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第101章
◎再七夕◎
祝无执脸色苍白,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下一瞬就闭眼往后倒去。
他身量很高,温幸妤接不住,被带着一起跌倒。
她跪坐在地上,用帕子捂住他头顶的伤,扭头朝被变故吓呆的街坊喊:“劳烦哪位帮忙去请大夫!”
街坊回过神,有人立即奔去请大夫。有几个好心的,帮温幸妤把人抬到铺子后院的砖房里,另有大汉帮忙扣住了想要溜走的陈胖子。
过了一会,大夫来了,去办事的阿福阿贵也得了消息赶来。
温幸妤让两兄弟去报官,而后不安地等大夫给祝无执看伤。
大夫拨开祝无执的头发,简单清理一下伤口,洒了药粉包扎好,才开始诊脉。
过了一会,他起身叹道:“你表侄也太倒霉了,其他伤还没好全,又挨了一棍。”
他顿了顿,看向温幸妤的眼神带着同情:“这一棍子不轻,搞不好要被敲傻了。”
温幸妤大惊失色:“傻,傻了?”
大夫赶忙补充:“说不定,说不定而已。”
温幸妤面色发白,给大夫拿了银子,把人送了出去。
回到屋子,她怔怔站在床边,看着安静躺着的男人。
额上的鲜血已经被大夫擦掉,眼皮和脸颊上的却还在。
墨发披散,苍白的皮肤,苍白的唇,沾着星点红色的血,看起来脆弱可怜。
她脑子里回荡着大夫的话,心乱如麻。
祝无执要真因为救她成了傻子,她肯定得管他一辈子。
那朝堂怎么办?天下大乱怎么办?
正想着,阿福阿贵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衙役。
几个衙役都是熟面孔,温幸妤跟他们打了招呼,三言两语说清了事情经过。
衙役看过祝无执头上的伤,又询问了街坊邻居,得到证实后,交代温幸妤等衙门传唤,随后把陈胖子押走了。
等人离开,温幸妤让阿福阿贵照看祝无执。
她带了钱袋出门,从街边饮子摊买了紫苏饮子,挨个分发给帮过忙的街坊,感谢他们的帮助。
传闲话的是街坊,帮忙的是街坊,收了紫苏饮摆着手说小事一桩的,还是街坊。人是复杂的。
忙完这些,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街上灯火三三两两点亮。
温幸妤回到铺子后院。
阿福阿贵已经点了蜡烛,昏黄的光晕和细碎树影一齐映在窗纸上,摇曳晃动。
她让两人先回家吃饭,自己等祝无执醒来。
祝无执脸上的血迹还在,她去打了一盆水,沾湿帕子,坐在旁边轻轻擦拭。
祝无执的睫毛很长很浓密,上面的血迹已经干了,把睫毛粘成一团。
屋内光线昏暗,哪怕点了蜡也还是不够明亮。
为了擦干净些,她俯身凑近祝无执,悉心擦拭干涸在睫毛上的血。
擦到左边时,祝无执的睫毛轻颤,而后蓦地睁眼,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极大,捏得她痛呼一声。
温幸妤被迫半俯着身,两人离得极近,她清楚看到他眼中带着阴鸷的杀意。
下一瞬,好似看清了是谁,眸光霎如冰雪消融,柔和下来。
他满面歉意松开了她的手腕。
“对不住,我最开始没看清是你。”
温幸妤坐直,揉了揉手腕,想着他方才那冰冷警惕的眼神,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好在没傻。
她道:“无妨,多谢你帮我挡了一下,现在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祝无执扶着额头坐起来,温声道:“我没事。”
顿了顿,又道:“就是头疼得厉害,还有些晕,之前的刀伤好像也崩裂了。”
温幸妤下意识想拉开他衣襟看,手伸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合适。
她缩回手,尴尬道:“我去叫大夫来帮你看看。”
祝无执眼底闪过失落,长睫微垂:“不必了,回家我自己处理。”
温幸妤嗯了一声,把帕子递到他手中,指了指他的睫毛:“还没擦干净,你自己来罢。”
“等你头不晕了,再一起回家。”
祝无执接过,道了声谢,闭目缓慢擦拭着。
方才挨了一棍子昏迷,他梦到了点零星片段。
梦里的他,经常拥着一个女子入眠。
她身形纤柔,侧躺时腰线起伏美好,他有时从后面抱着她,把脸埋在她后颈顺滑微凉的乌发中,低低唤着什么名字。
有时…会把她压/在身下,失控地进/犯着,听她一声声压抑的啜泣,看她难捱地轻轻颤栗,直到他满意为止。事后,他会摩挲着女人雪肌上的点点痕迹,贴着她耳畔哑声说“你是我的”。
虽然依旧没看清脸,但他觉得,梦里的女人应该就是温莺。
这样的想法很冒犯,祝无执觉得自己理应羞愧。但实际上,即使再不愿承认,他心底更多的是…期待和兴奋。
一想到那女人可能是温莺,他浑身血液仿佛变成了沸腾的水,令他几乎维持不住温润的皮。
他不知道过去的自己到底和温莺发生了什么,才导致如今疏离的局面。心底有声音告诉他,不能吓到她,要一步一步来。
这样才能像梦里那般拥有她。
祝无执睁开眼,目光落在坐在窗边的女子身上,晦暗不明。
温幸妤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侧过脸看向床榻,只见祝无执神色如常。
他下了床,嗓音清润:“我好多了,咱们回家罢,娘子。”
“嗯,好……不对,”温幸妤猛地抬眼,“你刚刚叫我什么?”
男人走到她旁边,闻言微微侧脸,垂眸看着她,眼底映着昏黄的烛火,温暖柔和。
“叫你温娘子,有什么不对吗?”
温幸妤狐疑地盯着他,祝无执神情困惑。
须臾,她收了视线,揉了揉眉心:“没什么,许是我听错了。”
她转身吹灭蜡烛,屋子顷刻陷入黑暗。
“嗯?听错成…什么了?”
男人突然开口。
嗓音低醇,尾音轻飘飘的,在黑漆漆的屋子里,鬼气森森。
温幸妤视线还未适应黑暗,闻言呼吸一乱,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紧接着后背撞上一片温热胸膛。
男人从后面扶住她的肩膀,不等她惊慌远离,便主动拉开距离。
“怎么了?”
温幸妤摇了摇头,压下那点怪异的不适感,“没站稳而已,走罢。”
说完率先出了屋子。
祝无执看着她的背影,露出一抹笑,抬步跟了上去。
两人回到家,辛夷哭兮兮,一张小脸跟花猫似的,抱着温幸妤不撒手,确定娘亲没事后,才去问祝无执的伤。
小姑娘表达了关怀,末了又小声嘀咕了句“还好是叔叔受伤”。
宝杏赶忙捂住了辛夷的嘴,“我的好小姐,这话可不能乱说。”
辛夷这才意识到这样不对,毕竟叔叔救了娘亲。
她像小大人般,朝祝无执作揖:“叔叔对不起,辛夷说错了话,您别生气。”
祝无执自然不会和个孩子计较,温和道:“你说得没错,还好是我,不是你娘亲受伤。”
说着,他看向旁边倒茶喝的温幸妤。
宝杏和辛夷呆住,也顺着他视线看过去。
温幸妤:“……”
她顶着三道视线倒完茶,略过了祝无执,看着辛夷道:“辛夷,这样说话确实不大好,谁受伤都不是好事。”
“这样会伤人的心。”
辛夷很聪慧,听完她的话,立马点头:“娘亲说得对,辛夷以后不会啦。”
温幸妤夸了几句乖宝,让宝杏带她去喝睡前牛乳。
屋子剩下两人,静默无言。
温幸妤喝了杯茶,突然道:“你今天挨了一棍子,有没有想起点什么?”
她期待地看着他。
祝无执轻轻摇头,有些愧疚:“对不住,还要麻烦你一段时日。”
温幸妤有些失落,摆了摆手:“罢了,你且安心住着养伤。”
说完,她起身出了堂屋。
祝无执垂下眼,微微出神。
*
第二日一早,衙役敲响院门,温幸妤怕知州认出祝无执,惹来什么麻烦,就给衙役说他头晕走不了路。
衙役并未强求,只说温幸妤过去就行。
到了衙门,知州问了几句话,便给陈胖子定罪下了大狱,并表示会彻查其受何人挑唆,诽谤祝无执和她的关系。
温幸妤有些惊讶,猜测可能是祝无执之前暗中帮她收拾柳怀玉一事,让知州不敢再草草结案。
不管怎么样,目前结果是好的。就算知州最后没查到瑞和香坊老板头上,她也会想法子对付回去,出了这口恶气。
这件事后,流言渐渐平息,受了温幸妤恩惠的街坊,大多会自发帮她说话,香坊生意也慢慢恢复。
只是祝无执迟迟不恢复记忆。
六月底的时候,瑞和香楼的老板被抓了,但不是挑唆陈胖子伤人,而是大家意想不到的逃税和隐匿田产。
本朝有关商税的律法严苛,惩罚手段酷烈。按照那老板所逃税和隐匿田产的数额,他名下包括瑞和香楼在内的十几处产业,尽数被官府回收,并罚巨额钱财。他本人受杖刑七十,虽说没坐牢,也丧了半条命。
温幸妤没想到走向是这样,和宝杏感慨多行不义必自毙。
*
七月初七,乞巧节。
慈州的乞巧节不比汴京热闹,*却也别有一番景致。
每每快到盛大节日,温幸妤就忙得脚不沾地。这次有祝无执帮忙,要轻松许多。
星河初泻时,两人忙完最后一单,熄灯闭店。
长街两侧灯火灼灼,人流如织。
祝无执扫过她疲惫的脸,温声道:“顺路去吃些东西罢,然后回家歇息。”
从晌午到现在,两人忙得别说吃饭,连水都没空喝。
温幸妤的确又饿又渴,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她和祝无执并肩汇入人流。
街中走着形形色色的人,有锦缎罗绮的闺秀,有葛衣短褐的贩夫走卒,也有年轻夫妻相携。
灯影幢幢,许多吃饭的小摊和食肆都坐满了人,两人一时找不到地方吃饭。
人流越发稠密,灯影缭乱,四处欢声笑语。
祝无执微微侧头,目光落在身畔人莹润的侧脸。
“当心。”
温幸妤正瞧着街另一边的摊子出神,就被人轻拽了一把。
额头撞上他的胸膛,她懵懵抬头,祝无执已经退开了。
他道:“方才有个老丈扛着糖葫芦,差点撞到你。”
温幸妤扭头看去,确实看到有个扛糖葫芦的老人走远。
她道:“多谢。”
祝无执听着她疏离的回答,也不在意,笑道:“方才看什么呢?这般入迷。”
温幸妤沉默了一瞬,目光投向街另一边的摊子。
“在看泥人。”
似乎在透过那摊子看别的什么,声音也轻轻的。
祝无执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彩棚边摆着个不大的摊子,摊上摆着各色泥人。憨态可掬的小像居多,或抱莲或执荷,眉眼喜气洋洋。亦有捏得活灵活现的小猴捧桃,胖娃娃抱鲤。
彩灯映照下,泥胎温润,粉彩鲜明。
他淡淡扫过,看到角落的两个泥人时,猛地定住。
那是一对相拥的泥人。
一男一女,一个天水碧衣袍,一个鹅黄襦裙。
102
第102章
◎不可求思◎
[你拿着我,我拿着你,这样便能时常看到对方。]
刹那间,喧嚣人潮退却,欢声笑语、缭乱灯影化为模糊流动的光影。旧日景象一一浮现,记忆如海浪涌来。
祝无执睫毛颤了颤,脸色愈发苍白。
温幸妤见他怔愣在原地,目光探究:“可是想起什么了?”
祝无执骤然回神。
他轻轻摇头,神情看起来有些失落:“只有些许零光片羽,非常模糊。”
顿了顿,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记忆里……仿佛和心爱之人买过一对泥人。”
听到那句“心爱之人”,温幸妤有一瞬怔忡。
璀璨的灯影落在祝无执眸中,映出细碎温柔的波光。
她呼吸微乱,侧过脸避开他的目光。
沉默了一会,才道:“前边人少些了,说不定有地方吃饭,走罢。”
“好。”
祝无执点了点头,和她并肩顺着人流往前走。
寻到一家有空桌的食肆,两人用了些茶饭,便回家去了。
香坊的生意这几日格外忙,温幸妤累得够呛,回到家中陪了会辛夷,就沐浴睡觉了。
夜色深沉,一轮明月悬于天际,清辉笼照四方院落。
清风拂过,墙角翠竹在地上投下疏疏落落的碎影。
西厢房门扉被无声推开,一道人影悄然步出。行至院墙边,他提气轻身,足尖在墙头一点,悄无声息翻落墙外,身形融入夜色。
墙外小巷月色戚戚,祝无执走到转角的槐树下,冷声道:“出来。”
下一瞬,两个暗卫无声出现,朝着祝无执恭敬欠身,“陛下。”
祝无执嗯了一声,扫过两人的脸,才发现曹颂也在。
他道:“为何不提醒朕?”
曹颂旁边的暗卫尚且年轻,闻言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属下以为您是装的……”
曹颂也轻咳一声,补充道:“四月底您受伤失忆,属下得了信,以为您是为了挽回温娘子故意为之。”
祝无执:“……”
他懒得跟这俩个蠢东西计较,面无表情道:“近日朝中如何?”
曹颂神情严肃起来,回道:“一切按计划进行,您‘失踪’的前半个月,属下和王都知以您染了风寒为由,不上朝不见任何人。”
“不久有官员质疑,裴三戴人皮面具扮成您的模样,召见了几个大臣,而后再次称病不出。”
“属下来之前,朝中/出现您失踪的传言,皇城司顺藤摸瓜,发现了一些可疑之人。”
说着,从怀中取出个折子,双手递过。
祝无执接过打开看了,上面是那些官员的异常之处,以及姓名官职和家世背景。
他把折子还回去,淡声道:“继续按计划行事。”
曹颂和另一个暗卫躬身领命,犹豫了一下,问道:“陛下,您打算何时回京主持大局?”
祝无执沉默了一瞬:“再等等。”
年轻暗卫好好奇道:“陛下是为了温娘子吗?”
祝无执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道:“退下罢。”
曹颂和年轻暗卫足尖一点,踏上房檐,身影没入黑暗。
巷中重归寂静,祝无执在槐树下站着,垂眸静思。
四月底那夜他收了匣子后,次日又得了密信,言之前一心腹朝臣生了异心,或跟辽人有牵扯。
若是其他朝臣,随便寻个理由剥了官身即可,可这人随他打天下,满朝文武都知晓是他的心腹重臣。若是处理不当,会寒了其他臣子的心。
还有很重要一点,祝无执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这人背后恐怕还有条大鱼。
为引蛇出洞,他支开了所有暗卫,独自策马回京,果不其然刚出慈州八十里,就有二十多个死士将他团团包围。
祝无执想着将计就计,失踪诈出真正的幕后主使,还能顺带清理一批有异心的朝臣。
那些刺客步步杀招,功夫极好,围困他时还有阵法,祝无执受了重伤,才把刺客反杀。
他强撑着骑马回到慈州,在昏迷前到了温幸妤家门不远处的巷口。
至于为什么失忆,其实祝无执也说不清,和刺客打斗时他并未伤到头。
按照大夫的说法,应该是磕到了哪里。
朝中这些变故,对于祝无执来说并不算大事。
望向不远处的院门,有灯笼挂在檐下,在夜风中轻轻晃动。
他叹息一声。
在他眼里,真正的大事是取得原谅,挽回感情。
*
暑风停,蝉鸣不绝。
夕阳斜照在院角树梢,斑驳的金影落在树下的石桌上,像碎了的星子。
祝无执坐在石凳上,执一卷《诗》,给一旁的辛夷耐心讲解。
他指尖轻点《汉广》篇中“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句上,声音温和沉缓:“这南方的乔木虽高,却不可在树下歇息;汉水之滨的游女,再是思慕,也终究难求……”
说到末尾,他声音变得飘渺。
辛夷仰着小脸,觉得叔叔好像变得有些哀伤。
她道:“叔叔,这‘不可求思’,是想要却得不来的意思吗?”
祝无执回过神,眸中闪过一抹苦涩,正欲解释,目光掠过侧前方院门,忽然一顿。
院门处,露出一角天青色裙摆。
祝无执缓缓垂眸,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那句不可求思。
“是这意思。譬如那江汉广袤,即便伐尽薪柴,也难成筏渡水;纵有满腔思慕,亦如……”
他顿了顿,指尖停顿在“不可方思”四字上,终是未将譬喻说尽,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终是隔水难渡。”
辛夷似懂非懂,歪着头琢磨。
温幸妤静立院门外,听着祝无执一字一句的讲解,微微出神,袖下的手指收紧。
直到祝无执续讲“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的声音响起,她眼睫一颤,回过神来。
温幸妤皱了皱眉,心底升起怀疑。
祝无执讲这“求而不得”是巧合,还是借诗言己?他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沉思片刻,她收敛神色,缓步入院。
祝无执此时方似察觉,抬眼望来,眉目温煦:“你回来了。”
温幸妤目光在他脸上巡了一圈,未捕捉到丝毫异样。
她垂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只淡淡应了一声。
随即转向穿着小粉褂的辛夷,语调变温柔:“随娘亲去洗洗手,该用暮食了。”
辛夷乖乖跳下石凳,跟着温幸妤跑去水盆边。
祝无执从容合上书卷,起身抚平衣衫上的褶皱,也走到水盆边,温声道:“今日香坊可还顺遂?”
温幸妤随口道:“尚可。”
说完,她让辛夷自己去玩,打算去灶房和宝杏一同煮饭。
祝无执换水净手,跟了过去,让温幸妤和宝杏去休息,他来煮饭。
平日里他也经常煮饭,手艺很得辛夷喜爱。再加上此时温幸妤心乱如麻,便没有推拒,道了声谢,跟宝杏出了闷热的灶房。
天色渐暗,堂屋灯影摇曳。
四人围坐在方桌前,只有箸匙轻碰之声。
祝无执偶尔为辛夷布菜,目光掠过温幸妤沉静的侧脸。
她专注地吃着碗中的饭,仿佛对院门外听到的话并不在意。
*
翌日下午。
祝无执照旧给辛夷辅导课业。
温幸妤回来的早,静坐在旁边看一大一小上课。
祝无执感觉今日的温幸妤有些奇怪,时不时盯着他出神,眼神有点古怪。
他面色如常,却没控制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难道他变丑了?他知道温幸妤喜欢样貌俊俏之人。不然当初在国公府也不会对他有朦胧情意,后来又心系陆观澜。
即便不愿承认,陆观澜虽说不如他皮囊好,却也是难得的美男子。
祝无执一心两用,一面给辛夷讲解,一面胡思乱想。
讲完最后一首诗,已是暮色四合。
他正斟酌怎么开口,就听看到温幸妤给辛夷擦手上的墨迹,嗓音温柔:“辛夷,娘亲今晚要和叔叔出门办事,你乖乖待在家里,要听宝杏姐姐的话,好不好?”
祝无执愣了一瞬,目光顿在女子白皙侧脸。
辛夷乖乖点头应下,还小大人一样做了保证,嘱咐温幸妤和他注意安全。
温幸妤揉了揉辛夷的头,笑道:“去玩罢。”
辛夷抱着温幸妤的脖子亲了口她的面颊,而后跳下石凳蹦跳跑走了。
祝无执道:“发生了何事?你尽管说,不论是什么,我都会帮你。”
温幸妤垂下眼沉默了片刻,看着他笑了笑:“没什么大事,只是觉得你上次帮我挡了一棍,又一直给辛夷辅导,我便想着请你去河上画舫,用膳观景。”
祝无执微怔,心里涌起欣喜,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等他想观察温幸妤的神色时,她已经起身往院门外走。
“走罢。”
祝无执只好跟了上去。
远处山峰夜雾沉沉,水面浮着星月倒影。
画舫停泊在岸边,朱红的栏杆,雕花的窗子,湘妃竹帘半卷。
温幸妤把整个画舫包了下来。
两人踏上舫板,入了舫阁。
阁内小案已布好几色小菜。莼菜银鱼羹、鹅鸭排蒸、葱泼兔、玫瑰酥饼等,并一壶温过的青梅酒。
“略备薄肴。”温幸妤执壶,为他斟满一盏。
酒液澄澈,映着跳动的灯火。
祝无执临案而坐,目光掠过精致的碟盏,又落回她的面颊:“温娘子有心。”
羹汤鲜滑,酥饼甜香,青梅酒香醇。偶有夜风穿窗,送来隐隐丝竹之声。
饭毕,残肴撤下。
温幸妤和祝无执移步至甲板,相隔半尺,静默凭栏而立。
两岸灯火渐稀,唯余画舫檐角悬两盏风灯,暖黄灯火摇曳。
远处流萤明灭,掠过水面。
温幸妤眺目远望,眸色沉静。
良久,她侧过头,看向身旁之人。
男人一身水蓝直裰,长身玉立,俊美无俦,正静静望着远处山峦。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注视,祝无执侧过脸看她,眸光倒映着画舫灯火,温言浅笑:“怎么了?”
温幸妤淡淡转回头,没有再看他,目光落在星月粼粼河面上,“祝长庚,你恢复记忆了。”
言辞笃定,声线缥缈而淡漠。
【作者有话说】
凌晨三点以后还有一章,宝们可以明天起来看[撒花]
103
第103章
◎因你跳动◎
祝无执扶着栏杆的手指收紧,他望着温幸妤冷淡的侧脸,喉结轻滚,一时未语。
这几日,他并非感觉不到温幸妤的异常。比起失忆时,她待他愈发疏离,少言寡语。
可留在她身边的机会难得,他潜意识忽略里那些异常,自欺欺人地扮演着温文尔雅的“吴秩”。
如今幻梦被戳破,他和她又要回到原点。
两岸树梢飞鸟忽惊,他干涩道:“你…何时知晓?”
温幸妤侧过头看他,神色很平静,“七夕那夜。”
祝无执默然片时,不安地望着她,“妤娘,过去的事,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我会赎罪,会变成你喜欢的模样。”
微风拂过,温幸妤转回头,重新望向河心,摇曳的灯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破镜难圆。”
她和祝无执之间恩怨难分。
现在她有辛夷,有香坊,这是她心心念念的安稳日子。不论孰对孰错,是恩是怨,她都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
她怕重蹈覆辙,只想平淡安稳的过日子。
画舫依旧向前,划碎一河月色。
祝无执僵在原地,脸色发白。
他动了动唇瓣,“如果这样呢?这样也不行吗?”
温幸妤没听明白,皱眉看他:“什么?”
祝无执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沉默着把她拉入舫阁。
阁内灯火暖黄,雕花窗外星星闪烁。
他松开手,跪坐在案前。
温幸妤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跪坐到木案另一边。
祝无执定定注视着她,扯开腰带,拉开衣襟。
温幸妤有些懵,眼睁睁看着祝无执突兀的动作。
衣襟敞开,露出大半肌理分明的胸膛。肤如暖玉,却有着纵横交错,或深或浅的疤痕。
看到心口处时,温幸妤瞳孔骤缩。
被她刺伤的地方,此时纹着一只莺鸟,鸟儿的翅膀展至锁骨处,栩栩如生。
“你,你……”
不等她惊愕完,祝无执抿唇转身背坐。
衣襟从肩头滑落小半,露出肌肉线条分明的肩膀。
他后肩处……刺着一寸大小的“温”字。
窗外吹来一阵风,灯火跳跃,那小小的刺字,也变得忽明忽暗。
温幸妤怔怔看着那个字,半晌没回过神,直到祝无执拉起衣裳,转回身面对着她。
“你,你何时…这……”
她感觉自己的舌头要打结了,一句简单的话都说得断断续续。
祝无执受伤失忆的日子里,除了昏迷的那夜是阿福阿贵帮他换药,其他时候都是他自己。阿福阿贵不识字,又是跑过江湖的,看到那莺鸟刺青也不惊讶,没给温幸妤提这事,大抵是觉得不是大事,没必要说。
他原本不想这么早告诉她,但……现在或许是最后的机会。
祝无执衣襟松散,他却没有着急系腰带,缓缓垂眸,盯着案上的酒盏,嗓音低哑:
“去岁你离开后,我夜夜难眠,觉得对你亏欠良多,于是刺了鸟儿和你的姓。”
他顿了顿,漆黑的凤目抬起,定定注视着她:“我知道为时已晚,但……”
“还是想恬不知耻的,向你求次机会。”
温幸妤袖下的手指蜷缩着,唇瓣翕动,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般傲气的人,如今却向她展露如此卑微的一面。
那刺青,那刺青……
像是烫到了她的眼睛,叫她难以看第二眼。
祝无执沉默了一会,微微倾身,拉起她放在膝上的左手,按在了心口处的莺鸟上。
“我纹了一个你。”
“感受到我的心跳了吗?”
“它因你而蓬勃跳动,我……属于你。”
男人目光偏执,直勾勾盯着她澄澈慌乱的杏眼。
温幸妤心跳如雷,莹白的肌肤变成薄粉。
她不敢与其对视,侧过脸挣脱他的手,小声结巴道:“你,你这又是何必……”
当初往他心口刺了一刀,对于她而言,已经消解那刺字之恨。
祝无执不想让她逃避,起身跪坐到她面前,扶着她的肩膀,固执和她对视:“妤娘,只要你愿意给次机会,我会证明我的真心。”
“我不会强迫你留在皇宫,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也不会再欺骗你。”
温幸妤被迫对视,看清了男人眼底紧张的恳求。
四目相对,一片死寂。
良久,她薄红的脸逐渐恢复如常,垂下眼帘,沉默着拂开他的手。
她起身往后退了几步,靠在雕花窗户边,声线平静:“祝长庚,我不信你。”
八载日月,一次又一次强迫,一次又一次伤害,这几日还瞒着恢复记忆的事。
叫她如何能信?
看着祝无执血色尽褪的面容,她轻声叹息:“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罢。”
说完,也不看他作何神色,转身出了舫阁,唤船家回城。
夜色如墨,水波荡漾,天地似乎连成一片,星星密布,莹莹闪耀。
本该是丝竹悦耳,言笑晏晏的画舫,却寂静无声,唯有船身过水的汩汩声。
一个凭栏观河,一个如玉雕般僵坐阁内。
半个多时辰后,船身靠岸。
温幸妤正欲下船,祝无执阔步追了过来。
他拽住她的手腕,哑声道:“真的不能吗?”
温幸妤轻轻挣开,抬头看着他,毫不犹豫:“不能。”
祝无执眼尾发红,嗓音微颤:“至少今夜陪陪我,哪怕你不说话也好,只是陪我,好吗?”
温幸妤摇头:“今日宴请你来画舫,一为感谢你这段时日给辛夷辅导,二来感谢你为我挡了一棍,三来…这是你我二人最后的相处。”
“回汴京去罢,过你该过的日子,而不是和我一个商户纠缠不休。”
说完,她利落决然地转身,头也不回的下船走了。
祝无执注视着她的背影,只至消失,一动不动。
他从不知道,她竟有如此决绝的一面。
当真覆水难收了吗?
祝无执向来自负,从不信命,觉得万物都是掌中之物。可如今面对温幸妤,却无计可施。
船家见这俊俏郎君神色落寞,心说这是被爱人抛弃了呀。
情之一字,最是摧心剖肝。
船家啧啧摇头,心生同情。
犹豫了一会,他走过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兄弟,想开些罢。”
“我看你气度不凡,想必也不缺女人。”
“日子长了自然会忘记这份感情,你会有新的妻子爱人。”
祝无执回过神,自嘲摇头:“我不可能忘记她。”
他不欲多解释,给船家丢了一袋银子,“上些好酒,重回河心。”
说罢转身回了阁内。
船家接过,拉开钱袋一看眼睛亮了,心说可真是阔绰。
他欢欢喜喜应下,唤画舫上的婢女上酒,命舵手开船。
*
流星几点,划破夜空。画舫已悄然荡至两岸青山深处。
人在微醺,人在怔忡。
祝无执歪歪斜斜倚在竹榻上,衣袍襟口松散微敞,那张素来阴鸷沉冷的面容,此刻染着深醉的薄红,眸中雾气氤氲,茫然失焦。
失魂落魄,不外如是。
祝无执仰头往口中倒酒,酒液倾入口中,淋到脖颈胸膛,将衣襟洇出一片深色。
酒液入腹,再仰头倾倒,却只剩二三滴。
视线愈发模糊,他颓然垂下手臂,酒壶咕噜噜滚走。
夜风吹入,祝无执只觉鼻尖萦绕着窗外飘来的清香,叫他分不清是醒是醉,是梦是真。
夜很静,风拂过画舫檐角的纱灯,暖泽的光影透过窗户,落在他手背上
他侧目望去,恍惚间,窗下似乎跪坐着个人,侧脸莹润清丽,素色裙裾逶迤,层层叠叠,像春日的梨花。
鼻尖萦绕的,到底是她的梨花清香?还是窗外的草木香?
他辨不明,亦无心去辨。
醉?醒?
都不重要。
他做错了事,梦里梦外,醒时醉时,她都不要他。
*
温幸妤踏着夜色回到家中,辛夷已经睡了。
伙房灶台上有宝杏煨着的热水,她简单沐浴了,换了身干净的中衣,回到东厢房,借着月色轻手轻脚脱鞋上榻,给辛夷掖了掖被子,准备睡觉。
夏末了,蝉鸣少了很多,温幸妤却迟迟睡不着。
只要一闭眼,就是祝无执身上的刺青,还有他满含悲色的眼睛,以及那一句句卑微的祈求。
她心情很复杂,对他剩下的那些怨恨,被今夜的事,几乎冲散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在画舫时,她回答得干脆利落,决然离开。
看似无波无澜,甚至称得上无情。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当时内心情绪翻涌如浪,尤其看到那刺青的时候,几乎要把她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平静,淹没了个干净。
她很害怕,很慌乱,一心想躲开这一切。
温幸妤平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出神地望着帐顶模糊的莲花缠枝绣纹。
外面突然起了风,似乎要下雨,半开的窗户似乎被吹大了些,发出一声轻响。
温幸妤怕辛夷着凉,起身趿拉上绣鞋,借着月光走向窗户,抬手欲关。
手刚搭到窗框上,她后背突然传来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身形僵硬,呼吸凝滞,一点点扭头。
还未完全看清,后背就贴上了一方温热胸膛。
来不及惊叫,腰间传来冰冷的触感。
是刀。
意识到是什么,温幸妤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
那人凑近她耳廓,轻轻笑了声:“别出声,不然杀了你女儿。”
吐息灼热,嗓音低哑。
温幸妤一个激灵,登时汗毛倒竖,冷汗淋漓。
她不敢动,连忙点头,惊慌之余,飞快思索着怎么周旋。
可不等她开口,后颈一痛,紧接着眼前一黑。
【作者有话说】
[捂脸笑哭]写一半不小心睡着了,不好意思,晚了一小时
104
第104章
◎他的过去◎
再醒来,已经天光明亮。
温幸妤后颈钝痛,视线先是模糊一片,而后慢慢聚焦,看清了周遭环境。
破败逼仄的屋子,腐朽的门窗,散发着潮湿腐败的气味。
她躺在木床上,盖着件玄色斗篷,窗外是连绵青山,蝉鸣鸟叫,风过时树叶沙沙作响。
到底是谁挟持了她?
温幸妤静静听了一会,没听到外面有人活动的声音,坐起来悄悄穿上鞋子,欲开门看看情况。
还没站起来,门被推开。
“姐姐醒了?”
进来的人一身玄色窄袖圆领袍,容色秀雅,笑若春风拂柳。只是右眼处蒙着方白色纱布,看起来有些病弱。
正是沈为开。
温幸妤现在一看到这张脸就恨得牙痒痒。
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面容,偏生不做人事。当初要不是他布下陷阱处心积虑污蔑,她也不会受那些痛苦。
她冷冷看着沈为开,眼中的厌恶丝毫不加掩饰。
沈为开仿佛没看到,手里端着碗热粥走到床边,笑意盈盈:“山里凉,先喝点暖暖身子。”
温幸妤没接,警惕道:“你劫持我意欲何为?”
沈为开将粥碗搁在木桌上,坐到她身旁,轻轻叹了口气:“阿莺姐莫怪,此番请你来,的确有事相求。”
温幸妤往一旁挪了挪,和他隔开距离,嫌恶道:“帮你?我凭什么帮你,凭你之前害我?”
沈为开脸色有一瞬凝滞,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须臾,他道:“上次我给过姐姐选择了,是你自己选了那条路。”
温幸妤震惊了,心说这人怎么如此厚颜无耻。
沈为开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脸上又恢复了笑容,“这次来,我是想请姐姐帮我拿到燕云布防图。”
温幸妤登时翻涌起一股恶心。
燕云十六州,如今已收回十五。沈为开带着我朝机密通敌叛国,却没守住燕云,想必辽国萧太后给他下了最后通牒。
如今他走投无路,便想逼迫她偷布防图。
简直恶心透顶。
她冷笑:“辽人走狗,你想都别想!”
沈为开也不生气,温言循循诱导:“姐姐,这也不全是为了我自己。”
“祝长庚此人性子暴戾偏执,他不会轻易放弃你。你若盗取出布防图,辽人会接纳你,等到了辽国,他便无法再欺辱纠缠你。”
温幸妤怒极反笑:“你怎么做到面不改色说出这般虚伪无耻的话?”
“简直令人发笑!”
沈为开笑意未减,他望着温幸妤愠怒的脸,露出的左眼眼珠黑沉。
温幸妤被盯地浑身发毛,又往旁侧挪了挪,坐到了床尾。
就当她以为沈为开会恼羞成怒时,对方蓦地嫣然一笑。
分明是灿然若朝霞的笑颜,可在这种时候,就显得分外渗人,她没忍住瑟缩了一下。
“姐姐,我知你心善。”
“我可以给你第二个选择。”
他顿了顿,微微倾身逼近,在温幸妤因躲避差点跌下床尾时,捉住了她的手臂,轻轻一拉。
两人的脸离得很近,她几乎感觉得到沈为开温热的气息。
他眉眼弯弯,语气轻柔:“只要你跟我远走高飞,我便什么都依你。”
“甚至可以把辽国的机密送给祝长庚。”
温幸妤一愣,不明白他到底是何意。
总不能是因为对她情深似海。
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温幸妤挣开他的手,起身坐到木桌旁的破椅子上,沉默着没说话,好似被打动了。
方才她一直试图激怒沈为开,想着说不定能得到些有用的消息,不曾想他却说出这样的话。
她细细琢磨他所说的话,电光火石间,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后背登时出了层冷汗。
之前她想错了。
从到到尾,沈为开的目的都不是助辽。他或许是想……让两国陷入无休无止的战火。
只是她不明白他为何非要如此。
沉默了一会,目光复杂地看着沈为开:“不论哪条路,你的目的都是延续战火,对吗?”
沈为开没想到她如此敏锐聪慧。
他抬眼,目光描摹着她清丽的眉眼轮廓,承认道:“是。”
如果得到周朝机密,他会稍加篡改,留下隐患。辽前期能重夺回燕云几州,后期便会重新陷入僵持。
倘若得不到,那便把辽机密送给祝长庚,九真一假,让其收回燕云,但同时会丢失西夏边境几城。
温幸妤叹了一声:“为何要如此?”
在赵氏宋廷做官时,和恩师买通军中士兵,谋杀对敌的祝无执,而后亲手把证据透给祝无执,把恩师送入牢狱。如果不是祝无执算无遗策,手段狠戾,沈为开甚至不会受伤,能悄无声息去往辽。
当初这件事,给了祝无执对汴京一些世家官僚动手的机会。
后来沈为开带着机密赴辽,把本该早早结束的燕云战事变成对峙拉锯,生生延长了几年。甚至当初高氏叛乱,也有他的手笔。
如今,他的目的依旧是搅乱时局,延续战火。
沈为开沉默了很久,目光投向窗外,嗓音缥缈:“你还记得那幼时那场灾荒吗?”
温幸妤愣了一下,点头道:“当然记得。”
“你知道吗,那场灾荒本不该那般惨烈,”他转回头,静静看着温幸妤,朝她笑了笑,带着几分嘲弄:“我原本也不知道的,直到十六那年,我杀了圈禁我的林家。”
温幸妤愕然:“圈禁?”
沈为开挑眉:“祝长庚没有告诉过你?”
看着温幸妤茫然的神色,他心绪有些复杂,“很久之前,我跟你说过,灾荒那年母亲带我流落到并州曲阳,做了林员外的厨娘。”
“实际上…林员外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看上我母亲的容色,为了不让泼辣的妻子发现,他以厨娘的名义把我母亲骗入府,而后……”
剩下的话他未说,温幸妤却也明白了。
民不聊生的世道,女子的好皮囊便是催命符。
沈为开不欲多提母亲的事,顿了顿继续道:“我做了林少爷的书童,最开始还好,也不过成天挨打挨骂。直到九岁那年,林少爷猥亵了我。”
“我并未入贱籍,便偷偷苦学,十一那年找到机会参加童试,中案首,甚至取得知州欣赏,万事俱备,只差等最后一步,即可带母亲逃离魔窟。但事与愿违,林少爷提前发现了这一切。”
他露出个柔和的笑:“你知道为何吗?”
沈为开平静到好似在讲旁人的故事,温幸妤越听越难受,越听越心惊。
她几乎不忍继续听下去。
沈为开也不在意温幸妤回不回答。
“我曾经救过一个同龄小厮,为此还被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后来我们兄弟相称,互相接济。”
他看向温幸妤,两颗黑玉眼珠露出古怪的笑意:“唯一一次善心,换来的是背叛。”
“我成了林少爷的禁/脔。”
温幸妤嗓子像堵了棉花,一句话说不出来。
“十五那年,母亲灯枯油尽,她死的那夜,我还在林少爷的床上。”
“不过我也报了仇。十六那年,我终于找到机会,给全府的人下了迷药,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哦对了,林员外和林少爷,被我留到了最后。我拿了府库里的人参,吊着他们的命,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那副肮脏的躯体,如何被我开膛破肚,凌迟肢解。”
温幸妤听得心惊肉跳,脸色发白。
她不敢再听下去,“不必再揭自己的伤疤,一切都过去了,什么都会变好,只要你及时收手。”
沈为开却像是没听到,陷入了回忆,自顾自说着:“后来我科考,重新遇见你。”
“你知道我为什么非你不可吗?”他眸光缱绻:“幼时记忆中,你是唯一的美好。母亲和这些记忆,支撑着我走出牢笼。”
温幸妤一时怔然。
只是这样吗?竟是这样……在她眼里模糊的记忆,竟是他眼里的救命稻草。
沈为开微微一笑:“中状元后,我原本打算好好做官的,但天不遂人愿,我意外得知当初那场灾荒,并非全然是天灾。”
如果说之前听到的让温幸妤同情沈为开,那这句话,像是惊雷一样在心头乍响。
她愕然道:“什么意思?”
沈为开嘲弄笑道:“朝廷拨下赈灾粮,却被士族官僚层层贪污。”
“如果说只是这样,也不至于如此。他们不仅贪污,还囤货居奇,哄抬物价,趁机兼并侵占田宅土地。”
温幸妤:“所以,你是为了报复这些人。”
沈为开道:“没错,他们该死。我道貌岸然的恩师许仲儒,祝长庚的外祖高氏……还有许多*高高在上的世家官员。”
“他们都该死!”
“凭什么他们高高在上,凭什么我们就要低进泥尘,任人宰割!”
“我就是要让这些人知道,他们纵使再高贵,也和引颈受戮的羔羊没有任何区别。”
说道最后,润白秀雅的面容扭曲癫狂,带着刻骨的恨意。
温幸妤动了动唇,哑声道:“可是百姓无罪。”
“你掀起战火,倒霉的不止是高高在上的官僚,还有无辜百姓。”
沈为开扭曲的神色恢复如常。
他不再伪装,淡淡睨了温幸妤一眼,嗤笑道:“无辜?这世上谁人无辜?”
“你别忘了当初在村里,我和母亲是如何被人辱骂欺负。灾荒年又有多少人被当成两脚羊烹食。”
“不论是高高在上的官员,还是贱如草芥的百姓,皆是赃心烂肺之辈。当然了,也包括我。”
温幸妤不知如何相劝。
她幼年困苦,但不乏接受过不少善意。
可沈为开不同,他从小到大,受到的几乎都是恶意。唯一一次善良换来背叛,敬爱的恩师造成他悲剧的罪魁祸首之一。
他没受到过善,所以他不会善。
只有毁天灭地的心。
温幸妤扪心自问,如果换做她经历这一切,或许会比他还要扭曲。
但话说回来,沈为开固然悲惨,那她又做错了什么?她从未害过他,在他眼里甚至还是恩人。可他呢?恩将仇报,多次加害于她。
温幸妤心绪起伏,心说自己遇见的都是什么人什么事啊。一个两个都这般偏执疯狂。
她暗中叹息,收敛好怨念,想着该劝还是要劝,日子好不容易安稳,她可不想被沈为开强行带走。
“你想开点,只要你现在收手,或许就有机会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
“若是四处战火,你焉能独善其身?到最后痛苦的还是你自己。”
言辞有些苍白,她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沈为开没有回答温幸妤。
他定定看着她,认真道:“两条路,选一个罢。”
温幸妤摇头:“我不会偷布防图,也不会跟你走。”
她顿了顿,恳求道:“你放我走罢。你的目的,实际上并不需要我参与,不是吗?”
沈为开低笑:“姐姐,你低估你在我心里的地位了。”
“这世间我别无留恋,唯有你。你跟我走罢,跨过西夏,去往更远的地方,寻一处无人识得你我的地方,远离尘嚣,再无烦扰。届时你能拥有想要的安稳日子,我也能抛弃恨意从头来过,这样不好么?”
对上沈为开灼热的目光,温幸妤心口一紧,有种不妙的感觉。
她不敢彻底激怒他,垂眸含糊道:“你让我想想。”
沈为开端详着她的神色,缓缓起身:“好,我给你一炷香考虑。”
【作者有话说】
沈为开:我要创亖全世界
小温:
故事马上到结尾啦,我争取连夜正文完结[坏笑]
105
第105章
◎落崖◎
天未破晓,泛着青灰。
河岸画舫停泊,在水中微荡。
祝无执被舫阁外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他按了按额角抬头,见曹颂掀帘而入,衣衫沾着晨露,脸色苍白,跪地垂首:“陛下,属下无能,温娘子……四更天被人劫走了。”
祝无执手指猛地一顿,方才还混沌的脑子霎时清明,他蓦地抬头,凤目森冷:“说清楚!”
曹颂低声道:“昨夜四更,温娘子院外忽有异动,属下命十人追去,不多时便来了二十多个辽人。”
声音平稳,却掩不住懊恼,“留守的只有六人,对方人多,且身手利落。我等不敌,不慎被人钻了空子,温娘子被人劫走。”
辽人?祝无执脸色霎时阴沉。
不用猜就知道,这事是沈为开干的。
他万分后悔昨夜酗酒,若非如此,妤娘也不会出事。
沈为开是个什么样的疯子,他最清楚不过。
一想到妤娘可能会遭遇什么,性命难保,祝无执心绪不稳,眸中翻涌着戾气。
他倏地站起身:“即刻寻人。”
曹颂站起来拱手称是,走路时额头冒出冷汗,脸色愈发苍白。
祝无执这才注意到曹颂受伤了,手腕和后背渗出星点血迹。
怕是伤的不轻。
这事倒也不能全怪曹颂。
前几日恢复记忆,他分派几人摸查慈州官员,故而安排在妤娘家外的暗卫不够多。这是他的疏忽。
他道:“昨夜受伤的不必行动,你带他们去别院诊伤。”
曹颂愣了一下,愈发惭愧,觉得没替主子保护好温娘子,着实辜负了信任。
他拱手谢恩。
祝无执下船,对其他几个属下一一吩咐下去。
“秦武,你带十人,持朕的令牌去慈州府衙,调全城衙役封锁城门。凡出入者,逐一盘查,重点看车马、货箱,若有遮掩严密、不肯开验的,先扣下再报。”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知州,此事关乎重大,若走漏一人,朕就剥了他的官身。”
他看向身旁另一属下:“你带五人,去附近的村镇布控,凡有陌生人带女子落脚的客栈、农户,即刻标记,切勿打草惊蛇。”
“剩下的人跟我走。”祝无执转身,步履急促却稳,“沈为开想要回辽,定会避开大路,往西北方的太行山口走,那里是通往辽境的近道。”
“还有,他为人谨慎,会留下眼线打探动静。你们行事时不必遮掩行踪,让他知道朕在追,但要暗中分出两人,盯着那些打探消息的细作,顺藤摸瓜,或许能找到他的藏身处。”
吩咐完毕,他翻身上马,如离弦之箭,带着一队人马朝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其他亲卫也行动起来。
*
山峦起伏,青翠连绵。
沈为开坐在院落外一棵大树的横枝上。玄色衣衫的下摆垂在枝外,他一条腿屈起,半边身子隐在荫凉里,秀雅的面容有些阴冷。
他指尖转着片刚摘下的树叶,目光落在院内窗户里的女子身上,眉眼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仿佛这林间的风,天上的光,都与他一同静看着院内的人。
温莺静静坐在床边,有光从破窗洒进去,照着她低垂的眼睫,长而密,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
这一次,她会如何选择?
忽然,一阵翅膀扑棱的轻响自头顶传来。
他抬头,正是他用来和心腹传信的青鸟。
鸟儿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腿上有个小竹管。他取下竹管,旋开管塞,抽出卷得紧实的信纸。
信上字迹凌乱,显然是情急之时写就。
待看清信上内容,沈为开捏着信的骨节发白。
辽军,败了。
两日前,他刚到慈州的时候,燕云十六州,尽数被周朝收复。
这意味着他之前做的事白费了。
沈为开不明白,老天为何偏生捉弄他。
他亦不明白,既生瑜何生亮,为什么祝长庚比他出身好,比他聪慧,也比他幸运。
沈为开定定看着信上的字,眸中神色变幻,突然低低笑了起来,最后成了癫狂的大笑,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渗人。
片刻,他笑声骤停,唇边笑意未收,眼中一片死寂。
他把信纸撕了个粉碎,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滴,目光再次落到院子里。
屋里的女子听到了他的笑,正惊慌看向窗外。
沈为开歪了歪头,绝望的心绪重新升起一点希望。
他或许还有一点能比得过祝长庚,他或许会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只要温莺跟他走。
沈为开觉得,只要温莺选择了他,就说明这世间还值得留恋,他也不是全然不幸。
他把她当做最后的稻草。
沈为开跃下树,迫不及待往屋子走去。
*
温幸妤正思索怎么找借口拖延时间,就听到沈为开渗人的笑声,顿感不妙。
她不安地来回踱步,他便推门进来了。
沈为开打量着女人发白的脸色,柔声道:“姐姐考虑好了吗?”
温幸妤不敢乱说话,她斟酌着,试探开口:“你说得生活我很心动,但是…我放心不下我女儿。”
沈为开笑容不变:“她只是你养女。”
“我不希望我跟姐姐之间掺杂其他人,孩子也不行。”
温幸妤没想到他疯到这种程度。
她一时无言,额头渗出汗水。
屋子陷入沉寂,随着时间流逝,沈为开眼底的光一点点消散了。
温幸妤攥紧衣摆,正欲再寻个借口,“我想……”
“你想骗我拖延时间。”沈为开打断了她。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原本还有星点光亮,现在唯余死寂。
他唇角却带着笑,“阿莺姐,你不选,那我便帮你选了。”
语调堪称温柔缱绻,温幸妤却觉得毛骨悚然。
她一个激灵,踉跄后退,沈为开步步逼近。
后背撞到粗糙冰冷的墙面,被迫停下。
他抚摸着她莹白的面庞,望着她满含惊惧的眼睛,俯身凑近,轻声呢喃:
“既然幼时帮了我,那便帮到底罢。就当可怜可怜我,在黄泉路上给我作伴。”
“我的…好姐姐。”
温幸妤惊恐万状,抬眸撞入他黑沉古怪的目光。
炎热的夏日,却遍体生寒。
她一把推开沈为开:“你,你疯了吗?为什么突然要去死?”
沈为开笑了笑:“因为我从未被善待过,也从未被选择过。”
老天不善待他,人也不善待他。
末了,他眼里最悲天悯人、赤忱良善的温莺,也不选择他。
不等温幸妤说话,他往她口中塞了一枚软筋丸,而后不由分说,把人横抱起来。
药丸入口即化,她吐都吐不及,浑身顷刻发软。
她挣脱不开怀抱,因恐惧而颤抖起来:“你冷静点,有什么好商量,也不一定非要走绝路。”
沈为开出了院子,抱着她上马,于林间策马疾驰。
耳边风声呼啸,叶片刮过脸颊,温幸妤流着泪哀求:“我求你放了我罢,我还不想死。”
“你不是说我对有恩吗?你怎么能带我去死。”
沈为开一言不发。
一路疾驰至悬崖边,勒马停下。
他把温幸妤抱下来搂在怀里,垂眸看着她惊惧苍白的脸,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
“不要怕,我们黄泉路上作伴。”
悬崖近在咫尺,狂风怒卷。
温幸妤彻底崩溃了,求生欲之下,哪怕手脚发软,也又踢又打,扇了沈为开好几个耳光。
“疯子,你个疯子!”
“你想死你就自己去啊,拉我做什么?!”
“猪狗不如的东西,谁欠你的你找谁算账,你个懦夫,只会往女子身上下手!”
“……”
温幸妤一句接一句怒骂,拼命挣扎,沈为开浑不在意,挟着她一步步走向悬边。
悬崖陡峭,雾气弥漫,深不见底。
沈为开感受着怀中人的温度,觉得死也是一桩好事。
活着什么都得不到,死时得到她也好。
“闭眼,别怕。”
他拥紧她,纵身一跃。
腾空感袭来,人在恐惧至极的时候,是发不出声音的。
温幸妤绝望闭上双眼,心如死灰。
“妤娘!”
下一瞬,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自崖上传来。
106
第106章
◎算数◎
祝无执寻着踪迹追来,看到的便是沈为开挟着温幸妤纵身一跃。
他目眦尽裂,拔剑朝沈为开掷去。
寒芒破空,在两人身形消失的瞬间,剑身狠狠贯穿沈为开的肩膀。沈为开右手脱力,被迫松开了温幸妤,因剑贯来的力道,身体更快向下坠去。
掷出长剑的刹那,祝无执未有丝毫犹豫,足尖一点马背,如一道白虹紧随其后。
在亲卫惊骇的目光中,他一脚蹬在崖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借力,身影急速下坠。
*
温幸妤听到祝无执的呼喊,紧接着便感觉沈为开桎梏着她的手臂,蓦地松开。
她睁开眼,模糊间看到沈为开胸口被一把剑穿透,身子更为极速地坠落下去。
耳畔风声呼啸,雾气缭绕,她看不清景物,只看到一道天青轮廓划破雾气,急速下坠,向她靠近。
温幸妤惊愕不已,没想到祝无执会跟着跳下来。
可即便一前一后坠崖,祝无执还借力加速,但终究是碰不到她。
眼看快要坠到崖底,他感觉离她的距离差不多了,从腰间抽出软鞭,甩向温幸妤,缠绕住她的腰身,用力一拽。
他以更快的速度落下,终于将她搂入怀中。
温幸妤被紧紧抱着,呼啸灌耳、凛冽如刀的风骤然减弱,被隔绝了大半。
她的脸埋在他胸口,能闻见他衣襟上淡淡的酒气和檀香。失重感让她浑身发颤,只能死死攥着他的衣袖。
“别怕,有我。”
耳边风声怒号,她却听得清明。
要死了吗?
到了这种时候,温幸妤反而平静下来。她想,既然自救不了,那便认命吧。
只是很对不住祝无执,白白连累了他一条命。
崖壁的轮廓飞速倒退,雾气逐渐变淡。
突然,视野里出现一抹晃眼的亮色。
“噗通!”
“噗通!”
沈为开和两人一前一后,重重砸入湖水。
入水前的一瞬,祝无执刻意翻转了身,以身为垫,砸在水面上。哪怕水面前一瞬被沈为开破开,但巨大的冲击力还是砸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眼前一黑,霎时失去意识。
温幸妤只觉得湖水瞬间把她包裹,耳边传来巨大的水花声,带着泥沙的水涌入口鼻。
她呛咳着睁眼,看到祝无执口鼻溢出鲜血,在水中漫开,双目紧闭向水底坠落,生死不明。
温幸妤惊慌不已,手脚并用,拼命划水,挣扎着向他沉下去的方向游去。
水流的阻力巨大,她因坠崖恐惧而浑身发软,拼命游了好一会,才抓住了他冰冷的手腕。
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水面拖拽。
破水而出的瞬间,她剧烈咳嗽几声,呛出几口水,却顾不上自己,立刻焦急地看向怀中的人。
祝无执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口鼻和耳朵里渗出鲜血,被湖水晕染开,滴滴答答落在泥土里。
高空坠入水中,跟砸在地上没什么区别,他却以身为垫,护住了她。
这已经不是祝无执第一次救她了。
抛开八年来那些不堪的爱恨过往,他的的确确,是如今唯一一个无条件爱她,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护她的人。
往日恩怨尽数化作乌有,温幸妤此时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想他死。
思及此处,她眼眶发酸,内心无比戚惶,害怕他真的死了。
温幸妤压抑着哭泣,不敢乱动他,只不停地擦拭掉他口鼻耳朵渗出的鲜血,一声声呼唤:“祝长庚。”
“祝长庚。”
“你别吓我,醒醒。”
他的皮肤冰凉得吓人,气息奄奄。
温幸妤声线颤抖,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眼泪还是湖水。
*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她的呼唤,祝无执眼睫轻颤,而后缓缓睁开。
漆黑的凤眸对上她视线的瞬间,温幸妤感觉到不对劲。
毫无光彩,没有聚焦,空洞而茫然,瞳仁移动着,却始终没看向她的方向。
“妤娘?”
祝无执最开始以为是天黑了,直到浑身知觉恢复,剧痛之余,感觉到被人抱在膝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看不见了。
温幸妤怔住,意识到什么,抬手往他面前挥了挥。
毫无反应。
她鼻尖一酸,泪水又落了下来。
“祝长庚,你……”
祝无执摸索着摸了摸她的脸,入手一片温热濡湿。
他呼吸一下都疼,却是强忍着,温声安慰:“只是看不到而已,起码……还活着。”
话音落下,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困,眼皮一点点落下,想要就此睡过去。
温幸妤看他瞳孔开始涣散,心口一紧,压抑着哭腔,忙声道:“醒醒,先别睡,再坚持一下。”
“现在不能睡。”
祝无执即将陷入虚无的意识被唤回,他强撑着睁眼,哪怕看不到,也根据感觉注视着她的方向。
他伸出手,摸索着,先是碰到她的手指,而后顺着手臂往上,一路从她的锁骨、脖颈、触碰至下巴。
“让我摸摸你,好吗?我想记住你的样子。”
他怕自己活不到属下找来。
他想在死前牢牢记住她的样貌。
温幸妤咽下泪水,咬着唇内的软肉,克制住泪意,俯身凑近他。
祝无执的手指冰凉,他珍重而小心地,一点点描摹着她的脸,想把她的容貌刻在心底。
丰润的唇,秀挺的鼻,长长的睫毛,温软的脸颊,以及不间断濡湿的眼泪。
他用指腹拭去,指尖点到她的眼角,而后鬼使神差的,放入口中。
是咸的,有些苦。
她在他面前哭过很多次。
为了陆观澜哭,为了薛见春哭,为很多人流过泪。
她也时常因他流泪,却都不是什么好的。
怕他的,怨他的,为了逃跑假装的,恨他的。
却唯独没有如今这般,毫无杂质的,因怕他死去而哭泣。
千般滋味涌上心头,祝无执觉得喉头发涩,好似一直求而不得的东西,竟在这种绝望的时候才真正拥有。
他双目泛酸,微微偏过头,一滴泪从眼角滚落,没入潮湿的鬓发。
俄而,收敛好情绪,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头发,声息微弱的哄:“别哭了。”
“如果我撑不过去……”
他顿了顿,那句你要记得我,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
“你就忘了我罢,好好活着。”
他给她带来了太多不好的回忆,还是不要记得他。没心没肺快乐活着就好。
温幸妤泪眼朦胧,拼命摇头:“不,你不会死,你一定不会死。”
祝无执没有回答。
困意一浪接一浪席卷,他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对于温幸妤,他有太多遗憾和不甘。
他看不见她,对着一个方向,轻声道:“过去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你原谅我,好吗?”
温幸妤哪里还有不答应?
如今生死线走了一遭,他为她跳崖,又救了她一次,那些所谓的恩怨,早该烟消云散。
她哽咽道:“如今是我欠你,哪里还有什么原不原谅。”
祝无执笑了一声,胸口传来刺痛,他咳出一口血。
他咽下去,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既然如此,那你亲亲我罢。”
声线虚弱低哑,带着可怜的祈求。
温幸妤懵住,没想到这种时候,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舌头像打了结:“你…你……”
祝无执叹息一声:“妤娘,我或许活不成了。”
“你就当施舍我,满足我临死前的愿望。”
“也可怜可怜我,好吗?”
温幸妤没有说话,却用行动回应了他。
她跪坐在地上,祝无执躺在她膝盖上。
俯下身,两人湿漉漉的袖摆衣袂交叠,她小心翼翼捧住他的脸颊,把唇瓣贴了上去。
祝无执的唇很凉,很软。
她正欲起身,就被他抬手搂住,另一只手按住了后颈。
他轻咬了一口她的唇,紧接着撬开她的牙关,吮了一下她的舌尖。
祝无执唇中浓烈的血腥味渡来,温幸妤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种时候他还这么不要命。
他想多吻吻她,可现实不允许。
喉间传来一阵咳意,他退开唇瓣,侧过头又呛咳出一口血,面如金纸。
温幸妤慌乱道:“祝长庚,你怎么样?”
祝无执胸骨疼痛,他没有说话,好一会压下痛楚,平缓呼吸。
“我没事,你不要怕。”
“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要怕。哪怕做鬼,我也会护着你。”
温幸妤固执摇头:“别说这些,你不会死。”
“你的属下很快会来救我们。”
祝无执笑了笑,面色惨白,心情却很好。
生死关头,他不在意其他,只想要更多。
“妤娘。”
温幸妤轻轻应了一声。
他顿了顿,嗓音虚弱而柔和:“若我真活着回去,你嫁给我罢。”
“做我的皇后。”
崖底天光明亮,将他的眉眼神态映照地十分清晰。
他很脆弱,他在求她。
此情此景,温幸妤如何拒绝得出口?
她点点头,突然又意识到他看不见,轻声说了句:“好。”
得到想要的答案,祝无执唇角弯着,双目一闭昏了过去。
*
祝无执属下顺着山路寻下来,见到二人在湖边,而不是摔成肉泥,紧绷的神经登时松懈了几分。
会医术的亲卫给祝无执诊脉,拉开衣裳看了伤,确定肋骨断了三根,小腿骨断裂,另外因撞击水面,受了不轻的内伤。这也是他最开始口鼻渗出鲜血,后来又咳血的原因。
亲卫说,好在沈为开下落快了一瞬,把水面破开,不然祝无执必死无疑。
属下从湖里捞出沈为开的尸体,浑身骨头尽碎,口鼻中冒出的鲜血,把湖水都染红了一片。
温幸妤看着他绵软惨烈的尸身,缓缓松了口气。
总算是死了。
总算不会再祸害人了,这个疯子。
希望下辈子他投个好胎,不要再被生活逼成这般性子。
*
回到祝无执在慈州的别院,大夫已经侯在屋内,曹颂也在。
属下把祝无执抬到床上,几个大夫便开始施救。
温幸妤一直在屋里站着等,曹颂看她脸色苍白,似乎也受了伤,便劝她去看看。
她摇头拒绝,一眨不眨看着大夫施救。
曹颂无奈,只好不再劝阻。
十几个大夫轮流着,一直忙了三个时辰,才把祝无执从鬼门关拉回来。
已经入夜,窗外黑漆漆的,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屋内血腥气和药味弥漫,明亮灯火下人影幢幢,大夫的脚步声,说话谈论声不间断。
温幸妤一直在焦急恓惶的等。
又是过了两刻,大夫到了收尾,给祝无执灌下一碗药后,纷纷锤着肩膀和腰,松了口气,开始收拾药箱。
温幸妤见状赶忙上前:“他怎么样了?”
为首的老大夫道:“性命暂且无碍,但内伤严重,后脑也遭受了撞击,是死是活,就看他能否挺过今夜。”
温幸妤脸色微变,想要说些什么,却因连番的惊惧和忧虑,情绪激荡之下,彻底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
再醒来,已是翌日夕阳西下时。
天际霞光万丈,涌入窗棂,整个屋子漫上一片暖泽的色调。
温幸妤睁开眼,混沌的思绪回笼后,顾不得穿鞋,赤足直奔祝无执所在的屋子。
婢女正端水走来,见状“欸”了一声,赶忙搁下水盆追了上去,
温幸妤推开屋门,屋子里静悄悄的,曹颂趴在圆桌前睡着了。
轻步走入内室,看到祝无执还在昏迷,心口一紧。
她快步上前,抖着手指想探他的鼻息,就被一直温热的手,一点点摸索着,握住了手腕。
愕然抬眼,祝无执正空洞地望着她的方向,唇角带着虚弱的笑。
温幸妤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又哭又笑,语无伦次:“你没事,太好了。”
“你还是看不到吗?你何时醒来的?”
祝无执给她擦眼泪,虚弱道:“还看不到,你进来的时候,恰好醒了。”
温幸妤看着他迷茫空洞地眼睛,万分难受。
她道:“我去叫大夫来看看。”
倘若他眼睛恢复不了,她便照顾他一辈子。
祝无执却拽住了她的手。
“崖底说的话,还算数吗?”
他墨发披散,脸色苍白,往日漠然的凤眸看不见东西,虚无迷茫。
矜傲的他,暴戾的他,遇见任何事都从容自信的他,如今却如同破碎的玉像,带着仓惶的不安,看起来脆弱又可怜。
她心一软,跪坐在床边,把脸颊贴在他的掌心,真挚而郑重的,柔声回应。
“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