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十一颗甜牙齿


    上高中前的暑假, 她就和从前一样,跟着妈妈去捕猎,炎热的时候一起去沼泽深处的森林里避暑。


    小狗的心思就像是五月里的雨, 揣摩不定。她想要保护妈妈,变得强大。想要爬到树梢上帮妈妈摘果子。想要跑到大大怪前面像是羚羊一样奔跑。一切的一切只是想让妈妈看到她。


    然而,她爬到那棵童年时候总是够不着的大树树顶朝着水泽怪物招手,它却还像小时候那样把她抱下来;她跑得比羚羊还要快,它也只在乎她脚底下的坑会不会让她摔倒。她努力垫脚, 它还是看不见变成少女的小牙。


    她生气了:姜泽姜泽,你看看我。


    小狗把脑袋从正在帮她剥着莲子大怪物怀里探出来。试图把脑袋伸过去到它的眼睛低下去。


    看我看我看我!


    它看见了, 让姜小牙边上玩儿去。晚上再带她去买冰淇淋吃。


    她一瞬间就泄气了。


    哎, 雨怎么下个没完呢!讨厌讨厌。


    她踩着水泽怪物大大的影子,想要把它的影子踩扁踩圆!


    她的逆反似乎更加严重了, 少年不愿意她吃太多的苦, 但在她眼里,总是觉得自己被看扁了。


    她才不会扁扁地走开。


    她不愿意被管着了, 还要反过来管着妈妈。它要是不听她的,小狗就有说不完的道理, 庞然大物无可奈何。这么一个小不点走在它的前面。就能够牵制住这个庞然大物所有的心神。


    难怪电视里总是拿小孩威胁家长呢。


    她现在可不听话了。


    它看见电视上说叛逆期的孩子是可以打的,会让小孩子听话一点。它出去找了一根木棍。打算用来打孩子。但是那根木棍从来没有被使用过。毕竟它的力气太大了, 万一把她打坏了怎么办。


    可总也有让它生气的时候。


    少年千叮咛万嘱咐, 就算独自捕猎,也不能离开它的视线范围。可小狗要逞强呢, 还是一声不吭地钻进了废墟里跑远了。最后找了很久, 才找到了被困在超市地下室的小狗。


    她蹲在原地,看见它就扑过来喊妈妈。


    少年阴沉着脸把她捡回家,看向了那根木棍。


    ——是要教训一下姜小牙了。


    前年揪她耳朵还会听话的, 今年就完全不肯听话了,不打不行了。她不是老是说自己是大人了么?大人就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姜小牙看见棍子就一溜烟跑了,她第一次看见妈妈生气,那冷冰冰的眼神让她感觉到了害怕,在桌子后面和少年玩秦王绕柱走。


    少年凶狠地把她揪住,像是拎小鸡一样抓回来。结结实实在小腿上打了两下——


    她嚎得惊天动地,哇哇大哭。


    少年坐在原地,垂眸看她,眉骨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戾气,瞳孔缩成一条细线,看了她好一会儿。


    它终于认命了。


    水泽怪物无奈地看着光打雷不下雨的小狗。


    姜小牙是它的克星。


    它卷起了她的裤子打量了一下,小腿上干干净净的,连个印子都没有。


    小狗抱着小腿扯着嗓子:“妈,我的腿断了!”


    少年低下头。


    在窗外的大雨里,它认真地看着在自己怀里的宝宝。危险的竖瞳像是要看进她的心里去,看透她到底想要什么。于是她也慢慢地不嚎了,安静了下来。


    他们对视着。


    为什么那么着急呢?


    那么着急长大,那么着急向它证明自己?


    弄得这么狼狈。脏兮兮的,还要挨打。


    可是看着它的眼睛,小狗情不自禁地缩小了自己。


    为什么呢?


    因为好想好想告诉你,我已经一米六了,明年就快要17岁了。


    她要发芽,要开花。


    小狗抬起了头,再次望向少年的眼睛。


    想要你看看我。


    你看得到么?


    小狗的眼神太可怜了。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脸上也是乱七八糟的痕迹。


    庞然大物就这样无奈了下来。它沉默地拿毛巾,宽大的手掌擦干净她在外面弄湿的头发,像是小时候每一次打理弄脏的小狗一样耐心又仔细。


    窗外的雨声淅沥。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宝宝。


    嗯?


    一辈子还很长呢。


    ……


    高中要强制住校。姜小牙拿到通知后就必须收拾行李独自去宿舍住了。四人间的宿舍很小,唯一的好处就是独立卫浴。这对于从来没有离开过家的小孩而言是一个挑战。姜小牙听说有人第一次住宿天天打电话给家里哭呢。


    幸运的是,她和小婵分配到了同一个宿舍。


    姜小牙想,也许分开、去学校里面住,很久不见,姜大牙就再也不会无视小狗魁梧的身高和宽阔的肩膀了呢!它就会认识到她已经是个成熟可靠的大姑娘了。


    说不定下次放学回来,就会吓姜大牙一大跳。


    她兴冲冲地奔赴向了新的生活。对于她而言,认识新的朋友和同学,学习新的课程,还可以和好闺闺小婵一起睡觉聊天,太新鲜了,一切都应接不暇。小狗就是捡到芝麻后就会丢掉西瓜的粗心小狗。


    她很快就把夏天里渴望的心情给忘在了脑后。


    她也想少年呢。从来没有离开家那么久,她每天吃午饭的时候都要给少年打电话,告诉妈妈自己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喋喋不休,一说就能说一个小时,浪费掉很多午休的时间。


    晚上在学校里不习惯窄小的床,要排队的浴室,也会郁闷地跑出去和妈妈打电话。


    她最期待的事情就变成了放假。


    月假的时候就像是插上了翅膀一样飞奔回家。


    然而,高中住校,一个月才回来住三天,总是聚少离多。


    刚刚才看见小狗瘦了没有,转眼她又要匆匆地收拾收拾去学校了。


    小狗千叮咛万嘱咐,让妈妈不要经常来探望她。


    因为高中离沼泽很远,路好远好长,就算是水泽怪物也要走很久。她课业很紧,只有晚自习前有点时间可以见妈妈,来一次只有十几分钟的见面,等到回去,妈妈又要走那么长的夜路了。


    一次两次还好,经常来,小狗也会担心妈妈的。


    她不让它经常来探望她,可是思念就在安静的沼泽里,给小狗织毛衣的时候冒出来了。


    她是麻烦精,捣蛋鬼,也是少年的心头肉。


    小狗认床、小狗挑食,她不能吃太多的糖会蛀牙。生理期贪凉就会痛得打滚。


    偶尔,下着暴雨时,水泽怪物会偷偷地去看她。


    怕小孩生气,庞然大物就躲在大树后面、屋顶上,跟着她走那么一小段路。看看她瘦了没有、有没有不开心。小小的背影看不出来胖瘦,但是偶尔看见她和同学说话露出笑容,那颗牵挂的心就慢慢地被抚平了。


    直到宿舍的灯亮起来了,夜幕降临了。


    它才会独自离开,走很远很远的路,回到那座安静的监狱里。


    她不在家,凶悍的水泽怪物也不喜欢待在沼泽里。庞然大物就在外面废墟般的城市里穿行,猎杀水鬼剖取晶核积攒力量,只有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才找一个避雨的地方歇息。


    不过,它总记得回来喂阿花。


    在搜刮某一座废弃城市的时候,水泽怪物找到了一批很珍惜的花种。包装上写着:阴雨天也会开花。


    吃了太多水鬼的,它的身上的血腥杀气更重了。大概看上去戾气更重了。


    但它小心翼翼地把花种带回了家,恐怖的庞然大物耐心地浇花、施肥。期待着小牙回家它们开花的一天。


    天气渐渐变冷了,秋天也过去了,冬季在外面逗留太久容易回不来。


    它在家里按照人类的教程垒了一个漂亮的壁炉。准备了好多的柴。因为小狗说电炉总不够暖和,想在热乎乎的火堆边写作业呢。


    它给小狗织了厚厚的毛毯。


    思念就像是织毛衣,堆叠了一地的毛线,越来越长。


    在寂寞的沼泽里,庞然大物发出低沉的咕噜又布鲁的叹气,像是沼泽深处大地的回音。


    那是在说:小牙小牙,好想你。


    ……


    学校里发生了流感,一堆学生都感冒了。


    小狗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有很浓重的鼻音。冬天到了,外面风特别冷,姜小牙告诉妈妈自己去过医务室了没有关系,叮嘱它,下周就放假了,千万不要在大冬天赶夜路了。


    她害怕妈妈被冻僵在路上。


    水泽怪物在电话里矢口否认,说自己忙得很,哪里有功夫跑那么远?


    可等到姜小牙打着喷嚏,从长长的走廊冲到了教室里,一打开抽屉——


    感冒药,还有保温杯里苹果汤。


    小时候的小狗说: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


    于是每次她感冒,妈妈就会去很远的地方买苹果。


    她急急忙忙地冲出了教室,天上下起来了好大的冻雨,冷得让人牙齿哆嗦。她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学校门口,看见了那个渐渐远去的大大的身影,像是风雨里的一棵树、一朵乌云一样消失在了夜色中。


    “大牙大牙,你回去冻僵了没有?”


    “小牙不在家,你要照顾好自己呀。”


    电话对面嗯嗯地敷衍着小狗带着鼻音的问候。


    最后,雨里面的带着鼻音的声音变小了。


    “大牙大牙,我好爱你喔。”


    少年安静了下来。


    风雨在沼泽外变得很安静。只有火焰的噼啪声。


    小牙小牙,我也好爱你。


    ……


    明天就要放假了,姜小牙看到了大暴雪的预警。千叮咛万嘱咐少年不许冒雪来看她。


    明天就到家啦。她在电话里这样安慰着它。


    但是呢,从她还是个宝宝开始,它就没有那么长时间和她分开过。宝宝最近还感冒了,一周都没有好,问了她总说快要不咳嗽了,可是挂电话的时候总是压抑着咳嗽声。


    电视上说流感会发展成肺炎。它想要去见见她,那种担忧和操心是等不到明天的,迟一秒、迟一刻钟都等不及。


    可去看她,她要生气的。孩子长大了,每次它不听她的,她总要说它不尊重她的意见。那只能悄悄去看一眼了


    它那么凶残可怕,面对自己的宝宝却总是小心翼翼。


    下大雪啦,雪地里她潦草地用围巾围住了脖子,但是耳朵忘记捂了,冻得通红的。


    雪地里留下了一串小狗的脚印。


    她去了医务室很久没有出来,隔着水汽弥漫的玻璃什么都看不见。


    终于,它忍不住了,出现在了医务室的对面等她出来。


    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她好不好。


    姜小牙搓着通红的手,哈着气出来。


    刚打好了伞,一抬头,隔着纷飞的雪花,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少年身影。


    人类常用兽性来形容一个人穷凶极恶。但动物要比人类单纯得多,因为它们没有复杂的情感和想法,天然而纯真。水泽怪物也是这样的,它不像是人类那样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


    它应该假装自己是路过。或者恰好在附近捕猎。


    但是大雪里,少年垂下了脑袋,高大的身形却无可奈何又可怜兮兮地说:


    “小牙,妈妈太想你了。”


    它低下头,希望小孩不要和它生气、吵架。


    那熟悉的嗓音,像是漫天的雪花一样轻轻地落在了耳边。


    姜小牙手里的伞掉了下来。


    飞扬的围巾和漫天的雪花。


    就在这场大雪里,朝着少年跑过去,扑进它的怀里。


    就这样在沼泽的温柔里,沉溺、继续沉溺下去。


    第32章 十二颗甜牙齿


    小狗当然不会因为被探望而生气, 她感觉自己要被雪花般的幸福淹没了!


    高中的生活太忙碌总有写不完的作业,于是也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也很想姜泽,只是生病的时候, 那种思念才会从缝隙里冒出来。


    她独自去医务室打吊瓶的时候,总想起小时候发烧,每次都窝在姜泽怀里。少年的身材高大,可以帮她挡住所有的风。孤零零坐在椅子上看着吊瓶的时候,是会想妈妈, 想姜泽的。打完针独自回宿舍的路上太冷,也会在内心演一出精彩的苦情剧:


    姜泽姜泽, 我病得快要死掉啦, 你要是可以马上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才能马上痊愈。


    小狗这样想着的时候, 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远处的姜泽。


    它又走了好远的路来探望她了。


    那怎么办呢?


    那只好被纷纷扬扬的幸福吹成蓬松的小毛球了!


    她要飞过去拥抱、狂吻亲爱的姜泽。


    大概是分开的时间久了, 那熟悉的念叨声也就变得没有那么啰嗦了。她央求它明天放假要第一个来接她回家。


    第二天上午上课,姜小牙又收到了情书。


    姜小牙上高中也很受欢迎。她是讲义气的小狗, 好脾气的小狗,所有人都会爱小狗。小婵喜欢她, 新同学喜欢她,小学时候就暗恋她的邓斐还在喜欢她。她经常从书包里、书本里翻到情书。


    小狗也是很自恋的, 她觉得自己宇宙无敌好, 所以被喜欢了也会想:我应得的!


    她在抽屉里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情书,摘抄了很多网络热门情话。


    其中就有一句话:只要在你身边, 我就会觉得幸福。


    她觉得太肉麻了!


    小狗回:已阅。


    她对朦胧的情感还在处于一个半懂不懂的状态。对于爱芹的理解就是:不爱吃。


    第二天, 果然,姜小牙第一眼就在人群里看见了姜泽的身影。


    她在雪地里疯跑,姜泽在后面喊她的名字, 也装作风太大听不见,小狗冲进了雪地里,在风雪里大喊:


    “妈咪,你看我在雪地里画了一只小狗哦!”


    雪里的小狗看不见,反而因为不看路,一头栽进了雪里,变成了盐酥小狗。


    水泽怪物把她揪起来,抓住她的后衣领,小狗就不能乱跑了。


    少年忍不住要责怪她两句,像是个操心的家长。


    可是雪花呀,就这样落在了少年和小狗的头顶、肩膀上,把他们来时的脚印渐渐掩埋。


    他们回到了沼泽监狱里的家。


    姜泽叫她吃饭了,她就跑过去喝香喷喷的奶油蘑菇汤。


    姜泽摘下了围裙。姜泽坐在了她的身边。


    她低下头,发现蘑菇汤里,姜泽给她多加了一勺糖。


    窗外大雪纷飞。电视机里播放着十几年如一日的背景音乐。姜泽让她吃饭不要看电视。


    这样日常而平静的一天里。


    姜小牙突然想起今天早上收到的情书里,那句话:


    只要在你身边,我就会觉得幸福。


    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


    她还太小了,还分不清爱有哪几种。亲情和爱情之间的区别在哪里?她分不清这两种芹菜之间的区别。


    小狗只是本能地靠近它,贴近它。


    她下意识地不再称呼它为亲爱的妈妈;而是称呼它为亲爱的姜泽。


    念叨着这个名字就像是在念一个芝麻开门的咒语。


    死孩子没大没小喊姜泽喊得更加厉害了。水泽怪物渐渐也习惯了。大概是聚少离多,至少比上学的时候看不见孩子要好。但是水泽怪物不习惯人类的说话方式,它很少说我,总是说妈妈。比方说妈妈在,妈妈喜欢。


    现在姜小牙问:姜泽姜泽在嘛?


    它就会回答:姜泽在。


    听起来有一点怪。但是沼泽里哪里都很怪!冬天开花的小花,走来走去戴着黑白围脖的奶牛,还有田里一丛奇怪的芹菜……所以也就不足为奇了。


    姜小牙在电视上学会了用勺子挖雪做雪玫瑰,她跑去雪地里辛勤耕耘了很久,哼哧哼哧一朵朵凑成了好大一捧的雪玫瑰花束,兴冲冲地抱着去给了姜泽。


    姜泽姜泽,雪玫瑰你喜欢么?


    庞然大物把她拎起来,看了看她被冻得通红的手:


    “不喜欢,姜小牙,姜泽不喜欢这个。”


    她说这是她折腾了半天的成果呢。


    高大的少年无奈了,只好说:


    “姜泽让姜小牙回去烤火,不许弄这个东西。手上要长冻疮了。”


    她悻悻地跑开了。


    她说:“姜泽伤透了姜小牙的心!”


    姜小牙听有住校经验的人说,刚刚回家的前几天是家长的小宝贝,等到赏味期过了,就都成为了被嫌弃的碍事鬼。


    好嘛,姜小牙已经感觉到了这种待遇上的差距。她已经从刚刚开始几天被嘘寒问暖到现在的各种嫌弃。跑去厨房帮忙都被姜泽拎出来了。威胁她再碰家里的灶台弄得脸上黑黑的,就会被扫地出门。


    她被姜泽暴力地擦干净脸,整个人像是被狂风刮过的潦草小狗。


    她决定讨厌姜泽,和它冷战到开学为止!


    等到晚上,姜小牙感觉有点渴,下楼喝热水,就看见水泽怪物很大一只看着窗台上的雪玫瑰发呆。


    她不计前嫌,跑过去热心地问姜泽,姜泽姜泽,你需要姜小牙帮忙么?


    很大一只的姜泽低下头。


    ——明年春天,雪玫瑰会化掉的。


    小狗想,原来姜泽在因为这件事伤心。


    可每一年,小狗都会给它做哦!


    姜泽现在就可以开始期待明年的雪玫瑰了!


    不过很快,变聪明的姜泽,就学会了把雪玫瑰放进了冰箱里。这样每一次做饭就都能够看一眼,可以看到明年拿到新的为止。


    被珍藏的雪玫瑰就安静地躺在冰箱里。在姜泽的那些柴米油盐里,独独占据了一格。


    ……


    离开家的那一天,姜小牙有一点舍不得亲爱的姜泽。她亲了一下少年的脸,依依不舍地上了去学校的大巴车。她趴在窗户上,突然间觉得长大就是一次次地和家告别。和姜泽告别。


    然而,大雪纷飞的天气,大巴车在路上抛锚了。她跟着大人们下车等了很久,被告知前面大雪下太久,路面打滑已经过不去了。姜小牙想要给妈妈打电话,但是天色太晚了,大巴车公司提供一夜的住宿。听说今天夜里有暴风雪。


    姜泽很强大,它可以掀翻一座城市,却也会在低温的天气里,因为身体的含水量太高而结冰。她不想让它变成一个雪人。


    夜晚,姜小牙收到了通知,学校因为暴风雪提前放寒假。她在旅馆的大厅里烤火。时不时要看向外面的暴风雪里。直到所有人都走完了,大厅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还坐在那里。因为她担心亲爱的姜泽来找她。


    仿佛是某种心灵感应。


    她飞速地坐了起来。拿着手电筒和厚厚的大外套跑了出去。风雪特别大,她都要站不稳了。就在她看了半天实在是冷得想要回去的时候——她看见了不远处的森林,出现了一个大大的雪人。


    积雪覆盖,水泽怪物也就变成了移动的雪人。


    在每一次小狗知道姜泽很好的时候,它都会更加好。她也只是世界上的一只小小的小狗,被这样地爱着关照着,怎么能控制得住不去栽进这场大雪里呢?


    于是她就栽进去了。


    在小狗过来的第一瞬间,大雪人就马上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挡住了呼啸来的雪花。


    它想要把她带回家,不要独自留在这里。刚刚下起来暴风雪的时候它就不放心地赶过来了。但外面的气温实在是太低了,一直到看见小狗,水泽怪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有点僵硬,在零下几十度的天气里身体里面好像是结冰了,想说话,但舌头好像也冻住了。


    只好被焦急的小狗拉着去旅馆的火堆边。幸好,进门它前还勉强用最后的毅力变得矮小了一些,不然姜小牙没有办法把它拉进去。


    姜小牙伸出手一摸,以为自己摸到了一具冰箱里的尸体!


    水泽怪物拉拉她,示意她自己没有死。可姜小牙还是吓坏了。


    因为被冻得四肢僵硬,只能任由姜小牙把它变成一个盖满毯子和外套的圣诞树。


    火炉似乎用处没有太大,她用热水来回擦它的脸,试图让僵硬的姜泽变得暖和一点。但是手上就没有办法了,关节几乎动不了,僵硬得不能伸直。


    小狗把它的大手抓过来,在火堆前使劲搓它冻僵的手指。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从前这手指中间是有鱼类的蹼的,现在消失了,只是摸起来比冰块要冰。


    水泽怪物感觉自己的手变成了她的玩具。她摸到了手心里的一点疤,从焦急当中停顿了一下,好奇地地扣了扣,水泽怪物立马就想要把自己的手缩回来。它想要凶姜小牙,但动不了。


    而且,现在它不是妈妈了,因为擅自跑过来,它被小狗剥夺了封号,现在姜小牙说她现在才是妈妈!


    她数落它。它得听着;她要搓它的手,它没办法拒绝。


    姜小牙把那双冻僵的手抓过来哈气,想要哈回来一点温度。


    被冻僵的姜泽慢慢地可以动弹了。


    它低头看着呵气的小狗。水泽怪物可以忍痛,可以耐寒耐热,但那种被小狗轻柔地呵气过手心的感觉,就好像是心里也被挠了一下。


    或者是在下雪天走在路上,被雪花吻了一下鼻尖。


    她的呼吸毛茸茸的,有一点痒。


    它感觉到她柔软的呼吸,解冻了刚刚漫天大雪里,快要把它冻成雪人的暴风雪。


    那只原本安静的大手突然一把握住了她。


    “小牙,你的手也很冷。”


    姜泽宽厚的掌心轻松包住她的两只手。她的手是柔软小巧的,少年的掌心却因为经常猎杀水鬼而粗糙。她想要收手,姜泽不肯。


    姜小牙小时候长了一次冻疮,又痒又痛。总是喊着难受。这么多年来,对于她的呵护已经成了某种肌肉记忆。


    姜泽不在意自己还僵硬的身体,揉搓了还不够,学着她的样子呵气。它的呼吸温度不高,但总还是有点体温的。


    好痒!


    小狗使劲缩手。


    蜷缩的手指又被少年耐心地一遍遍揉开,直到慢慢地恢复正常的温度。


    暴风雪之夜。


    她听见了姜泽比人类慢一些的,沉稳的心跳声。它宽大的怀抱笼罩着她。在外面肆虐的暴风雪里,像是一个永恒稳定温暖的庇护所。


    她也听见了自己的胸膛里越来越快心跳的声音。


    怦怦,怦怦。


    ——是很久之前种下的那颗爱芹。


    它在冬天敲门。


    第33章 十三颗甜牙齿


    暴风雪呼啸, 天地间只剩下一团跳动的篝火,和两个紧挨着的身影。


    因为五官一直藏在长发下面,姜泽不怎么会做人类的表情, 看上去就有种非人的冷漠,但那危险的竖瞳看她的时候总是会变圆变温柔。


    姜小牙心慌意乱地别开脸。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那么大,被那种突然意识到的喜欢吓了一跳。小狗立马开始语无伦次地抱怨:它不应该对她这么好,不该在这种天气里来找她;它应该像小婵的妈妈那样天天骂她、逼她写作业。


    她没有说出来的是,它不应该那么好看——如果姜泽是个青面獠牙的大大怪, 她大概还是会爱亲爱的大大怪妈妈,但至少不会在现在这样, 一看见少年的下颌线, 心脏就开始像是青蛙一样,蹦蹦跳跳地跳进了雪堆里。


    她捂住了发红发烫的脸, 幸好火光和暴风雪一样大, 脸红理所应当。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一句话没听明白。


    姜泽感觉自己在她的嘴里,今天晚上变成了罪大恶极的歹徒。


    可它很冤枉, 淋着雪来看小孩,怎么还变成了罪人?小狗抱怨的语气带着鼻音, 鼻头红红的很可怜可爱,明明很心疼它的手, 语气还是抱怨的。那她生气了的话, 那就有罪吧。


    于是少年笑了。露出了尖尖牙齿。


    痞气的非人类的笑容有点古怪,但好漂亮。


    “宝宝, 都是妈妈的错。”


    她的脑袋上缓缓冒出了一阵青烟,


    天亮了,雪变小了,姜泽带着她踏着雪回家。


    只有一条围巾, 姜小牙不想让姜泽着凉,于是就蹭蹭爬上了姜泽的怀抱,让它抱着她,一条围巾把两个人的脸蛋都围在了一起,这样就都不会着凉了!


    暴风雪让树枝倒塌,抱着姜小牙比一起走路快得多。翻越了倒塌的巨大大树,踩过了雪窝子。她抱怨着雪好冷,脸蛋红红的,躲在大大怪的头发下面。风太大了,她担心姜泽被冻僵,把围巾绕了一圈又一圈,脸越贴越近。


    她像是一只偷到了油的小老鼠。脸蛋红红,眼睛亮晶晶的。


    然而一同系的围巾就开始卡住大大怪的喉咙。


    它挣扎了一下。感觉呼吸困难。


    姜泽戳了戳她:“牙,姜泽要被你勒死了。”


    不过幸好,家就在不远处了。


    它逃过一劫。


    ……


    提前放寒假是学生时代最欢天喜地的事情。大雪结束后,姜小牙和小婵约着去基地的广场上去溜冰玩。


    但溜到了一半,小婵的妈妈来了,骂小婵不去上补习班,然后把她揪回去了。


    姜小牙在冰面上自己滑着转圈圈。


    她发现别人的家长和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他们将太多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在沉甸甸的期待眼神下,仿佛快乐是一种罪过。可姜泽不会。它从不会要求她考第一,不会逼她上补习班,甚至不会因为她贪玩而训斥她——它甚至会因为她喜欢就蹲在家里帮她编一整个下午。


    所以小狗从小到大都很快乐。


    她独自滑了一会儿,在小雪里看见了远处接她回家的姜泽。


    她穿着溜冰鞋朝着姜泽飞过去,明显看见了少年蹙眉的样子,看起来像是马上要骂她了。


    但她朝着它张开手臂,喊妈妈她要飞的时候——


    姜泽还是伸出手,接住了她。


    她要飞、要转圈圈。


    姜泽就在后面跟着,在她快要摔跤的时候把她拎起来。她想要像是那些电影里的女主角一样朝着它飞过去,让它抱着她转圈圈。姜泽听完了,它一点也不觉得浪漫好玩。


    只觉得自己可能会被牛一样的小比格一头撞死。


    但它还是接住了她,配合地抬高了手臂。


    她也就在飞扬的雪花和旋转中,感觉到了一种眩晕的快乐。


    她把脑袋嗑在了大大怪的额头上,鼻尖蹭蹭它。


    姜泽,你怎么那么好呀。


    他们去了超市买了一大堆的东西囤积过冬的物资,准备度过一个团聚的新年。上高中和小狗分开了那么久,寒假里要和小狗待在一起腻歪很久呢。大大怪如此想着,给小狗又多买了一个草莓蛋糕。


    过年啦,应该在窗户上贴窗花的。


    小狗却趴在窗户的玻璃上画了一只小小怪,一个大大怪。


    小小怪朝大大怪发送了一颗爱心。


    是喜欢吗?是喜欢的。


    小小怪从小听水泽怪物的恐怖童话长大,也就想不出来太好的比喻。


    嗯,大概就像是老鼠喜欢油,黄鼠狼喜欢鸡!


    寒假小婵推荐了一部狗血大剧,经常打电话来和小牙煲电话粥。姜小牙对于爱情的所有理解都来自电视剧。痴男怨女,总是要历经磨难和辛苦才能在一起。所以小狗一直没有发现她是喜欢姜泽的。


    因为她喜欢姜泽就像是老鼠偷到了油,黄鼠狼叼走了鸡。


    姜泽很喜欢乱用人类的词语。


    以前说她是个小人。小小人。


    这段时间,它觉得她格外开心,就说她是小人得志。


    她问小婵,喜欢一个人也可以不用吃苦么?也可以像是偷了油一样开心么?


    小婵说:那就是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啦,那种爱情既没有矛盾,也没有狗血可以洒,没有人爱看的。电视上才不演呢!


    所以只是电视上不演嘛,现实里还是存在的。


    小狗把当老鼠的时候偷来的油,当黄鼠狼的时叼走的鸡都藏了起来。连日记本里都没有留下痕迹。


    姜小牙不打算告诉姜泽这件事。


    她小学的时候爱赛罗奥特曼,初中就爱上了花泽类,在上高一的那一刻,觉得花泽类不够帅气,立马就抛弃了童年的偶像。小狗从小三分钟热度,注意力很不集中,经常是玩着玩着积木就去追蝴蝶了。


    她还不确定明年还会不会喜欢姜泽呢!


    要是她贸然告诉了妈妈,她爱上了姜泽,然后明年就不爱了,那它岂不是伤心死了!


    它一定会说:姜小牙弃养了姜泽。


    姜小牙决定对亲爱的姜泽大发慈悲。


    她看着冰箱里的雪玫瑰嘿嘿地傻笑着。看着姜泽的侧脸傻笑着。


    姜泽走过来,低下头,疑心孩子在雪里乱跑发了高烧。


    结果被摸摸头,她更高兴了。


    小狗是有一个浅浅的酒窝的。她笑的时候就会酿出甜的葡萄酒来。


    姜泽不明所以,但也被其中莫名其妙的气氛感染,就像是被小狗传染了一样,也露出了尖尖的牙齿。


    姜泽想:也许是冬天的家里火炉烧太旺,把他们都熏傻了。


    ……


    新年过去后,小牙又要回去上学了。高中班上老师打来电话说要拉家长群,姜泽当然没有自己的账号,它不懂得太多人类世界的弯弯绕绕,但事关姜小牙,它总是很有耐心地去学的。


    它摸索着用姜小牙的学习机戳了半天,注册了一个。它认真研究了家长群成员列表,发现家长群里都是aa某某批发,aa某某酒店经理。可能是人类用职业当代号吧。


    水泽怪物想了半天自己的职业。


    注册了账号aa水鬼批发。


    群备注:小牙妈妈。


    家长群里经常会给老师拍马屁。


    水泽怪物不理解,但它学会了+1和谢谢老师。


    它打字很慢,要打很久才能戳出一整段话。往往是全班最晚拍马屁的家长。经常是等它终于发出那段话的时候,话题早已换了三轮。


    家长群里开始炫耀给老师送礼。现在不是和平年代,基地的高中也只有一所,老师的话语权很大,家长和学生都是很弱势的。连送礼都成为了毫不避讳的事情。


    姜泽不知道为什么人类家长要给老师送礼,在群里慢吞吞地问了。


    有人耐心回答:【小牙妈妈,不送礼,老师怎么照顾你家孩子呀。】


    它突然间想起来了一件事:姜小牙抱怨老师总是把她的座位往最后一排调。


    沼泽里生长的怪物不懂得人情世故,但隐约嗅到了不对劲。对啊,我家小牙凭什么坐在最后一排?


    于是少年姜泽就在暴雨天气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盒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口。


    它特意缩小了自己,头发也打理得很正常,但气质太过于阴冷,脖子缓缓地转动,那双非人的竖瞳看向了班主任,缓缓地回忆了一下措辞,少年把礼物递过去:


    “老师,我家小牙,就拜托你了。”


    班主任看着那一大堆的礼盒,战战兢兢地看着雨里走远的高大背影,总感觉自己不照顾姜小牙,可能会被灭口。


    姜小牙很郁闷。因为别的同学家长偷偷塞礼物,班主任从来不叫她回答问题,也很少关照她。


    这个学期突然开始每堂课都被点名!她本来摸鱼摸得好好的,现在再也不能上课睡大觉了!


    但下一次换座位的时候,一直看不清黑板的她就被换到了前排。


    小狗抱怨自己名次明明靠前,却没有拿到奖学金。


    暴雨天,班主任的前面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影子。


    少年姜泽蹲在他对面:“老师,我家小牙为什么没有奖学金?”


    小狗抱怨老师总是让她辅导班上的顽皮学生,对方不听她的还上课总是骚扰她,她讨厌这样的安排。


    大风天,班主任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老师,我家小牙为什么要辅导别人?”


    “老师,我家小牙合影为什么在最后一排?”


    “老师,我家小牙……”


    就这样,在学校里遇见了所有的委屈,第二天都会迎刃而解,那些烦心事消失得那么快,就像是被幸运之神眷顾。


    姜小牙打电话给妈妈说:嘿嘿姜泽,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小狗!


    姜泽说:嗯。


    麻烦的棘手的家长对于老师和学校而言是很头疼的。但拥有一个为了孩子的利益总是锱铢必较的家长是很幸运的事。这世上的事这么简单,被重视的孩子,永远不会被人轻慢。


    家长经常给老师送礼的小婵发现了异常。她问姜小牙,她是不是终于开窍,让家长给老师送礼了?


    姜小牙没有听姜泽说过。


    妈妈是沼泽深处的一只大怪物,还是养了她才学习说人话的呢,它那么讨厌人类的世界,怎么会和其他的家长那样弄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呢?它应该是不懂这些的。


    但是等到回到了家,姜小牙在平板上翻到了很长的聊天记录,在那群拍马屁的家长中间发现了aa水鬼批发。她知道姜泽的大大的手打字很慢的,它才学会拼音输入法没有多久,手又格外大,很难像是人类一样灵活。但是它会打长长一段混在家长群里,一起拍马屁呢。


    难道真的送礼了?下一次去学校的时候,姜小牙就留了个心眼。


    她躲在了大树后面,看见了自己的幸运之神。


    她撞见了去找老师的少年。


    上次新年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忘记喜欢姜泽这件事。学习那么忙,姜小牙哪有时间想那些风花雪月,她觉得生活就像是骆驼一样络绎不绝地走过去,马上就要忘记姜泽的好了。


    可隔着雨幕,她又跑过去,姜泽姜泽地喊它。


    她从姜泽的怀里抬头。


    在它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17岁,她身高到了166,她努力垫脚让它眼里的自己高大一点,但是呢,姜泽实在是太高了,她垫脚才能够到它的下巴。


    ……


    高二太忙了,姜小牙的视力都开始下降了,玩耍的时间太少,整只小狗都没精打采。水泽怪物收看的电视频道上说,高中的孩子容易出现心理问题,要多带孩子去散心,不然容易跳楼。


    散心是什么意思?


    水泽怪物只知道把蛋黄打散开,不知道人的心要怎么散。但大概就像是小时候每天要溜姜小牙一样。不过现在她已经在沼泽里玩腻了,对玩泥巴也不感兴趣了。于是,水泽怪物决定带小狗去海边度过一整个假期。


    姜小牙兴奋地收拾着行李,她买了几件漂亮的泳衣,给姜泽准备了一把超级大的黑伞。一到了海边,小狗就撒丫子在沙滩上跑。


    晒得脸上一道一道的。


    水泽怪物就蹲在海边岩石下的浅谈里。像是放风筝一样地看着姜小牙跑来跑去。


    它有点想要去追鲨鱼。沼泽里没有这么凶猛的鱼类,但担心小狗被海浪卷走,于是忍住了那种去追逐鲨鱼的冲动。


    有一次它看见了一条很大的鲸鱼,巨大的背脊划开水面,喷出的水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比家里的电灯泡还要闪亮耀眼。


    水泽怪物一头扎进了海里。


    结果才半个小时没有看孩子,姜小牙就在海滩上差点被离岸流卷走。


    水泽怪物不得不放弃了鲸鱼,游回去把她捡走。


    在大岩石下骂了她半个小时。


    有了孩子就是这样的,还要帮孩子拧干衣服。


    它遗憾地想着那条鲸鱼呢。


    要是可以把鲸鱼、鲨鱼全都拖进沼泽里就好了。但姜小牙说家里没有那么大的鱼缸。不过,她去纪念品商店买了一个鲸鱼模型。


    好吧,姜泽决定短暂地爱她两分钟。


    等到太阳下山了,它就带着姜小牙去海里游泳。游到不给游客开放的小岛屿上面去玩。大海比沼泽要深很多,但那些温热的海水也和沼泽一样温柔。姜小牙感觉自己变成了姜泽身边的一条小小的鱼,在沼泽的大浪里快乐地飘荡着。


    等到上岸了,他们就一起去捡贝壳、蹲在大石头上看月亮。


    姿势有点像是一大一小两只对着月亮讨饭的乞丐。


    海风呀,海浪呀拍打在他们的身上。


    月光下,小狗悄悄靠近了姜泽。


    妈咪呀,我想要变得很小很小,小到被你装进口袋里,跟着你走到天涯海角;


    姜泽呀,我想要变得很大很大,大到让你不能忽视,我早就换完了牙齿,个子一米六多了,和世界上所有青春的女孩没有区别。


    你听得见我的心声么?


    但就像是在大海当中朝着海浪呐喊,回音总是来要慢一些,也许要隔上几年、几个月,在太平洋的彼岸,才能够听见一句回应。


    她希望那是:


    嗯,小牙,我像是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


    第34章 十四颗甜牙齿


    喜欢就像是咳嗽一样藏不住。


    每一次偷看的时候姜泽都知道, 沼泽里凶悍猎食者对视线的敏感程度极高。它早就发现在海边的时候,小狗像是啄木鸟一样啄它的眼神。


    庞然大物认为姜小牙可能是背着它干了什么坏事。不然为什么它一靠近,小狗就脸红;它狐疑地打量她, 她转头就跑。它去牵着小孩在沙滩散步,发现小狗的手心里全是汗。


    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心虚呢?


    是背着它干什么坏事了,还是偷偷谈恋爱不敢告诉家长?


    庞然大物的眼神里透出三分狐疑、七分审视。


    回到了家,它开始疑神疑鬼。电视上的新闻开始推送,什么高二女生怀孕在学校打胎。那一瞬间, 传统的家长的竖瞳都变大了。


    它大概是想象不到高二、女生,打胎这些文字还能在人类世界这么组合。


    但它看看姜小牙圆圆的后脑勺, 觉得这死孩子应该闯不了那么大的祸。


    但还有什么抽烟、赌博, 去网吧之类的不良场所鬼混。小狗的好奇心很重,要是被坏人带去了怎么办?


    在小狗因为暗恋而变成了粉红色小狗的时候, 它的妈妈则疑神疑鬼, 变得心事重重。


    每次她出去玩回家,庞然大物都要把她拉过来, 嗅嗅她身上有没有烟酒味。但它一凑近,姜小牙就一溜烟跑掉了!


    孩子静悄悄, 必定在作妖。


    它很担心这个死孩子突然间给它一个惊喜,带给它收拾不完的麻烦。但是偷偷跟了几次之后, 发现姜小牙只是出去和小婵溜冰, 回学校后也老老实实,没有翻墙去网吧。


    水泽怪物松了一口气。


    然后开始奇怪这死孩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它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这让它在沼泽里独自的生活都变得提心吊胆起来。秋天, 下雨太多, 水鬼的数量骤然暴增。水泽怪物要花很多时间去把家附近的水鬼都清理干净。更加让人头疼的是,家具有一些发霉了要及时清理。庞然大物要拖到河边洗刷刷,还要烘干它们。


    那一天, 庞然大物在家里搬东西。那是一个普通的雨天,它移开了橱柜。


    发现姜小牙的秘密并不难。她从小想要背着妈妈藏起来的东西总是在同一个橱柜后。三岁到十七岁,她贪吃藏起来的糖果、背着姜泽攒的私房钱……小狗却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藏着糖果总不会过期,巧克力不会在夏天融化,私房钱也会越放越多。


    小狗乱放的玩偶积木,乱丢的小说,吃完糖剩下的玻璃糖纸。丢了又要哇哇哭,凶残的猎食者只好跟在她屁股后面赫赫地捡垃圾。而不定时清理这个橱柜,吃了过期的零食孩子又要肚子疼。


    而现在,被搬开的橱柜下面,躺着的是小狗的折到一半的千纸鹤。


    想要姜泽喜欢我,看见我。


    字迹爬满纸页,像小狗欢快摇晃的尾巴。这很寻常,姜小牙从小就是个坦诚热情的小狗宝宝。


    但“妈妈就是妻子啊”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人之常情、顺手的事?


    我不想要当姜泽的小宝宝了,我想要牵它的手,吻它亲它。


    是它想的那个意思么?


    庞大凶残的影子盯着那个小本本陷入了困惑。


    好消息,死孩子没有干坏事,没有变成坏宝宝。


    虽然水泽怪物不懂得人类的爱情,但它懂得什么是求偶。


    就像是春天到来了,小鸟会变得很吵,在树枝上跳起求偶的舞蹈;森林里成年野狼会寻找一辈子唯一的爱人,依偎在月亮下,一辈子只守着一匹狼。


    第一反应是姜小牙皮痒了,欠揍了。


    庞然大物感觉到自己属于家长的部分被这样狠狠地冒犯到了。


    它养了姜小牙17年,努力做一个很好的妈妈。仅有的爱都给了自己的宝宝。它学会了织衣服、织毛衣,大大的手笨拙地学习了所有料理孩子的日常。可她现在却说自己不愿意当它的宝宝了。


    是它做错了什么?让这个死孩子产生了这样的误会?


    属于家长的那一部分被狠狠地刺痛了。就像是一根尖锐的刺。姜小牙,妈妈对你不好么?庞然大物气得手指都发抖了。就连路上遇见了水鬼,苍白的手指掐了三次才掐死了那只水鬼。它像是一片沉重庞大的乌云在沼泽里快速移动。气势汹汹地冲过了大雨,来到了姜小牙的学校。


    想要质问她:我做错了什么,让你不愿再当我的孩子了?


    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飞奔着,欢快地扑进怀里:“姜泽姜泽,你怎么来看我啦!”


    那种愤怒的、被刺伤的情绪就这样戛然而止。


    竖瞳打量着她的脸。


    仿佛要看进她的心里去。


    原来如此。


    原来不肯叫妈妈是这个原因。


    似乎是发现了庞然大物的眼神不太对劲,她感觉到了不安,有点忐忑地喊了它姜泽。她忐忑的时候表情像是一只找不到巢穴的小鸟。


    沉默了很长的时间。但最终,庞然大物没有选择发作。蹲在她面前许久,气势汹汹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下来,低下头叹息了一声。


    从身后慢吞吞地掏出来了一袋红苹果:“嗯,来看你的。”


    ……


    回家的路上,庞然大物的怒气渐渐被雨水冲刷殆尽。


    大雨里,它慢吞吞地想:


    它的小牙还是个小孩子。那么小哪里分得清依赖和爱恋?也许只是因为它是个雄性,而他们又相依为命长大,产生了一些误会;就像是她三岁前总是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老是说晚上有鳄鱼咬她的屁股。和她生什么气呢?


    小狗的爱好就像是夏天的暴雨一样来去也匆匆。就像是上初中的时候她喜欢染指甲,把全家的指甲全都染了一遍。甚至还跃跃欲试想要染阿花的牛蹄。但是今年凤仙花开了,她就完全失去了兴趣。


    庞然大物摇了摇头,认为自己不应该大惊小怪,表现出来太大的反应和愤怒。


    因为很可能下个月、明年姜小牙就不想喜欢它了。


    愤怒渐渐平息,它选择假装无事发生。


    回去后的生活因为分开而慢慢地变得平淡。那橱柜下的记事本就安静地躺在了角落里,就像是从未被翻开一样。但就像是一颗小小的、扎进手指里的刺。


    无关紧要,却总是要冷不丁被扎一下。


    它是觉得有一点伤心的。因为感觉自己作为妈妈的部分被否定掉了。


    可17年了,不当姜小牙的妈妈,它几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和定位来形容自己了。


    切菜时刀刃与砧板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水泽怪物盯着自己的手想:它有什么好喜欢的呢。


    虽然姜大牙照顾姜小牙很好,但它连人类都不是,比人类的体温要低很多。这个死孩子到底看上了它哪一点?如果她不是它的宝宝,也许看到它赫赫地路过的时候,就会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猎杀水鬼的夜晚,路过废墟的橱窗,它忍不住停下来,盯着玻璃前面凶残的、脸上溅上了血的面孔细细打量。它听见了玻璃窗后面人类的尖叫声。漫不经心地路过他们。觉得姜小牙的审美大概出了一点问题。


    少年从未认为自己身上拥有过吸引人的魅力。姜小牙总是说它啰嗦、婆婆妈妈、老是念叨她穿秋裤。她说它管她太多,就像是唐僧转世。然而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养姜小牙了,不这样细心唠叨,就养不活她了。


    因为惦记着养孩子,庞然大物从来没有风花雪月的浪漫时刻。它不会像是姜小牙看的小说里那样懂得什么生活情趣、制造浪漫。它并不懂得什么是人类的爱情。


    它只会给她做盐焗烤鸡,奶油炖蘑菇。挑干净她不爱吃的所有虾。


    不过,姜小牙在水泽怪物的心中还是个小宝宝呢。


    就像是看待小孩子的胡闹一样,它冷静地觉得那只是成长路上一次小小的风波。很快她就会忘记,就像是她过去的每一次小感冒。


    感冒很快就会好的。


    只是,感冒总有打喷嚏、咳嗽的时候。


    秋雨来得急切,放假的姜小牙匆匆回到家,路上衣服和头发全都湿掉了。


    她抱怨着雨水弄湿了她的书包,跟在庞然大物的身后。它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和从前一样听她抱怨着学校里繁重的课业和复杂的人际关系。


    和过去很多年那样,每一次都是庞然大物把她捡回家,准备好干净的毛巾和热水,把小孩拽到怀里擦干净头发。然而回到家,下意识地想要把姜小牙抓过来的时候,重复了17年这个动作的庞然大物,停顿了片刻。


    大手停在了半空中。


    它突然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在它的眼里,姜小牙昨天还在满地乱爬呢。


    可实际上,17岁的姜小牙眼睛又大又圆,湿漉漉的头发卷卷地贴在面颊上。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了个很动人的女孩子了。似乎,已经不能再被它当做一个小宝宝了。


    她正在用一种像是蔷薇一样地眼神看着它。


    孺慕是湿漉漉的幼崽依赖地抬起头;可喜欢是被露水打湿的蔷薇花瓣的眼神。因为想要得到的这个人,所以会有些急切和毛躁,是毛茸茸热烘烘的小狗,迫切地渴望得到一个吻。


    她抬头看着它,里面的东西在呼之欲出、在欲盖弥彰。


    窗外的暴雨下得很大。


    它察觉到了那种氤氲的气氛。在大雨里,像是吸水的棉花一样将他们缠绕。


    但在它的眼里,它给她泡过奶粉,看着她学会走路,成为一个健康又活泼的小孩子。那是养一朵蔷薇的心情。它熟知她所有的小毛病,啃指甲、踢被子,为这个让人头疼的小孩消耗完了自己的大半生。


    它低下头,不再像是从前一样把她拉进怀里,用吹风机熟练地吹小狗毛。而是把大大的毛巾盖在了小狗的脑袋上,拍拍她的脑袋:“小牙,擦干头发去喝汤。”


    小狗失落地低下头,抓住了毛巾擦着脑袋擦干脑袋。


    蘑菇汤里咕噜咕噜冒泡。它看着窗外的那场大雨,希望这场大雨快点过去,让生活快点恢复原来的样子。


    姜泽想,大概真的是它做错了。


    它感觉自己像在山洞里住了很久的原始人,不知道外面沧海桑田、日月变幻。不过,它本来就是离群索居的一只沼泽里迟钝的大怪物。蹲在一棵大树下就能够蹲上好几个月不动弹。


    它总是固执地觉得它的小狗还是个宝宝。于是忽略了她已经是个快要成年的大姑娘了。像是晚安吻、拥抱这些亲密的事情都不能再做了,要和她保持一些距离了。


    大人总是跟不上小孩子成长的速度。就像是在少年姜泽的眼里,姜小牙还是需要妈妈保护的小宝宝。可在厨房拿胡椒粉的时候,水泽怪物看见了柜子角落里,姜小牙五岁的时候很喜欢的小狗玩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落满了灰。


    它爱惜地拿下来,却发现已经开线、脱胶了。


    原来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玩具了。


    第35章 十五颗甜牙齿


    小狗的爱是很难低调的。比格大魔王的暗恋就像是一辆呼啦啦撞过去的火车。一开始默默的启动后, 就哐哧哐哧地朝着水泽怪物撞了过去,声势浩大、兴师动众。


    因为从小被养得很好,想要星星就有人搬梯子, 小狗的暗恋直白而坦率。


    如果想要和姜泽在一起,那就像是黏着它;如果喜欢它身上雨后青草的气味,那就凑上去,小狗一样嗅来嗅去。虽然会被拎起来训斥,垂耳兔一样的耳朵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呢。


    她想要的晚安吻就会跑来问姜泽晚安吻呢?但姜泽说她17岁了, 难道大人还要找妈妈哄睡觉么?她不愿意承认自己还是个宝宝,于是也就失去了理由索要吻。


    不过呢, 喜欢一个人, 待在它的身边,只是静静地一句话不说给它添堵也很开心。


    姜泽走到哪儿, 她就屁颠屁颠跟到哪儿。姜泽在厨房剥蒜、切菜, 她就围着它的腿打转,在狭小的厨房里使出了浑身解数碍事。


    庞然大物低下头, 把她扫地出门。


    隔了一会儿,又感觉到拖鞋上十分沉重。每走一步都像是有一千斤。低头一看。


    一个沉甸甸、暖烘烘的小比格精神体像垂耳兔一样坐在它的拖鞋上。


    嘿嘿, 妈咪。


    庞然大物:“……”


    姜小牙在学校里已经很熟练地使用精神体了。使用精神体的时候就像是灵魂从身体里飞出来。但因为目前放假,她的灵魂不需要战斗, 一只小比的幽魂就阴魂不散地跟着它。水泽怪物给她的精神体取了一个非常形象的名字:小狗鬼。


    水泽怪物要出去猎杀水鬼, 小狗鬼悄悄跟了上去。身形修长矫健的少年刚想屈腿从楼宇间飞跃而过,突然发现头顶十分沉重。


    小比等了半天, 低下头凑过去, 倒着看它:妈,怎么不飞了?


    她是狡猾的,小比的肚子里全都是坏水。发现叫妈妈会比叫姜泽更加容易让它溺爱她, 她就捡起来了这个称呼。反正妈妈就是妻子啊!


    姜泽要去洗澡,小狗想要和从前一样跟过去,被凶了。不过,身体不能跟着,小狗鬼也可以飞奔过去,在水里狂甩大耳朵扑向少年。


    它想偷吃条鱼,小狗鬼也能“噌”地一下从树丛里冒出来。


    小狗鬼:姜泽,你怎么这么冷酷无情?背着我吃好吃的?


    偶尔,水泽怪物会去废弃的城市里释放天性。毕竟它是一只恐怖凶残的怪物,凶性和攻击性都特别强,不释放一下就容易产生破坏欲。它并不愿意这一面被姜小牙看见,只有在姜小牙不在家的时候,变成三米高赫赫地在雨里,破坏废弃的高楼、大厦。但是这天夜里,它刚刚出门,小狗鬼就跟了上来。


    它刚刚想要变成三米的高度,露出凶残的表情。下一秒,小狗鬼就说:“嗨,妈咪,你也来看月亮啊。”


    它像是见鬼了一样低下头。


    小狗鬼说:“今晚的月亮很圆。”


    它只好收起来了咆哮的狰狞面孔,缩小了狂暴的三米身高。它谨慎地问她有没有看见什么?


    小狗鬼自信地看了一眼写在手心的小抄,找到了第五行:“我看见了爱人的眼睛。”


    庞然大物低下头。


    它觉得小狗鬼可能脑子进水了。


    ……


    小狗写了情书。什么祝英台和梁山伯、你jump我jump的。


    折成了纸飞机往它的脑袋上飞。水泽怪物在沼泽里像是一只大树一样休息。它可以让地面变成沼泽,也喜欢在沼泽里沉下去。大概是沼泽里诞生的怪物,在沼泽里不需要呼吸、而沼泽也不会弄脏它的皮肤。它很喜欢这样待在沼泽里发呆。


    然而刚刚从沼泽里冒出头,脑袋上就插满了小狗的纸飞机。


    庞然大物一度怀疑可能是自己会错了意。这是暗恋么?这是暗杀。


    小比格的脑袋里充满了爱情的稻草。她蹲在花田里撕花瓣,扯了一地垃圾。被水泽怪物看见了。它抄起了扫把。姜小牙脑子里的稻草立马消失了,一溜烟跑远了:杀人啦,救命啊!


    她买了两套垂耳兔睡衣回家,那看上去似乎是一对的。姜泽想要拒绝。因为穿情侣装不太合适。它谨慎地措辞拒绝了她。


    但姜小牙说那是亲子装。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换上了那套超大码的兔子睡衣。脑袋上的垂耳兔耳朵垂下来。凶悍的少年转了一下脑袋,看见了笑得前仰后合的小狗。


    它龇牙,从胸腔里发出了威胁的赫赫声。


    但她才不怕它呢。


    庞然大物发现了一件事,自己属于家长的权威在丧失。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在看见她的笔记本的那一刻开始。


    它想要把那件兔子睡衣压箱底、放在衣柜的深处。它觉得小狗一肚子坏水,也许是在骗它。毕竟没有这种尺寸的亲子装。


    但回去的时候,看见了穿着同款的兔子睡衣的小狗鬼。小小一只飘了过来,在它的身边跳来跳去。


    它蹲在地上看了看小狗鬼。


    喔。宝宝真可爱。


    最终还是没舍得脱下来那件厚重的睡衣。


    虽然发生了这样那样的变化,就像是疾风骤雨一样让怪物措手不及。


    但在它的眼里,感冒会好,下雨会停。


    姜小牙永远是它的小拖油瓶。


    它猜测小狗声势浩大的暗恋,预计在冬天到来前就会结束。


    它关于未来的生活有很多的规划,期待了很多年姜小牙长大呢,并不希望一切发生大的变动。


    它想等到孩子长大了,就可以抽出一点时间去海里看看鲨鱼、什么鲸鱼的。挺说南边的另外一块大陆里还有一片更加潮湿宽阔的沼泽,姜小牙不用它操心后,它就可以花个几个月或者更短的时间去征服那片沼泽。


    给她带回来一点特产。什么亚马逊大水蛭。她小时候不是很爱玩么?


    还有椰子什么的。她挑食又馋嘴,遥远的地方也许会有些可以哄她的零嘴。


    它希望一切都按照自己的期待发展下去。


    它也不会爱上她。


    因为那样,下辈子,下下辈子就都要浪费在这个死孩子身上了。


    它会有做不完的家务、操不完的心。和永远带着个拖油瓶有什么区别?


    高大的少年看着姜小牙跑过来跑过去,熟练地织着毛衣这么想着。


    ……


    雨下得正急,少年姜泽拎着刚猎到的野兔踏进家门,打算给孩子做顿麻辣兔头。她老是嚷嚷着吃腻了鱼,它很想问死孩子,它就乐意给她挑鱼刺么?


    像往常一样,它随手脱掉湿透的上衣,免得滴下来的水会弄湿家里的地毯。


    姜泽的身材高大,骨架子很大,是那种很有荷尔蒙的雄性。少年是那种结实又硬邦邦的薄肌,非常有爆发力的肌肉,上面有一些疤,却只是增加了一些凶悍的张力。她冲下来,和往常一样飞奔过去撞进它的怀里。


    然而抬起头时,姜小牙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潮湿的长发被少年随便用手指抓了两下,梳到了后面,露出了漂亮凶悍的眉眼。她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温柔的妈妈不会有的攻击性,是属于少年姜泽的张扬肆意的压迫感。


    她闻到了熟悉的青草味。在氤氲的氛围里,看似无害的香味变得张牙舞爪、铺天盖地地包裹住了她。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她动弹不得,只能呆呆地看着少年的下颌线。


    它正擦着头发,低头时才撞上她的视线。


    空气凝滞了一瞬。


    沉默了一会儿。


    它默默地把衣服套了上去。


    死孩子,看什么呢。


    想揍她,但又不能明说。最后只能默默地把这口气给咽了下去。


    它不得不开始反省自己。它是沼泽里的怪物,从前头发那么长不需要穿衣服的。它也不觉得这有什么。还是养了姜小牙之后才意识到要穿衣服了,不然对孩子影响不好。可它的头发那么长,本来在家里只需要穿一条裤子的!但现在它很明显地意识到了不妥。


    它烦躁地想姜小牙真的是麻烦死了。


    可小狗的眼神像芒刺在背,只能认命地在家里穿上上衣。


    少年姜泽的审美很差。自己买的衣服很难看的。它最喜欢的就是那种无袖子的背心。因为束缚少。


    姜小牙说它穿的是老头背心。


    那你还喜欢?


    ……


    总要和她保持好距离了。分寸这种东西,小孩子不懂,当家长的还不懂么?穿衣服的时候要遮得严严实实的,不能在她面前衣衫不整了;不能再让小狗坐在它的怀里,而是要谨慎地坐在了她身后一尺远的距离。她要拥抱,那就虚虚地在她的身后搂住她。


    她跳起来要亲它。那就认真地把她拉下来,蹲在她的面前,平视她、告诉她:小牙,妈妈是一个男性。你已经17岁了。


    你知道这样做不合适对不对?


    它看见了她眼睛里的伤心。


    但就这样硬下来了心肠,把眼睛转过去假装看不见她的眼神。


    它不再进姜小牙的房间了。因为大姑娘需要自己的私密空间了;自然,也不能让姜小牙进它的房间了。


    就像是严格地划分出来了一条楚汉河界。


    严肃地告诉她,不能越界。


    小狗尝试了很多次翻墙、潜伏,匍匐前进都没能进去。可其实水泽怪物的听觉灵敏、感知能力惊人,如果它不想让她突破的界限,她是怎么也翻越不过去那座大山。


    失落就像是潮水那样袭来。暴风雨的天气沼泽里只有他们这一户人家,周围黑漆漆的一点光线都没有,只有狂乱的森林和幽深的沼泽,监狱就变成了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往年这个时候,她总是坐在水泽怪物的怀里,抓着它长长的头发,于是所有风声都消失了,世界变成了狭小又温暖的小角落。


    但是今年,大门对她关闭了。


    难以形容的失落和仿徨。她睡不着,偷偷放出了自己的精神体。


    小狗鬼去敲门了。


    姜泽,如果身体长大了,不能和以前一样靠近你了。那我的灵魂呢?


    小狗鬼蹲在一只拖鞋上,眼巴巴地看着它。


    我的灵魂,还能够靠近你么?


    无法形容这一刻她眼神的动人之处。大概雨水打湿的蔷薇也不如那一眼的可怜。


    最终,它妥协了,离开了紧闭的房门,走到客厅陪伴着她。


    她依偎在它的身边,高兴了起来,于是呼吸渐渐平稳绵长,在暴雨里沉入了梦乡。


    窗外的风呼啸吹过,晦暗的光线里,庞然大物看着她。


    它爱姜小牙。


    它是她的妈妈,她的监护人。


    是这世上,最不可能轻佻地去“爱”她的人。


    外面风雨如晦,庞然大物安静地回应她:


    当然了,我的小狗。


    我的灵魂,数十年如一日地紧紧贴近着你。


    第36章 十六颗甜牙齿


    姜小牙上高三了, 学业格外繁忙,还有繁重的精神力训练,不管是脑力还体力都有些吃不消。学校的宿舍条件很差, 食堂的饭菜也很一般。高三一开始,很多人就都申请搬出去,住在了学校附近。


    姜小牙也给妈妈打电话。他们家不是在上一次蜕变期的时候在天冬基地买了一套房么?姜小牙记得似乎离开学校并不远。她想要独自一个人搬出去住。


    小区的治安虽然不错,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子独自出去住家长总是不放心的。


    所以,姜小牙从宿舍里搬出来, 就看见了姜泽。


    那套房子是三室一厅,带一个顶楼的露台。


    水泽怪物并不喜欢这个地方, 人类的房子像是一个个水泥做的盒子。不过这里离菜市场和超市都很近, 买东西比在沼泽里的家要方便很多。它白天的时候出去捕猎,收拾好了就回到天冬市的家, 给姜小牙做饭, 蹲在路口等她回家。


    这样其实比在沼泽里十天半个月见不上一面要好很多。


    远远的,听见巷子口叮铃铃的自行车的铃声, 就是姜小牙回家了。


    它喜欢在阳台上看着他们学校,它的视力非常好, 能够看见跑操的姜小牙。她穿着校跑在最前面。像是一只初生的小鸽子。


    因为离得近了,不想让孩子对它想入非非, 在家里少年穿的衣服越来越朴素, 什么老头背心,不知道哪里买的上世纪的蓝色工装服。


    姜小牙说它的审美很奇怪。


    它想:到底是谁的审美奇怪。


    它不解风情、老头衬衫, 穿着老土。总之有什么值得她去喜欢的呢?她那么可爱漂亮, 世界那么大,没有必要喜欢自己的妈妈对不对?


    偶尔会出远门不在家,为了让姜小牙被街坊邻居照料一下。凶悍高大的少年经常沉默地给楼下的阿爷阿奶塞鸡蛋。虽然很大一只看起来很不好惹, 但少年姜泽看见了年纪大的人,还会点礼貌地点一下头呢。大概是鸡蛋对老太老爷真的很有用,他们对姜小牙格外亲切。


    经常看见她就打招呼:小牙,去找你哥呢!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姜小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姜泽。


    突然,她发现了这个称呼的美妙之处。不再是妈妈和宝宝那样犹如天堑的距离,而是大牙和小牙。就好像是一下子距离变得很近很近。她冲回了家,大喊:“哥!”


    高大的少年的手一顿。


    那一瞬间,它竟然也微妙地察觉到了她的小心思。


    它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小滑头。


    但是它怎么纠正、怎么凶她,她都不肯改口了,仿佛是找到了武林秘籍一般,变成了一只哥哥哥哥的小母鸡。好吧,真烦人这死孩子。


    但现在她自己认路了,不能找个垃圾桶扔掉了。


    姜小牙在学校里听见了防空警报。大暴雨后,因为城市的地下水管道缺乏维修,天冬市很多水鬼从下水道里爬到了街道上,首当其冲就是附近的那一片老小区。她在跟着老师们疏散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天空。嗯?


    她看见了远处一个熟悉的庞然大物在雨幕当中,像是一片乌云一样从城市的高楼大厦里走过。


    很快,水鬼出现的预警声就消失了。


    姜小牙被家长接回家了,路上很好奇地问大大怪为什么要帮忙?


    水泽怪物并不喜欢多管闲事,它对世界上的所有存在都一视同仁的冷漠。


    但学区房太难找了,这片小区要是毁掉了,姜小牙上学怎么办?


    在这个末日的世界里,想要平淡度日是很难的。人生里本来会遇见很多的挫折,世界会屡屡遭到破坏。但大大怪给了小小怪一个安全的保护罩,希望她度过平淡而幸福的一生。于是末日里的生活呢,就像是流水一样过去了。烦恼也永远只是的小小的。


    她放学回家自行车链条松了。只能嘎吱嘎吱地推着回家。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姜泽出现了,少年还是穿着那身老头背心,把她和自行车一起拎了回家。


    她考试考差了,蹲在巷子外面的电线杆下哭鼻子。


    姜泽买了冰淇淋哄她。


    高大的身体就坐在她旁边的台阶上。她闻到了少年身上的气味是青草混合舒肤佳。因为她买了舒肤佳的香皂。宽大的肩膀,手臂结实有力,眉眼很凶呢,但语气是哄小孩子的,大手笨拙地摸她的脑袋:


    好了好了,考不上就跟着妈妈当小水怪吧。


    小狗抽噎着抬起头,撞进了比月光还要温柔的眼神里。


    她被揉揉小狗脑袋,就变成了毛茸茸的一只。


    在这样细碎的生活日常里,他们不再像是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可是心还是贴得很近。


    ……


    繁忙的高中生活会忽略一些生活上的小细节,早上匆匆地离开只来得及叼起一块吐司,晚上赶回家洗完澡就要马上入睡。姜小牙上课的时候忘记带作业本了,在大雨里冲回家。她以为姜泽去沼泽里了,拿了东西出去之后,她才发现大大怪的房间门开着,她打开门,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家里的床很小,睡不下那么大一只大大怪,它也不吭声,坐着睡也无所谓。


    她悄悄地掩上了门。


    她这才发现,原来家里对于水泽怪物而言太小了,它总是缩小身体会很难受,所以喜欢待在露台上。要是下雨了,也更加愿意待在露台上淋雨,而不是回到家里;可是偶尔会出太阳又预测不到,只能被晒冒烟了才意识到不对劲躲回去。


    很难说她特意折返回来,看见蹲在大雨里的水泽怪物是什么心情。


    她想让妈妈回家,可是她知道它不会留她一个人住在外面的。


    看着它的侧脸,那一瞬间,她大概真的意识到了姜泽是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


    宝宝和妈妈,是单方面的依赖和照顾,他们的地位是不对等的。偶尔,她也会想,姜小牙,你是不是搞错了,你只是太爱大牙,才把那误认为是爱情。


    但在那一刻。


    她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感情。


    她隔着玻璃窗,就像是小时候妈妈看她时候那样。然而,除了对妈妈的心疼之外,小小怪也怜惜着大大怪。它是世界上最凶悍的水泽怪物,但也是小小怪粗心的、不会照顾自己,有点笨的大大怪。小时候没有她,它就会撞树;大了没有她,它就活得乱七八糟。


    她撑着伞蹲在了苍白的大大怪的面前,直到它注意到她的视线睁开眼睛。


    她抖了抖伞,把它拖回了家。用大毛巾擦干它。


    这也没有什么,但在大雨里,它发现姜小牙看她的眼神很奇怪。


    它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眼神不像是从前那样,里面是很大很大的姜泽。


    现在她黑色的眼睛里,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姜泽。


    水泽怪物觉得很陌生。又很莫名其妙。它凑过去发出了赫赫的声音凶了一下死孩子。企图把里面变小的大大怪重新变大。但是没能成功。


    她按住它的脑袋,它要反抗,死孩子又甩不开。只好坐在那里让她擦头发。


    水泽怪物的心情就和发霉的蘑菇一样郁闷了起来。


    就像是从前每一年姜泽照顾她那样。姜小牙出去买了大大的地毯;在屋顶安了一把很大的遮阳伞。


    下雨天,水泽怪物和往常一样去楼顶待着。等了半天都没有被淋,看见了一把头顶上大大的伞。


    就像是暴风雨里白桦树一样招摇。


    它蹲在大伞底下。


    愣了很久。


    ……


    高三太忙了。姜小牙哪里有时间黏着它。它觉得姜小牙大概是已经忘记了暗恋那件事。于是它放下了心来,觉得她叫哥哥也无所谓了。不过,少年还是穿着老头背心,和姜小牙保持着距离。就连坐在沙发上,也会留出一段恰到好处的空隙。


    蹲在阳台上等待着姜小牙放学回家的时间总是很漫长的。它有些困。尤其是赶了两天的路才赶回来给她做晚饭。煲着汤咕噜噜地冒着泡,于是水泽怪物没有注意到一个已经来到门口的脚步声。


    它对自己养大的小孩太熟悉,所以她走近了也没睁开眼;它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凑近。从身前像是蝴蝶一样慢慢地来到了面颊边。


    手指微微蜷缩起来,想要立马就呵止她。但很快,小狗就用笔在它的脸上画了个乌龟。


    它微微松了一口气。手指放松,脊背也松弛下来靠在了墙壁上。


    就在它准备睁开眼睛喊孩子去喝汤的时候,她的呼吸突然凑近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吻就落在了它微凉的唇上,如果那是个蜻蜓点水的吻,它可以当做只是不小心;但那吻足足停留了足足五秒,或者更长的时间。就这样把它封印在了原地。


    不是脸颊、额头,那是亲人之间也可以的亲密;但嘴唇不可以。养了姜小牙之后它了解了很多人类的事情,它知道亲吻唇是人类求偶的意思,是带着特殊占有欲的,是标记着这是属于她的含义。


    它的身体瞬间僵硬,脊背绷紧。


    但这个时候想要睁开眼睛已经不合适了。


    怎么说?睁开眼告诉她,它知道她暗恋它、偷亲它。


    然后和她吵架、生气,把她扫地出门?


    它养了她快要十八年。


    要这样和自己的孩子闹到这个地步么?


    最后,它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一直到她的脚步声悄悄地离去,才睁开了眼。


    接下来的气氛就变得非常古怪。


    它默不作声地做了饭,煲了汤,冷冷地看着对面的姜小牙,审视着她的反应。但她只是心情很好地摇晃着小腿。它心烦意乱,去洗了个澡,出来蹲在露台上冷静。


    然而,她也跟过来了。


    她钻到了它的臂弯里,若无其事地坐在地上玩手机。它闻到了她身上沐浴露的味道。和它身上的一模一样。因为从前是一只半瞎子,它对于气味是非常敏感的,那淡淡的甜甜的香味就这样死死纠缠着它。


    它没有立马推开,而是用一种全新的目光审视着她。


    它第一次发现,姜小牙的胆子比想象中要大得多。也是,她刚刚会爬的时候就可以追着它满监狱跑,她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的呢?


    她若无其事地说她十八岁的生日快要到了。


    它不吭声。


    看了看下面七层楼的高度。想把这个死孩子丢下去,让她的生命终止在十八岁。


    第37章 十七颗甜牙齿


    她的喜欢呼之欲出。


    而姜泽似乎也没有办法继续装作聋子瞎子和哑巴了。


    它想要和姜小牙好好谈一谈。


    然而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总是不容易的。高三的学习生活很辛苦的。就算是爱玩的小狗也不可避免地被卷进了奋斗的洪流当中。末日来临, 本来是大学可读了,但也不知道算不算幸运,联邦成立后, 新的高考开始了。姜小牙他们赶上了第一届。很多的同学都选择了上前线而不是继续读下去。但也许是上一世在21世纪华国的缘故,姜小牙所剩不多的记忆里被植入了一个必须读大学的前置程序。


    她自己也奇怪,一想到大学,就立马出现一定要考的念头。只好马不停蹄地开始准备高考。她回到家的时候总是急匆匆的,黑眼圈像是一只小熊猫。


    实际上她亲完就忘记了那件事, 不过,她感觉到了最近姜泽似乎有话想要和她说。特意折返回家敲门:“姜泽姜泽, 你有事要和我说么?”


    它低头看了一下她明显的黑眼圈。


    垂眸。


    “没事。”


    她转头看了看家门口的人影, 一溜烟就跑掉了。


    好不容易放假又是个下雨天。


    她写完了试卷在看电视,联邦的电视剧全都是末日前的, 看了千万遍就特别困, 她倒在了它的肩膀上。又顺着肩膀滑进怀里,像小时候那样在它的怀里自然而然地寻找最舒适的姿势。


    从前当然是不会有什么的。


    但自从发现了那封情书、被亲过后, 这些亲密就让它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坦然。


    少年姜泽安静地、僵硬地坐着。它想要让她站起来,不要靠在它的怀里。


    她这是在入侵它的界限。它想好了要保持着妈妈的身份, 让一切恢复原样。


    但它低下头,发现她睡着了, 睡着的姿态像是小时候那样。呼吸浅浅的, 蜷缩在它的怀里。


    它沉默了。


    任由她靠在了它的身上,感觉到降温了, 雨点从窗户里飘进来。


    就起身把她抱回了床上。


    最后还是没有能够开口。


    等等吧, 再等等吧。


    它想。


    这只庞然大物实在是不懂得人类的感情的微妙之处,这只可怜的怪物并不明白,有的时候在情感里的纵容就等于默许。


    于是, 在这种错误的战略下,她在它的生活里就像是一场倾盆大雨。淋得浑身湿透,再从庞然大物的身体上长出蘑菇。


    它很快就失去了当妈妈的镇定和家长的冷静。


    午后,它换衣服的时候,小狗突然从衣帽间钻了进来,没等它反应,她踮起脚,鼻尖轻轻蹭过它的下颌线,开始嗅嗅它,就这样从下巴嗅到了肩膀。于是属于小牙的气息就像是雨水一样包围了它。她浅浅的呼吸从下巴转移到了喉结上。痒痒的。


    它听见了自己沉稳的心跳在某一刻停下来。


    又在她离开的那一刻重新开始跳动。


    它冷着脸要把她拎开,但小狗信誓旦旦自己闻到了气味。


    它迟疑了一下,以为自己会错了意。是孩子嫌弃它身上有血腥味或者泥土的味道。好吧,偶尔是会有一点的。她小时候很不喜欢水鬼的气味,闻到总上要赶它去沼泽里洗干净的。


    它立马低头闻了闻,结果只闻到了沐浴露的味道。


    水泽怪物的体温和湖水一样冷,所以也不会有人类男性的古怪气味。但会有一点泥土的味道。那是从沼泽里走过的湿漉漉的青草的味道。姜小牙喜欢它的气味,就像是每一只小狗都喜欢在下雨后冲去草地上打滚。


    一次两次还是巧合,但每天回到家,她都要凑过来左边嗅嗅右边嗅嗅。小狗一样检查它身上的味道。然后得出结论说:是浆果的味道、是苹果的味道、是蘑菇的味道!


    这太危险了。它开始不可控地在意这些细节。


    杀水鬼的时候,庞然大物会想:小牙会闻到血腥味,也许应该先洗洗再回家。


    在森林的深处碰到一丛鲜花的时候,它会想:小牙会喜欢。也许应该多待一会儿,染上她喜欢的味道。


    在松针中间穿行的时候,会想:她能够闻到雪松的味道么?


    很快,它就意识到了这种细节的糟糕之处。


    就好像是浑身上下都开始长出来名叫姜小牙的蘑菇。


    就像是,它的所有气味都是她的,它也是属于她的。


    属于气味的入侵还在继续。因为水泽怪物的嗅觉比她要敏锐很多。它能够闻到她身上沐浴露的气味,在楼下吃了一颗柠檬糖,除此之外,还有她从小到大,自带的一种毛茸茸被太阳晒过的香味。


    而这种香味,往往又从她的靠近里,染到了它的身上。


    毛茸茸的阳光和沼泽的阴暗潮湿暧昧不清地混合着。


    她四面八方、无处不在地入侵着它的领地。它的城池寸寸失守,殃及池鱼。它想要洗掉她的味道,但是它忘记了,十几年来他们用同一个品牌的沐浴露,以至于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气息。就好像是它的身体的一部分就是姜小牙。


    狼王被小狼咬住了脖颈,小狼试图标记这是自己的所有物。牙齿不够尖锐、咬不破狼王的喉咙。但它莫名其妙就是动不了了。


    可怎么办呢,小狼是自己养的。电视上说什么狼子野心。大概就是现在的她。后脑勺圆圆、小小的,像是一只垂耳兔,但其实是一只想要变成狼的小比。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它需要一点喘息的空间,至少要是一个没有姜小牙气味的空间。


    于是它开始早出晚归,桌上永远留着热腾腾的饭菜和纸条,却总是精准地在她回家前离开。有时候三四天不回家,电话里她的声音闷闷地问:“姜泽,你什么时候回来?”


    它总是简短地答:“很快。”


    其实它慢吞吞的,想着永远不要回到那个全是她味道的家里面去了。


    可是,姜小牙还是会担心姜泽的。她等不到,就蹲在门口等着它。


    少年刚刚想要蹲在对面的楼顶观察她有没有在家,就看见了角落里,坐在沙发下面抱着枕头的小狗。她眼巴巴地看着门口,从黄昏等到深夜。就像是小时候没有电视机的时候,一直趴在窗户上等着它的时候一样。它本来想要躲开她的。但是小狗的眼神让它的脚下像是生了根一样,走不动了。


    她给它打电话了。


    她趴在枕头上闷闷地说:“姜泽,我想你了。”


    于是,那坚不可摧、冷酷无情的部分就崩塌了。


    它说:“嗯。”


    它垂下了眸子。


    嗯,小牙,我也很想你。


    她问它最近是不是很忙?


    它让她转过头。


    她看见了门口的少年。漫天的星辰在它的身后。


    “我想你了”是小狗的咒语。


    她只要一念这个咒语,妈妈就会从天而降。


    ……


    面对姜小牙,姜泽是世界上最心软的怪物。它不愿意她的眼睛暗淡下去,不想要看见小狗从早等到晚上。所以就算是内心的波浪仍然没有平息,它还是决定像是从前一样陪伴着她了。


    它仍不愿意去爱她。


    它当了太久的妈妈,不背着发烧的她翻山越岭找医生,牵着小小的她的手走过的春夏秋冬,怎么愿意用那种关于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去看她呢?


    更何况,小狗的三分钟热度由来已久,而它如此了解她。小时候她那样喜爱那只小狗玩偶,长大了,就会把心爱的玩具遗忘在橱柜上。那只玩偶落满灰、脱了线,再也没被想起过。


    可妈妈不一样。


    它回到了那个家。像是过去十几年那样给她煲汤。给小狗编织新的背包和挂件。似乎打算用一些妈妈会做的琐事来找回来一些内心的平静。


    一针一线当中,心里也似乎真的恢复了宁静。


    高考前最后一次长假,学校举行了成人礼。要举办年纪舞会进行庆祝。它并不知道成人礼是什么东西,不过姜小牙说那很重要。它本来打算带着姜小牙回沼泽里的。


    用新学会的三层树莓蛋糕来庆祝小狗的成人礼。嗯,可以加一点榛子和巧克力。


    但她要去舞会,三层蛋糕的计划就落空了。


    不过,它还是和她去了商场,陪她买了很漂亮的舞会裙子。


    长裙搭配的鞋子有点像是灰姑娘的水晶鞋,她穿上后东倒西歪。它仔细看了看那细细的跟,出去给她买了一双运动鞋。果然,穿了一会儿,她就把鞋子踢了,装着腿瘸哎哟哎哟地要它背着回家。


    小狗装瘸的历史长达十七年,它早就习以为常。


    大概是眼皮上洒了亮晶晶的粉,涂了亮晶晶的唇膏,姜小牙觉得自己今天晚上很漂亮,试图让少年姜泽注意到她光彩照人、格外美丽的一天,于是开始小狗开屏!


    回了家之后,她像是蝴蝶一样转来转去。


    但它说她像是个上了发条的陀螺!


    她清清嗓子哼歌,试图让姜泽的吸引力从那颗洋葱上移开。


    但它说她像是生日蛋糕上那个叽哇叽哇会唱歌还关不掉的莲花蜡烛。


    小狗的耳朵垂了下来。


    看着正在切菜准备晚饭的少年,她感觉到了一种无力感。


    她知道姜泽是爱她的。但正是因为这种深深的爱,让她感觉到一种死水般的绝望。


    莫名其妙的,她就把邓斐邀请她的事情告诉了它。是的,邓斐还喜欢她呢!她希望从少年的脸上看到一些不同的东西。好把那死水一般的沉寂打破——


    可是她叽叽咕咕了半天,发现对面的少年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她提高了嗓门:“姜泽!我要和邓斐去跳舞。”


    它“嗯”了一声。


    她等了很久都没有下文。只听见了少年在安静地切菜。


    笃笃声里面。


    它只是提醒她:小牙,要在晚上十点前回家。


    ……


    孩子气跑了。


    它想:那它能怎么办呢?它只是她的妈妈。


    而她18岁了。它也没有任何的立场和权利阻止她和同龄的男孩子的来往了。


    哪怕对方喜欢她。


    因为它只是妈妈,还要笑着说,好宝宝,你要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可是姜小牙走了。


    世界上就只剩下了切菜的声音。


    姜大牙,你开心了么?


    它蹲在角落里,沉默了很久。


    少年站了起来,朝着沼泽深处走去。它想要去沼泽里待一会儿了。


    待一会儿就好了。它大概还是很不习惯待在人类的世界里。不管是学着当一个人类,还是体验人类的感情都太累了。


    但下一秒,它听见了急匆匆冲回家的脚步声。


    她推开了门。


    就像是气喘吁吁、穿着裙子逃跑的仙度瑞拉。


    ……


    她很坏地试探了它。想要在爱情里刺伤它来得到一些回应。那是很坏的事。她想要让它吃醋来证明自己在它的心里其实也是有位置的。不只是那个可怜的小宝宝。


    她甚至可以做更加过分的事情去刺激它。她甚至想过很多想法——如果它真的无动于衷,她或许会挽着别人的手从它面前经过,或许会故意在它能看见的地方和别人假装亲密。气死它!


    可,姜小牙除了爱姜泽之外,更爱自己的大大怪妈妈。


    尽管她知道,姜泽也许对她没有任何超出亲情的情感。但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它真的会因为她的话而难过呢?


    姜小牙不能伤妈妈的心。


    世界上最坏的小狗才会去伤妈妈的心。


    她把鞋子踢开,哼哼唧唧地说:我不去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它问她那邓斐呢?那小白熊不是还等着她么?


    它要离开。她来不及穿鞋,光着脚就追了上去。


    她说她不要去成人礼了。


    可是没用,水泽怪物今天想要回到沼泽里变成一棵大树,它无比想念那片潮湿的沼泽,人类世界里干燥的空气让它觉得胸口发闷,像是鱼一样无法呼吸。于是它加快了脚步,想要离开这里,躲进沼泽里。当一只孤僻的、永远离群索居的怪物。


    可她追在它身后说:她想家了。


    “……”


    深呼吸。


    发出一声深深的、仿佛来自沼泽深处的叹气。


    庞然大物停了下来。


    我们在爱里争吵、别扭,痛苦,分离。也因为爱,紧紧拥抱着彼此。


    他们走在了那条熟悉的、回家的路上。她还穿着舞会的裙子,踩着青草追在大大怪的身后。她的脚步不如它快,它就默默走慢一些等她。前面是一个泥坑。庞然大物就伸出手把她抱过去。它小心翼翼,没有弄脏她心爱的裙子。


    远处,家的方向,阿花在吃草,鲜花在盛放。


    第38章 十八颗甜牙齿


    成年礼没有多久, 就是面临高考了。因为家长们都非常紧张,混迹在家长群里的水泽怪物也被氛围所感染,紧张了起来。姜小牙小时候成绩很差, 不过因为她的妈妈不认字从来没有挨过打;后来初高中就要靠精神体了,姜小牙的成绩突飞猛进。


    在水泽怪物的眼里,基地的护卫队就像是纸糊的一样。至今还没有人类的精神体可以靠近它。所以人类的精神体训练,在它的眼中可能更像是一种人类的过家家小游戏。不过,也不妨碍它被气氛感染, 给姜小牙敲了很多的核桃补脑。


    好不容易考完试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毕业照上, 小狗跳得最高了, 她勾住小婵的脑袋瓜,两张同样青春的脸蛋亲密地挨在一起。


    小婵问:“小牙, 你会去海沙市么?”


    联邦成立后, 中心城被定为了海边的海沙市。


    小婵想要去读海沙市的大学。然后留在海沙市找到工作,把她的家人都带去更加安全的海沙市生活。姜小牙的同学大部分都想要去那里。因为海边的城市比内陆安全, 而联邦的中心又要发达繁荣一些。


    姜小牙没有想过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去海沙市是需要推荐函的。


    姜小牙被老师叫出去,她得到了推荐函。落款是邓峰。邓峰是谁?邓斐的爸爸么?她挠挠头想要拒绝。但回去问了邓斐。那是他小叔叔。可是邓斐从来没有和小叔叔提过姜小牙。


    不过据说小叔叔之前一直在找一个小女孩。


    邓斐立马就想到了这一茬, 感觉自己失恋了。因为小白熊突然间觉得暗恋多年的姜小牙可能是他的表妹!


    姜小牙突然想起来了小时候那个来沼泽里找过她的叔叔。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那封推荐函。


    姜小牙是一只很恋家的小狗。她本来是打算在天冬市附近找个大学上的。她不是很想独自一人去远方上学。而且, 那姜泽怎么办呢?它不会照顾好自己的。下次蜕变期也许快要到来了。离家太远总是觉得不放心。阿花也年纪大了, 是一只十多岁的老奶奶了。见不到她就不怎么爱吃草。


    不过,高三毕业后, 她还有一整个假期的时间可以考虑。


    姜小牙奇怪的是, 既然邓峰叔叔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联系过她?


    姜小牙回到了沼泽的家里,把学校带回来的行李全都带回去整理的时候,翻出来了一个大大的箱子。里面都是一些给孩子的书包、礼物。她翻到了一些贺卡的落款, 是邓峰。从很早前开始,每一年她的生日、新年都有礼物的。


    可这么多年来,她都不知道这件事。她当然是有些生气的——至少她应该知道这件事。小狗到底还在叛逆期,立马就从爱情里醒悟过来,变成了要和妈妈吵架的青春期小孩。


    她认为他们可能要为此大吵一架了。她要和姜泽开战!


    但是她哼哧哼哧地把东西搬到姜泽面前的时候,庞然大物安静了。


    少年把里面的玩具一个个收好。


    它很平静地说:小牙,因为……因为它只是捡到的她。


    它很认真地看着她。


    少年并不是姜小牙名正言顺的妈妈,虽然在努力当好一个妈妈,但总显得有点笨拙,就像是姜小牙小时候差点喂咖啡把孩子喂傻一样。


    而它现在也的确认为自己是个很失败的家长了。


    ——不然为什么她并不想要继续当它的孩子,还要生出别样的情愫呢?


    这种失落一直萦绕着它。


    它害怕一个人类跑出来说是姜小牙的亲妈。就可以把它比下去。毕竟人类都讲究一个血浓于水,不是么?


    这些话少年都没有说出口,只是蹲在箱子前说:“妈妈做的东西不如这些好。”


    少年总是不如真正的母亲那么细心。邓峰现在的妻子是个很细心的妈妈,她织的毛衣非常漂亮精致,不如少年的针脚粗糙。


    气势汹汹的小狗瞬间哑火了。竖起来的刺也因为它的眼神而慢慢地软化了下去。变成了一只垂耳兔。


    她并不知道为什么它会认为自己是个失败的家长,在姜小牙的眼里,大大怪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在它的身边,她是最幸福的小狗公主。


    她跑过去说,大牙,我喜欢的。我全世界最爱你、最喜欢你。


    你是最好最好的妈妈。也是最好的哥哥。


    她用脸蹭它、安慰它。


    少年有点无可奈何地抱住了她。只是怪物的心情就像是潮湿的海绵。


    姜小牙拥有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长假。


    他们有了很多的独处时间。这是非常难熬的。因为上学的时候,时间和距离还可以隐藏起来一些问题;现在时间和距离都无限地拉进。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想要装作无视那些变化,就变得非常困难起来了。


    不过,姜小牙时常跑出去玩。它看见了小狗的闺蜜身边还有一个男孩子,大概就是那个邓斐了。三个人时常一起出去吃东西。


    暑假一开始,姜小牙做手工折了一大堆的千纸鹤。


    它没有见过鹤。觉得这种嘴巴尖尖的折纸很可爱。它问她能不能给它一个。


    姜小牙立马说自己要送人,不可以给它。


    它一点也不稀罕!


    水泽怪物想,死孩子果然移情别恋了——还好没有和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不过,就像是今年前的凤仙花一样,她的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是时候松一口气了。


    它慢吞吞地去扫地,觉得心情像是被拧了干变得轻松的海绵。


    可是被拧干了,还是潮湿的。


    夏天讨厌,水草油腻,世界都讨厌。


    然而过去了几天,在夏天草丛格外茂盛的时节,水泽怪物在自己的房间窗户上,看见了一个漂亮的千纸鹤风铃。


    风铃下是一句话:


    全部的爱,都给我的大牙。


    喔。


    水泽怪物那危险的竖瞳慢慢变圆了。它蹲在了风铃下看了很久。伸出手铃铃铃地玩那个风铃。


    它觉得夏天可爱。


    水草可爱。


    万物都可爱。


    ……


    姜小牙非常郁闷。因为水泽怪物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本末日前的意林杂志,杂志上说外国小孩18岁就要被扫地出门,独自谋生。于是她每天下午都会被它扫地出门,赶去森林里溜达。


    她觉得其实应该是姜泽嫌她赖在它身边太烦了,找个理由打发她。


    其实她猜得很对。把孩子赶出去了,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庞然大物才放松下来。它需要这片小小的、隔绝开她的空间,才能喘上一口气。因为每一次不经意的靠近都让它手足无措。它是个有点笨拙的家长,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姜小牙在努力地让它意识到自己是个青春美丽的少女。她成功了。


    姜小牙在努力地让它的心中出现她的影子。她的千纸鹤成功了。


    所以没有晚安吻了,洗澡的时候没有带毛巾也没有人送了。她大喊着姜泽救命。


    但姜泽说她是个青春的少女。而它是她的男性长辈,不可以帮她送毛巾。


    小狗耿耿于怀,出来后就大喊着要报复它。


    但是当了很久的家长,总是会下意识地小瞧孩子,它并没有把她的报复放在心上。


    晚上一起看电视。


    她故意把脑袋撞在门框上,跑过来说自己的脑袋撞疼了。


    好吧,它知道她是装的,但不看看总是不放心。毕竟姜小牙小时候被门夹过脑袋,它一度以为姜小牙会变成个小傻子。身体永远比思维更快一步,下意识倾身过去、拂开她额前的碎发,想看看她的脑瓜。


    然而,就在它俯身低头的瞬间,一个柔软、带着香皂清香的吻,像一滴猝不及防的雨点,啵地一下落在了它冰凉的脸颊上。


    她知道它不愿意再像以前那样亲近她了。所以这就是她最险恶的报复:一个光明正大的晚安吻。


    姜泽变成了僵尸。变成了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因为它不知道眼神往哪里放、手要怎么摆。只能无措地看向了电视机。


    淡定一点,只是孩子的一个平常的晚安吻。


    前面十几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但它不受控制地把自己的体型变大,庞然大物的脑袋几乎碰到了天花板。


    为什么要在家里变得大大的?是因为这样姜小牙就看不见它头发下的表情。还有发红和茫然的耳朵。


    它想赫赫地冲出去杀死水鬼,毁灭森林,来发泄心中的古怪情绪。


    但实际上它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弱小无助又很大一只地坐在那里看电视。


    它想要给姜小牙制定一条家规:不许亲姜泽。


    第二天姜小牙打开门,发现庞然大物还坐在原地,好像看了一个晚上的电视机。


    她探头看看:什么?时政新闻?这有什么好看一个晚上的。


    她若无其事地从它身边路过。


    下午,它说姜小牙很不孝顺。是世界上最坏的小狗!


    姜小牙很委屈。


    她在家里虽然好吃懒做、不干家务,到处添乱,但怎么就不孝顺了?


    她看了看自己刚刚把姜泽整理好的沙发弄乱,心虚地摸了摸。


    月底的大扫除日总是格外热闹。要给阿花洗澡,收拾房间,还要清理姜小牙高中三年的旧书本。姜小牙说可以卖了换冰淇淋。她的东西又多又杂,但是总是能够从角落里翻出来一些小时候对大大怪妈妈的表白,它越翻心里就越软。


    小时候的姜小牙真的是小甜心。


    它看了看现在探头探脑的死孩子。


    现在这个就是只坏小狗。


    给阿花搓得满身泡泡的时候,姜小牙想要显得自己有用一点,凑过来帮倒忙,把泡泡弄得到处都是。凶悍的少年把她撵走。死孩子!


    她顶着满头的泡泡跑远了,在云影下坐在湖水试图洗干净泡泡。那可爱的泡泡就在继续空气里漂浮停留。


    她的眼睛在自然光下是很漂亮的琥珀色,像是沼泽里面的某一年它捡回来的那颗漂亮的琥珀。也像是那种特比甜的蜂蜜。凶悍的水泽怪物很喜欢吃那种蜂蜜。


    等到发现自己的目光停留得太久,才意识到不合适,少年回头继续认真刷阿花。


    她跑去摘蘑菇了,鞋子脏了;她又跑去霍霍花丛了。它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阿花的身上,但是总是能够精准地知道她在做什么,脚步快或者慢,是不是打着什么坏主意。


    就像她的身上长出了一根根丝线,每一根都牵动着它。


    当初带回来那种耐阴的小花种子里,混杂了一些野蔷薇。在三年后长得快要比小花还要茂盛了,花丛里就多了很多的刺。它让她小心,结果死孩子一头钻进去拔野草,完全当成了耳旁风。她又要弄得脑袋上插满草,袜子上脏兮兮了。


    扎死她算了。


    它险恶地想。


    也许是地上长了一点苔藓,它听见了一声惊叫。


    庞然大物立马走过去,看见了被一条小蛇逼到了树上的小狗。它慢吞吞地把蛇掐死,在她的指挥下丢远了。死孩子什么都玩,就是从小就怕蛇。它让她跳下来。她谨慎地环顾四周,确定了没有任何蛇类的存在后,立马朝着它扑了过去。


    死孩子!让你跳下来,不是让你飞下来!


    草屑在她的鼻尖,小花在她的脑袋顶上。他们倒在了花丛里。


    她的鼻尖差点贴在了少年的面颊上。


    没有想到它会被扑倒。她呆呆地看着它。


    他们靠得那么近。呼吸贴近。


    那一瞬间产生了一种近乎目眩神迷的错觉。


    暮色四合,野蔷薇在盛放。


    你听见了仲夏夜里的心跳声么?


    第39章 十九颗甜牙齿


    姜小牙上小学时的理想型就是自己妈咪这样的:长得又帅, 又不聪明。


    像是这样的笨蛋帅哥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对象!


    但它最近变得很沉默了,不说话就显得聪明多了。


    她才意识到姜泽其实是个很危险、很有吸引力的男性。当然了,前提是它不开口喊姜小牙穿秋裤。


    一般来说都是姜小牙和妈妈冷战, 第一次姜泽开始沉默寡言了,往日的啰嗦不见了,穿着老头背心就安静地做饭,也不会多看姜小牙一眼。


    它在姜小牙的眼里是很有威严的。是那种“我妈会拿拖鞋打我”的威慑力,姜小牙不敢表白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 她怕表白后得到是来自妈的毒打。


    她反思过自己可能有那种俄狄浦斯情节。因为每当姜泽露出那种包容的、仿佛能包容她一切烂摊子、永远为她兜底的“妈妈”模样时,她就会想要它摸摸她的脑袋、想要变得小小的, 窝在它的怀里再也不出来。


    就像是小时候一样——但小时候她不会想要抬起头, 亲吻它的下巴。


    她会控制不住地想要钻进它的怀里,在那安稳的宽阔怀抱里蜷缩起来, 赖在它的身边。


    但它最近不说话了, 也就没有了妈妈亲切的啰嗦。她感觉到了它身上,沉默的、野兽般的威胁性。它不爱搭理她了, 她也就失去了那份如同往常般赖在它怀里、理直气壮耍赖的胆量。


    水泽怪物的沉默是因为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这种困惑就像是窗外那些无人修剪的野蔷薇,在它心底疯狂滋长、缠绕。


    第一次被如此冷淡对待, 姜小牙有点不安地跑去问它:妈,你不爱我了么?


    穿着老头背心的高大少年就蹲在原地, 看了看她, 让她没事干就去把家里的地给拖了。


    因为被妈妈嫌弃了、冷淡了,她悻悻地带着阿花出去吃草。她身上有一种野蛮生长的自然天性, 被姜泽养得非常自由, 长大了还是喜欢霍霍着方圆几里的草坪和小动物。


    她在地上发现了一些人类的脚印。顺着脚印发现了更多探测队留下的标记和装置。一路尾随,视野尽头隐约出现了邻市中行基地的轮廓。


    伴随着联邦的成立和壮大,被水鬼逼迫得节节败退的人类有了喘息的机会。这片沼泽, 十几年前曾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黑色禁区”。但随着姜小牙的长大、外出上学,沼泽平静了很多年。


    姜小牙有点担心他们的目标是姜泽。虽然因为某种默契,天冬基地可以和沼泽和平共处。但这并不代表其他人类也愿意。她匆匆地回到了家,告诉了姜泽。


    水泽怪物去了一趟中行市。姜小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第二天新闻上就说中行市某个研究所附近的出现了一片沼泽,研究所塌陷,出动人员救援的消息。


    它回来后带着姜小牙去封闭了沼泽。在森林的边缘,坚硬的土地变成了柔软危险的沼泽。


    这还不够。沼泽的中心其实有一个信号塔。正是因为这个东西,卫星信号才能传递出去。他们决定摧毁那座信号塔。这样,这里就会成为信号搜索不到的未知之地。


    去信号塔是一个阴天。


    他们都安静地没怎么说话——最近总是这样。


    信号塔很高,入口狭窄,只有姜小牙的身材才能钻进去。她个子不够高,爬不上去。沉默寡言的庞然大物看了看她,一声不吭地抬起了胳膊,她踩着它的肩膀,它的大手托住她的小腿,把她塞了进去。


    因为不想碰到她,所以速度很快。


    她钻了进去。它就在下面沉默地守着她。


    然而等了很久,姜小牙还没有出来。它喊了两声小牙。上面也没有声音。


    它有些担心她,双手直接像是撕开一张纸一样撕开了钢铁,狭小的入口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钻了进去。它弯着身体顺着管道往上爬,焦灼地找过去。听见了脚步声,她惊讶地转过头。


    “姜泽,你怎么上来了?这里好窄的。”


    外面开始下雨了,她的发丝和衣服都被飞进来的雨水打湿了。姜泽沉默地移动了一下位置,往她身边站了站,挡住了往她身上飘过来的雨。


    空间太狭小了,姜小牙能感觉到姜泽身上散发出的、属于沼泽的青草气味。她看见了雨水沿着它的发丝流下。


    在这小小的避风港里,两人的气息在潮湿的空气中无声地交融。似乎察觉到了她长久的注视,它缓缓低下头。湖水般的绿眼睛里,映着小小的她。


    她被这种古怪的氛围弄得有点无措,下意识地想要拉开一点距离,但后面就是楼梯。


    高大的少年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但因为担心她乱动,没有立刻抽回手臂,也没有看她,只是沉默地承受着她的抓握。


    她的呼吸因为刚才的危险和此刻的紧张而略显急促。周围只有雨水敲打在管道上的声音,还有彼此的呼吸声。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在两人之间悄然弥漫。


    逼仄的空间里,呼吸交错。潮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滴水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她抬起头看见了它的下颌线。心底一个大胆的念头如野蔷薇般疯长——想要踮起脚去亲吻它。


    眼神就像是渴望的小鸟一样地在它的面颊上逡巡。


    她眷恋此时这种被它稳稳护在怀里的安全感,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她不受控制地踮起脚尖,轻轻地,先是小鸡啄米一般地亲了一下它的喉结,然后是下巴。


    带着一丝慌乱,她结结巴巴地说:“哦,姜泽,对不起,这里太窄了不小心碰到的。”


    它垂眼俯视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迅速别开了脸:“嗯,不小心的。”


    它似乎想要拉开距离。但是她已经鼓起了勇气,双手捧住了它的脸——它的手指蜷缩了起来。整个高大的身躯都在狭小的空间里变得紧绷而僵硬。她捧着那冰冷的脸庞,从下巴的线条一路笨拙地吻到面颊。短暂的犹豫之后,一个生涩、颤抖的吻终于落在那双紧抿的薄唇上。


    因为紧张她的呼吸声前所未有的急促,心跳声大得快要盖过雨声。颤抖的吻似乎还想要更进一步。但它已经缓缓地站直了。


    “小牙。”


    她想要装作听不见。


    “姜小牙。”


    她还要继续踮脚,但这一次它伸出手,不容抗拒地把她按坐在台阶上。


    她的眼神还没有离开它。


    它叹息了一声,弯下腰、蹲下来,和坐在楼梯上的她对视。


    “小牙。”它的声音放低、放得尽量温和了一些,“你听我说。”


    它决定和孩子谈一谈。


    信号塔外,雨声很大,这个小小避风处却死一般寂静。它用一种极为温柔、诚恳的语气。


    它说它爱她,但并不想要她成为它的伴侣。在它的眼里,她是它的宝宝。


    它很怜惜地摸摸她的脑袋。


    所以呢,它愿意原谅她的冒犯、得寸进尺。


    但它不愿意接受她的求偶。


    因为它学会了当人,不想要回去当畜生。


    她的喜欢可以持续几年呢,她还很小,人生那么长,但妈妈却可以永远陪着她。


    风雨里,它真诚地说:“小牙,妈妈爱你。”


    那一瞬间,姜小牙开始恨它了。汹涌的委屈和不甘心化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坐在楼梯上看着它,觉得世界上最讨厌、最仇恨的人就是姜泽了。你就不可以装作看不见么?装作看不见她希冀的眼神,假装一切都是不小心、不经意。这样她就可以继续喜欢它。永远半推半就下去。


    为什么不能假装看不见呢?


    少年安静地看着她。


    因为它爱她。


    “……”


    大雨里,它把话说得不能再清楚,语气那么温柔,眼神那么包容,像是世界上最亲切最体贴的妈妈。


    但这种体贴太让人痛恨了。让她觉得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恨它才好。最后,她哐哐地用额头用力撞向少年的前额和胸膛,仿佛要将它的脑袋撞成脑震荡,将那坚韧的胸口撞出一个对穿的大洞。它也就沉默地让她撞到了墙壁上,它要开口,但她再也不想听它继续说下去了,转身从那破开的洞口奋力钻出,逃离了信号塔。


    她要离家出走,要永远离开它。


    她恨死它了。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汹涌地冒出来。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世界上最可怜的小狗,大雨要把她淋死了。但天空不作美,跑出去两分钟雨就停了。她一路上哭得仿佛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加可怜的人。眼睛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像是经历了一次过敏。


    不过失恋也的确是一次危害极大的过敏。


    她蹲在河边,庞然大物就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不敢上去碰她。也不敢发出什么声音。


    感觉到她渐渐安静了下来,它小心翼翼挪到她身边,递过去了一颗糖。


    她抽噎着让它滚。


    庞然大物于是显得更加不知所措了。它很大一只坐在她旁边,真不知道要怎么哄她才好。它既不能打死害她伤心的人,也找不到弥补的办法。养孩子真难啊。


    它看着湖泊里大大怪和小小怪的影子。


    她从下午哭到了黄昏——其实它知道只要自己走开她大概率就不哭了。孩子是这样的,越搭理哭得越起劲。但它要是走开了,今天受到打击的小狗就太可怜了。


    它只好蹲在旁边看她哭。变成了一尊可怜的、不知所措的石像。它是让小狗伤心的罪人,所以发出声音都是一种罪过。


    终于。它离开了,她更伤心更加恨它了。因为她觉得姜泽不要她了,妈妈也要背叛她、丢下她了。委屈和愤怒汹将她吞没。然而哭是个体力活,她很快就觉得哭累了。而且妈妈离开了,表演欲也消失了。


    她抱着膝盖,红肿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沉沉的湖水发呆。


    一个高大的身躯在她面前蹲下,它递过来一根冰淇淋,哄她:“宝宝,都是妈妈不好。”


    “不哭了,好么?”


    她仇恨地看着它。现在姜泽是她的仇人、她最恨它了。她才不想听它的话。她要和它永远对抗下去。但蹲在草丛里太难受了。草地里蚊子把她叮得浑身都是包,蹲太久腿也麻了,湿漉漉的衣服更是紧紧贴在皮肤上,冷得她打了个喷嚏。


    她迟疑着想让仇人把外套给她。


    它立马很体贴地把外套地递给她,又很上道地问要不要背她回去。


    她最终没有拒绝,闷闷地趴在了仇人宽厚而熟悉的背上。


    不然呢?总不能因为失恋了,就连家都不能回了吧?


    吵架了,闹翻了。姜泽还是她的妈妈。


    还是会背着她回家、给她做饭的。


    少年的肩膀宽宽的。她趴在它的背上,感觉到了熟悉的安心感,心里面那一个大大的口子就在回家的路上被慢慢地愈合了。


    她闷闷地问仇人:如果它不是她的妈妈,它会爱上她么?


    她会不会在一个下雨天来到这个沼泽里,然后遇见它,他们一见钟情。


    它很想哄好她。但显然没有办法骗她。


    水泽怪物停了下来,它很诚实地说:那我可能会吃掉你。


    毕竟它之前视力很差,不可能一见钟情。


    她的小脑瓜会像豆腐脑一样开花。


    它立马就感觉到后脑勺后方传来了她仇恨的视线。


    它沉默地背着她朝着家里走。


    可是小牙。


    如果不是你的妈妈的话。我只是一只恐怖古怪的水泽怪物,和路边的一块石头、一朵乌云没有区别。浑浑噩噩,没有自我意识。不会有人类的感情和任何人性。不会爱上生活,不会意识到自己原来是有爱的。


    姜泽,是因为成为姜小牙的妈妈才活过来的。


    第40章 一颗智齿


    现在, 姜泽变成了姜小牙的仇人。她要报复它,再也不要搭理仇人。但这还不够,她经常冷不丁地从角落里冒出来, 也不吭声,就突然用脑袋撞它。


    它并不在意。只是担心孩子本来就不够聪明的脑袋,天天撞它是否会变得更加不聪明。它不聪明没关系,孩子还要上大学呢。它开始很贴心地给她剥核桃、煲鱼汤补脑。


    她完全理解不了这份好心。只觉得今年的夏天闷热且坏,她最恨今年的夏天了。她把愤怒倾泻在日记本里, 写满了姜泽的坏话,还刻意不用中文写——就为了让姜泽一眼就能读懂。可她不知道, 自从翻到那封情书后, 姜泽便再也没碰过她的日记。


    她的拳头全都打在了棉花上。而姜泽刀枪不入,她用脑袋锤、用脚蹬, 它也只会面不改色地整理一下衣服, 夸她力气真大、真有劲儿。


    唯一的好处就是因为经历了表白的尴尬,姜泽最近再也没有揪她耳朵、骂她死孩子了, 反而因为觉得亏欠她,变得很包容。她怀疑她现在跑去沼泽里打滚, 它也会在旁边面不改色夸她滚得真好。


    她借机偷吃了很多的冰淇淋。它显然是想要骂她的,但最后又憋了回去。


    姜小牙没想到表白还有这样的好处。哎, 她小时候最想吃冰淇淋天天被姜泽揍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招呢。


    只是, 姜泽不再管东管西,她自由了很多, 但还是不开心。就像是一场持续很久的过敏。她耿耿于怀, 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她从小牙变成了一颗倔强的智齿。


    她知道拔掉就会不再牙疼。可那不甘心的野火就在她胸腔里燃烧。


    从小被沼泽养大的女孩,身上有着小狼一样的野性和不驯。她是热情而且直白的。想要什么就去争取。不爱她的她就会恨它、咬死它。看见少年平静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背影,她总是会产生了一种要和它同归于尽的冲动。


    她恨它的平静、无动于衷。在一周后, 她眼里的仇恨终于化为了实际行动。


    她喝了一点家里的苹果醋,嗯她觉得这应该算是一种没有发酵成功的酒。足够壮大她的胆子。她穿上了一条烈火般的红裙子,短短的芭蕾款式,露出肉肉的大腿,和一点马甲线的平坦小腹,那是在学校训练出来的痕迹。她觉得自己是性感的阿芙洛狄忒转世。


    姜泽回来了。她像只复仇的幽灵,无声无息地从背后接近。她直接跳了过去、抱住了它劲瘦的腰,脸颊贴在那带着青草气息的背脊上,整个人都像是八爪鱼一样缠住了它。


    她用蜜糖般的语气喊它姜泽。


    它的身体瞬间僵直。大概是意识到了她想要做什么。


    它没有推开她,她甚至能感觉到它在刻意放缓呼吸,连肌肉都在绷紧,但几秒钟后,它轻轻掰开她环绕的手指,动作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小牙,下来,妈妈要去做饭。”


    它把她抱下来,全程忽略了她琥珀似的眼睛,蔷薇似的嘴唇、无视了她的魅力和美,垂下了眸子就要离开。积累的委屈和不甘冲垮了理智。她踮起脚直接扑过去搂住了它的脖子。可她的嘴唇只擦到了它的下巴。它就把她按在了怀里,它的力气太大了,手臂像是铁钳,她立马就动不了了。她挣扎了起来,像是一只乱扑腾的小牛犊。


    它用一贯的哄她的语气:“好了、好了。”


    她气愤地开始蹬腿,把鞋子、袜子全都蹬掉了。性感的维纳斯,就变成了闹脾气的死孩子。姜泽把她的鞋子袜子全都捡起来。它很平静:“别闹了,把裙子穿好。”


    这精准的、明确的拒绝,让她感觉到了羞耻和绝望。她挣扎着从它的身上下来,拎着裙子和鞋子就要走。走到一半还是太不甘心了。


    她冲回去,像是一头牛一样猛地撞向姜泽的脑门。想要撞痛它、撞死它。


    她撞得额头发红、眼睛也发红。然后把额头抵在它的额头上,凄惨地看着它。


    它终于没有办法不看她了。看看她玫瑰一样裙摆,琥珀色的眼睛,凌乱的头发。它没有后退,只是额头抵着她的。认真地、怜惜地看着她。


    它果然说:“我们小牙,真好看。”


    可是它的眼睛里没有欲望,像是沼泽和大地一样包容。她在那眼神里沉溺,也在那眼神里感觉到了一丝的绝望。她凌乱的头发被少年认真地整理好,凌乱的衣服被盖上毯子。就像是小时候每一次被它捡回来那样。


    她额头抵着它,更加伤心了,她说:“你夸我好看,你不应该夸我好看的。”


    她心灰意冷、凄凉地看着它。也许她的确不应该喜欢姜泽。


    她挣扎着从沙发上坐起来,披上毛毯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就像是蔷薇离开,总会留下强烈的存在的痕迹,那是细细密密的刺。


    它感觉到了手指上触碰到她的地方像是被蔷薇扎出了血,有一些烧灼的刺痛。还有被她踢过、抓过的地方,都有种被她的体温灼热的刺痛。


    不过那只是一种属于夏天的幻觉。


    一到夏天,沼泽里的怪物就会被蒸发、灼烧。


    姜泽垂下眼,转身走向厨房。兔子还没处理,鱼汤快煲好了。这才是它该做的事。等她饿了,冷静了,还是会下楼来吃饭的。


    而它,只需要回到生活的轨迹里,当她永远可以依靠、信赖的妈妈。


    至于心底里野蔷薇留下的痕迹,那个仲夏夜的心跳,只是无关仅要的、不需要放在心上的东西,就像是感冒会好,大雨会停。


    它如此相信。也必须如此相信着。


    ……


    姜小牙试图将目光投向姜泽之外的世界。世界上的确有太多有趣的事情。打不完的游戏、看不完的小说,她还和小婵去泡图书馆、逛街溜达。她想自己会忘记的。而且她马上要上大学了,会遇见更多更好的人。


    可世界上的每一个男孩子,她都要拿过来和姜泽做比较。她悲伤地发现不会有人比它更好了。爱情是甜美的。但十八岁的姜小牙觉得自己这一辈都没有办法品尝了。她感觉到了一种绝望。


    不过爱情到底也不是必需品。姜小牙以后可以征服世界,当世界上最厉害的小狗女侠。区区儿女情长,不可能成为她的绊脚石。


    听说姜泽的下一个蜕变期快要到来了。嗯,也许下一次它就变成了一个满脸皱纹、皱巴巴的老头子。它变成了丑老头,姜小牙就会立马移情别恋。


    她非常险恶地想象着姜泽变成老头的样子,用美图软件的变老滤镜,给姜泽加了十级皱纹、白发。然后绝望地发现,岁月从不败美人,姜泽老了也是一个老帅哥!


    她郁闷极了,报考志愿那一天,她去报了海沙市的大学。她想,也许分开一些距离会让一切回到正轨上去;她还可以报复姜泽,告诉它她的翅膀硬了,随时可以远远地飞走。


    但报了志愿后,她又马上后悔了。


    除了喜欢之外,姜泽还是她的妈妈。一开始想要去当军医就是因为想要保护妈妈,保护他们的小家。结果闹别扭了,就连妈妈都不要了,连阿花也要抛下了。小狗耷拉着脑袋回去找阿花了。


    现在姜泽是她的仇人,阿花就是她最亲爱的牛了。


    阿花老了,但眼睛湿漉漉的和从前一样温顺,她把额头贴在阿花的脑袋上,心里的愧疚就像是潮水一样。她在阿花身边蹲到了月上中天,连晚饭都没有回家吃。


    她感觉到了身后出现了一个庞大的影子。


    她闷闷的把报志愿的事情和它说了。她说:“妈妈,我后悔了。我明天就把志愿改回去。”


    脆弱的时候她还是想喊妈妈的。


    但姜泽说:“小牙,想要去海沙市看看的话,那就去吧。”


    它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大事。解决方案有很多。他们可以搬到海沙市去,姜泽的晶核太多了,足够买一套能够放下阿花的房子。从小到大,姜泽都是无条件地支持她的。它觉得她喜欢海边,那就去海边上大学也很好。


    等到下次蜕变期之后,也许它就不用惧怕太阳了。


    它拍拍她的脑袋,把她带去吃晚饭。


    于是,这件沉甸甸的心事就从小狗的心上移开了。就像是从前一样,妈妈会解决世界上的一切困难。


    定下来了去海沙市上大学的决定,一切似乎回到了从前。接下来姜小牙去学校报道,他们搬家。在海沙市的生活会像是从前一样平淡而幸福。等到姜小牙毕业了,他们就回到沼泽里的家。


    生活就这样有条不紊地安排了下去。她就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一只很坏的小狗。小时候她最喜欢弄乱妈妈铺好的床单,把它的缠好的毛线叼得到处都是,是姜泽的全自动闯祸机。在这份重新得来的平静与有序里,一股破坏欲总在蠢动。她想冲过去撕碎这假象。她想要掀开少年那副好妈妈的面具,亲眼看一眼姜泽的灵魂。


    里面有没有哪怕一克拉喜欢呢?


    在听着姜泽计划着明年、后年的事,她就好像是重新变成了跟在妈妈屁股后面的小宝宝。那份不甘心在心底蛰伏许久,再次探出了脑袋。


    突然,她很不合时宜地问它:姜泽,我要是以后爱上了别人呢。


    ——那就等到那一天再说吧。


    可是我会长大的,会成立一个新的家庭的。


    那时候,你还能够给我当好妈妈么?


    “……”


    它的自控力在她描绘的未来场景前出现了一条细小的、微不可见的裂痕。


    它从来没有把姜小牙和伴侣这种词语联系到一起去,在它的眼里,姜小牙还是个小孩。


    但它显然忘记了,她已经是个青春美丽的女孩子了。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有很多的事可以去体验。爱情、友情,世界上的每一种滋味她都可以品尝一遍。她会有很多人追求,有伴侣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用那种甜蜜的声音继续描述着那是一副怎么样的场景:


    她会带着那个人回到家,告诉姜泽,对方是来加入他们的家庭的;也许她会和对方离开去别的城市结婚。他们会接吻,做最亲密的事情。甚至会生一大堆小鬼。


    她说:姜泽,你只想要帮我带小孩对么?


    它的手指蜷缩了起来。手指间几乎要长出蹼、锐利地刺破皮肤。高大的身躯变得紧绷起来。它努力地缓和了一下呼吸。就像是在缺氧的空气里喘一口气。


    其实她全都在胡说八道——只是想要报复它的无动于衷、视而不见。想要为自己死去的少女初恋狠狠复仇一次。但她其实知道的,如果姜泽不爱她,她只是在徒劳地气自己罢了。


    但它安静了下来。平静之下仿佛是压抑着什么汹涌的东西。


    它说:小牙,别说了。


    她还在继续:她每到过年就会给它带来很多的外孙,每一只都会围着它叫外婆外婆……


    还没说完,就被它近乎粗鲁的打断了:


    好了宝宝,你该闭嘴了。


    她不服气地抬起头,却在一瞬间被它的眼神钉在了原地。姜泽比人类要高大,光是体型就会给人很大的压迫感,只不过平时妈妈的感觉太强了,高大的身材只会让人觉得很有安全感;然而此时,它的瞳孔变成了危险的竖瞳。它安静地坐在原地,俯下身看着她就可以整个把她笼罩住,那股侵略性和占有欲是如此的陌生。


    是她从来没有从妈妈身上看见过的。


    她几乎看见了它眼睛里藏着一只猛虎。那猛虎本来是温顺地、乖巧地被关在笼子里的,但在这一刻呼之欲出、几乎要把人咬碎吞进去。她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一种心慌,就像是被狼王死死盯着的小狼,下意识地嗷呜一声后退。


    “母爱”是它学会的第一种也是唯一一种爱。那是单纯的、纯洁的爱。但妈妈不会因为孩子有了喜欢的人而生气,更不会产生占有欲。而嫉妒和占有欲就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它审视了她许久,久到她开始紧张、冒汗,四处张望,像是夹着尾巴随时准备逃跑的小狗。


    它垂下了眸子。移开了的视线。


    吓到你了么?宝宝。可能是蜕变期快到了。脾气有点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