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顾怀玉这次真的是捅破天了……


    大宸的登闻鼓, 已有整整五十年未响。


    此鼓立于宣德门东廊下,匾额上题着“天听公论”四字,乃太祖皇帝手书, 自立国以来便为天下士子鸣冤上达之途。


    今日寅时三刻,天还黑着, 守鼓的老吏裹着棉袄打着瞌睡。


    忽然“咚——!!!”一声巨响,雷霆劈地般从鼓面炸开。


    老吏猛地惊醒, 抬头一看, 只见宣德门外跪满了人!


    蓝衣的太学生列阵在前,一个个神情如丧考妣, 额头系着白麻布。


    白衣的翰林院学士跪在第二排,高举血书, 朱砂字迹在雪夜里刺目如血。


    青衣的国子监生、褐衣的地方举子、灰衣的私塾先生


    从宣德门到御街,黑压压一片, 群贤毕至,竟然望不到尽头!


    “咚!咚!咚!”


    鼓声越来越急, 惊起皇城墙头的寒鸦。


    最前排的太学生突然齐声诵念:“太祖有训,文武分治……”


    千人齐声, 声震金阙。


    雪夜未明,天光未破,举子们跪在漫天寒雪, 诵声一浪高过一浪,如滔滔江水压向皇城。


    老吏两腿一软, 直挺挺跪了下去。


    只见那队伍的最后, 有人搀着几位白发苍苍的老儒走来,那是三朝元老,致仕重臣, 连他们也出来了。


    这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啊?!


    东华门街的裴府。


    裴靖逸单薄的白色中衣被晨露打湿,他左手执弓,右手挽弦,弓弦绷紧时臂上肌肉虬结,青筋暴起。


    “嗖——”


    利羽破风而去,百步开外的苹果应声炸裂,汁水溅在青砖墙上,像一滩新鲜的血。


    这是他自幼练就的箭术,当年三箭平定吴山,令东辽闻风丧胆,用的就是同样的力道。


    如今在京城,只能在府里射些果子玩玩。


    突然“咚!”一声巨响从皇城方向传来,震得箭架上的羽箭微微颤动。


    裴靖逸猛地看向鼓声的方向,这个时辰,这个声音……


    “登闻鼓?”


    虽然从未亲耳听过登闻鼓的声响,但除了那面太祖亲设的鸣冤鼓,京城里再没有什么能发出这般震彻九霄的动静。


    每一次鼓响,都是震动朝野、改写天命的大事。


    大宸已有整整五十年无人敢敲登闻鼓。


    裴靖逸撂下手里重弓,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汗。


    按祖制,登闻鼓响,天子必须即刻升殿受理,但如今天子尚未亲政,这烫手山芋得落在顾怀玉头上。


    赈灾时的手段他见识过了,不知这次面对登闻鼓,顾怀玉又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几下系上衣袍,拉个哨响,骑马向宣德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往日清晨空无一人的街巷,此刻竟挤满了人。


    书生、士子、儒冠高士从四面八方奔向皇城方向,有的眼圈通红,有的满脸激愤,嘴里还嚷嚷着什么“罢黜奸相”“还我祖训”……


    一个白发老儒被两个年轻人搀扶着,颤巍巍地往前赶,嘴里念叨着:“老朽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为天下读书人讨个公道”


    顾怀玉这次又是捅了多大的马蜂窝?


    裴靖逸轻“啧”一声,漫不经心策马从人群中穿过。


    越靠近宣德门,人潮越密集,哭喊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他本以为顾怀玉又踩中清流党的尾巴,清流搞点腔调吓唬人,但越往前走,情形越不对劲。


    “让开!”他一声厉喝,惊得几个书生慌忙避让。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巷子里窜出来,一把拽住了他的马缰。


    “将军!别过去!”


    裴靖逸低头一看,竟是他在禁军时的副将赵诚,这汉子满脸是汗,甲胄歪歪斜斜,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怎么?”裴靖逸挑眉,“宣德门打仗了?”


    “比打仗还吓人!”


    赵诚压低声音,“那些读书人疯了,见着穿武服的就跟见了杀父仇人似的!方才几个巡城的兄弟,差点被他们撕了!”


    裴靖逸眯起眼扫过几个路过的书生,那几个书生正举着“诛奸相”的牌子,一抬头撞见他——


    马上青年身形修长挺拔,肩宽腰窄,箭衣尚未束紧,就这么半敞着领口,露出精实胸肌,气势逼人得不像个朝廷命官,倒像是从沙场杀出来的煞神。


    几个人脸色顿变,顿时如同被猛虎盯上似的转身狂奔,连帽子都跑掉了。


    裴靖逸不由轻嗤,“就他们把你弄成这样?”


    赵城不知怎么跟他解释,急得直跺脚,从怀里掏出一块染血的布帛,“您看看这个就明白了!”


    裴靖逸接过展开一看,竟是一份血书。


    【顾瑜奸贼,擅改祖制,毁太祖御笔,废文武之别。


    自今日始,五品武将可入朝议政,与文官同俸同礼,此乃祸国乱政之始!凡我读书人,当以死谏之!】


    落款处盖着太学院的朱印,密密麻麻按着几十个血指印。


    “相爷昨日……”


    赵诚特地用了从未用过的尊称,压低声音,“命人摘下宣德门上的牌匾,说往后五品以上武将可入朝议政,俸禄与文官等同,见官不拜……”


    话说完,却没等来回应,赵诚疑惑地抬头,只见裴靖逸仍保持着展开血书的姿势,手指捏着布帛边缘,指节微微发白。


    晨风吹动血书的一角,在裴靖逸眼前轻轻晃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死死盯着纸上字迹,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眼底。


    赵诚突然不敢出声,这才惊觉,裴靖逸跟他们这些走投无路从军的人不同。


    自从大宸开国起,裴家祖祖代代皆为武将,为大宸基业立下汗马功劳。


    镇北军里提起裴家无人不服,裴父甚至坐上武将天花板的位子,一州的节度使,统领三十万边军。


    可那又如何?进京述职时,还不是要对着五品文官行礼?


    武将不能议政,不能决策,只能连兵仗都拎不稳的太监监军指挥。


    两年前他跟裴靖逸入京述职,监军的阉人翘着兰花指,硬要改走险路,结果折了三百精锐。


    那阉人轻飘飘一句“武夫不懂变通”,就把罪责推得干干净净。


    更可笑的是庆功宴上,那些文官高坐首位,把斩将夺旗的功劳算在自己头上。


    他们这群真正卖命的却只能在殿外喝风,最后分到的赏银还不够人家的一双鞋履。


    功劳被人分走,黑锅却一个不落地砸在头上。


    不是没想过反驳,不是不懂得委屈。


    但大宸祖制就挂在宣德门上——


    武将只能打仗,不能说话,不能反驳,不能议政。


    你是军功赫赫?对不起,不如我家读书郎考中个进士。


    你是铁血封侯?你在我面前,还得行礼。


    你立的功,从我指缝里漏一星半点,就算赏你天恩。


    如今那块压了武将百余年的牌匾,竟被顾相说摘就给摘了?


    裴靖逸将血书往怀里一塞,突然调转马头。


    赵诚急吼吼在后头高喊:“将军,您去那儿干什么?!现在那边全是疯了的读书人,连巡防的都不敢靠近!”


    裴靖逸闯的就是宣德门,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他今日也要闯上一闯。


    宣德门前,他飞身下马,玄色大氅如鹰翼展开,右手已顺势抽出守卫箭囊里的白羽箭。


    弓如满月,弦惊霹雳——


    “轰!”


    箭矢贯穿鼓心,余势未消,带着整面登闻鼓重重钉在廊柱。


    满场太学生与翰林如遭雷击,集体失声。


    裴靖逸随手抛还长弓,他甩缰上马时,大氅下摆扫过最近一个书生的脸:


    “再敲一次,下次射的就是人。”


    雪色渐深,风声愈紧。


    相府却静得出奇,仿佛与外界喧嚣完全隔绝。


    裴靖逸大步穿过庭院,却在花厅外猛地停住。


    清一色的官服,肩头雪白一片,从五品主事到二品御史,不下十人,或跪或立,俱是顾党旧人。


    “相爷,您是一朝权相,应为祖制垂范,岂可亲手拆了太祖旧制!望相爷三思!”


    “若此例一开,千百年来的文脉纲常尽毁!我等惶恐,不敢不谏!”


    “求相爷收回成命,还我大宸正统,还祖宗清誉!”


    这些跪着的顾党官员,哪个不是靠着科举正途、经史子集爬上来的?


    即便依附顾怀玉,骨子里仍自诩读书人的风骨。


    如今顾怀玉一纸令下,竟要将他们与那些粗鄙武夫平起平坐——五品武将可议朝政,见官不拜,俸禄同享?这简直是要掘断千年文脉的根!


    枢密使最先看见他,竟踉跄着爬过来拽住他的袖子,“裴将军!您来得正好!快去劝劝相爷吧!”


    裴靖逸垂眼看他。


    “相爷这次实在实在”


    枢密使急得满头大汗,“您也知道,祖制不可违啊!文武分治乃太祖定下的规矩,如今相爷突然要废,这不是与全天下为敌吗?”


    旁边几个文官也纷纷附和:“是啊裴将军,您如今是相爷面前的红人,您去说,相爷或许能听”


    裴靖逸任由枢密使拽着衣袖,冷飕飕目光扫过满院的人。


    连这些畏顾怀玉如虎的顾党官员都接受不了,何况天下士子?


    顾怀玉这次真的是捅破天了。


    枢密使见他毫无反应,压低声音劝道:“其实其实您虽是武职,但在相爷眼里,与文官也没什么两样”


    这话说得恳切,仿佛是什么天大的恩赐。


    裴靖逸蓦然抽回袖子,径直穿过跪了满院朱紫的官员。


    他大步行至顾怀玉寝房门前,忽然双膝跪地,俯身叩首,额头贴地,干脆果决,姿态恭敬得近乎虔诚。


    “下官裴度,求见相爷。”


    这一声不卑不亢,却震得满院文官心头一颤。


    第32章 可怜的裴靖逸,被他玩弄于……


    云娘推开房门, 轻声道:“将军请进。”


    屋内暖香浮动,顾怀玉斜倚在软榻,雪白软裘半搭在肩头, 衬得他肤色皎若莹玉。


    沈浚跪在案前,正低声禀报。


    听到裴靖逸进来, 他话音一顿,眼尾弯起一道阴郁弧度, 又继续道:“相爷, 太庙前已跪满皇亲宗室,翰林院联名血书递到御前。”


    “若明日议会照常开, 您要面对的恐怕是整个朝廷。”


    裴靖逸立在门边,第一次如此认真端详顾怀玉。


    这位即将与全天下为敌的权臣, 此刻从容不迫地斜倚在那里,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暖炉上的银环, 仿佛外面的惊涛骇浪都与他无关。


    他早知此人手段,也亲身领教过, 却始终看不透这人的心思。


    赈灾刚挽回些名声,如今又为这事触犯众怒。


    若说是收买人心, 这般代价未免太过得不偿失;若说是为了收买他的心


    裴靖逸喉结微动,垂下眼。


    “沈浚。”顾怀玉瞧着沈浚,嚼字的嗓音倦懒, “明日你会站在本相这边么?”


    沈浚当即叩首,毫不迟疑地道:“下官永远站在相爷这边。”


    顾怀玉轻点头:“议会照常开。”


    他早料到今日的场面, 也料到顾党的官员靠不住, 沈浚的忠心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还有人愿意站在他这一边。


    开弓没有回头箭。


    明日之后,要么他彻底改写大宸百年祖制, 立武将之尊于朝堂之上,将来才能与东辽一决生死。


    要么……他死得比原书里更快,不等旁人动手,就先溺毙在天下士子的唾沫星子里。


    “躲着不是办法。”顾怀玉目光扫过沈浚与裴靖逸,淡道:“若本相不去会会那些清流,这事永远没完。”


    沈浚的额头抵在地上,闭上眼睛,语气决绝:“明日不论局势如何,下官都会随相爷一同扛下。”


    顾怀玉轻“嗯”一声,指尖在银环上轻轻一叩,“回去歇着吧。”


    沈浚深深一拜,起身时幽幽瞥过裴靖逸一眼,才转身离去。


    房门合上,只剩俩人独处,气氛莫名微妙。


    裴靖逸没有多余废话,单膝一屈便双膝跪地,抱拳行礼的动作干脆利落,“裴度愿听相爷号令。”


    他早就看宣德门上那块牌匾不顺眼。


    “文定庙堂,武镇四方”八个大字,他只看到庙堂乌烟瘴气,明争暗斗,武镇四方……大宸年年向东辽纳贡,俨然东辽的附属国,哪还有四方?


    但他想摘下那块匾,除了谋反这一条路之外,别无他法。


    如今顾怀玉轻描淡写就摘了它,倒让他这个被困在京城的困兽,看到了另一条路。


    顾怀玉缓缓地歪过头来,能这么听话的裴靖逸实在罕见,他雪色的足尖从狐裘下探出,轻轻一点案前地砖,“跪过来。”


    裴靖逸目光扫过那抹玉足上的一点嫣红,稍稍别开视线。


    他动作干脆膝行上前,高大身躯即使跪着也与软榻上的顾怀玉平齐。


    顾怀玉瞧他脸上的烫伤的红痕几乎消失,若是自己也有这般强健体魄,何须日日与汤药为伴?


    这般想着,他指尖已掐上裴靖逸的脸颊:“裴将军这是终于服气了?”


    裴靖逸直视他的眼眸,强忍着不去在意萦绕鼻尖的幽香,“相爷做了我不可做的事。”


    顾怀玉松开手,在他肩膀慢悠悠蹭了蹭了手指,好似在擦去污秽,“你不可做的事情?”


    “这天底下还有你不可做的事?”


    话未挑明,但二人都心知肚明。


    裴靖逸倒是坦荡荡,毫不避讳,“相爷心中清楚,我可万军之中取敌首级,却不得问政半字。”


    ——不得问政。


    这简单的三个字,像一道无形枷锁,困住了多少将士的咽喉。


    若将镇北军全权交予他,他定能杀穿东辽,夺回失地,一雪前耻,让那些蛮夷听见“裴”字就闻风丧胆,让边关百姓再不必受劫掠之苦。


    可祖训在上,那些连马背都爬不上去的文官,那些连血都没见过的清流,却要对着沙场老将指手画脚。


    他不是他父亲,他爹一辈子忠心耿耿,别无二心。


    可他早看透了,这大宸的龙椅上坐着的,不过是一个个废物草包。


    既然这龙椅元氏坐得,为何别人就坐不得?


    直到顾怀玉轻描淡写地摘下那块压了武将百年的牌匾,他才恍然惊觉——


    原来不必血染皇城,也能挣开这道枷锁。


    顾怀玉突然轻哧一声,随即笑得身子支撑不住,斜斜歪靠在绣枕上。


    那张脸艳光浮动,眼尾泛起薄红,连带着雪白狐裘都滑落半边,露出里头松垮的朱砂色内衫。


    裴靖逸眉头一挑,他的谢意正儿八经,绝无虚假:“相爷为何发笑?”


    顾怀玉指尖隔空点了点他,笑意的余韵未散,胸口在衣袍下清晰起伏,“本相笑你装腔作势。”


    裴靖逸敛眉正色,忽然双手撑地逼近一寸,他仰头直视顾怀玉的眼睛,“我绝无轻视相爷之意,那日说相爷是美人,确是我唐突,但今日见相爷所为——”


    他喉结滚动,字字铿锵:“叫我真心敬服。”


    顾怀玉又笑了,这次笑得连肩膀都在轻颤,屈起的指节抵在鼻尖,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荒唐的笑话。


    裴靖逸眉头微锁,不解其意。


    笑声渐止,顾怀玉扶着软榻缓缓直起身,狐裘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他语气讥诮:“裴将军这副姿态,倒像是本相给你一支军队,你就能踏平东辽似的。”


    裴靖逸瞳孔蓦然一缩,下颌线条瞬间绷紧,他从未被人质疑过领兵之能,当即沉声开口:“把镇北军给我,三州六郡,我替你拿回来。”


    稍稍顿了顿,他再道:“两年之内。”


    “两年?”


    顾怀玉唇角勾起讥诮弧度,他倾身向前,玉白的手指挑起裴靖逸下巴,“你当本相会信你信口开河?你若是有这种本事,何须跪在这儿任本相拿捏?”


    指尖力道突然加重,他在裴靖逸下颌留下淡红指痕:“我朝与东辽交战百余年,纳贡七十载,这些年你裴靖逸是没上过战场?”


    裴靖逸被他气得额角青筋暴起,却仍保持着跪姿纹丝不动,“你信不信是你的事,给我一年,我只管打赢。”


    顾怀玉不动声色,指尖顺着裴靖逸紧绷的下颌线缓缓滑至喉结,在剧烈跳动的脉搏处轻轻一按。


    那血管在他指腹下疯狂搏动,烫得惊人,看来真是气得够呛。


    “一年?”他轻笑着收拢五指,感受喉结在掌心的滚动,“本相改祖制,可不是为了让你去送死。”


    裴靖逸喉结蓦然重重一滚,抵着他的掌心,满腹的火窜起来,是怒火,但不只怒火,他闭上眼睛道:“顾怀玉,你若不信我,为何要留我?”


    顾怀玉欣赏他脸上的怒色,好整以暇道:“本相何时说过留你是为了打仗?本相不早就跟你说过——”


    “为本相牵马坠蹬,为本相穿鞋着袜,至于打仗……”


    他缓缓抽回手来,不咸不淡道:“还是免了罢,像你这等废物,本相看你也只配跪在美人膝间求欢了。”


    “废物?”


    裴靖逸猛地睁眼,眸中怒火如实质般灼烧,他膝下未动,健壮的身躯却一寸寸逼近上前,怒极反笑,“你不必使激将法,我裴度不吃这一套。”


    顾怀玉倒看他非常吃这一套,他身子后仰靠在绣枕,拉开一截距离,“嗯?裴将军这是恼羞成怒了?”


    “还是说你连在美人膝间求欢这点本事都没有?”


    裴靖逸高大的身躯骤然压下,将顾怀玉笼罩在阴影里,他此刻的怒火渐消,但另一股火却此消彼长。


    顾怀玉犹自不觉危险,眼尾仍含着讥诮,“难怪裴将军总是口无遮拦,原来是虚张声势……不中用啊?”


    操纵人心他比清流党更拿手,裴靖逸所在乎的尊严与血性,这两样东西就像拴住猛兽的锁链,扯得越狠,反扑就越凶。


    裴靖逸两只手臂撑在顾怀玉脸侧,结实的胸膛几乎要压上那单薄的身子,他呼吸粗重得可怕,灼热的气息喷在顾怀玉颈间,“今日我是来谢相爷的,不是来让相爷评我的长短的。”


    顾怀玉满意地看着他眼中血色翻涌,就是这样,越疯的狗,用起来才越顺手。


    “谢本相不必。”


    顾怀玉指尖轻点裴靖逸紧绷的肩膀,示意离自己远点,“三日后东辽使团入京,就由你去陪宴。”


    裴靖逸非但没有退开,反而欺身更近,鼻尖几乎抵上顾怀玉的脸颊,他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相爷确定要我去?东辽人见到我——”


    “怕是连酒杯都端不稳。”


    顾怀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悠悠地开口:“本相也只有这点地方能用到你了。”


    裴靖逸下颌绷得过紧,腮帮子生疼。


    他学东辽语是为了读敌军布阵图,是为了能在风雪夜听懂蛮子军号里藏的暗语。


    不是为了现在这样,给一群东辽贵族陪酒献媚。


    “滚吧。”顾怀玉懒懒散散地挥手,却在裴靖逸起身时突然道:“等等。”


    他瞥一眼地上的狐裘,下颚微抬,“送去熏香。”


    语气轻描淡写,就像吩咐内宅的通房小厮。


    裴靖逸面无表情,手指一根根收紧,手腕青筋清晰分明凸起。


    就在半刻钟前,他踏雪而来时,胸中还翻涌着罕见的敬意。


    为那面被摘下的祖制牌匾,为那句“武将可参政”的惊世之言。


    为顾怀玉一人之力,撼动百年文官旧制。


    他原以为从今日起,终于能堂堂正正立于朝堂,放马疆场,一展抱负。


    可现在?


    不过是因为懂几句东辽话,就被派去陪酒陪笑,还要替相爷把这件狐裘送去熏香。


    裴靖逸忽然低笑一声,弯腰拾起地上的狐裘,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你等着瞧。”


    顾怀玉瞧着那道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半响,才轻声自语:“这不就在等着么?蠢狗。”


    第33章 【端午节双更】


    拂晓未至, 垂拱殿前,天色灰蒙蒙地发暗。


    五品以上的武官们早已列队候在殿外,他们大多未曾踏入过垂拱殿, 这是文官的地盘,从前连门槛都摸不着。


    今日却不同。


    “他娘的, 老子这辈子还能进垂拱殿议政?”老参将搓着手,打量眼前的殿堂楼阁, “该不会做梦了吧?”


    “放你娘的屁!”


    旁边的副将狠狠捶了他一拳, “顾相的钧令还能有假?这天大的好事,可都是他一人扛下来的。”


    这些边军升上来的武官脑子简单, 讲究个明枪明刀,他们不懂朝堂权斗, 也不晓得什么党派之争。


    在他们眼里,这世上的事简单得很, 谁给他们饭吃,谁让他们兄弟活命, 谁就是好人。


    管他顾怀玉在文人口中是什么奸佞权臣,管他什么“顾猫”“顾贼”的诨号。


    今日这道“武官议政”的钧令一下, 顾相就是他们的大恩人,是老天爷开眼派下来的救星。


    “听说顾相生得跟画里的神仙似的?”


    一个年轻些的游击将军小声打听。


    “放屁!”老参将啐了一口,“能镇得住满朝文官的, 定是个身高八尺、腰大十围的伟丈夫!说不定脸上还带着刀疤……”


    众人正吵吵嚷嚷,忽见殿门处转出个熟悉的身影。


    裴靖逸一身玄色武服, 踏着晨光而来。


    “哎哟!红人来了!”


    “裴将军!”


    “靖逸好兄弟!”


    呼啦一下, 二三十个武官瞬间把裴靖逸围了个严严实实。


    禁军统领老严一个箭步冲在最前,大手死死攥住裴靖逸的胳膊,“老子一早就看出你小子非池中物!”


    “给老哥透个底, 顾相跟前还缺不缺人?我老严这把骨头……”


    话音未落,后头几个边军将领立刻跟上插话:


    “滚蛋!裴兄弟,你清楚的,老子帐下儿郎哪个不是百人斩?帮哥哥递个话……”


    “都别跟俺抢!俺不图什么大官,能在相爷手底下端茶递水、跑腿写字,俺都认了!”


    裴靖逸肩膀被人拍得生疼,耳边嗡嗡作响全是这些粗犷的嗓音。


    他猛地一挣,蛮力从人堆里抽出身来,冷着脸喝道:“都给我站好!”


    可这群杀才哪会听他的?转眼又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打听顾相的喜好、脾气,活像一群饿狼围着一块肥肉。


    不远处,清流党众人冷眼旁观。


    秦子衿一袭素白丧服,负手而立,淡淡然道:“诸位可还记得《庄子》有言?”


    众人一愣,还未回神,他便接下:“井蛙不可语于海,夏虫不可语于冰。”


    身旁的翰林侍读立即会意,捋须笑道:“秦寺卿此言甚妙,不过那些个莽夫,恐怕连孔子都不知晓。”


    几个清流官员顿时掩袖轻笑。


    秦子衿目光掠过那群推搡的武官,最后落在被围在中间的裴靖逸身上,惋惜摇头道:“倒是可惜了裴将军,将门虎子,明珠暗投……”


    话音未落,原本背对着他们的裴靖逸突然转头,锐利的目光如离弦之箭直刺而来。


    秦子衿神色一变,身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他向来自持风雅从容,即便朝堂争锋也未曾失态,可这一刻却只觉背脊一凉,心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


    顾怀玉把这样一头嗜血的凶兽留在身边做什么?


    就不怕哪天被反咬一口?


    “开殿——”


    一道尖亮唱声划破寂静,垂拱殿厚重的大门缓缓开启。


    殿外宫人提着红金宫灯鱼贯而入,灯火如龙蜿蜒,沿阶而上,一直铺展到朝堂之内。


    方才还在笑闹的武将们骤然噤声。


    一个个神情肃然,步履轻得像踩在云上。


    他们悄悄打量殿内的景象,鎏金蟠龙柱昂然矗立,青玉地砖泛着寒光,御案后的紫檀木雕花精致繁复,像能一眼望尽天子威严。


    这是他们从未站过的地方。


    大宸建国两百余年来,他们是唯一一批堂堂正正跨过这道门槛的武官。


    不是作为护卫,不是作为摆设。


    而是以议政之臣的身份。


    皇室宗亲早已落座,最上首处,一位鬓边微白的中年男子神色温和,正是睿帝之兄、元琢的伯父,当今贤王。


    贤王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入殿的武将,又在裴靖逸身上稍作停留,眸中深意难明。


    其他几位宗亲则面色不善,交头接耳地嘀咕着什么。


    “陛下驾到——”


    徐公公尖细的嗓音响起,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地。


    元琢一袭明黄龙袍踏进殿来,少年天子的目光在扫过清流党时突然一凝。


    “诸位卿……”他目光扫过清流党那一大片素白丧服,蹙眉不悦,“这是在给谁服丧?”


    殿内霎时一静。


    董太师整了整衣冠,上前一步躬身道:“回陛下,臣等是为礼服丧。”


    说着,董太师抬头,朗朗地念道:“太祖立文武分治乃国本,如今祖制被废,臣等痛心疾首,唯有以丧服示哀。”


    元琢哪能不知他们这是在对付顾怀玉?冷笑一声,拂袖踏上玉阶。


    “好一个痛心疾首。”


    少年天子落座,扫过清流党白花花的孝服,“朕不过登基一载,诸位爱卿就这般披麻戴孝,是觉得朕年幼可欺?”


    董太师正色俯首:“臣等不敢。”


    “但臣等为大宸社稷忧心,为祖制不存痛惜,实非敢逆圣意,实是……”


    “实是顾相擅改祖制,僭越圣权,妄动国本!”


    另有一名侍郎忽然跪出列,厉声断喝。


    顾怀玉还未到场,这场“大戏”便拉开了帷幕。


    “陛下万岁之基犹浅,江山未稳,偏有人独断专行、目无祖训,臣等寝食难安——”


    “请陛下明察,收回成命,以正朝纲!”


    礼部侍郎更是一头磕在地上,声嘶力竭:“臣宁愿血溅金阶,也不愿见文武不分,礼崩乐坏啊!”


    殿内顿时哭嚎一片,这些平日最重仪态的文人,此刻却像死了亲爹一般捶胸顿足。


    唯有董丹虞静立一旁,新科探花俊秀的脸上不见悲戚,反而带着几分若有所思的幽微。


    皇室宗亲端坐两侧,却无人应声。


    武将队列中,一个个看得龇牙咧嘴。


    “我他娘还以为是谁死了。”


    “这要是我们边关兄弟死了,有他们一半哭劲儿,也不至于连抚恤银都批不下来。”


    “别说了。”老严低喝制止,长长叹一声:“都好好看看,这就是顾相面对的局面。”


    一时间,整个武将队列无声。


    他们本就是粗人,骂人放屁都比读圣贤书熟练。


    但此刻,一个个第一次意识到,顾怀玉那道让他们得以入殿议政的钧令,是踩着多少人的怒火、穿越多少层血雨腥风斩下的。


    裴靖逸在宣德门见识过清流党的厉害了,此刻垂拱殿内的杀机,比昨日何止凶险十倍?


    他眉头微挑,顾怀玉那副薄弱的身子骨,能不能受得住满朝文官的围攻?


    殿门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四名宫人抬着紫檀圈椅进来,那座椅被径直抬到丹墀之下。


    正对着满朝文武,背向龙椅,恰恰挡在皇亲宗室之前,如一道无形界碑,将天子与朝臣生生隔开。


    紧接着是两名小太监,一个捧着鎏金暖炉,一个端着青玉茶盏,鱼贯而入。


    随其后的是沉沉木盒中捧出的银炭炉,火光未至,热浪先拂。


    清流党众人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董太师脸色难看,满朝文武皆须肃立,唯有顾怀玉,竟敢在垂拱殿内设座!


    武将们却一个个伸长脖子,像一群等待投喂的狼崽子。


    元琢在龙椅上微微前倾,背脊绷得笔直。


    少年天子不自觉攥紧了扶手,深深地吸一口气,盯着垂帘外的阴影。


    随着宫人掀起垂帘,顾怀玉踏进殿来,他披着件罕见的黑豹大氅,油亮的皮毛在殿内烛火下泛着光泽。


    狰狞的豹首正好搭在他肩头,獠牙森然,这身装束与往日病弱形象截然不同,大氅下隐约可见深红蟒袍,金线绣着的暗纹在走动时若隐若现,惹得殿内众人纷纷侧目。


    他倒是见惯不惊,旁若无人般施施然落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这才抬眼扫过满朝文武。


    “诸位继续。”


    顾怀玉目光落在礼部侍郎的身上,一手搁下茶盏,“方才谁说血溅金阶?溅一个让本相瞧瞧。”


    殿内霎时死寂。


    清流党众人面色惨白,顾怀玉分明刚到,却对殿内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这份渗透力与掌控力,让几名心虚的文官忍不住往后缩了一步,连大气都不敢喘。


    而一众武将,则是看呆了。


    这些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莽汉,何曾见过这等摄人心魄的美人?


    几个年轻武将只看了一眼就慌忙低头,仿佛多瞧一眼都是冒犯。


    裴靖逸瞳孔的颜色发暗,缓缓扫过满殿噤若寒蝉的文官,方才还哭天抢地的清流党此刻惨白的脸色。


    他胸口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快意——顾怀玉轻飘飘一句话,就让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现了原形。


    但快意只持续了一瞬。


    因为元琢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顾怀玉,少年天子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太过刺目。


    顾怀玉不甚在意旁人的眼光,他今日前来便是来平事的,既然要平事,就得先杀个人来祭旗。


    正好有个现成的。


    “啪!”


    一声脆响,顾怀玉抬手击掌。


    四名铁鹰卫无声无息地从殿外进入,一句话没说,为首者揪住礼部侍郎的发髻,拽着就往玉阶拖。


    “相爷!相爷饶命!”


    礼部侍郎杀猪一般嚎叫,官帽咕噜噜滚落在地,发髻散乱,脸色惨白如纸。


    “住手!”董太师大惊失色,刚踏出一步,一个铁鹰卫挡在他身前。


    礼部侍郎见状十指抓着金砖,指甲蹭得鲜血直冒,像头被宰的猪,向殿上的天子呼嚎:“陛下!救命啊!”


    少年天子瞳孔一震,还未来得及开口——


    “砰!”


    第一下,那颗脑袋狠狠砸在玉阶,血花四溅,满殿骇然。


    “砰!”


    第二下,几颗牙齿带血蹦出来,正好滚到董太师脚边,董太师老脸瞬间煞白一片。


    元琢手指死死扣着扶手,指节用力过度泛白,竭力抿住嘴唇,强忍着一言不发。


    “砰!”


    第三下,颅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鲜血夹着脑浆喷涌而出,红红白白地溅在蟠龙柱。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砰!”


    第四下,一颗眼珠脱眶而出,“咕噜噜”地滚到秦子衿脚边,带着粘稠的血丝,像一颗诡异的弹珠。


    “砰!”


    第五下,整张脸已成一滩模糊血泥,牙齿混着碎骨洒了一地,连亲娘都认不出来。


    空气中血腥味浓得几乎能呛死人。


    清流党哪见过这种场面?


    几个胆小的文官“哇”地一声吐在地上,有人直接晕死过去。


    鲜血染红了整段玉阶,顺着台阶缓缓流下,在青玉砖上汇成一片鲜艳血泊。


    为首铁鹰卫探了探那血肉模糊的喉咙,确定没有鼻息,向顾怀玉一拱手。


    顾怀玉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擦擦手,盖棺论定,“周侍郎忠直敢谏,至死不渝,今日殉身于国议,依从国礼,抬下去,封棺厚葬。”


    铁鹰卫拖着那具不成人形的尸体退下,在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


    少年天子盯着那滩触目惊心的血泊,眼底翻涌的情绪远比恐惧更复杂——


    是沉痛的失望。


    顾怀玉目光扫过一众清流党,随手撂了帕子,淡笑问道:“今日不是要议事么?”


    “诸位为何不语?”


    殿中再无人敢哀嚎放肆。


    哭嚎声戛然而止,有人悄悄解下丧服臂缎,有人连忙抹去满脸眼泪。


    那些方才“痛哭流涕、痛陈祖制已亡”的文官们,一个个站直身子,脸上重归肃穆庄重之色,仿佛刚才那群披麻戴孝的不是他们。


    若再哭闹胡搅,怕不是国丧未成,他们就得先入棺。


    皇室宗亲席位上,几位王爷面色惨白。


    不约而同地想起睿帝在位期间,那些不明不白暴毙的兄弟,有坠马的,有心疾发作的,更有在青楼马上风而亡的。


    每一桩悬案背后,都隐约晃动着这位顾相的影子。


    唯有贤王轻叹一声,瞧着顾怀玉,眼底尽是惋惜。


    殿中静了片刻,一道低沉的声音打破沉默——


    “宰执此举,未免太过。”


    董太师三朝风骨,此刻虽面色灰败,脊背却挺得笔直,他先向天子一拜,转向顾怀玉,一双老眼精光闪烁。


    “太祖皇帝白手起家,以武定国,亲自定下‘文武分治’之制,不许武官议政,正是深知刀兵不可久握,权柄不可双持,顾相擅改祖制,妄开先例,此举……”


    “既不忠!亦不孝!”


    这六个字如惊雷炸响,在垂拱殿内回荡。


    殿中众人面色剧变,在礼法森严的朝堂,“不忠不孝”这顶帽子一旦扣实,便是自绝于天下士林,永世不得翻身。


    沈浚忽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跪地,一双手极轻地拂过顾怀玉袍摆,一寸寸理顺褶皱。


    殿中一片死寂。


    裴靖逸盯着他的双手目光发沉。


    待沈浚起身,才转向朝堂,温声开口:“闻太师博闻广记,沈某有一事请教太师。”


    董太师知他不怀好意,但不能当场拒绝,只能点头。


    沈浚一拱手,不徐不疾请教道:“当年太祖以一介边军校尉,举兵起义,亲手覆灭先朝山河。”


    “敢问太师,此举可是忠义之举?”


    后人虽尊太祖为开国圣君,千秋功业歌颂不绝,可心知肚明,什么起义?实质就是造反。


    造反,是最不忠不义之举。


    清流党众人噤若寒蝉,无人敢接这个“请教”。


    但沈浚并未放过他们,语气依旧温和,像极了一个好学的士子:“沈某还有一事不明。”


    “既然太祖乃武将起家,为何在登基之后,却急急设下‘武将不得参政’之制?”


    答案在每个人心头明镜似的——


    那位太祖皇帝,比谁都清楚龙椅是怎么抢来的。


    他怕啊,怕哪天还有个边关武将,学着他的样子走他的老路。


    所以他立祖制、画界限,不是为了江山稳固,更不是为了文武有序,而是为了堵死后人仿效之路,让武将永世无法再登那至尊之位。


    所谓“祖宗之法”,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枷锁。


    清流党一众人面色难看,不忠不义的帽子被摘了,祖宗之法的金身也被打碎,朝堂上短暂沉寂。


    董太师仍不慌不忙,方才被怼得哑口无言的状况仿佛从未发生,他话锋一转,“老夫记得,顾相出身江南顾氏,书香门第,祖上三代皆有进士之名,文脉鼎盛,传承有序。”


    “陛下登基之初,若无顾相主持大局,安抚士林、整顿六部,天下焉得太平?”


    这番话听着倒像是在夸赞顾怀玉,但紧跟着,董太师又道:“顾相与我等虽政见有别,但同为读书人,同为文臣,共饮一江春水,皆以圣人之学为本,以治国安民为志。”


    “此番废祖制、开武议之先例,引发争议,情有可原。”


    “可顾相今日,若仍执意袒护武将,便是割席断交,弃士林于不顾。”


    “老夫斗胆请问顾相一句——”


    “您究竟,是站在读书人这一边?”


    “还是站在武人那一边?”


    这问题犹如淬毒的匕首,直指顾怀玉命门。


    若顾怀玉说“我站武人”,那便成了“背叛士林”,天下士子寒心。


    若说“我站在文臣”,那废祖制之事就再也站不住脚,立场自毁。


    实乃用心险恶。


    沈浚正要开口,顾怀玉抬起手制止,他玉白纤细的手指落在膝盖,不急不缓地轻敲。


    “董太师问本相站在哪一边?”


    忽然一顿,那嗓音里一贯的倦懒轻柔消失,字字干脆利落,铿锵有力。


    “本相是大宸的宰执,自然站在大宸这一边。”


    朝堂上骤然一静。


    董丹虞眼眸蓦然发亮,直勾勾地盯着他。


    清流党众人则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顾怀玉起身宽袖垂落,姿态从容,仿佛在闲庭信步间谈论风月,“董太师说得对,本相确实是江南顾氏出身,若东辽铁骑南下,本相大可收拾行囊,回老家做个闲散文人。”


    他目光扫过那些面色微变的清流党人,讥诮地勾起唇角。


    “诸位是不是也这么想?”


    “即便东辽跨过长江天险,占据大宸南北,他们总归需要文人来治理天下,需要文官来维持朝堂运转。”


    “龙椅上换个人坐罢了,诸位照样能戴官帽,领俸禄、继续做你们的‘忠臣’。”


    “至于大宸——”


    顾怀玉语气陡然一沉,毫不掩饰目光里的锐利,“至于黎民百姓,至于江山社稷,至于那些被铁蹄踏碎的尸骨、被战火焚毁的家园……”


    “诸位在乎吗?”


    最后一问,掷地有声。


    满朝死寂。


    董太师这位三朝元老,竟像幼儿般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年轻的清流官员们怔怔望着顾怀玉,眼底敌意渐渐被另一种情绪取代,震撼、动摇,甚至隐隐地倾慕。


    董丹虞站在人群之中,心跳如雷,他自幼被父亲灌输“顾瑜乃奸佞”的念头。


    可此刻,那个立于朝堂中央、言辞锋利如刃的宰执,却让他移不开眼。


    他忽然想起琼林宴上的那首《咏梅》。


    “冠盖京华皆俯首,一身病骨压春秋。


    除却君边三尺雪,九重天外尽俗流。”


    谢少陵那首诗,原来不是夸张——是实录。


    他终于明白谢少陵为何甘愿抛却清名。


    这满朝文武,确实都是俗物。


    而殿中另一侧,武官们早已看呆了。


    他们见过沙场浴血的悍将,也敬过守疆誓死的忠魂,但他们从未想过,一个清瘦如病、披袍坐堂的文臣,也能让他们心头掀起这样的狂潮。


    裴靖逸目光灼灼盯着顾怀玉,喉结微动,胸口那股躁动的火越烧越旺。


    下一秒,他又忍不住狠狠磨磨后槽牙。


    从进门到现在,顾怀玉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不是都说他是顾相面前的红人吗?


    红人就这待遇?


    合着是狗,你连个骨头都懒得丢?


    顾怀玉哪知旁人心中所想,他只是懒懒地倚回椅中,接着回应董太师的问题,“本相不站文人,也不站武人。”


    “本相只站大宸。”


    “若有人觉得,东辽打来了,还能继续做官,那本相今日便告诉你们——”


    说到这,他扫过殿中一张张或惶惶或愧怍的脸,忽然展颜一笑,“诸位尽请安心,大宸若亡,本相第一个杀的,就是你们。”


    第34章 凭什么啊?


    清流党众人面色灰败地站在原地, 一个个仿佛被抽走了脊梁。


    精心准备的奏对、引经据典的谏言、甚至那些藏在袖中的弹章,此刻都成了笑话。


    天子端坐龙椅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道清瘦的背影。


    他看不到顾怀玉的神情, 却能想象出方才那人呈词时的模样——眉梢微挑,眼尾含着三分讥诮七分凌厉, 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那是少年时的顾怀玉最常有的模样。


    天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龙纹扶手。


    到底哪个才是顾怀玉?


    是此刻这个站在朝堂之上,为大宸据理力争、令人心悦臣服的国之栋梁?


    还是不久前那个坐于紫檀高椅之上, 轻描淡写地让人碎尸玉阶的冷血权臣?


    殿内静如死水。


    清流党已经没有与顾怀玉辩驳的资格和资本。


    董太师脸色铁青, 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不甘心地用余光扫向皇亲宗室的方向。


    可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王爷们, 此刻一个个低垂着眼,屁都不敢放一个。


    谁敢接这个烫手山芋?


    顾怀玉若要杀清流党, 还需忌惮天下士林之口,但若要杀皇亲……他们连像样的名声都没有, 更别提什么舆论压力。


    这些年来被圈养在京城的天潢贵胄,早就成了空有尊号的傀儡。


    那位坐在龙椅上的不会为了他们去得罪顾怀玉。


    “陛下, 臣有本奏。”


    一道温润的声音打破寂静。


    贤王对上董太师的目光,站起身来, 朝元琢行了一礼。


    这位年近四十的王爷鬓角已见霜色,但举手投足间仍带着天家气度。


    贤王是睿帝的兄长,元琢的皇叔, 当年睿帝登基后,日日夜夜惶恐皇位被夺, 以陪“陈太后敬孝”为理由, 将一干兄弟留在京中软禁。


    能熬到今日、还能保有王爵者,非庸碌即深藏。


    而这位“贤王”,是最会藏锋的那一个。


    早年自请守皇陵, 不问政务,不娶妻、不育子,独善其身十载,偏偏在宗室中名声极佳,德望素著,正如他那“贤”号所象。


    元琢亦对其印象颇好,闻言点头示意,“皇叔但讲无妨。”


    贤王转向顾怀玉的方向,目光透出不掩饰的欣赏,“臣以为顾相所言极是。”


    “文官武将,俱是大宸臣子,若他日东辽铁骑南下,难道还要分什么文武之别?届时怕是连这身官袍都要换成左衽胡服了。”


    顾怀玉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只轻笑不语。


    这老狐狸既卖他情面,又不得罪清流党,圆滑至极,难怪睿帝想要他的命都找不到机会。


    贤王见他不领情,也不恼,掷地有声道:“若是真到那一日,我们在坐之人,岂止是愧对太祖基业?”


    “更是华夏千古罪人!汉家衣冠传承千年,岂能断送在我辈手中?当年五胡乱华之痛,史册犹在,诸位难道要让我大宸,再添一笔‘断送汉家正统’的污名?”


    这番话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清流党人最脆弱的软肋。


    千百年后,谁还记得今日朝堂上的唇枪舌战?


    但史书上“断送汉家衣冠”的骂名,却是要跟着他们姓氏流传千古的。


    董太师脸色铁青,他原以为贤王是来声援自己,却不想这位素来温和的王爷竟在关键时刻,为顾怀玉补上这致命一击。


    眼见众人意志已散、局势倾斜,董太师却仍不死心。


    他定定盯着顾怀玉,强自压抑着怒火:“老夫有一问,不为反驳,只为求真——”


    “我大宸与东辽纳贡七十载,互通商贸、礼尚往来,陛下登基之初,更亲遣使团,修好边境。”


    “如此情势之下,顾相如何断言东辽铁骑将至?莫非朝廷竟要违背契约,贸然挑起战端?”


    话里话外暗指顾怀玉妄动兵戈,破坏和平。


    清流党里却无人声援,经历方才那一番,大多已经毫无战意。


    如此,秦子衿不得不站出来,他朝御座方向微微一揖,“臣以为,董太师所言甚是。”


    “蛮夷所求,不过金银绢帛之利,我朝物华天宝,略施恩赏便可化干戈为玉帛,何必劳师动众?”


    说道此处,他看向顾怀玉,颔首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顾相心系天下,下官敬佩不已,可战事一起,百姓流离,恐非顾相所愿啊!”


    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


    武将队列里,几个年轻将领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一个参将猛地就要跨步出列,却被老严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扣住腕子。


    “憋回去!”老严从牙缝里挤出气音,“顾相还没发话,轮得到你逞能?”


    那参将脖颈上青筋暴起,却终究重重哼了一声,将踏出的半步收了回来。


    几个将领互相交换着眼色,都在彼此眸中看到了熊熊怒火。


    “他娘的!这群酸儒自己骨头软,还要往顾相头上泼脏水!”


    “可不是?同样是读书人,看看咱们顾相……”他说着偷眼望向那道清瘦挺拔的身影,眼中满是崇敬,“那才叫真爷们!”


    老严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众人这才噤声。


    但武将队列中仍不时传出几声压抑的“软骨头”“没卵蛋”的唾骂,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秦子衿恍若未闻,几位清流老臣便迫不及待地出列声援:


    “蛮夷之地,不过为财而来,给些银绢,送些岁妆,不就罢了吗?”


    “我泱泱大国,何至于和这些胡人一般见识?”


    “若因边事兴兵,轻启战端,岂非陷百姓于水火?”


    顾怀玉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让满朝文武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坐起身来,饶有兴趣地问方才发言的那干老臣,“诸位觉得东辽是蛮夷?”


    不必等他们的回答。


    “那诸位可知道……”他声音忽然放轻,像在说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在东辽人眼里,我们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记闷雷,炸得几个清流老臣面色骤变。


    一个个张口结舌,竟无人敢答,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不敢说出口。


    顾怀玉替他们回答了,“是跪着送钱的肥羊,是打了败仗就献上女人的懦夫,是……”


    “是连刀都不敢拔就跪下的孬种!”


    “你们以为送钱送女人能换太平?”


    顾怀玉嗤笑一声,笑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东辽人只会觉得我们好欺负,明年要得更多!”


    “今年能拿一万匹绢,明年就敢要十万,今年他们要十万钱,明年就敢要一百万。”


    “诸位口口声声说他们是蛮夷,是下贱的胡人,无知愚昧。”


    “但跪着的时候,配说这话吗?”


    朝堂一阵死寂。


    几个清流老臣面色涨红,像是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又羞又怒,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更年轻的那批士子垂着头,神情复杂至极。


    到底是读书人,信奉的是“士不可以不弘毅”,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此刻却不得不承认——


    朝堂之上,最符合这些话的,是那个他们日日口中咒骂的顾猫。


    武将那一列,却早已热血沸腾。


    顾怀玉那番话,简直是替他们把多年来憋在心头的话全都喊了出来!


    “爷的命是拿来打仗的,不是拿来跪的!”


    “娘的,这才是咱们的丞相啊!”


    年纪稍轻的偏将双眼泛红,一手捶着自己的胸膛,恨不得当场冲出去杀几百东辽兵解解气。


    老严眼眶都红了,死死压着情绪,一手死死拽着身边躁动的下属。


    “憋住憋住,别给顾相添乱。”


    “可他娘的,这才是人话啊!”


    裴靖逸盯着那道清瘦羸弱的身影,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连他自己都未察觉,此刻他看顾怀玉的眼神,像极了年少时捧读《卫霍列传》时的模样。


    那时他伏案灯下,对着兵书一页页翻读,烛火跳动中幻想着名将风姿,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如此血洒疆场,为国征战。


    而今,眼前这人并非沙场驰骋的将军,却比他所见过的任何武将,都更懂得——


    什么才是“国士无双”。


    那是一种不靠刀剑、却能压倒众生的力量。


    顾怀玉懒得再搭理那帮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装糊涂的人是叫不醒的,他只愿跟醒着的人多说几句。


    武将队列只见他走过来,这一动,就像往滚油里泼了瓢冷水,武将们顿时炸开了锅。


    “相爷!相爷来了!”


    “让让,给相爷让条路!”


    “别挤!老子先来的!"


    老严一个箭步冲在最前,拱手粗声粗气道:“末将严驹,原厢军——”


    “本相记得你。”


    顾怀玉轻轻打断,“七年前遭遇东辽伏兵,以八百御两千,斩敌一百七十,生擒贼将一人,当年因腿伤调入后营。”


    老严虎目圆睁,突然就红了眼眶,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重重抱拳。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其他将领争先恐后地挤上前:


    “末将是蕃兵……”


    “顾相!卑职是……”


    “下官去年在陇西路……”


    顾怀玉十分耐心地听着,时不时轻点头。


    更让人震惊的是,他竟能准确说出每个人的战功和升迁经历,像是这些人不是埋没在庙堂之外的武将,而是他早早记在心里的可造之材。


    武将们听得目瞪口呆,有几个甚至偷偷抹了把眼睛,他们这些粗人,何曾想过堂堂宰执会记得这些?


    裴靖逸站在人群最后,几次想开口都被同僚挤开,他阴沉着脸,拳头捏得咯咯响。


    好得很,当老子是死的?


    有人激动得跪地高呼:“相爷要是不嫌弃,末将愿为相爷牵马坠蹬、端茶递水,做牛做马都甘之如饴!”


    话音刚落,周围几个也立马附和:“伺候相爷!我们愿意!”


    “顾相一句话,咱们砍头都认了!”


    顾怀玉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目光雨露均沾地扫过每一张激动的面孔。


    “诸位的心意本相领了。”


    他倒是淡定自若,唇边勾起清浅笑意,“但牵马坠蹬的活已经有人做了。"


    裴靖逸听出这是在说他,可顾怀玉连个正眼都没给。


    “大宸与东辽必有一战。”


    顾怀玉的声音陡然转沉,“诸位都是百战之将,是能上阵杀敌、护国安民的铁骨男儿,本相要用你们在战场上——”


    “好钢,就该用在刀刃上。”


    这番话像烈酒浇在炭火上。


    老严第一个单膝跪地,“末将愿为顾相效死!”


    其余将领纷纷效仿,粗着嗓子的喊声此起彼伏:


    “末将愿往!”


    “算我一个!”


    “杀他娘的!”


    裴靖逸站在原地没动,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


    他盯着顾怀玉被众将环绕的身影,胸口翻涌着一股说不出的憋闷,凭什么?凭什么这些人都能被顾怀玉记住战功,唯独他被晾在一旁?


    难道在顾怀玉眼里,他连上战场的资格都没有?


    这个念头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自尊,他裴靖逸十三岁从军,十六岁就有“将军三箭平吴山”的事迹,二十岁就当上镇北军先锋,在边关杀出的威名是用真刀真枪拼出来的!


    怎么到了顾怀玉这儿,反倒成了只能“牵马坠蹬”的废物?


    就在裴靖逸忍无可忍,想要开口问个明白刹那,一道清朗的声音突然从清流党方向传来:


    “下官董丹虞,愿为顾相效力。”


    满朝哗然。


    只见董丹虞大步走出清流队列,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顾怀玉深深一揖。


    裴靖逸眉头重重一挑。


    顾怀玉缓缓打量他一遍,不顾清流党那边惊涛骇浪,只是淡然一点头,“殿试的文章写得不错。”


    只这一句,既不提他出身清流,也不问他为何投诚,既不给脸面,也不给难堪。


    但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让董丹虞如释重负。


    他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下官明日就去都堂报到。”


    董太师哪能想到这个场面,脸色当场黑如锅底,怒喝出声:“逆子!”


    “父亲。”董丹虞却不卑不亢地回身跪下,朗声说道:“父亲自小教我‘为国为民’,今日顾相之言,字字正道,儿子此行,无愧于心。”


    这番话掷地有声,几个年轻清流官员互相交换着眼色,蠢蠢欲动。


    顾怀玉顺势看向清流党,抛出橄榄枝,“还有谁想来?本相既往不咎。”


    短暂的沉默后,三个年轻官员突然出列,向董太师叩首:“学生愧对恩师栽培……”


    说罢便走向顾怀玉身后。


    董太师气得浑身发抖,秦子衿连忙上前搀扶,低声说道:“恩师保重,这群叛徒卖主求荣,投奔外戚,焉知不是日后朝廷之祸?”


    “这位是?”


    顾怀玉突然开口,方才这人似乎也说过话,但说的很招他烦。


    不等秦子衿回答,董太师已经咬牙切齿道:“此乃十五岁便写下《治国论》的秦子衿!名满天下的才子!”


    语气中的骄傲与此刻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治国论》?”


    顾怀玉听了只想笑,却猛然感到喉间一阵腥甜翻涌,熟稔地从袖中抽出锦帕,抵在唇边低低咳一声。


    帕子收回时,雪白上已然晕开斑斑殷红。


    这对他来说本不算什么大事,隔几日便要咳上一次,可沈浚却稳稳扶住他的臂弯,“相爷当心……”


    龙椅上的天子更是直接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顾怀玉身前,一把夺过那方染血的帕子,“卿又……”


    声音竟有些发颤。


    董丹虞手忙脚乱地递上自己的帕子,“顾相……”


    裴靖逸站在外围,眼睁睁看着顾怀玉被人团团围住,连片衣角都看不见。


    他猛地转头瞪向秦子衿,眼神凶狠得像是要杀人,是这个不长眼的气得吧?


    秦子衿被这眼神吓得一个激灵,他不过是说了句实话吧?


    第35章 “有点狗样儿了。”……


    暮色四合, 垂拱殿外,汉白玉石阶上寒雪尚未消融。


    董太师面色如土,被秦子衿搀着一步步走下阶梯, 脚步踉跄,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几个年轻官员跟在身后, 目光时不时回望殿门,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半个时辰后, 中书省灯火通明, 红泥小炉烧得通红,文案上宣纸铺展如雪。


    “《准武议政令》, 着五品以上武将即日赴都堂听政,参议军国要务……”


    沈浚手起笔落, 朱砂一字一划写下大宸百年来从未出现的变革之令。


    “快马传令,三日内送达各路军府。”


    随着印玺盖下的“砰”一声, 大宸百年文武分治的祖制,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消息如狂风过境, 震得整个士林天翻地覆。


    国子监里,祭酒当场摔碎茶盏, 怒骂声穿透廊檐。


    翰林院内,一纸奏疏刚落,数位学士掷笔而起。


    茶馆酒肆中, 读书人拍案长叹:“朝纲将乱,亡国之兆!”


    而此刻, 引发这场惊雷巨变的罪魁祸首, 正斜倚在回府的马车里。


    顾怀玉用指尖轻轻揉着额角,眉间尽是疲倦,这件悬在他心头的大事总算尘埃落定。


    不管天下的士子如何反对, 事已成定局。


    车帘外,裴靖逸高大的身影绷得笔直,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一整日被晾在朝堂边缘,董丹虞抢先表态,秦子衿惹事生非,连沈浚都能时时凑在顾怀玉身侧。


    这他娘的凭什么?


    裴靖逸从未受过这等憋屈。他十六岁三箭定吴山,未及弱冠便统领镇北先锋营,在边关杀得东辽闻风丧胆。


    即便被睿帝困在京城这些年,也不过是潜龙在渊,暂敛锋芒。


    何曾想过,有朝一日竟要与人争抢说话的机会?


    他一路强忍,终于在暮色四合、皇城灯火渐暗时,猛地掷下马鞭。


    “啪”地一声脆响,惊得拉车的骏马扬蹄嘶鸣。


    裴靖逸抬手掀开车帘,高大的身影挟着凛冽寒意闯入车厢。


    顾怀玉闻声未抬眼,只淡淡道:“换人驾车。”


    车外立即传来恭敬应答:“是,相爷。”


    车内暖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将整个车厢烘得暖意融融。


    与车外的冰冷寒气形成鲜明对比。


    顾怀玉斜倚在软榻,身上仍然披着那件玄色黑豹大氅,领口一圈乌黑油亮的豹毛衬得他面容愈发清瘦干净。


    裴靖逸高大的身躯在车厢内不得不微微弓着背,他干脆一膝跪地,沉沉跪在软榻前。


    “相爷今日是故意的吧?”


    顾怀玉心知肚明他问的是什么,但却偏偏不给他一个痛快,缓缓地抬眸,“故意什么?”


    裴靖逸猛地躬身逼近,那双如狼般锐利的眸子死死盯着他,“故意无视我,故意打压我,故意让我觉得——”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在相爷心里,我裴度连条狗都不如。”


    顾怀玉心里暗笑,却连半点情绪都不施舍,“无视你?本相为何要看你?”


    裴靖逸暗暗咬紧牙关,突然一把扣住软榻扶手,将他困在方寸之间,“就凭我裴度十六岁就能平定吴山,就凭我二十岁统领镇北先锋营。”


    “相爷记得所有人的战功,却偏偏不提我的,还说你不是故意的?”


    顾怀玉心里早已乐开花,面上却皱起眉头,露出困惑的神情,“裴将军究竟是何意?”


    裴靖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呼吸骤然粗重起来,单刀直入地问:“相爷当初“收服”我时,就从未想过我也能在战场上为你效力?”


    顾怀玉忽然笑了。


    不是讥讽的冷笑,也不是轻蔑的嗤笑,而是一种被戳破心思后、发自内心的愉悦。


    那笑意从他眼底漾开,在烛光下美得惊心动魄。


    他捏住裴靖逸的下巴,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裴将军可知为何本相记得所有人,却独独不记得你?”


    “因为本相——”


    一字一顿。


    “看、不、起、你。”


    裴靖逸捏着扶手的手指猛地扣紧,只听“咔擦”一声响,那木制扶手竟被他硬生生地捏断。


    他脸色阴沉至极,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硬生生将暴怒压成一声低喘。


    顾怀玉却似欣赏困兽般,拇指慢条斯理地摩挲他紧绷的下颌线,“说什么为国效力……你裴度要的,不过是本相多看你一眼。”


    “跪也不甘,站也不愿,做条狗还觉得委屈——”


    他说着轻轻笑出声来,指尖轻轻点在裴靖逸紧绷的嘴唇,“就凭你这副德性,配让本相高看?”


    裴靖逸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容颜,眸色沉得像要滴出血来。


    他这人从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旁人说他狂妄也好,骂他莽夫也罢,从来都如清风过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可不知为何,唯独顾怀玉。


    偏偏是这一句话,让他胸口闷得发疼,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顾怀玉忽然松手,漫不经心地用帕子擦着手指,“在本相这儿,好狗来了有骨头,恶犬来了……”


    “本相会打断他的脊梁。”


    他话音一顿,指尖轻轻一挑,那方丝帕便飘落在裴靖逸脸上,“裴将军若想入本相的眼,就得先学会摇尾巴。”


    裴靖逸一把攥住帕子,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幽香。


    他眼神一暗,二话不说扯开衣领,将帕子仔细塞进贴身的暗袋,“相爷,这算不算在摇尾巴?”


    顾怀玉先是一怔,忽然放声大笑,眼角那颗浅褐的痣跟着颤动起来。


    “摇得好,”他一边拍着手,一边半倚着车窗打量裴靖逸,“有点狗样儿了。”


    裴靖逸盯着笑如春山倾倒的美人,眼神发幽,舌尖不由舔过燥热的嘴唇。


    就在这时,马车缓缓停下。


    外头有人恭敬通禀:“相爷,到了。”


    裴靖逸翻身跃下车,利落地单膝跪地。


    顾怀玉掀帘下车,锦靴刚抬起,就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稳稳托住。


    裴靖逸的掌心几乎能完全包裹住他的足底,指腹不着痕迹地在靴底摩挲了一下,才缓缓将那只脚引到自己后背上,“相爷踩稳了。”


    顾怀玉锦靴落地时溅起细碎的雪沫,他扫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将军,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顶,“裴将军的尾巴摇的真好。”


    裴靖逸仰起头,故意用发顶蹭了蹭顾怀玉的掌心,像极了讨赏的猛犬,“我的这条尾巴,就是为相爷生的。”


    他还真有条尾巴,每回洗兵器、进澡棚,总有人在背后起哄“狼牙槊”来了。


    这个诨名可不是白叫的,只是这条尾巴若真在相爷面前晃起来,怕是会把这金尊玉贵的宰执大人吓得当场变了脸色。


    顾怀玉轻笑几声,踏雪入了相府里。


    他才转过影壁,就见柳二郎焦急地候在檐下,一见他就快步迎上来,“相爷,大理寺来人了!”


    “哦?”顾怀玉脚步未停,大氅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聂晋?”


    柳二郎表情顿时变得古怪,压低声音道:“晌午就到了。聂大人带着一众衙役,连茶厅都不肯进,茶不喝、凳不坐,全杵在院子里,眼看都冻了仨时辰了。”


    “哦?”顾怀玉挑眉。


    “院里雪厚得没扫干净,衙役们个个缩着脖子跺脚取暖,就他一个人,站得跟杆旗似的,一身官袍上都落了霜,要不是相爷回来得巧,我都担心他要在院子里给冻成一尊碑。”


    顾怀玉脚步终于一顿,饶有兴趣问:“连本相的一杯热茶都不肯接?”


    柳二郎苦笑:“哪儿呢,他连廊檐都不肯靠,跟怕沾上咱们屋檐的气儿似的,倒像是来抓人的,不是来做客的。”


    顾怀玉听罢继续向前走,吩咐道:“让人带他进来。”


    柳二郎顿了顿,迟疑道:“可他是来找梅公子的。”


    顾怀玉淡道:“那就只带他一个人来。”


    雪落无声,聂晋站在相府院中,官袍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霜花。


    自那日与梅公子在赈灾现场一别,已过去整整半月。


    这半个月里,大理寺日日不得安宁。


    自他接手赈灾之事起,便知那桩烂摊子绝非轻易可理。


    冒领赈衣的、贩卖棉衣的、抢夺发放册的,各色人等前仆后继,一日几十人被缉入牢中,京兆府的狱卒都快连夜加班,大理寺三处牢房也几近爆满。


    这在他意料之中。


    他本就知道,所谓“为官清直、执法如山”不过是文人笔下的理想。


    真刀真枪地入了人间疾苦,才知何为山高水深。


    最初他仍按惯例,按法条,按程序。


    可几日之后,他就发现这场赈灾远比他想的复杂得多。


    表面上是灾民蜂拥,实则鱼龙混杂,行伍之中早混进了整支组织缜密的盗卖团伙——假名册、假户籍、连衣着寒酸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他亲眼看到一批崭新的棉衣刚发下去,转头就出现在西市黑巷的地摊上,搭着铁锅、炭火,论斤售卖。


    原以为这是偶发之事,查下去才知,几乎每个发放点都有类似的“掮客”与“线人”,专收成色较好的棉衣,再高价倒手。


    他终于明白,那位“梅公子”当初为何要让发下去的每一件棉衣都破旧显眼,带着异味,不是为羞辱灾民,而是为了封死黑市的链条。


    他照着那人当初的做法改了赈灾流程,却终究来晚了一步。


    几处赈点被强行整顿之后,登记流程变繁琐,昨夜雪后,便有几位真灾民因身份迟迟未能核实,倒在了发放点门前。


    今日前来,不为查案,不为兴师问罪。


    他是来请罪的。


    聂晋跟在柳二郎身后踏入内室,扑面而来的暖香让他呼吸一滞。


    他始终垂着眼,视线只及地面三寸,在迈入门槛的瞬间,毫不犹豫地撩袍跪地:“下官大理寺卿聂晋,参见宰执大人。”


    锦缎摩擦的细微声响传来,上方传来一道慵懒悦耳的嗓音:“聂大人起来罢。”


    这声音——


    聂晋心头一震,却仍保持着跪姿未动。


    琼林宴上谢少陵那首《咏梅》突然在脑海中回响,他彼时便有猜测,谢少陵的“梅”便是他曾见过的梅公子。


    何况梅公子谈起裴靖逸时熟稔的语气,与如今裴将军与宰执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种种蛛丝马迹,他早该想到的。


    可为何迟迟不敢确认?


    聂晋的视线落在眼前那片绣着暗纹的衣角上。


    或许是因为那日梅公子抬眼看他时,那双含笑的眸子太过摄人心魄。


    那样惊世的美貌,怎会是权倾朝野的顾相?


    顾怀玉见他跪着不动,也便由着他跪,只懒懒散散地道:“聂大人,为何不敢抬头看本相?”


    聂晋缓缓抬头,目光恰好落在顾怀玉腰间玉带上,既不逾矩,又不显怯。


    “下官今日为请罪而来。”


    他声音沉静如铁,每个字都咬得极重,“下官擅自更改赈灾章程,致昨夜三人冻毙,此乃下官失职,特来请罪。”


    话音刚落,顾怀玉毫不迟疑地说:“好,革职、处死。”


    聂晋神色未变,抬手便摘下了乌纱帽,双手平举过顶,“下官甘愿领罚。”


    他早知会有今日,这些年暗中调查顾怀玉罪证,早该料到会有清算的一天。


    只是没想到,最终会因赈灾之事给了对方把柄。


    屋中静了一瞬,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或者……”


    顾怀玉慢条斯理地拖长声调,“聂大人求求本相?本相惜才,倒也不是不能饶过你。”


    聂晋猛然抬头,目光如炬,依旧保持着双手奉上乌纱的姿势,声音比方才更加铿锵:“下官谢宰执好意,下官既有错,便当伏法。”


    顾怀玉眸色骤然转冷,他欣赏聂晋的骨气,但好脸给三分已是极限,再得寸进尺便是欠收拾了。


    “聂大人这般在意清名……”他指尖一点下颚便想到整治聂晋的办法,“连本相的一分恩情都不愿受?”


    “那本相偏要饶了你。”


    说完他稍稍一顿,语气带着点玩味的恶意:“还要让满京城都传遍清正廉明的大理寺卿,是如何跪在相府一整夜,摇尾乞怜的……”


    “求着要做本相的人呢~”


    第36章 “羞愤难当”


    聂晋的指节在官袍下攥得发白。


    顾怀玉那句“求着要做本相的人”尚在耳边回荡, 但他胸腔里翻涌的不是屈辱,而是一团更凛冽的怒火。


    那不是对羞辱的恼怒,而是对秩序被践踏的无法容忍。


    在他眼中, 国不可一日无法,家不可一日无规。


    三品以上官员出行仪仗不得超过十八人, 死刑案卷必须三司会审,就连皇帝祭天时的礼器规制, 都该按律严格执行。


    聂晋不在乎旁人是不是认为顾怀玉的人, 更不怕被称为顾党走狗,不过虚名而已。


    “宰执这是在滥用职权。”


    他的目光从顾怀玉的腰带上移, 定格到那张皎洁若霜雪的脸上,不由喉结微动, 才冷道:“《大宸律》明载,官员渎职当革职问罪, 宰执却以此要挟下官,这是视国法如同儿戏?”


    顾怀玉眉头一挑, 多少年没见过这样不知死活的犟种了?


    “你说本相滥用职权?”他抬高声音问一句,语气毫无被指责的羞惭, 反倒透出几分跃跃欲试的味道。


    聂晋寸步不让,“宰执滥用职权,按律——”


    “聂大人。”


    顾怀玉截断他那些无趣的话, 目光扫量他那一身几乎结霜的官袍,突然放柔嗓音, “等本相那么久, 冻得够呛吧?”


    “来人,给聂大人上一碗姜汤,暖暖身子。”


    “是!”


    内侍应声退去。


    聂晋神色未变, 依旧保持着笔直的跪姿。


    他不无意揣测这位宰执的心思,自踏入相府起,他便滴水未进,寸暖未取。


    这不是故作清高的姿态,而是坚守着界限。


    因为有些界限,一旦打破就再也找不回来。


    不多时,一盅热气腾腾的姜汤自相府后厨捧出。


    汤色澄黄,老姜的辛辣混着红枣的甜香,在寒风中蒸腾起一片白雾。


    侍从捧着描金汤盅,沿着九曲回廊缓步而来。


    每过一道月洞门,便扯着嗓子高喊一声:“相爷赏赐大理寺卿姜汤一盅,表慰劳苦——”


    声音穿透重重雪幕,清清楚楚砸在院外大理寺衙役的耳中。


    几个年轻差役忍不住偷眼去瞧,又被年长的同僚用眼神狠狠瞪了回去。


    汤盅端进暖阁时,聂晋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外头那些刻意张扬地唱喝,于他不过清风过耳。


    他跪得笔直,不论旁人如何想、如何议论,他只求问心无愧。


    顾怀玉指尖轻叩案几,示意那碗姜汤,“聂大人,请。”


    聂晋神色不变,“谢宰执好意,下官不受。”


    顾怀玉忽然低笑,似被他给逗乐了,“聂大人是没明白,这姜汤不是你想不受就能不受的。”


    “本相赏的,哪怕是毒药,你也得笑着咽下去。”


    聂晋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他还未来得及出声拒绝,顾怀玉已抬了抬眼。


    两个铁鹰卫无声上前,动作利落地将聂晋双臂钳住,一人手中银制钳轻轻一抬,撬住他的下颌。


    “慢着。”


    顾怀玉说着起身,一手将那汤盅端起,“别这么粗鲁,聂大人是个难得的人才,若是磕着伤着,本相会心疼的。”


    聂晋嗅到扑面而来的香气,下意识想要后仰避开,但钳制他的铁鹰卫寸步不让,不得不直面那无处不在的幽香。


    顾怀玉哪知他心中所想,端着汤蛊缓缓俯身,一手握勺,舀起一勺姜汤,“聂大人有福了,本相头一回喂人喝汤。”


    第一勺烫得聂晋喉头一缩,眉头几不可察地皱起。


    顾怀玉见状,竟难得体贴地吹了吹第二勺,甚至自己先浅尝一口试温。


    那沾了姜汤的唇瓣泛着水光,在暖黄灯光下透出湿润的艳色。


    聂晋喉头微动,眼底浓郁的墨色翻涌,倏地偏过头去。


    “这是嫌弃本相?”


    顾怀玉没料想这位大理寺卿,对他的厌恶到如此程度,连他用过的汤勺都厌弃不愿共用,他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往姜汤里啐了一口。


    那滴晶莹的水珠坠入姜汤,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聂晋骤然睁大瞳孔,那张常年冷峻的脸上竟浮起异样的红晕。


    顾怀玉只当那是愤怒所致,一把掐住聂晋的下巴,五指用力,逼迫他仰起脸来。


    “本相赏给你的,一滴都不能剩。”


    说着他端起汤碗,直接抵在聂晋齿间,顺着被迫张开的唇缝毫不留情地灌入。


    聂晋喉结疯狂滚动,顾怀玉指尖的沉香气混着姜的辛辣,化作一股热流直冲小腹。


    他忽然用尽全力绷紧大腿肌肉,官袍下的异样反应令他剧烈挣扎起来。


    不是抗拒这碗姜汤,而是不愿在众目睽睽下暴露出更不堪的反应。


    铁鹰卫立刻加重钳制的力道,将他按得更死。


    顾怀玉随手撂下空碗,心满意足地瞧着他“饱受凌辱”的模样,取出锦帕,慢悠悠擦拭他湿漉漉的下颚,“现在聂大人肚子里可装着本相的口水了……”


    “是不是想剖腹挖出来?嗯?”


    铁鹰卫松开钳制的瞬间,聂晋猛地伏下身去,他双手撑地,官袍后背绷出凌厉的肩胛线条,耳根红得几乎滴血,喘息声重得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见他“羞愤难当”,顾怀玉不由扑哧一笑,“本相说聂大人在本相房里跪着,这话可半点不假。”


    聂晋死死攥着官袍下摆,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宰执……滥用职权……”


    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却不知是在指责顾怀玉,还是在埋怨不争气的自己。


    顾怀玉再次落座,漫不经心擦着指尖上沾的姜汤,压根不理会他的指责,转而问道:“聂大人今日是为请罪而来,敢问犯的是何罪?”


    聂晋强撑着抬起头,眼底浓稠的欲色翻涌,一字一顿地道:“按照《大宸律》卷七第十二条,渎职者按律当革职查办,永不录用。”


    顾怀玉微微点头,向一旁内侍道:“去传郑淮和赵佑来,令他们半个时辰内到相府议事。”


    二人是吏部尚书与刑部尚书,朝中一品大员,皆是胡子一大把的年纪,聂晋当然知晓。


    聂晋伏在地上,感受着体内那股燥热渐渐平息。


    他始终保持着最初的跪姿,连衣袍褶皱都未挪动半分。


    不到两刻钟,外间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年过六旬的吏部尚书郑淮提着官袍下摆一路小跑,在门槛处险些绊倒,刑部尚书赵佑更是连乌纱都戴歪了,扑通一声跪在阶下:


    “下官参见相爷!”


    二人额头抵地,官帽上的翅子抖如筛糠,自始至终都没敢往聂晋的方向瞥一眼。


    顾怀玉懒洋洋“嗯”了一声,他们才如蒙大赦般爬进房间,却仍不敢起身,就这么跪着用膝盖蹭到案前。


    聂晋看着两位一品大员像狗一样跪爬进来,胃里突然泛起一阵恶心。


    他虽早知道朝中官员在顾怀玉面前卑躬屈膝,但亲眼见到六部尚书如此作态,还是让他喉头发紧。


    “聂大人。”顾怀玉指尖轻叩案几,“再说一遍你犯的是何罪?”


    聂晋咬紧牙关,“下官擅改赈灾章程,致灾民冻毙,是渎职之罪,按律当革职查办。”


    顾怀玉轻轻一笑,转头看向仍跪着的两位尚书,“聂大人要本相罢他的官,可是本相惜才。”


    “你们说——本相该如何是好?”


    郑淮与赵佑哪敢迟疑,几乎是争先恐后地高声道:“宰执明鉴!此事实有缘由,赈灾千头万绪,聂大人情有可原!”


    “依下官愚见,该条律例已不合时宜,恳请相爷修订法条,以全贤才!”


    “是啊是啊!律条之外尚有天理,宰执威望无双,万万不能寒了能臣之心!”


    两个一品大员一口一个“相爷英明”,马屁的声音拍得比响板还脆。


    顾怀玉状似为难地轻叹一声:“既然二位大人都这么说……”


    “那便这么办吧。”


    话音刚落,侍从已捧着笔墨纸砚跪地奉上。


    郑淮与赵佑竟直接趴伏在地,以地为案,撅着屁股开始修改律条。


    朱笔在纸上龙飞凤舞,时不时还要抬头对顾怀玉露出谄媚的笑容。


    “相爷您看这样改可好?”


    “下官特意将罚则减轻,还加了“情有可原”四字……”


    那张原载“渎职官员永不录用”的法条,没几笔便被划去重写,转眼便成“若因民情变故,失误尚可酌情从轻”。


    聂晋浑身的血凉透了。


    那本应庄严不可侵犯的《大宸律》,此刻就像妓院里的花笺,被随意涂抹改写。


    两位尚书撅起的官袍后摆,活像两条摇尾乞怜的老狗。


    顾怀玉懒懒一挥手,两位尚书立即如蒙大赦,捧着修改好的律条谄笑着退下。


    房门关上的刹那,房间内骤然安静得可怕。


    “聂大人为何离本相这么远?”


    顾怀玉如同猫捉耗子一般地恶趣味,“连本相的口水都咽了,还有什么好嫌弃的?”


    聂晋死死咬着牙,膝行至顾怀玉跟前,他官袍下的肌肉绷得发疼,却仍强撑着挺直脊背,“宰执究竟意欲何为?”


    顾怀玉并不着急回答,他将那张刚改过的法条折起,叠成整齐一方,随手在掌心掂了掂,才俯身,动作轻慢得仿佛调戏一般,用那张纸轻拍了拍聂晋的脸。


    “本相听闻聂大人向来以法为天?”


    他俯身,贴近到唇音几乎能擦过对方耳廓。


    “那今日便让你明白——”


    “在大宸的朝堂上,本相就是天。”


    聂晋倏地抬头,瞳孔剧震。


    这已不是大逆不道,这是赤裸裸的谋逆之言!


    顾怀玉收回那张纸,搁在案几,端详着他震惊的表情,“聂大人以为本相不知道?这些年你暗中查本相的罪证,桩桩件件……”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聂晋这些年所做诸事不值一提,“那是本相欣赏你,才容你活到现在。”


    聂晋强压下胸中翻涌的怒意,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支素白的珠花。


    那珠花做工精巧,却因年久而显得黯淡。


    “宰执可认得此物?”


    顾怀玉盯着那珠花看了片刻,“不认得。”


    “此物原是陈尚书之女的发簪。”


    聂晋将珠花托在掌中,嗓音低冷如铁,“三年前,户部陈尚书在家自缢而死,其妻儿、长女、庶子、连带厨仆与门房,皆于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这支簪花是我隔日在尚书府所拾,陈尚书的女儿不过十五岁,陈尚书因醉酒失言……也就罢了,敢问宰执,她又是何罪之有?”


    顾怀玉冷下脸,隐隐有些不耐烦,“谁说是本相做的?聂大人可有证据?”


    聂晋郑重地将珠花收回怀中,缓缓直起身来。


    他官袍上的雪水已干,留下一道道皱痕,却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宰执或许是大宸的天,但这天外——”


    “还有天。”


    说罢他拱手,转身离去。


    云娘端着铜盆热水进来时,见顾怀玉仍坐在原位,若有所思地模样,不由问道:“相爷在想什么?”


    顾怀玉抬眸瞧他,朝她招了招手。


    云娘走近,顾怀玉轻轻拍拍她的脸颊,语气黏着点戏谑,又像是真的感慨:“还有人惦记着你呢。”


    第37章 打巴掌都怕被偷偷舔手心。……


    东辽使团入京的这一日, 天光才刚蒙蒙亮,京城已封五坊,九门之内尽数戒严。


    千步一卫, 百步一哨,兵甲肃杀如临大敌, 市井闭门,百姓禁足, 连张望都不许。


    但实际上多此一举。


    根本不需官兵约束, 京中百姓早已闭门不出。


    谁不知那番邦蛮夷的德行?


    见了俊俏些的男女,不问来历, 不顾名节,掳了便是。


    几年前贡使入京, 不知失踪了多少俊俏男女,至今连尸骨都没找回。


    如今使团亲至, 谁敢上街,谁就是活腻味了。


    你说告官?谁不知大宸畏东辽如虎狼, 那些官老爷听到东辽吓得都快尿裤子,屁都不敢放一个。


    百姓不是第一天活在大宸, 自然明白,官老爷巴不得蛮子在百姓身上泻火,省得迁怒到他们身上。


    指望朝廷替民出头?


    还不如指望自家孩子运气好些, 别被那帮东辽狗瞧上更实在。


    听闻这次东辽来得更狠。


    不仅索岁妆、逼纳金,还带来一道“和亲诏令”:


    要大宸天子, 娶东辽明珠公主为皇后。


    那明珠公主年近三旬, 驸马早死,公主府中面首成群,脾性骄蛮如豺, 曾有活剐了大宸奴婢的传闻。


    百姓如何看待?


    朝堂的士子们愤慨填膺,百官心中羞辱难言,百姓却冷笑连连:


    “天子?天子受辱关我们屁事!”


    “如今连保命都难了,谁还有心管他脸上有没有光?”


    天子顾不得百姓的命,就别怪百姓不顾他的脸。


    如今大宸百姓只信自己了。


    按礼制,使团入京,该由宰执亲率文武百官于城门外三里相迎,这已算是降了规格。


    毕竟从前,大宸与东辽相交一百年来,都是天子亲临城门,以示对东辽的“礼遇”。


    天色尚早,裴靖逸熟门熟路地踏入相府,中庭空空荡荡,既无车驾,也无仪仗。


    他抱起手臂,眉梢微微一挑,加快步伐走向内院。


    云娘守在寝房前,身后一列侍女垂首静立,手中的托盘捧着雪缎中衣、金线织履、玉簪犀冠、镶珠香囊,尽是顾怀玉一会儿要穿戴的物什。


    裴靖逸目光一样样扫过去,早就知顾怀玉精致,却比他想象的还要精致。


    “相爷还未起?”


    “裴将军。”云娘福身拦在他面前,低声道:“相爷正在沐浴。”


    裴靖逸眸光微动,伸手便去夺那放着衣裳的托盘,“我去侍奉他。”


    那捧着衣裳的侍女被他吓得一愣,云娘皱起眉头,“相爷从不许旁人伺候沐浴。”


    裴靖逸低头,脸埋进托盘里的雪缎中衣间,轻轻吸了一口气——丝绸柔软,还带着顾怀玉身上那股熟悉的冷香。


    他抬起头,神色自若道:“相爷叫我好好摇尾巴,这是讨好相爷的好机会,劳烦妹妹通融。”


    云娘觉得他这个动作有些奇怪,莫名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狎昵,但她毕竟没想过有人敢肖想相爷,便迟疑着点了点头。


    她领着裴靖逸走到浴池门前,隔着雕花木门轻声道:“相爷,裴将军想要伺候您沐浴。”


    里头静了一瞬,随即传来顾怀玉懒洋洋的嗓音:“进。”


    裴靖逸听到这一个字,竟有些喉咙发干,他自认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在军营里那些年,什么荤话没听过?什么场面没见过?


    可此刻推门的手却微微发僵,动作比平时快了几分,倒显出几分生涩来。


    浴房里温热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与顾怀玉身上的香气融为一体,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呼吸里。


    他大步转过一道屏风,顾怀玉背对着他,浸在浴桶里,湿透的长发如墨般披散,半遮半掩覆盖在清瘦的脊背。


    那背纤细的不似成年男子,玉色肌肤下淡青血脉若隐若现,被热气蒸出薄薄的粉色,好似可口的点心般叫人口干舌燥,想扑上去狠狠咬一口。


    水面堪堪没至腰际,半透明的药汤中隐约可见两个浅浅的腰窝,在水波的折射里朦朦胧胧。


    顾怀玉一手端着一卷书,指腹翻过一页书去,倦懒的嗓音揶揄道:“裴将军摇尾巴真是越来越勤快了。”


    裴靖逸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顺着腰线往下滑,在看清水下朦胧曲线的瞬间瞳孔发暗。


    操,这么细的腰,这地方倒是


    他猛地收回目光,几步跨到顾怀玉面前,与他面对面地站着。


    水雾中那张清艳的脸近在咫尺,被热气蒸得眼尾泛红,唇色比平日更艳几分。


    “下官粗手笨脚,若弄疼相爷——”裴靖逸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嗓音微哑,“还请相爷担待。”


    说着伸手捞起漂浮在水面的皂角,状似无意地将那湿润的皂块举到鼻尖轻嗅。


    唇瓣“不经意”蹭过皂角上挂着的水珠,舌尖极快地舔去那一滴带着顾怀玉体温的洗澡水。


    顾怀玉从书卷抬眸,睨他一眼,嗓子里溢出轻轻的嗤笑。


    他太清楚自己这副身子,单薄如纸,病骨支离,任谁看了都要生出几分轻视。


    但那又如何?


    看着眼前这个肩背比他壮硕有力,徒手就能制服野狼的人,双手却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发丝,生怕扯痛他分毫。


    这才是男人的真本事,不是靠蛮力让人屈服,而是用手腕,让最凶猛的野兽都甘愿俯首。


    裴靖逸从来没干过这么精细的活,拈弓搭箭的手指穿过湿漉漉的发丝,不轻不重按摩按揉着头皮,仔细得像在侍奉一个瓷雕的玉娃娃。


    这头发比西域的冰蚕丝还要滑,这身精贵的皮肉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顾怀玉惬意闭上眼睛,将手中的书卷搁在浴桶边,“你可知本相——”


    “知晓。”裴靖逸嗓音低哑,手上的动作却不停,“东辽如何对我们,我们便如何对东辽。”


    顾怀玉满意地微点下颚。


    这些年大宸使团出使东辽时,何曾受过半点礼遇?


    东辽不过派几个末流小官应付了事,连顿像样的接风宴都吝于准备,甚至纵容孩童朝使团车驾扔马粪,简直像是喂狗一样地打发。


    既然他们无礼,那他顾怀玉又何必奉上体面?


    什么“出城三里亲迎”,做梦去吧。


    让鸿胪寺带着文武百官去城门口候着,已经算是给足面子了。


    那些跪惯了的文官,膝盖早软了,若真按他的意思来,怕是当场就要吓死几个。


    顾怀玉缓缓吐出一口气,睫毛在水汽中微微颤动,他依旧闭着眼,只是懒懒地偏过头,“朝中一些老臣,总爱做以德服人的春秋大梦。”


    水雾缭绕间,烛火将他侧脸镀上金边,衬得轮廓如同庙里供奉的神明。


    “以为摆出天朝上国的架子,东辽人就会纳头便拜?”


    “倒像是只要书生挺直了腰杆,豺狼就会自惭形秽似的。”


    裴靖逸目光停顿在他脸上,灼灼发暗的眼神盯着他。


    “裴将军在边关多年,当比本相更清楚——”


    顾怀玉突然睁开眼,轻轻嗤笑,懒洋洋地嚼着字,“尊重从来不是跪出来的。”


    “是打出来的。”


    “要打断他们的脊梁,碾碎他们的傲气,等他们跪着爬过来舔你的靴底时——”


    说到这,他抄起手边的书卷,顺手挑起裴靖逸的下巴,意味深长道:“再赏他们一个站起来的机会。”


    裴靖逸喉结抵着书卷的顶端剧烈滚动,嗓子哑得不像样,“相爷深谙此道。”


    顾怀玉忽然倾身向前,湿发扫过裴靖逸的脸颊,像条蓄势待发的毒蛇般微微偏头,“怎么?输给本相不服气?”


    裴靖逸呼吸猛地一滞,舌尖不由自主地舔舔燥热的嘴唇,低声说:“心服口服。”


    “量你也不敢不服。”


    顾怀玉湿漉漉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拍在他脸上,水珠顺着指缝滑落。


    裴靖逸趁机伸出舌尖,极快地舔过那细腻湿润的掌心,那触感美妙得不可思议。


    顾怀玉并未察觉,只懒懒收回手,声音不徐不疾地落下:“去,将本相的衣裳拿来,伺候本相更衣。”


    裴靖逸大跨步出了门,走到外间,稳稳将折叠整齐的衣裳托在木盘中,又拣了一块净白的软巾,搁进托盘里。


    顾怀玉尚能接受他伺候沐浴,毕竟这是好狗在摇尾巴讨赏。


    但要赤身裸体站在他面前?


    那还是免了,他抓起软巾擦擦脸颊水迹,淡声命令道:“背过身。”


    裴靖逸眼神发暗,依言背过身。


    他喉头烧得发烫,分明背对着顾怀玉,可每一丝声响都在他脑中勾勒出清晰的画面——


    先是锦帕擦拭脚踝时布料摩挲的沙沙声,水珠顺着纤细的脚踝滑落,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接着是巾帕裹上小腿的细微动静,想必那苍白的肌肤正泛着沐浴后的薄红,像雪地里落了几瓣海棠。


    “窸窣——”


    衣料滑过腰线的声响让他耳后勃动的血管重重一跳。


    中衣的雪缎最是柔软,贴上去时定会微微吸住潮湿的肌肤,勾勒出那段细瘦的腰身。


    而后是犀带扣紧的轻响,玉带钩相撞时发出“叮”的一声,像是在他心尖上挠了一下。


    这算什么?


    比凌迟还磨人的刑罚。


    裴靖逸舌尖抵着犬齿,眼底止不住暗潮翻涌。


    正午日头明亮,高墙下旌旗猎猎。


    东辽使团车驾浩浩荡荡,披甲胄者如林,一路长驱直入,尘土飞扬。


    马蹄铁轮,竟不避迎驾之队,直逼得鸿胪寺一众卿员纷纷避让,仪仗被冲得七零八落,站位一塌糊涂。


    一辆雕金贴银的辎车最为张狂,车身沉重,车前雕着双头狼啸月纹,凶神恶煞,辎轮在石砖上碾出咯吱响,竟不减速地碾过地毯、冲上台阶,几乎撞上仪仗前的大鼓。


    鼓旁的小吏吓得连连后退,连礼引都避让了三步。


    车帘一挑,率先跳下个满脸横肉的虬髯大汉,虎背熊腰、皮肤黝黑,腰佩弯刀,步履沉重,带着几分兽性般的杀气。


    此人正是东辽主使乌维,出身军营,性情蛮横。


    他跳下车后,大咧咧地嚷出一串叽里咕噜的东辽语,声音粗哑、节奏凶狠,带着浓重的挑衅意味。


    秦子衿是鸿胪寺卿,不得不应付这帮蛮夷,他听得如堕云雾,转身向身后的通译偏头示意。


    这时,车帘微动,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探出。


    那人缓步下车,身形高挑瘦削,头上扎着几根细辫,发尾缀着纤细的银链,一开口便道:“我家主使有问。”


    他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里却掺着一丝轻佻的异域腔调。


    “大宸天子既尊东辽使远来,为何却由阁下这等人等迎接?天子为何不出城相迎?”


    秦子衿也不知为何,只能拱手如实道:“本应由顾相亲迎,然……今日未至,实乃顾相大事缠身,还望贵使海涵。”


    那通译闻言,唇角一勾,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转身对乌维低语几句。


    乌维听罢,眯着眼狞笑一声,拍了拍滚圆的肚腩,粗声吐出一串辽语,末了还朝秦子衿比了个下流手势。


    通译打量一遍秦子衿,半笑不笑地说:“主使说既无天子,又无顾相,倒不如让贵国女子来迎,我们东辽,好歹要点看头。”


    “若是你怜香惜玉,愿以身代偿,我们主使也愿纡尊降贵,赏脸接上一程。”


    第38章 “一个快死的病秧子?”……


    秦子衿眼神一凛, 笑得却风轻云淡,“主使真会说笑。”


    “贵使远道而来,自然要好生款待。”他话音未落, 已抬手示意仪从,“请主使与通译上车。”


    说罢, 他眼角余光扫向身后的武官阵营。


    这帮人平日不是对东辽喊打喊杀吗?怎么此刻竟无一人出声?


    殊不知,武官列阵此刻根本没把东辽当回事。


    几颗乌黑的脑袋正紧紧凑在一起, 一个个神情严肃, 似乎正在商议什么惊天国策。


    “所以说,相爷今天没露面, 到底是啥意思?”


    “冷着东辽使团?敲打敲打?”


    “你当咱们相爷是那些个爱摆谱的文官?还敲打?堂堂宰执,本就不该出来迎这帮畜生。”


    “那这是要和东辽撕破脸了?”


    “那咱们是不是得现在上?把这帮畜生给宰了?”


    “你傻啊!这不是给东辽把柄?”


    “那你倒是说说, 相爷到底想啥?”


    “这不就在猜嘛!!”


    几人越说越急,面红耳赤, 语速快得像是要赶着投胎。


    老严突然一拍大腿,“裴靖逸!他定知相爷心思!”


    正说着, 马蹄声由远及近,裴靖逸还未下马就被团团围住。


    “哎哟靖逸, 你可算来了!”


    “靖逸好兄弟,咱们这可全靠你镇场子了。”


    老严率先开口,一边说一边伸手往他肩上搭, 笑得像偷鸡成功的黄鼠狼。


    另一人立刻凑上来,凑到裴靖逸身边, “你看相爷今天不露面, 这是故意晾着东辽人呢?还是另有安排?”


    “我们不是多事啊,是怕做错了,让相爷不高兴。”


    裴靖逸被这顿七嘴八舌吵得脑仁疼, 肩膀猛地一挣,脱开一双双搭在肩膀的手,“问这些作何?”


    几人互看一眼,都强撑着笑。


    老严瞥一眼不远处的文官队列,其中几位顾党尤为扎眼,他压低声音说:“靖逸啊!他们跟相爷那么久,一个个对相爷心思揣摩得精准。”


    “咱们哪有他们那七巧玲珑心?”


    “你也知道,咱们这些人不怕死,就怕……就怕相爷心里早有主张,咱们却猜不透,蠢到成了他的绊脚石。”


    裴靖逸不由低低发笑,本以为这帮五大三粗的同袍是在揣摩上意,这么一听,却是在用最笨拙的方式,试图与顾怀玉并肩而立。


    他正要答话,忽觉一道锐利目光刺来,转头正对上那一双阴鸷眼睛。


    是东辽的通译,那人见他察觉,竟勾起唇角,俯身行了个标准的草原礼。


    裴靖逸缓缓眯起眼,不置可否地一笑。


    文官阵中,一阵悄然的躁动在静默中蔓延。


    董丹虞站在沈浚身侧,微微前倾,语声不高,却极自然地落在他耳边:“沈大人,今日相爷未出,可是另有所虑?”


    话音未落,旁边几人就不动声色地靠了几步。


    原本分散的几个顾党,如今竟围成了一个圈。


    谁也不吭声,却都竖起了耳朵。


    沈浚垂眸理了理袖口,似未察觉,“相爷自有计较。”


    语气波澜不惊,却让人听不出半分虚实。


    有人轻声咳了一下,压低嗓音:“近日武将们颇得重用,我们……”


    “再这样下去,若咱们还不出点力,怕是要被比下去了。”


    沈浚淡淡过去一眼,那人便低头不语。


    作为顾怀玉的心腹,沈浚倒是一点都不着急,负手而立道:“揣摩这些有何意思?”


    “相爷既能用董探花,便是胸襟广大,从不拘一格。”


    “诸位与其揣测上意,不如想想,相爷连那些武将履历都记得一清二楚,又怎会忘记诸位为朝廷做的实事?”


    董丹虞眼中的犹疑散去,神色清定,朝沈浚微微地一点头。


    沈浚目光扫过顾党众人,只道:“做好分内之事,比什么都强。”


    东辽使团被安置在鸿胪寺精心准备的驿馆内,既然说要“好好款待”,其中的必要环节自然少不了。


    归程的路上,秦子衿早已派人从勾栏瓦舍“请”来了十来个女子。


    此刻她们正战战兢兢地站在偏厅,眼眶泛红,显然哭过。


    东辽人的凶名,连三岁小儿听了都要噤声。


    那些蛮子糟蹋人的手段,京城里流传的闲话都能编成册子。


    谁能不怕?


    秦子衿扫了她们一圈,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诸位姑娘,今夜只需好好伺候东辽贵客,事成之后,本官自会安排你们脱籍。”


    若是伺候寻常的客人,能脱籍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可那是粗暴狠辣的蛮子,能不能活下来都是问题,谁还顾得上能不能脱籍?


    轻微低声啜泣从房间里响起,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


    秦子衿眼底掠过淡淡烦意,神色一成不变,“本官知道你们心中所想,这是朝廷的差事,由不得你们挑三拣四。”


    “带下去。”


    他挥了挥手,却在转身时用眼神示意侍从留下那两个生得最标致的。


    待众人散去,秦子衿缓步走向那两名女子,声音压低了几分,“你们随我去见那位通译,他比乌维好说话些,只需哄他高兴……”


    两名女子对视一眼,勉强点头。


    乌维那等蛮横之人,言语不通又性情暴戾,根本无从交涉。


    倒是那位通译,不仅汉话说得流利,举手投足间还带着几分文士的气度,是个能说得上话的。


    通译厢房内,烛火摇曳。


    秦子衿领着人进来时,那通译正倚在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只银酒杯,见他们进来,眼睛一亮,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两名女子身上游走。


    “秦大人,这是……?”


    通译目光直勾勾黏在女子身上,坐起身来。


    秦子衿端量对方一遍,比起虎背熊腰的乌维,通译不太像草原长大的莽汉,倒像是汉人的浪荡贵公子。


    这让他心中一松,与知书达理之人周旋,总好过对牛弹琴。


    “贵使远道而来,我特意安排两位姑娘陪您解闷。”


    通译朝那两个女子招招手,两只手臂一展,十分惬意地左拥右抱,“秦大人果然懂我!”


    秦子衿顺势坐下,故作随意地攀谈,“还未请教贵使姓名?”


    通译一边逗弄怀里的女子,一边漫不经心地答:“耶律。”


    秦子衿心头一震,耶律是东辽贵族的姓氏。


    他面上不动声色,赞叹道:“原来是耶律大人,难怪气度不凡。”


    耶律嗤笑一声,手指挑起女子的下巴,语气轻浮,“什么大人不大人的,我爹死得早,无亲无靠,不过是自己拼上来的罢了。”


    秦子衿故作惊讶,随即露出敬佩之色,“耶律大人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地位,实在令人钦佩。”


    耶律似乎被他恭维得心情不错,端起酒杯饮一杯酒,瞧着他半笑不笑问:“听说你们的顾相前些日子遇刺了?没死?”


    秦子衿面色不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顾相无碍,劳烦贵使挂念了。”


    “哦?那刺客呢?”


    “这倒不知,顾相行事特立独行,朝中恨他入骨者不知凡几。”


    耶律突然来了兴致,松开怀中女子,“不就是贪墨弄权?你们大宸官员不都这般?有何特别?”


    秦子衿神色微变,却只能隐忍怒火不发,转而说道:“若只是贪腐,倒也寻常,但顾相之所以得罪人,并非因贪。”


    耶律眉头一挑,“那是为何?”


    “前些日子,顾相颁下《准武议政令》,破百年祖制,允五品以上武官参政,并与文官同俸同礼。”


    话音一落,耶律手中酒杯一顿。


    “这倒是稀奇。”


    耶律眯起眼睛,似在琢磨一个有趣的谜题,“你们这位顾相,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秦子衿问道:“何出此言?”


    耶律突然倾身向前,似笑非笑道:“你们大宸以文人治天下,得罪文臣,失了士林之心,被天下读书人所记恨,就为换几个莽夫感恩戴德?”


    “这等赔本买卖,连草原上的牧童都算得清。”


    秦子衿亦是这么想的,但这种话却不能告诉东辽人,他只笑不语,眼神示意女子为明眼人添酒。


    耶律仰头饮尽杯中酒,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今日在城门口,我瞧见一个有趣的人姓裴的”


    “裴靖逸。”


    秦子衿接过话头,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对,就是他。”


    耶律眯起眼睛,像只嗅同类气味的狼,“大名鼎鼎的裴将军,如今在做什么勾当?”


    秦子衿慢条斯理地为耶律斟满酒,轻声道:“裴将军如今在相府当差,专司为顾相牵马坠蹬。”


    “……噗!”


    耶律一声冷笑未出口,酒杯已重重砸落在案几,银器撞击的脆响骤然打破了屋内的静谧。


    他盯着秦子衿的目光里闪过一抹骇人的锐光,“你说什么?”


    秦子衿不慌不忙补了一句,“大人没听错,就是那位三箭定吴山、血战拓边的裴靖逸,如今日日为顾相执鞭坠镫,甘之若饴。”


    耶律像是笑了,却又像在咬牙,冷笑低哑,“你们大宸就是这样对待功臣良将的?难怪——”


    “大人误会了。”秦子衿轻声打断,“这是裴将军自愿的。”


    “自愿?”


    耶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中尽是讥诮,“草原上的狼只会向最强的头狼低头,裴靖逸那样的猛将,怎会甘愿臣服于……”


    “一个快死的病秧子?”


    秦子衿不知答案,并不作答。


    耶律盯着他看了片刻,很快又恢复浪荡模样,搂着女子笑道,“秦大人,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总不会是想在这儿看我寻欢作乐吧?”


    秦子衿立刻会意,起身拱手。


    待房门关上,几乎在同一瞬间,耶律脸上的轻浮笑意倏然褪尽。


    他缓缓直起佝偻的腰背,像一头收起伪装的猎豹,松开怀中女子时,眼中轻佻的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寒的锐利锋芒。


    “睡外间。”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明日再走。”


    第39章 男子是不能当老婆的。……


    晨光初现, 东辽使团下榻的驿馆内已是一片忙碌。


    主使的厢房门紧闭,屋内却传出放肆粗犷的笑声。


    “大宸的文官是些什么德行,你们难道不清楚?”


    乌维拍着大腿, 满脸横肉随着笑声抖动,“贪财好贿、怕死如鼠, 听到咱们东辽人的马蹄声就吓得瑟瑟发抖,这不是天下皆知的事?”


    “乌维主使说得对, 那位顾相更是个活标本!”


    “我可是听说了, 顾相不过是靠姐姐裙带关系爬上去的绣花枕头,听到我们的名头, 连出城迎接都不敢,今日午宴怕是快吓得尿裤子了?!”


    “呵呵, 皇帝忌惮他,同僚厌恶他, 身边除了几个溜须拍马的走狗,连个像样的帮手都没有, 他能不怕?”


    “所以直接拿刀架在他脖子上!”


    乌维粗粝的手指划过自己脖颈,“那顾怀玉不是出了名的软骨头?何必这么绕弯子, 直接吓他一下,怕是立刻就把岁币献上来了!”


    明珠公主斜倚在窗边,虽然已不是妙龄少女, 但依然风姿绰约,她用纤细的手指绕着发梢, 嗤笑道:“你真当这帮宸人跟你一样蠢?”


    “只要吓唬吓唬就能跪着送上岁币, 我们又何必劳师动众来大宸?”


    说着,她瞥一眼不远处把玩匕首的耶律,声音轻了几分, “既然皇帝忌惮他,同僚厌恶他,我们何须亲自动手?”


    耶律并未抬头,只是慢悠悠把玩着指间的银刀,细长刀锋在他的指尖灵巧旋转着,煞是赏心悦目。


    一时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都在等那个人的表态。


    “我在西北见过一个狼群。”


    耶律突然开口,匕首在他指间骤然停住,“狼群的头狼,本应是最强壮的、最有力量的,但那匹头狼瘦得能数清肋骨,还瘸了一条腿。”


    “整个狼群都怕它,知道这是为什么?”


    乌维的喉结剧烈滚动,却不敢出声。


    耶律将小刀掷在桌上,刀锋深深扎进檀木桌面,发出“铮”的一声脆响,“因为他够狠够毒,一旦咬住就往死里咬,它会让每只狼都记住,挑战它的下场。”


    房内气氛诡谲压抑,众人都不约而同低下头,回忆起眼前这位年轻的“通译”一路爬上来的血腥手段。


    耶律站起身来,似是心情愉悦地一笑,“你们大可试试,去挑战这匹头狼。”


    “我很好奇,他究竟有多狠。”


    能镇得住裴靖逸那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这位大宸宰执,必然狠辣到超乎想象吧?


    午宴设在崇德殿,大宸专为接待外邦使节而设的大礼场所。


    按旧制,凡有盟约之仪,皆由天子亲临,宰执相陪,文武百官列席,以示隆重。


    乌维故意让队伍在宫门前多绕了三圈,直到日上三竿,才大笑着踏入宫门。


    “看来大宸的皇帝和宰相,今日是要好好候着我们了!”


    乌维摸着络腮胡哈哈大笑,身后东辽使团众人也都跟着哄笑,仿佛已经拿到了主动权。


    可当他们踏入崇德殿,笑声却仿佛被一阵无形的冷风冻结。


    满座宾朋,衣冠楚楚,文武百官早已分列左右、肃然恭立。


    只有那象征天子与宰执的主位,空空如也。


    他们原想故意迟到让大宸君臣久等,却不想对方竟比他们来得更晚。


    这出乎意料的局面,让羞辱计划落了空。


    秦子衿缓步上前,拱手一礼,“还请诸位入座稍候,陛下与顾相稍后便至。”


    使团众人虽心有不甘,却也只得悻悻入席。


    毕竟他们自己也迟到了,失去了借题发挥的由头。


    帷幔轻垂间,数名舞姬鱼贯而入,步履婀娜,身姿如柳拂风。


    一个个衣袂翩翩间,宛若宫廷画卷中走出的仕女。


    奏乐的曲调纤柔,舞姿绵长,乃彰显大宸书卷之风,含蓄端丽,颇具韵致。


    东辽使团看了只想打瞌睡。


    “这他娘跳的什么丧?”


    乌维突然将酒樽重重砸在案几,指着舞姬借机发难,大骂道:“这就是你们大宸的待客之道?”


    殿内气氛骤然一凝。


    御史中丞曹参,清流党的股肱之臣,董太师的左膀右臂,就坐在离他不远处,见状不屑冷哼一声:“蛮夷。”


    这声轻哼如针尖刺入乌维耳中,他猛地狞笑着灌下一大口酒,“跳舞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草原的男儿最喜欢摔跤助兴!”


    秦子衿听完身边的通译翻译,适时地道:“主使尽兴,我这便安排几位摔跤手入殿助兴……”


    “谁要看你安排的戏码!”乌维粗暴打断,指着曹参道,“我要跟这位大人切磋!”


    曹参脸色顿时一白,连连摆手,“我年迈体衰,怎堪……怎堪……”


    哪能由得了他?乌维恶狠狠一挥手,两名东辽武士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将曹参从席间像小鸡仔一样拖出来。


    一位久居清议之上的御史中丞,竟像只破麻袋一样被生生提溜起来,袖袍翻飞、冠带脱落,白发凌乱。


    老御史挣扎着要去捡地上的乌纱帽,脸上满是惊惧羞愤。


    可他指尖刚碰到那顶象征身份的帽子,便被一只铁掌猛地掀翻在地!


    紧接着,只听“刺啦”一声,官袍被撕开大半,露出他嶙峋的肋骨和松垮的皮肉。


    殿内骤然死寂。


    乌维被曹参那副可怜模样逗得仰天狂笑,乌糟糟的络腮胡子随着笑声乱颤,指着地上那摊软倒的老官,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东辽话,语气带着十足的轻蔑与快意。


    鸿胪寺通译脸色瞬间刷白,额上冷汗直冒,动了动嘴唇,却迟迟未敢开口。


    一旁的官员察觉出异样,纷纷朝他投去疑问的目光。


    “他说——”


    一道低哑的声音突然打破死寂。


    耶律搁下酒杯悠悠站起身来,咬字间里带着几分玩味:“你们大宸男女都白得像羊羔,这男人的皮肤跟他去年收的“初夜礼”里的新娘子一样白。”


    话音未落,殿内众官面色齐齐色变。


    “初夜礼”三字落地,如惊雷炸响。


    当年大宸割让三州六郡领地予东辽,以求边境苟安。


    新州令下,凡当地汉家女子嫁娶,洞房花烛第一夜,须由东辽军中主将糟蹋,是谓“初夜礼”。


    因此诞下的头胎婴孩都会被活活摔死,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却不敢提及的耻辱。


    如今这奇耻大辱,竟被当作笑谈一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曹参面如死灰,瘫坐在地,双手死死捂住破碎的衣襟,浑身颤抖如筛糠。


    殿内琴音早已停歇,舞姬退得无影无踪。


    清流党众人齐齐看向董太师。


    董太师却只是捻着胡须,对身旁官员低语:“蛮夷粗鄙,且忍让一二。”


    ——忍让?


    殿内众官面色各异,那些无党无派的官员眼中,失望之色一闪而过。


    若是顾相在此……


    以顾相的脾气,他绝不会容许异邦使臣在大宸朝堂之上,以“初夜礼”这等血淋淋的耻辱作谈资。


    不会容忍清流党噤若寒蝉,鸿胪通译战战兢兢。


    更不会让满朝文武跪着看人撒野,任东辽人将大宸的尊严踩在脚下践踏。


    顾怀玉若在,此刻殿内早已见血。


    这个念头在众臣心头闪过,如暗夜中的一点星火,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殿门。


    等一个人的出现。


    御辇晃晃悠悠前行,四周安静,只隐约听得帷幔随风轻拂的声音。


    元琢借着颠簸,不着痕迹地向顾怀玉挪近半寸,“朕听说东辽明珠公主,年近三旬,驸马早死,性情暴戾狠毒,朝中老臣一个个气得在朕面前吹胡子瞪眼,说东辽此举根本就是欺辱我们。”


    顾怀玉睨他一眼,只淡道:“放心,我不会让你娶她的。”


    少年天子舌尖抵住上颚,细细品味他这句话里的“暧昧”,还觉得不够,得寸进尺,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近在咫尺的手背,“卿对朕最好了。”


    “陛下清楚就好。”


    顾怀玉毫无波澜撇一句。


    元琢声音更轻了些,“朕能不能向卿提一个小请求?”


    顾怀玉微挑眉梢,若想夺权,那是没可能的,“陛下且说。”


    元琢忽然矮身蹲下,绣着龙纹的衣摆铺展在车板,仰起脸看他,双手轻柔而郑重地握住了顾怀玉冰凉细长的手指。


    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朕求卿,以后能不能……不要再草菅人命了?”


    顾怀玉眸光微动。


    元琢立刻急切地补充:“朕小时候,怀玉哥哥总教我,‘君子之道,仁义为本,待人以诚,处世以信’,这些话,朕一直铭记在心,未敢稍忘。”


    “朕只是希望,怀玉哥哥能像小时候那样……”


    顾怀玉眼底浮出几分讥诮,从他掌中缓缓抽回手来,“陛下还曾扬言要娶我当老婆,难道我也当真不成?”


    那是他初入睿王府的时候,元琢还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尚不懂事,见他长得好,又对自己好,说想娶他当老婆。


    童言无忌,那个时候不懂事,现在总该懂事了吧?


    男子是不能当老婆的。


    如同他曾经说的那些话,不能当真。


    元琢瞬间面红耳赤,只觉得全身血液都涌上了头顶,慌乱起身时撞到车顶,却顾不得疼,只结结巴巴道:“朕那时……”


    御辇突然停住。


    车帘外传来裴靖逸阴沉冷硬的声音:“请陛下、相爷移驾。”


    妈的,都聊的什么话。


    再聊下去还得了?


    元琢逃也似地跳下御辇,却在转身时猛地撞进顾怀玉怀里。


    顾怀玉微微一怔,少年天子突然紧紧环住那截细腰,脸颊贴着对方肩窝深深吸气,声若蚊呐般道:“朕现在也是……”


    是什么?


    顾怀玉低头,却只见一双绯红耳尖,他察觉元琢心跳得太快,体温也热得反常,甚至微微发颤。


    是被方才那句“你小时候还想娶我”吓着了?


    小时候喊着要娶一个男人这件事,确实挺吓人的。


    他便抬手极自然地轻拍少年的后背,难得体贴宽慰道:“童言无忌。”


    裴靖逸瞧着元琢那副撒娇卖痴的样子牙痒痒,语气很不爽道:“陛下、相爷,东辽使团还等着。”


    元琢依依不舍松开顾怀玉,脸红得透底,用力舔舔嘴唇,却什么都没说。


    崇德殿内。


    耶律迟的银杯停在唇边。


    殿门开启的那一瞬,他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些大宸官员的表情——不是恐惧,不是谄媚,而是一种他完全看不懂的东西。


    “顾相到——”


    随着这声唱报,整座崇德殿仿佛突然苏醒。


    老臣仓皇起身时碰翻了茶盏,年轻武将下意识抚整衣冠,就连方才被羞辱得几乎昏厥的曹参,也挣扎着撑起了身子,一手仍死死捂着衣襟,一手哆嗦地试图行礼。


    耶律迟缓缓眯起眼,这不对劲。


    他见过太多臣服,草原上的部族、南方投降的城主、败逃的王公,他们臣服时,眼里只有一个字:怕。


    可现在这群人眼里,连“怕”都没有。


    那个纤细的身影从长廊尽头缓缓而来,耶律迟呼吸不由得一滞。


    比他见过的所有美人都美,眉眼如画,唇红齿白,精致,易碎,却又带着某种不容亵渎的凛冽。


    只可惜,太瘦了。


    他在心里评价,这样的身板在东辽连最弱的武士都打不过。


    但就是这个人,每走一步,殿内便低一寸,众人便更恭一分。


    “让诸位久等了。”


    声音很轻,却让耶律迟后颈的汗毛忽然竖起。


    这不是威胁的语气,没有他熟悉的杀气,却让最跋扈的乌维都噤若寒蝉。


    他更看不懂的是那些人的眼神。


    当顾怀玉经过时,有人悄悄用袖角抹了一把眼角,当顾怀玉抬手虚扶曹参时,老御史仿佛一个受到委屈的孩子,潸然落泪。


    就连侍立在侧的裴靖逸,整个大宸,耶律迟唯一认可的强者,那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不是恐惧的战栗,而是某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激动。


    这不是臣服。


    至少不是耶律迟认知中的“臣服”。


    耶律迟的银杯倾斜,酒液顺着指尖滑落,弄湿袖口,他却浑然不觉。


    在旁人看来,他不过和东辽使团一样,被顾相的模样迷得挪不开眼。


    在草原上,权力只来自恐惧,可汗的弯刀,贵族的皮鞭,武士的铁蹄。


    但现在,他看到了完全超出理解的东西。


    这种东西,似乎比恐惧更可怕。


    因为它让人心甘情愿。


    究竟是什么?


    第40章 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


    顾怀玉落座时, 殿内一片死寂。


    他倒是气定神闲,来的路上,已从太监口中得知殿内发生的事, 既然使团要挑事,他也乐意奉陪。


    此刻, 他端起茶来,低头慢条斯理抿一口,


    殿内所有人都在等这一口茶。


    文官不敢言, 武将屏住呼吸,清流党暗中打量, 顾党众人跃跃欲试。


    茶盏放下的轻响,在寂静大殿里格外清晰。


    “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他咬字一贯地慵懒矜贵, 尾音微微上扬,“靠欺负妇人来立威——”


    说到这, 他唇角一勾,似笑非笑吐出两个字:“出息~”


    那音调分不清是讥笑、是怜悯, 还是纯粹的倦意。


    鸿胪寺的通译咧开嘴笑,迫不及待地翻译给使团听。


    东辽使团中人表情各异, 一时间竟无人接话。


    耶律迟却置身事外,若有所思端详殿内文武百官的神色。


    乌维这种暴脾气,哪能咽得下这口气?猛地拍案而起, 用东辽语叽里呱啦嚷了一串。


    即便不通番话,也能从那涨红的脸色和喷溅的唾沫看出, 绝不是什么好话。


    顾怀玉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使团众人, 最终停留在乌维身上,“主使想摔跤?”


    “你们大宸没一个男人!”乌维正在气头上,粗声粗气吼道, “谁还敢跟我摔跤?”


    话音未落,殿内已响起“铮”的一声——裴靖逸解下佩刀,随手抛给一旁的侍卫。


    他大步走到殿中,潇洒利落地展开双臂,用东辽语笑道:“欺负老弱妇孺有什么意思?敢不敢跟我较劲?”


    耶律迟眉心轻跳,陡然起身正要阻拦,乌维却已拍着胸膛应战,“来啊!看老子不把你骨头拆了!”


    说罢他几下脱去上衣,露出一身粗壮虬结的肌肉,虎背熊腰,宛如一座铁塔般屹立殿中。


    顾怀玉单手支起下颚,调整一个舒坦的坐姿,像等着看好戏。


    裴靖逸不紧不慢地解开宽袍大袖的外袍,露出衣下贴身的里衣。


    不同于乌维那种粗暴堆叠的横肉,他的肌肉线条利落而匀称,肩膀宽阔,腰身窄削。


    “请。”他抬手做了个起手式,姿态不像在比摔跤,倒像在行一场古礼。


    乌维怒吼一声扑来,沉重的身躯震得地面微颤,裴靖逸却不躲不避,直到最后一刻才侧身——


    右手精准扣住乌维右手腕,左手顺势托住肘关节。


    一个干净利落地转身,借着乌维前冲的力道,将他整个人腾空抡起。


    “砰!”


    乌维沉重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背重重砸在大殿金砖上。


    这一摔力道之大,连殿柱都似在震颤。


    像乌维这种级别的壮汉,光是砸在地上自己都受不了,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昏死过去,口鼻溢血,像条死鱼般瘫在地上。


    整个交手过程,不过眨眼之间。


    东辽使团的人甚至还未看清裴靖逸的脸,便已见主使躺尸大殿,生死不知。


    殿内一时寂静得可怕。


    大宸的文武百官强忍着笑意,一个个憋得面色通红。


    直到一声极轻的笑声从主位传来。


    顾怀玉轻哧一声,这一声轻笑像打开闸门,殿内顿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笑声。


    “哈哈哈哈——”


    “痛快!太痛快了!”


    “裴将军威武!”


    文官们笑得前仰后合,武将们拍案叫绝。


    内斗那么多年,朝堂上下从未如此团结过。


    裴靖逸神色如常地穿好外袍,走回顾怀玉身边时,俯在他耳畔问:“没给相爷丢脸吧?”


    顾怀玉眼底笑意未散,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做得不错。”


    裴靖逸本能不想让那只手离开,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半寸,似想蹭得更近些。


    但顾怀玉却早已收回手,随意一转身,去拿桌上的茶盏。


    裴靖逸轻“啧”一声,抱起手臂静立在他身后。


    殿内笑声渐歇,东辽使团众人脸色铁青。


    几个人围在昏迷的乌维身边,窃窃私语中不时传来“三箭平吴山”的字眼。


    他们终于认出来这个让东辽夜不能寐的武将,先前还嘲笑大宸无人,如今却被当众摔得毫无还手之力。


    坐在首席的副使面色阴沉,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列,拱手道:“我朝此来大宸,一为修好,二为联姻。”


    他挺直腰杆,刻意提高声调:“我朝明珠公主芳龄三旬,容颜国色,德容兼备,乃我王最宠爱的长公主。”


    “此次愿下嫁贵国,实乃看在两国旧谊,纡尊降贵。”


    副使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贪婪,“若能与大宸缔结姻盟,我朝自当厚赠贡品,至于聘礼……”


    他故意拖长声调:“按东辽旧制,黄金百万两,锦缎百万匹,西域骆驼百头,另加西北养马地三处。”


    朝堂上一片哗然。


    这哪里是和亲?分明是明目张胆地勒索!


    “百万匹绸缎?!”


    “西北的养马地?疯了吧——”


    满殿朝臣齐齐色变,几日前顾怀玉在垂拱殿上的那番“危言耸听”,如今已成最冷峻的现实。


    彼时还有人私下议论他言过其实,说大宸与东辽多年相安无事,不至于突然坐地起价。


    可今日这番“十万匹绸缎、万两金银”的狮子大开口,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所有人的脸上。


    顾相说得没错。


    东辽的胃口,果然越来越大了。


    裴靖逸也讶异于他的先见之明,他站在顾怀玉身侧,只能隐隐瞧见顾怀玉微微翘起的唇角,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魄。


    他摸摸方才被轻拍的脸颊,那若有若无的幽香,令他微微眯起眼睛,意犹未尽。


    龙椅上的少年天子神色平静,丝毫不慌乱。


    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即便东辽要的是天上的月亮,只要顾怀玉说一句“不可”,他便知道定能安然度过。


    “不巧。”


    顾怀玉眉头微蹙,他早已想好应对使团的说辞,似是惋惜道:“我朝陛下已有婚约在身,明年便完婚。”


    元琢盯着他的眼神莫名更亮几分,按在膝盖的双手缓缓握紧。


    “退婚便是!”


    副使目光倨傲,趾高气扬地一甩袖,“能娶明珠公主,乃是贵国三州六郡的和平象征,是陛下的福分!”


    “这种天大的好事也敢推辞?要不要我回去告诉摄政王,大宸不愿与我东辽结亲?”


    顾怀玉也不恼,依旧慢条斯理地把人往他早已挖好的坑里引,“贵国有所不知。”


    “在大宸,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定亲如立誓,无故退婚,是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的。”


    坐在殿上的天子,重重地一点头,非常认可这句话。


    顾怀玉蹙着的眉头松开,话锋一转道:“不过,若是执意联姻,我朝可择吉日迎公主入宫,册封为妃。”


    东辽使团骤然变色。


    在东辽,没有“妃”这一说。


    若非正妻,便是妾。


    妾者如奴婢,婚礼无名、无冠、无聘,无权分封,甚至不得登堂入室。


    “放肆!”副使暴怒,额头青筋暴起,“你们竟敢如此羞辱我们!”


    耶律迟的目光终于落在顾怀玉脸上,审视般地端详。


    顾怀玉视而不见,他早就习惯被各种目光打探,此刻敛去脸上的倦懒淡漠,蓦然用力一拍桌子——


    “啪!”


    一声巨响惊得满殿侧目。


    “羞辱?”他站起身来,一手摁着发疼的掌心,踏着步伐一步步逼近东辽使团,“原来贵国也知道这是羞辱?”


    裴靖逸下意识跟上去,顾怀玉的背影纤细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那东辽使团个个虎背熊腰,随便一个人都能将他放倒。


    可偏偏顾怀玉每进一步,东辽使团就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副使额角渗出冷汗,连最魁梧的武士都低下了头。


    明明手无寸铁,却像持着无形的利剑,逼得这群草原狼不得不低头。


    顾怀玉停在副使面前,俯身直直盯着副使的脸,“贵国何必绕这么大圈子?想要什么,不如直说。”


    副使脸皮微微抽搐,被这目光盯得头皮发麻,终究还是绷不住了。


    “岁币。”他咬牙开口,压低声音试图维持体面,“东辽要增收岁币三成,另加岁妆金银绸缎。”


    殿内一些老臣闻言,反倒松了口气。


    比起和亲割地,钱财倒是小事。


    跟顾怀玉猜的大差不差,他缓缓直起身来,肩头披的大氅随着动作滑落。


    裴靖逸当即上前一步,轻轻拢住大氅边缘,仔细为他重新披好。


    这个动作他做得无比自然,高大的身形在顾怀玉身后投下一片阴影,却透着说不出的温顺。


    “按盟约走。”顾怀玉任由裴靖逸整理衣襟,淡定自如瞧着那副使,“该给的一文不少,不该给的,半分没有。”


    殿内文官们面面相觑,从未见过有人敢在东辽使团面前如此硬气。


    那可是东辽啊,百年来将大宸按在地上摩擦的东辽,哪一任宰执、哪一任皇帝不在岁币问题上低头忍让?


    如今对方已退了一步,连使团的条件都不再咄咄逼人,在许多老臣看来,这已是天赐良机,求之不得的“和平局面”。


    可顾怀玉仍不肯退让分毫。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顾怀玉此刻已经顾及了他们的承受力——


    因为他真正的打算,是连“该给”的以后都不会给,甚至还想从东辽口袋里掏点银子出来。


    副使见过无数的大宸文官,个个见了他就像孙子见了亲爷爷,哪见过顾怀玉这种得寸进尺的,不由恼羞成怒,“好啊!宰执是不怕开战?”


    他阴恻恻地威胁道:“我东辽铁骑挥师南下,就像常平十三年一样……”


    顾怀玉突然笑了。


    那笑容在他眉梢唇角,极为的艳丽,仿若桃花落水,问出的话却字字犀利,“贵国的将士还骑得动马吗?”


    此言一出,使团人人色变。


    顾怀玉目光扫过一个个使团的人,吐字轻描淡写,“这些年安逸日子过惯了,吃喝嫖赌,仗着地利糟蹋三州九郡的百姓姑娘,不少人连马鞍怎么上都快忘了罢?”


    “怕是还没出北关,你们的将士已经叫苦连天了吧?”


    殿内一片哗然。


    满殿的文臣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那个让他们畏惧了上百年的东辽,那个没开战就让他们跪着送钱的敌人,竟已腐朽至此?


    不可一世的东辽,竟已成了顾相口中的纸老虎?


    副使脸色煞白,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耶律迟一直在观察这位宰执。


    就像草原上最老练的猎人,他能为观察一只猎物长久地趴在草丛中一动不动。


    但此刻到他不得不开口的时刻,否则使团脸上彻底挂不住了。


    他搁下手中的酒杯,缓缓直起佝着的腰背,方才显出几分隐藏的气度,“你说得对,但若开战,大宸毫无胜算。”


    这不是虚张声势。


    东辽确实衰落了。


    军备松弛,将领腐化,曾经令人生畏的铁骑如今连马蹄都不如从前坚实。


    草原上的勇士们沉溺酒色,弯弓搭箭的手早已生疏。


    但大宸的恐惧更深。


    那是一代代流淌进血脉的阴影,几十年的战败,上百年的赔款,早已让“东虏不可战胜”的念头根深蒂固。


    耶律迟太清楚这一点,真正的战争从不取决于谁更强,而在于谁先胆怯。


    只要大宸的士兵听到号角声还会发抖,只要守城将领望见狼旗就双腿发软,哪怕对面的东辽兵连马背都爬不上去, 哪怕他们的盔甲都穿戴不齐——


    这场仗东辽依然能赢。


    自从耶律迟开口,顾怀玉的目光便落到他身上,他微微眯起眼,看向身侧的裴靖逸。


    两人之间无言,只有一个极轻的眼神。


    裴靖逸心领神会,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顾怀玉心中了然。


    这“通译”没有坐在使团正列中,身边留着与旁人不同的间距。


    不像东辽使臣那般穿金缀玉,身形也不属于那种典型的草原壮汉。


    方才乌维发怒、副使跳脚、使团哗然之时,唯有他自始至终冷静如霜,连一根指头都未曾动一下。


    一个真正的下属,没那个资格镇定。


    顾怀玉眼中难得透出闪亮光芒,像照镜子一般打量耶律迟。


    他太熟悉这种人了,年纪轻轻就站在权力之巅,手腕狠厉却能不动声色。


    既要镇得住边疆铁骑,又要压得住朝堂暗涌,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只不过一个在中原,一个在东辽。


    一个辅佐着少年天子,一个掌控着襁褓中的幼主。


    都是“暂代朝政”,却从未想过要还政于君。


    顾怀玉骤然一低身,几乎与耶律迟脸对着脸,他的呼吸很轻,嗓音黏着一点笑意,“本相不这么觉得,大宸人怕你们,是以为你们的铁骑战无不胜,以为你们的将士不是人。”


    耶律迟瞳孔微缩。


    太近了。


    近到能看清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的阴影,近到能闻到熟沉香的气味,那瓷白的肌肤在日光里泛着琥珀一般的光泽,明艳的唇色因方才饮过茶而泛着水光。


    ——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顾怀玉很满意耶律迟的反应。


    他能感受到对方瞬间绷紧的肌肉,看到那灰蓝色瞳孔中无声地震动。


    就像两匹争夺领地的头狼,他要在气势上彻底压倒对方,他又凑近半分,“但只要你们输一场……”


    “大宸的将士亲眼看到你们的兵也会惨叫、流血、也会死。”


    “就凭你们在三州九郡造的孽,你猜猜,他们会怎么样?”


    耶律迟脸颊感受到顾怀玉温热的呼吸,能看清那柔软唇瓣上姣好的弧度。


    只要再往前一寸就能……


    他喉结滚动,硬生生压下这个荒唐的念头,声音低哑道:“战场自然见分晓。”


    裴靖逸眼睛极尖,恰好捕捉到了耶律迟的视线,分明一直落在顾怀玉张开的红唇和微吐的舌尖上。


    “相爷。”他一把扶住顾怀玉的手臂往后带了带,语气散漫似开玩笑般提醒:“别离那么近,小心他咬你。”


    耶律迟这才回神,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这个动作让裴靖逸的眼神更冷几分。


    他娘的,怎么又来一个兔儿爷。


    顾怀玉顺势后退一步,裴靖逸提醒得对。


    他和耶律迟就像两匹对峙的头狼,谁先露怯,谁就会先被咬断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