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好香,软得要命。
“既然战场上见分晓——”
顾怀玉稍稍一顿, 抬手轻击两下。
殿外立即有侍从抬着紫檀案几鱼贯而入,笔墨纸砚一一摆好,动作利落得仿佛早已准备多时。
气氛骤然凝肃。
文官们纷纷整衣正冠, 武将们不自觉地挺直腰背。
东辽使团面面相觑,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定局”措手不及。
顾怀玉坐回椅子里, 将暖炉捧在掌中慢慢转着,铜炉映着日光, 在他秀白指尖投下暖色的光晕。
“岁币照旧例, 分文不差。”他指腹轻轻点着炉身,发出细微的轻响, “岁妆本无约定,所增三成, 恕难从命。”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满朝文武都松了口气。
一件足以让其他官员吵上三天三夜的国家大事, 在他这里就像处理日常政务般简单利落。
不必他说,董丹虞抓住这个表现的机会, 抢在沈浚之前坐在案几前,执笔便写。
顾怀玉是一毛都不想拔, 可为了照顾朝中老臣的情绪,免得这帮老头事后又来烦他,他不得不做到“礼数周全”。
“贵使远道而来, 空手回返未免失礼。”
“记,赠江南新茶十担, 云锦二十匹, 青瓷三十件……”
他每报一样,东辽使臣脸色就难看一分。
这些东西听着体面,实则都是大宸的“土特产”, 值不了几个钱,却偏偏挑不出礼数上的毛病。
使团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铁青得像是吞了只活苍蝇。
他们可是费尽心机才抢到这趟肥差,往年出使大宸,哪个不是赚得盆满钵满?
光是那些大宸官员私下塞的“心意”,就够在草原上买下十头最健壮的骏马。
更别提那些价值连城的回礼,随便一件都抵得上寻常牧民十年的收成。
可现在
别说暗地里的贿赂了,就连明面上的礼物都寒酸得令人发指!
耶律迟对这些怨愤充耳不闻,他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嘴唇,目光始终停留在顾怀玉身上。
比起微不足道的礼物,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顾怀玉看向使团众人,礼数周全得挑不出半点错处,“过些时日正值元夕灯会,万户千门如昼。”
“若诸位有雅兴,不妨留下来赏灯。”
这一句“赏灯”说出,便是诸事尘埃落定。
殿内众臣神情一滞,面面相觑——
这就完了?
真的……完了?
没有割地?没有和亲?连岁币都没多给一文?
那个把大宸按在地上摩擦两百年的东辽,就这么被三言两语打发走了?
曾在醉仙楼里大骂顾怀玉“奸佞”的清流学士,此刻都不自觉地往他的方向挪了半步。
董太师教他们忍气吞声,他们就靠写诗自抚,说“忍辱负重”、“为国计而退让”,硬生生用辞章把折断的腰杆描成风骨。
而眼前这个被他们骂作“佞臣”的人,却真真切切地让他们挺直了脊梁。
曹参老脸通红,羞愤难堪,他曾经最是厌恶顾怀玉,私下张口闭口就是“顾猫”。
可今日若不是这只“猫”,他受此大辱,回去只能悬梁自缢了。
那人却已施施然起身,连半点居功自傲的神色都没有,仿佛方才力挽狂澜、震慑外敌,不过是寻常政务。
殿门开启的刹那,满朝文武竟不约而同地起身相送。
顾党门生自不必说,那些素来清高的清流、独善其身的孤臣,此刻都默默跟上。
武将们呼啦啦站成一排,低头抱拳,神色肃敬。
曹参踌躇再三,终于一咬牙追了出去,直到殿外才堪堪赶上。
“顾相!”他嗓子干哑地喊一声。
顾怀玉脚步不停,头也不回,“不必挂怀。”
“你是大宸的官员,本相照拂你,是本相该做的。”
曹参僵立在台阶上,他在官场沉浮三十载,却在这一刻真切地尝到羞愧的滋味。
原来这人说“不站文官也不站武官,只站大宸”时,竟是认真的。
正午的日光洒在车窗帘缝中,一点点晃动着照进来,随着马蹄声轻缓跃动。
午宴散后,东辽使团踏上回驿馆的路,气氛比来时凝重许多。
马车中静默了片刻,副使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顾相似乎跟传闻中大不一样。”
“本以为是个擅权弄势的奸臣,没想到气魄如此。”
“看着一副病得快死的样子,真想不到……”
副使压低声音,“最奇怪的是,当我提到开战时——”
“大宸的文官都怕了。”
耶律迟声音低哑冷静,他观察得很细致,这是来自于狩猎者的本能,不错过任何细节。
当副使提到开战两个字,那些个养尊处优的文官,没有一个不怕的。
“除了顾相。”
车厢内突然安静下来。
这些东辽使臣见过太多大宸的文官,酒宴上高谈阔论,诗会上慷慨激昂,但只要听到“东辽铁骑”四个字,立刻就会软了膝盖,言辞再激烈,骨头也是软的。
耶律迟眯起眼睛,灰蓝色的瞳孔压窄时更像是狼。
顾怀玉跟他们见过的所有文官都不一样。
若只是顾怀玉一人不怕死,倒也无妨。
可偏偏——
顾怀玉一开口,满朝文臣就像被灌了迷魂汤,佝偻的腰杆突然就挺直了,低垂头颅抬起来,躲闪的目光变得坚定。
这才是最可怕的。
思及此,耶律迟缓缓抬眼,“是人都会怕死,越是身居高位,就越舍不得这条命。”
他指节敲在檀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所以我们能赢大宸一百年,不是靠刀快马壮,而是他们自己先跪下的。”
车厢内日光忽明忽暗,映得他眉骨投下深深阴影, “可若大宸人人都学着顾怀玉”
马车内沉默得落针可闻。
众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一个顾怀玉已让他们狼狈不堪,若满朝皆是……
耶律迟缓缓吐出一句:“……难怪。”
副使一怔:“主使?”
“难怪我们在大宸的内应,一次又一次劝我,趁早杀了顾怀玉。”
耶律迟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唇,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顾怀玉呼吸的温度,很轻,很软,带着清冽的香气。
唇色明艳得过分,软得几乎像是能化开的桃花瓣。
不该是有杀伤力的模样。
耶律迟眸光一点点阴沉下去。
他不懂。
他毕生所学,尽是铁血手腕,弯刀要磨得够利,战马要养得够壮,屠城时要杀够三成才能震慑人心。
这位顾相超出他的理解范围,病骨支离,半死不活,却偏偏吐出的每个字能让满朝文武心甘情愿赴死。
完全不合常理。
若能将这份力量剖解,若能参透其中关窍……
在离开大宸之前,他必须得将顾怀玉身上这个未解之谜弄个明白。
另一边,顾怀玉的车驾缓缓地穿过大街。
裴靖逸将马鞭抛给铁鹰卫,俯身轻车熟路地钻进车厢里。
顾怀玉正惬意地倚着熏笼,翻看“谛听”送来的纸条,听到响动,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本相的车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裴靖逸顺势单膝抵在软垫上,“我是来伺候相爷的。”
不等回应,他已握住顾怀玉的脚踝,三两下便解了云纹官靴的系带。
靴底还残留着未化的雪泥,雪水洇湿素白罗袜,触手一片冰凉。
裴靖逸眉头一皱,三两下解开另一只靴子的系带,两只脚就这么被他拢在掌心。
那双脚就这样落入他掌心,白得几乎透明,骨节纤细,足弓清瘦优美,脚尖却泛着冻红的颜色,像雪地里落了几瓣梅。
“脚都凉成这样了……”
裴靖逸粗糙的指腹摩挲过丝滑的肌肤,宽厚掌心完全包裹住冰凉的脚心,“怎么不早叫我进来伺候?”
顾怀玉被他掌心的厚茧磨得又痒又麻,想踹人又贪恋温度,只能先忍一忍,“今日太忙,没留意。”
裴靖逸的掌心像块烙铁,热度透过肌肤直往骨头里钻,他拇指不轻不重地按揉着足底穴位,手法意外地老道。
“相爷今日在殿上……”他忽然开口,眼神幽亮盯着顾怀玉,“怎知日后东辽会输给我们?”
这一点,他其实早有推断。
在并州,他见过太多士兵未战先怯的眼神,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比东辽的狼牙箭更致命。
只要“东辽铁骑不可战胜”这个神话还在,大宸的士兵便始终是畏战的、退缩的、等死的。
但一旦这个神话被撕碎,只要他们亲眼看见东辽人也会死,也会逃,也会被砍翻在地,那大宸就将真正拥有自己的锋芒。
这个推断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顾怀玉微微眯起眼睛,慢悠悠地说:“因为本相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话音未落,脚心突然被拇指重重一按,他猝不及防“嗯”了一声,眼尾冷冷扫过去。
裴靖逸却一脸正气,“活血。”
他手上力道却放轻了,像抚摸丝绸一般摸着那肌肤,抬眼瞧着顾怀玉,“天下这么大,能与我同心者,唯有相爷一人。”
顾怀玉轻轻嗤笑,带着点不屑,又像是被捧得舒坦了。
现在夸得这么好听,等将来本相要饮你的血,你可别翻脸不认人。
裴靖逸不知想到什么,眸光微动,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顾怀玉的脚踝,“我瞧着陛下对相爷,过分亲近了。”
顾怀玉眉梢一挑,“你也觉得过分?”
“自然。”裴靖逸正色答。
又搂又抱,撒娇卖痴,这合乎君臣之礼?
顾怀玉若有所思地点头,他果然没冤枉这个小兔崽子。
连裴靖逸都看出元琢不对劲,那小兔崽子平日在他面前装得乖巧,背地里怕是早就在谋划夺权之事。
“不如……”
裴靖逸神色颇为认真,趁机说道:“借此机会为陛下定一门亲事,明年正好大婚。”
顾怀玉眼神骤然一冷。
元琢若是娶亲,清流党必然劝元琢亲政,削弱相权。
裴靖逸这是要驱虎吞狼?
顾怀玉忽地抬腿,玉白的足尖直直踹在裴靖逸脸上——
“砰!”
裴靖逸顺势倒在车厢里,那只方才被他捧在手心取暖的脚已踩上脸颊。
温凉如玉足底贴着发烫的皮肤,激得他浑身热血往一处涌。
顾怀玉斜倚着熏笼,居高临下睨着他,只有足尖微微施力碾过颧骨,“裴度,本相警告你,别玩这种把戏。”
裴靖逸突然翻身,竟让那玉白的脚掌直接压在自己正脸。
他鼻尖蹭过微凉的足心,喉间溢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好香,软得要命,连力气都不舍得使。
“下官知错。”他嗓音哑得不成样子,说话的间隙,还趁机吻了吻那泛红的脚趾,“相爷脚又凉了。”
第42章 这模样简直要命。
顾怀玉只觉温烫湿润的呼吸洒在脚心, 他下意识蜷缩起脚趾。
这种感觉怪异,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毕竟满朝文武,谁敢把当朝宰执的脚捧在掌心呵气?
他嫌这姿势太过别扭, 抬脚就朝裴靖逸脸上踹去,“知错便要再改错, 若再有下次——”
“绝不轻饶。”
裴靖逸被他踹得偏过脸去,双手却握着他的足踝不放, 喉结滚动间, 气息明显粗重了几分,“相爷可不能轻饶我。”
顾怀玉火气消了大半, 索性一脚踩在他肩上,权当是个脚凳, 懒洋洋地劝他认清现实,“别以为天子当政, 你就能飞出本相手掌心。”
裴靖逸目光发暗。
近在咫尺的脚尖泛着淡粉,指甲修剪得圆润精致, 像小小的贝母嵌在白玉上。
幽幽香泽从皮肤上散出来,和马车里炭火熏炉的暖意混在一处, 搞得他心猿意马,想一口狠狠啃上去。
“相爷的手掌……”他眼眸向上一挑,顾怀玉的手正闲适搭在案几。
那只手修长匀称, 指节薄瘦,不算大, 却自有一股掌控全局的从容。
“这般精致, 攥得住我?”
顾怀玉将手肘撑在案几,忽然摊开手心,烛火在掌心纹路汇流成金色的溪流。
他瞥向裴靖逸, 嗤笑道:“莫说是你,天下都是本相掌中之物。”
这模样简直要命。
裴靖逸喉结狠狠一滚,衣袍下的裤子绷得发紧,他忍不住向上躺了半寸,让那玉足完全贴上自己发烫的脸颊,“相爷说话都是这般撩人?”
烛火在那人掌心流淌,像握着一捧金色的权柄。
极致的权力与极致的美色揉在一处,比最烈的春/药还让人发狂。
顾怀玉眉尖一挑,没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撩人?”
稍顿,他嗤笑道:“是骇人吧?”
若是都堂里官员听见他说的话,怕是早该脸色发白,抖如筛糠了,哪来的什么撩人?
裴靖逸浑身热血奔涌,口干舌燥,可不是被“骇”的,他不动声色地屈起右膝,护腰恰到好处地掩住某处危险的弧度。
“撩人骇人,全看是对谁。”他嗓音沙哑地吐着字,说话间,鼻尖又“不经意”蹭过足底细嫩的肌肤。
顾怀玉还未来得及细品这话里的深意,马车忽地一顿——
“相爷,到府了。”柳二郎的声音隔着车帘响起,“晚膳已备下,就等您回来,今日厨房新得江南的春笋和鲈鱼,蒸汤俱全。”
“知道了。”
顾怀玉抬脚就踹,“还不给本相穿鞋?”
待马车从侧门缓缓驶入相府,朱漆大门在雪夜无声合拢。
裴靖逸身上的燥热一点一点消融在寒风细雪里,他将大氅往身上一裹,转身朝另一条巷道走去。
那并不是回府的路。
今日在殿上,裴靖逸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东辽使团里,一位身着蓝衣、垂首不语的随员,正牵着马缰走在最末尾。
模样被帽檐遮住,但那轮廓与步态,却与记忆中那人重合得过于精准。
他曾在东市茶楼见过。
那日探望周瑞安之后,他便悄悄走了一趟茶楼,让说书的老人念了一段小姑娘唱的那首童谣。
果不其然,钓出了人。
一个京城里最不起眼的马夫,口音模糊,来历成谜,如今却堂而皇之地混入东辽使团之中,站在外邦副使身侧,低眉顺目。
他原以为周瑞安只是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没想到竟敢通敌。
老宅小院里静寂无声。
裴靖逸踏入上房前,指节在刀柄上摩挲片刻,他杀的人多了,但亲手了结同袍兄弟,还是头一遭。
屋内炭火混着伤口溃烂的腥臭味,熏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周瑞安仍躺在那张破床上,双眼直勾勾盯着房梁,直到裴靖逸的阴影笼罩下来,眼珠才机械地转动。
不过月余光景,昔日人高马大的悍将,如今瘦得肋骨根根分明,溃烂的伤口在纱布下渗出黄水。
“酒呢?”周瑞安嘶声问,目光扫过裴靖逸空荡荡的腰间。
裴靖逸解下腰刀,“铿”地搁在床头。
他拎过一把椅子坐下,双臂撑开抵在膝头,这是军中审讯的标准姿势,“你是要说实话,还是要你的皮肉?”
只此一句话出口,周瑞安脸色骤变。
因为这是镇北军审问东辽斥候的开场语,他出身镇北军,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是顾瑜告诉你的?!”他当即想到是顾怀玉“出卖”自己,声嘶力竭地问。
裴靖逸眉头一跳,先按耐住好奇心,不疾不徐地问:“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这是流程里的第二句话。
周瑞安脸上仅存血色褪得干净,蜡黄的脸像行将就木的老者,脸颊肌肉抽搐几下,“靖逸,你听我说……”
裴靖逸下巴轻抬,示意他说。
周瑞安闭了闭眼,干脆破罐子破摔:“是,我叛了。”
“你当我想叛?”
他看向裴靖逸,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你在京城待了两年,真看不出朝廷已经烂到根了吗?”
裴靖逸静坐如松,眉头都没皱一下。
“别装清高了!”
周瑞安瘫软的身躯剧烈颤抖,“那些文官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连阵亡将士抚恤金都要克扣!东辽铁骑都快踏破幽州了,他们还在夜夜笙歌,灯红酒绿!”
说到这,他脖颈青筋暴起,声音嘶哑如破锣,“你看不出来吗?大宸要亡了!”
“元家的皇帝,他们根本不在乎!”
“输了不过割地赔款,岁贡又不是从他们口袋里掏!他们的别苑照样建,儿女照样穿金戴银!”
“可要是打赢了呢?他们怕,怕到时候军功太大、名声太响,皇位不姓元了!”
裴靖逸当然知道。
甚至比任何人都更早看清这腐烂的根源,就在那张龙椅上。
元家的皇帝从来只顾着自己逍遥快活,哪管得这天下洪水滔天?
文官们不过是嗅着圣意,把“重文轻武”的圣训执行得淋漓尽致。
自上而下,官僚如树,根腐则枝枯。
可现在,大宸的天变了。
有人凭一己之力,将这百年陈腐一剑劈开。
周瑞安突然问道:“金鸿来了吧?”
裴靖逸眼神骤沉,眯起眼睛瞧他。
“他是来讨镇北军的抚恤金的。”
周瑞安阴冷地笑,“拖了一年!他怕牵连你,自己来京里奔走,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他去户部门口被轰出来了!”
他模仿文官拿腔拿调的语气:“粗鄙武夫也配要钱?死几个丘八有什么打紧!”
说完,他死死盯着裴靖逸,竭力用最清晰的声音吐出最后一句:“你不觉得没希望了吗?”
裴靖逸若早知此事,绝不可能袖手旁观,不至于让金鸿被户部欺负。
他并不回答周瑞安的问题,身子向前倾几分,只问道:“为何行刺相爷?”
周瑞安听到“相爷”两个字,嘲弄咧开渗血的嘴角,“因为东辽人要我这么做。”
“他们只给我两个任务,一个是顾怀玉……”
“另一件是杀你……可我废了……”
裴靖逸并不意外东辽人要杀他。
但顾怀玉?
须知不久之前, 顾怀玉在许多人眼里,还是一个贪赃枉法、阴狠毒辣的大奸臣。
敌国有这么一个宰执,不该好生供养,盼他长命百岁,何必要杀了他?
除非,有人慧眼识珠,看出这个“奸臣”才是真正能力挽狂澜、扭转乾坤之人。
“你的东辽主子。”裴靖逸突然轻笑,“倒比大宸朝堂有眼光。”
他说着手臂一伸,抄起桌上的刀,屈指轻敲刀柄,“相爷知道你是内奸?”
周瑞安下意识答道:“不是顾瑜告诉你的?”
“你叫他相爷,成了他的走狗,他没告诉你?”
裴靖逸稍稍一垂眼,再抬眸时,忽然低低一笑。
那笑不大,极慢地在嘴角荡开,带点掩饰不住的骚劲儿。
“他没说。”
他说着喉间又溢出一声笑,自言自语般低声道:“相爷明知你是内奸,却没杀你,只是挑断手脚筋,你知这是为何?”
周瑞安只觉他说话的语气怪异,咬字暧昧不明,听得人慎得慌。
裴靖逸指骨“咚”地敲了一下刀柄,神情不怒不喜,只是眼里发着幽光,像火炉里焖出的铁,“当然是为防着你来杀我。”
忽然他将刀猛地抽出三寸,被这个认知激得浑身燥热,按捺不住想要做点什么。
一想到,他早就在顾怀玉的谋划里,还是被暗中保护着的,这满屋腥臭味都变得甜腻起来。
顾怀玉哪是不把他放在心上?是未曾见面之前,就将他放在心上。
一股酥麻从尾椎直窜上天灵盖,裴靖逸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轻几分。
欣赏重视他的人不计其数,但唯有顾怀玉,叫他一想到能得到他的重视欣赏,爽得全身骨头都发麻。
周瑞安怔怔地盯着他,看着他笑得风骚无比,仿佛捡到天大的便宜。
裴靖逸突然敛去笑意,正事还未办完,坐起身来问:“说吧,你的上线是谁。”
“我没见过真容。”
周瑞安咳着血沫,到这一步,只求死前能赎几分罪,“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大人物,我的级别接触不到,东辽那边,只有他们的摄政王能与他联络……”
“大人物?”裴靖逸咀嚼着这三个字,大宸朝堂上一品大员就有十几位之多。
若真如他所言,这水就深得很。
“没见过他的真容,那如何传话?”
“在东市茶楼后面的小巷,他总是坐在轿子里,我只能隔着帘子和他说话。”
周瑞安的眼睛越来越涣散,“顾怀玉每个月十五去西山寺,是他告诉我的……他安排我在西山寺动手,我没听他的,一意孤行,才落得今日。”
他喘息愈发吃力,仿佛连吐字都耗尽全身气力。
裴靖逸见他再无新线索,抽出刀来抵在他脖颈——
“等等!”
周瑞安眼睛骤然睁大,像是回忆起什么,“那天他给我递刺杀路线图时,我瞥到他拇指上戴着扳指。”
“扳指?”
“灰绿色碧玉,上面刻着两个字……”
周瑞安费力地咽下一口血,“承天。”
“承天?”裴靖逸的刀锋在他脖颈处微微一顿。
周瑞安艰难地点头,“没……没了……”
裴靖逸扯过枕边汗巾,手法娴熟地垫在他颈下,多年沙场经验让他连杀人都不染尘埃。
“希望?”他一边调整巾帕位置,一边低笑着回答先前的问题,“从前确实没有。”
刀光闪过前,他俯身在周瑞安耳边轻语:“但现在——”
“要你命的这双手,方才还给希望暖过脚呢。”
第43章 我怕辣!!!
天光破晓, 雪刚歇。
顾怀玉刚用完早膳,踏出小厅的门槛,便瞧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阶下。
裴靖逸见他出来, 当即大步上前,将手中的大氅抖开, 稳稳披在他的肩头。
“相爷当心感染风寒。”
包裹着顾怀玉的大氅暖意融融,显然是才用熏笼烘过不久, 他眉眼微抬, 对这没来由的“殷勤”处之泰然。
这才是正常的态度。
顾党一众在朝官员见了他,哪个不是躬身哈腰、抢着打伞撑轿?裴靖逸比起那些老骨头, 差得还远。
裴靖逸躬身一丝不苟系好他领口的丝绦,起身时手指轻轻一弹, “相爷香得叫下官的鼻子都舍不得走了。”
顾怀玉睨他一眼,抬腿向前走去, 这阿谀奉承本事在顾党里不够格。
裴靖逸跟在他身后,鼻翼微动几下嗅闻, 价值千金熟沉香的气味自然是好闻。
但顾怀玉身上的格外好闻。
他甚至怀疑这香料里是不是掺了什么令人上瘾的东西——
否则怎么解释他每次离开相府后,都会不自觉地想念这个味道?
马车碾过清扫过却依旧湿滑的宫道, 停在通往都堂的宫门前。
还未下车,便听得外面一阵骚动。
“相爷到了!”
“快!把暖炉备好!”
“沈大人,您往这边站……”
顾怀玉掀开车帘, 堂前乌压压站了一片官员。
为首的沈浚捧着暖炉,董丹虞抱着文书, 后面还跟着十几个捧着茶点、手炉、软垫的官员, 活像一群等着伺候主子的家仆。
“下官参见相爷!”
众人齐刷刷行礼,声音震得枝头积雪簌簌落下。
沈浚施施然上前,瞧也不瞧裴靖逸, 微微笑道:“相爷,都堂的炭火已经烧旺了。”
董丹虞稍稍一顿跟在后面,年轻脸皮薄,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下官已将今日要紧的折子都挑出来了。”
裴靖逸扫过乌压压人群,嘴角不可察觉地抽了下。
他先一步下车,目光扫过顾怀玉脚下那双精致的云履,再扫一眼前方被雪水浸润得发亮的石板路,“相爷,雪水寒凉,恐浸湿靴袜,不如下官背你进去?”
顾怀玉在当众被人背着的别扭里,与弄湿鞋履的麻烦里,轻轻地“嗯”了一声,勉强选择了前者。
裴靖逸立刻半蹲下身。
顾怀玉伏上他宽阔坚实的背脊,裴靖逸稳稳起身,步伐稳健地踏过湿滑的宫道。
都堂门前跪着一众顾党官员,面面相觑,都默默地站起身来。
“真是后生可畏……瞧瞧人这眼力劲,多会替相爷着想。”
“年轻人就是脑子灵光,会来事儿,难怪相爷走哪儿都带着。”
“伏背都伏得这么好看……唉,服了。”
唯有沈浚冷着脸,盯着裴靖逸的背影一言不发,捏着暖炉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董丹虞立在他身旁,低声感叹:“没想到裴将军这般体贴,定是感念相爷恩情,才这般尽心。”
沈浚慢慢偏过头,见他一脸赤忱,不由冷飕飕问道:“董探花当真是太师之子?”
董丹虞茫然答道:“确是。”
“没遗传到你爹半点本事。”沈浚轻哼一声。
董丹虞眼睛一亮,“多谢沈大人夸奖!”
沈浚:“……”
门楹到都堂不过百步。
以裴靖逸往日的步伐,顷刻便能跨完。
但今日,他走得格外缓。
顾怀玉这副病弱身子很轻,比踩着他后背时更能感受到那种轻弱。
即便裹着厚重的冬衣,裴靖逸仍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层层衣料下纤细的骨架,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相爷吃的什么药?”他不安分的鼻子还在轻嗅,“怎么不见病好?”
顾怀玉盯着他后颈一小块皮肤,极其适合咬下去吸血,他闭上眼,将脸微微侧开,“太医院的药。”
裴靖逸的手掌紧了紧,隔着衣料都能摸到那细得惊人的大腿,将人往上托了托,没再追问。
大宸最好的御医都供在太医院里,那地方若都治不好,说明这病不是“还没好”,是根本就好不了。
他这人天塌下来都能当被子盖的主儿,这辈子就没尝过后悔的滋味。
年少便提刀上阵,每一日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死人比活人还亲近,但这会,他心里突然窜上来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意。
怕背上这人哪天就无声无息地死了。
就像他在战场上背过的那些伤兵,前一刻还能喘气儿,后一刻就没声了。
顾怀玉轻得跟片羽毛似的,连喘气声都弱,可怜得很。
裴靖逸嗓子眼发干,突然想起自己当初那句混账话——“你还能活几年?”
这话现在想起来,跟拿钝刀子割自己舌头一样。
他一向知道自己混账,可那会儿怎么就混账到这份儿上?
真他娘的是个畜生。
午时将近,雪光映得宫苑一片澄澈。
都堂近来添了董丹虞与几名清流出身的新人,案牍分流,顾怀玉这才得了几日清闲,抽空陪姐姐说说话,逗逗小外甥,过一过舒心的日子。
湖心亭四面垂着厚厚帘幕,挡住了寒风,只留一角敞开,恰好对着覆雪的湖面与垂枝白梅。
亭中小炉燃着果木炭,热气袅袅,熏得空气里都带着淡淡果香。
“舅舅!”
元锦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两条小短腿还挨不到地。
小脸却绷得紧紧的,一本正经的小模样。
顾婉朝顾怀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元锦装模作样。
顾怀玉端起茶盏轻抿,掩住唇边的笑意,“我听说你连千字文都写不下来。”
“谁告的状!”
元锦当即瞪圆眼睛,随即意识到失态,赶紧细声细气道:“舅舅别听太傅胡说八道,他就是嫉妒我舅舅是当朝宰执,才在背后说我坏话。”
“你娘我告的状。”顾婉手指点点他的脑门,又气又笑。
小东西乌溜溜眼珠子乱转,见顾怀玉没有护着他的意思,立即原形毕露,从椅子上蹦下来就往顾怀玉怀里扑,“舅舅我委屈!我姓元又不姓顾!哪能记得住那么长的文章?”
顾婉连忙伸手去堵他的嘴,“别乱说话。”
顾怀玉抬眼示意她不必,周围内侍皆是自己人。
小东西一看他这样,就来了劲,嘟嘟囔囔地抱怨:“都是怪我不聪明,都是老元家的问题嘛!”
“我若是姓顾,说不定现在都能背论语了!”
他气鼓鼓扒在顾怀玉怀里,语气认真得不得了,“娘和舅舅都那么聪明,说明就是我爹的问题。”
顾婉朝顾怀玉微微摇头,这种话还是不要乱说。
顾怀玉眉头一挑,指腹在他肉乎乎的脸颊上慢慢一蹭,“倒也不是太笨。”
亭中暖意融融,帘幕外的风雪仿佛都与此无关。
远处曲折的回廊下,元琢身影几乎与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静静盯着亭中温馨的场景,薄唇微动几下,不可察觉地叹口气。
贤王在他身侧,开口劝道:“陛下既已到此,为何不过去?太后娘娘和顾相都在,一家人正好说说话。”
元琢淡然摇头,波澜不起陈述:“太后不喜朕。”
用“不喜”来形容,实在太过委婉。
根本是刻骨的厌恶,按照祖制,皇帝每日都要向太后请安,但顾怀玉一纸诏令就废了这个规矩。
元琢心里清楚,这哪是什么朝政改革,分明是顾婉不愿见他。
他至今记得父王尚在时那次宫宴,顾婉原本含笑入席,看见他的瞬间变了脸色,当场拂袖而去。
那眼神里的憎恶,仿佛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恨不得他立刻消失在这世上。
贤王双手兜在宽大的袍袖里,温声劝道:“太后娘娘素来宽宏大度,想必是与陛下有些误会。”
“皇叔何必说这些场面话。”
元琢目光仍落在亭中嬉闹的舅甥,语气淡得像在议论今日雪色,“家事如何,皇叔心里不是最清楚么?”
顾婉不喜他的原因显而易见,他并非顾婉亲生骨肉。
若睿帝没有他这个长子,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就该是亭子里那个正往顾怀玉怀里钻的小东西了。
贤王似未听懂他话里的含义,只道:“陛下与太后终究是一家人,小殿下年纪尚幼,陛下身为兄长,更该多尽孝悌之道才是。”
元琢置若无闻,目光黏在顾怀玉身上分毫不动。
贤王语气温温地说:“陛下何不换个念头?将太后当作亲娘看待,将顾相当做亲舅舅——”
“朕不要是!”
元琢猛地回过头看他,眼神锐利而抗拒。
贤王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惊得一怔,只见他胸口剧烈起伏,拳头攥得指节发白,仿佛“亲舅舅”这三个字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哪知天子心中所想之事,密不可宣之于口。
元琢意识到失态,硬生生将翻涌的情绪咽下去,目光再次望向亭子。
那个和他流着同样血脉的小东西,正肆无忌惮地搂住顾怀玉的脖颈,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嘴唇都快贴到耳垂。
而顾怀玉竟纵容地由着他胡闹,甚至微微低头,认真地听那稚童的耳语。
他心里不是个滋味,面上淡淡道:“皇叔说笑。”
“若朕真的将他当舅舅,那才是……大逆不道。”
贤王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有话,却又不敢深思其中深意。
午膳结束,顾怀玉刚走出亭子。
元琢便立刻从廊柱阴影里迎了出来,几步到他跟前,“朕方才路过此处,见卿陪太后用膳,不便打搅。”
顾怀玉脚步不停,只是稍稍颔首,“陛下倒是闲情逸致。”
元琢听这句意味不明的话,脱口而出解释道:“朕已批完卿送来的所有折子,得闲才出来走一走。”
顾怀玉知这小兔崽子心思不纯,又爱演“父慈子孝”的戏码,冷冷“嗯”一声,不置可否。
元琢乖乖跟在他身后,忽见那一袭狐裘下摆曳地,雪色沾湿毛边,登时心疼起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俯身,将那狐裘拖摆捞起,拢在掌心护着,生怕弄脏了似的。
“陛下!”随侍的小太监惊得脸都白了,慌忙趋前,“奴才来拿,万万不可——”
一旁的徐公公只是斜睨了那小太监一眼,懒得多言,手一抬,轻轻往后虚虚一挡。
“别挡着陛下。”他语气带着一种见过大风浪的笃定,“以后在宫里莫要一惊一乍的。”
那小太监怔住,一时不知是该退还是该劝,最后只得战战兢兢垂首站到一边。
顾怀玉听到身后动静,头也不回道:“陛下若真闲的无事可干,不如去读几本书。”
“朕读了。”
元琢将手中的狐裘拖摆递给徐公公,走到他身侧与他肩并肩,献宝似的从袖中掏出几页折叠整齐的宣纸,双手奉上,“朕读《治国论》,有些浅薄心得,想请卿指点一二。”
顾怀玉脚步忽然顿住,目光扫过墨迹崭新的纸,抬眼看他,“陛下候在亭外整整一个时辰就为这个?”
少年天子被他说得耳根子发红,捏着宣纸的指节微微发力,克制着被当面戳穿的羞耻,“太傅说朕的笔记写的不错,但朕想听卿的点评。”
《治国论》是士林奉为圭臬的经典,他想证明自己并非耽于享乐,而是勤学上进,或许能博得眼前人一丝赞许。
顾怀玉接过那几页纸,目光随意地扫过,不到须臾,便低低嗤笑一声,“陛下以后别浪费时间看这种书了。”
元琢撞上他眼底毫不掩饰的讥诮嘲弄,愕然道:“是朕的笔记写的不好?”
顾怀玉将那几张纸递给他,没随手扔进旁边的湖里已算是留情分,“误人子弟,纸上谈兵的东西,以后少看。”
元琢微微一怔,“为何?太傅说此书乃治国圭臬,天下士子必读……”
“圭臬?”
顾怀玉被这两个字逗乐了,随手从旁侧雪枝上折下一支梅枝,边把玩边向前走。
“写这书的人,连州府都没管过几个,空谈什么大道、仁政?这你都信?”
梅花瓣在他指间纷纷落下,他的语气不急不缓,慢条斯理,“治国哪有如此简单?黑的白的,灰的暗的,盘根错节,对错是非从来都不分。”
元琢不自觉地跟上他的脚步,极少听到他谈这些想法,不禁听得入神。
“世上的事从来如此。”
顾怀玉嗓音漫不经心,似像是说给元琢听,又像在说给旁人,“写这书的人太年轻,他以为黑白分明,为官只有做好事、做坏事两条路。”
“可实际上——”
他轻轻将那支梅枝一折,枝断声脆,花落如雪。
“有时候,做坏事是为了能做好事。”
元琢心头一震,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这番话对自幼接受正统教诲的他来说太过震撼。
非黑即白的圣贤之道被轻易打破,那些被太傅们奉为圭臬的准则,在顾怀玉口中竟成了幼稚的空谈。
“那……”少年天子的声音有些迟疑,“若是好坏不分,我又怎么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事?”
顾怀玉像是早就等着他问这句。
他停下脚步,转身将那一截断枝递给他。
梅枝已折,花瓣零落,只剩光秃的枝干,刺上还残着未凋谢的红。
“那就问你的良心。”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很是不经意,吐出的字却清晰无比,“你能不能对得起它。”
“别问书,别问臣子,也别问我。”
“你能不能在夜深人静时——”
他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点在元琢心口,力道不重,却让少年天子浑身一僵。
“不自厌。”
“不自问。”
“不惊醒——”
顾怀玉收回手来,眼神含着几分松散的笑意,一种罕见的温柔语气道:“这才是你应该走的路。”
第44章 一个绝望的直男。……
元琢手中握着他递来的梅枝, 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断枝处尖锐的棱角。
这支枝条不重,却像将他年少以来所受教诲一刀斩断,那些“道统”、“仁政”、全在那轻轻一折里, 悉数碎裂。
比起圣人所说的之乎者也,长篇大论, 顾怀玉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简洁易懂。
没有引经据典,没有圣人之言, 却让他感受到一种触及本质的力量。
这不是在教他如何做一位明君, 而是在告诉他如何做一个真实的人。
不必做圣人,不必成君子, 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朕明白了!”
元琢抬眼看向他,眼泪闪烁着越来越亮的光芒, “朕以后不读《治国论》了,也不听秦子衿讲这些了!”
“卿能教朕吗?”他身子向前一倾, 眼中是少年纯粹的、近乎虔诚地仰望,“教朕真正有用的东西!教朕像卿一样!”
顾怀玉垂眼瞧他半响, 还算满意他这个求知态度,轻点了点下颚, “看我得闲吧。”
“政务繁忙,未必能时时教导陛下。”
虽然他言之无情,但还是给了一个承诺。
元琢双眸亮的惊人, 下意识想握住他的手,手指碰到他手背的一瞬间, 那冰凉细腻的肌肤令他的动作一滞, 转而向下,紧紧攥住他官袍的袖口。
“朕等着!多久都等!”少年天子的声音压得极低,掩不住其中的雀跃。
顾怀玉瞥一眼被他攥得皱巴巴的袖口, 上好的云纹绸缎最是娇贵,被这么一握,立刻泛起细密的褶皱,在平整官服上格外扎眼。
元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情微僵,连忙松开手指,低头认真抚平那几道折痕。
“对不起,卿的衣服皱了。”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
顾怀玉淡淡“嗯”一声,“陛下若无事,我府中还有些杂事要理。”
说罢也不等回应,转身便走。
若是旁人,说了半天话连个好脸色都没讨到,碰了一鼻子灰,也该知道适可而止了。
可元琢不一样,今日顾怀玉不仅没冷脸相向,还破天荒地与他说了这么多话,甚至应允了教导之事。
少年天子心里早就欢喜得紧,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矜持。
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小跑着与他并肩,“卿今日说的那些话,朕越想越觉得受用。”
“比太傅们讲得之乎者也明白多了,太傅只会让朕背《帝范》,卿三言两语就让朕茅塞顿开……”
“卿对朕真好,只有卿不把朕当天子看,从不跟朕那些大空话……”
顾怀玉被左一句右一句的恭维打搅的心烦,脚步未停,只道两个字:“很吵。”
元琢当即适可而止,话锋一转突然问:“朕这些日子早朝,未见到谢卿,他可是被卿派出京公干了?”
顾怀玉不知他为何突然打听谢少陵,眉头稍稍一挑。
谢少陵是他一手挑中,礼贤下士,打算好好栽培的手下,虽说明面是天子臣子,但实际是听命于相府的人。
莫名其妙这时候突然关心起来,莫不是想从他这儿挖人?
他声音不禁寒了几分,“是又如何?”
元琢睨一眼他冷冷的侧脸,随即收回目光,轻咳一声道:“朕看谢卿学问好,能为卿分忧,甚感欣慰。”
顾怀玉心情有那么点不爽。
本打算教元琢点实用的东西,毕竟天子若是个榆木脑袋,他谋再多也无用。
但这小兔崽子——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了,转头就敢惦记他的人?
“陛下何必如此?”他有意放慢语速,讥诮地问道,“你是当真欣慰?”
元琢果不其然心虚了,视线倏地错开,落在远处覆雪的宫檐,“朕当然为卿得一个——情投意合的良才欣慰。”
顾怀玉察觉到其中的酸意,毕竟他得了谢少陵这般得力干将,天子嫉妒无可厚非。
他便随意点了点头,“嗯。”
哪知道这一个“嗯”字,直接把元琢心里那坛醋给打翻了。
——居然承认了!他居然就这么承认和谢少陵情投意合!
少年天子盯着只觉得胸口闷得发疼,咬了咬牙,面上却不能表露半分,“朕送卿出宫。”
按祖制,外臣无诏不得入后宫,即便天子尚未大婚,这绵延三里的朱红高墙仍是不可逾越的界限。
以裴靖逸的身份,自然不能跟着顾怀玉一同进后宫,他等在长长宫道尽头。
寒冬腊月里,他穿着一袭单薄玄色劲装,全然不怕冷,宽肩窄腰的身形尤为扎眼。
远远望见顾怀玉的身影,他眉眼瞬间舒展,这笑意在瞥见紧随其后的元琢,又迅速敛去。
“臣见过陛下。”
他抱拳以行礼,还未等元琢说“免礼”,便已自顾自直起身来,人高马大地挡在元琢面前。
元琢显然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他,有一瞬怔忡,“裴将军怎在此等候卿?”
他记得清楚,裴靖逸一箭险些要了顾怀玉的命,事后还胆大包天“顺”走了顾怀玉的腰带。
两人分明该是水火不容,怎么如今……
还未等顾怀玉答话,裴靖逸便抢先一步开口,“相爷赏识臣,臣自当鞍前马后,随时听候差遣。”
元琢目光转向顾怀玉,声音骤然轻几分,“他也是卿的人了?”
顾怀玉眉梢微挑。
分明又是在“忌惮”,忌惮他手底下的人,忌惮他文武双全的势力。
“是。”
元琢目光一暗,抬眸与裴靖逸四目相对。
那是一种极为微妙的对峙。
身为天子,他习惯了旁人眼中唯唯诺诺,裴靖逸却不同,瞧着他的眼神没有半点的恭顺,反而有些挑衅。
元琢抬手招呼身后内侍,盯着裴靖逸下颌微抬,天子的威仪瞬间展露无遗,“拿朕的大氅来。”
“朕看裴将军衣衫单薄,这大氅赐你。”
这赏赐来得突兀,分明是打发人的意思。
天子的意思很明白:给你块肉包子滚远点!别在这挡朕的道!
裴靖逸对小孩素来没耐性,眼前这个更让他烦躁。
他身子一侧,不着痕迹挡在元琢与顾怀玉之间,“不经意”垂下眼帘,瞧这个才长到他胸口的小崽,“陛下。”
庄重的两个字,在他齿间听上去似一种戏谑调侃,“赏赐就不必了,天寒地冻的,臣看陛下的鼻子都冻红了,快回去殿中烤火吧。”
“臣会护送宰执回府。”
话说得温厚,可元琢却从他动作里悟出另一层意思:“小孩,别碍老子事,回家玩去。”
元琢脸色一沉,下意识抬手摸摸毫无知觉的鼻尖,便听裴靖逸喉间溢出的低低的嗤笑。
他蓦然捏紧拳头,自从登基后他从未被人如此轻慢过。
一句“你放肆。”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却见前方顾怀玉忽然停住了脚步。
这是一段背阴的宫道,积雪被宫人清扫后堆在两侧,但路中央仍有薄薄一层雪水未干,在阳光下泛着湿冷的微光。
顾怀玉靴尖踩到雪水里,稍稍地停顿了一下。
裴靖逸当即上前一步,随即极其自然蹲下身,宽阔的脊背形成一个稳固依托,意图不言而喻——背他过去。
元琢神色陡然阴沉,心中警铃疯狂作响,他立刻抢上前,横插一步,“裴将军!你是朕的忠臣良将,这等小事何须劳烦你!”
说罢,他猛地转头,对身后几步远的内侍轻声喝道:“没眼力的东西!还不快给宰执备暖轿!要铺最厚的紫貂绒垫!立刻!”
被呵斥的内侍吓得一哆嗦,连声应“是”,慌忙转身就要去安排。
裴靖逸蹲着没动,甚至姿势都未曾改变分毫,他抬起头来,微翘的唇角似笑非笑,“陛下,暖轿抬来尚需时间。”
“这天冷得紧,相爷身子娇贵,臣背着,省时省力,也不耽搁圣驾。”
说得一本正经,但“娇贵”和“臣背着”几个字咬得尤其轻慢。
细微的信息传进少年天子的耳朵里,化成一句:“小孩,大人之间的事情你别掺和。”
顾怀玉被夹在两人中间,没心思理会这些明里暗里的勾心斗角。
元琢对裴靖逸如此“体恤”,必然是为拉拢,那句忠臣良将说得情真意切。
小畜生是心疼忠臣受委屈了。
而裴靖逸……才被他敲打过,今日当着天子的面如此作态,分明是在表忠心:看,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心中只有相爷。
只是这无谓的勾心斗角耽误了他的时间。
“陛下不必麻烦,几步路而已。”
说罢,他竟直接抬脚踏过那片雪水,步履从容,径直向前走去。
裴靖逸当即起身跟了上去,走顾怀玉身侧时,他朝后一瞥,眉峰微挑,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元琢见他也没讨到甜头,心里那口恶气稍微顺了一点,但这快感转瞬即逝,立刻又被心疼取代。
他顾不上裴靖逸,赶紧小跑着追上去,“卿慢点!当心脚下湿滑!”
直到顾怀玉登上轿辇,这场权谋博弈才算草草收场。
另外一边的鸿胪寺。
乌维在床榻上躺了整整五日,才勉勉强强能下地。
东辽使团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
主使当众被摔了个狗吃屎,还是在满朝文武、百官众目睽睽之下被一招撂倒,丢尽脸面。
这几日他脸肿得像猪头,连粥都喝不下几口。
而大宸朝廷呢?
别说赔礼道歉,连个象征性的赔物都没有送来。
那位顾相不但不给额外岁币,反而在朝堂冷言冷语,句句咄咄逼人,甚至连提亲都被拒得干干净净。
更可气的是,朝廷竟没有人劝解,更无人来安抚。
仿佛这使团不过是上门讨债的乞丐,踢都嫌脏脚。
整个使团的情绪因此极其恶劣。
“大人,咱们就这么空手回去?”
使团里武士给乌维看空荡荡的钱袋子,“弟兄们可都指望着这趟的赏钱……”
这些草原狼崽子们憋了满肚子邪火,以前入京,哪个不是被大宸官员捧着供着,金银珠宝装满行囊?
如今倒好,一根毛都没捞着,连个好脸色也没见到。
“空手回去?”
乌维虽然不太聪明,但也不是傻子,从大宸空手回去,这辈子在草原都抬不起头来,“咱们就算当街杀人,大宸朝廷敢动我们一根手指头?”
他抓起酒囊灌了一口,“传话下去,让儿郎们都好好玩一玩——”
“来使”这个身份是使团的护身符,是他们在大宸横着走的资本。
两国交战都不斩来使,何况对东辽畏如猛虎的大宸,哪敢动使团一根汗毛?
起初只是酒肆里摔几个碗碟,掌柜的赔着笑脸不敢要钱。
后来变成集市上随手抓了瓜果肉脯扬长而去,昨日三个喝得烂醉的东辽人竟当街纵马,马蹄踏翻了七八个货摊。
老百姓不是没想过报官。
可人人心里都跟明镜似得,那些衙门差役拿蛮夷没办法,但能拿你一个平头百姓没办法?
若是胆敢去报官,轻则挨顿板子,重则扣上个“挑拨邦交”的罪名关进大牢。
所以任凭东辽人摔碗砸店、强抢货物,大伙儿都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全当破财消灾。
人人都盼着这些瘟神赶紧离京,好让日子回到从前的太平。
可这忍气吞声地退让,反倒让那些蛮夷越发猖狂,终于酿出了更大的祸事。
第45章 心照不宣的存在。
晌午, 东市街头。
一个身穿青色官袍的小吏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脸色惨白如纸,满头大汗。
他头戴着一顶滑稽的高帽子, 却跑两步就要伸手扶一下,似乎生怕帽子掉下来。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在他身后由远及近, 震得街边摊贩和百姓脸色大变。
“蛮子来了!快跑!”
惊恐地呼喊声四起。
这大宸朝的皇城里,却像被东辽占据的三州九郡, 一听到马蹄声, 百姓连滚带爬地往巷子里钻,摊贩手忙脚乱地收摊。
“哈哈哈!”
粗犷的笑声震天动地。
五骑高头大马横冲直撞而来, 马上之人皆着锦缎华服,却生得高鼻深目, 腰间佩着弯刀。
为首的乌维尤其雄壮,虎背熊腰, 一双鹰目炯炯有神,让人望之生畏。
“跑快点!”
一个武士用生硬的汉话喊道, 引来同伴阵阵哄笑。
乌维挽弓搭箭,用辽语高声嚷道:“赌注翻倍!谁射中那顶帽子, 鸿胪寺送来的女人任挑三个!”
武士们闻言大喜,纷纷张弓。
箭矢“嗖嗖”破空,吓得那小吏抱头鼠窜, 帽子歪到一边也不敢扶。
头发花白的老叟躲闪不及,被一匹马当胸撞倒, 那骑马的大汉停都不停, 马蹄仿佛踩到一团垃圾从他身上碾过去。
街边的和月楼,本该人声鼎沸的午市,此刻鸦雀无声。
雅间的窗边挤满了书生士子, 眼睁睁看着窗外那场“狩猎”,一个个脸色难看至极。
“狗娘养的蛮夷!”
一个年长些的士子冷笑:“怪什么蛮夷?朝廷年年岁币养着这些豺狼,他们身上的锦缎、□□的骏马,哪一样不是我们百姓的血汗钱?”
“你该骂朝廷,朝廷若不软弱,这帮蛮子敢在咱们地头上撒野?”
这话像火星子溅进油锅,顿时激起一片低语。
“哈哈!秦寺卿见到东辽人就像见到亲爹,好好的一个寺卿变成龟公,不知从教坊里找了多少女子去给这帮畜生糟蹋!”
“朝廷还有礼义廉耻吗?百姓被当街欺负,朝廷屁都不敢放一个!”
“难道我们寒窗苦读十年,就为了给这种的朝廷效力?”
“我考功名难道就为替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蛮子端茶送水、开道铺毯?”
“这种官不做也罢!”
雅间里群情激愤,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而就在和月楼正下方街角,一顶极为扎眼的八抬软轿停在巷口。
那轿子虽不触犯王制,却在材质、雕工与装饰上将民用的规制拉到了极限。
朱帘描金、玉钮包角,一看便知主人大有来头。
轿旁站着一名中年男子,身着青绸长袍,衣领绣着“恒泰”二字,正是京中最大钱庄的掌柜。
“东家。”
他躬身立在轿旁,压低声音说:“东辽人今日闹得比往日更凶,方才我亲眼看见,他们把鸿胪寺的通译当活靶子射,巡城兵瞧见管也不管,远远绕道走了。”
轿内人没立刻答话。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轿帘,露出半张俊逸面容。
魏青涯斜倚在软枕上,手里把玩着一对羊脂玉做的骰子,嗤笑说到:“这帮货色,一对眼珠子尽盯着老百姓,哪敢看东辽人一眼?”
掌柜的腰弯得更低了,“东家的意思是……”
“你去大理寺,给我们的聂青天递个状子。”
魏青涯忽然将玉骰子一收,另只手帘子掀得更开些,瞧着街角惊慌躲避的百姓,“就说……东辽人当街强抢民女,人证物证俱在。”
那掌柜什么也不问,应声便走。
魏青涯向轿帘外一伸手,美貌窈窕的侍女从轿后走来,俯身将手中的茶盘递上。
“别怕。”
魏青涯接过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叩,“你只管坐着我的轿子去,聂大人若来了,这些蛮子一个都跑不了。”
“嗖——”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射中通译头上的高帽。
那武士在马上高举长弓,用辽语兴奋地大喊:“我赢了!”
乌维脸色顿时阴沉。
他翻身下马,一把揪住通译的衣领,“废物!连个帽子都戴不稳!”
说话间拳头如雨点般落下,打得那小官口鼻出血,跪地求饶。
和月楼上的书生们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
就在这时——“让让!快让让!”
一顶精致的小轿慌不择路地挤过人群。
轿夫见到东辽武士,似乎吓得腿一软,轿子猛地倾斜。
轿帘翻飞间,一个着杏色罗裙的小娘子跌了出来,金钗落地,青丝如瀑散开。
整条街霎时一静。
乌维的拳头悬在半空,眼中腾起野兽般的兴奋。
自入京以来,百姓都将女眷藏起,他已许久未见这般绝色。
鸿胪寺送来的那些教坊司女子,本就是做皮肉生意的,早被调教得逆来顺受,哪比的了未出阁的黄花闺女?
“哈哈哈!长生天赐我的猎物!”
他兴奋地用辽语高喊,将她一把扯起,像拎个麻袋一样扛在肩头。
那小娘子吓得面无人色,绣鞋都踢掉了一只。
武士一个个喜笑颜开,起哄般吹起口哨,有人已经拉开弓弦对准想要上前的百姓。
乌维将人往马背上一扔,正要策马离去,忽然“铛——”的一声响从街头传来。
铜锣声震碎长街喧嚣。
“肃静!大理寺办案!”
只见十余名皂衣衙役手持水火棍疾奔而来,当中之人骑着马,深青色官袍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直到闹事东辽使团跟前,他方才翻身下马,步履沉稳冷峻,背后大理寺亲兵列队而立,威风凛凛。
“是聂大人!聂大人来了!”
“聂大人一向铁面无私,今儿这帮狗蛮子有好果子吃了!”
百姓群中爆发一阵低声欢呼,聂晋的行事风格有口皆碑,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铁面判官”?
整条东市大街的阴郁一扫而空,方才还瑟瑟发抖的商贩们纷纷喜笑颜开,茶楼窗口探出无数个脑袋张望。
人人脸上神色振奋,仿佛来的不是大理寺卿,而是大宸的救星。
聂晋抬手亮出腰牌,“大理寺卿聂”四字在冬日里泛着冷光,他收牌的动作干净利落,像刀剑归鞘。
“东辽使臣乌维。”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让喧嚣的街市瞬间安静,“尔等擅闯市井、扰民伤人,公然掳人劫财,依律应当即收押。”
“下马,受审。”
乌维哈哈一笑,非但不惧,还挑衅地捏起怀中少女的下巴,当着满街百姓的面“吧唧”亲了一口,用辽语叽里咕噜说了一串。
鸿胪寺通译被打得满脸是血,哆哆嗦嗦不敢开口。
聂晋一个眼神冷冷扫过去,通译才结结巴巴道:“主、主使说您在这狗叫什么他是东辽正使,连顾相见了都得……”
聂晋听到“顾相”两个字,眼神骤然不太自然,喉结不明显滚动了一下,才冷声道:“本官不管他说什么,在大宸律法最大,今日就算圣上亲临,也得下马受审!”
通译被这话吓得腿软,这事是越来越大,哀求道:“聂大人三思啊!”
“翻。”
一个字砸得通译面如土色。
乌维听完翻译,果然暴怒,猛地一拽缰绳,“宸狗有种就来拦我!”
聂晋右手一挥,三条绊马索突然从人群中甩出。
乌维的坐骑嘶鸣着栽倒,七八个衙役扑上去,铁链“哗啦”缠住乌维脖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蛮熊般的汉子按在地上。
使团其他几名武士见状拔刀欲动,聂晋目光如炬看向他们几人,“告诉他们,本官等这副状子等了几日,不介意多抓几个。”
武士们面面相觑,何曾见过大宸这么多的硬骨头?那个顾相上位后,大宸的官员怎么都这么陌生?
聂晋不再理会他们,转身走向瘫坐在地的少女。
他解下官袍外的大氅递过去,动作一板一眼得像在公堂递交文书,“姑娘受惊了。”
说罢,他转头对旁边卖绢花的妇人道,“劳烦送她回家。”
乌维被铁链锁着仍不停挣扎,嘴里喷出一连串粗鄙的东辽脏话,唾沫星子飞溅。
通译脸色煞白,低着头假装没听见。
衙役们押着他往前走,百姓们自发让出一条道。
有人忍不住啐了一口:“天杀的活该!”
“聂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
“早该有人治治这帮辽狗了!”
议论声此起彼伏,聂晋却恍若未闻,正要翻身上马——
“聂大人请留步!”
一名小吏气喘吁吁跑来。
远处,两顶绣着青云纹的官轿急急驶近,前后簇拥着小吏,气势汹汹。
轿帘一掀,先下来的便是鸿胪寺卿秦子衿,他略整衣冠,含着温润的笑向聂晋一拱手,“久闻聂大人刚正不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乌维一看见他来了,盯着聂晋放声大笑,笑声里满是挑衅嘲弄。
聂晋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秦子衿,径直踩镫上马。
“此事涉及两国邦交。”
秦子衿笑容不减,上前半步拦住马头,“理应交由鸿胪寺处置,秦某保证定会给聂大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让开。”聂晋终于开口,毫不客气,“在京城犯案,就归大理寺管。”
“再挡路,连你一块抓。”
秦子衿像是被他呛了一下,愣了半瞬,继而一叹,“他老人家说你性子刚烈,此事非得他亲自出面,我本是不信的……”
话音未落,第二顶轿帘掀起,走出一位清瘦老者。
那人须发雪白、步履不疾,正是御史中丞张大人,一手将聂晋提拔至大理寺卿。
聂晋直直盯着他,握缰的手背青筋暴起。
张大人是来做什么的,显而易见。
他缓步上前,瞧着聂晋道:“此事干系重大,你不必管了,交给鸿胪寺处置吧。”
说罢,他望向被铁链锁住的乌维,“若因小事引发两国战事……”
聂晋目光扫过满地狼藉,被踩烂的瓜果、翻倒的货摊、不知是谁的血迹,皇城的街头况且如此,他不禁冷笑问:“小事?”
张大人不动声色只道:“此事若处理不当,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是朝廷命官,不能只看一隅之义。”
聂晋置若无闻,抬手招呼衙役回大理寺。
张大人眉头一皱,从袖中取出御史台腰牌,“大理寺归御史台辖制。”
他转向一众衙役,语气陡然严厉,“放人!”
衙役们不知所措地看向聂晋。
张大人叹了口气,瞧着聂晋,语重心长道:“你是不怕犯律,但他们怕。”
“抗命者,杖一百,贬籍,流放三千里。”
“你自己不要命,也不在乎他们的命?”
聂晋的喉结剧烈滚动,仿佛有刀片在喉间翻搅。
衙役们面面相觑,握着铁链的手微微发抖。
有人低声咕哝:“大人……”
语气里是迟疑、更是难以启齿的恳求。
聂晋缓缓闭上眼睛,官袍下肩膀塌陷下去,像是被生生抽去了脊梁。
“放人。”
这两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时,伴着浓重的血腥气。
铁链“哗啦”一声落地。
乌维仰天长笑,嘴里爆出几句极其污秽的辽语,通译却满头大汗,不敢翻译。
周围的人群炸了。
百姓亲眼见乌维抢人、打人,像踹死狗一样踩过老百姓的身子,也亲眼见聂大人带人拿下他、当街执法,明明都要带走了!
却在两个轿子、一块腰牌后,铁链就落了,罪人就放了。
“两个紫袍大官来接个蛮子!”
“咱们大宸的官服,原来是他娘的东辽狗的开释令!”
“什么御史台,什么鸿胪寺,个个都他娘的是狗官!”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突然冲出来,指着聂晋哭骂,“我男人被他们的马踩断了腿,你们就这样放人?”
“你不是铁面判官的聂青天吗?”
百姓恨的不是聂晋,是这官官相护,令人毫无希望的朝廷,但聂晋却成了人群怒火的发泄口。
两位大官站在面前,聂晋骑在马上巍峨不动,此刻却下了马,面无表情,牵着马缓步穿过人群。
任凭唾沫星子溅在脸上。
乌维路过时,故意用肩膀狠狠撞向聂晋,嘻嘻哈哈地大笑,他朝通译吼了句什么。
那通译扑通跪地,不住磕头,“大人饶命……这话小人实在不敢翻啊……”
街角轿中,魏青涯脸色阴沉,“咔嚓”捏碎了手中的玉骰子。
掌柜小心翼翼道,“东家,幸亏您早离了那腌臜官场……”
“是啊。”魏青涯忽然笑起来,笑得乐不可支,“如今赌坊日进斗金,比当官可痛快多了。”
掌柜也陪笑着附和:“东家如今是京中首富,何苦沾这浑水?”
“谁说不是呢?”
魏青涯指腹去抹眼角笑出来的泪,手指举到眼前,才瞧见手掌被碎玉刺破,满手的鲜血淋漓。
夜幕低垂,鸿胪寺驿馆灯火如昼。
酒香混着脂粉气从窗缝溢出,乌维搂着舞姬的腰肢放声大笑,用辽语高喊:“明日我要当街扒了那宸狗的皮!”
驿馆的侍从低眉垂首,无人敢抬眼。
更漏滴尽三更,笑声渐歇。
翌日清晨,侍役推开厅门,只见满地酒器倾覆,帷帐凌乱垂落——
乌维不见了。
随行两名武士也不见了。
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挣扎的声响,甚至连一滴血都没留下。
鸿胪寺上下翻遍驿馆,连一片衣角都没寻到。
在这层层守卫、重重监控的驿馆内,一位东辽正使,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消息传开,满朝哗然。
有人惊惧,有人揣测,却无人敢明言。
人人心知肚明——
这皇城里,能让人凭空消失的,只有一个人。
那位相爷。
没人看见他出手,没人听见他下令,可所有人都知道是他做的。
第46章 “美人计”
天刚蒙蒙亮, 相府门檐下的红灯笼还亮着,耶律迟跟着副使已在阶前等候。
柳二郎快步迎出,朝二人躬身行礼, “二位来得正好,相爷今日本要出门, 听说贵使失踪,特意在府里候着二位。”
耶律迟微微点头, 将这番话翻译给副使。
“黄鼠狼给鸡哭丧!”副使用东辽语咬牙切齿道, “顾相是想不认账?”
乌维的失踪,对东辽使团而言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
昨日纵马伤人、掳女狂欢, 闹得满城风雨,今日一早就人间蒸发, 说不是报应,谁信?
但干这事的人做得太干净了。
驿馆内外皆驻有东辽武士, 廊前廊后、寝屋两侧皆有人守夜,没有一个听见动静。
绝非寻常盗匪所为, 而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悄无声息潜入, 精准地找到目标,又如同鬼魅般撤离。
目标明确,收手利落, 干脆得令人发寒。
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既然没有证据,即便使团心知肚明“始作俑者”是谁, 也不能兴师动众到相府里要人。
耶律迟倒不着急, 泰然自若,跟着柳二郎穿过相府的长廊小亭。
甚至还有闲心欣赏沿途的奇花异草,仿佛乌维的失踪对他毫无影响。
副使却忧心忡忡, “若真是顾相所为……”
“这是要羞辱我东辽?我们该如何应对?”
耶律迟眼眸微阖,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若真是他所为,岂不是天赐良机?”
副使怔住,“良机?”
耶律迟抬眸,一口东辽语低沉缓慢,“草原的狼群安逸太久了,整日喝酒、掷骰、钻进妇人怀里睡得比狗还香。”
“若不是被割掉耳朵、剃去鬃毛、牵着鼻子遛上几圈,还记得自己原是狼?”
副使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位是东辽王庭年轻一辈中极少的主战派,耶律迟早已厌倦苟且偷安的妥协,厌倦虚伪而疲软的岁币朝贡。
若能以“大宸宰执谋害使节”为借口挑起事端,便是他耶律迟一展宏图、吞并大宸的最佳机会。
一切只欠一个证据。
柳二郎领着二人穿过三重院落,却在最后一进门前停住。
这是个毫不起眼的小院,青砖灰瓦,朴素得近乎寒酸。
副使皱眉,嘟囔问道:“这就是大宸宰执的住处?连我们东辽一个千夫长的宅子都不如。”
耶律迟嗅到潮湿温热的水汽,眉头陡然一挑,没有作答。
柳二郎推开院门,里面竟是间宽敞的浴房。
四扇屏风隔开几个浴桶,热水蒸腾,熏香袅袅。
暖炉烧得正旺,将寒意驱散殆尽。
“相爷吩咐。”
柳二郎恭敬道,“贵使风尘仆仆,恐有风寒之气沾身,还请先更衣沐浴,熏香净体,再入书房一叙。”
副使脸色骤变,转向耶律迟,“他什么意思?”
耶律迟迈进浴房里,慢条斯理地解开腰带,“他说,顾相鼻子娇贵,闻不得我们东辽人身上的味道,沐浴后才能见顾相。”
“放肆!”
副使勃然大怒,手按在刀柄上欲拔刀,“我东辽使臣岂能受此羞辱?”
耶律迟已经脱下外袍,露出精壮的上身。
草原男儿常年骑射的肌肉线条流畅分明,在蒸腾的热气中泛着蜜色光泽。
他漫不经心地解开裤带,声音带着几分坦然,“我们今天是来求人的。”
副使瞪大眼睛,看着耶律迟坦然踏入浴桶,竟真就洗了起来。
柳二郎适时递上干净的浴巾,“都是新制的,请贵使放心使用。”
副使脸色铁青,却见耶律迟已经闭目养神,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他咬了咬牙,终究还是解开了衣带。
沐浴之后,仆从早已准备好新的衣袍。
一水儿是大宸朝中使节穿的制式公服衣摆长至脚踝,袖口绵软垂垂,一举一动间都透着被规训过的温驯。
副使本就闷着一口气,穿上这身衣裳只觉像被生生包进一层软枷里,动弹不得。
更令他羞愤难忍的是,那些相府里的小丫鬟竟毫无避忌地上前来,三两人一组,替他们拭发、净面、抹香。
踏出浴房时,已日上三竿。
副使只觉浑身被香气腌透,连靴底都透着香。
他们东辽的皇帝,见面也不过脱帽拱手。
可今儿见个大宸宰执,竟要先沐浴更衣、抹香熏衣、换上朝服,由丫鬟亲手擦干头发,甚至连脚下的靴子都是人家配好的。
比见天子还麻烦。
折腾一早上,二人终于到了书房门前,柳二郎屈身通报道:“相爷,东辽副使与通译已至。”
“进。”
那声音隔着门扉传来,慵懒不经意。
丫鬟推开雕花门,先映入眼帘的是奢靡的云母屏风,绕过屏风,地龙的热气混着熏香扑面而来。
顾怀玉倚坐在锦榻之上,指尖一页页翻着奏折,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云娘立在他身后,一手握着梳子,正在替他束冠。
几缕垂发拂过他耳侧,温暖香雾中,有一种近乎惑人的从容贵气。
副使被先前的阵仗给唬住了,半晌才用东辽语吼道:“主使乌维何在?”
顾怀玉被他这一嗓子吵得心烦,蹙眉,秀白的指尖抵住太阳穴。
云娘心领神会道:“使者是来求人的吧?我朝不兴求人先声夺人。”
副使不禁扭头问:“她说什么?”
“让你跪下。”耶律迟淡淡道。
“什么?!”
“跪。”
耶律迟只吐出一个字。
副使膝盖砸在地毯上时,顾怀玉终于抬了眼。
那目光像是刚刚睡醒,懒懒散散的,从头到脚扫一遍耶律迟,咬字都透着倦懒,“你是通译?”
云娘也打量耶律一遍,比起副使草原莽夫的粗犷模样,耶律迟身形修长,眉目深邃却又不失矜贵,倒像是边关豪族养出来的贵公子。
她不禁笑问:“使者不懂规矩,通译也不懂规矩?”
在东辽王庭,皇帝不过是个奶娃娃,朝政大权尽握耶律迟手。
莫说跪拜,便是弯腰行礼,这些年也未曾有过。
以至于他早都忘记见人还要行礼,此刻他单膝点地,右手抚胸,行了个敷衍的东辽礼。
耶律迟尚未起身,后脑骤然一沉——
“砰!”
顾怀玉的锦靴踩住他的后脑勺狠狠碾下,将他整张脸粗暴地压进织金地毯里。
“既然是通译…”
头顶传来那倦懒的嗓音,顾怀玉靴底轻轻地点几下他的后脑,“那便跪着翻吧。”
副使哪见过这动静,猛地用东辽语喊道:“你知道他是谁吗?这可是我们……”
他原以为耶律迟会暴起掀翻顾怀玉,亮明身份震慑全场。
可这位在东辽翻云覆雨的摄政王,此刻竟真如低贱通译般乖顺地伏在地上。
顾怀玉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靴尖加重力道:“他说什么?”
“他说……”
耶律迟侧脸紧贴地面,呼吸间尽是顾怀玉身上的香气,灰蓝眼珠斜斜上挑,“人是在大宸驿馆失踪的,便是大宸的责任,若一日之内不给交代……”
不必再说下去,剩下就是铁骑挥师南下,战火一点即燃。
顾怀玉瞧向跪在一旁的副使,搁下手中的折子,半坐起身来。
踩在耶律迟头顶的鞋底如此更用力,耶律迟的脸颊被碾得深陷进地毯纹路里,连眉骨都压得变了形。
“本相素来仰慕东辽勇士的风采,听闻草原男儿夜宿时,连狼群靠近都能立时惊醒?”
耶律迟的脸颊被罩进顾怀玉的袍摆里,若不是对方踩着他,倒像是他是个急色鬼,脑袋钻到顾怀玉的袍摆下偷香窃玉。
黯淡的光线里,耶律迟只能看见顾怀玉对着他自然敞开的双腿,绸裤下的轮廓若隐若现,好闻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草原上,只有一种姿势是在别人面前张开大腿的。
若不是耶律迟是个通译,真会怀疑这是一场针对他所设的“美人计”。
此刻若是他的真实身份,被这么踩在脚下,怕是会毫不犹豫地撕开那层碍事的绸缎,让这位高高在上的宰相尝尝东辽人的“骁勇”。
——可惜,他现在只是个低贱的翻译。
他声音发闷低沉,将顾怀玉不怀好意的话翻译给副使。
副使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晃了神,不自觉地挺直腰板,“我东辽儿郎,自幼与风雪为伴,练的便是七步之内听草动、百米之外辨声息。”
“如此说来……”
顾怀玉蹙眉似是不解,“昨夜主使下榻的驿馆,左右皆是东辽精锐护卫。”
“怎会连自家主使被人劫走都毫无察觉?”
他微微歪头,语气听不出半点质问之意,反而像在认真请教:“莫非是贵国主使自己走的?”
尾音刚落,耶律迟闷笑出声。
那日大殿上正气凛然的顾相,此刻竟这般胡搅蛮缠。
顾怀玉听到他的笑声,哪能不知他心中所想,抬脚就朝他脸上踹去。
谁知耶律迟不避不闪,反而忽然张开口——
“咔。”
锦靴的尖端竟被他一口咬住。
贵人的靴脚不沾地,鞋底都比人的脸干净,耶律迟舌尖鼻尖充满馥郁香气。
顾怀玉本想镇一镇这不安分的土狼,没想到对方竟敢挑衅,他怒从心头起,靴尖往后一抽。
靴尖动了一分,耶律迟便咬紧了一分,靴面从他齿间磨过,发出暧昧的“啵”声。
云娘和副使只当耶律迟被踹得闷哼,殊不知织金袍摆下,那东辽人正舔着唇上水光,灰蓝眼珠里烧着野火。
顾怀玉费了几分力气才抽出靴尖来,赢下这一场“角逐”,他不轻不重地踹一脚人,“翻给他听。”
耶律迟钻在他袍子底下,手背意犹未尽地抹抹嘴,才将那番话讲给副使。
副使听罢脸色涨得通红,指着顾怀玉破口大骂:“阴险狡诈的大宸人!你们——”
“本相以礼相待。”
顾怀玉突然冷声打断,缓缓直起身道:“贵使却出言不逊。”
“若他日兵戈相见,也是贵国自取其祸。”
耶律迟脑袋从顾怀玉的袍子下抬起,泰然自若看向副使,东辽语低声道:“该走了。”
副使不甘心地瞪大眼睛,但在耶律迟波澜不起的目光下,终究强忍怒火起身告辞。
待副使走到门口,耶律迟才站起身来,“顾相,能否单独说几句话?”
顾怀玉勉为其难地点头,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太想单独会一会东辽这位摄政王了,看看到底谁更技高一筹。
耶律迟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放了乌维,我回国游说摄政王,归还这些年来从贵国掳去的使节与官员。”
顾怀玉托着下巴认真思索片刻,轻叹道:“本相很愿意,但乌维确实不在我手里。”
耶律迟看他装的煞有介事,不由低低笑一声,“既然顾相不想要人,那我们加点筹码如何?”
“放了他,我可以说服摄政王,归还这些年你们送来东辽的岁妆。”
这句话一出,就连云娘都怔了怔。
岁妆女子,是大宸从民间遴选的及笄女子,美名其曰送给东辽联姻,彰显两国秦晋之好,功实际是送去干嘛的,是个人心里都门清。
顾怀玉眉目微顿,似是动容,他指尖轻点几下嘴唇,“贵国愿意归还我朝女子,是大善。”
“只是可惜——乌维不在我手里。”
若不是他这张笑得干净无辜的脸,耶律迟真有几分信了。
他良久不语,忽然嗤地一声轻笑:“相爷的胃口不小。”
“是想要那块西北的养马地吧?”
这才是真正的要价。
那是常平十三年战败后划出去的战略之地,如今早已被东辽纳入版图,却也是大宸镇北军梦魂牵绕的根骨所在。
顾怀玉轻轻摇头,颇为无奈地叹息:“本相当然想要西北的养马地,也想要岁妆女子,还有被扣的大宸官员。”
“可惜啊——”
“乌维真的不在我手里。”
耶律迟难得沉默片刻,有些好笑地打量他,“你不觉得你这开价,太贪了吗?”
顾怀玉终于笑出声来,抬眼瞧着他:“比起贵国这些年从我大宸拿走的,这叫贪?”
“你若真有诚意,不妨立个书送来,本相便可以张榜昭告,悬赏搜人。”
“若真寻回主使——那封书,便立刻生效。”
耶律迟目光下移,缓缓地扫过他还在敞开腿坐着的姿态,眸光幽暗,神情微妙地点头。
算是同意顾怀玉提出的要求。
至于顾怀玉所说的“寻回”是什么意思……
是完整的乌维,还是五分之一乌维,或者拼起来勉强能认出是乌维的乌维——
那就得看顾相今日的茶喝得顺不顺心了。
第47章 “我在想顾怀玉。”……
凌晨, 天色未亮,雾气还未散尽。
大理寺位于皇城西侧,与市井相邻, 门前是京中著名的早市。
此时已有卖豆腐脑的、推菜篮的,挑着糖糕的吆喝一声接一声。
晨雾中, 两名衙役提着灯笼扫地,一人弯腰清理石阶间的落叶, 一人拿帚扫拂门檐蛛网。
忽地一个衙役猛然顿住, 捂住脖子回头:“你拍我作甚?”
“我还想问你呢,你拍我作甚?”
两人对视一眼, 默契同时提起灯笼,往大理寺门匾方向照去——
金黄的光芒一照亮, 那原本空荡的牌匾中央,不知何时挂起了一具人形。
那是一具尸体。
倒挂着。
尸体被精准地挂在“理”字笔画之间, 活像是在被天理惩戒。
清早的寒风一吹,尸体荡秋千似的来回摆动, 敞开的衣襟掉出一张纸。
正是朝廷张贴的寻人启事,寻找失踪的东辽主使。
纸上的水墨画像与悬尸的面容重叠, 一声凄厉惊叫打破寂静。
早市的吆喝声戛然而止,四周百姓闻声而来,熙熙攘攘。
“东辽使团的主使乌维!”
这句话如炸雷般在人群中炸开, 炸得四周人心一震。
大理寺门前霎时如沸水般滚动起来,数不清的百姓围拢过来, 挤得水泄不通。
等到天光大亮, 大理寺的吏员轮番到值,这具尸首仍然挂在牌匾上。
但没一个“好心人”把尸首取下来,一个个吏员都低头从尸首两侧低头穿过, 看都不多看一眼。
于是,这具尸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挂着,迎着晨光,挂了一个早晨。
京城百姓闻讯而至,大老远就拖家带口赶来,里三层外三层把大理寺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人撑着小凳站在最外圈看,有人带了竹竿挑着孩子举高观望,还有茶贩和果子摊干脆支在街角做起生意。
等到巳时,消息传到了御史台。
那位对聂晋有知遇之恩的张大人,正在惬意地喝早茶,听到属下的汇报,一口热茶从口中“噗”地喷出。
张大人修剪得精细的胡子霎时湿透,一张老脸煞白,“他怎么敢……”
属下附议地点头,小声埋怨道:“是啊,聂晋怎么敢的?我看他是故意把事情闹——”
话未说完,张大人猛地抬头,满脸惊惧,声音陡然拔高,“他怎么敢的!”
属下一愣,随即脸色骤变,煞白毫无血色。
终于意识到,张大人说的“他”,根本不是聂晋。
张大人赶到时,大理寺门前已成了庙会般热闹。
几个半大孩子骑在父亲肩头,指着牌匾咯咯地笑。
不知哪个丧尽天良的竟在街上放起爆竹,“噼里啪啦”炸响声里夹杂着百姓的哄笑。
尸首在这挂了一早上,怕是乌维死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大街小巷,京中百姓无人不知了。
张大人额头青筋直跳,怒不可遏地喊道:“来人,把这尸体取下来!”
“张大人恕罪。”
守门的衙役一脸难色,“聂大人吩咐了,乌维主使是鸿胪寺的客人,涉及两国邦交,大理寺不能擅自处理,尸首理当归鸿胪寺处置。”
张大人又不是三岁孩子,哪能听不出其中阴阳怪气?大步跨过大理寺门槛,直冲向后堂去寻聂晋。
后堂案后,聂晋正襟危坐,按照往日的工作流程,批阅着卷宗。
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他头也不抬,执笔写着字,“张御史何事到访?”
张大人冲上前,压低声音吼道:“你在等什么?门口那具尸首还不快取下来?!”
聂晋写完最后一笔字,才慢条斯理搁下笔,“主使既是鸿胪寺的客人,尸首便由秦寺卿自取之。”
张大人一口老牙都快咬碎,如何不知聂晋的心思?
自从使团入京,京城的百姓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
如今主使尸首高悬大理寺门楣,满城百姓拍手称快。
这哪里是在等鸿胪寺收尸?
分明是聂晋在替全京城百姓讨一个迟来的公道!
“好!好!”
张大人被他气得胡子发抖,俯身到案前咬牙切齿道:“你口口声声说以法为天,如今却纵容尸首悬于衙署?你的律法呢?!”
“张御史错了。”
聂晋终于抬眼,语气一丝不苟,“律法是天,但这朝堂上,有人比天还高。”
大宸还能有谁比天还高?
不言而喻。
张大人的脊背突然窜上一股寒意。
比起顾怀玉竟敢杀东辽使臣的大胆,眼前聂晋的反应才真正让他毛骨悚然。
因为他太熟悉这个自己一手提拔的年轻人了。
执法如山,从不低头,无论是面对权臣的威压,还是旧友的恩情,聂晋从未为谁折过腰,甚至连他这个恩师的面子都不给半分。
可如今,这块铁板般的硬骨头,竟为那人说出“比天还高”的话?
顾怀玉的手段,究竟恐怖到何等地步,竟能驯服聂晋这头倔驴?
张大人喉头一哽,额头冷汗涔涔,“你再不处理尸首,使团的人要闹到殿上,到时候他也要被牵连!”
聂晋漆黑的眸中清明沉凝,很淡地道:“别用我们的聪明,去揣测他的胆魄。”
那个人若是怕被牵连,乌维的尸首就不会被挂在大理寺牌匾。
他所做的,不过就是为配合那个人的意图,将乌维的尸首示众,让京中百姓出一出心里的恶气。
张大人被噎得哑口无言,脸色铁青地瞪着他。
忽地,门帘一掀,仆役捧着两盏青瓷碗,“今日天寒,厨房送了姜汤来,请二位大人暖身驱寒。”
火烧眉毛的时刻,张大人哪还有心思喝什么姜汤?
但聂晋却望向那碗姜汤,竟像是下意识轻吸一口气,喉结上下滚了滚。
这位素来冷硬如铁的大理寺卿,不知为何脸色古怪,方才还好端端的耳根子,突然窜起怪异的红晕。
好似那仆役送来的不是姜汤,而是叫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的春/药。
这一日午后,崇政殿中。
东辽使团主使死于京中,尸体又被堂而皇之挂于大理寺前。
于情于理,天子必须亲自召见副使,安抚来宾、稳定邦交。
元琢端坐于御案之后,眸光神采奕奕,语气却沉痛得恰到好处,“朕听闻乌维使臣遇害,深感痛心,此事发生在京中,朕必会彻查到底,给贵国一个交代。”
副使立在殿中,恶狠狠地目光扫过殿中的一个个朝臣,“陛下,我们主使不仅被杀,尸身还被剖腹挖心,塞入狼心狗肺!甚至连——”
他难以启齿,看向旁边的耶律迟。
耶律迟若有所思,直到副使望过来,才微微地一点头。
副使才咬牙继续说道:“连命根子都被割了去,还被红绳打了个‘囍’字结。”
鸿胪寺的通译一字不差地翻译出来。
大理寺呈上的验尸录里将乌维尸况写的明明白白。
元琢却仿佛初次听闻,唇角隐约地微翘,又立即压平,“竟有此事?朕不知凶手竟如此残忍。”
顾党官员代表的沈浚,双手兜袖端正立在殿下,颔首道:“臣亦感震惊,乌维主使遭此毒手,实在令臣心痛。”
“臣前几日还见乌维主使纵马伤人……”
在他身旁,董丹虞轻叹一口气,面庞有几分薄薄的忧伤,“没想到今日命根子都没……”
就连那日被乌维羞辱的曹参,也捋着胡须连连摇头,痛心疾首道:“陛下,此事必须严查啊!”
殿中从君到臣,你一言,我一语,个个眉头紧锁、义愤填膺,态度表现的令人无可挑剔。
“……”
副使被众人的反应气得脸颊肌肉抽搐。
耶律迟面无表情,冷静抬手摁住他肩膀,他才深深地吸几口气,勉强维持住体面。
天子眨了下眼,语气凝重地问:“使者可知,凶手为何要如此对待乌维使臣?”
副使忍无可忍,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陛下当真不知?”
少年天子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哦?副使竟知是为何?”
副使胸膛剧烈起伏,拳头攥得咯吱作响,“陛下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乌维主使被剖腹挖心,塞入狼心狗肺,分明是骂他畜生不如!”
“命根子被割,红绳打了个囍字结,摆明了是报复他那日在殿上所言糟蹋汉人新娘的事儿!”
“这手段,如此狠辣,如此戏谑,陛下当真不知凶手是谁?”
元琢面上三分疑惑,三分不解,“哦?难道副使知道?快说,朕即刻派人缉拿!”
缉拿个屁。
副使气得浑身发抖,瞪着这群装模作样的朝臣,恨不得当场拔刀。
可耶律迟的手指在他肩上轻轻一压,力道不重,硬生生将他即将爆发的咆哮摁了回去。
副使强忍怒火道:“既然陛下与诸位大人皆不知凶手是谁,那我东辽使团便自行彻查!”
“还请陛下行个方便,命禁军与大理寺配合本使,查清乌维主使之死的真相,给我东辽一个交代!”
元琢脸上浮现出几分宽慰,点头道:“这是自然。”
使团出了皇宫,回程的马车内,副使的指节捏得发白,几次欲言又止。
昏暗的光线透过窗纱,耶律迟微阖双目,眉峰半锁,似在沉思什么。
直到马车停在驿馆门前,副使再也按捺不住,“王爷!方才朝堂,你为何不让我不发火?”
“大宸的君臣,从天子到臣子,全在做戏!他们齐心协力庇护那个人!”
耶律迟睁开双眼看他,眸光幽深如渊,“你当场拔刀,他们就会认?”
副使一噎。
“大宸朝廷上下齐心,你所作所为,徒增笑料罢了。”
耶律迟掀帘施施然地下车,负手缓步走副使身前,“日后莫这般莽撞,在中原,脑子比弯刀更管用。”
副使周身怒火被浇得一滞,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王爷,真是……从没见您失控过,哪像咱们草原男儿,动不动就抄家伙!”
耶律迟轻笑摇头,“草原人也分好几种,我不是冲锋陷阵的,我是统筹整个战局的。”
副使由衷地佩服,“那您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耶律迟脚步一顿,他方才在殿上,早已经想到应对办法,“既然朝廷上下铁板一块,那便从他们最不在意的缝隙入手。”
他目光扫过驿馆外仓皇避让的百姓,唇边浮起嘲谑的弧度,“乌维的尸体在大理寺门前挂了整整一个早晨,千万双眼睛都看见了。”
“汉人的本色便是贪生怕死,见利忘义,最会见风使舵。”
“只要我们东辽人拿出赏银,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说。”
“哪怕一只耗子咬下一口,也够把整个粮仓掀个底朝天。”
副使眼睛一亮,猛地拍掌,“王爷高明!这法子绝了!大宸那些鼠辈,哪经得住金子的诱惑?”
他凑上前,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您刚才在马车上皱着眉头,是不是早想到这法子了?”
耶律迟微微摇头,抬手摁在不知为何乱跳的胸口,声音莫名地发哑,“我在想顾怀玉。”
第48章 再来一口。
“顾怀玉?”
副使愣怔一瞬, 才想起这是那位宰执的表字,“王爷在想如何要他的命?”
耶律迟避而不答,只轻笑一声, “顾怀玉此人……”
忽地舌尖抵着下齿,似乎在斟酌一个贴切的形容词。
副使试探道:“阴险?”
耶律迟摇头。
“狠毒?”
仍是摇头。
副使抓耳挠腮, 忽地眼睛一亮,“蛇蝎美人?”
耶律迟这次没有摇头, 语气沉凝道:“他很不寻常。”
这话在旁人听来正常不过, 年纪轻轻能当上一朝宰执,自然不是寻常人。
但耶律迟所说的“不寻常”, 却并非这个意思。
顾怀玉颁布准武议政令,那日殿上对使团态度强硬, 分明与他一样,是两国少有的主战派。
这本该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
他不在乎乌维死活, 一个男人被下半身牵着走,满脑子都是那档子事, 在他眼里跟畜生没区别。
也没指望顾怀玉能把乌维毫发无损地还回来。
底线只是:活着,能张嘴咬出“大宸”两个字, 给他一个出师的由头,说服东辽皇庭。
之后的事乌维由他亲手解决,干净利落。
为此, 他甚至开出丰厚条件,全是将来两国开战时, 顾怀玉能用得上的筹码。
互惠双赢, 完美不过。
但顾怀玉却打破了他的底线,公然挑衅东辽,激怒他这位摄政王。
何等意气用事, 何等不寻常?
副使自然不懂他脑子里的弯弯绕绕,联合上下文后问:“王爷的意思是顾相美得很不寻常?”
耶律迟眼前蓦然浮现那一日在顾怀玉袍摆下所见,那双笔直修长的腿对着他毫无防备敞开,鼻尖似还能闻到好闻的香气。
他轻笑点头,坦然承认这一点。
但若想得到这个不寻常的美人,就必须先征服他背后的城池山河。
等有一日东辽铁骑踏破大宸国门,顾怀玉将是他最完美的战利品。
一想到这里,耶律迟周身血液轰然一热,吹着寒风丝毫不觉得冷,反而觉得浑身燥热,有股说不出来的火在其中沸腾。
毕竟,权力与美人是世上最难得的两样东西。
有人却将两者集于一身,若能得他,便是将山河与权势,一并压在身下,世间再无不可征服之物。
殊不知,搅得京城风云的某一个人,此刻却缩在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里,冻得鼻尖通红,唇色发白,双手死死抱着怀中暖炉。
宰执的车辇自然是镶金嵌玉、铺着貂绒的暖阁。
可他现在不是“顾相”,只是个去西山寺上香的普通书生。
云娘坐在一旁,看他这模样心疼得不行,“相爷,去西山寺就这般重要?”
顾怀玉每月十五都会去探望这位太皇太后,风雨无阻,他轻轻地“嗯”一声。
云娘实在看不过去,将车帘掀开一角。
寒风卷着雪粒灌进车厢,外头驾车的裴靖逸却只穿着单薄劲装,玄色大氅松松垮垮披在肩上,竟然还松敞着领口。
“裴将军!”云娘急道,“你把大氅借相爷披一披可好?”
裴靖逸解开了大氅的系带,云娘正欲伸手去接,谁知他竟直接掀帘钻进了马车。
马车狭小,他这一进,整个人几乎贴到了顾怀玉跟前。
顾怀玉肩头已经披着一件厚实的大氅,裴靖逸的那件还带着热气,沉甸甸地覆在他肩头。
他虽然嫌弃是裴靖逸穿过的,但为了暖身子不得不暂时容忍,“还有多远?”
“不到十里。”
裴靖逸系完大氅的系带,很自然地捞起他一只手,两只宽厚温热的大手将顾怀玉的手整个包住,“相爷手好凉。”
说着,他捧到嘴边轻轻呵了口热气,“让下官心疼,真想含到嘴里给相爷暖一暖。”
云娘看得目瞪口呆,头一次见他这副“阿谀奉承”的模样,忍不住掩嘴轻笑。
顾怀玉抽出手来,在裴靖逸肩膀上随意蹭掉掌心残余的热气,瞧一眼云娘问:“笑什么?”
云娘乐不可支,“我笑裴将军这模样,倒不像讨好相爷,倒像……在吃相爷的豆腐。”
顾怀玉轻嗤一声,抱起暖炉来倚着车厢闭目养神。
吃豆腐,也要吃嫩的才香。
他这种病病歪歪的,形销骨立的豆腐,有什么好吃的?
裴靖逸凑近嗅嗅他身上的香泽,倒是泰然自若,“我真心实意,发自肺腑。”
云娘笑意更甚,武人的脸皮就是比文官厚实,这种奉承话都说得出口。
顾怀玉置若无闻,眼也不睁地道:“滚出去驾车。”
裴靖逸极听话地从车厢里钻了出去,车帘一掀一落,寒风立时收了回去。
车厢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暖炉里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云娘偷眼瞧了瞧闭目养神的顾怀玉,犹豫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开口:“相爷……是裴将军去办的?”
顾怀玉睁眼看向她。
云娘立即低头,“奴婢知错,不该多嘴。”
顾怀玉抬手揉揉泛红鼻尖,闭上眼漫不经心道:“铁鹰卫。 ”
云娘愣怔一瞬,欲言又止地道:“奴婢以为是裴将军。”
京城里出了那么大事,相府里的丫鬟小厮都知道了,身处风暴的中心,自然会想这件事到底是谁办的,办得如此漂亮。
外头的只知道是顾相干的,但顾相手里的人可就有讲究了,自家养的铁鹰卫,还有传送密报的“谛听”,中书令的沈浚,以及新入伙的裴靖逸……
顾怀玉指尖在暖炉上微微一顿,“为何觉得是他?”
“相爷明鉴。”
云娘拢了拢衣袖,低声道:“城里百姓都在暗传,说相爷替百姓出气,是扬大宸国威,是天子都不敢做的事,相爷做了,咱们相府是百姓眼里顶天立地的地方。”
“咱们相府里的人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今日一个个昂首挺胸,扬眉吐气。”
“可裴将军半点异样都没有,看你的眼神都跟往日没区别。”
顾怀玉略眯起眼,轻“嗯”一声,算是赞同云娘的说法。
按照裴靖逸平日里的性子,此刻早该凑过来,要么夸他“相爷干得漂亮”,要么跟他说“下次这种好事交给下官。”
可今日竟半点动静都没有。
西山寺山门清幽,苍松古柏间香烟袅袅,积雪未融,檐角结着晶莹的冰凌。
顾怀玉一如既往替陈姑带了香礼点心,午后便在禅房中陪她说话解闷。
日头偏西时,他才起身告辞,坐上了备好的山轿,沿着山路缓缓下行。
裴靖逸走在最前头开路,一手搭着佩刀,脚步稳而不急。
风从林间吹过,夹着雪屑,细碎打在脸颊。
忽然他脚步一顿。
雪地上有脚印。
很浅,几乎被新落的雪掩盖,但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些脚印间距均匀,落脚极稳,是长年习武之人才会留下的痕迹,而脚印留下的时间,就在他们登山之后。
周瑞安临死前说过,那位“上级”曾建议他埋伏在西山寺附近,在顾怀玉上香之时实行刺杀。
看来,这个废掉的方案被“上级”重新启用了。
裴靖逸不动声色后退一步,悠哉吹一声口哨。
身后的“轿夫”们脚步停顿,随即缓缓放下轿子,手按上藏在粗布衣下的凸起。
铁鹰卫的默契无需多言,短短几息间,众人已无声无息地围住山轿,形成护卫之势。
裴靖逸退到轿子边,俯身凑近轿帘,唇畔含几分跃跃欲试笑意,“相爷,雪地里藏着二十多位好汉,身上应当有弓弩。”
“他们收拾,我护着你。”
轿内沉默一瞬。
“嗯。”
顾怀玉问也不问,淡定地仿佛事不关己。
稳得叫裴靖逸心痒难耐,想当即掀开轿帘,凑进去好好瞧瞧他。
可天公不作美,刺客已经按耐不住,林间弓弦骤然绷响!
“嗖——!”
弩箭破空而来的刹那,裴靖逸抽刀果断一挥,身形已挡在顾怀玉轿前!
“叮!叮!叮!”
箭矢被他刀锋扫落,断成一截截残渣。
刺客见偷袭不成,索性挥刀冲出,雪地里黑影如潮水般涌来!
刀光剑影间,鲜血泼洒在皑皑白雪,刺目至极。
裴靖逸横刀而立,来袭之人身手狠辣,招招致命,一个个直奔顾怀玉而来,目标准确夺命。
但模样却都不是东辽人,似是那位“上级”豢养的死士。
铁鹰卫战力精悍,长久酣战一番,刺客必然不是对手。
但林间弓弩始终未停,流矢不时穿过战阵,“笃”地钉在轿框上,震得锦帘微颤。
但凡有一只箭没被挡下,射中顾怀玉,结果所有人都担待不起。
裴靖逸有一个更为稳妥的做法。
他再次吹一声稍长口哨,铁鹰卫立时会意,几人骤然发力缠住敌手,其余人迅速收拢阵型,护着轿子向窄路突围。
裴靖逸趁机一把掀开轿帘,手臂一揽将顾怀玉拦腰抱出,“相爷,随我下山。”
顾怀玉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他结结实实搂进怀里。
耳畔刀剑争鸣,雪地上黑影乱舞,他微微仰头,“……下山?”
怎么下山?
下一瞬,裴靖逸抱着他纵身一跃,直接从陡峭的山坡边跳了下去。
世界在刹那间颠倒旋转。
先是天旋地转的失重感,而后脊背重重砸进积雪。
他们像两片纠缠的落叶,不断地翻滚、翻滚、再翻滚。
顾怀玉眼前一黑又一黑,被裴靖逸死死按在怀中,耳畔尽是“簌簌”雪浪翻涌之声。
最终滚到坡底的那一刻,顾怀玉浑身沾满雪屑,晕晕乎乎地趴在裴靖逸胸膛。
他睫毛轻颤,白花花的雪粒簌簌掉落,肺里吸了太多凉气,单薄的身子骨哪受得了这个?
“咳……咳咳……!”
他猛地咳嗽起来,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温热的血沫溅在裴靖逸脸上,甚至有几滴飞进微张的唇间。
裴靖逸眼底瞬间一暗,手掌稳稳贴在他单薄的后背,力道均匀地顺着气,“相爷慢些呼吸。”
顾怀玉早就习惯,顷刻便缓过劲来,用手摁住喉咙浅浅吸着气,才瞧见他满脸血迹。
他眸光微颤,有那么一点难堪。
这些带着病气的血沫,混着咳喘时的涎水,脏得很。
平时他用帕子裹着,自己都不想多看一眼,何况旁人?
裴靖一触他的目光,抬手用指腹抹过唇边血迹。
“好甜。”
竟是当着他的面,将染血的指腹含进唇间,喉结滚动着舔得干干净净。
舔完似乎还意犹未尽,裴靖逸砸吧几下嘴,坦然自若道:“多谢相爷赏赐。”
顾怀玉冷着脸,面无表情。
为了巴结连这等腌臜都咽得下去?
下贱。
他倏然抬手,钳住裴靖逸的下巴,两指精准掐在那张俊脸的两颊肉上。
裴靖逸瞳孔微不可察觉地一缩,就见顾怀玉俯下身来,极轻极淡地吐出两个字:“本相再赏你一口。”
话音落下,冰凉柔软的唇贴近他嘴边,在他毫无防备之际,猝然将一口残余血沫吐进他唇里。
裴靖逸下意识含住,喉结上下滑动得极慢,仿佛要把每一丝血腥都碾碎了细品。
暗红的血沫从他唇角溢出一道,他反手一抹,手背擦过唇边,一点也舍不得浪费,吮进嘴里舔得干净彻底。
他咽下最后一口,抬眼盯着顾怀玉,眼神直白得几近炽热。
就这么一句话都不说,仿佛在等着什么。
顾怀玉被他盯的莫名,不禁冷笑一声问道:“怎么?现在知道要脸了?”
完全没领会到“再来一口”的暗示。
第49章 “相爷好香。”
裴靖逸品味着嘴里腥甜的血腥味, 回味无穷地闭闭眼,“相爷真是误会,下官喜欢得很。”
顾怀玉收回先前的想法, 在讨好上级这一方面,裴靖逸远胜于顾党那帮老骨头。
但他不觉被舔得浑身舒爽, 只有怪异的不适感,理都不想理这句话。
他一手撑住裴靖逸的肩膀起身, 忽然踉跄了一下, 大氅不知滚落到了何处,单薄的锦袍被寒风一吹, 几乎透骨。
更狼狈的是,他右脚上的锦靴早已不知所踪, 赤裸的足尖陷在雪里,冻得泛红。
裴靖逸二话不说解下自己的外袍, 蹲下身,将他的脚裹住。
布料还带着体温, 顾怀玉脚趾下意识蜷缩了一下,却被他稳稳握住脚踝。
“相爷别走路了。”裴靖逸抬头, 舌尖还在舔着嘴唇回味。
顾怀玉明白这样确实走不了路,便冷淡地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转身背自己。
裴靖逸却摇头, “不可。”
顾怀玉眼神骤然一冷,趁火打劫?想造反?
裴靖逸身经百战, 应付眼下的情况比他更有经验, 努努下巴,“对方不止这些人,看到我们滚下山坡, 必定会派人搜寻。”
“山里积雪深厚,走过会留下脚印,他们找到我们很容易。”
“所以我们要倒着走。”
顾怀玉瞬间就明白他的意思,倒着走,脚印朝前,追兵只会顺着错误的痕迹追去。
只是……
他踩在裴靖逸掌中的脚轻轻动了动,蹙眉权衡一下利弊,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觉膝弯一紧——
裴靖逸先是一只手抄过他膝弯,另一手揽住他背脊,顺势一发力,直接从蹲姿起身,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动作又稳又快,像早就等这一刻等很久了。
“相爷的腰真是窄。”他指腹在顾怀玉腰侧摩挲一圈,感受那柔韧紧绷的腰肢,“相爷赠给我的腰带,还在我府中,下官至今舍不得用。”
顾怀玉稍怔才回想起来,哪是“赠”?分明是裴靖逸用过弄脏了,他嫌弃不想要了。
“嗯,本相感动。”
他顾着向后看路,敷衍至极地道一句。
裴靖逸倒退着在雪地里稳健行走,手臂不着痕迹地将怀中人搂得更紧,“相爷可知军中怎么形容男人的腰么?”
顾怀玉睨他一眼,眼神明明白白写着“有话说,有屁放。”
裴靖逸被他这一眼看得心头一热,低笑道:“说腰细如柳,必是风流——相爷想必是很风流了。”
顾怀玉漫不经心地点头,权当应付。
裴靖逸忽然敛了笑意,声音压得极低:“相爷可曾真风流过?”
顾怀玉这副身子的状况,自然是没有过,但这种话岂能告诉裴靖逸?
他不置可否地“嗯”一声,揭过这个话题,不想再谈。
裴靖逸眯着眼盯了他几秒,忽然低笑一声,不再追问。
雪地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靴子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
顾怀玉这才发觉方向不对,这不是出山的路,而是往更深处的山林里走。
“走反了。”
裴靖逸手臂紧了紧,将他往怀里又带了带,“出山得几个时辰,相爷这身衣裳单薄,抱着你跟抱个冰疙瘩一样,相爷能撑到出山?”
他侧首示意顾怀玉往后看,雪地上散落着折断的树枝、模糊的脚印,还有半掩在雪中的锈蚀捕兽夹。
“前面应该有猎户的木屋,烤火暖暖身子。”
顾怀玉终是轻“嗯”一声,却又冷声道:“别自作主张,问过本相同意。”
裴靖逸当即点头,“下次肯定问相爷。”
两人往前行了一段,一座低矮木屋隐在雪松之间。
裴靖逸抱着人推门而入,屋内陈设简陋,一堆破烂的兽皮,一张瘸腿木桌斜在墙角,几把歪斜的凳子散落四周。
角落里铸铁火炉的炉膛里,还残留着未燃尽的炭块,灰白余烬中透出几点暗红。
他将顾怀玉小心放在唯一完好的长凳上,挑了块相对干净的鹿皮,抖开后仔细铺在火炉前的地上。
顾怀玉的腿脚冻得毫无知觉,他不由得蹙眉,伸展双腿将足弓递到裴靖逸跟前,“冷。”
雪白赤/裸足泛着毫无血色的气息,脚趾因寒冷蜷缩着,指甲泛着淡淡的青紫色,瞧着着实的可怜。
裴靖逸双手一把拢住那双冰凉的玉足,缓缓揉搓起来,他手大,掌心又热,带着粗糙薄茧的热度,一点点覆上那片苍白。
“相爷有感觉吗?”他边搓边抬眼看他,低声问道。
顾怀玉感觉到脚尖逐渐从麻木转为刺痛,便轻轻点头,淡声“嗯”了一句。
裴靖逸却没停下,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并州比京城冷,一到下雪的日子,营里的兵最怕脚没感觉。”
“一旦脚没了知觉,走着走着,脚趾头什么之后掉了都不知晓。”
他拇指按在顾怀玉的脚心,耐心地打着圈揉,“这些人活不到来年开春,相爷可要好好保重。”
顾怀玉的脚在他掌中渐渐回暖,苍白的肌肤透出淡淡的血色,他蜷了蜷脚趾,终于不担心落下病根,才有心思冷嗤一声,“还用你说?”
裴靖逸低笑一声,将这双雪白秀气的足轻轻放到鹿皮,小心裹住。
然后他才单膝跪在炉前,三两下扒开余烬,从腰间皮囊里取出火镰火石,咔嗒两声脆响,火星溅落在准备好的干苔藓上。
他俯身轻吹,橘红的火苗立刻窜了起来。
动作利落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火势渐旺时,他又从墙角的藤筐里摸出两个红薯,信手扔进炉膛边缘的热灰里。
顾怀玉身上冷得厉害,干脆屈膝坐到地上的鹿皮,离火炉子更近一些。
他闲来无事,目光落在裴靖逸劈柴的动作上,手起斧落,木柴应声裂成两半,切口平整利落,显然是个干杂活的熟手。
“裴使君倒是舍得,让你从军营底层摸爬滚打上来,连个偏将的位置都不肯直接给?”
裴靖逸随手将劈好的柴丢进炉边,袖子随意抹了把额角的汗,“相爷是京城人,不知军营跟官场不同。”
“在军营里,一个将领的信誉比命还重要。”
顾怀玉伸手靠近火炉烤火,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说话。
裴靖逸单手干脆利落地劈柴,一边闲散地道:“兵可以笨,可以一根筋,但不能不信他们的将,我若是靠我爹照拂,镇北军没人服我,就不会为我效死。”
“就像朝廷——”
顾怀玉抬眸睨向他。
裴靖逸忽然扯起嘴角嗤笑,“朝廷来的监军再多,镇北军认的,始终只有裴家的旗。”
顾怀玉当然清楚这个状况,理就是裴靖逸说得理。
但他所看到的局面比裴靖逸所见的要更大。
元家的皇帝,一个比一个昏庸,皇家信誉早就被败光了,现在轮到元琢算他倒霉。
如今兵不听调,民不信诏,纯属是祖上不积德的报应。
这江山看似还在元家手里,实则早已是一盘散沙,只差一阵风就能彻底吹垮。
他需要一根能将这散沙重新聚拢的线。
但元琢太年幼,纵使资质和本性比祖上几个父辈都强,也难在短期内挽回元家世代败尽的信誉。
而裴靖逸……
顾怀玉看向正在劈柴的男人,裴靖逸的目光不知为何,落在他包裹在鹿皮里的小腿。
那截皮肤没什么好看的,围在粗糙的兽皮里,被火光染得透出温润的红粉,晶莹剔透的。
但裴靖逸的眼神却很深,幽暗发亮,他微微地摇头,心底否决了这个人。
有威望,有手腕,镇北军对其死心塌地,是将大宸扭成一股线最佳选择。
但野心太强。
就像是现在,盯着他的小腿都能露出近乎掠夺的幽深目光,心中此刻所谋划的必然秘不可告人。
这般人不会甘愿长久居于人下,如果给他太多权力和机会,只会叫大宸这腐朽的庞然巨物死的更快些。
元琢和裴靖逸都不合适。
顾怀玉一时找不到那根“线。”
夜渐深,屋外风雪呼啸,寒意从木板的缝隙里渗进来。
炉火虽旺,却不过巴掌大一团,暖的只是炉膛前的一小片地面。
整座屋子还是冷,顾怀玉整个人都裹在粗糙难闻的兽皮里,下巴抵着膝盖上,指尖仍因寒冷而微微发抖。
裴靖逸在屋内点了一盏油灯,一边拨弄炉火,一边道:“铁鹰卫找到这里,大概还要一两天。”
顾怀玉眯起眼看他,眼底含着审视,“本相的铁鹰卫何时跟你这么熟了?连你在雪地里倒着走,他们都能摸清路数?”
裴靖逸随手往炉子里添了块柴,“我既然为相爷牵马坠蹬,总得干点活。”
“铁鹰卫的布防漏洞,我排查过,跟他们定了一套只有自己人知道的暗号。”
“就像军营里一样,遇刺、突围、雪地失散……这些情况都预演过。”
顾怀玉缓缓点头,将帅之才,用来统治铁鹰卫大材小用了,“倒着走也预演过?”
“当然。”
裴靖逸笃定地道,朝他眉梢一挑,“他们不会第一时间想到我们反其道而行,但既然演练过,迟早会找过来。”
顾怀玉也不再多问,拢拢身上的兽皮毯子,垂下眼帘盯着炉膛里的火。
忽然,他眼前投下一大片阴影,一具带着热气的高大躯体从背后包围他。
裴靖逸直接长腿大敞坐在他身后,大腿内侧紧贴着他的腿侧,膝盖弯起,脚掌踩地,整个人像张开的弓,把怀里的人牢牢困住。
那胯骨热乎乎抵着顾怀玉的后腰,胸膛严丝合缝地贴上他的后背,几乎快要合为一体。
顾怀玉盯着火光微阖一下眼眸,也不瞧他一眼,“越矩了。”
裴靖逸却像没听见似的,手臂一收,将他更深地按进怀里,鼻尖抵着那截雪白后颈深深一嗅,“相爷好香。”
顾怀玉浑身发寒,冷的没力气训斥他,那冷意不是来自门缝里吹入的风雪,而是一种从骨缝里渗出来的冷意。
寒毒即将发作的前兆,像密密细针,一点点扎进他的脊柱,钻入肺腑。
他微微咬一下嘴唇,忍着不适轻声道:“既知道这么多,那你说说今日行刺本相的是何人?”
裴靖逸垂眼看他,有意试探道:“相爷的仇家,自己不清楚?”
“朝中想取我性命的人不计其数。”
顾怀玉闭着眼睛,压着发颤的呼吸,“本相哪记得清这许多。”
裴靖逸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几分道理,敛了笑意道:“能算准相爷每月十五乔装上香的时辰,又豢养死士多年……”
“此人不仅要熟知相爷行踪,更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恨意。”
说到此处,炉火跳动间,裴靖逸怀里的人抖得厉害,他一把扳过顾怀玉的脸,那张脸白得几乎透明,唇色浅淡,睫毛湿漉漉地颤着。
看得他心头一紧,几乎没忍住骂脏话。
“相爷很冷吗?”他嗓音压着发紧,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问:“要不要我转过来抱你?”
不知为何,顾怀玉听到他这句,舌尖忽然舔过嘴唇,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第50章 微微一立,略表尊敬。……
裴靖逸一只手臂捞起顾怀玉的膝弯, 将人整个抱进怀里。
权倾朝野的顾相此刻像只病恹恹的猫,清瘦的身躯在他臂弯里细细发颤,脆弱得仿佛一捏就碎。
顾怀玉将脸埋进他颈窝, 冰凉的鼻尖无意识地蹭动,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裴靖逸本就在强忍, 他又不是圣人,怀里坐着这么个美人, 谁能不起点心思?
偏偏顾怀玉像是故意折磨他——鼻尖蹭过颈侧还不够, 微弱的呼吸紧随其后,湿软的舌尖甚至若有似无地擦过他喉结。
裴靖逸何时见过顾怀玉这副模样?
原本扶在脊背的手渐渐不规矩, 顺着凹陷的腰线滑下去,指腹摩挲着那截曼妙的弧度。
他嗓音发哑:“相爷……这是又要赏下官?”
顾怀玉此刻既没心思罚他, 也没力气赏他,连舔舐的力道都虚软飘忽。裴靖逸察觉到他呼吸急促, 抬起他的脸一看——
细密的冷汗覆在苍白的肌肤上,眉头紧蹙, 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整个人透着股病态的脆弱。
见他这样, 裴靖逸哪还有心思逗弄?
“我去把火烧旺些。”他说着就要起身。
可刚撑起半边身子,颈间便缠上一股微弱的力道,顾怀玉抬起手臂, 轻轻勾住了他的后颈。
这突如其来的主动让裴靖逸心口猛地一跳,动作一顿, 连带怀里的顾怀玉也被带起几分。
裹在他肩头的兽皮滑落, 露出一截莹白的颈子,湿发黏在肌肤上,衬出一种潮湿的暧昧。
不知是不是错觉, 空气中那股熟沉香的气息愈发浓烈,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喉咙,下腹……
顾怀玉并非有意缠他,只是四肢百骸的疼痛太过剧烈,痛得他理智溃散,而眼前这人恰是唯一的“解药”,他本能地抓住,不肯松手。
裴靖逸呼吸微滞,喉结剧烈滚动,正想轻轻拨开颈间的手臂,顾怀玉却突然用另一只手也环了上来。
广袖滑落,露出一截新雪般的小臂,细腻莹润,晃得人眼热。
他双臂缠在裴靖逸颈间,睫毛轻颤,瞳孔因疼痛而失焦,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给我……”
裴靖逸耳后绷紧的血管直突突,呼吸沉的清晰可闻,“相爷要什么?”
顾怀玉突然仰起脸凑近,他下意识闭眼,嘴唇微微撅起往前迎——
原来是要这个。
下一秒,微弱痛感从脖颈传来。
顾怀玉脸埋在他颈窝里,全身力气被忍耐疼痛散尽了,以至于狠狠地一口下去,连皮肤都没能刺破,只在那片麦色上留下几道泛红的齿痕。
裴靖逸被他弄得心猿意马,浑身热血往一处迸发,这会顾怀玉要他的命,他都愿意给。
顾怀玉的舌尖在齿痕上极轻地舔了一下,那点湿意还未晕开便倏然收回,像是耗尽气力般垂落唇间,只余一缕银丝悬在唇角。
他实在没力气了。
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得断断续续,倒像是只病弱的猫儿,明明连爪子都抬不起来,却偏要固执地含着心爱的鱼干。
齿关虚虚合着,既咬不碎,又不愿松开,只能这般含着、磨着,任那腥甜的气息在唇齿间流连。
裴靖逸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搞得呼吸粗重,不得不大口喘息,眼里却闪烁着近乎狂热的亢奋。
他终于明白,顾怀玉刚才不是在索吻,而是在找一个适合下口的地方。
顾怀玉想要的是他的血。
要的是他骨血里流淌的、带着九黎族秘力的血。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伤口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再烈的毒酒喝下去也不过是微醺。
双亲对此讳莫如深,多次告诫他这并不是好事,这是一个不能告人的秘密。
可此刻,他竟感到一种极致的愉悦。
一想到他的血能在顾怀玉的身体里,成为顾怀玉的一部分,光是想象这个画面就让他亢奋的浑身战栗。
他一把抽出腰间的匕首,刀光一闪,毫不犹豫地在脖颈上拉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顾怀玉几乎是本能地凑过去,他跨坐在裴靖逸腰间,双腿死死夹住对方劲瘦的腰,唇舌直接贴住那道狰狞伤口
——不是温柔的舔舐,而是近乎暴戾的吮吸。
“呃!”
裴靖逸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爽的他头皮发麻,本就发紧的裤子更紧了。
偏偏顾怀玉还在他身上无意识地磨蹭,喉咙里发出令人心猿意马的稀碎低吟。
这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他不得不向后仰倒,带着顾怀玉一同躺在地上,他单手扣住对方后脑,不去打断吸血的过程。
另一只手死死摁住顾怀玉的腰,不让他再乱动,再蹭下去,怕是真的要出事了。
顾怀玉根本不管这些,唇舌贪婪地吞咽着每一滴涌出的血。
伤口在九黎血的作用下逐渐愈合,他不满地“唔”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掐进裴靖逸的肩膀。
“别急……”
裴靖逸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他毫不犹豫地再次划开一道新口子,甚至比之前更深。
鲜血涌出的瞬间,顾怀玉立刻贴上去,像是渴极了的兽,吮得又凶又急。
裴靖逸仰着头喘息,任由他索取。
每一次被吸血的感觉都像是过电,难以言喻的舒爽,他甚至头一次感觉这独特的体质——
多亏这个体质,才能让顾怀玉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贴上来“亲吻”。
真正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
第三个伤口的血被吮干时,顾怀玉终于停了下来。
他身体发热,气色难得有几分红润,方才因剧痛丧失的理智也在缓缓回笼。
他闭上眼缓了缓神,再睁开时,那对漂亮的眼睛已经恢复清明,只是神情有几分嫌弃。
不是嫌弃方才有多失态,而是嫌弃喝九黎血喝的太不讲究了。
堂堂一国宰执,想喝血岂能抱着人的脖子生啃?
想喝九黎血,那也得滴在碗里,温一温,配上去腥的香料才能勉强下口。
顾怀玉撑起身子正要离开,却忽然察觉到异样触感,垂眸一瞥——
面前出现了一个他从未预想过的场面,以至于,他稍怔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裴度。”他抬起眼,声音发寒地质问:“这是什么?”
裴靖逸也不想被他瞧见,但奈何资本过硬,身体离得太近,不想被顾怀玉注意到都难。
他索性大喇喇地往地上一躺,后脑枕着手臂,若无其事地说:“这是下官的随身兵器。”
见顾怀玉眉头一沉,他笑得肆意无谓,“相爷是读书人,该称它‘玉箫’还是‘青锋’?”
顾怀玉这双手里死伤过的人很多,不计其数,但头一回,却是亲手打人。
“啪!”
这一巴掌不重,却极响,打得裴靖逸脸颊上浮现出一道清晰的红印。
他眯起眼睛,指腹揉着发疼的手掌心,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把本相当勾栏瓦舍的人?”
若他真是勾栏瓦舍的,裴靖逸一丁点兴致都不会有,但偏偏,他是顾怀玉。
是这个世上最懂他抱负的人,是能让他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人,是能与他并肩实现宏图大业的人。
他当然清楚,对顾怀玉起这种念头是亵渎,是荒唐,是肮脏上不得台面的。
但那东西不听话,不受控,不受理智约束,只对着顾怀玉有感觉,连他这个主人都管不住。
裴靖逸脸颊火辣辣地发麻,却莫名地更兴奋,他舔了舔嘴唇,对此只有一个解释:“相爷美若天仙,下官血气方刚,您方才趴在下官身上扭来扭去,下官怎么管得住‘兵器’?”
顾怀玉脸上冷淡至极,强忍着踹他一脚的冲动,现在他虎落平阳,还不是卸磨杀驴的时候。
狗玩意敢对着他亮出兵器,就是不把他这个宰执放在眼里,是时候该给这个狗玩意好好紧一紧皮了。
顾怀玉忽然笑了。
裴靖逸眼皮一跳,这笑容太熟悉了。
被罚跪在都堂前的那天,顾怀玉就是这么笑的。
他舌尖抵了抵发烫的齿根,竟隐隐兴奋起来。
太清楚这笑容意味着什么,他把顾怀玉惹毛了,顾相要收拾他了。
顾怀玉不在京城。
但京城里却比他在时还要风起云涌。
东辽使团的人,一开始并未将百姓放在眼里,如同耶律迟说的,他们见多了汉人,在东辽人面前,一个个贪生怕死,见利忘义,最会见风使舵。
只要拿出一点赏银,想要大宸的百姓说什么,大宸的百姓就说什么。
但这次京城百姓的百姓出乎他们的意料。
使团的人跟随大理寺衙役挨家叩门,那些店铺明明就在大理寺旁边,本应是最早看到乌维尸首的人。
可一问起来,不论是跑堂的还是掌柜,皆是瞪大眼睛,一脸茫然:
“什么乌维?什么尸首?没听说过。”
再问几句,他们便装作恍然:“昨儿歇得早,什么动静都没听见。”
明明前一夜街头灯火未熄,庆祝乌维惨死,热闹得像过节一样,如今却齐刷刷地失忆了。
一个个都是滚刀肉,软硬不吃。
东辽人要真凶几句,衙役反倒会先拦住,皮笑肉不笑地说:“使者息怒,我大宸律法,不可无故伤民。”
至于银子——东辽人的银子,竟没有一个人敢收。
哪怕只是象征性地扔个赏钱,都像是往人怀里塞一个烫手山芋。
再贪财的人也惜命。
收了东辽人的钱,去指证那位相爷?那就是拿命往火里跳。
说不准哪天人没了,连尸首都会被悄无声息地消失。
驿馆中,副使满脸疲色地找到耶律迟,东辽使团的人一个个无精打采,唯有这位王爷,还有闲情逸致在喂马。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将手中的果子“咔擦”掰开,一瓣喂给嗷嗷待哺小马,全然不在意身后的副使。
直到副使开口道:“王爷,属下把事情办砸了。”
耶律迟捏着果子的手指一顿,缓缓地扭过脖子,“银子给少了?”
副使不敢看他发寒的脸色,低头说:“属下挨家问过了,那些汉人百姓,像是串通好的,要么说没看见,要么说睡得死……”
耶律迟眉头高高挑起,诧异至极,“所有人?”
副使勉强作答:“一个都没有,连敢收我们银子的都没有。”
耶律迟抛下手里的果子,拿出帕子仔细地擦着手,思索这出乎意料的事情。
他承认,汉人里有不爱钱的,也有英雄好汉,但那只是极少的一部分,他见过的屈指可数,大部分人都是那副贪财怕死的样子。
比起朝堂上那些文官对顾怀玉神秘的态度,这一次,百姓的反应令他更加困惑。
百姓不认得顾怀玉。
一辈子连相府的门槛都摸不着,更遑论得到那位高高在上的相爷半分垂怜。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群人,既无人命令,也无人利诱,却像是早已约定好一般,不约而同地闭紧了嘴。
他们撒谎,他们装傻,他们甚至敢在东辽人的刀下硬着脖子说一句“不知道”。
耶律迟确实想不通,这些人图什么?顾怀玉甚至不会知道他们的名字。
他摇了摇头,当务之急是处理好这件事,“你亲自去一趟大理寺。”
副使一怔。
耶律迟忽然笑了,从容自若地向前走,“你去找所有和尸体擦肩而过的人。”
“别再掏银子了,换种法子。”
他说到这,撂了手里的帕子,讥诮笑意更深几分,“不爱钱,总该怕死。”
但耶律迟没想到,当晚大理寺外,夜色如墨,人潮却比白昼更汹涌。
官差的横刀在火光下明晃晃地拦着,可拦不住那些从巷尾、从桥洞、从破败茅屋里涌出来的身影。
“乌维是我杀的!”
“我看不惯那畜生鞭打卖茶婆,半夜翻进驿馆,一刀捅的他!”
“我杀的我杀的,我儿子当天被他们马撞死了,我就是要给他报仇——”
古话说得好,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而民,亦为护己者不惜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