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都是相爷调/教得好。”……


    集英殿内, 一百三十二名贡士屏息端坐。


    谢少陵的笔尖却悬在宣纸上久久未落,并非筹措,御试题以他的才学, 并不算难。


    只是这满殿的贡士一个个正襟危坐,面色紧张, 实在是无趣。


    他余光扫过邻座,那人指尖发抖, 墨汁滴在卷上, 竟浑然不觉。


    谢少陵忽而嗤笑出声,惊得对方险些摔了砚台。


    若是梅公子能在这, 这场殿试可就有趣多了。


    思绪一定,他下笔如有神, 墨迹顷刻间铺满宣纸,与秦子衿如出一辙的颜体浑厚沉稳。


    “臣交卷。”


    清朗嗓音划破寂静, 谢少陵拂袖起身时,香柱才燃去三分之一。


    侍御史诧异地打量这位少年, 自宸朝开科以来,从未有人敢在殿试上如此张扬。


    天子坐在御座上, 目光微动,从侍御史手中接过朱卷,指尖轻轻抚过墨痕未干的字迹。


    宫人连忙躬身上前, 欲接他手中那卷试卷,天子却未理会, 只淡道一句:“朕亲自去。”


    天子的声音不大, 却如一块冰入沸水,满殿霎时死寂。


    天子竟亲自去送卷子?


    给谁?


    还能是谁?


    答案人人心中皆知,却无人敢说出那个名字。


    满殿贡士面面相觑, 有人脸色发白,有人攥紧了笔杆,有人无声冷笑。


    谢少陵坐回席上,唇角勾起一抹讥诮。


    顾相独揽朝政,天子尚且如此,朝臣又能如何?


    他们此生的命运,是取是弃,是平步青云还是一落千丈,却全在那位“大奸臣”一念之间。


    后殿香炉沉沉,静谧无声。


    顾怀玉倚着青玉凭几,指尖翻过一页纸,眉梢微蹙。


    那是元琢昨日交给太傅的策论,朱批墨字,太傅评语工整:“陛下天资聪颖,见解独到,实乃少年英才。”


    顾怀玉嗤笑一声,将策论铺在案几,提笔蘸墨,随意几笔涂掉满纸的字,画出一个大王八。


    若是寻常少年写的策论,担得上太傅这一句评价,可元琢是天子,只做少年英才,比顾怀玉所要求的还差得远。


    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元琢在门外停住,指尖下意识抚平龙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而入。


    “宰执。”


    他低声道,目光炯炯看顾怀玉,声音里含着几分少年人的忐忑。


    顾怀玉没起身,甚至没抬眼,指尖点了点案上的策论。


    元琢轻步走过去,见到涂鸦的王八,不由轻轻一笑,随即正色说:“太傅说朕写得不错,卿觉得呢?”


    顾怀玉终于抬眸,手臂搁在案几,都懒得动一下,只是朝他勾了勾手指。


    元琢俯下身凑到他身边,“卿觉得朕何处写得不好?朕改。”


    顾怀玉瞧着他,不咸不淡开口:“不必改了,陛下日后将心思用在正途,比弯弯绕绕强。”


    元琢指尖微微收紧,却并未露出半分不满,反而认真点头:“卿教训得是。”


    顾怀玉神色稍缓,目光落在他怀中的卷子上。


    元琢将殿试的朱卷铺开,低声介绍道:“此人名为谢少陵,朕见他答得不错,拿来给卿瞧瞧。”


    顾怀玉目光扫过,不愧是他欣赏的人才,有几分他少年时的风采,这文章也写得像他,言简意赅,字字锋锐。


    他指尖轻轻落在“上因天时,下尽地财,中用人力。”一句上轻轻一敲,唇角微扬。


    真是难得的好文章。


    元琢目光悄悄落在顾怀玉的侧脸,那欣赏之意明明白白,心里不由泛酸。


    片刻后,元琢又抱来一摞卷子。


    顾怀玉坐得久了,脊背微僵,指尖抵在眉心轻轻按了按。


    徐公公见状,连忙上前要替他捧卷,元琢却已伸手接过。


    “朕来吧。”


    天子站在顾怀玉身侧,双手端着卷子,一张一张展开,供他审阅。


    顾怀玉倒没觉得有什么,小畜生伺候他天经地义,以前又不是没这样伺候过。


    他是无所谓,可满屋的太监和御史,一个个脸色发白,强装着视而不见。


    这么看卷子方便多了,顾怀玉只需微微抬眼,点头或摇头,便定了一个贡士的去留——进太学院,或黜落归乡。


    旁边的御史看得心惊胆战,这不过点头之间,便定人生死。


    点头,便是留。


    摇头,便是弃。


    天子却始终沉稳站在一旁,垂目瞧着他的脸,替他小心地翻页递卷。


    殿内静得能听见纸页翻动的轻响。


    不多时,有宫人轻手轻脚进来,是小太监,手中捧着一盏青花瓷药碗。


    “相爷,该用药了。”


    顾怀玉坐起身来,那药的色泽似乎比他之前喝得更深一些,他还未语,元琢便说道:“朕让太医院换的新方子,比以前那副温和些。”


    新药?


    顾怀玉盯着药碗,指尖未动,小畜生为何关心他的身体?不是日夜盼着他病入膏肓,好能趁机夺权么?


    天子见他迟疑,忽然伸手接过药碗,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低头抿一大口。


    “没下毒。”他声音微沉,将碗递回去,唇角还沾着一点药渍,“朕试过了。”


    顾怀玉倒不担心他下毒,那也太着急了,他心里好笑,伸手接过药碗。


    可就在他抬手时,元琢指尖不经意碰了他的手背,碗中药汁一晃,洒出几滴,落在顾怀玉苍白的手背。


    药汤滚烫。


    元琢几乎是本能地俯身,舌尖重重舔过那一片泛红的皮肤。


    顾怀玉的手背微凉,药汁的苦涩混着他袖间清香,竟有种令人沉沉欲醉的感觉。


    元琢舌尖情不自禁地停留,那点肌肤很快被他舔得发烫,像雪地里晕开的一抹胭脂。


    殿内瞬间死寂。


    御史手中的笔“啪”地掉在地上,徐公公连忙闭上眼睛,恨不得立即戳瞎自己的眼睛。


    顾怀玉眉头一挑,缓缓抽回手。


    元琢仿佛被惊醒一般,猛地直起身,再看向顾怀玉的手背,还沾着亮晶晶的水痕,那是他的……


    “陛下。”


    顾怀玉拿出帕子,若无其事擦拭手背,语气平静,波澜不起,“你心中可有三甲的人选?”


    昔日吴王为将士吮疽,将士感其恩义,誓死效忠。


    可后来呢?


    后来那将士战死沙场,吴王转头便纳了他的妻女为妾。


    元琢倒是学得快,连“收买人心”这一套都学会了。


    可惜,用错了人,他顾怀玉不吃这一套。


    元琢盯着他举起的手腕,那腕骨间的朱砂痣若隐若现,竟有些意犹未尽,荒唐地想扯开那碍事的袖子,再……


    他被这个念头惊到,仓皇后退半步,半响才道:“朕心中有。”


    顾怀玉目光扫过案几厚厚一沓朱卷,有意考考他识人眼光,“陛下挑出来,让我看看。”


    元琢不敢看他的脸,故作镇定地翻找朱卷,从其中抽出三张来,依次排开在案几上。


    不出顾怀玉所料,状元果然是谢少陵,他微微点头,榜眼与他心中所想的人一样,唯独探花郎不同。


    他沉思一瞬,瞧着少年天子低头时微红的耳尖,忽然伸手:“过来。”


    元琢怔住,走到他身边,垂眼虚心受教的模样。


    “冠歪了。”顾怀玉淡淡道。


    元琢僵硬地俯身凑近,微微屏住鼻息,感受着微凉的指尖拂过他的发顶,这双手令多少人头颅落地,此刻却温柔地为他整理冠冕。


    顾怀玉轻声问道:“董丹虞才学如何?”


    “……上等。”


    “为何不选?”


    “……”


    顾怀玉两指猝不及防狠狠拧住他耳朵,没好气地问:“因为他是董太师之子?”


    元琢痛得“嘶”一声,却没有挣脱,只是垂眼盯着地上。


    顾怀玉指尖的耳朵被拧得发烫,他松开手,轻声命令:“抬头看我。”


    元琢缓缓抬眼,漆黑的眸子直直望进他眼底,竟带着几分执拗。


    到底算半个儿子,顾怀玉神态稍稍温和几分,“因私废公的本事是跟谁学的?我何时教过你这个?”


    元琢喉结滚动,几乎要脱口而出:父皇教的。


    朝中只要敢跟你作对的,都被父皇寻个由头扔到诏狱里。


    父皇为你杀过的大臣不计其数,你贪赃枉法,卖官鬻爵,父皇从来不管,事事袒护你。


    可这些话在唇齿间滚了又滚,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哑的:“朕知错了。”


    顾怀玉瞧着他这副样就来气,不轻不重拍几下元琢脸颊,“我会怕他入朝对付我?清流党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董太师都不怕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怕什么?”


    元琢脸被拍得一抹浅红,缓缓点头,“卿说得对,明日放榜,朕点他做探花郎。”


    顾怀玉哪能不知他心里不服气,却也不想再教训,挥挥手,低头理卷,“去罢。”


    元琢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躬身退后两步,步履稳妥,姿态规整,无可挑剔。


    他神情依然一成不变,快步走在前,徐公公低头小碎步跟在身后。


    直到走出很远,他突然顿住脚步,仔细摸着自己发烫的耳垂,脸色透出几分异样的红晕,“为他弃个人算什么?若他愿意,朕连江山都……”


    徐公公浑身一颤,手中的拂尘差点落地,我的老天爷,你可别再说了!


    天子手指缓缓抚过自己的唇瓣,那里方才还触碰过那人肌肤,少年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含着隐约委屈:“徐伴伴,你说……是不是非要朕把心剖出来,他才能明白?”


    徐公公两眼望天,心如死灰。


    翌日,太常寺礼乐落下帷幕,集英殿上金榜定音。


    徐公公展诏,高声宣读三甲人选。“一甲第一名,谢少陵!”


    谢少陵立于金榜之下,听闻自己高中状元,也不过略一挑眉,神色如常。


    倒是一旁看榜的举子们纷纷侧目,这般荣宠加身,竟连半分喜色都不露?


    元琢高坐御座,目光在谢少陵身上冷冷停留片刻,一个小小的状元,不过如此。


    “赐金花乌纱、御马游街。”


    “陛下。”


    谢少陵突然躬身行礼,声音清朗,“臣斗胆,想用这些赏赐换一个恩典。”


    殿中顿时一静。


    元琢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一叩:“哦?”


    “臣想请陛下帮忙寻一个人。”谢少陵抬起头,眼中难得流露出一丝急切,“月前臣在和月楼偶遇一位梅姓公子,江南人士,与臣一见如故。”


    徐公公忍不住咳了一声,低声问道:“谢状元可记得那位公子有何特征?”


    谢少陵目光不动,“他左手写字,一手精绝颜体,世所罕有。”


    稍顿一下,他似不经意地补充道:“字好看,人更好看。”


    “谢卿倒是重情。”


    元琢唇角微扬,并不在意他要找的人,他早就见过这天底下字写得最好,长得也最好的人了,“朕准了,徐伴伴,传旨让禁卫在京城细访。”


    谢少陵闻言,当即郑重下拜:“臣谢陛下恩典。”


    “陛下……”谢少陵忽然又道,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若寻到此人,臣斗胆请陛下再赐一恩。”


    元琢挑眉:“哦?”


    “臣想”谢少陵难得露出几分赧然,轻咳道:“他若愿意,请陛下为臣与梅公子赐婚。”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大宸朝虽不乏好男风者,但多是权贵们私下豢养几个清秀小倌,藏在后院把玩。


    即便是最荒唐的纨绔子弟,也断不会将这等事摆到明面上来。


    若真有娶男子为妻的,那都是要被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的,不仅自己仕途尽毁,连带着家族都要蒙羞。


    徐公公手中的拂尘“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怎么一个两个的都……


    几位年迈的学士方才还在夸赞谢少陵文采无双,这会已经气得胡子直抖。


    有个别甚至开始脸红脖子粗,快要晕厥,仿佛谢少陵这一句话就辱没了整个文坛清誉。


    元琢眸光骤然发冷,“你可知这是何地?”


    谢少陵神色坦然,不卑不亢地道:“这是集英殿,大宸最庄严之地,臣在此所言,字字肺腑。”


    他抬眸直视天子,声音清朗:“臣非一时兴起,更非轻狂戏言,求陛下赐婚,正是因家父家母最重礼法,若无圣旨,断不会允准。”


    “谢卿。”元琢指尖轻叩龙案,“你可知这道旨意若下,你的仕途……”


    “臣知晓。”谢少陵毫不犹豫地打断,“臣寒窗十载,为的是辅佐明君,治国安邦,若因私情被黜,臣甘之如饴。”


    元琢眸光微动,声音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朕准了,若寻到那位梅公子,而他亦愿意……”


    殿内再次哗然。


    礼部尚书直接跪倒在地:“陛下三思啊!这、这有违祖制!”


    元琢猛然起身,龙袍的袖子冷冷拂过案几,“祖制?他们两情相悦,违了祖制又如何?”


    徐公公连忙低头拾起落地的拂尘,心跳如擂鼓。


    他最清楚,陛下这句话看似是替谢状元撑腰,实则……


    谢少陵不给礼部尚书再劝的机会,深深叩首:“臣谢主隆恩。”


    同一时刻,午门东侧。


    董丹虞站在人群末尾,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形如新竹般挺拔,他下意识抿着唇,带着几分少年特有的倔强。


    耳边还回荡着“谢少陵状元”的唱名声。


    他本不敢妄想一甲之位,可当“探花郎董丹虞”五个字划破长空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中了?


    他猛地抬头,金榜上“董”字铁画银钩,墨迹森然,仿佛要刺穿他的眼眶。


    “探花郎董丹虞!”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指尖冰凉发麻。


    董丹虞自幼活在父亲阴影下,人人只道他是“董太师的儿子”,可今日他凭自己站上了集英殿!


    他转身就要去寻父亲旧部报喜,忽听身后一声轻唤:“董探花留步。”


    回头见是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笑得恭敬。


    “徐公公有句话带给探花郎。”


    小太监声音压得极低,“您这名次,是顾相从落卷堆里亲手捞出来的。”


    董丹虞神色一僵,袖中拳头骤然握紧。


    “原本这三甲里没您的名字。”小太监皮笑肉不笑,“是顾相在御前说您的好话,这三甲的榜上才能有您的名字。”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转身便走了。


    董丹虞良久没动。


    他虽从未见过顾怀玉,但这个人的名字却如影随形。


    十岁那年,他第一次听到顾瑜这个名字,那夜父亲在书房大发雷霆,怒吼至今犹在耳边,“顾瑜此奸不除!大宸永无宁日!”


    十二岁入国子监,祭酒颤颤惊惊地告诫:“董公子切记,朝中有个笑面虎,名唤顾瑜,此人心狠手辣,残害忠良,是大奸大恶之人!”


    就连府里最慈祥的老管家,提起顾相都会变了脸色:“少爷可知道,老爷那些门生是怎么没的?都是被顾相给……”


    这些年来,“顾怀玉”三个字就像悬在头顶的刀,是长辈们口中十恶不赦的奸佞,是清流党人人得而诛之的国贼。


    他是董太师的儿子,天生就是“顾党”眼中钉,原以为这人会借殿试压他一头,却没想到竟替他说话了。


    董丹虞看向远处金碧辉煌的宫门,不禁眯起眼睛问:“你……究竟图什么?”


    暮色四合,相府的青石道已点起琉璃灯。


    江州的灾民已到京城,沈浚忙碌一整日,官袍未换便匆匆赶来,远远便瞧见屋廊下立着个高大身影。


    裴靖逸抱臂靠在朱漆柱旁,几个丫鬟匆匆走过他身边,一个个忽然掩住嘴咯咯笑,笑得花枝乱颤,仿佛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


    沈浚不知前几日那荒唐一幕,只朝他客气疏离地一拱手:“裴将军。”


    裴靖逸懒懒回礼,连站姿都没变一下,“沈大人。”


    沈浚抚了抚袖边尘土,“裴将军这是在相府当差?怎么寸步不离跟着相爷?”


    裴靖逸从这话里听出几丝酸味,斜眼睨着他,“承蒙顾相赏识,非要留我在身边。”


    沈浚目光透出锐利,语气却似闲谈般随意,话锋一转,“将军入京几年了?”


    “两年。”裴靖逸眉头挑起。


    沈浚温声道:“真巧,两年前,正值先帝最后一次生辰,宫中热闹得很。”


    说着,他笑意更深几分,“想必将军应当是见过相爷送给先帝的大礼了?”


    裴靖逸漫不经心答:“没留意。”


    “将军是没留意,因为相爷什么都没送。”


    沈浚直视裴靖逸,沉声说道:“当日是顾皇后代替相爷备的礼。”


    裴靖逸眸光微动。


    “裴将军应当知道,先帝最爱这些虚礼。”


    沈浚的声音压得极低,意味深长,“每年生辰,满朝文武绞尽脑汁搜罗奇珍异宝,就为博龙颜一悦。”


    裴靖逸当然知晓这些事。


    他爹做节度使那几年,年年派人进京送礼,送过西域汗血宝马、千年珊瑚、东海明珠,就差把自个捆成花篮送进宫里去。


    睿帝贪得狠,瘪芝麻都得榨出油来。


    沈浚目光冷冽,气息却克制疏离,“但相爷从未送过先帝一份礼,每年都是顾皇后代他送礼。”


    裴靖逸毫无兴趣偏过头,眼底却含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


    沈浚见他这般作态,眼底寒意更甚,“将军可知当今天子登基那日,相爷送了什么?”


    裴靖逸眉头挑起微妙弧度,猜到了答案,“横竖顾相不会送。”


    “将军猜中了。”


    沈浚的嗓音冷得像冰,一字一顿道:“相爷只是将内务库制的旒冕递给陛下。”


    裴靖逸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当即垂眸,眼角微微弯起,淡淡然地说:“沈大人记性真是不错。”


    “上月我去崇政殿面圣。”


    沈浚能坐到中书令的位子上,记性可不是一般的好,“御案上有个空锦盒,那是相爷用来装旒冕的,天子至今当个宝贝似的奉着。”


    裴靖逸嘴角的笑意彻底凝固。


    沈浚此刻笑得极为温和恬淡,娓娓道来:“相爷身在高位多年,从不轻赠礼,先帝与陛下都未得过他一件他的赠礼。”


    “你那块帕子,是他唯一一次送人东西。”


    裴靖逸睨他一眼,露出几分戏弄的神色,“沈大人为何不早说?”


    “若是知道顾相的礼物这般珍贵——”他声音里含着戏谑,听起来似真似假,“我必将日日揣在心口,夜夜压在枕下,日日夜夜跟顾相亲近。”


    沈浚面色骤然一阴。


    顾相那可是在先帝在时便以白衣入阁,执掌枢要,新帝登基后更是总领朝政,一言可定天下兴衰。


    御前赐座不拜,便是天子也要尊一声“宰执”的人物,满朝文武见之无不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样的人,怎么能让人拿来当玩笑说什么“日日夜夜亲近”?!


    沈浚袖中的手攥得骨节发白,“将军慎言,相爷清誉,非你我可妄议。”


    说罢,他广袖一振,竟直接转身面向主屋方向,整肃衣冠后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


    “下官沈浚,求见相爷。”


    他的声音清朗端正,仿佛方才那些狎昵之语从未入耳。


    青石板上的身影笔直如松,连官袍下摆都铺展得一丝不苟。


    裴靖逸轻轻嗤笑出声。


    不过说句“日日夜夜亲近”,就把这兔爷气成这样?


    若是见到那日在房里的事儿,还不得当场气得要宰人?


    屋内传来一声轻咳:“进。”


    红漆厚门吱呀一响,小丫鬟探出头瞧沈浚,屋子里暖香扑面,是药汤混着红泥小炉的味道。


    室内光线温软,顾怀玉半倚在塌上,外袍未解,足下是一只云纹铜盆,药汤泛着淡淡棕红色,热气缭绕,脚边一名小丫鬟正半蹲着替他褪靴。


    那是当归、川芎、姜皮之气,专治手足寒凉,显然是他日常用方,宫中御医配得极温调,极贵。


    沈浚目不斜视地行礼,“相爷,江州灾民已安置妥当。”


    他从怀中取出文书,双手呈上,“下官已于城中十二处设点发放棉衣,各按户籍配比,昨夜起,已有百户领得实物。”


    顾怀玉正在想这件事。


    沈浚办事,他向来放心,但这一桩发棉衣的小事,却并非寻常政务那般好处理。


    沈浚出身书香门第,最苦的日子也不过当过几载清官,入京后更是一路高歌,步步登堂入室。


    此人心思剔透,做事沉稳,是把用来对付清流党的好棋子。


    可这事儿不一样,这次要对付的是京城里的混混、巷子里的老赖,一个个手脚快得像猴,不管灾民的死活,只想着能从朝廷揩油水。


    让沈浚来盯发放点,就像拿宝剑去砍柴,锋是锋的,路子不对。


    用不着那么好刀。


    顾怀玉身子未动,只朝沈浚勾了勾手指,“近前说话。”


    沈浚膝行上前,在距榻三步处停住,手臂抬高,将文书高高举起递给他。


    顾怀玉拿起翻看,微微蹙眉想法子。


    小丫鬟正跪在铜盆旁,小心翼翼地用棉帕擦拭顾怀玉的足踝。


    那白玉般的肌肤被药汤熏得粉润,水珠一滴滴顺着弓起的脚背滑落。


    沈浚盯着看一瞬,忽然俯身:“下官斗胆。”


    他从小丫鬟手中接过棉帕,语气一贯的克制诚恳,“请容下官伺候相爷。”


    顾怀玉原本八成怀疑他要卖主求荣,此刻已是十成的肯定。


    都用这等下作手段表忠心了?图的不就是令自己麻痹大意?


    沈浚却指尖悬在顾怀玉足踝上方,抑制不住微微发颤。


    那朝思暮想的肌肤近在咫尺,仿佛一触即化的春雪。


    他手中棉帕迟迟未落,水珠顺着顾怀玉脚背滑落,在足尖将坠未坠,晃出细碎的银光。


    顾怀玉横竖看他不顺眼,故意将腿向前一送,脚尖几乎点到他掌心,讥诮问道:“沈大人不是要伺候本相么?怎么下不去手?”


    沈浚呼吸猛地一滞,终于将帕子轻轻覆了上去,隔着细软的棉布,他指尖的力道克制得近乎虔诚,仿佛触碰的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可那微凉的足弓在他掌心不经意一蹭,便让他浑身燥热,呼吸发烫,连官袍下的肌肉都微微发僵。


    这双脚若是踩在他膝上,若是能……他猛地闭闭眼,压抑自己专注擦拭的动作。


    顾怀玉深深眯眼,沈浚比他想得更能屈能伸,真是难办。


    小丫鬟的活被抢了,闷闷不乐地推门而出,雕花门半开的一瞬,裴靖逸往里面一瞥,蓦然眯起眼。


    沈浚全神贯注,指腹隔着绢帕摩挲掌中玉足,忽听背后响起来势汹汹的脚步声。


    还未来得及回头,右肩便撞上一堵结实的胸膛,整个人被蛮力硬生生别开半尺。


    他被挤得一个踉跄,扶住案几稳住身形,裴靖逸单膝砸在方才的位置,已然鸠占鹊巢,瞧也不瞧他一眼,“沈大人怎么伺候的?顾相的脚怎么这么凉?”


    裴靖逸手指攥住顾怀玉脚踝,武人的手宽厚粗糙,衬得那足白得晃眼,他几下解开前襟,不由分说把那对还沾着水珠的足往怀里塞,“我帮相爷暖暖。”


    顾怀玉的脚心碰到温热紧实的胸膛,人肉就是比暖炉更舒适,他眉头稍挑,瞧了眼沉着脸的沈浚。


    裴靖逸倒是怡然自得,将顾怀玉的足埋在衣襟下,两手将衣襟裹紧,似乎真心实意为他暖脚。


    沈浚握住还沾着顾怀玉体温的绢帕,擦擦掌中湿渍,“将军真是体贴,我还以为将军只会舞刀弄枪,不想连暖脚婢的活计都这般熟练。”


    裴靖逸将怀中玉足又往衣襟深处藏了藏,抬眸望着顾怀玉,笑得露出一侧犬齿,“都是相爷调/教得好。”


    顾怀玉淡淡瞧两个男人在脚边争宠,干脆置身事外,有狗咬狗的好戏看,为何要制止?


    沈浚将绢帕叠得整齐,搁在案几,并不理会裴靖逸,忽然说道:“相爷,今日金榜放榜,谢少陵高中状元。”


    顾怀玉当然知晓,指尖在扶手上轻点,示意他继续说。


    沈浚瞥眼裴靖逸高大的身影,颔首轻轻一笑,“谢状元在殿上向陛下求了一道恩典。”


    “谢状元说曾在和月楼偶遇一位梅公子,左手写字,一手精绝颜体,世所罕有。”


    顾怀玉歪过头看沈浚,等待下文。


    沈浚轻咳一声,不徐不疾道:“谢状元向陛下求了一道赐婚旨意,若寻到这位梅公子,便请陛下为他二人赐婚,陛下恩准了。”


    话音未落,顾怀玉的脚在裴靖逸衣襟里微微一僵。


    裴靖逸敏锐地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他神色不动,抬眼看沈浚,“这位状元郎也好男色?”


    这个“也”是个什么意思?沈浚目光微转,半笑不笑道:“情之所钟,贵在两情相悦,岂论男女?”


    顾怀玉没听他们在说什么,尚在思虑,谢少陵这小王八蛋究竟有什么目的?


    裴靖逸见他这副模样,手上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笑得散漫开怀,“沈大人说得有理,我听说京城里的兔爷比花魁还金贵,走旱道的价比走水路翻三番。”


    沈浚面色发冷,也从没见过这种人,“将军慎言,别脏相爷的耳朵。”


    裴靖逸轻轻嗤笑,倒真没再继续那浑话,他松开顾怀玉的脚踝,转而拾起一旁的罗袜,手掌托着顾怀玉的足,将罗袜一寸寸往上提,“状元郎倒是个情种,顾相觉得呢?”


    顾怀玉唇角勾起冷笑,情种?朝堂之事岂会如表面那么简单?


    谢少陵这般大张旗鼓寻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浚见裴靖逸的动作熟稔,显然不是头一回干这种事,他指节不自觉地捏紧了袖口,“相爷真是会调/教人。”


    裴靖逸有意放慢动作,将罗袜边缘细细抚平,“是,顾相赏罚分明,若做得好还会赐字呢。”


    “裴将军不必服侍了,都退下吧。”


    顾怀玉懒洋洋开口,心中已有定夺,“若你们真是闲得慌,明日跟本相去做些实事。”


    不论谢少陵存的什么心思,一只幼猫岂能斗得过他这只病虎?


    且就让他来罢。


    裴靖逸手上动作未停,取过一旁的云纹锦靴,掌心托着顾怀玉的足跟推入,“乐意之至。”


    沈浚冷冷盯着他一瞬,转身大步走出门去。


    顾怀玉极少见他这般失态,连告退礼都忘了行,垂眸看向仍跪在脚边的裴靖逸,“你还不滚?”


    裴靖逸瞧他一眼,将靴带系了个漂亮的结,这才起身出门。


    城南报慈寺街,日上三竿。


    聂晋立在茶肆二楼,负手俯瞰人群。


    冬日寒风卷着枯叶在街面打转,下头搭了几座简陋的木架,棉衣堆成小山。


    一件件土黄粗布在灰蒙蒙的街景中格外醒目,每件衣襟上都印着一个硕大的“赈”字。


    工部账面上的二十万斤冬用棉花不翼而飞,工部尚书一问三不知,库吏嘴上叫冤,谁都不敢吐出顾怀玉的名字。


    聂晋一路追到布政司,追到织造局,再追到这个棉衣发放点,没想到,真相竟如此荒谬。


    那批棉花,确实被顾怀玉私自调用了。


    却不是贪墨,而是做成了棉衣,发给灾民。


    “那便是工部账上少的二十万斤棉?”他低声问。


    随行的属官点头:“是,已追查到七成去处,全都做成了这些衣物。”


    聂晋眉心微动。


    若是为私,那是徇私枉法,理当问罪。


    可若是为公——为何不走流程?为何不报请中书?为何不交由户部立案、兵部协办?堂堂宰执,为何要避开正道,暗中调拨?


    这种做法,既不合法,又不光明。


    按照大宸朝的律法,此事未报三省,程序严重不合规,他作为大理寺卿,现在就该出面查封棉衣,扣人、封账、以此为罪证,将顾怀玉弹劾到底。


    待朝堂审过,再定罪、再赈灾。


    可偏偏此刻,那些灾民正一个个上前登记、摁手印、换下破衣,披上棉衣。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裹在新棉衣里,冻得发青的小脸终于有了血色,他拽着母亲打满补丁的衣角蹦跳,露出破草鞋里冻裂的脚后跟。


    那妇人突然拉着孩子朝发放处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谢相爷活命之恩!”


    跪倒的不止一人。


    聂晋眼底掀起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曾断过高官的案,也曾废过宗亲,心硬如铁,眼中只有律条、证据、定罪三物。


    可如今第一次,有东西刺破了这三样东西之外的世界。


    属官迟疑地请示:“大人?可要卑职去传衙役收缴赃物?”


    聂晋微微摇头,从未遇过这么难办的案子,半响才道:“先随我下楼查验。”


    他带着属官穿过人群,径直走向发放棉衣的木架。


    随着距离拉近,那些棉衣的细节越发清晰,背后赫然用朱砂写着“赈衣户配”四个大字,下摆缝着刺眼的蓝边粗布,远看竟似裹尸布般扎眼。


    “这……”属官倒吸一口冷气。


    聂晋伸手取过一件,顿时被刺鼻的气味熏得皱眉。


    这棉衣不仅浸过某种药水,内衬还缝着块靛青布条,上面用墨笔编号“丁未七十三”,活像是给牲口打的标记。


    “这位公子要领衣?”差役斜眼打量,“先去旁边排队。”


    聂晋面不改色,一板一眼问:“朝廷赈灾,为何选在闹市?蓝布镶边又是何意?”


    差役见他衣着不俗,样貌冷峻,才耐着性子说:“我们管事的定的规矩,领了这衣裳,三个月内不得进出酒楼,您看这蓝边多显眼,跑堂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荒唐!


    聂晋脸色发冷,这像是什么赈灾?分明是将灾民当贼防!


    发放地点不在府衙,而在这报慈寺口这样人来人往之地,还挂着“赈衣三日”大旗,四个杂役高声维持秩序,大呼排队登记,声势浩大。


    太过折辱灾民。


    差役看他堵在那不说话,甩着手中名册要将他赶开:“一边去!别耽误我们发衣——”


    “大理寺办案。”


    聂晋从怀中取出一块乌木腰牌,在差役眼前一晃,那腰牌黑底金字,“大理寺卿聂”五个字在阳光下泛着冷芒。


    差役的脸色瞬间煞白,膝盖一软就要跪倒。


    聂晋干脆利落收起腰牌,“本官要见此处管事。”


    那差役哪敢拒绝?京城谁不知晓这位铁面判官的大名,民间传说他提刀问案,王爷都得脱层皮,官场更传他只信律条,不认人情,沾上就是一刀一炷香,死活全靠天命。


    差役战战兢兢地向前走,乌压压人群里钻出几个大理寺的便衣,外衫一扒,露出清一色玄衣皂靴,一言不发地跟在聂晋身后。


    一行人浩浩荡荡,跟着差役进了一间清雅民宅。


    那差役哭丧着脸,走到门前说:“梅公子,大理寺的聂大人要见您!”


    屋里头静了半响,响起的声音清越如玉磬,“请。”


    差役小心翼翼推开门,聂晋抬步跨入,身后的皂隶按刀跟进。


    扑面而来的热气袭人,屋子里烧着七八个碳炉,那位梅公子坐在案几后,清瘦肩头披着雪色貂皮,发冠垂下的金丝流苏随他抬头的轻轻一晃。


    聂晋清晰听到身后几声倒抽冷气的声音。


    “啪嗒”一声响,不知谁的腰刀竟掉在了地上。


    梅公子处变不惊,目光上下打量一遍聂晋,“久闻聂大人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卓尔不凡。”


    聂晋这才惊觉自己竟盯着对方失了神。


    他当即移开视线,却见随行的众人个个呆若木鸡,一个个臊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梅公子似早已习惯这种场面,手臂一伸,“诸位请坐,看茶。”


    聂晋冷淡摇头,负手而立道:“不必看茶,大理寺问案,不需虚礼。”


    他一侧头,随行属官立刻上前,展开一卷宣纸,墨笔已蘸好。


    “记录。”


    屋内气氛顿时一紧。


    梅公子看向那展开的宣纸,按照大理寺的规矩,问案的每一句话都记录在案,他眉头微微一挑,“敢问聂大人,我犯了何罪?”


    聂晋正是来跟他论罪的,开门见山地问:“你在顾瑜手下作何职位?”


    听到宰执的大名,梅公子眉尖挑得更高,反问道:“聂大人觉得我像做什么的?”


    聂晋面无表情,声音冷硬如铁:“依《刑统》卷七第十三则,人犯须如实应答。”


    梅公子:“……”


    好无趣的人。


    他盯着聂晋片刻,忽然笑了笑,如实地道:“我什么都管,应当是总管?”


    聂晋点头,低声道:“记录。”


    属官提笔写下。


    聂晋再度开口,眼神犀利如刀,“可知此处赈衣所用棉花,未经工部核准,未报三省,未走户部批文?”


    梅公子微微一点头,“知。”


    聂晋等的就是他这个字,咄咄逼人地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梅公子本是斜斜地倚在椅子里,听到这句,眼眸一亮,忽地坐起身子,跃跃欲试地问:“聂大人这是要抓我?”


    聂晋脸上毫无波澜,只冷冷回道:“本官此来,只为查清真伪,并未定罪。”


    “若案情属实,照章定断,自有法司处置。”


    梅公子一手懒懒支起下巴,眸光在他身上缓慢扫量,“我听说聂大人拿问朝廷命官,先要打三十廷杖。”


    稍稍地一顿,他指尖轻叩案几边缘,声音示弱般软了几分,“我身子骨薄弱,还请聂大人手下留情。”


    说着像是被自个逗笑了,他这一笑,眼尾微挑的弧度带着几分狡黠,肤色愈发欺霜赛雪,艳丽得叫人挪不开眼。


    聂晋呼吸一滞,心神不宁,下意识别开视线。


    “聂大人为何不看我?”


    梅公子似是找到一个新奇的玩具,玩得不亦乐乎,追着聂晋问:“方才不是看得很起劲么?”


    这话一出,案前执笔的属官险些把笔头捅歪,身后的两名皂衣也皆是一震,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跟了聂晋这些年,第一次见这位铁面判官被人调戏的无言以对。


    聂晋目光投在他脸上,沉声道:“本官问案,请自重。”


    梅公子后背靠回椅子里,漫不经心一扬下巴,“聂大人倒是问,别光顾着看我。”


    聂晋置之不理,语气恢复一贯的板正,“这批棉花你们绕开中书,绕开户部,甚至不交兵部备案,调拨流程全无,出仓无票,支数不明。”


    “哪怕你赈济百姓,也不能脱律条之外。”


    梅公子眼底的戏谑的意味散去,慢悠悠地问:“聂大人可知,一套完整流程,从中书审议、户部核账、工部呈报、兵部出令、太府走账,再送至织造、交至绣坊、批发入库、张榜发放需几日?”


    聂晋眉头微蹙:“按《大宸会典》,特事特办,最快七日可……”


    “七日?”


    梅公子扑哧笑出声,雪白的玉指掩着鼻尖,笑吟吟地道:“几年前河东闹蝗灾,就是按照这个办的,等到赈灾粮运到河东,足足过去三个月。”


    “聂大人猜猜,饿死多少人?”


    聂晋静静盯着他,未出声回答。


    记录的属官抬起头来,脸色发白,却忍不住问:“多少?”


    梅公子歪过头去,微眯着眼似是再回忆,语气懒散的毫无波澜,“记不得了,尸首都被吃干净了,怎么记?谁来记?”


    屋内鸦雀无声。


    聂晋向来挺直的背脊微不可察地晃了晃,仿佛被人当胸捅了一刀。


    梅公子饶有兴味。观察着这位铁面判官的反应,看他喉结艰难地滚动,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微微发抖,再次轻声问:“聂大人还要抓我么?”


    聂晋微微一闭眼,再次睁开眼,声音低沉而坚决:“赈济百姓,本官可以理解,但将灾民当贼防,当街羞辱——”


    “本官不能容忍,从今日起,大理寺接管此事,所有发放流程皆改于府衙内堂,棉衣重制、除味、剪边,令工部连夜补报批文,再定分发人名册。”


    他说完,转头吩咐属官:“传我令,遣人封此处发放点,移物入府,交大理寺亲办。”


    属官应声而去,屋内几名皂衣也默然退出。


    梅公子别有深意的目光瞧他,轻轻叹口气:“我劝聂大人别改我的法子,你太年轻,办案尚可,但赈灾,你不懂。”


    屋子里只剩下二人,聂晋端量一遍他的脸,见他也不过二十来岁,语气却“老成持重”,仿佛历经风霜,“本官不懂?你懂?”


    梅公子轻轻一点头,他站起身,走到聂晋身侧,凑过去靠得极近。


    几乎是贴在他耳边说话:“聂大人若是遇到麻烦,就来找我罢,我见不得好人吃亏。”


    聂晋嗅到他身上的香泽,如同被蜂蛰一般撤开,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他,“此案尚未结案,本官会随时传唤你,留下你的姓名住址。”


    梅公子双手慢条斯理裹紧肩头貂裘,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戏谑,“聂大人去问裴度吧,他清楚我的底细。”


    聂晋眉头一皱:“裴靖逸?”


    梅公子施施然地向外走,雪色貂裘扫过门槛,头也不回道:“我随时候着聂大人来抓我……”


    似是有意拖长尾音,他带着几分慵懒的鼻音,“可别让我等太久了呀。”


    最后一个音节微微上扬,像把小钩子似的轻轻挠在人心尖上,那声“呀”带着气音,既像撒娇又像挑衅。


    聂晋神色冷静生硬,官服领口处,却能清晰看到颈动脉在剧烈勃动。


    第25章 他又不是顾怀玉养的狗。……


    顾怀玉说有“实事”要裴靖逸办, 他进了寺庙才知道,敢情是让他来当监工。


    香火缭绕的大雄宝殿前支着几口大锅,粥棚排得整整齐齐。


    他挺拔高大的身板, 即便穿着宽袍大袖便服,也难掩一身凌厉的匪气。


    一走进庙门, 就惹得众人纷纷侧目,几个正在排队的老妇人甚至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小沙弥拿着木勺, 战战兢兢地给灾民分粥。


    老住持见他进来, 局促地搓着双手,笑得慈眉善目, “这位军爷!这边请!”


    裴靖逸径直走到粥锅前,随手抄起木勺在锅里搅了搅, 米粒还算饱满,粥汤浓稠适中。


    住持跟在他身后, 殷切道:“军爷放心,相爷有令要本寺照顾好灾民, 贫僧岂敢怠慢?”


    裴靖逸鼻间溢出一声嗤笑,随手将木勺扔回锅里, 发出“咣当”一声响。


    小沙弥们吓得一哆嗦,差点打翻粥碗。


    “每日供粥多少?”他漫不经心地问。


    “回将军,早中晚各一锅, 每锅”


    “账册拿来。”


    住持忙不迭递上簿子,裴靖逸随手翻过几页, 眉尖微微挑起。


    这账做得漂亮, 连每勺粥的分量都记得清清楚楚。


    但他又不是第一天做官,哪能不知其中的门道?自幼在镇北军长大,这些糊弄人的把戏他见得多了。


    上头下来视察, 下面就做足表面功夫,等巡察的人一走,该掺水的掺水,该克扣的克扣。


    一层糊弄一层,最后到灾民嘴里的,怕是喂鸡都嫌不够。


    “将军可要用些斋饭?”


    住持小心翼翼地问,却向身后的小沙弥使个眼色。


    裴靖逸稍一眯眼,见那小沙弥的手正往袖子里摸,怕是早已准备好“孝敬”的银票。


    这戏码他见得多了,小动作一起,后头的套路他司空见惯。


    送礼不光看心意,还得讲门道,官阶越高,码子越大,左右随从、办事师爷,也都讲究“雨露均沾”。


    谁出面、谁收钱、谁开口提账,他全门儿清。


    那些视察的官员不就是为了这个?拿够好处,自然会对账册上那些猫腻睁只眼闭只眼。


    顾怀玉确实宠他,将这种“好差事”交给他来办。


    小沙弥堆着满脸谄笑凑上前来,裴靖逸淡淡扫一眼,吓得小沙弥踉跄倒退几步,他转身就走,没工夫跟这帮秃驴扯皮。


    还未走出寺庙,迎面遇上柳二郎。


    柳二郎原本跟在顾怀玉身边伺候,也被顾怀玉扔出来办事,一见裴靖逸,当即拉下脸:“原来你在这儿?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裴靖逸抱着手臂,眉头微挑,“怎么?顾相不放心我?”


    怕他一时兴起,宰几个秃驴玩?


    柳二郎看不顺眼他,那日他掐顾怀玉脖子的一幕还历历在目,于是没好气地说:“我看相爷是这个意思,将军性子急,要是掐死和尚,谁给你善后?”


    裴靖逸扫一圈寺庙的红墙青瓦,自嘲地嗤笑:“这帮秃驴账做得漂亮,粥也熬得浓,我能挑什么毛病?”


    柳二郎见他不知情,不由冷笑道:“账做得漂亮?那是因为他们怕相爷。”


    说罢,他皮笑肉不笑,“你不知吧?相爷每日会派人突袭抽查寺庙道观,若发现粥里掺水,账目作假……”


    裴靖逸唇角微挑,“宰了?”


    柳二郎笑而不答,只淡淡道:“昨夜慈云寺被抓到克扣粥米,相爷让人把粥烧得滚烫,当着那群和尚的面,一滴不剩地灌进住持嘴里。”


    裴靖逸眸光乍然发亮,舌尖抵着上颚轻啧一声,“狠。”


    “住持肚子吃个滚饱,给活活烫死了。”


    柳二郎说完一笑,脸上透着股与有荣焉的得意劲儿,“现在这满城的寺庙,没人敢在相爷眼皮子底下耍花样。”


    说完,柳二郎看向他,意味深长地道:“相爷哪比得上将军狠,将军掐了相爷的脖子都能全身而退,您才是真狠啊!”


    裴靖逸哼笑一声,若论起狠来,他跟顾怀玉不是一个路子。


    他在战场上杀人,讲究的是痛快,一刀下去,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可顾怀玉这手滚粥灌喉,烫烂五脏,既不见血又不脏手,还让满城和尚都记住了教训。


    手段阴毒是阴毒,可偏偏毒得漂亮,毒得精准,毒得让人……心痒难耐。


    怪不得满朝文武背地里都叫顾怀玉“顾猫”。


    真就像只猫儿,连害人性命都能害得这般赏心悦目。


    裴靖逸出了寺庙,又在城中几处道观、粥棚转了一圈。


    京城里的景象与平日并无不同,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安宁祥和,比平日里还要热闹几分。


    这反倒令他眉头蹙起。


    按理说,十万灾民入城,早该闹得鸡飞狗跳。


    他在边关见过太多流民作乱的惨状,抢粮、偷盗、奸/淫,最后不得不派兵镇压。


    但眼前的京城,竟比平日还要井然有序。


    他走过街巷,竟连一个失控的都没看见,街边铺子照常开门,挑担的贩夫在吆喝,巡逻的捕快都比平日少了。


    “有意思……”他拦住一个巡逻的小吏,旁敲侧击问道:“最近城中可太平?”


    那小吏见他人高马大,惴惴不安地说:“太平啊!”


    裴靖逸拽着衣领,凑近一些低声问:“江州来的——”


    小吏立即会意,擦着头上冒出的虚汗,“原来您想问这个,相爷早就安排妥当了,商户聘用江州来的灾民能减税,现在江州来的可抢手了!”


    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街对面,一张招工告示赫然贴在门边:


    【本铺招车夫、伙计、打杂,限江州灾民,报官入册,即日上工。】


    裴靖逸松开小吏的衣领,走马观花般沿着街巷继续前行。


    各家商铺门前都贴着醒目的招工红纸,上面清一色写着“急招江州工”。


    布庄里,灾民妇女们正麻利地纺线,酒楼外,几个年轻力壮的灾民在搬运酒坛,连药铺门口都有老者在分拣药材。


    最令人称奇的是,这些做工的灾民虽衣衫褴褛,却个个神色安定,不见半点流民常见的惶恐与戾气。


    几个孩童甚至围在糖人摊前,眼巴巴地看着摊主捏糖人。


    裴靖逸立在摊前,难得盯着糖人若有所思。


    他原以为顾怀玉所谓的“实事”不过就是朝廷的一贯做派,做做样子糊弄人,没想到竟是这般滴水不漏的安排。


    从寺庙的粥棚到街巷的工坊,一环扣一环,将十万灾民化整为零,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京城的生活。


    自并州到京城来,他见过的文官不计其数,一个个却大同小异。


    奏折写得花团锦簇,话说得天花乱坠,真到办事时却一塌糊涂。


    那些个劳什子的学士,连最基本的军粮调度都能搞得一团乱麻,那些个地方官员,遇到灾情除了写请罪折子外束手无策。


    可如今在这京城街头,他却破天荒地停了下来。


    粥棚不空,工坊有活,灾民不闹,商户贴榜,一环接一环,滴水不漏,全像有人提前预判、提前铺排。


    顾怀玉说的“实事”,原来真是实事。


    “喂!裴将军!”


    柳二郎小跑着追上来,脸上带着几分不情愿,“相爷要回府了,叫你一道回去。”


    裴靖逸微微点头,跟着柳二郎往前走去。


    转过街角,就见一处发放棉衣的摊位前排着长队,差役正在给灾民分发灰扑扑的棉衣。


    那棉衣的气味不好闻,连差役都掩着鼻子,嫌弃溢于言表。


    裴靖逸的狗鼻子灵得很,隔着长长距离,便能嗅到其中几味防虫去虱的草药。


    柳二郎见他往街角看,撇撇嘴解释道:“你可别误会,相爷这样做,都是为了他们好,若不是——”


    “我知道。”


    裴靖逸截断他的话,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柳二郎小跑着跟上,只见这位将军的背影挺拔如松,每一步都踏得干脆利落,像是要把什么情绪都碾进青石板里。


    他走得太快,以至于柳二郎不得不气喘吁吁地喊:“你慢些!相爷的轿子就在前面拐角!”


    裴靖逸却恍若未闻,反而越走越快。


    他并非书香门第出身的沈浚,也不是眼里不揉沙的聂晋,他是真正见过尸山血海的人,见识过城破之后的炼狱景象。


    当年镇北军收复凉州,百废待兴,朝廷拨下的棉袍刚送到府衙,没几天就被当地豪强一抢而空,仓库账目却滴水不漏。


    那些棉袍转手进了市集、落进账房,换来的银子装进了谁的荷包,至今无人知晓。


    真正的灾民连件破衣都没摸着,只能裹着草席在雪地里蜷成一团,冻成一具具硬邦邦的尸体。


    若是当年他们遇到的,是顾怀玉,想必不会丧命。


    这哪里是一个养尊处优的文官能想到的?


    更不像是个靠着裙带上位奸臣会做的事。


    顾怀玉的轿子停在街尾,几个便服的铁鹰卫跟在四周,守卫分明。


    他斜倚在轿中,雪色绒貂披肩滑落半边,露出里头朱砂色的衬里,一只手懒懒撩着轿帘,正侧首与沈浚说着什么。


    沈浚身子微微前倾,听得极认真,那姿态近乎虔诚。


    裴靖逸不自觉放慢脚步,停在三步开外,轿中人肤色近乎苍白,毫无血色病恹恹,唯独唇色极艳。


    他薄唇轻启慢合,吐字时唇线起伏如笔走游龙。


    “董太师那边盯紧些,定会借灾民生事。”


    沈浚问道:“要不要先抓几个?杀鸡儆猴。”


    “不必,让他们闹。”顾怀玉轻笑一声,“他们想翻风浪,给他们风就行,浪我来定。”


    那嗓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疾不徐的语调下,藏着股近乎本能的掌控欲,连吐息间的停顿都算计得精准。


    不是刻意摆出的威严,而是经年累月浸润在权力中养成的气场,旁人除了俯首听命,再无可置喙的余地。


    顾怀玉忽然抬眸,漆黑瞳仁准确捉住裴靖逸的视线,唇角微扬,懒洋洋勾了勾手指。


    “过来。”


    以往裴靖逸最厌这个动作,他又不是顾怀玉养的狗。


    可这次他却鬼使神差地迈步上前,单手撑在轿窗边沿,俯身凑得极近,近到能看清顾怀玉眼底映着的自己:“相爷有何指教?”


    顾怀玉察觉到称谓的变化,缓慢扫量他的脸,讥诮道:“裴将军的舌头不金贵了?”


    裴靖逸一手探进轿帘里,捏着他滑落的貂裘,轻掖在他的颈下,“不如相爷的身子金贵。”


    顾怀玉不信鬼神,不然真以为他鬼上身了,按照往日裴靖逸不得抓住这个机会,尽讲些他不爱听的。


    他盯着裴靖逸的脸看了好几息,像是要看出个什么来。


    裴靖逸被他看得耳根发热,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怎么?我脸上有字?”


    顾怀玉目光扫过他左右脸颊,淡淡地吐字:“有字,忘了?”


    裴靖逸神情凝滞一瞬,抬手摸一把自己脸颊,“拜相爷所赐,现在相府里的丫鬟见了我都绕道走,活像我是个色中饿鬼。”


    顾怀玉心想:不都是你自找的?


    裴靖逸俯身凑得更近,压低声音,“相爷这一手让我名声尽毁,日后谁家姑娘敢嫁我?”


    顾怀玉懒懒睨他一眼:“本相还要管你娶妻不成?”


    “相爷!”


    沈浚终于受不了这逐渐升温的气氛,忍无可忍,“该回府了,您今日还未用药。”


    顾怀玉搁下轿帘往后一靠,“回府。”


    裴靖逸直起身,眼神骤然一厉,冷冷扫过沈浚。


    沈浚嘴角微扬,回了个心照不宣的笑。


    第26章 “叫两声,本相就放你走。……


    顾怀玉回到相府时天色已黑, 前厅灯火通明,云娘早候在廊下,双手捧着玉石匣子。


    “相爷。”云娘屈膝行礼, 将匣子呈到他面前,“相爷, 今日刚送来的‘谛听’。”


    顾怀玉指尖抵着眉心,连日劳顿让他连抬眼都嫌费力, “送书房去。”


    云娘见他脸色不对, 忍不住劝道:“相爷要不先歇一歇?明日再看也不迟。”


    顾怀玉不置可否地摇头,云娘所说的“谛听”, 便是他遍布大宸的密报系统。


    睿帝当年登基纯属走了狗屎运。


    西山寺那位陈太后的大儿子是个短命鬼,登基没几年撒手人寰, 膝下半个子都没有。


    一时间宗室内斗不休,朝堂上乌烟瘴气。


    睿帝本是个闲散富贵王爷, 整日只知道吟诗作画、赏花弄月,又搞出元琢生母那档子事。


    陈太后本来看不上这个儿子, 因那事惹得更厌烦,即便是亲生的, 也不愿扶持他上位,若不是他身边的小舅子惹眼,这个帝位还轮不到睿帝来坐。


    睿帝登基后如履薄冰, 夜夜梦中惊醒,生怕皇帝的位子被人抢了。


    于是暗中委托顾怀玉组建“谛听”, 在诸路布子、在朝堂留耳, 谁在私下说了什么,他都要知道。


    这种东西,朝堂无人敢提, 但人人都怕。


    从睿帝死后,整个“谛听”系统便属于顾怀玉一人,只听他的。


    顾怀玉向来事无巨细,密报虽多,每日也须亲自过目,以防遗漏半分风声。


    书房外头,云娘端着新沏的参茶走在游廊,刚转过角,一道高大的身影倚在廊柱边,拦住了她的去路。


    “裴将军?”云娘脚步一顿,有些诧异,“您怎么还在相府?”


    裴靖逸接过她手中的茶盘,举到面前轻嗅一口茶香,“相爷不是要我伺候他么?”


    云娘微微睁大眼睛,前些日子你不是每天擦黑就走,生怕多留一刻?好似相爷是吃人的老虎,如今倒主动当差了?


    她嘴上不能说,只低低应了一声:“是,劳将军费心了。”


    裴靖逸端着茶盘进了书房,扑面而来的热浪让他呼吸一滞。


    地龙烧得火热,炭盆里银丝炭噼啪作响,热浪将整个屋子烘得如同蒸笼。


    可软榻上的顾怀玉竟像感受不到这灼人的温度,他半倚在榻上,披着一件素白单薄的外衫,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这般燥热的环境里,不仅没有出汗,指尖反而泛着不正常的青白。


    地龙的热力竟然都暖不热这副身子骨。


    裴靖逸目光微敛,早知顾怀玉体弱,却没想到病得这般严重。


    顾怀玉头也不抬,把手中的纸条抛进炭盆里,“灯挑亮些。”


    裴靖逸走到烛台前拨亮灯芯,又听顾怀玉吩咐:“研墨。”


    他执起那块乌沉沉的松烟墨,嗅到丝丝缕缕冷香,这位相爷不但鞋履是香的,连用的墨都掺了香料。


    裴靖逸不由抬眼,烛光下顾怀玉垂落的发丝泛着淡淡的乌泽,想必也是用香露养过的。


    顾怀玉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透着香气,香得挑不出一丝俗气。


    裴靖逸认识的男人不是浑身汗臭的大头兵,就是满身羊膻味的牧民,即便是京城的文官,也不过是佩个香囊了事,何曾见过顾怀玉这种人?


    顾怀玉眼睫低垂,仍看着手中的密报,忽然开口道:“裴将军前几日一刻都不愿留,今日为何还未回去?”


    裴靖逸眉梢微挑,他分明留意到,自他进屋起,这位相爷连眼皮都未曾抬过,“你怎么知道是我?”


    “闻着味了。”


    顾怀玉将手中的一封密报折起来,搁进桌上的匣子里。


    裴靖逸凑近他问:“什么味?”


    “狗臭味。”顾怀玉终于抬眼,被炭火熏得微红的眼尾挑着几分讥诮,“熏得满屋子都是。”


    裴靖逸最忍不得被当狗训,何况是这般明目张胆地羞辱,若是往日,他早该摔了墨锭拂袖而去。


    可今日他却只是将手中的松烟墨转了个方向,力道均匀地继续研磨,“孤家寡人一个,在哪儿都一样。”


    顾怀玉讶然抬眼,正欲讥讽他何时这般好脾气,余光却瞥见匣中露出一角的加急密报,顿时神色微变。


    【东辽使团启程入京,拟将明珠公主嫁与天子,与大宸结秦晋之好,随行尚有摄政王之亲信——极可能微服在列。】


    他心里默算时日,这密报从边关到京城,就算用最快的驿马也要跑上大半个月,算算日子,不到十天半个月,东辽的鸾驾就要到城门外了。


    裴靖逸凑过来扫一眼,不由轻轻嗤笑道:“秦晋之好?明珠公主的年纪都能给小皇帝当娘了。”


    顾怀玉倒不知道这一点,但先前并州节度使递来的密折里,东辽要求今年再次开市,说白了,年初大宸交的“保护费”花光了,年尾又想再勒索一次“保护费”。


    这和亲使团怕是来伸手要钱的,真是会挑日子,户部连京官的俸禄几乎都要发不出,哪来的银子交纳岁币?


    裴靖逸与东辽打的交道不计其数,太了解这帮豺狼,他屈指在纸上后半句敲了敲,笑得松散,“相爷可知这位摄政王的底细?”


    顾怀玉埋在东辽的密探没能混进高层,所以他对这位摄政王一知半解,只知是皇帝的叔叔,年纪不大,为人鹰视狼顾,是一个棘手的对手。


    “嗯?说说。”


    裴靖逸指尖在“摄政王”三字上重重一叩,烛火在他眼中映出幽深寒芒,“耶律迟,今年二十七,他爹就是我在吴山一箭射穿的老匹夫。”


    顾怀玉握着纸条的手微微一顿,不愧是小说男主,尽惹一些难缠的角色。


    “耶律迟与其他东辽人不同。”


    裴靖逸从怀里取出帕子,随意地擦擦手上的墨痕,说得信手拈来,“东辽被大宸喂了那么多年岁币,他们朝中文武官早都丧失战意,只想过舒适安稳日子。”


    烛光爆出一星火花,衬得裴靖逸眉骨下的阴影越发深邃,“唯独耶律迟,他是东辽唯一的主战派,他的胃口很大,想一口吞下整个大宸。”


    顾怀玉不惊不惧,反倒有几分玩味的笑意,“胃口如此好,他就不怕撑破肚皮么?”


    裴靖逸盯着他,唇角情不自禁微微一勾。


    如此镇定从容,若顾怀玉这副身子能硬朗些,兴许真能披甲上阵,指挥千军,做他裴靖逸愿意鞍前马后、并肩杀敌的那种人。


    可惜了。


    夜已深,更漏滴尽三更,顾怀玉又困又累,薄弱身子熬不住了,再着急的事情,也得一样一样地办。


    云娘早就命人温好汤池,摆好软巾香膏,正等在外间。


    顾怀玉不爱在旁人面前赤身裸/体,哪怕是跟了几年的云娘,也只允她送至屏风之外。


    他这副身躯没什么好看的,清瘦单薄得不像样,连那个地方都秀气素净,与这副病弱身子倒是相称。


    倒是替他省了娶妻生子的麻烦。


    顾怀玉披着素白寝衣从汤池出来,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他环顾四周,软缎睡鞋不知被搁到何处去了。


    寝房里静悄悄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裴靖逸正拨弄着炭盆里银丝炭。


    顾怀玉困得眼皮直打架,语气却依旧吊着一股懒倦,“裴将军这是要给本相守夜?”


    裴靖逸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摆弄炭火,“我怕炭火不旺,一会冻着相爷。”


    顾怀玉眯了眯眼睛,困得发晕,索性赤着脚往床榻走,白玉似的足尖刚触到冰凉的地砖,就听见裴靖逸那散漫的声音,“相爷千金之体,着凉了可怎么好?”


    裴靖逸三两步上前,弯腰一抄,手臂穿过膝弯,轻轻松松就将人打横抱起。


    顾怀玉挣都没挣,只觉他身上的温烫恰到好处,反倒往那热源处靠了靠,他慵懒抬眸,“裴将军今日真教本相意外。”


    裴靖逸臂弯里的躯体轻得惊人,单薄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他不动声色地收着力道,连呼吸都放轻几分,“相爷有所不知,我不混账的时候,倒是挺招人喜欢的。”


    顾怀玉轻轻“嗯?”一声,明知故问:“照你这么说……先前都是故意混账咯?”


    裴靖逸脚步一顿,难得无话可说,他将人轻轻放在床榻上,正欲抽身离去,忽觉头皮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裴将军终于认清自己的地位了?”


    顾怀玉修长的手指死死绞着他的一缕头发,在指节上缠了三圈,像在勒紧狗绳,低声赞赏道:“会做狗了。”


    狗来狗去,没完了是吧?


    裴靖逸骤然眸色发沉,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猛地扯过锦被,将那副嚣张的病骨架子整个兜头盖住,语气不善:“粗手粗脚,照顾不周,还请相爷见谅。”


    可那根发丝仍在顾怀玉指节,死活不放开。


    被下那人没急着掀被子,反倒笑出声来,声音带着困意,又透着温柔:“叫两声,本相就放你走。”


    怎么叫?


    狗还能怎么叫?


    裴靖逸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盯着他白皙如玉手指上缠绕的头发,心里一个念头劈头盖脸地冒出来——


    这还是白日那个手腕毒辣、济世安民的顾怀玉?


    妈的,真叫人受不了。


    第27章 到底是谁?好难猜啊!……


    这一夜不止裴靖逸因顾怀玉没睡好, 整座京城里,亦有不少人为了这位相爷,彻夜未寐。


    灯火通明的遇仙楼。


    太师府长年包下一整层, 七八间包厢门牌皆被取下,只剩一块金漆红底的木匾高悬:“正言斋”。


    此处清流聚议之所, 平日里谈学论文,实则齐聚斥奸。


    这个“奸”是谁, 无须明言, 众人心知肚明。


    今夜却不同。


    往日喧闹的正言斋,此刻竟静得可怕。


    满座书生, 无人开口。


    平日早已习惯左一句“顾猫”,右一句“奸贼”, 今夜想说点不同的,众人竟无从开口。


    董丹虞作为东道主, 轻咳一声打破沉默,“今日倒是好天气, 城南腊梅绽了。”


    此话无关风月,也不算雅致, 偏偏一语落地,竟有人顺着接句:“梅花乃是花中君子,今年开得这么早, 我看是有真君子在京城里。”


    屋中气氛微变,众人面面相觑。


    谢少陵并未入席, 他斜靠在窗前, 垂目一动不动,楼下是酒楼后院,几个穿着赈灾棉衣的人有说有笑, 正在干杂活。


    “说得有理!”


    有人接过话茬,意味深长地道:“古语有云,君子举大体而不论小事,务实效而不为虚名。”


    另一人当即附和:“舜不过一介耕夫,终登帝位,可见用人贵在贤能,岂可拘泥于出身?”


    室内再度沉寂。


    众人原只想拐着夸夸那位的才干,没想到这就有人连那位“靠裙带上位”的老账也一笔勾销了。


    “所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汉朝卫青也是外戚出身,靠着姐姐飞黄腾达,但谁敢说卫青无才无能?史记都赞他虽古名将不过也。”


    “说得是啊!”


    突然,一直沉默的许鹤声蓦然站起来:“我受够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茶盏发颤,“许某直说了吧,顾相这事干得是真的好!”


    “江州灾民现在有衣穿,有粥喝,从上到下安排得妥妥当当,你们谁有这个本事?谁有这个心?”


    他环视众人,眼中一片清明,压在心头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我们天天在这儿骂人,人家却在实实在在救人,咱们还要端着清名,再挑人家出身?”


    话音落下,满堂寂静。


    谢少陵握着折扇的手指发僵,本该是春风得意的状元郎,少年意气、锋芒毕露。


    可此刻却面无表情,独自站在窗前,听着满堂对那位“大奸臣”的褒奖。


    席间一人战战兢兢地道:“前些日子少陵授意我们,聚众拦堵顾相的车架,质问那二十万斤棉花的下落……”


    “当时顾相连轿帘都没掀。”另一人也接了话,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们……我们还骂他心虚,言辞极重。”


    “现在想来……那不是心虚。”


    “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与我等书生计较。”


    “若换作旁人,诬告一位宰执,早该抄家问罪,我们却连一纸责令都没收过,这气度还叫睚眦必报?”


    董丹虞手指用力捏着茶盏,指节泛白,那位顾相何止轻饶他们这帮书生……


    说到这里,众人神色越发钦佩。


    “荒唐!”


    突然有人厉喝一声,正是太师门下最得力的清流谋士,他面色涨红,脖颈上青筋暴起,“做一件好事就能洗白?顾猫这些年结党营私、把持朝政的罪状还少吗?”


    满座寂然,只听得炭盆里火星噼啪炸响。


    “东辽和议是谁主张的?诏狱里多少忠良冤魂?”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要戳到对面书生的脸上,“就因为他施舍几件棉衣,你们就要跪地称颂了?”


    众人低头不语,谢少陵却在这时缓缓转身,屈指轻敲扇骨,声音不疾不徐,“诸位,夜深了。”


    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方才还面红耳赤的谋士突然噤声。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起身告辞。


    谢少陵仍站在窗边,望着窗下忙碌的江州工,眸底暗流汹涌。


    等人散尽,董丹虞才缓步走近,俩人年纪相当,皆是京中少年才子,算得上相熟。


    董丹虞不拖泥带水,开门见山说:“少陵,顾相点我做的探花郞。”


    谢少陵指尖的折扇“咔”地一顿,他缓缓地转头,惊诧不可置信,“他点你?”


    董丹虞自嘲地一笑,“陛下本不愿取我,是顾相力保我。”


    谢少陵目光上下打量他一遍,如坠入云雾里,大惑不解。


    若说赈灾,那本是顾怀玉贪污招来的祸,亲自善后,无非是自我补漏,谈不上什么高尚。


    可这事不同。


    点董太师的儿子为探花?


    人尽皆知,董太师张口闭口就是奸臣、佞臣,将顾怀玉贬得一文不值,做梦都想扳倒顾怀玉,澄清朝堂。


    点这样一个人的儿子当探花郎?岂不是自找不痛快?


    谢少陵忽然觉得荒唐想笑,可还未笑出声,便硬生生冻在喉间。


    他脑海里闪过一线清明,如同云遮雾罩里被雷火劈开,骤然透出一道亮光。


    除非这位实际坐拥大宸江山的权相,眼里看到的,从来不是个人恩怨,不是党派倾轧,不是谁骂过他、谁跟他不对付。


    而是整个大周的江山社稷,是一盘未落子的棋局。


    就像一个真正的棋手,绝不会因为讨厌某枚棋子,就将其弃于棋盘之外。


    顾怀玉用董丹虞,仅仅因为董丹虞是这届举子里,最适合的探花郎。


    仅此而已。


    无关私怨,无关立场,更无关喜恶。


    谢少陵突然间呼吸困难,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这个推测太过荒谬,却又……如此合理。


    董丹虞不知他心中所想,蹙眉压低声音说道:“此事我尚未告诉家父,他一向视顾相如同洪水猛兽,若是知道我竟是被他力保入了三甲……只怕要当场气晕在书房。”


    谢少陵刚要开口,忽听屏风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吱呀——”


    隔壁雅间的门被推开,秦子衿清润的嗓音带着惯有的从容:“诸位见谅,今日在大相国寺耽搁了,那些灾民挤满佛殿,连跪拜都无处落脚。”


    说着,他惋惜般轻叹一声:“佛门清净地,如今倒成了市井街巷。”


    “子衿运气算好的。”


    梁大人本就是个暴脾气,气得冷哼一声,“我那几间绸缎庄外,挤满江州来的绣娘,绣帕贱卖三个铜板一条,叫我的生意怎么做?”


    喜欢阴阳怪气的关大人也在其中,笑吟吟地道:“顾猫倒是慈悲为怀,割我们的肉,喂他的鹰。”


    “为官救济百姓天经地义。”


    一道苍老宏厚的声音响起,董太师拈着茶盏,不急不缓道:“顾瑜此贼深谙后宫之道,将公事办得如同嫔妃争宠,涂脂抹粉,收买人心。”


    "此等妇人手段,也配称治国之才?”


    关大人跟着哈哈一笑,“太师说道有理,这不与他那狐媚姐姐如出一辙?”


    秦子衿最后一个落座,施施然道:“诸位何必动气?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关大人比秦子衿年长,拍拍他的肩膀,“贤弟有所不知,顾猫若得人心,以后在朝中更难以撼动。”


    “关大人多虑了。”秦子衿拎起茶壶,一杯杯斟茶,手指稳得一丝不苟,“以我所见,顾猫不出几日,便会玩火自焚。”


    秦子衿将最后一杯茶敬给董太师,师徒二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茶香氤氲间,他举止斯文俊雅,颇为养眼,“顾瑜收买人心这一招确实聪明。”


    “但他的失误——也正在人心。”


    梁大人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急不可耐催促:“贤弟快别卖关子了!”


    秦子衿轻笑一声,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缓缓写下两个字:“人心。”


    “我说的人心,并非灾民的人心,而是京城百姓的人心。”


    梁大人摸不着头脑,嘟囔道:“京城的人心?怎么了?”


    关大人凉飕飕一笑,“现在满城皆是穷途末路的刁民,他们何曾见过京城的美人如云?若是有几个按捺不住,做出些有伤风化之事……”


    梁大人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妙啊!到时候京城百姓必定群情激愤——‘都是顾猫放进来的祸害!’”


    董太师缓缓地点着头,“民怨如火,一旦点燃,便不易熄。”


    说着,他目光扫过在座几人,意味深长道: “若届时有人递上一封言之凿凿的弹劾奏章——”


    秦子衿明白恩师的意思,轻声说:“便是天意所趋,人心所向。”


    “内外夹击,顾猫不死也得脱层皮。”关大人接口,语气轻松。


    秦子衿却没有他们那般乐观,他看得出天子对顾怀玉言听计从,民怨和弹章未必撼得动他。


    但恶心顾怀玉一把,足够了。


    梁大人这才反应过来,迟疑道:“可顾猫把灾民安置得滴水不漏,若是没人作奸犯科,岂不是要等到天荒地老?”


    关大人用一种怜悯又好笑的目光看着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秦子衿也颔首轻笑,笑这位同僚的“天真”。


    董太师面无表情,轻轻叹口气。


    “这……笑什么?”梁大人认真地问,“若是没人犯事,没人愿意弹劾,那咱们的盘算岂不就落空了?”


    秦子衿敛去笑意,语气温柔得近乎慈悲:“梁大人还不明白么?”


    “我们说有人作奸犯科,那便是有了,我们说有人要弹劾顾怀玉,那便是该弹劾了。”


    梁大人瞠目结舌,额角渗出细汗,“这是要栽——”


    “是引。”秦子衿轻声纠正,如同在教导蒙童,“引一束火,烧出一片朗朗乾坤。”


    说罢,他举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一口,“你可曾见过春日修剪花枝?为了来年花开更盛,总得剪去几枝多余的。”


    董太师赞同点头,欣赏目光瞧着秦子衿,“朝堂不能由奸佞操控,若是要扶正,便得有人躬身入泥潭,为大义赴死。”


    关大人面露敬重之色,抚掌赞叹道:“这些年轻人求仁得仁!他们甘愿做扑火的飞蛾,以卵击石也在所不惜,这不正是读书人该有的气节吗?”


    董太师再沉声道:“将来顾瑜倒台,他们的死,自会有人为之写传、立碑、昭告天下。”


    比起家国大义、为国锄奸的大业,几个女子的清白与几条书生的人命,不过是微尘浮蚁,洒落于大势洪流之中。


    若能以一人之死,换千万人安,便是死得其所。


    若能以片言之诬,引天下之清议,亦是功在社稷。


    屏风之后,谢少陵背脊僵直,如坠冰窖。


    那间热气蒸腾、茶香缭绕的房间里,每一句话都像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几人谈笑风生地安排牺牲者,像在下一盘无关紧要的闲棋,而这些人却是朝中“清流”,百姓口中的“青天”、士子们的榜样。


    是他曾经敬重、曾推崇、曾想要成为的人。


    一旁的董丹虞脸白的毫无血色,眼中惊愕近乎溢出。


    谢少陵指尖一阵阵发麻,几乎握不住折扇。


    梅公子曾劝他“风物长宜放眼量”,当时他却以为梅公子是个怕死的俗人。


    此刻他终于顿悟,梅公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这群“清流”是如何以人心为局、以尸骨铺道的?


    是不是早就知道,秦子衿温文尔雅的外皮下,是一张冷血的算计面孔?


    是不是……早就在试图救他?


    *


    琼林宴是金榜题名之后的第一场盛宴,亦是天家赐宴最隆重的仪制之一。


    以往不过例行公事,礼部例表,翰林伴酒,但今年不同,这是天子登基以来,首次亲设琼林宴。


    朝中重臣多为先帝旧臣,大多须发花白,年轻一辈苦无出头之机。


    而今夜琼林盛宴,正是青云直上的大好时机。


    但这机会只属于清流党人,顾党官员早得了消息,他们的“党魁”照例不会赴宴。


    那位向来如此:不上朝、不赴宴、不朝拜、不请安,只独坐都堂,以一己之力压得满朝噤声。


    一句轻描淡写的“不妥”,便抵过百官万言。


    “党魁”都不露面,他们这些门下走狗,岂敢在天子面前出风头?


    若是表现得太过殷勤,被误会是背主求荣,那才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顾怀玉虽不赴琼林宴,却来了太后寝宫。


    他们姐弟二人自幼相依为命,父母早亡,感情极深。


    当年顾婉嫁入睿王府为侧妃,不放心弟弟,便硬是将年幼顾怀玉一道带入王府抚养。


    宫中传闻顾太后貌美如仙、心机深沉,活脱脱的妹喜妲己再世。


    说她擅舞能歌,天生的狐媚子,迷得睿帝神魂颠倒,散尽后宫三千,夜夜只宠幸她一人。


    但自从睿帝驾崩,新帝登基,顾太后深居简出,鲜有人见过这位祸国妖妃的真容。


    顾怀玉踏入寝殿,晌午阳光明亮,素衣淡雅的女子坐在织机前,指尖翻飞间,梭子穿梭如蝶。


    她织得全神贯注,连顾怀玉进来都未察觉,直到他站在织机旁,影子投在经纬交错的丝线上,顾婉才抬眸,眉眼温柔如水,“玉郎来了?”


    顾怀玉身子懒散倚在织机旁,“阿姊在做什么?”


    “给你织的一件袍子。”顾婉抬手示意他看向那截完成一半的布料,瞧着他眼睛发亮,“苏州绢的直缀,玉郎可喜欢?”


    顾怀玉仔细端详那布料,点头道:“喜欢。”


    “就是——”他顿一下,一把捉起顾婉的手腕,果不其然,那手指布满磨出来的新茧子,“若不是阿姊做得,我更喜欢。”


    顾婉抽回手来,眉梢眼角尽是柔和,“自家人做的衣裳,穿在身上才暖和。”


    顾怀玉了解她的性子,别看他这个姐姐温柔贤淑,脾气却是一顶一的倔,决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所以他不劝顾婉,扫一圈空荡荡殿内,“锦儿呢?”


    顾婉这才放下手中的纺锤,无奈摇头:“去上林苑玩了,你若是再来早些,倒要帮我好好教训他。”


    “怎么?他连你的话都不听?”


    顾怀玉挑眉,他这个外甥调皮捣蛋,整日惹是生非,既不像顾婉,也不像睿帝——不知道倒像了谁。


    顾婉瞥他一眼,板起脸道:“张太傅府上前些日子办白事,他家老夫人去了,你猜那小孽障做了什么?半夜三更爬到太傅院墙外学鬼叫,把老人家吓得差点厥过去。”


    顾怀玉轻哧发笑,“是该好好教训。”


    “是啊!可锦儿自有他的道理。”


    顾婉拍拍身上碎屑,说着站起身来,学着幼儿奶声奶气的语气,“男子汉要有胆子!我在练胆子,将来好替舅舅办事!”


    她模仿得惟妙惟肖,还不忘抬手戳顾怀玉一下,“听听这口气,是不是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顾怀玉可不承认,掩着鼻尖轻咳一声,“有吗?我可不是这样。”


    “人说外甥似舅,他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顾婉说着说着,自己都止不住乐了,“只可惜锦儿没你聪明,都快五岁了,连《千字文》都背不下来。”


    顾怀玉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小孩子,玩就是了。”


    顾婉却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几分惋惜,“我弟弟五岁能诵《楚辞》,十岁通晓《春秋》,十五岁就能写出——惊世名作。”


    她神色微微一顿,幽幽看向顾怀玉,“若是锦儿才学能有你半分,我也不必这般发愁了。”


    顾怀玉不这么想,极淡地说:“还是别像我的好。”


    顾婉当即板起脸,厉声喝道:“胡说!”


    “我弟弟才学世间无双,济世经邦,那些个人懂什么?”她双目盯着顾怀玉,眼神坚定不移,透着一股倔劲。


    说到一半她眼眶发红,声音却愈发铿锵:“锦儿若能及你万一,便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造化。”


    顾怀玉哪能反驳,唇角弯起一个温顺的弧度,“知道了,阿姊。”


    与此同时的宫苑东亭。


    裴靖逸斜倚在琼林宴最偏的角落,指尖剥着葡萄,兴致缺缺地抛进嘴里。


    台上舞姬穿金戴翠、扭腰折膝,身后笙箫管弦呜呜咽咽,活像给死人号丧。


    这靡靡之音混着脂粉香气,熏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若不是天子亲设、点了文武官员大名,他连宫门都不想踏进。


    不远处,聂晋独自端坐,周围的位子空落落,无人敢近身,谁也不愿招惹这位。


    裴靖逸懒洋洋地抬起酒盏,算是打个招呼。


    聂晋却微微颔首,目光冷淡地移开。


    俩人虽然交情匪浅,却极少在人前展露,但聂晋这般避嫌的姿态,倒也少见。


    裴靖逸眉头一挑,这死样子,怎么瞧着像心虚?


    他正欲细端详聂晋反常的举动,忽见内侍捧着卷轴疾步穿行至御前。


    “陛下,谢状元新作咏梅诗。”


    台阶上的天子不知在想什么,恍若未闻地盯着一个方向出神。


    内侍捧着诗卷跪了半晌,终于壮着胆子又唤了一声:“陛下……”


    元琢眼睫轻颤,这才回过神来。


    他本对这些舞文弄墨的勾当毫无兴趣,但琼林宴的规矩总要走个过场——新科状元献诗,天子赐赏,君臣和乐,做给天下人看的戏码。


    “念。”


    内侍展开诗卷,朗声道:


    “冠盖京华皆俯首,


    一身病骨压春秋。


    除却君边三尺雪,


    九重天外尽俗流。”


    最后一个“流”字还未读出,满殿却已静寂无声,殿中百官面面相觑,屏息凝神。


    百盏宫灯映照下,琉璃盏中的酒液凝而不动,舞姬腕间的金铃都失了声响。


    “……”


    “……”


    内侍头上直冒冷汗,颤声补道:“题……题曰《咏梅》。”


    全诗一个“梅”字都未出现,这到底咏的是什么?


    这诗里写的,究竟是何人?


    真是难猜啊!


    第28章 “就叫《妄念》如何?”……


    满殿的目光如潮水般涌向一人。


    今科状元郎谢少陵端坐席间, 一身朱红状元袍衬得面如冠玉,眉目清朗如画。


    少年意气,风华正茂, 正是清流党寄予厚望的未来砥柱,董太师最青睐的后辈, 天下士子的翘楚。


    可此刻,他却缓缓起身, 走出席位。


    一步, 两步。


    谢少陵脚步不紧不慢,却像在踏一条无形的长桥, 直通殿前。


    众人纷纷回过神来,不知他是要上殿谢恩, 或是再作一诗,却不料——


    “咚——!”


    谢少陵竟直直跪地, 额头重重叩在殿前金砖之上!


    这一声,震彻整个琼林宴。


    “谢状元这是做什么!”


    清流席中, 一人猛地惊呼,声线都因激动而变调。


    董太师霍然起身, 袖袍如怒涛拂案,厉声呵斥:“少陵你疯了吗!”


    因为这一跪,谢少陵无异于自证, 《咏梅》所咏之人,正是顾怀玉。


    那位权倾中枢、威压朝堂、清流党人口中“奸佞第一人”的当朝宰执。


    更是谢少陵曾在殿前求过赐婚的“梅公子”。


    如今状元题诗, 千人传诵, 四句皆颂。


    若此诗咏的真是顾怀玉,那便是当众示爱,当殿表心。


    而他跪, 不是为“赞颂奸臣”谢罪,而是为那一桩——“求天子赐婚”的荒唐事。


    若顾怀玉真是“梅公子”,当殿求娶一朝宰执,觊觎?玷污?亵渎?


    这已不是一桩风流韵事,而是大不敬、大不韪、大逆不道!


    按律当枭首示众,夷其三族!


    此刻殿中,却无人敢言破,却人人心照不宣,便是再不愿承认,这首诗,这一跪,也已是最清晰地昭告: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配得上——“冠盖京华皆俯首,一身病骨压春秋”。


    裴靖逸猛然坐起身来,兴致勃勃地抱着手臂,轻轻“啧”一声。


    无聊至极的琼林宴,终于有点意思了。


    高高御座之上,重重纱幔垂落如云,龙纹烛火明灭浮动。


    少年天子端坐在龙椅,他神色冷如霜雪,搭在扶手的手指扣紧到了极致,指骨泛出用力过度青色。


    徐公公噤若寒蝉,冷汗湿透中衣,一众服侍天子的内侍纷纷低头,连衣料摩擦声都刻意放轻,生怕引起注意。


    他们比谁都清楚,宰执在天子心里是何等地存在。


    “谢卿。”


    元琢终于开口,声音极轻,却带着一股咬紧牙关的隐忍之意:“此诗——”


    他盯着跪地的谢少陵,忽然松齿一笑,“倒像是在写朕的宰执?”


    谢少陵缓缓抬头,脸白得毫无血色,但一双漆黑的眼睛却亮得灼人。


    殿中千百道目光如芒在背,跪伏认罪的姿态屈辱至极。


    只需一个否认,他就能全身而退,这是天子明明白白给他的退路。


    他比谁都清楚。


    只要此刻摇头,说一句“臣以人喻花”,道一声“陛下误会”,往后他仍是那个春风得意的状元郎。


    是董太师精心栽培的清流砥柱,是天下士子交口称赞的“玉堂金马”。


    天子会轻轻放过,清流会全力回护。


    他的仕途依旧坦荡,前程照样锦绣。


    可他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划破殿中死寂,“回陛下,臣此诗所咏,正是顾相。”


    御座之上,天子扣在浮雕上手指突然一颤,尖锐鎏金划破掌心,鲜红血丝从他指缝蜿蜒流下,在明黄锦缎洇开点点猩红。


    天子却浑然不觉,轻轻地发笑,“那就是谢卿糊涂了,此诗不该叫《咏梅》。”


    “朕给你改个名字。”他垂眸盯着谢少陵,眼底冷得结冰,“就叫《妄念》如何?”


    裴靖逸唇边笑意凝滞,掌中酒盏被他握得“咔”地裂开一道细纹。


    这出精彩的大戏突然变味了。


    谢少陵低垂着眼,缓缓伏身叩首,语气不卑不亢:“谢陛下赐名。”


    方才那句“正是顾相”出口,他便已断了回头路。


    自此之后,清流不再是他的庇荫,董太师不再是他可敬的恩师,所谓“士林风骨”“青云坦途”,俱成镜花水月。


    只剩一条路。


    一条旁人眼中的“自甘堕落的走狗”,世人口中的“为虎作伥”——


    可他知道,这或许是唯一正道。


    这场琼林宴,他曾满怀期望,清流将锄奸的大义交付于他,承诺只要当殿弹劾顾怀玉,便能为国锄奸,澄清朝堂。


    可如今,万众瞩目下,他却跪在殿前,为那个“大奸臣”题诗颂扬。


    他对梅公子的身份一直疑惑不解,那般人物绝不是无名之人,可他却从未再见过,直到听见清流党密谋的那一番“肺腑之言”。


    未卜先知,如此了解清流党的人,满朝文武还能有谁?


    顾怀玉从未隐瞒身份,那日随笔写下的一个“瑜”字,不就是他的名字么?


    只是彼时他一叶障目,才看不清眼前人身份。


    现在拨云见日,他终于看清。


    初见那人时,他锋芒毕露,作诗讽之,言辞辛辣,甚至扬言要将其弹劾下台。


    可顾怀玉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将他从泥泞里捞出来,轻描淡写地劝一句:“风物长宜放眼量。”


    若顾怀玉愿意,他要落榜、被贬、抄家问斩,不过一纸公文,一道口令。


    可顾怀玉没有。


    他仍被推为状元,仍能站在这金碧辉煌的殿中,被万众仰望。


    因为一位宰执眼中所见,从来不是谁敬谁辱,不是谁敌谁友。


    他所看到的,是大宸江山,是百年国局,是人心变幻、棋子浮沉。


    即便面对一个口口声声要弹劾自己的愣头青,首先想到的也是“此子才华,当为国用”。


    谢少陵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这才是真正的宰执气度,能容天下难容之事,能用天下难用之人。


    那些清流整日把“风骨”挂在嘴边,可真正有魄力不计前嫌提拔政敌的,却是他们口中的“奸臣”。


    殿中气氛凝滞如冰,琴师舞姬皆退到一旁,满座近百人,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朕乏了。”元琢面无表情起身,袖袍一振,转身欲走。


    徐公公见状忙低声上前:“陛下,手……”


    “无碍。”


    元琢一把甩开他,蹬龙靴一步步踏过丹墀,在谢少陵身前驻足。


    他俯身瞧着这个钦点的状元郎,唇边带着点点笑意,“谢卿,朕差点忘了告诉你——”


    “钦天监查了你八字命理,卿命中有大劫将至,不宜早婚。”


    谢少陵低头叩首,一言不发。


    元琢怜爱般拍拍他的肩膀,笑意延伸至眼底,“朕得此良臣,怎舍得让你折命?”


    “赐婚之事,就此作罢。”


    他掌心的血早已浸透袖口,自指缝蜿蜒而下,一寸寸渗入谢少陵肩头。


    谢少陵肩背如山般挺直,半晌,才低声道:“臣……领旨。”


    没有“谢恩”二字。


    元琢大步流星地穿过回廊,袖袍翻卷如怒涛,内侍一路小跑着跟在后面,战战兢兢。


    “砰!”


    寝殿雕花门被元琢一脚狠狠踹开,惊得檐下栖鸟四散。


    “都给朕滚出去!”


    随着一声暴喝,青玉笔架率先砸在地上,碎成数段。


    接着是鎏金香炉、翡翠屏风、御案上的奏折……所有能触及的东西都成了天子怒火的祭品。


    徐公公跪在殿外,听着里面接连不断碎裂声,老脸皱成苦瓜脸,现在谁进去就是掉脑袋,能安抚里面那位的只有一个人。


    偏偏谁也不敢去请那个人进宫。


    “他怎么敢……怎么敢!”


    元琢手中紧紧攥住半截碎瓷,掌心被割得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


    他眼前不断浮现谢少陵跪在殿中的模样,那句掷地有声的“正是顾相”。


    最荒唐的是,这道赐婚圣旨,竟是他自己亲口应下的。


    一想到这个,他心里难受得要命,胸膛剧烈起伏,像快要喘不过气来,浑身的力气一瞬间被抽干,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满地狼藉里。


    “他怎么敢的……”


    少年天子蜷缩起身子,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也不肯松开一点。


    他眼眶通红,却倔强地仰着头,不让那滴泪落下。


    “凭什么?”


    他黏着委屈的鼻音,极低的声音自问:“他凭什么?朕连唤他的表字都不能……”


    有人却可以光明正大,明目张胆地写诗。


    凭什么?


    温热的血顺着手腕灌入袖口,掌心的伤口血肉模糊,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比起心口尖锐的痛,这点痛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是君,顾怀玉是臣。


    他是徒,顾怀玉是师。


    他是由顾怀玉养大的,在顾怀玉眼里,他永远是个孩子。


    上有祖宗礼法,中有忠孝节烈,下有万民侧目、四海朝宗。


    所凭的,不就是这些么?


    一首《咏梅》传到相府里,不到半个时辰。


    小太监跪在案前,战战兢兢地将琼林宴上的事一五一十禀报。


    顾怀玉执笔未停,直到听闻谢少陵亲口承认诗咏之人为自己,笔尖才微微一顿,在奏折末尾晕出一团朱砂墨。


    他抬起眼,语调淡得几乎没有情绪起伏:“嗯?他认了?”


    小太监额头死死贴在地上:“谢状元亲口承认,《咏梅》之梅,正是相爷您。”


    顾怀玉缓缓眯起眼。


    谢少陵认得他是“梅公子”,倒不意外,当日亲手写下“瑜”字,本就没打算隐瞒。


    可他没料到,这位状元郎竟敢在清流党环伺、文武百官面前,当堂投诚,毫无遮掩。


    此举无异于扇了董太师一记响亮的耳光。


    若是内奸,那未免太拙劣,清流党也不是蠢到当众让人煞自己威风。


    谢少陵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顾怀玉握着笔杆,笔尾若有所思地点着下颚,漫不经意问:“你说,他想从本相这讨到什么?”


    小太监支吾两声,小心翼翼道:“听说谢状元仰慕相爷风采。”


    顾怀玉被逗的轻笑,“他仰慕本相?”


    不想要他的命就已经很好了。


    他不怕谢少陵居心不良,麾下已经有个沈浚了,再来一个正好凑一对,看他们能翻出什么浪来。


    不过,既然谢少陵决心要投奔他,他该表的态也得表一表。


    小太监不敢回答,却听头顶传来一声慵懒的吩咐:“去跟云娘说,将本相方才吃剩的半碟桂花糕留下,一会谢少陵来了,本相要亲自送给他吃。”


    这是照着“汉高祖赐食”的典故来演的,当年汉高祖危难之际,韩信来投,高祖大受感动,将正在吃的点心分与韩信一半。


    谢少陵饱读诗书,应当明白他礼贤下士的意思吧?


    第29章 “本相宠你,还不谢恩?”……


    盐粒子般的小雪飘飘洒洒, 融入万籁俱寂的夜色。


    谢少陵来到相府前,雪粒子已覆满肩头。


    宰执府高门巍峨,檐下悬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曳, 映得门前积雪泛着橘红的光晕。


    门前两列戎装侍卫静立如雕,森严阵仗不下宫门。


    “这位可是谢状元?”一道爽朗的声音传来。


    谢少陵抬眸, 见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站在阶前,眉眼含笑, 正是柳二郎。


    “相爷说, 状元郎今晚一定会来。”柳二郎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气, 笑得热络,“特意吩咐我在这儿候着您呢。”


    谢少陵耳根子发热, 微颔首说道:“有劳管事。”


    柳二郎一边引他往里走,一边新奇地打量他。


    清流党投到顾怀玉麾下大有人在, 但把这事干得轰轰烈烈的,只有这么一位。


    谢少陵穿过数重回廊、影壁、石桥, 一路皆有火盆暖道,灯火通明如昼。


    庭中梅树寂然无声, 枝头残雪压得微弯。


    来到内宅寝殿前,柳二郎做个请的手势:“状元郎请。”


    谢少陵抬眸,只见寝房前悬着素纱灯, 烛火透过薄纱,安静得没半点声音。


    柳二郎见他站着不动, 压低声说:“不必通传, 相爷在里面等你。”


    谢少陵忽然撩袍跪在阶下,双膝跪得结结实实。


    柳二郎愕然不解,“状元郎这是?”


    谢少陵腰背笔直, 双目盯着屋里的烛火,吐出两个字正腔圆的字,“谢罪。”


    又是谢罪?


    柳二郎无话可说,前不久那位也跪在这,光天化日,狂荡不羁,赤着肌肉结实的上身,一问起来也说是“谢罪。”


    一个两个的,怎么就这么多罪要谢?


    柳二郎也管不了他,转身回了外院。


    雪越下越紧,簌簌落在谢少陵的肩头、发间,渐渐覆上一层薄白。


    他跪得极稳,背脊笔直如松,如同今日跪在殿上那般,连睫毛上的霜都凝得纹丝不动。


    裴靖逸踏着积雪走进相府后宅时,远远只瞧见一个雪人。


    ——倒真是喜欢跪。


    他立在不远处,眯起眼睛慢慢将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像一头审视对手的狼,冷静,沉默,眼底带着戏谑的讥诮。


    半响,裴靖逸收回目光,踏入温暖如春的屋里。


    顾怀玉依然倚着案几,瞧着手中折子,耳畔忽然听见一阵干脆利落研墨声,墨锭与砚台相击的脆响,力道均匀得像是丈量过。


    他懒洋洋打个哈欠,眼尾挑起一抹倦色,“裴将军这是伺候本相伺候出滋味来了?”


    裴靖逸单手行云流水地磨着墨,倒是不急不躁,“今日相爷大出风头,我怕有人趁乱行刺,特来守夜。”


    顾怀玉心里好笑,整个大宸朝,最恨不得要他命的人,他身边现在就有两个,一里一外,都与他近在咫尺。


    “那裴将军真是有心了。”他不咸不淡抛一句。


    裴靖逸眉头微挑,搁下墨锭,“先前是我意气用事,还请相爷见谅。”


    顾怀玉侧过头望他,轻轻疑惑“嗯?”一声,“裴将军说的先前,是差点一箭射死本相那回——”


    “还是险些掐死本相的那一回?”


    稍稍停顿,不给裴靖逸回答的机会,他扑哧一笑,“难不成是烧了本相赠你帕子那件事?”


    裴靖逸眼底倏地泛起星星点点笑意,若是从前,他定要暗骂这奸相厚颜无耻,此刻却莫名觉得这咄咄逼人的模样竟有几分……可爱?


    顾怀玉随手将折子一抛,慵懒地支起身子,“既然裴将军知错……”


    他目光落在裴靖逸双膝,下巴微微一抬,“便认错罢。”


    裴靖逸眼底那点笑意瞬间凝成冰,他舌尖抵着后槽牙,扯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长腿一曲,慢吞吞地跪了下来。


    本就身形高大,即便是跪姿也带着迫人的气势,膝行几步便逼近顾怀玉脚边,宽阔的肩膀几乎要撞开对方并拢的双膝。


    顾怀玉却半分不怵,反倒往后微微一仰,姿态懒散从容,靴底顺势踏上裴靖逸的大腿。


    落得不轻不重,隔着单薄的锦袍,带着一股缓慢揉压的力道,一下一下,慢条斯理地碾着鞋底上未净的尘土。


    “裴将军这双膝,不是只跪死人,就是跪在美人腿间么?”


    “嗯?现在怎么跪在本相脚下了?”


    裴靖逸不动声色地将膝盖分开几寸,借着这个动作掩饰危险的悸动,他抬眸,眼底翻涌的暗色几乎要将人吞噬。


    顾怀玉见他迟迟不答,反倒倾身凑近几分,逼问道:“怎么?巧舌如簧的裴将军哑巴了?”


    他靠得太近,眼尾那颗褐色小痣,在烛火下随着睫毛轻颤,再往下是柔润湿润的嘴唇,起伏弧度软得不可思议。


    裴靖逸直白的目光,毫不掩饰地锁住他。


    虽然他这个人看起来没个正行,放纵不拘,但他还真不是个好色的人,从兵营里一路爬上来的,兵痞风流话是说得顺嘴,却从未真正动过念。


    能在大宸这潭浑水里片叶不沾身,他靠的就是“克己”二字。


    但现在,这两个字,却突然不管用了。


    “相爷不就是美人?”


    这句话脱口而出时,裴靖逸自己都惊讶于嗓音的沙哑。


    顾怀玉眼眸眯成危险弧度,居高临下睨着跪地的人,“裴将军方才说什么?”


    裴靖逸嗓子发紧,舌尖舔过发干的嘴唇,“相爷不就是美人么?”


    宰执岂容他人评头论足?


    顾怀玉给过他机会了,听不懂话的蠢东西就该好好教训,他指尖“啪”的一声挑开灯罩。


    烛火映得这张如玉面容忽明忽暗,他举着烛台慢条斯理倾斜,滚烫蜡油滴落在裴靖逸棱角分明的下颌。


    “几年前,一个不长眼的翰林官,说本相玉面朱唇。”


    他手抬得更高一寸,蜡油像一滴血似的,砸在裴靖逸脸颊,“本相拔了他的舌头喂狗。”


    顾怀玉最厌的,就是“美人”两个字。


    那些不长眼的人,一双浊眼只看见他的姿容,就忘记他是都堂之主,忘了他是一人之下,权掌中枢的宰执。


    忘了他一纸令下,可封侯拜将,血流千里。


    只记得什么玉面朱唇,哪是赞美?分明是挑衅,是用“美色”削弱他的“威”。


    “不过裴将军的舌头……”


    蜡油在裴靖逸脸上蜿蜒而下,他却纹丝不动,只直勾勾盯着顾怀玉,目光灼得惊人。


    顾怀玉将烛台搁在案几,轻轻笼上纱罩,也不看裴靖逸,“本相还舍不得割,留着有用。”


    说罢,他才瞥一眼裴靖逸,那张被蜡油烫得斑驳的俊脸,皮肉焦灼间透着一股惨烈的红,下颌线一串水泡正渗着血珠,偏生那双眼睛还盯着他。


    “本相宠你,还不谢恩?”


    裴靖逸仰着脸目不转睛,嗓音哑得不成样子,“谢相爷宠我。”


    “滚吧。”


    顾怀玉抬腿踹在他腹部,明显感觉到什么东西颤了一下,“本相用不着你守夜。”


    裴靖逸猛地起身,抬手压住袍摆,这个向来挺拔如松的男人第一次微微佝偻了背脊,转身时甚至踉跄了半步。


    他走得极快,顷刻间出门而去。


    顾怀玉还只当他是识趣,若再赖在相府,蜡油滴的可就不止是脸上了。


    细雪落了一整夜,天光微亮之际,云娘提着铜壶走进寝房,室内早已烧得暖意融融,软榻前围着两圈屏风,几名小丫鬟鱼贯而入,轻手轻脚为顾怀玉更衣。


    云娘将貂裘大氅披在他肩头,小声禀报:“谢状元还在门外跪着,一夜未起。”


    顾怀玉微微地点头,轻拍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心中有数。


    谢少陵的身影在雪地里凝成冰雕,听到开门声才迟缓地抬头,睫毛上的霜簌簌落下,露出底下通红的眼眶。


    雪光刺得他眼前发花,朦胧间只见一道素白身影立在阶前,他下意识想唤“梅公子”,却当即惊醒。


    哪有什么梅公子,只有当朝宰执。


    顾怀玉踏阶而下,向他伸出一只手,“起来。”


    谢少陵冻得全身发僵,脑子也没有平时灵活,还未反应过来,又听着他说:“本相只说一次,不想起来,那就——”


    谢少陵当即一把握住他的手,瞬间被那滚烫的温度烫得心口一跳。


    顾怀玉却被他冻得微蹙眉,但仍是五指一收,牵着他的手向屋里走。


    谢少陵踉跄着被他牵起时,身上雪粒子落了一地,昨夜设想过千百种情形——或许会被顾相冷言讥讽,或许会得一句客套的“谢状元请起”。


    却唯独没想过会被这样牵着手引进屋。


    那只手比他想象的更暖,更软,清瘦薄弱、指腹却带着长年执笔的薄茧,与他掌心相贴时,竟有种奇异的妥帖。


    屋子里地龙烧得极旺,四角各设炭盆,暖气扑面。


    谢少陵被热气一激,衣袍上的雪水淅淅沥沥滴在地毯,淌开深色痕迹。


    顾怀玉松开他的手,站在他对面,居高临下地打量一眼落水狗,“脱了。”


    谢少陵愣怔,发白的脸涌上点点红晕,低声问:“脱什么?”


    顾怀玉下巴一抬,不由好笑地道:“自然是脱衣裳,难不成本相会叫你脱裤子?”


    谢少陵耳根子瞬间烧得通红,看他一眼又挪开目光,手指僵硬地解着玉带,外袍滑落时露出单薄的白色中衣,少年身段削瘦清朗,肩背如削竹一般挺拔。


    他忽然顿住,似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脱。


    顾怀玉瞧见他那副窘样,眉微挑了挑,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害羞的?


    “脱干净,别脏了本相的毯子。”


    谢少陵呼吸一滞,乌黑的眼睛就这么盯着他,很听话地脱下中衣,身躯肌肉线条初显,尚带着少年未尽的稚气。


    顾怀玉解开貂裘,抬手将大氅披在他肩上,指尖几下系上绑带,“说说,为何跪在门口?”


    谢少陵赤条条的身躯貂裘包裹,那柔软的皮毛上还残留着顾怀玉的体温,暖意如潮水般漫过冰冷的肌肤。


    更致命的是那股幽冷的香气,熟沉香混着苦艾,丝丝缕缕往鼻间钻,熏得他浑身血液都发烫。


    “谢罪。”他刚一开口,就被自己暗哑的嗓音震到,当即压低声音掩饰,“为初次见面,口出狂言,向相爷谢罪。”


    顾怀玉坐到锦榻,侧身倚在软枕上,大致也猜到缘由,还算谢少陵识趣,知道在和月楼说的那些混账话若真论起来,是要掉脑袋的。


    他端起案几上的雕花瓷盘。盘中放着几块桂花糕,浅黄色软糯中点缀着金丝碎瓣,摆得整整齐齐。


    “甜得腻人,赏你了。”


    谢少陵此刻浑身热得出汗,一点都不觉得饿,正要摇头,目光却突然凝在碟中。


    一块被咬过一口的桂花糕边缘,留着个精巧的齿痕,他呼吸一滞,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下。


    “怎么?”顾怀玉故意将瓷盘又往前递了半寸,“谢状元在犹豫什么?”


    谢少陵猛地回神,双手接过瓷盘时,指尖克制不住微微发抖,哪能舍得吃有齿痕的那一块,他拿起旁边的桂花糕,小心翼翼咬一口。


    顾怀玉见他懂了,解衣推食的典故,汉高祖待韩信也不过如此。


    他今日这般姿态,无论谢少陵是真心投诚还是另有所图,都该明白其中深意。


    这朝堂之上,能让他顾怀玉亲手披衣、分食相待的,可没几个。


    既然都解衣推食了,顾怀玉便也坦诚相待,瞧着细嚼慢咽的状元郎,“本相府中的点心比醉仙楼的茶点如何?”


    醉仙楼便是清流党的聚集地。


    谢少陵稍怔,取出帕子擦擦嘴角,郑重其事地说:“相爷,董太师在密谋……”


    他本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将那夜在醉仙楼听到的消息,一字不差地告诉顾怀玉。


    顾怀玉面无异色,只是微微点头,“本相知晓了。”


    谢少陵见他无动于衷,蹙眉焦急道:“若是他们计划得逞——”


    “你以为本相是吃素的?”


    顾怀玉眼中含笑打量他,屈指轻轻地叩击案几,“本相料到他们会有异动,早已交给沈浚了。”


    “沈大人?”谢少陵年少气锐,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制止清流党的密谋。


    顾怀玉本不愿多说,见他这么有兴致,便慢条斯理道:“既然他们想借民怨做引,那本相便成全他们。”


    沈浚早已布置好一批“灾民”,实则是他从大狱挑出的一群亡命之徒,衣衫褴褛、口音各异,却个个眼狠手快。


    他们会伪装成真正的赈灾流民,在京中各处设点闹事:偷盗、斗殴、调戏良家、污言秽语,甚至假意冲撞清流党属下书院与家宅。


    事后再从他们身上搜出“秦大人雇工文书”、“董太师赈济粮票”——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


    不出三日,京中百姓便会群情激愤,不再骂“灾民”,只骂“清流”。


    顾怀玉言罢,嗤笑着靠回软枕,“你可看清了?本相也不是什么好人。”


    操控人心?他们选错对手了。


    这世上最难掌控的是人心,最容易燃起的,也是人心。


    人心涌动,既可为舟,也可为刃,若驯得了浪潮,便能杀得干干净净,不沾一滴血。


    董太师等人自诩正道,却拿“民心”当工具,这种事,他顾怀玉玩得比他们干净利落。


    谢少陵听完,手中的糕点突然变得沉重无比,原以为朝堂之事,就像《治国论》里写的那样简单,群臣只要各司其职,便能天下安宁。


    可如今那些本就受苦受难的灾民,如今又被拖进这场肮脏的博弈,成了被摆弄的火药与引信。


    “难受?”顾怀玉忽然朝他招手,“过来。”


    谢少陵放下碟子,顺从地走到他跟前,还未站定,膝窝就被顾怀玉用脚尖轻轻一点,不由自主地半跪下来。


    微凉的指尖抚上他的发顶,像在安抚一只沮丧的幼犬。


    “傻孩子。”顾怀玉的声音难得褪去讥诮,轻声低语道:“朝堂博弈从来如此,要么百姓被他们当枪使,要么被本相当盾用。”


    谢少陵仰起头,只见顾怀玉的脸在晨光里呈现出琥珀般的透亮,他止不住向前凑了凑,“相爷,但我只信你。”


    顾怀玉真不知道他哪来的信任,揶揄地问:“哦?不怕本相把你卖了?”


    谢少陵突然抓住那只正要收回的手,轻轻贴在自己滚烫的脸颊,呼吸急促地颤抖,“就算相爷要卖了我……”


    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我也认了。”


    天子亲点的状元郎、金榜题名的天下魁首,按理该是万人瞩目的新贵,如今却五体投地地跪在宰执脚下,语气卑微得近乎献祭。


    若被朝中那些清流士子瞧见这一幕,非得惊得下巴都掉了。


    顾怀玉顺势捏住他的脸颊,秀白纤细的指尖漫不经心晃了晃,“本相不缺银子,但缺人用。”


    谢少陵见他从案上抽出一卷文书,递到眼前,那是一纸前往江州的调令文书。


    顾怀玉松开他的脸,言简意赅地道:“江州,灾后初定,百废待兴,去为本相办好这桩事,让本相看看,你能不能做本相的人。”


    谢少陵接过调令的双手微微发颤,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不是清流党那些空谈的仁义道德,而是真真切切为百姓做事的实权。


    他重重叩首,额头抵在顾怀玉靴尖,“少陵定不负相爷所托。”


    顾怀玉拍拍他的后背,示意他起身了。


    谢少陵站起身来,脸颊透红,犹豫片刻低声道:“可否借相爷一方帕子?”


    顾怀玉随手从袖中抽出一块素白锦帕扔给他。


    谢少陵接住,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包起那块带着齿痕的桂花糕,动作轻柔得像在包裹什么稀世珍宝,连糕屑都不愿漏掉一粒。


    顾怀玉眯起眼睛也看不明白,解衣推食的典故里,汉高祖把吃剩的糕点分给韩信,韩信也有这般郑重其事?


    他怎么不记得典故里有这一段。


    第30章 “本相连当今天子的脸都敢打……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 将整座皇城都裹进一片苍茫白意。


    长街尽头,一骑快马踏雪而来,马蹄踏碎冰雪积水, 那是为军政急报所设的驿传之骑,风雪无阻, 昼夜兼程。


    驿骑从北疆而来,一路披雪直入皇城, 所过之处行人皆避。


    一封密信, 从淮河到京城,只用了两天。


    “东辽使团, 已越九关,五日内抵京。”


    消息如疾风过境, 先传皇城,再至百官, 终而家喻户晓。


    百姓听见“东辽入京”四个字,无不脸色顿时煞白。


    长平十三年那场噩梦, 至今仍在每个大宸子民心头滴血——当年东辽铁骑南下,连破九州, 烧城毁庙、欺男霸女,兵锋一度逼近皇城三十里。


    那一仗大宸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节节败退、纳贡赔款, 眼睁睁看着百姓被屠、城池陷落。


    最终朝廷竟以“联姻”之名,将一批又一批未及笄的少女列册送出, 冠以“岁妆”之名, 美其名曰“修好”,实则是——


    彻底将脸丢尽了。


    送女人去换一纸苟安的“和约”,这世上哪有这样不要脸的朝廷?!


    连牲畜都知道护幼, 朝廷却亲手将自家闺女送去敌国当玩物,堂而皇之地盖了金漆大印,还要百姓口称“感恩圣恩”。


    如今不过过去不到二十年,旧伤未愈,新辱又至。


    “又是纳贡,又是献女?”


    “狗日的朝廷!打不过就送女人?老子宁愿闺女跳井!”


    一夜间,京城陷入一片混乱,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生怕自家女儿被朝廷选中。


    年纪稍长的少女被匆忙定下亲事,小姑娘则剪发易服藏进内院。


    茶肆酒楼一时间闭门谢客,连平日最热闹的南市都冷清得像戒严。


    如此大的事,顾怀玉自然要入宫协商,他踏雪入宫时,徐公公早已候在殿外,见他来了,忙不迭迎上前,“相爷可算来了!陛下等着您呢!”


    说着徐公公压低声音,瞥一眼殿内,“陛下的手伤了,却还要用左手批折子,劳烦相爷好好劝劝……”


    顾怀玉微微点头,解下肩头的大氅踏入殿内。


    崇政殿地龙烧得极旺,暖意扑面而来。


    天子坐在御案后,左手执笔,正歪歪扭扭地写着朱批。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头,下意识就要站起来相迎,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硬生生坐回去,“卿来了。”


    天子将腰板挺得笔直,坐得比早朝还端正,“快……快赐座。”


    顾怀玉睨他一眼,从容落座,立即有宫女捧着狐裘跪上前来,轻手轻脚覆在他膝上。


    他端起奉来的暖手铜炉,“手怎么伤的?”


    元琢将包扎的右手往袖中掖了掖,瞧着他抿唇轻笑,“朕不慎被碎瓷划伤,不碍事的。”


    稍顿一下,元琢目光落在御案堆叠如山的奏折,“卿放心,不会耽误批折子,朕正在练左手写字。”


    说到“左手写字”,少年天子的目光凝滞,喉头像被什么东西梗住,当即低头掩住神情。


    毕竟,另一位左手写字的,就是谢少陵的梅公子。


    顾怀玉端详他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指尖在铜炉轻轻摩挲,“既然陛下手受伤了,那就不必批折子了,好好休养。”


    元琢呼吸一滞,蓦然抬起头,唇边依然衔着轻快的笑,“朕左手写的字虽不成体统,不合帝范,但只需几日,朕便能练得像样。”


    顾怀玉心中了然,这小畜生是怕一旦停批奏折,朝政大权便会彻底落入自己手中。


    元琢见他不言不语,裹着纱布的右手一把抓起朱笔,在纸上匆匆写下几个字,“卿请看,朕的右手还能写。”


    顾怀玉看过去,那几字虽不如平日工整,却也周正有度,一眼可辨。


    但更刺眼的,是那条缠在他右手上的白纱,边角的血色晕出一团猩艳的红晕。


    元琢将那举得极高,苍白的脸上疼得沁出细汗,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顾怀玉眸光微动。


    为不被边缘化,为保住一点朝政实权,能忍着伤痛,小混账倒有几分他教出来的模样了。


    元琢将手中的纸放下,再次坐得端端正正,声音很轻说:“朕不会让卿失望的。”


    说罢,他又望着顾怀玉,眼里亮起小心翼翼的光彩,似在等待什么。


    顾怀玉不屑戳破他心里弯弯绕绕的小勾当,举起茶盏轻抿一口茶,“陛下的手还是歇着吧,朝中的事有我在。”


    元琢神色一怔,脱口而出问:“卿是关心朕吗?”


    顾怀玉睨他,淡声道:“我当然关心陛下,陛下若有闪失,百官何依,百姓何凭?”


    元琢眼中难掩失望之意,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朕知道了。”


    顾怀玉放下茶盏,转入正题:“密折陛下看了吧?东辽使团入京,为联姻而来。”


    元琢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朕不会娶亲!”


    他急急倾身向前,不知向谁解释一般声音焦急,“那公主朕连见都不会见!”


    话一出口才觉失态,元琢端正坐直身子,轻咳一声,“朕心里有数,此番联姻之议,绝不容成。”


    顾怀玉微微点头,元琢这般态度倒在他的意料之中。


    且不论那明珠公主年岁已长,与少年天子毫不相称。


    单是未来两国必有一战这点,就绝不可能让敌国公主入住后宫。


    更何况,顾怀玉瞥眼正襟危坐的元琢,少年天子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怕是毛都没长齐吧?


    一听娶妻就吓成这副样子,哪能懂什么男女之事?


    既然元琢与他对东辽使团入京的态度达成一致,他便有条不紊地分析,“陛下应该清楚,东辽此番名为联姻,实则是为岁币而来。”


    “那群废物——”


    他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敲,唇畔笑意讥诮,“拿着大宸的岁币在草原上修宫殿,学汉人戴冠冕、穿锦袍,连马都懒得骑了。”


    “去年送来密报,说耶律家的亲卫连弓都拉不开,肥的要靠奴隶抬着步辇出行。”


    元琢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他开合的唇,那嘴唇并不算薄,丰盈得恰到好处。


    透着水润的红,说话时偶尔露出一点洁白齿尖。


    一笑时柔软的唇瓣又被抹开,落在那张病恹恹的脸上,带出几分摄人心魄的味道。


    顾怀玉向前倾身,漫不经心笑道:“今年的岁币刚入秋便花尽,他们这次来,不外乎是为再要一份岁币,若能顺带得一桩‘岁妆’,更是求之不得呢。”


    东辽的那位摄政王,耶律迟极可能微服潜伏在使团里的消息,此刻不适合告诉元琢。


    周统领身为武将,在大宸朝的地位不如狗,弄不到多少内部消息,东辽不可能只有这么一个内应。


    元琢下意识舔舔嘴唇,嗓音发沉,“依卿之见,应当如何?”


    顾怀玉垂下眼睫,户部账目他比谁都清楚,江州赈灾的钱都已经拿不出来。


    如今东辽再来索贡,朝廷早已山穷水尽,压根没钱交出纳贡。


    如今要么抬税搜刮百姓,敲骨吸髓,把百姓的棺材本都勒出来。


    要么只剩与东辽翻脸这一条路。


    若说“主战”派,那他可不孤单,朝中同党数之不尽。


    那些自诩风骨的清流党人,个顶个都是主战派,时常在朝堂慷慨陈词,什么“誓雪国耻”,“还我河山”,喊得比谁都响亮。


    翰林院的学士们更是妙笔生花,一篇篇檄文写得热血沸腾,仿佛明日就要提剑上阵,杀得东辽片甲不留。


    可说来可笑——


    真见了东辽使节,这群人反倒是最先腿软的。


    几年前东辽使臣入京时,那位风骨峭峻的秦寺卿,见到东辽人连头都不敢抬。


    扬言要“饮血啖肉”的董太师,更是连府门都不敢出,生怕被拉去陪宴。


    说到底,不过是喊口号时大义凛然,真要他们出钱出力时,跑得比谁都快。


    毕竟,清流党那些良田美宅可都在江南,战火再怎么烧也烧不到他们头上。


    整个大宸朝堂,文官里唯一不怕东辽的,竟是他这个大奸臣了。


    顾怀玉思索半响,沉吟道:“此事事关重大,还是召集群臣共议为好。”


    元琢闻言立即执笔拟旨,朱砂笔尖刚落在纸上,却听顾怀玉又补了一句:“让五品以上武官一同与会。”


    “这……”


    元琢笔尖一滞,朱砂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


    一旁伺候的徐公公脸色发白,小心翼翼说:“相爷,您是忘了宣德门上太祖皇帝亲题的匾?”


    两百年前,大宸太祖皇帝亲手所提的牌匾,至今仍高悬在宣德门上,上书八字:文定庙堂,武镇四方。


    此乃大宸人尽皆知祖训——武将不得参政。


    顾怀玉神色淡然,“嗯,本相倒是忘了那块匾。”


    徐公公和元琢几乎在同时松了口气。


    却突然顾怀玉接着道:“来人,现在就去把那块匾给本相摘了。”


    殿内突然静寂无声,旁边伺候宫女太监屏息凝神,这位相爷向来特立独行,大逆不道的事情不知道干了多少件。


    但这一回,敢在太祖皇帝的头上动土,动摇大宸立国之基,是最大逆不道的。


    顾怀玉早就想干这件事了,只不过一直没机会,多亏徐公公提醒他。


    他倒是淡定自如,“从今往后,武官可以参政。”


    徐公公扑通一声跪地,连连叩首:“相爷三思!那匾可是太祖御笔,动不得的啊,这分明是打太祖皇帝的脸……清流党必定群起而攻之啊!”


    顾怀玉走到御案前,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本相连当今天子的脸都敢打……”


    他伸手不轻不重拍拍元琢的脸颊,不以为然地道:“还怕动一块死人的牌匾?”


    元琢顿时耳尖通红,清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只觉得被触碰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那手指温润细腻,沾着清冽好闻的香气。


    徐公公斜眼看他这副模样,心头一凉——完了,这位是真靠不住了。


    “相爷啊!清流党那边”他只能靠自己守护太祖的体面了。


    “就让他们来罢。”


    顾怀玉不置可否,指尖点点御案,示意元琢继续下诏,“即日起,废除“武官不得参政”旧制,五品以上武将皆可入朝议政。”


    他早就不在乎口诛笔伐了,以他的臭名昭著,名头还能更烂不成?


    朝中那些口口声声主战的清流士子,一口一个“武夫”,平日里端着文人骨头,看谁都低一等。


    可真到国难当前、兵锋压境,还不是要靠那些他们眼中的“武夫”去挡箭送命?


    如今不过是破个“祖制”,让武官旁听朝议,那些人却仿佛要被削去祖坟牌位一般,闹得比东辽打进来了还大声。


    元琢安静地提笔蘸墨,一笔一笔写下。


    顾怀玉稍作思索,慢条斯理地道:“武官俸禄与同品级文官等同,遇同品级文官不必行礼。”


    元琢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便继续往下写,仿佛这世上再没有什么祖训、祖宗、太祖圣言,只有顾怀玉说的才算数。


    徐公公头都快磕出血来,声音抖得像筛子,“相爷三思啊!这是……这是要捅破天了!”


    清流党岂止是喷口水,怕是要连顾怀玉祖坟都给刨了!


    元琢写完最后一个字,轻轻吹干墨迹,抬头看向顾怀玉。


    那眼里不见朝堂风霜、也不见万里江山,唯独映着顾怀玉一人,他轻声问:“卿看这样,可好?”


    顾怀玉微微颔首,波澜不起道:“嗯,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