家族覆灭,这样的步步危机的环境,导致他生性多疑,对万事万物都保留三分。


    再者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令他感到悲凉的事——亲卫的背叛,祖母或许也想要他死。


    而温幸妤数次逃跑,他本就不太信她愿意乖乖留在他身边。


    故而那为数不多的信任,随着事态发展,随着证据一样样出现在他眼前,彻底消散了。


    祝无执方才发觉远处有星点火光,便命人灭了火把,给马蹄裹上布,悄无声息靠近。想着若有意外,方便奇袭。


    哪知离得近了,便看到温幸妤主动投入沈为开怀抱,柔情蜜意亲吻。


    好一对璧人。


    祝无执不明白,她一个出身的卑微的农女,凭什么三番两次践踏他的心意,恬*不知耻的背叛他,和别的男人亲密,甚至为了摆脱他,处心积虑设局杀他。


    既然抓不住这段情,那便由他亲手斩断。


    她背叛了他,合该死在他手中。


    他凤目冰冷,拉弓如满月。


    松手时,捏着箭尾的手指,却不可控地轻抖了下。


    就是这微不可察的颤抖,令箭道偏离。


    离弦之箭,破空而来。


    温幸妤呆呆站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还未反应过来,沈为开拽了她一把,箭羽擦着她的脸颊划过,带来一阵刺痛。


    祝无执凤目微眯。


    方才就算沈为开不拉,那箭也不会射到温幸妤。


    他攥了攥手指,告诫自己不能心慈手软,要杀了这个背叛的女人。


    可拿起弓搭箭,他却怎么都控制不了发颤的手指,对准不了她的眉心。


    恼怒、愤恨,以及深深的自厌和怀疑。


    最终无可奈何放下弓箭,决定抓她回去再处置。


    温幸妤怔怔望着祝无执漠然的面容,杏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缓缓抬手,摸了摸刺痛的脸颊。


    手指沾到温热的濡湿,她垂眼一看,白皙指尖染上鲜红,她面上血色尽褪。


    祝无执竟然真想杀了她。


    若不是沈为开拉她一把,那箭…或许会贯穿她的头颅。


    他竟然不听任何解释,不由分说,要杀了她。


    温幸妤一直很畏惧祝无执,想要逃离他的身侧,然而朝夕相处中,焉能没有产生一丝别样的情愫。


    她刚决定好了解他,尝试适应他的喜怒无常,好好留在他身边,便得到了这样的结果。


    或许她还是没有自知之明,太高估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才能对这样的人抱有幻想。


    他是帝王。


    她是农女。


    他金尊玉贵。


    她贱如草芥。


    他和她本就不该在一起。


    她的命,对于他这样的权贵而言,从来都不值一提,予取予夺,想杀便杀了。


    这样危急的时刻,脑海中的记忆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展现。


    爱恨痴缠,情意绵绵。


    一点一滴,或恨或怨,或惧或爱的相处,化为一柄利刃,狠狠刺入心脏。


    那支箭毫不留情粉碎了她的妄想,撕开了这几个月堪称温情的假象。


    心中弥漫出刻骨的悲戚。


    祝无执到底是不同的,少女时的朦胧爱意,同州的多次相助,她曾对他有隐秘的心动。哪怕他阴晴不定,她也一直以为祝无执对她起码有几分情,不会轻易对她起杀心。


    因此面对那朝向她的箭尖时,她竟然连躲避都忘记了。


    而此时此刻,她本该解释,本该质问,甚至或许该屈膝求饶。


    可喉咙却像堵了棉花,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79


    第79章


    ◎不忍◎


    祝无执瞥过女人难掩戚然的脸,握着缰绳的手指紧了紧。


    他侧过头,看向黑暗,“藏头露尾,还不出来?”


    树林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变故突生,二十来个黑衣人自林间跃出,各个手中拿着弯刀。


    “沈大人快带尊夫人离开,哥几个来断后!”


    “定叫这周朝皇帝有去无回!”


    明明是中原人的样貌和口音,却拿着属于辽人的弯刀。


    剑拔弩张,杀气弥漫雪林。


    温幸妤霎时回过神来,悲愤之情被冲散,理智回笼。


    她猛地看向侧后方的沈为开。


    苍白的面,艳红的唇,笑盈盈。


    他竟投了辽军!


    温幸妤饶是再迟钝,也明白如今这些蹊跷,都跟沈为开脱不开干系。


    他从未和高氏真心实意合作,所以不会把她交出去。


    虽说不知为何非要带她走,但她可以确定,沈为开眼下的目的,是让祝无执不仅误会她私奔,还误会她通敌叛国。


    无冤无仇,却要逼死她。好歹毒的心思!


    双方眨眼间兵戈相接,她听到祝无执森冷的嗓音响起:“温莺,你最好跑远一点,不然你和你那情郎,我会亲手碎尸万段,丢去喂狗。”


    温幸妤回过头,目光穿过交战人马,急声道:“你冷静点,这里面定有误会!”


    她脸色煞白。


    雪色惨淡,树影如鬼魅。


    一个端坐马上,一个站在树下,中间隔着刀剑相向的人群。


    祝无执眉眼泠泠,睨着她。


    两封证据确凿的信,和沈为开亲吻,甚至伏击他的都是辽人。


    朝秦暮楚,通敌叛国,每一样都是诛九族的大罪。她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祝无执从不对任何人交付全部真心。宁负天下人,不负自己。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母亲不爱他,父亲视他为孽种,外祖父处心积虑要杀他,祖母也不是真心疼爱他。


    身边的人每一个,都恨不得他死。


    温莺也不例外。


    他想信她,但证据不让他信她。


    风起,祝无执面容被吹起的雪雾遮得模糊。


    温幸妤还想说什么,沈为开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猝不及防,被强行拽着踉踉跄跄往远处奔去。


    奔逃出百来步,没入树影遮天蔽日的深林,冰冷的枯枝刮破衣衫,崴伤的脚踝钝痛。


    她用力甩开沈为开的手。


    “你松开!我不跟你走!”


    沈为开停下脚步,扫过温幸妤愤怒的杏眼。


    “哪怕会死也不走?”


    “死也不走!”


    “因为你妹妹?”


    “是。”


    “我还真羡慕她,分别这么多年,都能让你拿命护着。”


    温幸妤默不作声,扭头往回走。


    深一脚浅一脚,背影那么纤弱,又那么倔强。


    人很容易被情感左右,温幸妤对祝无执不分青红皂白的一箭有恨,有怨,也有悲。


    她怨愤他不信任自己。哪怕她心里很清楚,他是帝王,生杀予夺不过一念之间。


    她选择回头,当然明白自己很可能会丧命。


    她是普通人,她怕死。


    但若就这么离开,那便是坐实了通敌叛国,届时妹妹一家,都要被她连累。


    而且这些事透着古怪。


    不管怎么样,要先尝试解释清楚,让他查清真相。就算查不清,起码不要连累其他人。


    林子里的雪很深,沈为开看着温幸妤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脸上的笑,终于维持不住了。


    他站在树下,小腿的鲜血浸透白色衣衫,乌黑的发上浮着雪花,脸白得像水鬼。


    “温莺,你会后悔的。”


    温幸妤脚步一顿,侧过半张脸:“起码现在不悔。”


    沈为开笑了。


    “如果你有朝一日后悔,可想办法传信至辽国,我会带你走。”


    回应他的,只有温幸妤毅然决然离开的背影。


    温幸妤没有回头。


    她在沧州生活过很久,听过那儿的老人抹泪说辽人是如何烧杀抢掠,践踏沧州土地。


    覃娘子也说过,她祖父和父亲都死在辽人手中。


    温幸妤不懂什么家国大义,她只是觉得,如果去了辽国苟活,会对不起曾经收留她的覃娘子,对不起沧州那些帮过她的街坊邻居。


    沈为开站在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扶着树的手指越抠越紧,直到指甲劈裂,渗出鲜血。


    他给过她选择了。


    两次。


    第一次,如果她选择离开祝无执,不留那些标记,就不会踏入那封信的陷阱。


    第二次,如果方才她选择跟他离开,就不会面对…进一步把她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罪证。


    她自己选择了苦难,一步步踏入他预设好陷阱,就不要怪他心狠。


    沈为开放下手,漠然转身。


    他真不明白,温莺受过那么多苦,为什么不像他一般烂掉呢?


    为什么她能选择祝无执,能选择没相处过几年的妹妹,就不能选他呢?


    她为何不能自私一点呢?


    片刻工夫,兵戈声歇。红雪,残尸,满地狼藉。


    辽人仅留一活口。


    温幸妤从林间一瘸一拐走出来。


    哪怕雪幕浓稠,天色昏暗,祝无执也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漆黑林口的她。


    发髻散乱,右脸沾血,衣上沾着泥巴,黑一块灰一块。


    狼狈至极。


    祝无执下意识捏紧了缰绳。


    她为何回头?


    发现沈为开靠不住,所以后悔了?


    不,她怎么会后悔,她永远一心想着离开他。


    定然是觉得自己跑不掉,所以想用曾经用过的办法,迷惑他,令他心软。


    他冷笑一声,调转马头。


    “追捕沈为开,生死不论。”


    牵着细犬的亲卫犹豫了一瞬,问道:“陛下,那温…温娘子呢?”


    “带走。”


    声线漠然,毫无怜惜。


    *


    本该是除旧迎新,欢欢喜喜的新年,却因为战事刚结束,整个扬州还未恢复,依旧笼罩在一片阴霾中。


    温幸妤被带回了高府。


    她本想跟祝无执好好谈谈,不说别的,起码洗脱她“通敌叛国”的罪名。


    可她被关在偏僻的院落里,整整三日,连他一面都未见到。


    好在祝无执并非全然无情,请了大夫看她脸上的划伤,还有高高肿起的脚踝。


    她央求看守的卫兵和每日送饭的婢女,可他们似乎被交代过,一句话都不肯跟她说。


    一直到第六天清晨,紧闭的房门打开,来了个内侍,说要回汴京。


    温幸妤被塞入马车,手脚皆被捆了绳子,一直到码头登船,被丢进狭小的舱室,都没能见到祝无执。


    舱室门上有个小窗户,她祈求看门的侍卫,结果却被冷脸嘲讽。


    “陛下日理万机,是你这种朝廷钦犯想见就能见的?”


    温幸妤无奈,只好抱膝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安慰自己等祝无执冷静下来,或许就会召见她了。


    *


    高氏落败,心腹爪牙押入船舱最底层的牢狱,其余以槛车押解入京。


    祝无执刚处理完扬州混乱的政务,一项项安排好,属下就战战兢兢来报,说高逊的子孙,以及重要心腹,尽数暴毙。


    在重重看管的情况下,暴毙了。


    死状安详,宛若熟睡。


    什么都还没审出来,人就死了。


    剩下一群什么都不知道的女眷,以及还未满周岁的婴孩。


    祝无执大怒,命仵作太医验尸,得到的结果是,有些像被毒死的,但看不出是什么毒。


    他命人彻查所有接触过犯人的狱卒、侍卫等,却没有任何线索。


    仿佛这毒是凭空出现。


    祝无执知道这和唯一活着的高逊脱不了干系,但高逊什么都不说。


    他心底有很多疑问没有解开,折磨他夜夜无法安眠。


    他想知道祖母是否和高逊有联系,母亲当真是心甘情愿自尽,李游到底是谁的人,又为何背叛他……


    可高逊的嘴很严,使尽手段也撬不开。


    祝无执十几岁时在刑部当差,后来又做了皇城司副指挥使,审过的犯人数不胜数,审讯手段也是出了名的严酷。


    可高逊,不论他怎么审,上刑也好,威逼利诱也罢,都不吐半个字,似乎成了哑巴。


    祝无执看着高逊平静的脸,慢慢也平息了焦躁的心。


    回京的路至少还有一个月,有的是时间慢慢审。


    平叛后,淮南一带水陆尽数复通,回汴京的路要比来时快一些。


    第三日,就行过了温幸妤曾落水的河道。


    难得天晴,天际蔚蓝,两岸山岭茫茫一片白,雪光刺目。


    祝无执站在甲板上,望着倒映蓝天雪山的水面,思绪却飘向了别处。


    前几日,追捕沈为开的亲卫回来,跪地请罪,说不慎把人放跑了。


    射瞎了沈为开的左眼,即将要捉到的时候,又来了一批中原打扮,手持弯刀的辽人,把他救走了。


    沈为开想去辽国,唯一的办法是从周和西夏交界的榷场走,而后绕去辽国。


    祝无执给边境几个榷场去了信,命他们拦截前往西夏,形迹可疑的商队。


    一想到沈为开,难免想起除夕夜温幸妤和他亲密无间。


    这些时日,他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这个背叛他的女人。


    不要去见她,不要去听她的花言巧语。


    他用繁杂的政务麻痹自己。


    可午夜梦回,脑子里全是她的身影。


    祝无执觉得自己当真是魔怔了,温幸妤做出的事,换做别人早被他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但他竟然下不去手。


    他甚至不敢去质问她,生怕得到令他失望的结果,而后失控亲手杀了她。


    祝无执一直是个冷心冷情的人。


    十二三时,祝无执有个朋友。


    他们年岁相仿,一起踢蹴鞠,逛瓦肆,一起赴雅集,论诗赋。是同窗,是好友,也曾抵足而眠,秉烛夜谈理想抱负。


    直到有天,他去好友府上送搜集来的孤本,站在重重掩映的花木后,听到对方说:“祝长庚啊,他就是个装模作样的蠢货。”


    “我哄着他,是我爹交代的,说能通过他,傍上国公府这条大船!”


    祝无执转身就走了。


    他不觉得难过,他一直都知道所谓的好友居心不良。没有戳破,不过是祖母说过,要学着像正常人一般交朋友。


    后来那好友的一家,因贪污阖家下狱,身为刑部侍郎的祝无执,亲自送了对方最后一程。


    前段时间,得知李游背叛他,祖母或许也是虚情假意时,祝无执的确悲戚又怅然,但很快就平复了心绪。


    他很早就明白真情不可信,唯有权势是最靠得住的东西。


    可他对温幸妤到底是不同的。


    他对她付出前所未有的真心,他所有的耐心和宽容,都给了她。


    所以当她背叛他的证据摆在眼前,且一样一样映证时,他万分愤恨。


    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好似只有杀了她,才能抚平恨意,抹去这堪称愚蠢的过去。


    可那捏着箭尾的手指松开时,却不可控地抖了一下。


    看到箭身偏离,堪堪擦过她的脸,他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


    可恨沈为开多此一举拉她一把。


    后来再想杀她,也下不去手了。


    心底总是有无数种理由替她开脱——她会回头,是不是说明心底还有他?她是不是受了沈为开胁迫?那些所谓的证据,或许是假的呢?


    ……


    如果过去有人说:祝长庚,你有朝一日会因为一个女人,一个平凡的女人心绪不宁,心慈手软。


    那他一定认为这个人在侮辱他。


    可事实是,他的确因为一个平凡的女人,变得不像自己。


    哪怕她背叛他,想杀他,哪怕她犯了天大的罪,他都舍不得结果她的性命。


    他忍不住想见她,却又害怕见她。


    河上狂风大作,两岸山峦蹙眉低首,郁郁相对。


    祝无执想,那就见她一面吧,听听她还有什么拙劣的借口。


    他唤来了内侍,吩咐道:“把温幸妤带去朕的舱室。”


    末了补充一句:“看好,别叫她再跳河了。”


    内侍领命离去。


    他又站了一会,刚转过身,就见曹颂来了。


    “陛下,虞岚十日前在温娘子跳河的周边村镇搜查时,意外从一老伯那得知了些消息。”


    祝无执神情平静,袖下的手指却颤了颤,“说。”


    新年那天,他再次派人去调查,希望能找到推翻之前所有证据的蛛丝马迹,还温幸妤清白。


    曹颂脸色不大好看,把头又往下垂了垂,沉声禀报:“温娘子跳河那夜,老伯正巧出来收陷阱里的猎物,看到…看到对年轻男女在火堆前烤火,他好心过去问话,那两人说是不慎落水的夫妻。”


    “虞岚问了那对男女的样貌,是温娘子和沈为开无疑。”


    “之前一直没发现这老伯,是因为老伯第二日一大早,乘船去了三百里外镇上的儿子家。”


    “虞岚去查了,老伯的确是第二日乘船离开,也的确世世代代生活在那村子里,是猎户。”


    “除此之外,虞岚让老伯指认了地方,确实是当初发现那封残信之处。”


    祝无执面色冷凝,克制着怒火:“虞岚可再三确定过?那老伯为何去儿子家?”


    曹颂低声回道:“回陛下,老伯每年那天都会去儿子家小住月余,二十年都如此,同村和他儿子的街坊都证明了。”


    “虞岚是亲卫里最擅追踪和刺探的,他…再三核查过了,故而这么些日子才快马赶来报信。”


    一口气说完,曹颂大气都不敢喘。


    半晌,都没听到祝无执的回应。


    他偷偷抬眼。


    祝无执矜傲冷淡的面容,如同瓷器般,一点点蔓延出裂痕。


    勉力维持的平静,轰然崩碎。


    80


    第80章


    ◎解释◎


    舱内暖香沉静,香炉逸出的袅袅白烟。


    窗棂上透进的光亮浅淡,室内像蒙着一层模糊的纱帐。透过窗纸,隐约可见河岸萧疏的冬景或浩渺的波涛。


    温幸妤被内侍带到舱室,已静立片刻。舱内只闻船身过水的汨汨声。


    她这几日一直在想该如何解释,但不论怎么回忆那些事的细枝末节,似乎都找不出证据,来证明自己没有私奔,更没有通敌叛国。


    沈为开预设的陷阱太过精巧,她毫无知觉踏进去,等到发现端倪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了。


    温幸妤心底恨透了他,她不明白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害死她。


    正出神,舱门传来响动。


    门轻启,带进一丝凛冽的风,旋即又被厚重的门帷阻隔。


    祝无执一身玄色常服,金冠玉带,步履沉缓,面色冰冷。


    他没看她,径直走向暖榻坐下,指节分明的手指随意搭在铺着云锦的榻沿,视线才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比霜雪更冷。


    “来了。”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却像重锤敲在她心上。


    “是。”她垂首,喉头发紧。


    短暂的死寂。


    船转道,淡金日光随之偏移,投入窗口,映亮祝无执半边沉冷的脸。


    温幸妤站在那,听着自己一下又一下的呼吸和心跳,掌心濡湿。


    “召你来,所为何事,心中当有数。”他终于开口,每个字都淬着寒意,“温莺,朕给你一个机会。”


    祝无执顿了顿,凤目微抬:“现在,解释给我听。”


    “解释”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浓浓的愤恨和失望。


    温幸妤攥紧了手指,缓缓抬眼,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光里。


    那里面曾盛着对她的爱意,此刻唯剩冰冷的审视。


    心口弥漫出酸涩,她觉得有些难受,沉默了几息,才低声道:“那天你看到的,都是沈为开一手设计,是他拉我到他怀里,我也不知道有辽人的存在。”


    “我给你沿路留标记,是为了让你找到我。”


    “我没有想跑,”温幸妤知道自己的言辞很苍白,她停顿了一下,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先不论别的,我妹妹还在汴京,我怎么可能会私奔,怎么可能敢通敌叛国。”


    祝无执颔首,“好,如果这些都如你所言。”


    “那你告诉我,你衣裙夹层里的信,是怎么回事?”


    温幸妤愣住:“什么信?”


    祝无执扫过她茫然的神情,冷笑一声:“你不知道?那朕就说给你听。”


    他声线很平和,一字一句,从发现两封信,到亲卫和皇城司调查出的结果,缓缓道来。


    随着祝无执每说一句,温幸妤的脸色苍白一分,神情也由惊愕变为愤怒。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沈为开竟然做了这么严密的局。


    一桩桩一件件,人证物证俱全,这是势必要坐实通敌叛国、谋杀皇帝以及私奔的罪名。


    温幸妤看向祝无执,待看清他的眼神,顿时遍体生寒。


    他眼神很冷,带着嘲讽的意味,看向她时,宛若在看一场拙劣又可笑的木偶戏。


    “那两封信我真不知从何而来。定是沈为开找人仿了我的字迹,意图污蔑我!”她声音微颤,“那日我被李游推下水,再醒来就已经被沈为开带到了扬州一处别院。”


    “我怎么可能见过什么老伯?”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过。”


    温幸妤语速很快,急于剖白,可说到关键处,却又如鲠在喉——她确实拿不出任何铁证。


    “你的意思,你什么都不知道?”


    祝无执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嘲讽,又似疲惫,“人证物证俱全,你可有证据证明你无辜?”


    “朕要的是证据,不是你苍白的否认。”


    温幸妤张了张口,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是啊,证据呢?


    她解释不清衣裙夹层从何而来,解释不清字迹为何一样,甚至想不起来收买尚衣局宫女的耳坠何时丢掉。更说不清信上的内容和她做的所有事,都恰如其分吻合。


    几个人证都是祝无执心腹查到,且再三确认过无误的。而除夕夜发生的事,又恰好印证了信上的内容。


    沈为开当真好深的心思,算准了她会怎么选,如同蜘蛛般,布了一张透明的大网,看着她一点点落入圈套,最后被死死粘在所谓的罪证上,无法脱身自证。


    她深吸一口气,攥着衣摆,不愿放过一丝机会:


    “我的确无凭无据,可…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还有什么纰漏呢?不能再查一查吗?”


    “看在曾经的情分上,再信我一次,给我点时间,我会去查明真相,自证清白,好吗?”


    说到最后,温幸妤的嗓音已经染上哭腔。


    “信你一次……”


    祝无执低低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气血翻涌,杀意升腾。


    他猛地从暖榻上站起,方才那丝竭力维持的平静彻底粉碎。


    “温莺,你怎么还有脸说这话?”祝无执面色可怖,咬牙诘问,“你哄骗戏弄了朕多少次,你自己应当清楚。”


    如果说没有曹颂那些话,祝无执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


    可新的证据摆在眼前,还有温幸妤那苍白无力的解释,令他无法再产生一丝信任。


    祝无执骨子里是傲慢的。


    他不觉得一个文墨不通,什么都不懂的宫妃,会比专门负责追踪和查案的皇城司厉害,能查出什么所谓的真相。


    在他眼里,温幸妤要机会,不过是为了拖延,试图编造新的借口糊弄他。


    愈想愈愤恨,他盯着她惨白如雪的脸,恶狠狠道:“朕待你不好吗?”


    “朕予你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恩宠与信任!结果呢?!”


    他胸膛剧烈起伏,“结果你拿什么回报朕?你与人私奔,甚至意图要我的命!”


    盛怒之下,他猛地一拂袖,狠狠扫过旁边棋案。


    温幸妤吓得一颤。


    紫檀棋案被他掀翻,温润的玛瑙棋子如同断线的珠玉,噼里啪啦地滚落满地。


    “事到如今还想继续戏弄朕,你果真冥顽不灵,可恨至极!”


    他恨恨盯着她惨白如纸的脸,看着她因惊吓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温幸妤眼眶发红看着他,翕动唇瓣,喉咙发堵,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片死寂,唯剩二人交错的呼吸声。


    祝无执垂眸望着她含泪的双目。


    俄而,面上阴森骇人的神情,蓦然消失。


    他睨着她,声线恢复冷淡:“温莺,你应该知道,不论是谋杀一国之君,亦或者…秽乱宫廷,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留你到现在,已是格外恩赐。”


    温幸妤哑口无言。


    是啊,这些证据,足以让她死一万次,即便是假的。


    她不明白,沈为开和她无冤无仇,她身上又没什么有用的东西。他甚至没有把她送给高氏。


    那他为何要机关算尽污蔑她?只为了让她和祝无执产生误会吗?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不可能是因为感情,如果是,沈为开没必要大费周章,完全可以把她掳去辽国。


    温幸妤有苦难言,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四肢百骸都像浸在冰水里。


    她张了张嘴,干涩道:“你要杀了我吗?能不能饶过我妹妹一家,他们是无辜的……”


    祝无执面色平静得可怕,令她心头发怵。


    视线描摹着温幸妤清丽的五官轮廓,他低低笑了:


    “我那么爱你,怎么能舍得杀了你呢?”


    又轻又柔,宛若情人间最温情的呢喃。


    祝无执从不抗拒直视自己的内心。


    即便愚蠢得可笑,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无法对她下杀手。


    纵使她背叛他,想杀了他,甚至…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更不用说沈为开一直对她有觊觎之心,二人或许已经发生了什么……


    哪怕如此,他也做不到杀了她。


    他不止杀不了她,还压下了关于她所有罪责的消息,一切都是暗中调查。


    不然以谋杀天子和通敌叛国两桩罪,就足以让汴京的朝臣门把她打成妖妃,送上刑场。哪怕他强行压下去,她日后也会遭受千夫所指。


    祝无执觉得,他大抵真的魔怔了。她这般行径,他都还在为她考虑。


    可温幸妤背叛了他,焉能轻轻松松揭过?她总要付出些代价。


    祝无执说完那句话,眸光变得有些怪异,扫过温幸妤的面容时,犹如冰冷的毒蛇。


    温幸妤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觉得一阵悚然。


    她浑身僵硬,声线发抖:“你,你想如何?”


    祝无执没有回答她,唤来了内侍王怀吉。


    “拿一套针具来,还有松烟墨和固色药酒。”


    “奴才遵旨!”


    屋内一片狼藉,王怀吉不敢抬头,领命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倒退着挪出门,不敢有丝毫耽搁。


    祝无执瞥了温幸妤一眼,朝内室走。


    “过来。”


    温幸妤忐忑不安,一时猜不出他要那些工具要做什么。


    想到或许是折磨她,本就苍白的脸,又难看了几分。


    她不敢不从,跟在他身后去了内室。


    内室光线略昏暗,悬着几盏素纱宫灯,灯罩上绘着淡墨山水或工笔花鸟,此刻并未点燃,只借几缕天光透出朦胧雅致。


    祝无执站在床沿,半边脸隐在暗处,眉骨在眼周投下一片暗影,愈发俊美凌厉,令人心悸。


    他看着温幸妤恓惶不安的脸,言简意赅:“脱。”


    温幸妤愕然抬眼,对上祝无执冰冷的凤目。


    “什么?”


    祝无执面色平静,眼神却很冷:“朕给你活命的机会。”


    “你若不听话,那便依律惩处,届时你妹妹一家…也要受你连累。”


    从落水开始,温幸妤就没有一天是心安的。


    好不容易离开扬州,为了让祝无执找到她,想法设法留下标记,可最后却都成了把她按在耻辱柱上的罪证。


    如今解释也解释不清,祝无执根本不信她,还打算折辱她。


    她何其冤枉?


    她明白,换做是谁面对这样的铁证,都不会信她。


    可一想到这人是祝无执,舌根弥漫出酸楚苦意,心脏阵阵抽痛。她难免生出几分怨恨他的情绪。


    温幸妤无声流泪,脊背却挺得很直,双目盈着水光,清亮澄澈。


    她望着祝无执,坦坦荡荡:“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过,我是被冤枉的。”


    “恳请陛下再信我一次,给我个机会自证清白。我是无罪的。”


    祝无执神色淡淡的:“朕耐心有限。”


    温幸妤觉得很挫败,整个人好像掉进了淤泥里,怎么都挣脱不出来。


    祝无执是皇帝,妹妹一家的命,在他一念之间。即便她是被冤枉的,也没得选。


    她看着他漠然的神情,深吸一口气,当着他的面,颤抖着手指,缓缓解开裙带,一件一件褪下。


    莹白的女体从宽松衣裙中剥离,没入微凉的空气,淡青罗裙如同层层花瓣,尽数堆叠在脚边。


    她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毯上,赤条条站在他面前,青丝如云堆叠,泪水无声聚在雪白的下巴尖,滴滴答答落下。


    二人隔着两步距离。


    祝无执看着她抖着手指解开衣衫,露出纤柔躯体,目光幽深又肆意地扫过。


    温幸妤眼尾泛红,双手横抱遮挡,压抑着哭腔:“然后呢?陛下还想做什么?”


    祝无执目光一顿。


    他把人横抱起来,放在柔软的锦被上,“趴好。”


    祝无执面色太过平静,实在令人惊惧。


    过了一会,王怀吉端着个托盘,轻步进来,也不敢乱看,低垂着头,把东西搁在床边的矮柜上,点好灯烛后,躬身退了下去。


    温幸妤趴着,侧过头,就见祝无执拿起卷好的针具,慢条斯理打开,抽出了其中一根银针,放在火上烤了烤。


    针尖映着烛火,寒光凛凛。


    意识到祝无执要做什么,她瞳孔骤缩。


    祝无执坐在她身边,目光划过曼妙起伏,温热的指尖落在后颈,一点点下滑,游走,像是在温幸妤的脊背,落下一串灼热的火星。


    动作轻柔,却没有任何旖旎温情。


    他看着温幸惊惧的面容,缓声道:“所有的事,我都能大发慈悲,既往不咎。”


    “我只想你能安稳留在我身边,不要生出旁的心思。”


    祝无执明白了,是他之前太心慈手软,对她太宽容,才能让这个没心肝儿的女人,一次又一次欺骗他逃跑。三年前杀了那个孩子,如今又想着杀了他。


    只有彻底折断她的反骨,才不会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真正听话。


    不等温幸妤回答,他按住了她的背,阻止她翻身逃脱。


    自顾自说着:“听过黥刑吗?本应处斩者获天子特赦,当判刺面流放。”


    “可我舍不得在你脸上刺字,思来想去,决定把这项惩罚,施以你后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