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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该死◎
身后的宫女随即厉声斥道:“小蹄子胡吣什么!仔细你们的皮!”
假山后瞬间死寂,那两个宫女惊惶地转出来,扑通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什么李家?”
“德善堂又是什么?”
温幸妤垂眸看着两个宫女,嗓音微颤。
宫女脸色发白,满脑子都是糊弄不过去就死定了。她定了定心神,强稳住声线:“娘娘,可能就是些无聊的市井传闻。”
温幸妤没有理会她,盯着地上的宫女,固执道:“不要怕,把方才的话,说清楚些。”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个内侍气喘吁吁地奔来,为首的管事太监面色煞白,远远便撩袍跪下,额头重重磕在雪地上:“奴才给娘娘请安!奴才失职,惊扰了娘娘清静,这两个宫女新进宫,不知规矩,跑到梅林来偷懒,奴才这就……”
温幸妤盯着雪地上跪伏的几个人,打断了内侍的话:“什么李家?”
她顿了顿,艰难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是…是李明远的李家吗?”
话音落下,周遭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跪了一地的人,纷纷头埋得更深,却一句话都不回答。
新雪反射着天光,白得刺眼。
温幸妤头晕目眩,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
她白着脸站了一会,忽然推开身旁试图阻拦的宫女,踉跄着朝前奔去。
斗篷掠过积雪与低垂的梅枝,细碎的梅花被拂落,落在衣襟发丝上。
温幸妤跌跌撞撞,在雪地里摔了好几跤,宫人追过来想阻拦,被她一把推开。
一路跑到拱垂殿外,不顾门口内侍的阻拦,用力推开了殿门。
殿内光线略暗,暖香浮动。
祝无执正端坐案前批奏章,窗外天光透入,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
听到动静,他抬眼看去。
只见女子脸色煞白立在门前,胸口起伏不定。
他脸色微凝,眼风扫过门口,内侍立马把殿门阖起来。
“发生何事了,怎得这般着急?”
他心有猜测,面色却依旧平静,搁下朱笔,起身走到温幸妤跟前,想牵着她的手到炭炉跟前驱寒。
哪知还未拉到她的手,温幸妤就后退半步避开他的动作。
“祝长庚,春娘一家,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们……”
未问完,嗓子就干涩到说不出剩下的话。
她一只手撑着旁边的高几,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祝无执沉默着,脸色不大好看。
殿内一片死寂。
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李氏满门…尽数归西。”
温幸妤抬眼,似乎没听懂祝无执在说什么。
她茫然地看着他,感觉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
祝无执目光在她惨白的脸上停留,沉默了片刻,似乎是不忍重复。
他动了动唇,半晌才压低了声音:“李家人,都死了。”
温幸妤踉跄后退半步,侧腰撞到高几,上面的白釉瓷瓶晃了晃,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咔嚓”裂成了几瓣,梅花也从枝干上散落。
她仰头看着祝无执低垂的眼睫,满目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他们离京前还好好的……”
她盯着祝无执,想从他脸上看到撒谎的痕迹。
可惜没有。
祝无执看着她,凤眸中满含悲色。
温幸妤晃了晃,喉咙涌上一股血腥气,眼前阵阵发黑。
怎么可能死了?怎么会死了呢?
明明离京前,春娘和安安都好好的。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祝无执叹了口气,想上前扶她,却被一把甩开了手。
无奈,他只好以委婉的措辞,把实情说了出来。
待祝无执说完,温幸妤只觉得眼前景象霎时扭曲,一切都在旋转坍塌。
春娘……她为数不多在意的人,就这么被害死了。
温幸妤恍惚看见薛见春明媚的眼睛,想起去岁她摸着肚子,满脸幸福的模样。
想到好友因李明远这个畜生含恨而亡,她悲痛欲绝,几乎站不稳。
她闭了闭眼,咽下口中的血沫,透过眩晕的视线,死死盯着祝无执沉默的脸。
“你为何不早告诉我?为何要伪造信笺瞒着我?”
祝无执解释道:“我怕你悲伤过度,伤了身子,想找个好些的时机,再……”
温幸妤打断了他的话,冷声道:“春娘和李明远的仇怨,你早知道,对不对?”
李明远和他关系那样好,他有种又掌握着皇城司,定然对两家的血海深仇了解的很清楚。
祝无执没想到温幸妤这么敏锐。
他心底升起一股恐慌,下意识要否认,可对上她悲恨含泪的双目,话到嘴边就变了。
“是。”
既然瞒不住,不如全然承认。
温幸妤双目赤红,咬牙看着祝无执,尖厉怒骂: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们之间的仇怨?!”
“你若是早点告诉我,春娘也不必受这种苦痛!”
“你跟李明远果真是一丘之貉,自私自利,卑鄙小人!”
祝无执听到她崩溃的质问,好声好气解释,怕她情绪进一步失控。
“此事的确是我的疏忽,我不曾想到会这般惨烈,而且我当时劝……”
不等他说完,温幸妤觉得喉头腥甜再也压不住,一口鲜血喷溅而出,随即身体一软,向地上倒去。
“妤娘!”
失去意识前,她看到了祝无执惊慌失措的脸。
*
太医来看过后,说温幸妤是情绪激荡,气血逆流导致的昏迷。
祝无执守在她旁边,从白天一直到夜里,直到王怀吉来禀,说有朝臣因燕云战事求见,他才短暂离开了一个多时辰。
准备回仁明殿时,天上又飘起雪花,庭院里的竹子上压了一层积雪,时而发出弯折的轻响。
祝无执到殿外,问了守夜的宫人几句,听到温幸妤不久前醒了一次,喝了点水又沉沉睡去,心中的忧虑总算轻了几分。
他推门进去,照看的宫人便自觉退了出去。把大氅解开挂起来后,走到炭炉旁边散了散身上的冷气,才往内室走。
为了温幸妤能好好休息,内室只燃了一支蜡烛,光线十分昏暗。
他安静坐到床边,温幸妤脸色苍白,发丝被冷汗粘在脸颊和脖颈上,口中时不时溢出两句模糊的呓语,面色痛苦,看起来像是做了噩梦。
他皱了皱眉,起身拿来了半湿的帕子,轻柔地擦拭着她脸和颈上的冷汗。
外面忽然起了狂风,雪片噼里啪啦打在窗纸上,窗外的树枝似乎被压断了,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温幸妤紧紧攥着被子,在风雪呼啸声中,短促惊叫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
祝无执把她半抱起来搂进怀里,抚着她后背披散的青丝,凑近耳边轻哄:“别怕,只是梦。”
温幸妤伏在他怀里,肩膀颤动着,发丝垂落遮住了她半张脸。
“我梦到我变成了春娘。”
她喘息急促,似乎还未从噩梦中清醒,惊慌不已。
闻言祝无执心口一窒,脑海里浮现出李明远那日在樊楼的讲述。
直到胸膛衣襟被温热的泪水濡湿,他才回过神。
“只是梦而已,你怎么会是她?” 他轻拍她后背,在安抚她,仿佛也在安慰自己:“我不是李明远,你也不是……”
祝无执话还未说完,感觉到心口处传来剧烈的疼痛。
他松开温幸妤。
窗户忽然被风吹开,寒风和飞雪涌入,烛火猛地摇曳,随之骤然熄灭,殿内暖光彻底消失。
窗外的惨淡的雪光洒入,将温幸妤的面容照得惨白如鬼。
他缓缓低头看去,胸口刺着一把匕首。血液渗透月白色的衣料,大片刺目的红。
她的手还握在柄上,鲜红的血液染红了柔白的皮肤,滴滴答答落在被褥上。
他面无血色,一点一点抬起眼,唇瓣翕动着,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温幸妤披头散发坐在那,神情木然,声线颤抖:“你该死……”
祝无执按住她握着匕首颤抖不止的手,动了动唇,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句呢喃。
“你竟想杀了我……”
温幸妤像是如梦初醒,猛地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缩到床里侧。
祝无执捂着伤口,视线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沉默了几息,终再没说什么,扶着床架摇摇晃晃站起来。
殿外风雪交加,他强撑着走出去,殿外的王怀吉吓了一跳,正要喊人,就被他制止了。
“莫要声张。”
王怀吉立马噤声,着急忙慌差人去偷偷请太医来,然后扶着祝无执去了拱垂殿后殿。
太医来得很快,头上肩上落了不少雪花,脸冻得通红。
祝无执半躺在榻上,脸色泛白,太医见伤在心口处,登时大惊失色。
他忙不迭从药箱拿出东西,跪在床边为祝无执清理上药,然后退了出去。
或许是天色太暗,也或许是温幸妤神智不清,本应该刺近心口的匕首偏离几寸,擦着心口处旧伤的瘢痕捅入。
只差一点点,他就真的被温幸妤杀死了。
拔出来的刀放在床边的矮几上,刃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
他拿起来看,发现这是他摆在仁明殿书房博古架上,时而把玩的匕首。柄上镶嵌着宝石,刀锋并不锋利。
她应当是在他离开的一个多时辰中,趁宫人不注意,醒来后把匕首藏在了枕头下。
祝无执以为自己会悲怒交加,命人杀了温幸妤。但他一想到温幸妤惨白的脸,还有那句满含恨意和恐惧的“你该死”,心底就只剩下悲凉。
她畏惧他,厌恶他,甚至想杀了他。
祝无执看着匕首上的血迹,觉得很难过沮丧。
本以为她会慢慢习惯宫里的生活,从而一点点接受他,忘记过去的不愉快,结果李家就出了事,把他跟她的关系再次推向深渊。
如果当初他多劝几句李明远,甚至以强硬手段帮他解决这件事,他们或许就不会走上绝路,温幸妤也不会恨透了他。
这是他的疏忽。
覆水难收,她不会跟他重修旧好了。
王怀吉站在旁边,偷瞄着皇帝静默苍白的面容,小声道:“陛下,娘娘那边……”
【作者有话说】
两点左右还有一章[狗头叼玫瑰]
92
第92章
◎悔悟◎
窗外风雪依旧,白茫茫一片,无边雪色连着黑夜,阴森凄冷。
祝无执似乎没有听到王怀吉的话,怔忡地望着窗外。
他忽然想起当年在同州的冬天。
那院宅子有些旧,寒冷的风总是钻入门窗和墙的缝隙,尤其雪夜,哪怕有炭盆也还是有些冷。
或许是小时候差点冻死街头,温幸妤很怕冷,每每雪夜熟睡后,都会下意识蜷缩着靠近他。
最开始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总是嫌她麻烦,却也没有拒绝,让她靠着依偎他睡。
那时候温幸妤十九岁,一双杏眼像是春日清澈的溪水,总是怯怯的,说话柔声细语,有时候清晨醒来发现自己靠着他,就会从脸红到脖子,垂着头一个劲儿说对不住。
他会皱着眉一言不发起身,并不理会她的无措。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明明是这样的小事,他却还记得那样清晰。
后来明明他有很多次机会求得她的真心,可他太自以为是,亲手把二人的关系,一步步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祝无执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小片阴影。
半晌,他把匕首放回去,哑声吩咐:“命宫人好生照料她,此事不要声张。”
“若有人敢说漏嘴…杀无赦。”
他舍不得怪罪她,哪怕她要杀了他。
*
祝无执离开后,温幸妤在床里侧坐了很久,直到宫女点灯,屋内亮起来,她才恢复了几分神智。
宫女端来了热水,帮她洗净手上干涸的血迹,擦干水珠,又换掉了沾血的被褥,便无声退了出去。
太医来为她诊脉,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刀刃入肉的滞涩,和鲜血流淌在手上的温热感挥之不去。
她害怕杀人,但她不后悔刺了祝无执一刀,那是他欠她的。
他强迫她,折辱她,圈禁她,逼走了雀娘,还是春娘自尽的推手之一。
他该死。
她本打算杀了他就自尽的,雀娘已经远赴岭南,这辈子都很难再见,那里气候不大好,但民风淳朴,想必会过得很好,起码比在她身边要好。
这世上已经没什么她留念的人和事了。
只可惜匕首偏了,祝无执没死。
他会怎么处置她,处死她吗?
温幸妤看着窗外呼啸的风雪,把脸埋在膝上,麻木到眼泪流都流不出来。
*
祝无执哪怕被刺伤,也没有耽搁上朝,只是处理政务到底慢了很多。他一连几日脸色苍白,朝臣心腹看出了问题,私下问的时候,他只摇头说无碍。
从那夜后,他就没有去看温幸妤。
一想到那天她惨白着脸瑟缩到床里侧,他就不知如何面对她。
他没想好该如何处理二人间的关系,只是每日频繁询问宫人和太医她的情况。
听到她清醒后就整日木然地坐在窗边发呆,话也不说,饭也不吃,似乎想以绝食对抗一切。
他很担忧,但不论派谁去劝,温幸妤都不为所动。
她两日水米未进,祝无执焦躁不已,明知不能逼迫她,但为了她能好好吃饭,还是给宫人下了令。
一顿不吃,就杖杀仁明殿一个宫人。
听宫人说,温幸妤得知这个消息后,像疯了一般,忽然又哭又笑,随之蓦地恢复平静,让宫人端饭。
不管怎么样,方法是管用的,哪怕她更恨他,至少多少能吃点东西。
祝无执稍微安心些,想去看她,又怕再次刺激到她,踌躇之下,决定准备等她精神好一些了,也等他想好解决矛盾的办法,再前去看望。
过了十日,他伤恢复了一些,脸色也没那么苍白,只是政务愈发繁忙,时常批奏章到半夜,有时眼前会阵阵发黑。
这一年多,由于沈为开投靠辽国,燕云战事陷入焦灼,剩下两州久攻不下。
早晨的时候召见了朝臣商事,一直到晌午才有空歇息。
窗外天光明亮,积雪映着日光,有些晃眼。
宫人悄然摆膳,案上碗碟渐次罗列,清素雅致。
祝无执没什么胃口,目光随意掠过,忽然停顿在案角。
那摆着一碟桂花糕,色泽淡黄,精致小巧。
他执箸的手悬在半空,目光凝在糕点上,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年在胡杨村。
抵达那里时正值秋日,院子里那颗高大的桂花树坠满淡黄碎花,风一吹便簌簌而落。
有天他回去,温幸妤做了一碟桂花糕,卖相并不好。面对她期待又局促的眼神,他拈起一块尝了,
那块桂花糕的味道已经模糊了,依稀是难以下咽的。唯一清晰的,是他记得最后温幸妤默默把那一碟糕点都吃了。
当时她失落吗?大抵是的。
他回过神,伸手夹起一块桂花糕,轻轻咬下。
甜而不腻,桂花香气弥漫。
他缓慢咀嚼着,突然想起了当初那块桂花糕的味道。
又干又甜,咽下去的时候会噎嗓子。
不知怎么回事,祝无执觉得口中的桂花糕,在口中弥漫出一股涩然滋味,让他的牙齿都变得酸涩难以咀嚼。
当初他没有珍惜那碟桂花糕,一如他后来没有珍惜她赤忱的爱。
他默然搁箸,霍然起身。
祝无执觉得,他得去见她,逃避不是长久之计。
推开殿门,刺骨寒风卷着残雪扑面而来,门外花池积雪成堆,光芒晃眼。
他走下台阶,脚下积雪咯吱作响,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跑了起来。
一心想快点见到她。
他想郑重给她说声对不住,他想好好表明心迹,求得她的原谅。
王怀吉和其他宫人在后边追着,气喘吁吁。
到了仁明殿,有宫人正在扫积雪,见到祝无执,立马放下扫帚跪下行礼。
他随意挥了挥手,一面阔步往檐下走,一面询问:“妤娘如何了?用过膳了吗?”
宫人低垂着头,恭敬道:“回陛下,娘娘胃口不大好,半个时辰前用了些清粥小菜,方才说要午歇,让奴才们不要打扰。”
祝无执嗯了一声,轻轻推殿门。
随着门扇缓缓分开,光线一点点扩大,直到将整个屋子照亮。
待他望进去,仅仅一眼,浑身血液骤然凝固。
一双青色的绣鞋逆着光,在空中荡啊荡,荡啊荡。鞋上的珠子折射日光,刺得他双目剧痛,恍惚间,青色的绣鞋变成了红色,视线缓缓上移,温幸妤的脸和母亲的脸,在冷光中交错重叠。
旧日噩梦重现,祝无执眼前骤然昏黑。
“妤娘!”
他跌跌撞撞进去,被门槛绊倒,撞倒了高几上的花瓶,掌心按在碎裂的瓷片上,却毫无知觉,即刻爬起来到温幸妤跟前,环抱住她悬着的身体,向上托举,把她从白绫中救下来。
祝无执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跪坐在冰冷的地上。她躺在他怀里,脖颈上赫然是一道青紫痕迹。
“陛下!”
王怀吉刚带着随侍赶到,就看到了这一幕,他瞪大了眼睛,旋即反应过来,急声催促身后怔住的宫人:
“快快快,快去请太医,全请来,快点!”
宫人们才恍然回神,连滚带爬奔出仁明殿。
祝无执好似没听到,一向沉静的面色彻底崩塌,他惊慌不已,沾血的手指抚着她的脸。
“妤娘,妤娘……你醒醒,你别吓我。”
“你别吓我……”
他声线颤抖哽咽,一面呼唤,一面抖着手指,去探她的鼻息和脉搏。
待感受到微弱的跳动,他僵冷的身躯才恢复一点知觉。
赶忙小心翼翼抱着怀里的人站起来,放回到内室床榻上。
他坐在床边,俯身捂着脸,手指还在微微发颤。
几个太医赶到后,看到温幸妤脖颈上一道勒痕,登时大惊失色,后背出了一层冷汗,慌忙跪在地上诊脉,扒开眼皮看瞳孔。
确定还有得救,几个太医才算松了半口气,擦着额头的冷汗,施针救人。
过了许久,太医才收好银针,躬身回禀:“回陛下,好在发现的及时,娘娘无甚大碍。”
“只是喉骨受了些伤,会影响吞咽和说话,约莫月余才能恢复。”
祝无执看着温幸妤惨白的脸,嗯了一声,“她何时能醒来?”
嗓音沙哑不已。
太医道:“快的话今天晚上,慢的话……可能三四天也说不定。”
祝无执没有看他们,目光紧紧落在她脸上。
“退下罢。”
太医看着他掌心被碎瓷片扎得鲜血淋漓,脸和衣襟上都沾着星点血迹,小心开口:“陛下,您的手……”
祝无执这才垂眼看向自己的手,痛觉姗姗来迟。
他颔首,太医便跪在他脚边,帮他把扎在肉里的碎片夹出来,清理干净后上药包扎。
所有人都退出去后,祝无执怔怔地坐在床边,好似在看床上那人的脸,又好似在看别的什么。
宛若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傍晚宫人端来了药,祝无执才恍然回神,把温幸妤半抱在怀里,用瓷勺一点点把汤药灌进去。
或许是一心求死,她牙关闭得很紧,药洒出去不少。
祝无执擦净她唇边的药汁,又命宫人煎了一碗,晾好后继续给她喂,直到达到太医说的药量。
夜里下起了雪,温幸妤未醒。
第二日,她依旧未醒。
祝无执一直守着,下巴生了淡青的胡茬,衣袍皱皱巴巴,不修边幅,狼狈至极。
他水米未尽,也没有去上朝。
直到第三日夜,温幸妤睫毛动了动,有了要清醒的迹象。
意识到她即将要醒过来,祝无执却不敢留下了。
他害怕她醒来看到他,会再次崩溃寻死。他害怕看到她惊惧绝望的眼神,甚至连想象都不敢。
祝无执扶着床架,撑起僵硬的身体,缓慢离开了仁明殿。
外面寒风凛冽,雪片如织,皇城和远处的山峰,在弥漫的雪雾里只剩模糊萧瑟的轮廓。
万物都迷蒙着,他眺目望着漆黑的天,冰凉的雪片落在脸上,带走温度融化成水,寒彻骨髓。
他缓缓收回视线,回到拱垂殿。
祝无执沐浴更衣后,坐在御案边,面对堆积如山的奏章,一点要看的心思都没有。
他静坐了一会,只要一想到温幸妤悬梁自尽的场景,呼吸就会滞涩。
是他太迟钝,竟没发现她心存死志。
他曾以为她懦弱愚钝,后来又认为她赤忱坚韧,而如今……才明白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刚烈至极。
她是被他一步步逼上绝路的。
温幸妤就像是他生命里一只生机勃勃的鸟儿,他自私的把属于天际的鸟儿关进笼子里,据为己有。他囚着她,强迫她陪伴他,渴望和她长长久久。
这只鸟儿无数次冲破了牢笼,弄得遍体鳞伤,可都被他无情捉了回去。
他自以为是的为她打造了金丝笼,折断了她的羽翼,本以为这样就会令她屈服,让她放弃飞离。
她渐渐失去了鲜活,羽毛变得灰暗,却依旧撞得头破血流,哪怕是死,也要离开囚笼,离开他身侧。
祝无执想到过去,他无数次说过宁愿她死,都得留在他身边的话。
可事情真到了这一步,他却觉得慌乱恐惧。
他不想她死,他要她好好活着。
祝无执怔忡坐了很久,随侍的宫人都垂头静立在角落,战战兢兢。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窗外风雪之声。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起身,三两步走到旁侧的博古架边,从上面拿下个匣子。
木匣咔哒一声打开,里面放着很多杂物,和富丽堂皇的宫廷格格不入。
被悉心沾好的泥人,字迹娟秀的信,放干的香丸……
还有一卷画。
他把画取出来,拨开案上的奏章,小心翼翼展开。
那是初回汴京不久,他为温幸妤画的海棠夏困图。
当时他还没来得及画眼睛,就被赵迥宣入宫,此后再想画,却迟迟提不了笔。
他轻轻抚摸过画纸上美人的轮廓,终于明白该画一双怎样的眼睛。
祝无执命宫人研磨,他提笔,笔锋移动间,不过片刻,美人的面庞上就出现了双栩栩如生的杏眼。
眸光似水,柔韧却不柔弱。
停笔,他站在案前,静静看着这副时隔多年终于完整的画。
半晌,他眼中弥漫出浓浓的悲色,似乎做好了什么决定。
“拿火盆来。”
宫人闻言一惊,旋即领命去了,不多时便端来了火盆,放到案前后点燃。
祝无执那起画,一步步走到火盆边。
灼热的火光映着他的面容,却映不暖他苍白的脸色。
他攥着画的手指发僵,最后细细抚摸画上之人的眼睛,下一瞬,猛地松了手,将画直直掷了下去。
“腾”地一下,火舌窜高,开始吞没画上的景物和人。
每烧一寸,祝无执的脸便白一分,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发抖。
窗外雪还在下,风声呼啸。
烧至上端时,他忽然俯身伸手向火盆。
王怀吉骇了一跳:“陛下!”
祝无执把画从火中捡了出来,灰烬随之飞扬起。
画烧得所剩无几,景物残缺不全,恰好余下了他刚添上的双目。
他手指被烧出燎泡,却浑然不觉,攥着它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
良久,他喃喃道:“王怀吉,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王怀吉愣了一下,旋即明白皇帝在说什么。他对两人的恩怨情仇其实了解的不算清楚,斟酌着迟迟没有回应。
祝无执似乎并不想要回答。
他缓缓转头,望着窗外的风雪,“是我对不住她。”
【作者有话说】
抱歉有点卡[爆哭]
93
第93章
◎你走罢◎
黑暗无边无际。
温幸妤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像沧海中的小舟,不知漂了多久,要漂向何方,直到前方出现了明亮的光晕。
她一点点撑开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如同蒙着一层雾。有橘色的光影在晃动跳跃,映着织锦帐顶。
目光艰难地转动,终于聚焦。
“娘娘,您可算醒来了!”
守在一旁的宫女声音带着欣喜。
温幸妤没有应声。
她喉咙火辣辣地疼,像是吞了块烧红的碳。这般清晰的疼痛感,提醒她仍活着。
她竟然没死。
宫人们纷纷忙活起来,有人绞热帕,有人捧热汤,脚步轻悄却纷杂
温幸妤缓缓侧头,烛火下人和影子交错重叠,移动飘忽,像是幢幢鬼影。
宫女把她扶起来,在她身后垫上厚实的引枕,端来了粥。
她吃了几口便推开了,静默坐着,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画着花鸟图的宫灯。
过了一会,宫女端来了药碗。
“娘娘,该进药了。”
温幸妤依旧沉默,目光落在药碗上。黑沉沉的药汁映着晃动的烛光,还有一张模糊的,属于她的脸。那脸影在药汤里浮沉,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她张了张嘴,喉咙剧痛,只溢出微弱的气音,遂放弃开口,只微微点头。
小宫女会意,用玉匙舀起药汁,吹了吹,才小心地送到她唇边。
苦涩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一路灼烧着滑下喉咙,激起一阵撕裂般的刺痛。
温幸妤仿佛感觉不到,面无表情,一碗药全部喝完。
宫人端来一杯温水,她啜饮着,压下唇齿间苦涩的味道。
过了一会,殿里的鱼贯而出,只留下两个值夜的宫女。
她坐了一会,重新躺下了。
窗外风雪交加,她睁着眼到天明,看着洒在地面上的浅淡天光,温幸妤缓缓阖眼。
既然没死,那便活着罢。
*
温幸妤悬梁自尽的事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只是朝臣发现祝无执沉默了很多,议事时频频出神,显然是心里藏了什么事。
汴京的冬天还是很冷,八年前的冬和现在的冬没有任何差别,日子照常平静往前走。
温幸妤醒来后,身边多了两个寸步不离跟着的宫女,仁明殿陈设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切尖锐的物品都被收了起来,连瓷器都没有,每天还有人清点检查殿内的东西,生怕她再次寻死。
祝无执白日里再没去过仁明殿,只有夜深人静她熟睡,才会坐到床边,悄悄看几眼。
他每天听宫人禀报,得知温幸妤嗓子能说话后,不再如从前那般一言不发,她开始和宫人说话,会找话本和游记看,有时候还会帮宫人修剪庭院里的梅树,身体和神智都在慢慢恢复,没有继续消沉下去。
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对此他甚至生出几分欣喜,觉得她是不是想通了,能回到从前柔和乐观的模样。
可太医说,温幸妤喉骨处的伤是慢慢恢复了,可心病依旧在。
太医的话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让祝无执霎时清醒过来。
日子一天天过,到了十一月多的时候,温幸妤喉骨的伤好的差不多了,身形也不似过去那般纤瘦,脸颊上多了点肉,看着鲜活了许多。
深宫困住了她,祝无执步步紧逼。她觉得痛苦难捱,想着妹妹在岭南此生难见,自己无牵无挂,不如一条白绫解脱,下地府去见爹娘。
可阎王却没有收她。
温幸妤觉得,死都不怕了,那还怕什么呢?幼时那样苦的生活都坚持了下去,没道理现在锦衣玉食,还坚持不下去。
*
十一月二十,雪后初晴,软红光里涌银山。
温幸妤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志怪杂记,窝在窗边的榻上看。
窗外的晴光笼在她身上,映得她眉眼愈发清淡。
正看得出神,就听到一阵缓和的脚步声,她转过头朝门看去,只见一只玄靴迈入,视线上移,是腰间随行而动的玉坠,以及一张清俊的脸。
她愣了一瞬,坐直了身子。
祝无执停在她面前,她仰头看去,撞上他冷漠的视线。
和月余前比,他消瘦了很多,衣袍显得有些空荡,五官轮廓愈发凌厉,气质却十分沉郁。
他垂眸沉默地看着她,目光沉沉,不知再想些什么,一句话都没说。
殿内陷入死寂,温幸妤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垂下眼,把书放在膝盖上摊开,打算直接忽视他。
“换好,随我来。”
刚翻了一页,就听到头顶传来男人略微沙哑的嗓音。
她愣了一下,接近面前递来一身衣裳,还有件素色的大氅。
温幸妤皱了皱眉,接过来散开,是件青色棉布圆领袍,看起来很朴素。
她抬起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还是按照他的意思,起身去内室换。
祝无执这么长日子一次都未来过,今日前来却突然要她换男子衣袍。
他又想做什么?
温幸妤心底升起一股烦躁,换完圆领袍,穿好靴子后,坐在镜台前拆发髻。
拆了一半,她心里突然冒出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令她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手顿在发髻上几息,她自嘲笑了笑。
他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松手。都死了一次,她为何还这么喜欢痴心妄想?*
她拆了发髻,取下钗环,摘掉耳坠,以木簪束发。
束好头发后,她出了内室,祝无执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背影看起来有些寂寥。
许是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目光最后定格在她脸上,又缓缓移开。
“随我来。”
温幸妤没有吭声,默默跟在他身后出了殿。
庭院里花池中的积雪折射出晃眼的光,天际湛蓝,寒冷潮湿的风吹拂过面颊,她拢了拢衣襟。
二人一路出了殿门。
门口的槐树下,王怀吉牵着一匹油光水滑的黄骠马,鞍桥间缚着个很大的包袱,前环上还挂着水囊。
她怔了一瞬,下意识抬头看住祝无执。
四目相对。
风忽然大了些,槐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落在了温幸妤的仰起的面颊和眉毛上。
祝无执袖下的手指动了动,想为她擦去,又生生忍住。
他收回视线,牵过王怀吉手中的马,走到她跟前。
温幸妤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她似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她一眨不眨看着他,在等他给一个准确的答案。
祝无执的唇瓣有些泛白,他动了动唇,好一会终于说出那几个字。
“你走罢。”
轻飘飘的像一□□。
温幸妤像是没听懂,她歪了歪头,一双杏眼映着湛蓝的天,也映着祝无执平静而苍白的面容。
祝无执静默看了她一会,袖下的手指痉挛轻抖,心脏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他蓦地转过身闭上眼,压重了嗓音。
“走!”
再不走,他怕他反悔。
温幸如梦初醒般,心跳如擂鼓般咚咚咚狂跳起来。
她不可置信地看了眼王怀吉,看到对方轻轻点头,立刻毫不犹豫的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扬鞭离去。
甬道漫长,两侧是高高的宫墙,墙头积雪反射着刺目的光。
往日里重兵把守的三重宫门,此时都大敞着。
温幸妤不敢回头,握紧了缰绳,策马疾驰。
*
祝无执背对着温幸妤离开的方向,静默站着,身后的马蹄声渐行渐远,他终于按捺不住,转身看去。
青色的身影化成一个小点,映着蔚蓝的天际,像是一只飘摇的流萤。
他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想去追,又克制地停住。
那道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祝无执却依旧没有动。
他神情怔忡,眼中满是失落和悲戚。
祝无执知道她不会为自己留下,可真当她毫不犹豫策马离去,心底还是抑制不住地生出刻骨的悲痛沮丧。
不知站了多久,寒风呼呼地吹,王怀吉冻得悄悄吸鼻涕,忍不住往手心呵气取暖。
祝无执缓缓垂下眼,哑声道:“走罢。”
王怀吉赶忙称是,随在身后一路走到拱垂殿,躬身推开了殿门。
祝无执面色平静,缓步入殿。
殿内炭炉烧得很旺,暖香浮动,祝无执感觉浑身血液像是热得沸腾起来,飞速上涌。
喉间弥漫出血腥味,他恍若无事般咽下,朝奏章堆积如山的御案走去。
王怀吉悄悄瞄皇帝平静的侧脸,思索要不要安慰几句。
正斟酌言辞,就看到离书案还有两步的祝无执,突然扶住案沿,咳出一大口血。
地上一滩鲜红的血,高大的身形摇晃了几下,直直向后倒去。
王怀吉大惊失色,“陛下!”
*
温幸妤一路畅通无阻,宫门在身后合拢,隔绝红墙朱瓦。
她骑在马上,俯身贴紧马颈,耳畔风声呼啸,街市、人群、坊墙……汴京的繁华与喧嚣,都成了模糊不断倒退的幻影。
她没有回头。
她不会回头。
一路出城,马踏山野松软的新雪,朝着莽莽苍山疾驰。
眼前豁然开朗,人烟渐稀,唯有连绵的山峦在雪后初晴的日光下,煜煜生辉。
天地上下一白,寒气夹杂着松针的气味,随风冲入鼻腔肺腑,冰冷又鲜活。
不知骑了多久,温幸妤握着缰绳的掌心磨破发痛,眉睫结霜。她猛地一勒缰绳,黄骠马长嘶一声,前蹄腾空,骤然停下。
她浑身脱力,下马时没踩稳,摔在雪地上。脸埋在雪里,积雪灌进颈窝袖口,她却没有动。
良久,她才翻身仰面朝天,大口喘息。
雪光映得四野一片刺目的白亮,晃得人睁不开眼。
她真的自由了。
将近八载,她终于能为自己活一次。
温幸妤笑了起来,从无声的笑,变成压抑的闷笑,最后放声大笑。
她笑得浑身颤抖,蜷缩在雪地上,眼角渗出不知是泪还是融化的雪。
良久,笑声渐歇,她喘着气,抬起一只手臂,挡住头顶令人眩晕的日光,透过指缝看着湛蓝无垠的天际,又缓缓闭眼。
莺鸟可能被俘获,被囚在笼子里,但是时间是流动的,任何囚禁终有到头的那天。
笼子会腐朽,莺鸟会死亡,不管怎样,都会重新获得自由。或是灵魂或是肉/体,总归会飞向属于它的那片蔚蓝天际。
温幸妤爬起来,拍掉了身上的雪,眼中倒映着茫茫山野,水光弥漫,莹莹发亮。
很庆幸,祝无执还存有一丝良知,让她活着走出牢笼。
山野的雪再冷,也是暖的。
94
第94章
◎自由的鸟◎
平息了起伏的情绪,温幸妤才把马背上的包袱打开来看。
里面放着换洗衣物、匕首、她的户贴、一沓盖着官印的空白凭由,以及一袋碎银和一沓不同铺户的交子,另外还有各路州县田宅的红契。
温幸妤不免咋舌,不算那些田宅地契,光交子算起来都有三万贯,相当于正一品官员三年的俸禄了。
看着包袱,她心情有些复杂,一时不知怎么处理这些钱财地契。
接受?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不想接受祝无执的东西,总觉得这样还生活在他的掌控下。
可出门在外,身无分文会寸步难行。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取用一些银子,至于那些田宅地契暂且不理,日后再想办法解决,当务之急是离开此处。
温幸妤把包袱重新放好,环顾四周后确定了她已经到了汴京城外三十里处,再往前走走就有个镇子。
她翻身上马,策马去了镇子,置办了些路上用的东西,又去李行简死前开的德善堂,打听了薛见春所葬之处,买了香烛纸钱等祭奠用的东西,动身前往墓地祭拜。
祭奠完好友,温幸妤没有歇息,她怕祝无执突然反悔,连夜策马离开京畿一带,前往同州。
同州离汴京不算太远,她几乎没怎么歇息,有时候借宿荒庙,会遇见跑商的商贩,也有去徒步去探亲的百姓。人心难测,温幸妤很少和人搭话,若有人问起,就随便编个身份。
腊月初,站在熟悉的街道上,温幸妤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八年前离开同州时大雪飞纷,如今回来,亦是大雪纷飞。
同州地处西北,这里的冬比汴京冷很多,温幸妤在县城停留了一日,买了件厚实的貂裘,又买了些日常所需和祭奠用的物品,策马去了胡杨村。
彤云密布,风雪迷眼。
胡杨村还是那个胡杨村,一切都没变,又好像变了很多。
温幸妤牵马进村,走走看看,路上遇见不少熟悉的面孔。
他们好奇地望她,有不少孩童跑到跟前,问她是谁,要找谁。这群孩童不远处,有个衣着褴褛,瘦瘦小小的小姑娘,正怯生生望着她,却不敢上前。
温幸妤扫过她露出一截发红皲裂的胳膊和腿,心生怜惜。
她走到小姑娘跟前,摸了摸她枯黄的头发。
“姐姐……”
小姑娘声音小小的,有些局促,身子冻得一个劲发抖。
温幸妤不忍看她受冻,把包袱里一件氅衣拿出来把小姑娘裹住。
氅衣长长拖在雪地上,小姑娘缩在里面,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愣愣看着她。
温幸妤蹲下,从怀里摸出一块饴糖,“乖孩子,天气冷,快回家去罢。”
小姑娘感觉身上的衣裳好香好暖,浑身都暖融融的,暖得手脚的冻疮都开始发痒。她攥着糖,一眨不眨看着温幸妤,突然想起爹娘说过的观音娘娘。
听到眼前温柔姐姐的话,她恍然回神,垂下头轻轻摇了下。
“姐姐,我爹娘都死了,家里和外面一样冷。”
温幸妤一愣,看着小姑娘泪蒙蒙的眼睛,忽然想到了幼时的自己。
她叹了口气,牵起小姑娘的手,去了村长家。
村长已经换了人,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叔。
温幸妤说自己是陆观澜的遗孀,问了村长小姑娘的身世,知道这孩子名为李辛夷,年六岁,去年春天父母双亡,家里的亲戚都嫌她是累赘,有时候这孩子给帮忙割猪草做饭,便给口饭吃,大部分时候都不管。
村里有些好心人家,会时不时给点吃的。但他们自己的日子都不宽裕,哪能经常施舍善心呢?
村长倒是提醒过小姑娘的亲戚,人家嘴上答应的好,背地里照旧,他也没法说太多。
小辛夷饥一顿饱一顿,都六岁了,却还看着不如四五岁的孩童高。
离开村长家时,温幸妤看着小辛夷满含期待的小脸,还是没忍心放这孩子独自回家。
她回到了陆家的老宅。
院子里的桂花树比当初离开时高了很多,树冠几乎遮住半个院落。树枝上有积雪,风一吹簌簌落下,好似梨花飘扬。
她仰头看着桂花树,鬼使神差想起了祝无执。
那年冬天,他一身雪色大氅长身玉立,桂花树便是如现在这般,积雪在风中簌簌落下,飘在他的眉睫和肩头上。
后来他带她去了县城,他和她同榻而眠。
冷风吹来,一片雪花落在脸颊上,冰冰凉凉,温幸妤蓦地回神,轻轻叹了口气。
对他的怨恨,早已随着她刺去的那刀,和离开皇宫的喜悦,变淡了些许。
她眺目望着远处雪雾中朦胧的山峦,觉得大抵等日子久了,那些痛苦就会消失。
恩怨情仇,一切都会过去。
她和祝无执,此后只是陌生人。
温幸妤将有炕的东厢房简单清扫一番后,把买的日常用品放好,提着东西去看望了隔壁婶子,问她买了炭和木柴,而后点了炭盆,把炕烧热,又去伙房烧了热水,用买来猪肉和菜,做了一餐饭。
小辛夷很久没吃饱过饭,更不用说是吃肉。但哪怕饿极了,她也没有狼吞虎咽,没有夹盘子里的肉菜,而是一个劲儿扒饭。
温幸妤见状更怜惜了,给小辛夷夹了菜,柔声道:“别只吃饭,吃菜。”
小辛夷这才大着胆子夹菜吃。
夜里的时候,两个人躺在暖烘烘的炕上,温幸妤奔波了半个多月,累得够呛,很快便沉沉睡去。
小辛夷裹着厚厚的被子,却迟迟没有睡意。
窗外天黑漆漆的没有月亮,但雪光却很亮。
她悄悄翻身,看着旁边姐姐模糊的轮廓,没忍住一点点挪了过去,把头轻轻靠在对方怀里。
闻着馨香温暖的气味,她缓缓有了困意,阖上了眼睛。
风雪渐歇,万籁俱寂,破旧的屋子里,传来孩童稚嫩的呓语。
“娘亲……”
*
第二天一早,温幸妤刚起来,就听见院子里有动静。
她推门出去,就见伙房里烧了热水,锅里还有粥,只是不见小辛夷的身影。
温幸妤一时怔愣,回过神正欲出去寻,就见小辛夷推开远门进来,背后背着一大捆柴,脸蛋和手冻得通红。
她赶忙上前接下来,把小姑娘牵进屋里,坐在炕沿上,包裹着对方冰凉的手暖。
“你不必做这些。”
小辛夷低垂的头立刻抬了起来。
她面露恐慌,眼泪积蓄在眼眶里,“姐姐……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
温幸妤摇了摇头,给她擦去眼泪:“你做得很好,但你年纪还小,我不需要你做这些。”
小辛夷愣住,旋即小声哭泣起来:“姐姐,你别赶我走好不好?我不小了,我能做饭能捡柴,还会缝补东西,我什么都会做!”
失去父母的一年,让小辛夷明白,只有“有用”,才能吃上饭,不被抛弃。
温幸妤看着小姑娘哭花的脸,不忍心说出自己很快要离开胡杨村的话。
她沉默了一会,纠结着,最终在心底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她摸了摸小姑娘枯黄的头发,柔声细语哄着:“你愿不愿跟我走?我收养你好不好?”
小辛夷猫一样的抽噎声骤停,她脸上还挂着泪,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隔着朦胧的泪,望着女子温柔的笑。
下一刻,她重重点头:“我愿意!”
温幸妤又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乖辛夷,日后就叫我干娘。”
小辛夷傻傻看着她:“不,不是姐姐吗?”
温幸妤失笑:“我比你大二十岁,怎么能当你姐姐?”
小辛夷擦干了眼泪,脆生生叫了声:“娘!”
温幸妤应声,看着小姑娘破涕为笑,眉眼愈发柔和。
收养这个孩子是她临时起意,却不是因为她愚善。
她只是觉得,以后日子还长,自己不会再嫁人,不如收养个孩子承欢膝下,日后为自己养老送终。
另外……她看到小辛夷,总是想到幼年的自己。
*
陆观澜的墓在背山靠水之处,温幸妤和小辛夷吃过晌午饭,就带着祭奠用的东西,前往山上。
金灿灿的日光洒在林间雪地上,像蒙了一层波光粼粼的水纱。
她把墓碑前的雪清扫干净,点了香烛,烧了纸钱,又把酒壶里的酒倒了大半在地上,自己喝了几口。
酒液入喉,浑身都热了起来,
她立在墓前,注视着上面的名字,眼圈慢慢红了。
陆观澜的容貌在记忆中已经模糊,但他的善良温柔,那道清俊挺拔的身影,却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中。
“观澜哥……”
“对不住,这么久了才来看你。”
她给陆观澜介绍了小辛夷,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朔风渐起,日头西沉,天色暗了下来。
她摩挲着墓碑上的字,吸了吸鼻子,起身后退两步,扬起笑脸:“观澜哥,我还会来看你。”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鸟鸣。
她转过身,只见一只青色羽毛的鸟儿,落在墓碑上,歪头静静看着她。
温幸妤愣了一瞬,鬼使神差地朝鸟儿伸出手。下一刻,那鸟儿竟真的落在她腕上,乖巧地望着她。
她哽咽道:“观澜哥,是你吗?”
鸟儿像是在回应,轻轻啄了啄她的手。
温幸妤突然就压抑不住了,温热泪水溢出眼眶,滚落冰凉的脸颊。
她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鸟儿的羽毛。
鸟儿又啄了啄她的手,便飞了起来,在她身边盘旋了几圈,飞入密林消失不见。
温幸妤望着鸟儿离去的方向,悲伤不舍。
良久,她最后看了眼墓碑,牵起小辛夷的手,“走罢,回家了。”
*
温幸妤离开的那天,祝无执心绪激荡下昏迷,体内蛊虫隐隐有苏醒之兆。
他昏迷了三日,心口处蔓延出一道黑线,气息微弱。心腹隐瞒了消息,对外称风寒养病。
好在第四日,远赴湘西寻解药的曹颂回来了,带来了苗寨里最厉害的巫医。
路上的时候曹颂就给巫医说了祝无执的情况,到拱垂殿后,巫医看了心口处的黑线,又放了一碗血,神情有些凝重。
这蛊毒无解,唯一能让蛊虫沉睡的药,需中母蛊者的心头血,混之其他药材,且中母蛊之人必须死亡,不然子蛊会暴动。
这也是当年祝无执母亲选择死亡的原因。
巫医给祝无执施针,又灌了一碗黑乎乎,散发着奇怪味道的药,当日夜里人就苏醒了。
祝无执醒来时,王怀吉正靠坐在脚踏边打盹儿。
他扶着额坐起来,面容惨白,发丝披散着,昏暗的烛光在脸上摇晃,整个人像是志怪文章里的鬼魅。
王怀吉立马清醒,惊喜道:“陛下,您醒了!”
祝无执嗯了一声,王怀吉端了温水给他,把这几日的事倒豆子般禀报了,末了问道:“陛下,奴才现在就去请巫医过来?”
祝无执放下茶杯,哑声道:“保护妤娘的暗卫可传信来?”
王怀吉一愣,没想到皇帝第一件事是问这个。
他暗自叹气,心说陛下这般冷心冷情的枭雄人物,竟是个痴情种。为了个并不出色的女人,几乎丧命。
他如实禀道:“回陛下,昨儿来信,说娘…温娘子往同州方向去了。”
闻言,祝无执长睫微垂,眼下一片阴影。
同州……他自嘲笑了笑,眸光泛着苦涩。
她心里竟还装着陆观澜。
曾经他以为死人不过尔尔,时间会冲淡一切。现在方明白,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
更遑论他还伤害了她那么多次。
祝无执沉默了很久,王怀文大气都不敢喘。
良久,他道:“请巫医来罢。”
他想好好活着,这样才能一辈子暗中护她安宁。哪怕此生再无重圆的可能。
巫医来探脉,又看了他心口处的黑线,直言道:“若黑线延伸至指尖,陛下将彻底失去神智。”
祝无执皱眉:“可有解?”
巫医道:“此蛊无解。”
祝无执:“有压制的办法吗?”
巫医道:“唯一压制的药陛下幼时已服,现在……很难。”
很难,但不是没有。
祝无执听出言外之意,“您直说便是。”
巫医顿了顿,实话实说:“的确有个法子,或能短暂压制。只是这是我从一本古籍中所得,并不一定为真。”
“或许会有用,或许会加速蛊虫苏醒,也或许…会让您毙命。”
祝无执沉默下来,殿内陷入死寂。
半晌,他道:“劳烦您。”
王怀吉和曹颂面色难看,却说不出劝阻的话。
这是唯一的办法。
巫医所谓的办法,是炼制另一种蛊虫,引入祝无执体内,以毒攻毒另子蛊再次沉睡。
祝无执把巫医安排到个安静清幽的宫殿,送去所需的药材和植物,方便其养蛊虫。
为以防万一,他暗中命曹颂请来了另一处寨子的祭司,以防巫医别有用心。
其后的半个月,他安排好了朝中的事务,甚至暗中寻到个隔了很多代,有祝家血脉的少年,准备当做继承人培养。若他真出了意外,就由确定好的五个心腹朝臣共同辅佐其登基。
除此之外,他从各方各面考虑,埋了很多明暗线,用以护温幸妤周全。
腊月二十,巫医准备齐全,祝无执恰好收到了关于温幸妤的密信。
他坐在床边,信有好多张,事无巨细写着温幸妤的生活。他来来回回看了很多遍,冷峻的眉眼变得柔和,好似能通过文字看到她安稳的生活。
信上说,妤娘收养了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离开了同州,前往她的故乡慈州。
祝无执想,她一如既往慈悲怜悯,收养个孩子也好,能陪伴她,帮她慢慢走出阴霾,解开心结。
他捏着信纸,目光投向窗外积雪压枝的梅花树,复缓缓垂眼。
看到妤娘日子安稳惬意,甚至还收养孩子,他既觉得安心欣慰,又酸涩不已。
离了他,她会过得更好,更轻松快活。
这段感情里,只有他离不开她。
95
第95章
◎幻觉◎
祭司检查了巫医培育的蛊虫,确定没什么异样,便从旁辅助巫医,把新蛊虫引入祝无执体内。
新蛊虫入体,心口处的子蛊被彻底吵醒。许是领地遭到侵进,子蛊暴动起来。
榻上之人衣襟松散,浑身皮肤泛着青白,血管和筋脉如同蜿蜒的小蛇暴起,两只虫子在心口处以肉眼可见的凸起蠕动着,分分合合,撕咬争夺领地。
披散墨发间的面容惨白如雪,双目紧闭,两片唇瓣却鲜妍嫣红,淡极生艳,妖如鬼魅。
两只虫子的争斗,给祝无执带来了不亚于千刀万剐般的疼痛。这种剧痛令他手臂和手指都控制不住痉挛起来,神智模糊,困意如同波涛般阵阵袭来。
他知道不能睡,如果随着困意睡去,那他将再也醒不过来。
牙关间咬了张帕子,额头青筋暴跳。
祝无执想着温幸妤的脸,想着和她的一点一滴,不论是悲伤的还是温情的,每想一遍,便能多撑一刻。
曹颂捏着剑柄,神情紧张,屏息凝神看着巫医驱使蛊虫和子蛊撕咬。
窗外天色沉沉,雪意浓重,殿内光线有些灰暗,檀香和苦涩药味交织,沉闷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心口处可怖的蠕动平息。
祝无执浑身被冷汗浸透,巫医把新蛊虫引出来后,曹颂刚松了口气,就见他突然半趴到榻沿,吐出一大口黑血,昏迷了过去。
曹颂立即拔剑横在巫医颈上,凶狠道:“你对陛下做了什么?!”
巫医叹了口气,面上不见恐惧,抬指把剑身推开,“我说过,这事有风险。”
“这是你们陛下的选择。”
闻言曹颂一哽,沉着脸收了剑,三两步上前,跪到床边,焦急呼唤:“陛下,陛下您醒醒!”
巫医皱眉探脉。指下的脉忽而如雨珠迸落,忽而如溪流淙淙,十分怪异。
丧命当是不至于,但…有没有别的问题却不一定。
他思索了片刻,心底没什么章程,只得施针把人先唤醒。
祝无执唇上艳丽的血色褪去,气息微弱。
耳边传来曹颂焦急的呼唤,随着银针刺入几个大穴又抽出,他缓缓睁眼,目光有些涣散。
曹颂刚松了口气,就见祝无执的微微侧头,目光越过他,落在了殿内一处角落。
“妤娘……”
他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人,苍白的脸上情绪开始起伏波动。
曹颂顺着祝无执的视线扭头看过去,什么都没看到。
“陛下,您……”
刚回过头,就见祝无执半撑起来想要下榻,下一瞬就脱力重重跌了下去。
祝无执跌伏在地上,曹颂想要扶,对方却挥开了他的手,挣扎着爬起来,赤足跌跌撞撞往殿内挂着宫灯的角落走去。
雪衣如蝶,墨发如绸,祝无执高大的身形踉跄着,眼前扭曲的光影慢慢凝定,那道清丽的身影,正站在宫灯旁,眉眼弯弯向他招手。
到了跟前,他放慢脚步,神情恓惶,“妤娘,你…你不走了吗?”
“你能回来看我,还是在意我的,对不对?”
俊美的面容苍白,眼尾泛红,脆弱的如同破碎的玉像。
祝无执这般状态,显然是陷入幻觉。曹颂和王怀吉想去唤醒他,却被巫医拦住。
巫医朝二人摇了摇头,低声道:“贸然打断会令陛下心脉尽断。”
曹颂道:“那怎么办?”
巫医道:“靠他自己挣脱幻境。”
焦急也没办法,曹颂和王怀吉只好静静等待。
祝无执的眼前只剩下那道身形。
他看着她笑吟吟伸出手,他便小心翼翼朝那只纤柔的手探去。
指尖相触,什么都感觉不到。
没有温度,没有触觉,虚无一片。
祝无执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却没有收回手,手指从她的指尖寸寸挪动,直到覆盖住那只虚无的手。
他握着她的手,继而一步步走近那道身影,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触碰到她含笑的面容,从眉眼到唇瓣,再到轮廓,哪怕只是幻觉,也虔诚而小心的描摹着,一眨不眨贪恋地望着。
须臾,他感觉唇间血气弥漫,喉咙发出剧烈的痒意。
他松开了手,侧过脸躬身剧烈咳嗽,鲜血星星点点喷溅在地上。
待平息下咳意,祝无执直起身,没有再看那道幻影,哑声道:“过来扶我。”
曹颂反应过来这是清醒了,立即上前把祝无执扶到床边。
巫医又给祝无执探了脉,方才古怪的脉象已经平稳,体内的子蛊也沉睡下去。
他道:“陛下,子蛊沉睡,您性命暂且无碍,只是……”
祝无执王怀吉接过端来的温水漱口,用帕子沾去唇上的水后,面色平静:“直言便是。”
巫医这才继续道:“这以毒攻毒的法子,似乎有致幻的后遗症。”
“目前尚且不知如何解决,但可以确定的是,陛下每隔一段时日会出现幻觉,并且需您自己挣脱。”
祝无执有所预料,沉默了一会,回道:“好,朕知道了。”
他面色疲惫,摆了摆手:“退下罢。”
巫医犹豫了一会,想到皇帝允诺过给寨子的好处,想到出门前族人们殷殷期盼的目光,终下定了决心,开口道:“陛下,方才我新蛊虫引出来,准备装罐的时候,发现这虫子身上沾了一点子蛊的毒液。”
“每种子蛊不同,所含毒液千差万别。我或许能通过这沾出来的一点毒液,培育出彻底杀死子蛊的新蛊虫。”
祝无执一愣,问道:“可有风险?”
巫医点头:“自然有的,或许比此次还要凶险。”
祝无执没有丝毫犹豫:“您尽管去做,培育蛊虫需要什么,尽可跟殿内的宫人提。”
为了让巫医放心,他又道:“你不必担心,就算朕不幸亡故,允诺你们寨子的事也依旧作数,曹颂也会把你安然送回湘西。”
说罢,他扫了眼曹颂。
曹颂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最终向巫医拱手:“您尽可放心,我惟奉陛下诏命,必竭力为之。”
巫医和曹颂一道来的京城,知道对方非恶人。
他拍了拍曹颂的肩膀:“好。”
说罢便朝祝无执拱手一礼,躬身退了出去。
祝无执和曹颂又谈了会话,曹颂也退下了,只留下王怀吉在旁侧伺候。
身体虚弱疲惫,他去后殿浴池沐浴,换了身洁净干燥的寝衣,而后便躺在榻上昏昏睡去。
*
暮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桃花暖风拂绿水的季节。
慈州城内,晨光熹微,寂静的街道上,有铺子已经开门,半卷竹帘内飘出缕缕清香,清冽如新雪初融,又似沉木微醺。
铺子不大,却十分雅致。窗沿青瓷瓶盛着初采的花,竹节香筒和雕花木匣于架上排列,有木签悬挂,上面写着雪中春信、二苏旧局等不同的香名,方便顾客挑选。
温幸妤立在柜台后拨算筹,一身素净的青色褙子,暖白长裙。
她微垂首,露出一段雪白细颈,发髻只松松挽就,斜插一支银簪,浑身上下别无赘饰,清丽素雅。
年关前,温幸妤给妹妹去了封信,说了自己的情况,而后带着小辛夷回了老家慈州。
她先回了趟村子,站在村口,入目是熟悉的山水田地,是陌生的院落和面孔。
温幸妤很失落难过。
一场天灾,村里的人尽数丧命,旧人不在,如今村中的百姓皆是新迁来的。
她走到幼时常爬的那颗大槐树下,摸着粗糙的树干,模糊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静默站了许久,她收拾好情绪,离开了村子。
温幸妤在慈州城买了院一进宅子,熟悉了此处后,盘下了个小小的铺面,做制香卖香的买卖。
慈州很小,本地商贩间大多熟识,温幸妤一个外地人,还是个带孩子的寡妇,最开始生意很不好做。
先不说卖不卖得出去,光打着买香名头骚扰她的地痞流氓和伪君子,都有好多个。
温幸妤曾在覃娘子的铺子里做过工,见得多了也知道这种人怎么处理,她观察了几天,从街坊邻居那了解到这些人的家世背景。
确定无官宦子弟后,通过送礼、让利等方式,请求慈州一有名望的陈氏乡绅成为铺子的靠山,挂出"陈府关照"的牌子,并且雇佣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防止有人闹事。
那些地痞流氓老实后,温幸妤觉得这样还不太稳妥,女子做生意不易,要想不被人做局,还是得搭上官府这条路。
虽说过程曲折了些,但最后也算达到了目的。通判的族妹入股香坊,要求分两成利润。
这一番工夫下去,不论是地痞流氓,还是衣冠禽兽,都不敢再骚扰她,再加上她的香本就做得极好,铺子名声很快传了出去。
正算账,就听得一道清悦女声传来。
“温娘子,前日所订的鹅梨香可得了?”
闻声抬首,温幸妤看到是熟客,笑意清浅:“陈夫人早,已备下了。”
她转身,取出一只白瓷盒。
揭开盒盖,一阵清甜之气扑面而来,仿佛春日里熟透的梨子混着花蜜的甜润,气味芬芳。
陈夫人仔细嗅闻,连连颔首,“这甜润之气温而不腻,温娘子的香一如既往上乘。”
温幸妤谦逊笑道:“夫人谬赞。”
陈夫人又夸了几句,付过银钱,将瓷盒纳入袖中,步履轻盈去了。
过了一会,又陆陆续续来了些取香的客人,不乏富户员外,以及官府的人。
送走客人,温幸妤稍得清静,便移步至角落小案。案上置着一套杵子,并几碟研细的香末。
她挽起袖子,拈起一小块乳香,投入玉臼之中,杵子轻落,不急不缓。
晌午,温暖日光洒入铺子,熏得人昏昏欲睡。
温幸妤坐在柜台前,撑着下巴打盹儿。
“娘亲,我来啦!”
抬眼看去,只见个十五六的少女,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走来,手中提着食盒。
她起身迎过去,俯身把小辛夷抱了起来。
不过三个多月,小姑娘在精心养护下,枯黄的发丝变得顺滑,小脸也变得白白嫩嫩,可爱至极。
铺子生意忙,温幸妤花钱把小辛夷送入通判家的女学,旁边提着食盒的是她雇来照顾小辛夷的婢女,名唤宝杏。
“乖宝儿,今早有没有好好听先生讲课?有没有听宝杏姐姐的话?”
小辛夷抱着温幸妤的脖子,吧唧亲了一口她的脸颊。
“当然啦,娘亲我最听话,先生和宝杏姐姐都说我很棒,说不定长大能考女状元!”
一旁的宝杏忍俊不禁。
“夫人你不知道,咱们小辛夷可讨人喜欢啦,现在通判府的两个小姐都把她当妹妹,可宝贝呢。”
温幸妤把小辛夷放下,揉了揉她的头,笑道:“咱们小辛夷当然是顶好的孩子。”
窗外杏花正开到将残未残之际,残粉花瓣被风吹落,打着旋儿飘入窗棂,像未融尽的春雪落在她肩头。
春深日暖,不过落花一肩,亲人在侧。
小辛夷有些羞赧,拉着温幸妤去后堂用饭。
吃过饭,温幸妤让宝杏领着她回去午歇。
临走前,小辛夷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停下脚步,仰头看着温*幸妤,指了指街道斜对面三层高的茶楼。
“娘亲,斜对面茶楼三楼的窗口,这几天都站着个穿月白长衫的叔叔。”
她歪了歪头,神情疑惑:“他好像在看娘亲。”
【作者有话说】
晚上十点和凌晨两点左右,还会掉落新章[狗头叼玫瑰]
96
第96章
◎远望◎
小姑娘软糯的嗓音在耳畔回荡,温幸妤神情怔愣,脸色有些发白。
她扶住旁边的柜台,扯出一抹强笑:“许是有人在楼上观景。”
小辛夷很敏锐,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上前揪住温幸妤的衣摆,仰头看她:“娘亲,你怎么了?”
温幸妤摸了摸她的脑袋,哄道:“我没事,乖宝儿,和宝杏姐姐回去午歇罢。”
说罢,给宝杏使了眼色。
小辛夷虽担心娘亲,却还是让宝杏牵着,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晌午的街道冷冷清清,行人稀疏,温幸妤坐在柜台后的摇椅上,手中捏着一柄竹扇,心绪不宁。
小辛夷说的男人,会不会是祝无执?
一想到他可能反悔追了过来,温幸妤便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呼吸不畅。
此时此刻,她甚至没有勇气站在门口向茶楼看一眼。
她离开汴京已有四个多月,起初的惶然随着日子慢慢淡去。可如今从幼童口中得知这样模糊的消息,她便再次乱了心神。
温幸妤闭上眼,脑海里全是和祝无执的纠葛。
良久,她定了心神,睁开眼去找雇的伙计阿富和阿贵两兄弟,让他们暗中观察斜对面的茶楼,若有异常,不要打草惊蛇,立即通禀她。
温幸妤固然舍不得这辛苦经营的铺子,但比起这些身外之物,她更怕祝无执把她抓回去。
如果他真有这种苗头,那她就带着小辛夷立刻离开慈州。不管走不走得脱,先走了再说。
*
阿富阿贵两兄弟一连观察了七八日,对面茶楼都没有出现小辛夷口中的男人。
保险起见,两人去向茶楼里的伙计套话,得知近半个多月都没有那样顾客来。
温幸妤这几日每次路过茶楼,也会观察一二。直到有一日看到个身着月白长袍的陌生书生,才稍稍放心了些。
她安慰是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日子又恢复平静,即将入夏,她改良研制了清新的夏香。
为了和通判府保持良好的联络,她装里一匣子上等香丸,先给通判府邸送了拜帖,得到回信后,按照约定的日子亲自送了过去。
通判府邸地处流水巷,门庭若市。
入府后引路管事在前,温幸妤随后。府中景观清幽雅致,太湖石堆叠如山,石间藤萝垂挂,新绿如瀑,花圃中团团簇簇奇花争艳,胭脂红、玉楼春、金带围等,尤以芍药为最。
引路管事引着她穿月洞门,视线豁然开朗。
曲折游廊外,一片清波荡漾开来,正是引活水挖凿的小湖。
水色澄碧,倒映着岸边依依垂柳。水榭临湖而建,三面临风,湘妃竹帘半卷,露出里面人影晃动,丝竹管弦与男子纵声谈笑之声。
是男客宴饮之地。
温幸妤心中了然,怪不得今日通判府这么多人,想必是设了春日宴。
管事看到她的目光,笑着解释:“今日老爷休沐,于府中宴请友人。”
“温娘子稍等可莫要乱跑,当心冒犯了贵人。”
这话说得很直白。
士农工商,商户地位低下,哪怕是通判府里的老仆从,也比小商贩有面。
温幸妤也不生气,笑着点头:“多谢提点,我明白的。”
管家不再多言,领着她朝转弯处走。
谁料刚转过游廊,温幸妤就和人撞了个正着。
她差点被撞倒,怀里的匣子哐一声掉在地上。
温幸妤赶忙蹲下去捡,一只修长的手也伸到了面前。
她抬眼,入目是个陌生的面孔。
青年约莫二十出头年纪,面容生得还算俊朗,肤色白皙,鼻梁高挺,唇边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风流蕴藉。
两人对视,那双微微上扬的狐狸眼中的神色,莫名让温幸妤觉得不舒服。
“是在下没看清路,还请这位娘子莫要怪罪。”
温幸妤避开他的手,把匣子抱起来,摇了摇头:“无妨。”
管家一看清男子容貌,额头霎时渗出冷汗,躬身行礼:“柳公子安好。”
那柳公子微微颔首,平易近人。
管家微微挪动脚步,不动声色半挡住温幸妤,恭敬道:“柳公子见谅,夫人着急见温娘子,奴才先行告退。”
说罢,给温幸妤暗自使了眼色。
温幸妤明了,意识到这人身份怕是不一般,正欲和管家离开。
那青年却袍袖轻扬,挡在了她的去路之上。
“温娘子留步。”
柳公子开口,嗓音清朗温润,带着官宦子弟特有的从容。
他手中素面折扇合拢轻点,虚虚指向温幸妤怀中的紫檀木匣,动作优雅。
“这匣中香气氤氲,竟比杨叔府邸的花圃还芬芳醉人,”他目光含笑,在匣上流连一瞬,便自然而然地上移,落在温幸妤清丽姣好的面容上,“不知是何等奇珍?在下可否一饱眼福?”
说话间,柳公子执扇的右手手腕微转,展开的扇面不经意般,轻轻拂过温幸妤抱着匣子的手腕。
温幸妤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后退两步,只微微垂首:“公子谬赞,不过是寻常熏香,难登大雅之堂。”
声音不高,从容平和,带着商贾惯有的圆滑。
她微微福身,恭谨道:“夫人尚在等候此物,民女不敢耽搁,告罪先行一步。”
说罢,不等眼前这位柳公子回答,随即利落地侧转身,跟着管事朝游廊尽头走去。
游廊外桃花瓣簌簌飘入,堆积在地上,温幸妤天青色的裙裾拂过,飘扬若流云。
柳怀玉立在原地,唇边温雅的笑意未减,目光追随着逐渐消失的背影。
待倩影消失,他缓缓收回折扇,轻轻在掌心敲了两下,眸光闪烁,带着浓稠的兴味。
他低低笑了一声,声音轻飘飘的:“小小香坊商户,却拥万贯家财……”
*
内院花厅,紫檀木圆桌旁,围坐几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品茗闲谈。
主位上坐着通判夫人,年约四十许,面容端庄,见到她来了,眨了眨眼露出一抹笑。
温幸妤见状,立刻明白这是通判夫人帮她拉生意,打名气。
这香坊有通判夫人的小姑子入股分红,她们自然会帮她拉拢顾客。
虽然明白是趋利而为,但她还是心存感激。
温幸妤步入厅中,敛衽行礼,姿态恭谨而不卑怯:“夫人万福。”
“温娘子不必多礼,”通判夫人含笑抬手,目光落在她捧着的木匣上,带着了然的笑意,“可是新研制的夏香?”
“正是。”
温幸妤上前,将木匣置于夫人身前的紫檀小几上,轻轻打开匣盖。
匣内上下两层,摆放着四十六颗剔透的香丸。
恰有春风入窗,香丸散发出阵阵清香。初嗅如春日夜雨般湿漉漉微凉,再嗅又有甜而不腻的花香,尾香还有几分雅致竹香,分外宜人。
暮春天气渐热,这香气似能驱散热气。
众夫人细细嗅着,连连夸赞。
“温娘子的香果真与众不同。”
“你那可还有剩的?改日给我家府上也送些,价格什么的好说。”
温幸妤言辞谦逊,一一记下各夫人的要求,并未收取定金。
末了,她福身行礼退了出去。
*
回到香坊,温幸妤想到通判府邸碰见的青年,心底隐有不安。
她托人暗中打听,次日得知这柳公子,乃是河东路转运使的嫡次子,名唤柳怀玉,年二十五,科举中第后任地方七品官,不久后辞官归家,此后再未入仕。
这人此次前来慈州,似乎是为了办什么事。
为以防万一,她让请的护卫严加戒备着。
又隔了几日,正当温幸妤逐渐放松时,柳怀玉身边的小厮突然登门造访。
小厮点名要了几种香,说要新制的,而后给了宅院的地址,让温幸妤按时送过去。
温幸妤自然不敢自己上门送东西,他差阿富拿着熏香匣子去了。
隔了几日,那小厮再次上门,又点了几种香,说“我家公子爱美,上次送货的人长得有碍瞻观”。
言外之意是让容色尚可的人去送。
温幸妤明白这柳怀玉是为了逼她亲自去。
她嘴上应下,做好熏香后,花银子雇了个容貌清俊的书生送货。
这次后柳怀玉的小厮许久未上门。
就当温幸妤以为他放弃的时候,柳怀玉的小厮又来了。
这次没有拐弯抹角,直言必须温幸妤去送。
温幸妤明白柳府是龙潭虎穴,她若敢去,那便是有去无回。
她思来想去,决定先避避风头。寻了个借口,说自己染了风寒,不便去送货,且要关店一段时日。
小厮撂了句不识好歹,转身走了。
温幸妤眼皮跳得厉害,她不等小厮走远,跟前来买香的客人告了罪,把该送的货送完,关了店铺的门,回到买的小宅子。
次日一早,她给通判府送了拜帖,晌午就收到回信,入府见到通判夫人。
通判夫人是个良善人,没有拐弯抹角,把她拉到屋子里,屏退左右说了些话。
“柳怀玉此人风流倜傥,并未娶妻生子,后院只有两个妾。不过……一个是寡妇,一个是被原夫家休弃的年轻娘子。”
温幸妤脸色煞白。
被休弃的年轻娘子……谁知是被迫休的,还是主动休的。
她怎么就招惹到这种人?
通判夫人看温幸妤脸色难看,叹了口气:“转运使的公子哪能是我们惹得起的。”
她顿了顿,暗自打量温幸妤的神色:“小温啊,你要是有什么靠山……就去求求情罢。”
温幸妤神色微凝,听出来是在试探她背后是否有人。
这是柳怀玉示意的?
她不动声色,叹了口气道:“夫人说笑了,民女不过山野村妇,哪里来的靠山呢?”
“要是有靠山,我就不必如今这般抛头露面了。”
通判夫人扫过温幸妤的眉眼,看她失落惶然不似作假,才放下心来。
她拍了拍年前女子的手背,安慰道:“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你且闭店避避风头罢。”
温幸妤点头道谢,两人又说了会客套话,她便告辞出府。
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日头高照,熏风阵阵,温幸妤却觉得有些冷。
*
慈州离汴京四百里,不眠不休快马疾驰一日半可至。
祝无执体内的蛊虫沉睡后,他休养了半个多月,对温幸妤的思念之心再难抑制,于元月十五上元节前,快马加鞭抵达慈州。
那夜慈州花灯如星闪烁,她牵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温柔浅笑自星河中穿行,买了两个白兔面具,和孩子一齐戴上,露出一双澄澈含笑的杏眼。
他换了衣袍,带了人皮面具,又在摊位上买了狐狸面具带着,才敢靠近她身旁。
人流如织,他和她擦肩而过。
他眼里只有她。
她眼里盛满喧嚣万物,唯独没有他。
此后每月,祝无执都会抽出五日,前往慈州远远看温幸妤几眼。
有时候是伪装成平凡男子,在她香坊对面的茶楼,立于窗边,静默望她忙忙碌碌。这次被那小姑娘发现,他只好雇了个书生,让对方隔几日去窗边站一会,好令温幸妤放心。
有时会隐在暗处,远远望她几眼。
每每看到她受了欺负,亦或者被人排挤,他都想出手把那些杂碎剁了。
但他忍住了。
温幸妤聪慧敏锐,如果发现异常,说不定会如惊弓之鸟般逃离慈州。
他不想让她日日担忧,连觉都睡不踏实。
祝无执想着等温幸妤解决不了,他再出手。
但温幸妤都很好的解决了。
他赞叹她的聪慧,也沮丧她不需要他。
至于那几个骚扰过温幸妤的畜生,隔了一段时日,确定温幸妤不会注意到异常时,祝无执亲手割了几人的舌头,而后以各种各样的罪证,暗中操纵,把他们送入牢狱,施以刑罚。
看她香坊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开朗,祝无执真心实意为她高兴。
此次回到汴京没几日,祝无执正处理堆积的政务,就收到暗卫的来信。
看完信,他脸色蓦地阴沉下去,眸中杀意弥漫。
什么货色,也敢觊觎他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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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第97章
◎是你◎
为防止柳怀玉对女儿下手,温幸妤向通判夫人告罪,停了课业。
她几日闭门不出,日常所需皆由阿富阿贵兄弟采买。
歇业在家的第六日清晨,淡青的天际流云缓缓,晨光微微。
辛夷还在熟睡,温幸妤睡不踏实,早早起身洗漱。
用过早饭后,她着窄袖上衫,拿着花锄,照料院子里一方小花田。
过了不到两刻,院门忽然被“砰砰砰”砸响。
温幸妤心头一跳,握着花锄的手紧了紧。她让旁边帮忙的宝杏去开门,自己则回屋净手,往袖中藏了匕首。
院子里传来男人粗犷嘈杂的喧闹声,辛夷被吵醒,小手揉着眼睛。温幸妤柔声交代她不要出来,而后推门出去。
狭小的院落里,挤着七八个衙役,宝杏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回话。
见温幸妤出来,像是有了主心骨,即刻退到她身后。
温幸妤向几个衙役见礼,温声道:“几位大哥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为首的衙役和温幸妤有过几面之缘,知道是这小娘子和通判府有关系。
但此次事情…却不是通判府能管得了的。
他叹了口气,态度还算温和:“温娘子莫怪,哥几个贸然到访,实在是……”
温幸妤明白怕是除了大事,她神色微肃,问道:“张大哥,到底出了何事?”
张衙役道:“有百姓一纸诉状将你告上衙门,说用了你们香坊的熏香,导致妻子中毒离世。”
温幸妤面色难看。
这显然是柳怀玉做局害她。
她沉默片刻,皱眉道:“张大哥可否把详细情况告知一二?”
张衙役为人憨厚,对此倒是没隐瞒,一五一十说了。
温幸妤听完,心中有了几分章程。
她道:“辛苦大哥们特地跑一趟,还请诸位吃盏茶稍等片刻,我哄好女儿,就跟你们去衙门。”
说着,她把几人引入堂屋,唤来仆从端茶倒水招待着。
她则带着宝杏进了东厢房,神色严肃:“若我三个时辰还未归,你就带着我香坊的信物,前往太原府寻宪司大人的千金,就说漕司大人之子似乎在慈州见了什么重要人物,谋划不浅。”
宪司就是提点刑狱公事,负责司法刑狱监察官员等,和转运使是制衡关系。
温幸妤在祝无执身边跟了多年,记得河东路的漕司和宪司有旧怨,经常互相弹劾,弄得祝无执烦不胜烦。那时候他经常在仁明殿批阅奏章,偶尔会跟她说这两个人的“光荣”事迹,末了冷嗤着骂句两个蠢货。
至于让宝杏带着信物去寻宪司的千金,是因为月余前她偶然和那少女打了几次交道,此后经常不远百里托送香丸去宪司府上。虽说不算攀上关系,但宪司千金因熏香的事,愿意卖她几分薄面,至少宝杏有概率进府捎话。
如果知府不管不顾把她下了狱,那便让宝杏去传信,模糊言辞,挑唆宪司大人出手对付柳家。
宝杏泪眼婆娑应了,温幸妤拍了拍她的肩,又耳语交代了其他事宜,才转身出了屋门。
抵达衙门,对簿公堂。
和温幸妤预料的差不多,那人满口是她的熏香害人,却拿不出什么有利的证据。
所谓的毒熏香,也不能证实是后来恶意添加的毒,还是原本就有的毒。
这诬陷手段,比当初沈为开做的,要拙劣太多。
她从容不迫,三言两语把问题抛了回去。
被收买的男人跳脚,知府意图直接拍板定罪,门外却突然涌来了一群百姓,阿富阿贵兄弟混在人群中,推波助澜,引导百姓怀疑知府污蔑好人。
得亏温幸妤名声不错,卖的香不仅有贵的,也有物美价廉的,深受慈州百姓喜爱。
帮她说话的人很多,百姓怀疑的声音一浪盖过一浪。
祝无执治下很严,对考核官员一事过问频繁。知州任期将到,还想着靠百姓间传出好官声,好在考核政绩时划个高等次。
面对百姓质疑,他不好当众草草定案,打了个马虎眼,把温幸妤放走。
等百姓散去,他才以温幸妤嫌疑颇重为由,命衙役围了温幸妤的宅子,不允许府中人踏出半步。
宝杏机敏,得了消息后提前出了宅子,雇了辆驴车立马出城,往太原府去了。
温幸妤得了喘息之机,回到家一面候宝杏的消息,一面着手准备第二条路。
*
被关在宅子的第二日傍晚,柳怀玉敲开院门。
日头西沉,霞光万丈。
青年一身粉衫,腰别折扇,笑容温雅,端的是风流倜傥。
温幸妤把院门开了一小半,冷着脸没有让他进院的意思。
“柳公子所为何事?”
柳怀玉心说区区商人不识好歹,面上却还挂着笑:“在下听闻娘子的香坊出了事,特来拜访,想着能不能帮助一二。”
他目光越过温幸妤的肩膀,肆意打量着院子,见陈设简朴,他不免腹诽起来。
坐拥万贯家财,却住这种破院子。
是为了财不外露,还是别有原因?
柳怀玉是个赌狗,两个月前欠下巨额债务,关键那赌坊老板他惹不起。家中老爹不管他死活把他驱逐出府,让他想办法自己解决。
这不,打瞌睡送枕头,前些日子他和保昌户铺的老板吃酒,酒过三巡,那老板醉醺醺下,无意间透露出慈州新开的那家香坊的女东家,身怀巨额财富。
柳怀玉当即决定要把这摇钱树收入囊中,解燃眉之急。
温幸妤听着男人装腔作势的话,冷笑道:“听闻柳公子乃转运使大人之子,您不若帮我给知府打个招呼?”
柳怀玉没想到她这么直接,心下鄙夷,不愧是一身铜臭的商人。
他面色淡了几分:“温娘子好大的脸面。”
温幸妤神情淡漠:“哪里哪里,怎么能有您脸大?”
她上下扫视对方,停留在他逐渐绷不住的面容上,随之嗤笑:“衣冠楚楚,却行强盗之事,可真是无耻草包,狗都不如!”
此事不管她好声好气,亦或者出言怒骂,都不可能善了。她懒得虚与委蛇,想着先回怼出口恶气。
柳怀玉自诩天之骄子,何曾被人这般下过面子。
“你!”他怫然怒指:“好个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爷等你哭着求上门的那日!”
说罢,甩袖离去。
温幸妤砰一声把院门阖上。
回到屋子,小辛夷两颗又黑又圆的眼睛水汪汪的,脸蛋上挂着泪,担忧地看着她。
温幸妤软了神色,把女儿抱坐在膝上,温声细语哄道:“别哭呀,咱们辛夷最坚强。”
小姑娘趴在她怀里,打着哭嗝:“娘亲,坏人如果要抓您,我就代替您去坐牢。”
童言稚语,温幸妤一愣,心底弥漫出暖意。
她摸了摸女儿毛茸茸的脑袋,“傻辛夷,娘不会出事的。”
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她心里也没底。
*
就当温幸妤焦急等待宝杏时,院子外的衙役突然都撤离了,紧接着知州和通判齐齐登门,赔礼道歉,直说是有误会,差点冤枉了好人。
温幸妤周旋应付完二人,心情却好不起来。
这事就这么轻而易举过去,绝非两个狗官口中的“调查之下发现冤枉了好人”。
她几乎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插手。
第二日宝杏回来,兴高采烈说见到了宪司大人,说这次知州通判变脸,是宪司对漕司出手,并且快马加鞭送信警告了知州。
这解释倒也说得通,但温幸妤隐隐觉得没这么简单。
她压下猜测,恍若无事般开了香坊的门,照旧做生意。
只是她没让女儿继续去通判家的女学,而是请了个学识渊博的女夫子,上门教女儿读书写字。
又过了三日,温幸妤听到坊间传言,说柳怀玉前夜在画舫狎妓吃酒,醉酒后不慎落水淹死了。
等人发现,尸身已经被鱼啃地不成样子,手脚残缺,眼珠和身下那二两肉都没了,死状凄惨,见过的百姓都吐了一地。
温幸妤觉得这意外可真是……太意外了。
她想起最近每次傍晚闭店回家,转过一处墙角时,都有衣摆飞速掠过。
最开始她还害怕祝无执抓她回去,可一连几日他都不曾露面,而是鬼鬼祟祟窥视,她便没那么担忧了。
她现在对祝无执的感觉非常复杂。最初的怨恨,早随着那毫不留情的一刀,和他悉心准备的巨额银钱,以及将近半年日月,淡化了几分。
这次事情不管怎么说,都算是他帮了忙。
好不容易摆脱纠葛,却又欠了他人情。
思及此处,她心烦意乱,幽幽叹气。
入夜,月凉如水,寂静无声。
清风拂过,窗纸上摇曳着细碎的花影。
温幸妤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无奈披衣起身,给女儿掖了掖被角,轻步去了西厢房,把青砖底下的木匣子取出来,抱着出了院子。
月华如纱,夜雾迷蒙。
小巷光影朦胧,不远处的槐树枝叶浓翠,随风沙沙作响。
温幸妤抬头环顾,什么都没看到。
四周静悄悄的,偶有早蝉“知了知了”的鸣叫。
她有些害怕,试探小声唤了一声。
“你出来罢。”
微风徐徐,无人应答。
她抿唇,又朝黑暗处唤了一声:“祝长庚,我知道你在。”
蝉鸣阵阵,依旧无人应答。
温幸妤抱着匣子的手收紧,总觉得自己跟个傻子似的,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喊人……
她叹了口气,心说自己真是草木皆兵。
转过身去,忽闻槐树传来“扑棱棱”鸟雀惊飞的声响。
她蓦然回首。
一弯明月,歪歪斜斜挂在槐树的梢头,浓密的树荫遮挡月色。
有道高大颀长的身影,忽然现于树下,停顿了几息,缓步行来。
他走在迷迷蒙蒙的夜雾里,漆黑的衣袍,漆黑的眸子,五官浸在月色和淡淡的雾气中,轮廓凌厉俊美,如同雪山之月,月下之鬼仙。
随着男人走近,温幸妤抱着匣子的手指一点点收紧,骨节泛白。
“果然是你。”
【作者有话说】
祝某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马上要跟老婆贴贴。
小温:(ー_ー)阴魂不散,神如经。
98
第98章
◎受伤◎
祝无执停在她面前,风目微垂,凝视着那张心心念念的面容,沉默了片刻,哑声道:“对不住,我无意打扰你。”
温幸妤后退了半步,有些戒备地盯着他,听到他小心翼翼的道歉,唇瓣紧抿。
她不想跟他有过多纠缠,将那匣子朝他怀中一递:“拿着东西离开,日后不要再来找我。”
想了下,又补充了一句:“也别偷偷摸摸躲在暗处。”
雕花木匣入怀,祝无执下意识收拢双臂接住。
听到那句偷偷摸摸,他脸色微僵,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
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温幸妤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已干脆利落地转身。
下意识想伸手拉,结果腾不开手。
祝无执:“……”
眼睁睁看着人进院子,防贼一样阖上院门。
他怀中紧紧抱着木匣,呆立原地。
人去巷空,冷冷寂寂,蝉“知了知了”的叫声,好似在嘲笑他对情爱的无知。
月光浅淡,槐树沙沙,他站在院门外,好半天没动。
直到暗卫从阴影里走出来,低声附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祝无执嗯了一声,暗卫便重新隐入黑暗。
他看了眼怀里的匣子,转身离开了小巷。
回到客栈,他慢慢走到桌前,将那只梨木匣子轻轻放下。
这匣子里装了什么?是为了感谢他这次帮助吗?还是说是什么信……
跟他决裂的信?
祝无执难得忐忑,盯着那匣子良久,才伸出手,咔哒一声打开了铜扣,掀开匣盖。
里面没有书信,只有一叠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张,和熟悉的水蓝色钱袋。
祝无执看着匣中之物,感觉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田宅地契银票,全部都是他放在她包袱里的。
他脸色有些发白,大致扫了一眼里面的东西,就知道温幸妤除了如数奉还外,还额外添了一百两银子。
温幸妤不想见他,不愿意用他的银子,甚至连小小的人情都不乐意欠,用一百两银子,在两人间划出一道分界线。
烛火昏黄,月光流淌入窗,祝无执在桌边坐了一夜。
翌日天光微明,他撑着桌沿站起来,把匣盖合住,目光晦暗莫测。
*
香坊关了一段时日,重新开门后顾客络绎不绝,比过去更甚。
温幸妤忙得脚不沾地,对前两日深夜见过祝无执后的担忧,也慢慢抛之脑后,觉得他大抵是想通了,不会再纠缠不休。
忙活了一天,一直到深夜才盘清楚今日的进账,备好明日要送出去的熏香。
她腰酸背痛,锤了锤肩膀,吹熄了铺子里的蜡烛,正欲关门回家,外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砸屋檐瓦片上,噼里啪啦响,街边的野花东倒西歪,几乎被打碎了。
温幸妤犹豫了一会,决定等雨小一点再走,不然初夏淋雨很容易着凉。
哪知往日下一阵就停的雨,今日却没有收势的意思,密密匝匝。
她怕再晚回去女儿会担忧,叹了口气,披上蓑衣,提了盏气死风灯,关好铺门朝家走去。
乌云压顶,疾风骤雨,灯盏昏黄的光晕在风雨里飘摇不定,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路。
等温幸妤回到家,哪怕披着蓑衣,衣裳也湿了大半,贴在身上有点冷。
她推开院门,隔着雨幕看到东厢房亮着昏黄的灯火,平日里不住人的西厢房,竟灯火通明,隐隐约约飘出说话声。
温幸妤淌着积水走到廊檐下,把身上的蓑衣解下来,才推开西厢房的门。
屋内的灯盏都被点燃了,从黑暗处乍一进去有些晃眼。
温幸妤眯眼适应了一会,就听到屏风另一边传来宝杏和阿富阿贵焦急的声音。
“这人该不会要死了吧,我的天,好多血。”
“阿富哥你在家待着不要出去,看好辛夷,我跟阿贵哥去找夫人,请个大夫。”
她听到女儿稚嫩的应声。
温幸妤愣了一瞬,宝杏从屏风那边走了过来。
一见她回来,宝杏眼睛一亮,随即脸色有些焦急,拉着她的胳膊走绕过屏风,“夫人,今夜雨太大,方才我和辛夷想着去铺子寻你,哪知走到巷口就看到有人躺在那。”
进了内室,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宝杏指着床,“我想着不能见死不救,就叫了阿富阿贵帮忙,把他抬进来了。”
温幸妤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人。
衣袍被雨污和血浸透,贴在身上,早已看不出本色。头发湿漉漉粘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张面容,只露出精致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唇。
她眉心一跳,大步走到床边。
哪怕面容被发丝遮盖,她也只消一眼便认出了是谁。
祝无执。
温幸妤心跳几乎都停滞了,她手指发颤,拨开粘在他脸上的发丝。
沾满血污,惨白如纸,却依旧不掩俊美。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祝无执怎么会受伤?为什么又会倒在她家院子外?
辛夷扯住温幸妤的衣角,仰头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满是纯真善良:“娘亲,这叔叔好可怜啊…他流了好多血。”
“娘亲,咱们救救他罢。”
温幸妤回过神,目光落在女儿天真纯善的眼睛上,又扫过宝杏和阿富阿贵满含不忍的神色,最终落在床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她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决定。
不论他为何如此,她都会救他。
不为别的,因为祝无执是皇帝。如果他突然死在这,她定不能善了。更遑论帝王暴毙,天下会掀起动乱,民不聊生。
另外,她不想让女儿失落伤心。
“宝杏,去烧热水,多烧些。”
“阿富去请回春堂的王大夫。就说……我远房亲戚投奔我的路上,不幸遭遇劫匪,死里逃生却受了重伤。”
宝杏烧好热水,兑好水温后端了过来,而后女眷全部避了出去,阿贵把祝无执身上的湿衣剪开脱下来,简单清理了一下伤口,换上干净的粗布衣。
做完这些,王大夫提着药箱来了。
温幸妤站在旁边看他诊脉。
过了一会,王大夫捻着胡须,眉头紧皱:“右下肋骨断了一根,左臂和腹部刀口有些深,万幸都没什么大碍。只是这头上的伤……”
他指了指祝无执额角青紫肿胀的瘀痕,“这里怕是伤得不轻,何时能醒,难说。”
王大夫开了方子,又叮嘱了煎药换药的事项,这才提着药箱,由阿富打着伞送走了。
她站在榻前几步远的地方,神情复杂看着昏睡中的人。
他穿着干净的粗布中衣,气息微弱躺着,脸色惨白,眉头紧锁,即使在昏迷中,也透着一股冷冽的傲慢。
这种感觉,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抵触。
温幸妤想,等他醒来,就立刻赶走。
*
翌日清晨,云销雨霁,天际泛着青蓝。晨风习习,清凉醒神,四处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泥土清香。
温幸妤出门去铺子前,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趟西厢房。
阿富守了一晚上,刚换了阿贵来,见她过来,立刻起身让开了位置。
温幸妤站在床边,看了眼床上静静躺着的男人,很快收回目光,交代阿贵:“等他醒了,你……”
话音未落,传来一声微弱的呛咳。
“咳……”
温幸妤和阿贵同时看去。
榻上的人长睫颤动,艰难地撑开一道缝隙。
他茫然望着青色的帐顶,视线像蒙着一层雾,过了几息,才渐渐清晰。
缓缓侧过头,目光掠过一脸惊喜的阿贵,落在温幸妤平静的脸上。
他唇瓣翕动,嗓音虚弱沙哑:“这是何处?”
“这位姑娘,你……”
听到他茫然疏离的询问,温幸妤如遭雷击。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四目相*对。
那双阴鸷的凤眼,此刻只有澄澈的茫然困惑。
温幸妤脑子一片混乱,好一会才找回声音,狐疑道:“你什么都不记得?”
闻言,祝无执茫然环顾屋子。
陈设简朴,一道花鸟屏风隔断内外室,几步开外有方半支开的支摘窗,窗外有明亮的天光,光下是翠色草木,淡粉海棠。
窗边高几上摆着白瓷瓶,里面插着几枝花。
祝无执收回视线,闭上眼,眉头紧锁,似乎在拼命回想什么。
须臾,他额角青筋跳动,苍白俊美的面容扭曲了一瞬,抬手按住额侧,看起来十分痛苦。
半晌,他睁开眼。
“我……”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眼中的迷惘更浓,“我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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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第99章
◎失忆◎
温幸妤皱眉,怀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祝无执心思深沉,保不齐是装给她看的。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身对阿贵道:“去把回春堂的大夫请来。”
阿贵点头,脚步飞快离去。
屋子只剩下两人,温幸妤坐到床两步外的方桌边,倒了杯茶自顾自喝,没有看祝无执,也没有给他倒一杯的意思,神情冷漠。
祝无执强撑着坐起来,唇瓣干裂,嗓音沙哑:“姑娘,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多谢您出手相救。”
他顿了顿,眸光温和真挚:“敢问姑娘如何称呼?又在何处发现了我?”
温幸妤扫了眼祝无执,“等大夫看过你的伤,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祝无执抿唇,虚弱点头:“好。”
过了一会,回春堂的大夫来了。
他看了看祝无执额头的伤,又细细诊脉,好一会才道:“其他伤都不要紧,只是他颅内有淤血,恢复起来不容易。”
温幸妤道:“淤血可会导致失忆?”
大夫想了想,点头道:“有这种可能,我十几年前见过这样的病人。”
温幸妤脸色不大好看,不死心的继续追问:“那怎样才能恢复记忆?大概多久?”
大夫道:“淤血散了自然就好了,至于多少时日能恢复,老夫也说不准。”
“或许几日,也或许几年。”
温幸妤怔忡片刻,让阿贵把大夫送出门去。
她看着床上面色苍白,神色迷茫的男人,一时心乱如麻。
怎么办?管还是不管?
祝无执受这么重的伤,肯定是遭遇了刺杀。如果把他留下,指不定会惹祸上身。
可若是把他赶走,很可能会死在外边。她固然对他有怨,但他现在失忆了,她做不到眼睁睁看一个记忆全无的人,一无所知送死。
而且如果他死了,朝堂会再次陷入动荡,吃苦的还是她们这些老百姓。
温幸妤纠结了很久,想着过几日他的亲卫应该就寻来了。
她无比痛恨自己的心软,但最终还是决定把人留下。
正沉思,听到了男人沙哑的嗓音。
“敢问……”
回神望过去,祝无执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淡漠道:“别废话,想问什么就问。”
祝无执轻声朝她道了声谢,态度温和礼貌:“姑娘是否和我相识?此处是何地?你在何处捡到我?”
温幸妤端详着他的神色,淡声道:“慈州,你倒在巷口,被我家婢女和护卫捡了回来。”
祝无执道:“那我们…我的身份?”
面对他苍白脆弱的脸,温幸妤鬼使神差起了坏心思。
“你是我远房表侄,姓吴单名秩。”
“远房表侄?”
祝无执有些发懵,神情古怪,好似在说他怎么可能有那么年轻的姑姑。
温幸妤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对,我辈分比你大很多,你是我表侄。”
祝无执:“……”
和温幸妤对视了好一会,最终败下阵来,好似相信了这个说法。
他皱了皱眉,为难道:“总觉得叫你…叫你表姑有些奇怪。”
这两个字他说地万分艰难。
“恢复记忆前,我能唤你的名字吗?”
温幸妤起身:“我姓温,你想叫温姑娘也好,温娘子也罢,随便你。”
说罢,也不等祝无执作何神色,绕过屏风出了屋子,往香坊走。
雨后的街道湿润,花草树木被洗刷地干干净净,房檐水珠滴答。
温幸妤看了眼万里无云的蓝天,幽幽叹气。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好歹把他认成了“表侄”,有这层亲戚身份在,可以避免很多问题。不仅能应付街坊邻居打听,还能避免祝无执失着忆对她产生什么感情。
*
祝无执以温幸妤远房表侄的身份,暂且住了下来。
休养月余,肋骨和刀伤好了很多,额头的青肿也消了,只是回春堂的大夫说,颅内的淤血还未散开。
温幸妤本以为过几日祝无执的亲卫就寻来了,哪知过了这么久,眼看都要到六月了,别说亲卫,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她向人打听了汴京那边的情况,得知朝堂稳定,并未有皇帝失踪的流言。
温幸妤一面怀疑祝无执是装的,一面又想可能是他心腹被什么绊住了脚,腾不出手寻人,只能暂且稳住局面。亦或者有乱臣贼子压了消息,谋划夺位。
她整日担惊受怕,生怕哪天有刺客找上门,把家里的人一起杀了。
盛夏午后,日头毒辣。
香坊中少客,温幸妤坐在柜台后的摇椅上,抻了抻腿,打着扇子昏昏欲睡。
许是这段时日心力交瘁,祝无执牵着辛夷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女子睡在柜台后的摇椅上,一身淡青薄衫,发髻松散,手臂随意搭在头上方,姿态闲适懒散。
天青色的纱袖下滑,露出一截雪腻肌肤。半边袖子被她扯着搭在脸上,遮住光亮。
辛夷很乖,悄悄没有吵闹。
祝无执一手牵着小姑娘,一手提着食盒走进香坊最里侧,掀开门帘去了后院。
他把装了绿豆汤的食盒放在水桶中,吊入井水中沁着。
而后俯身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柔声道:“你娘亲还在休息,辛夷乖乖在凉棚下玩,好不好?”
他指了指院子里的独立的小屋子,“如果累了,就去屋里午睡,辛夷可以做到吗?”
那屋子在树荫下,格外凉爽。
小姑娘重重点头,“辛夷做得到!”
祝无执眉目柔和,看着小姑娘蹦蹦跳跳到凉棚下,才转身离开。
他回到前堂,搬了个矮凳坐到温幸妤身旁,拿起滑落在地的扇子,轻柔打扇,目光一眨不眨落在女子红润的睡颜上。
温幸妤正梦到自己在炎热的沙漠里行走,浑身热得要着火,忽然就来了一阵清风。
微蹙的眉头松开,呼吸均匀绵长。
小扇引微凉,悠悠夏日长。
祝无执正出神地望着熟睡的温幸妤,香坊内便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女子的说笑声。
他打扇的手一顿,微微皱眉,神色不虞。
两个女子的说话声很大,温幸妤被吵醒,揉着迷蒙的睡眼坐直。
待视线清晰,看到旁边静坐的祝无执,登时吓了一跳。
她正要说什么,就传来顾客的呼唤声。
“掌柜的在吗?”
温幸妤随手从怀里拿出帕子,一把塞他掌心,示意他遮脸,然后赶忙起身去招待客人。
祝无执拿着那方帕子,垂眸愣愣地看着,不知想了些什么,眸光变幻,而后缓缓拿起,凑近轻嗅。
如兰似麝,清香馥郁。
柜台外传来女子清悦的嗓音。
“二位要看些什么香?”
他恍然回神,猛地攥紧帕子放下手,心跳如擂鼓,耳尖薄红。
温幸妤一无所知,正打起精神招待顾客。
这两个年轻女子面生,锦衣珠翠,俨然非富即贵。
观其穿着口音,是外地来的。
“暑气逼人,可有清凉解烦的香?”
其中一个执着团扇,额发微湿。
温幸妤笑意清浅:“两位来得巧,今晨新配了玉壶冰香饼。”
她转身自旁边条柜上取过两个白瓷小罐,打开后里头盛着枚小巧的香饼。
夏天的慈州干热,香饼已经干透,一打开罐盖,清香凉意丝丝缕缕逸散出来。
温幸妤把两个瓷罐一人递了一只,两个顾客细细嗅着,而后面露惊喜。
“哎呀,没想到这小地方的香竟还不错。”
另一个赞同点头:“不输杭州大香坊的了。”
温幸妤打起精神,给两人又介绍了几种夏香。
正欲取架上的瓷盒,其中一位女子突然看着她身后,好奇道:“这是你们铺子的伙计,还是你夫君?”
“虽遮着面看不大清,但观其眉眼,俊俏的咧。”
温幸妤愣了一下,把瓷盒取下来,转过身望去。
祝无执正站在柜台后,打量她放在上面做了一半的香囊。
青色直裰,长身玉立,肃肃如松下风。脸上覆着白色面纱,露出一双点漆风目。
许是听到顾客的询问,他凤目微抬,目光在两人面容上停了一瞬,旋即落在温幸妤脸上,含着柔和的笑。
温幸妤:“……”
祝无执自打失忆后,和过去截然不同,待人温和有礼,进退有度。
哪怕她再阴阳怪气,亦或者横眉冷对,都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他伤好些后,经常在家帮她料理花田,每日换花瓶中的花,甚至给辛夷辅导先生留下的课业,耐心温柔。
辛夷最开始还有点怕生,后面每天叔叔长叔叔短,恨不得天天粘着他。就连宝杏阿福阿贵,都夸他温文尔雅,极好相处。
温幸妤几乎要怀疑祝无执是不是被鬼上身了,还是有什么流落在外的双胞胎兄弟。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怎么能失个忆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一想到乖女儿天天把“叔叔真好”、“叔叔好厉害”挂在嘴边,温幸妤就有些幽怨。
她磨了磨后槽牙,面不改色笑道:“他是我表侄。”
两个女子一愣,“表侄?!”
“我看你们差不多大罢?”
温幸妤一本正经点头:“我辈分比较大。”
她看向祝无执,微微一笑:“你说是罢,好、表、侄。”
祝无执脸色微僵,收回视线轻嗯了一声。
两位顾客想看祝无执的脸,被温幸妤以得了风疹为由婉拒了。
两人买了差不多五十多两的熏香,要的皆是上等货,走的时候,表示对没看到祝无执的样貌颇为遗憾。
温幸妤面带微笑,表示总有机会看到。
她看两女子身份不一般,觉得这是把名气打出慈州的好机会,遂给两人送了些新研制的香,还有几个特质的雕花木匣,最后派伙计把两人妥帖送回客栈。
送走了客人,温幸妤立马松懈下来,抬手扇了扇风。
她没有休息,俯身整理香柜里早晨新收的几匣药材。
一缕青丝垂落,蜿蜒粘在雪白细颈上,再往下看,锁骨上一滴汗珠,恰好落入衣领深处。
祝无执缓缓侧过视线,喉结轻滚,忽然觉得有些渴。
片刻后,他视线定格在她热红的脸颊,温声开口:“宝杏熬了绿豆汤,我放在后院井中沁着,现在喝正爽口。”
顿了顿,缓缓吐出两个字。
“表、姑。”
嗓音低沉悦耳,字咬得略重。
【作者有话说】
小温:乖侄儿,叫姑姑(一本正经)
祝某人:“……”
(脸僵→沉默→微微一笑)
gu、科是罢,也不是不行(认真jpg.)
小温:→_→臭不要脸
100
第100章
◎流言◎
温幸妤收拾好柜子里的东西,刚直起身就听到一声低沉缓慢的“表姑”。
她脸色一僵,旋即向祝无执投去怀疑的目光。
只见男人正温和注视着她,一脸无辜。
她心里泛嘀咕,随口应了一声,转身去后院。
辛夷还在凉棚下玩,叶子和野花被她摘下来摆在石桌上,用小木刀切碎,混合放在个小碟子里,似乎在模仿做饭。
见温幸妤来了,立马扑到她怀里,搂着她的腰,脆生生道:“娘亲!”
小姑娘脸颊红扑扑的,温幸妤想拿出帕子给女儿擦额头的汗,伸手往怀里一摸,才想起来帕子给祝无执挡脸了。只好拿袖子给辛夷擦了擦,温柔问玩了些什么,牵着她去屋子净手。
等从屋子出来,祝无执已经把沁在井水中的食盒拉了出来。
三人坐在藤萝凉棚下的石桌上,一人盛了碗绿豆汤。
辛夷还小不能食太多寒凉之物,温幸妤只准她吃半碗。
清风拂藤萝,浮生半日闲。
辛夷吃了小半碗绿豆汤,渐渐有了困意,打起呵欠。
她唇角沾着汤汁,温幸妤抬手去给她擦,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也恰巧伸了过去。
两人的手指在辛夷面前擦碰到,同时愣住,抬眼看向对方。
祝无执视线撞入女子清澈的杏眼,下一刻仿佛被烫到,手指蜷收回袖中。
“你来罢。”
温幸妤也忙垂下眼,嗯了一声,给女儿擦去唇角的汤汁。
辛夷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总觉得娘亲和叔叔之间有些奇怪。
她歪了歪头,想不通。
温幸妤不想让这奇怪的氛围持续下去,她道:“辛夷是不是困啦?娘亲陪你午睡好不好?”
辛夷乖巧点头。
温幸妤暗自松口气,起身牵着辛夷,对祝无执道:“劳烦你先帮我看看铺子,我哄辛夷午睡。”
祝无执点头应下,看着温幸妤牵着辛夷进了树下的小砖房。
他缓缓收回视线,低头看自己的手指。
明明只是再正常不过的触碰,他竟有心跳加速的感觉。
这女子样貌顶多称得上清丽,却总能拨动他的心弦。
虽说不记得过去的事,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但他总觉得,自己和这香坊老板不可能是亲戚关系。他十分抵触和她姑侄相称。
那日醒来,他看到她第一眼,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心口弥漫着一股难言的滋味。
似乎是酸涩掺杂着几分欣喜。
留下后,他下意识觉得要表现温文尔雅些,要讨她欢心。
他最初觉得这样是为了不被赶走,后来慢慢发现并非如此。
他对她的感情很奇怪,看着她就会心满意足,若是看到她和其他男子谈笑,心底会冒出暴戾的嫉妒心。
这女子为何要骗他?他和她究竟是何关系?
除此之外,他发现自己经史子集无一不通,会剑术,会刀法,甚至连做饭都会,却对粗茶淡饭、简朴的院落住所,产生出一丝嫌弃。
有时拼命回想,脑海里会浮现出零星片段,或是奢华的陈设,或是有人跪在他面前说话的场景,只是很模糊,怎么都看不清人脸和具体地点。
他觉得自己大抵是个官员,且官职不低,名字也不是吴秩。
祝无执又看了眼砖房紧闭的门,压下纷乱的心绪,起身朝前堂去了。
他隐隐觉得,自己要趁失忆,多讨好讨好温莺。
*
暑气蒸腾,远处的景物在热浪中扭曲,街边柳条蔫蔫垂着,叶子晒卷了边。
这几日客人很少,晌午更是一个都没有,温幸妤坐在制香的案台前,把碾好的香粉填入香范,压实脱模,暂放入瓷碟。
她额角沁着细汗,几缕鬓发湿湿贴在颊边。
过了半个多时辰,路上行人渐多。
两个妇人挽着菜篮路过,见温幸妤一身藕荷色薄衫立在柜台前,脚步突然顿了顿,对视一眼,窃窃私语起来。
说着,还时不时瞟温幸妤几眼。
末了,一人嗓门陡然拔高,似乎是故意亮给铺子里的人听:“这大热天的,熏得人脑仁儿疼,一股子说不出的怪味儿!”
言罢,两人嫌弃的撇嘴,抬脚走了。
温幸妤手上动作一顿,指节微微泛白。她没抬眼,将压好的香饼搁在青瓷碟里。
从几日前开始,坊间传出些闲言碎语,说祝无执根本不是什么她表侄,是她姘头。
她有心管,却不确定流言源头在何处,只好按捺下观察。
流言蜚语伤人,生意不可避免被影响,客人少了很多。
往日铺里挤满了挑选香饼香丸的年轻娘子,喧哗热闹,如今却只有少数熟客会上门。
温幸妤正出神,斜对面摆摊卖杂货的孙婆,突然进来买了几支驱蚊香烛。
她把铜钱接过,孙婆却没走,犹犹豫豫的,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来,凑近了柜台压低声音:“听老婆子一句劝,你那表侄若休养好了,还是寻个妥当去处。街上的人话难听着呢。”
温幸妤愣了一下,朝孙婆感激笑了笑,把铜钱塞回对方手心,又取了盒上好的驱蚊香递过去,“多谢您提醒,我会尽快把他送走。”
孙婆推拒了几下,最终笑着收下了东西,“我就知你心善,不可能是他们嘴里那种人。”
温幸妤柔声道谢,孙婆便高高兴兴回了摊子。
没有客人,她叹了口气,坐到柜台后的摇椅上,胡思乱想起来。
她自然知道那些人背地里骂得难听。对街坊邻居而言,她是个死了丈夫,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寡妇。
铺子里忽然住进个年岁相当、来历不明的男人,表侄的身份自然糊弄不了人。
怪她当时没考虑清楚,给人留下了话柄。
可是她也没想到,祝无执的心腹这么久都不来。她也不敢贸然寄信去汴京,怕他仇人根据信寻来。
温幸妤又叹了口气,想着再等几日,实在不行就以扩展生意为由去趟汴京,打探打探朝堂情况。
*
温幸妤又观察了两日,大抵确定这些闲言碎语是谁先传出,又是谁推波助澜。
左不过这条街其他几户香坊的老板。
之前他们忌惮自己有通判做靠山,后来祝无执帮她解决了柳怀玉,这些人猜测她背后有更大的靠山,更不敢乱来。
可前段时日,街尾有人盘下一栋三层小楼,开了家“瑞和香楼”,那老板名唤张闫,温幸妤听说此人来头不小,背后是汴京的高官。
瑞和香楼里的香,大半都模仿了她的,包装要更精致,价格也更高。温幸妤倒不怕他们模仿,因为她的香方里有独门秘法,而且她每个月都会研制新香。
香楼生意冷落下去,温幸妤有时候路过,会看到张闫皱眉苦脸坐着。
温幸妤觉得,这次流言蜚语定是这老板推波助澜。
只是她现在无凭无据不好出手。
等这些人觉得她无计可施,明目张胆挑衅上门,就是她洗清留言,反将一军的时候。
次日傍晚,温幸妤想着没什么客人,不如早早回家。
她整理好铺子里的东西,正往门上落锁,斜对面香坊的陈老板,就腆着肚子堵到门口。
这胖子摇着把扇子,嗓门洪亮:“哟,温掌柜,今儿气色可不大好啊?是不是夜里照应表侄过度,照应到腰酸腿疼啊。”
“我说你年纪轻轻,还是要小心身子,别太辛苦。”
说着还扫过她的腰腿。
铺外树下纳凉的闲汉立刻哄笑起来。
温幸妤心说出头鸟终于来了。
她面不改色落锁,才转过身慢悠悠道:“您不在自家铺子里照看生意,倒有闲心管起我家的事。您那招牌莫不是改成了‘巡街司’?”
陈胖子“啪”一声收起折扇:“牙尖嘴利,我这是替街坊四邻操心。你一个寡妇家,屋里不明不白藏个男人,伤风败俗!”
“你名声臭了,连带着整条街都晦气,大伙儿说是不是?”
闲汉摊贩以及路人们乐得看热闹,哄笑着应和。
温幸妤颔首:“倒是我不识好歹了,原来陈掌柜是忧心街坊名声。”
她顿了顿,似笑非笑:“我还当您是忧心自家铺子的熏香卖不出去,才上我这来撒火。”
“哦对了,前几日通判大人府邸的管家来采买,还跟我念叨,说您家那安息香,点起来一股子茅房味儿,熏得人直恶心。”
她声音不高不低,有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陈胖子面皮涨红:“你,你胡说八道!我家的香都是上等货,怎么可能是茅房味?”
温幸妤微笑:“实话实说罢了,您这张嘴,和您忧心街坊的热心肠,都跟您做的香一样,挺特别的。”
陈胖子大怒:“你个贱人,我好心提醒你,你却在这诋毁我家的香!”
温幸妤:“我诋毁?你的意思是通判大人鼻子失灵?”
路人议论声更大了,夹杂着嘲笑,不乏有人小声说陈家的香的确难闻。
陈胖子脸色红了又白,只觉得苦心经营的面子里子,被这寡妇三言两语剥了个干净。
人云亦云,说陈家香难闻的人越来越多。
突然不知是谁说了句“的确难闻,我上次买他家的香,点了还没一刻,就受不了丢去茅房了”。
陈胖子登时气血上涌,外加积压已久的怨气和香楼老板的暗示,便一心想好好教训这小娘皮,找回场子。
“死贱人!老子今日便教你做人!”
他怒喝一声,左右一看,猛地抓起墙角立着的木棍,猝不及防往温幸妤头上砸。
温幸妤万没料到他如此经不起挑衅,敢光天化日下行凶,一时没反应过来。
“当心!”
电光火石间,她被人搂住。
“砰!”一声闷响。
她惊慌抬头,就见祝无执发间淌出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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