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被人这样居高临下地命令、……
炉火噼啪地闪烁。
顾怀玉的影子倒映在墙壁摇曳, 肩膀披的兽皮不知何时滑落,他却浑然未觉寒意。
这具单薄羸弱的身躯常年发冷,再暖的炉火都捂不热, 此刻处在这间四面透风,冰天雪地的房间里, 竟然觉察不到一点冷意。
甚至还有隐隐的热流在血脉里流淌,那是来自九黎血的作用。
他背过身, 侧身对着裴靖逸与他的“兵器”, 指尖轻轻触碰嘴唇。
残余的血腥味弥漫在齿间。
九黎血的作用如此霸道,他只饮了一次就有这样的效用, 若是饮满十二个月,岂不是能跟裴靖逸一样身强体健?
甚至不必像裴靖逸, 只要是一具健康的躯体,他就能多活十年, 二十年,能亲手实现少年时的抱负。
他想到那万里江山如画,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余光却瞥见——
裴靖逸仰头喘息一口,随手扯开了腰带,一只手正堂而皇之往袍子下伸。
顾怀玉凝冰的脸色更冷, 自从身染寒毒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烦恼”, 但不代表他不知道裴靖逸要干什么。
当着他的面干这种腌臜的事,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裴靖逸正想要纾解一下,聊以慰藉,头顶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呵斥:“不准。”
“相爷不准什么?”
裴靖逸听见他的声音, 更有感觉了,何况顾怀玉转过脸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的动作,低垂的睫毛还沾着潮湿,唇瓣上染血美艳至极。
什么都不用干,光是这么盯着他看,就已经太助兴了,他兴奋的眼底泛红,舔了舔发燥的嘴唇。
顾怀玉不愿把话说得太直白,那些字眼说出来都脏他的嘴,“不准你在本相面前放肆。”
裴靖逸手上动作未停,反而因他的注视更加放肆,衣料摩挲间,他喘息愈重,“相爷觉得我这样是放肆?”
“也是,毕竟相爷平日都是真刀真枪,哪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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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玉面色更寒,缓缓地眯起双眸,警告道:“你再敢动一下,本相就砍了你的手。”
空气瞬间凝固。
裴靖逸不得已停下手中动作,仰起头大口地喘息着,亮出的喉结剧烈地一起一伏,“相爷心真够狠的。”
顾怀玉视而不见他嗓子里的发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防止他偷摸的小动作。
只是那衣袍下清晰可见的格外碍眼。
他眼皮微微一垂,冷声命令道:“收起你的兵器,别脏本相的眼。”
裴靖逸不知为何笑出声,边喘息边道:“相爷太为难人了”
“又不让动手,又想叫它听话”
说着,他竟动手往下扯腰带,露出一截肌理分明的腹肌,绷紧的肌理颤栗着,足以见那隐忍的痛苦,“要不相爷亲自跟它说?它不听我的听你的。”
顾怀玉从没有被这样冒犯过。
谁敢在他面前说出这种腌臜话?眼见着裴靖逸的腰带已扯至腹股沟,快要和那不堪的东西见面——
他顾不上宰执威仪,抬脚便狠狠踹了过去,“本相看你是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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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玉脸色彻底沉到底,怒火里还有一丝讶异,这样都没……
“相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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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太少了。”裴靖逸直白露骨的目光盯着他的背影,锦帕下纤细的腰肢若隐若现,那滚圆显眼的臀却很显眼。
他视线盯在上面,舌尖抵着上颚喘一口气,“我至少半个时辰起步。”
顾怀玉闭上眼头也不回,语气森然,“本相不管你多久,耽误本相的时间——”
“你以后就没这玩意了。”
裴靖逸低笑出声,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相爷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顾怀玉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喝了他的血,总该有一个解释。
可一旦解释,就得低头承认需要,承认离不开,便是把软肋拱手交给对方。
他最忌的,就是被怜悯。
“本相行事,何须向你解释?”
裴靖逸手中的动作不停,整个大宸朝,谁能有机会对着宰执的背影干这种事?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他喉咙干的发渴,“血对相爷的病有用吧?”
顾怀玉眉头一挑,是想以此要挟索要官职?封侯拜将?
哪知裴靖逸低声喘息着,嗓音沙哑却认真:“以后相爷想喝血,我随叫随到。”
稍顿一下,他咬字轻了几分,“莫说是喝血……”
“你想喝……我都给你。”
顾怀玉没听清他说的什么,但只要不是坐地起价,便说明这条疯狗还算是尽忠职守。
他等了半响,估摸着一刻钟将至,仍未转身只淡道:“一刻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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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玉眼眸微垂,勾起唇角冷笑,“本相只数到十,若没见到你衣衫整齐地站起来,你可以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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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玉哪知道他兴奋的不像样,冷冷地吐出一个数,“十。”
“九。”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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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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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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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在军营里偷偷摸摸解决时爽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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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玉从没听过这么恶心的“奉承”,袖子里的手指收紧,若不是裴靖逸非常有用,这颗脑袋已经被他拧下来把玩了。
“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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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一想,就让他呼吸又重了几分。
他撑着地面缓缓起身,扯开衣衫压一下那又一次的麻烦。
刚跨出门槛,他就反手带上门,大步走向木屋黑暗的阴影处,后背抵上墙壁瞬间,他一把扯开腰带——
真他妈要命……
如同裴靖逸的预料,铁鹰卫在翌日晌午,终于寻到了这间藏在山林间的小木屋。
云娘第一个冲进屋,吓得花容失色,见顾怀玉端坐床榻,双眼一红便疾步上前,几乎要扑进他怀里,两眼泪汪汪地喊:“相爷要吓死奴婢了……”
比起主仆,他们的关系更像是兄妹。顾怀玉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一如既往地淡定:“急什么?本相这不好好的?”
云娘打量他一遍,见他虽然衣衫凌乱、发散如雪,但那双眼清亮如昔,气色竟比平日还好几分,苍白的脸颊也浮了点血色,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连忙转头吩咐:“快,快把相爷的靴子、大氅拿来!”
木屋外,一众铁鹰卫也已纷纷聚拢,个个披雪而来,见顾怀玉安然无恙,脸上无不浮现出压抑的松快——
毕竟在山路尽头,他们捡到了被遗落的靴和披风时,所有人都以为,相爷怕是……
顾怀玉坐在床边一动不动,云娘早已跪坐在他面前,替他套上干净的靴袜。
另一名随侍小心地替他整发理冠,将青丝束起,用簪固定。
再有一人将暖炉递到他手中,披风大氅一件件披上,这张病骨支撑的身体,转眼便恢复了宰辅风仪。
裴靖逸正抱臂倚着门框,目光灼灼递盯着他瞧。
顾怀玉看也不看他一眼,看向铁鹰卫的统领,下巴微抬。
统领单膝跪地,叩首道:“此次刺客二十三人。”
“其中二十人当场被斩,余下三咬破口中所□□囊自尽,未能问出幕后,属下办事不力,请相爷降罪。”
顾怀玉指尖轻叩暖炉鎏金的外壁,眉梢都没动一下,“二十三个刺客,一个活口都留不住”
他忽然嗤笑一声,那笑声却让铁鹰卫统领瞬间绷紧了脊背,冷汗浸透里衣。
“相爷恕罪!”统领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地上,“是属下办事不力!”
顾怀玉拢了拢大氅,修白如玉的手指从貂绒中探出,漫不经心地摆了摆,“人都死光了,罚你有什么用?”
他轻轻一顿,很淡的吩咐道:“把那些刺客拖到菜市口,剥皮剐肉,让他们的同盟看看,给主子卖命的下场。”
统领刻叩首领命:“是!属下这就去办!”
裴靖逸瞧他这副样子,更是心痒难耐,舌尖忍不住舔了舔犬齿。
顾怀玉缓缓起身,貂绒大氅垂落在地,有随侍快步上前,躬身为他提起袍角下摆,护好貂绒不沾雪泥。
又有仆役在他脚下铺上织金锦毯,厚实柔软,一直铺到门前台阶尽头。
门外,一辆描金漆黑、罩顶浮雕蟠龙纹的马车早已候着。
顾怀玉走到马车前,脚步忽然一顿,这才回头看向某个人。
裴靖逸大步上前,撩袍跪在雪地中,充作上车之凳。
顾怀玉可没这么好打发,他俯身凑到耳畔低语道:“裴度,猜猜本相要怎么玩你?”
裴靖逸顺势往前一凑,跃跃欲试地舔一下嘴唇,“相爷要怎么玩?”
顾怀玉伸手一把拽过马车缰绳,那缰绳是上等牛皮所制,浸过桐油,坚韧非常。
他手腕一翻,竟直接套在了裴靖逸腰间,猛地收紧!
“相爷?!”云娘惊呼。
铁鹰卫众人更是骇然变色,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裴靖逸被勒得闷哼一声,非但不躲,反而抓住缰绳又绕了两圈,让那粗糙的牛皮更深地陷进肌理,“相爷这是要拿我当牲口遛?”
“相爷想怎么拖都行,但得让我躺着,屁股磨烂了不打紧……”
第52章 我回去好好抽它。
顾怀玉被他气得轻轻发笑, 手中握着缰绳,用把手不轻不重地拍几下他的脸颊,“还敢挑衅本相?”
裴靖逸直勾勾地盯着他, 舌尖抵了抵被抽红的侧脸,忽地露齿一笑, “我怎会挑衅相爷,只是下官的兵器娇贵, 昨夜吃了相爷一脚, 现在还疼着……”
顾怀玉唇角的笑意消散,冷冷瞧他一瞬, 手腕一翻,缰绳倏地绕过马车前辕的铜钩, 三两下缠紧。
随即他踏上马车,帘子一掀, 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发车。”
车夫哪敢耽搁,扬鞭一甩, 马蹄嘶鸣,雪地溅白, 车轮飞速滚动起来。
缰绳骤然绷直,裴靖逸被拽得一个踉跄,却立刻稳住身形, 竟大步跟着马车疾跑起来。
他从军出身,在并州军营里, 每日负重跑十里地是家常便饭, 两条腿跟在四条蹄子后面不遑多让,还能笑得出声。
顾怀玉听见那肆意响亮的笑声,眉头一蹙。
云娘坐在车厢角落里, 瞪大眼眸,用帕子掩着嘴,劝也不敢劝一句。
顾怀玉指尖摩挲着铜炉花纹,垂下眼眸,隔着车帘冷冷吩咐道:“再快。”
马鞭再甩,马蹄疾驰如飞。
裴靖逸被骤然加速的力道带得向前一扑,却在即将栽倒的瞬间双手一撑,借力翻身,竟灵巧地仰面躺在了雪地上。
缰绳绷紧,拖着他向前滑行,积雪飞溅,在他身侧划出两道长长的痕迹。
“相爷真会心疼我。”他仰头笑几声,声音混着风雪,清晰传入车厢,“躺着真是舒坦!”
顾怀玉唇角微勾,既然躺着舒坦,那就好好地舒坦舒坦。
云娘眨几下眼睛,才很轻声地说:“裴将军怎么又惹相爷不高兴?”
顾怀玉眼睫微动,却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
怎么说?
说那畜生玩意胆大包天,敢对着他竖枪?
说不仅竖了枪,还当着他的面
云娘见他不答,过了一阵子,悄悄撩起车帘往外瞧了一眼。
出山之后,雪地越来越薄,裸露的碎石嶙峋交错。
缰绳拖行之处,斑驳的血迹在雪地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裴靖逸后背的衣衫早已磨烂,露出血肉模糊的皮肉,斑驳的纹身影影绰绰地混在伤口里,瞧着就让人慎得慌。
他疼得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混着雪水往下淌,却死死咬着牙关,硬是一声不吭,任由缰绳拖行。
直到顾怀玉消了几分气,才向帘外淡淡道:“停。”
车夫当即勒紧缰绳,骏马嘶鸣着扬起前蹄。
顾怀玉踏着车凳落地,积雪在锦靴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一步一步走到那满身雪和血的人旁边。
裴靖逸背后没一块好皮肉,仰面躺在血泥混杂的雪地里,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抬眼仰望走近的顾怀玉,竟然嘴角还能扯出个笑来,“相爷心疼我了?”
顾怀玉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不轻不重“嗯”一声,抬起鞋尖踩在他脸颊轻轻一碾,“还舒坦么?”
裴靖逸的脸颊被他踩出一个湿漉漉的脚印,混着血渍和飞石划出的细碎伤痕,这张本就生得张狂俊俏的脸,此刻反倒添出几分浪荡的劲儿。
“不舒坦。”他脸颊蹭一下顾怀玉的靴底,幽幽地抱怨道:“痛得要死,相爷心真够狠的。”
顾怀玉嗤笑,若敢说舒坦,再拖他几里地不成问题,他一手拢起貂绒大氅,缓缓地俯下身,压低声音道:“裴度,你是第一个敢当着本相面自渎的。”
裴靖逸眼睛倏地一亮,哑声笑着问:“当真?”
顾怀玉一时无语,难道除了这个畜生玩意,还有人会想当着他的面自渎?
“当真。”他耐着性子回答,靴尖滑到裴靖逸的下巴,踩住他喉结,逼迫他难受至极地仰着脸,“本相真是宠坏你了,才让你如此放肆。”
裴靖逸艰难地喘几口气,直直地盯着他看,很淡定地道:“下官本不想,但相爷也是男人——”
“难道不懂那种痛到忍不住,若不解,下一刻就要疯了的滋味?”
顾怀玉还真不懂,他靴尖向下施了几分力,“本相说的是你对着本相……”
众目睽睽之下,他身为一朝宰执,怎能说得出某人对着他“竖兵器”这种事。
裴靖逸被他踩得喘不上来气,却也不躲不避,“相爷是说它当时顶着您的事?”
说着,他猝不及防挺了一下腰。
四下的人虽然都在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瞧,但哪知他们说的什么,以至于只当裴靖逸的动作是躺的不舒服,活动一下筋骨。
顾怀玉脸色冷清,眯起眼睛端详他片刻。
不理解,这个人到底是在挑衅,还是只是在陈述一件坦然到近乎无耻的事实。
“劳烦相爷让我喘口气。”
裴靖逸忽然抬手,隔着靴面,缓缓地捏住他的脚尖往上抬了抬,喘了一口气后,低笑道:“相爷真是误会,这个东西就是喜欢美人。”
“相爷这般玉雕似的美人,它见了犯浑我也没招。”
他敛去笑意,颇为一本正经地道:“我回去就抽它,好好教训一顿。”
顾怀玉靴尖落地,头也不回地朝马车走去。
身为男人,他自然明白男人那点劣根性——见色起意,管不住下半身,再寻常不过。
只不过他的“色”,居然能让人起意,这才令他想不到。
他走到马车前,却未登车,瞧向旁边骑马的铁鹰卫,“马给他,你来驾车。”
那铁鹰卫当即下马,拽着马走到站起身来的裴靖逸跟前,将缰绳递给他,低语说几句话。
“相爷体恤,下官这就去治伤。”裴靖逸翻身上马,动作牵动后背伤口,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扯着缰绳调转马头,朗声道:“明日到相府报到时定不碍相爷的眼。”
顾怀玉淡淡地点了下颚,蹬上马车入到暖融融的车厢里。
京城大理寺,大堂。
这处素日里冷清威严、只供官吏审案的地方,如今却站得水泄不通。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数十人皆是来“自首”东辽使臣乌维凶案。
每个人都说得绘声绘色,头头是道,似乎乌维是被他们这群人轮番上阵砍成碎块的。
但副使又不是傻子,哪看不出来这些人是来顶罪的?
此刻,副使坐在大堂侧首的檀木交椅上,阴着脸催促道:“聂寺丞,你倒是审啊!”
旁边的通译翻译后,聂晋依旧闭目端坐。
玄色官服衬得他面色如铁,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从昨夜到此刻,任凭百姓如何闹腾,他硬是没让衙役押一个人过堂。
副使霍然起身,宽袍一拂,气势汹汹地大步走到公案前。
“啪”地一声拍在案上,惊得堂下百姓一静。
“聂寺丞!”他咬着字句,一字一顿地逼问,“你为何不审?”
“这些人胡言乱语,分明是有人收了钱,买通百姓来搅浑这滩水!”
聂晋缓缓睁开眼,用一种副使看不懂神情打量他,似嘲谑似自嘲,只吐出一个冰冷的字,“审?”
副使俯身逼近,眼底烧着怒火,“莫非是你想包庇真凶?”
通译战战兢兢翻译完,又哆哆嗦嗦补了句:“使臣说若再拖延,便连您一并当同伙处置……”
聂晋置若无闻,站起身穿过嘈杂的人群,对四面八方伸来的手视若无睹。
“聂大人!抓俺!俺用杀猪刀捅的那蛮子!”
“放屁!明明是老娘用擀面杖敲碎的天灵盖!”
“都让开!我才是真凶——”
副使跟鸿胪寺的通译跟出来时,他在堂前石碑前站定,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大宸律法”四个阴刻篆字。
“聂寺丞!”
副使头上担着耶律迟下达的任务,一刻都不能耽搁,指着通译吆喝道:“告诉他,若今日不给东辽一个交代,明日铁骑踏破城门时,老子第一个砍了他的头!”
聂晋指尖停在“法”字最后一笔的凹槽里。
那石刻的沟壑中竟淌着光——滚烫的、流动的,像熔化的液体。
他倏然抬头。
天光如瀑,整座石碑被浇得金光灿灿。
碑上阴刻的律例条文在日光下纤毫毕现,连最晦涩的注疏小字都亮得刺眼。
原来这些年
是太阳在照亮石头。
发光的从来不是这块写满伸张正义的碑文。
是有人以身为炬,将天光引到这块冷铁般的石头上。
聂晋长长地吐一口气,忽地开口道:“来人!”
几个衙役慌忙上前,为首的班头躬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把这块石碑,给我砸了。”
衙役们一愣,面面相觑。
班头脸色发白,咬牙道:“大人,这可是太宗皇帝御赐的律法碑……”
聂晋目光淡然,缓缓扫过众人:“怎么,本官的话不作数了?”
气势太冷太硬,几名衙役不敢违逆,只得提起大锤上前。
通译的腿肚子已经开始打颤,嘴唇哆嗦着想翻译,又不知该不该翻。
第一锤落下,“法”字应声崩裂。
副使被这动静吓了一大跳,揪着通译的衣领道:“你们大宸人脑子都有什么毛病?”
聂晋充耳不闻,背脊挺直,眼都不抬:“继续砸。”
“砰——”
“砰——”
碎石飞溅,尘土飞扬。
班头手里捏着锤柄,边砸边低声哽咽:“大人……律法虽制不了东辽人,可大宸不能没它啊……”
“死物罢了。”
聂晋弯下腰,拾起一块残碑,指腹缓缓擦过断裂的“律”字,“刻在石头上的律法,终究是死的。”
但活着的公道在人心里。
第53章 你对着本相可曾起过欲念?……
副使在大理寺受了一肚子气。
先是没办妥耶律迟交代的差事, 又亲眼目睹那位大理寺丞砸碑的疯癫行径,心里既憋闷又惊惧。
他低眉顺眼地回到驿馆,将昨夜大理寺的荒唐事一五一十禀报给耶律迟。
其实用不上他说。
百姓涌向大理寺自首, 闹得沸沸扬扬,消息早已传进耶律迟耳中。
此刻耶律迟正在用午膳, 手中握着一把金刀,慢条斯理地片下盘中的烤鹿肉。
听完副使的汇报, 他用刀尖挑起一片鹿肉细嚼慢咽, 只悠悠道了一个字:“蠢。”
副使长出一口气,义愤填膺地抬起头, “是啊!这些大宸人蠢死了,收买顶罪都买不明白, 证词全都是谎话连篇,把我们当傻子骗!”
耶律迟拿起帕子擦擦唇角, 这才抬眼看他,“我是说你蠢。”
副使一噎, 梗着脖子不服气地问:“我是没有把事情办好,但王爷派别人未必也能办好。”
耶律迟也不和他计较, 一只手优游自若地把玩着金匕/首,淡定地陈述道:“顾怀玉没有收买百姓,是百姓自愿为他顶罪。”
副使瞪大眼睛, 茫然不解。
东辽人生在草原,长在部落, 牧民们逐水草而居, 从不与王帐亲近。
百姓只认牛羊,不认官印,若遇不公, 要么忍,要么拔刀相向,绝无可能替某个将军或贵族去衙门自首。
这超出了一个东辽人的认知。
耶律迟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与其他东辽人最大不同的一点,就在于他熟读汉家的经史子集。
为了知己知彼,他曾耗费数年研读汉人典籍,知道在汉人的世界里,有一种东西叫“天道”。
天道之下,人心所向。
一旦一个人身负天道,世界都会为他让路。
所有人都会认为他做得对,无数人追随他、倾慕他、向往他,甚至甘愿为他赴死。
这不是收买,不是胁迫,而是天命所归。
而顾怀玉,就是那被天道眷顾之人。
否则,如何解释?
他执掌朝政不足一年,却能令朝中纷乱政局归于一线,令曾视他为眼中钉的清流党人甘愿俯首。
令太学士子私下争相传颂其事迹,令原本涣散的文臣、傲气的武将,一个个争着靠近他,追随他。
最不可理喻的是百姓。
那些素不相识的百姓,竟会甘愿为他顶罪。
耶律迟忽地将金刀一旋,光亮表面映出一双野心勃勃的眼睛,说话的语气却是一成不变的平稳,“若有一日,草原的牧民心甘情愿为我赴死”
副使茫然不解地看着他,听着他继续道:“百官视我为主心骨,我一句话,他们便无条件追随,你说——”
“那时候的东辽,会是什么模样?”
副使再迟钝也听出其中恐怖的野心,脸色大变,硬着头皮答道:“到时候的东辽自然是王爷的天下。”
耶律迟竖起一根手指摆了摆,唇间溢出低低嗤笑,“东辽?你还想过放牧的苦日子?”
他手臂一挥间,刀尖“嗤”地刺入盘中的鹿头,油脂顺着刀刃滴落,“我若有顾怀玉的能力,东辽算什么?”
“到那时普天之下,皆归我掌中。”
如此气势磅礴的一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笃定这句话既成事实。
副使只觉背脊发凉,讷讷地道:“王爷想要顾相什么能力?是想要顾相那张漂亮脸蛋?”
耶律迟盯着副使看了半晌,忽而一笑道:“我想要天道也降临在我身上。”
副使自然不懂其中的意味,磕磕绊绊地念着“天道”两个字,“这是什么意思?”
耶律迟没打算多做解释,慢条斯理地擦净案几上的油脂,随口吩咐道:“去拿信纸和笔来。”
没过一会,副使便匆匆捧来笔墨纸砚,将信纸铺开。
耶律迟提笔而下,行笔如风,一气呵成。
纸上的东辽文线条凌厉、锋锐如刀,正是传给皇庭心腹的密信。
副使越看脸色越古怪,终于忍不住咬牙道:“王爷!顾相杀了乌维,你还要——”
“是这些重要?”
耶律迟笔锋不停,头也不抬地打断他,“还是天下重要?”
副使被问得哑口无言,不懂给顾怀玉送回大宸官员,以及岁妆女子,还有西北那块养马地,和谋取天下有什么关系。
耶律迟最懂得放长线钓大鱼,他愿意履行当时给顾怀玉的承诺。
为了能和顾怀玉多见几次面,多说几句话——
他才有机会解开那种被天道眷顾的气运。
顾怀玉的马车停在相府侧门。
他刚踏进门槛,柳二郎快步迎上来,忧心忡忡地说:“相爷昨日一夜未归,可吓死我了。”
顾怀玉遇刺的消息摁得死死的,相府的人都不知晓,他淡淡“嗯”一声,继续往前走。
柳二郎跟随在他身后,连忙道:“相爷慢些走!沈大人在书房里等着您呢!”
顾怀玉一进庭院,便知为何要他慢些走了,因为一只鸡扑棱着翅膀从他眼前掠过,后头追着个气喘吁吁的小丫鬟。
小厮抱着活蹦乱跳的大鲤鱼,扑棱了一脸水,鲤鱼快要将人给干翻了。
两个婆子抬着筐青菜慌慌张张地往后厨跑,活像身后有追兵似的。
顾怀玉抬眼望去,庭院里鸡鸭乱窜,廊下堆着各色时令菜蔬,还有个捆着四蹄的小羊羔正“咩咩”直叫。
“都是百姓从后门塞进来的……”
柳二郎压低声音,“说了不收,他们扔下就跑,相爷莫见怪,我叫人马上收拾干净。”
顾怀玉颔首垂眼,忽然唇角一勾,步履轻松地向着内庭走去,“既然都收了,吩咐厨房这几日加餐,一口都不准浪费。”
沈浚已在书房等候多时。
炭盆烧得极旺,屋内闷热如蒸笼,他额上沁出一层细汗,却仍端坐如松。
官袍穿得一丝不苟,领口的盘扣都紧扣至喉结下方,官帽端端正正地压在额前,连一丝歪斜也无。
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时,沈浚立刻起身,双手交叠举至额前,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下官见过相爷。”
拖地的貂绒从他眼前擦过,幽幽香味弥漫在空气里。
顾怀玉在椅子上坐定了才道,“起来罢。”
沈浚站起身来,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在下颌处悬而未坠。
他却连抬手擦拭都不曾,只垂着眼帘道:“下官已调禁军搜寻凶手,尽量不扰民,另遣人前往鸿胪寺安抚使团,暂稳其情绪。”
不论心里怎么想,表面功夫都得做到位,这些事儿交给沈浚,顾怀玉很放心,他从袖中取出帕子抛过去,“擦擦汗,瞧你这样。”
沈浚一把接住他的帕子,掌心微微握紧,却不用,他从袖中取出自己的帕子,仔细地擦干净额头的汗,“下官失态了。”
顾怀玉正想找他问些事,他瞧不上户部尚书太久了,老匹夫样样事都指望他出来背责任。
以前是顾党无人,他没得选择,但现在顾党有许多新人投诚。
“这几日,可有没沾党争的,或是清流那边的人来投?”
沈浚略一沉吟,答道:“共有六人。”
顾怀玉来了几分兴致,坐起身来,“里头可有能担户部大任的?”
沈浚不动声色将帕子收入胸前的暗袋,他懂顾怀玉的意图,但要办事他要问得更清楚,“相爷所说的大任是——”
顾怀玉现在最缺的就是银子,若不是国库里没银子,倒也不至于现在就跟东辽撕破脸。
他不假思索道:“我要个能搞钱、会搞钱的人。”
沈浚稍一思索,眸光波动,“这六人里并无相爷想要的人才,但下官却认识这么一个人。”
顾怀玉眉梢微挑,“谁?”
“魏青涯。”
沈浚说罢一迟疑,念出一个更响亮的诨名,“魏十钱。”
顾怀玉似乎听到过这个诨名,眼波一抬,示意他继续说。
“魏青涯曾任商税司主簿,专管商贾往来、关卡收银一事,此人行事极有章法……”
沈浚稍顿,忽然轻笑一声,“收贿必干事,干事必办好,便是乞丐求他办事,也得凑够十个铜板,因此得了个‘魏十钱’的名头。”
顾怀玉指节抵着下巴,眼底浮起兴趣,“生财有道。”
沈浚赞同地点点头,“而且不论事大小、银多少,办事质量都相当,效率极高,童叟无欺。”
顾怀玉唇角微勾,那就是天生爱财,倒是个能管钱的钱篓子,“不错,如今人在何处?”
沈浚敛去笑意,清俊的脸颇为认真,“他被罢黜了。”
大宸以士大夫治天下,若不是犯下人神共愤的错误,官帽一旦戴上,这辈子都很难被摘下。
顾怀玉更有兴致了。
沈浚声音低几分,“魏青涯入仕前,故意饿死生父,那年东窗事发,董太师闻亲自上奏,请陛下以‘悖逆伦理’之罪将其罢黜,永不录用。”
顾怀玉唇畔笑意消散几分,“哦?那你还推荐给我?”
沈浚向案前走几步,俯身凑近他脸侧,嗅到那熟透的沉香气息,他闭了闭眼睛,才继续道:“魏青涯罢官之后,去了京南坊,开了一家赌馆。”
顾怀玉抬眸盯着他。
“赌馆专接高门权贵,签子一落,金银翻涌,他靠赌馆铺面起家,如今已经是京城最大钱庄的幕后东家,传闻账下流银如海,富可敌国。”
沈浚身为中书令,对京城里官员流向一清二楚。
顾怀玉的口袋里着实地缺钱,他抬手轻轻拍拍沈浚温热的脸颊,“明日带他来都堂见我。”
沈浚身子往前凑近几分,“相爷若想用此人,最难的便是这一点。”
“嗯?”
“魏青涯对朝廷失望至极,被剥去官服时,在宫门口大喊——”
“这朝堂上下,尽是些蠢材!老子忍了三年,今日总算能痛快骂一句,你们也配跟老子共处庙堂?”
顾怀玉失笑,听得出这是一个硬茬,他虽然对能捞钱的人才求贤若渴,但也忍不了对方指着鼻子骂他。
“罢了,你且去请他,就说本相请的。”
沈浚轻轻点头,“下官明白。”
他起身欲退,却听顾怀玉迟疑着唤了一声:“沈浚。”
沈浚脚步一顿,转身行礼,“相爷还有吩咐?”
“你抬头看看本相。”
沈浚缓缓抬起头来,坐在案后的人雪肌玉骨,唇红齿白,貂绒锦袍托着那艳色逼人的脸,多看一眼都叫人喉咙发干。
可此刻那美人侧过脸,眯着眼睛,似是不经意地问:“你对着本相可曾起过欲念?”
沈浚瞳孔剧震,猛地跪地一叩首,“相爷天威如日月,下官岂敢……”
顾怀玉要把问题问个明白,咄咄逼人地道:“是不敢,还是不曾?”
沈浚额头严丝合缝地贴在地毯,暗影里眼眸光亮闪动,闭上眼睛才说得出:“下官不敢妄想相爷,天威在上,下官不敢生非分之想。”
顾怀玉心头的疑虑少几分,除了裴靖逸荤素不忌的,其余人应当不会对他有欲念。
沈浚迟疑片刻,忽然抬起头问道:“不知相爷此言,是因陛下还是裴将军有所冒犯?”
陛下?
跟元琢有什么关系?
顾怀玉微微一眯眼,一手漫不经心扯开交织的衣领,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你可想与本相共度良宵?”
“且说实话,本相不怪罪你。”
第54章 你究竟好什么色呢?……
沈浚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纤细秀白的锁骨, 那皮肤细得像一层雾气浮在肌骨之上,泛着几近透明的光泽,青蓝血脉隐隐在皮下游走。
仿若只需轻轻一掐, 便能留下难以消散的红痕。
伴着顾怀玉这句诱人至极的话,他瞳孔微微缩紧, 喉结不由滑动几下。
但当视线一触及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顾怀玉眼尾的弧度讥诮, 眸底含着极浅的笑意, 似老练的猎人在诱捕野兽时的自信。
这是一道写着“生死自选”的送命题。
沈浚毫不犹豫地一叩首,额头再次抵着地毯, 袖袍的阴影遮住他发燥的眼神,“相爷知遇之恩, 下官铭心刻骨,岂能肖想相爷?”
他话音一落, 头顶传来极轻的一声笑,似满意他的回答, 又似看穿了他的强装镇定。
沈浚低垂的视线里,那双锦靴踏着暗纹地毯而来, 金丝银线,在日光里灿灿生辉。
那靴尖最终停在他面前,鞋尖鸽血红宝石正对着他, 如同一双高高在上的眼睛在逼视着他。
顾怀玉站得很近,宽大袖袍垂下, 袖角轻轻落在他面前, 幽幽香味扑面而来。
沈浚呼吸一滞,闭一下眼睛,便听到顾怀玉不急不缓地道:“堂堂中书令已至弱冠之年, 未娶妻又无妾,这是为何?”
“下官志不在内宅,平日多以政务为重,实难分心旁顾。”
沈浚看到眼前的靴子动起来,像猫围着好玩的猎物一般绕着他转圈圈,好似端详要怎么把他吃掉。
顾怀玉轻轻“嗯”一声,漫不经心地说:“倒是个忠心爱国的好官,本相还以为你这般模样,是好男色的。”
沈浚摁在地毯的手指缓缓地握紧,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不论内心如何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表现出来都是镇定自若,“下官清心寡欲,除了公务,别无他想。”
顾怀玉的声音还是那般不经意,问出的问题却越来越危险,“是么?本相闻京中贵人以养男宠为乐,你可曾见过?”
沈浚眉目未动,如实地答道:“下官曾见过一些。”
顾怀玉淡淡地一点头,似是满意他的诚实,“想来也是,前些时日谢少陵向陛下求娶梅公子,你曾在本相面前称‘情之所钟,贵在两情相悦,岂论男女?’”
沈浚眼底似有暗流涌动,却仍持着恭谨的声气:“下官素来以为,情之所至,不分阴阳,月老系绳,何曾辨过男女?”
顾怀玉突然站定在他面前,软绵绵的貂绒抚过他的耳尖,令沈浚跪的笔直端正的身子一僵。
“如此说来,你不好女色,也不好男色——”
顾怀玉说着忽然弯腰俯低身子,将沈浚整个人都笼在一方温凉气息里,“那你究竟好什么色呢?”
沈浚品味唇齿间流淌的香泽气味,答得依旧体面无懈可击,“下官惟愿一心向随相爷,已是足矣。”
顾怀玉眉尖微挑,这种奉承话他听多了,他并非毫无欲/望,只是这具身子孱弱,曾经又被断定活不了几年,娶妻生子不过是害人害己。
但沈浚不一样,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半点欲望都没有?
他伸出一只白玉雕琢的手指,拨弄着沈浚官帽的金翅,那金翅在他指尖晃晃悠悠地摇摆。
那略微压低的声音悦耳,吐字仿佛在念诗一般,“你自渎么?”
沈浚紧绷的眉心蓦然一跳。
“下官……”他顿了顿,似在斟酌最得体的词句,“偶有血气难抑的时刻,便会。”
顾怀玉盯着他耳后的一块皮肤,那块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他发凉的指尖从金翅挪过去,重重摁在那块皮肤,感受沈浚激烈的心跳,“自渎的时候在想谁?”
这句问话没有任何情绪,一字一字冷得结冰。
沈浚袖袍下的双手攥成拳头,骨节泛白地攥紧拳头,却依旧伏得笔直如松,他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喘息,“下官想的是天上月。”
他耳后剧烈勃动的青筋,一下一下碰在顾怀玉的指腹,让顾怀玉很满意他的“恐惧”。
那只手顺着耳后轻轻触碰他的耳垂,一下触到他滚烫汗湿的皮肤,当即收回手去。
顾怀玉不动声色地擦了擦手指,站直身子,扑哧一笑说道:“天上月有什么意思?你倒是品味独特。”
沈浚闭了闭眼睛,口舌发干到像极度渴水的人,“不算独特,像下官这般的人不算少有,只是相爷从未留意。”
顾怀玉已经没兴致再问话了,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圈,除去裴靖逸敢对着他见色起意,旁人并无这个想法。
他坐回桌案的后面,拿起一本折子,垂下专心致志看起来,“退下吧。”
“下官告退。”
沈浚俯身叩首,声音哑得几乎不像话。
官袍下摆垂落,恰好掩住地毯上,一小片几不可察的湿渍。
他退步时靴底碾过方才跪伏之处,将那片洇湿的痕迹揉进更深的阴影里。
顾怀玉的视线始终未从奏折上抬起,以至于未曾瞧见那一片不寻常的湿渍。
几日后的都堂。
东辽使者被杀一案闹得满城风雨,前来自首的“凶手”不计其数,大理寺却始终未曾结案。
既不全力缉凶,也不许东辽使团自作主张问责百姓,就这么被拖过了几日,眼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今耶律迟亲自登门,以使团名义求见宰执。
廊下当值的书吏官险些没认出他是东辽人。
那惯常垂落耳畔的银链与东辽式小辫不见踪影,入乡随俗地束起冠发,穿得亦是宽袍大袖,玉带束腰。
除了那双偏灰蓝的眼珠能看出是异族血统,乍一看之下,简直无异于中原贵族子弟。
见宰执的规矩,他学过一次就会了。
如此便不用折腾几个时辰,书吏官通报后直接引着他进了都堂里。
顾怀玉坐在软榻里,后背倚着软枕,正在瞧“谛听”送来的密报,指尖夹的纸条一张张落入炭火里焚烧成灰。
裴靖逸指尖捻着一粒小米,逗弄着笼中鹦鹉,见耶律迟进门,他眉梢微挑。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短促交锋。
裴靖逸食指点了点自己眼睛,又隔空朝耶律迟的方向虚划一圈。
意思再明白不过:老子一直盯着你,规矩点。
耶律迟皮笑肉不笑地朝他摁着胸膛一俯身,行一个草原礼,走到顾怀玉几步之外,按照大宸的规矩行了一个跪礼,“见过顾相。”
顾怀玉眼皮都不动一下,手中举起的纸条,恰好掩住他眼底的光亮,不动如山地道:“你一个小小通译,求见本相有何事?”
他没有让耶律迟起来回话的意思,耶律迟便膝盖仍跪在地上,却直起身子,腰背挺得笔直干练,“此来是奉使团之命,特向顾相道一声谢。”
“多亏顾相鼎力相助,我使团方能寻回乌维大人尸首。”
若不是他的神情平静波澜不起,这两句话更像是阴阳怪气,夹枪带棒。
顾怀玉唇角溢出一声嗤笑,点了点下颚,“不必客气,这是本相应当做的。”
耶律迟瞧他连半点愧疚都没有,倒是佩服他的魄力,“既乌维大人的尸首已寻回,我方自然会履行承诺,昨日已遣快马,送信回上京,劝摄政王履行约定。”
受虐狂?
顾怀玉抬眸看向他,神色淡淡地无懈可击,一本正经地问:“嗯?若副使也死在我大宸,是不是还能多换几座城池、几百里牧场?”
耶律迟真是被他气笑了。
杀一个主使还不够,还想再杀一个副使?真当东辽使团是软柿子?
但一瞧见那张脸,气莫名其妙地全消了。
这美人病恹恹的,说讹诈的话倒像哄人一样软绵绵的,像猫儿在逗老鼠玩,尾巴一甩,还真让人不舍得恼。
“履行承诺,倒也并非别无所求。”
耶律迟话锋一转,说到了此次前来的正题,“我家副使心中有一疑问,彻夜难眠,相爷兴许能为他解惑。”
顾怀玉指尖衔着一张新拿起的纸条,忽然微微一顿,那张纸条在他指间无声地折起,随即被丢进手边的黑漆木匣中。
他懒洋洋地“嗯”一声,面上看不出半点异样,“说。”
裴靖逸瞥一眼那匣子,在顾怀玉身边待久了,看出那只匣子平日只收最危急的密报。
看来大宸的江山又出乱子了,还是不能让耶律迟察觉到的大事。
鹦鹉正栖在他指尖,他分神之下,被鸟喙啄了一下。
这扁毛畜牲,不知道跟谁学的,突然扯着嗓子怪叫:“相爷身子好香!相爷身子好香!”
裴靖逸似奖励一般,将一粒金灿灿的小米精准弹进鹦鹉嘴里,却淡定自若道:“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顾怀玉手指摁在木匣,指腹轻轻抚摸着。
一如裴靖逸所猜,这匣中传来的,确是足以震动朝野的大事。
那张刚焚去的纸条,是“谛听”安插在厢军中的密探传回的急报。
厢军乃大宸地方驻军,虽不如镇北军精锐,却是遍布各州、人数最众的武装。
如今宁州厢军竟敢杀监军太监,公然哗变,这是要造反了!
监军太监一死,朝廷对地方兵权的掌控便断了线,若消息传开,各州厢军群起效仿……
耶律迟目光停顿在那玉白的指节上,略顿后便收回,灰蓝的眼眸端详顾怀玉的神情,“还请顾相见谅。”
“我们副使临行前听闻,大宸的宰执位高权重,但并却不讨喜,文官恨其专权,武将怨其克饷,百姓咒其贪赃。”
裴靖逸冷眼睨向他,谁说不讨喜了?
耶律迟这话说得已经给顾怀玉留了情面。
顾怀玉微微眯起眼,骤然沉脸不悦地瞧着耶律迟。
耶律迟唇畔勾出笑意,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倾靠,离他更近几寸,“但顾相如今却能让文武官握手言和,文官视顾相为主心骨,三箭定吴山将军为顾相鞍前马后,百姓对顾相感恩戴德……”
“副使说实在不明白,一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怎么会变成争相巴结的玉菩萨?”
说完,他一瞬不瞬盯着顾怀玉的脸,似是要抓住那任何细微变化,“顾相是怎么做到的?”
整个都堂突然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
裴靖逸的手从笼子里抽回来,动作轻缓,答案他当然清楚。
顾怀玉为腐烂的朝局撕开一道缝,令一点光照进来,叫绝望之中的人见到希望。
但他还是想听顾怀玉亲口说。
不只是他。
当值的铁鹰卫悄然挺直背脊, 他们的主子,如今成为大受拥戴的人物,他们从鹰犬变成座下忠仆,自然也渴望知道,这份荣光从何而来。
伏案抄写的书吏官停下笔尖,呼吸放轻。
连案后站着的婢女、洒扫的杂役,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侧首,屏息聆听。
耶律迟问出的,是所有人心里盘旋许久却从不敢启齿的问题。
众人私下早就猜了无数个版本,有人说是算无遗策的权术,有人说是利益分配得当。
更有人神神叨叨地传,顾相会蛊惑人心的妖术,否则怎会连清流死忠都甘愿转投门下?
顾怀玉指尖在木匣上微微一顿,眉头轻蹙,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问题。
他抬眸看向耶律迟,眼神清澈得近乎无辜,仿佛对方问的是“天为何蓝”“草为何绿”这类理所当然的事。
“做到什么?”
他的语气甚至带点困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木匣边缘,心里尚在惦记厢军的事情。
耶律迟被他反问地一怔,没能在他脸上捕捉到任何的深沉权术,再次重复道:“顾相为何如此受人敬服?”
顾怀玉明白他的意思了,还以为他要问什么,没想到是这么蠢的问题,轻描淡写答道:“本相只是做该做之事。”
这有什么稀奇的?
绕这么一大圈就问这个?浪费他的时间。
第55章 主人级别的权臣。
“……”
耶律迟试图在他脸上寻觅情绪, 傲慢戏谑都没有,这双能洞穿草原狐兔伪装的眼睛,却偏偏在这三尺之内的距离里, 看不透一个人。
只能捕到一丝几不可察的厌倦。
顾怀玉似乎并不觉得这问题是一个问题。
他一点点眯起眼睛,在日光收缩成一条灰蓝色缝隙, 透出异样的危险,“顾相可信天道?”
这个问题不是由东辽“副使”问的, 而是他耶律迟问的。
顾怀玉眉头微蹙, 随即唇角反问:“你们东辽人还信天道?”
若是信天道,光就凭这些年三州九郡做得恶, 都足以皇庭贵族遭天谴了。
耶律迟跪地的膝盖不动,将两支手臂撑在地上, 身子再向前探几寸,像一头悄然逼近猎物的野兽。
他眼眸微抬, 从顾怀玉靴尖一寸一寸攀升至那张雪白明艳的脸上,若无其事说道:“我少时常读汉人写的古书。”
“那上头说时来天地皆同力, 天道眷顾者,行事无往不利, 本以为是汉人书生杜撰的故事。”
他顿一下,依然盯着顾怀玉,眼眸光彩更深几分, “如今看来,那些汉人英雄人物的故事并非杜撰。”
顾怀玉扑哧一笑, 当真被他逗笑了。
他伸手拈起案上的一颗圆润果子, 在指腹灵巧地转了一圈,眉眼因笑意微微挑起,“反了。”
耶律迟愣住, 眉头微蹙:“反了?”
顾怀玉将那颗金灿灿的果子往他胸口一抛。
果子轻巧地砸中胸膛,顺着袍襟咕噜噜滚落,最终停在耶律迟两腿之间的袍褶之上。
落得敏感至极,仿佛带着某种挑/逗引诱的意味。
耶律迟呼吸微滞,盯着他的眼神透出异样暗光。
顾怀玉端量这位未来的“死敌”,懒洋洋地嚼着字,“哪有什么天道?只不过有人替天行道,众望所归,世人就管这叫‘眷顾’。”
耶律迟目光缓缓下移,最终停在那尴尬位置的果子,他下意识闭一下眼睛,将心猿意马的思想拉回来。
以他的聪明才智,瞬息就明白顾怀玉的意思。
忽然同时明白,顾怀玉为什么要干杀乌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并非一意孤行,任性妄为。
事情的真实面目再简单不过:顾怀玉认为乌维该死,所以就杀了他。
百姓的拥戴、群臣的臣服,不过是后来顺势而来的风。
这其中没有一丝一毫权谋机巧,没有收买人心、借势上位,连图谋都谈不上。
耶律迟的思维突然陷入一片陌生的空白。
这种感觉太过陌生,就像草原上最老练的猎手,突然闯入一片从未勘探过的密林。
他引以为傲的权谋智慧在此刻完全失效,因为眼前这个人的行事逻辑,根本不在他精心构建的算计体系之中。
拜裴靖逸所赐,他少年丧父,受尽旁人冷眼,一路踩着尸骨爬上摄政王之位。
在他的认知里,身处朝廷这种虎狼巢穴,每个举动都该有深意,每滴血都该换来利益。
就像他今日这身汉服,一是为省去沐浴熏香的时间,二是,让他自己看起来不像东辽人,博得顾怀玉的好感。
他从未低估顾怀玉。
在踏入大宸前,他便排除了“裙带关系”“小白脸上位”这些荒唐想象。
只有从未掌过权的愚人,才会天真地以为草包能在这个位置上活过三天。
真正的权力场,是比草原狼群更残酷的狩猎场。
光是识人用人这一项,就足以筛掉九成九的庸才,要看清每个下属的底色,要辨别每份奏报的真伪,要在重重谎言中抓住真相的尾巴。
更不必说平衡各方势力,在刀尖上行走的胆识。
所以他理所当然,将顾怀玉放在与自己相同的高度上去推演——冷静、权谋、擅御人心。
因此他才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顾怀玉不是他的同类。
杀乌维不为示威,赈灾民不为邀名,连此刻随手抛来的金橘,都纯粹得让他心惊。
这种近乎天真的行事方式,却偏偏让满朝文武甘愿俯首,让京中百姓愿意为其赴死。
耶律迟向前探的身躯发僵,灰蓝眼眸罕见蒙上一层茫然,沉默片刻,终是快速果决地问道:“为何?为何做这些事?”
顾怀玉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将随手将剥好的金橘放入口中,还是跟方才同样一个回答,“本相只是做该做之事。”
不然呢?
领了朝廷俸禄,自然要办些实事,道理不是明摆着的吗?
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栗自脊椎窜上耶律迟的后颈,那是一种极其强烈无法克制的发颤,仿佛从灵魂深处传来。
这不是他能理解的世界。
不是他能演算的局。
他们从来就不是同类,顾怀玉就是他曾经以为的“天道”。
顾怀玉不想听他再问一些“常识”问题,扶着软枕坐起身来,意兴阑珊道:“今日是元夕灯会头一日,朱雀大街灯市一夜无眠,使团马上要离京了,你这小通译还不去看灯?”
耶律迟听出了他的逐客令。
他指尖捻起滚落在两腿之间的金橘,鬼使神差地凑近轻嗅,柑橘清香混着顾怀玉身上熟透沉香,令他脊背淌过一阵战栗。
“下臣告退。”他将金橘揣入袖中,行了个标准的汉礼。
耶律迟起身时眼底翻涌着前所未有的炙热渴望,赤/裸地不加掩饰。
草原上的男人最懂如何驯马。
他们挥鞭、套索、亮刀,专挑那些鬃毛如焰、蹄铁生风的烈马驯服。
可真正懂马的人都知道,最野的马,骨子里是渴望着被征服。
耶律迟就像一匹在风雪中徘徊多年的野马,终于嗅到能让他甘心俯首的气息。
现在他不想征服顾怀玉了,他想被顾怀玉所征服。
渴望顾怀玉骑在他身上,踩在他身上,彻彻底底地征服他。
待这抹异域身影消失在门外,顾怀玉指尖轻轻叩了叩案几。
铁鹰卫立即会意,无声地打了个手势。
转眼间,侍从、书吏鱼贯而出,连笼中鹦鹉都被小心提走。
最后离去的铁鹰卫反手带上门扉,殿内霎时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顾怀玉掀开匣子,取出那张厢军哗变的密报,在指间快速展开,“你来看看。”
话音落下,几息没听到裴靖逸的动静,他才抬眸看向檐下。
裴靖逸斜倚着雕花廊柱,日光在轮廓锐利的侧脸投下斑驳的阴影,鼻梁挺直,平日里那双野性不屈的眼睛,此刻竟用近乎虔诚的目光凝视着他。
一瞬间,顾怀玉心头警铃大作,冷声问道:“你是不是又对着本相——”
他的目光直直投在裴靖逸下腹处,平坦的衣袍整洁一丝不苟,这才敛去眉间的怒火,言简意赅道:“宁州的厢军杀了监军太监。”
裴靖逸眼睫一垂,突然大步上前,干脆利落跪在他脚边,胸膛紧紧抵着他的膝盖,以这个姿势接过那张密报。
顾怀玉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叩着案几,声音波澜不起地道:“宁州离京不过半月路程,驻军十几万。”
“原本由严铮统辖,军纪尚称清明,这些年,厢军与文官、监军之间虽存龃龉,却也相安无事。”
“自从严铮调进京后,董太师举荐他的门生赵儒接手兵权,名义上是辅佐监军。”
“现在监军被杀,说明赵儒这废物已经被架空了,现在的宁州……”
说到此处,他垂眼看向裴靖逸,轻嗤一笑,“就是一个在本相榻边的火药桶。”
裴靖逸看完那一封密报,神情沉静地抬起眼,“请相爷把这件事交给我。”
顾怀玉正有此意,否则不会叫他过来看密报,但紧接着,裴靖逸胸膛向前一顶,盯他的眼神灼灼明亮,“杀乌维的事相爷不交给我,是我还不够资格。”
“相爷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证明给相爷看我的用处。”
顾怀玉端详他片刻,倒是越来越像好狗了,除了对着主人发/情这一点。
他微微地一点头,“好,本相就交由你来摆平。”
裴靖逸将密报仔细折好,收入怀中,“我今日便带老严一同赴宁州。”
顾怀玉只淡道:“宜早不宜迟。”
话音未落,他忽觉膝头一沉,裴靖逸不知为何弯下腰,低低地把脸颊贴在他的膝盖。
只是短暂的一息,裴靖逸嘴唇不着痕迹地在他膝上蹭过,偷偷地亲一口,才站起身来。
“我可否问相爷一个问题?”
顾怀玉挑眉,今日真是稀奇,一个两个都来问他问题,“你且问。”
裴靖逸向后退了半步,目光却将顾怀玉整个人都笼住,“相爷初入朝为官时,朝局比今日还要污浊——”
他那双惯常凌厉的眼睛此刻竟柔软得不可思议,连声音都放轻了几分,“相爷是如何找到希望的?”
方才听耶律迟问出“为何”那一刻,他脑海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便是:少年时的顾怀玉,是怎么熬过那十年的?
那时候的顾怀玉,还不是宰执,不曾权倾天下。
他也要站在那些肮脏谄媚、满目昏聩的朝堂之上,一步一步,走过浮沉。
顾怀玉难得露出几分怔忡,瞧着他的眼神似春雪消融般温和,唇角却讥诮般的轻勾,“本相才不会像你这般坐以待毙。”
他说得很快很果敢,举重若轻般随意,“既然没有希望,那我就去成为别人的希望。”
“当别人都有了希望,我也就有了希望。”
夜幕降临,京城华灯初上。
朱雀大街沿街灯楼高悬,火树银花不夜天,流光溢彩间映出熙攘人群笑语喧哗。
老严与裴靖逸并骑出城门,老严勒马回望,感叹道:“我在宁州待了十几年,从没见过京城的元夕灯节。”
他抬头望向远处高悬的灯楼,“听说今年最大的一盏‘朝日照天宫’,整整三丈高,点亮时能把整条街映成白昼。”
“你见过吗?”
裴靖逸忽然扬鞭催马,将满城灯火抛在身后,声音丢在急促的风里,“见过。”
“比这亮千万倍。”
第56章 必须爬得更高,更快,强到……
新年一到, 整座帝京仿佛从骨缝里都溢出腾腾热气。
街道两侧商铺门前悬起桃符,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人群川流不息, 热闹非凡。
一顶青色轿子停在恒泰钱庄的门前,轿帘低垂, 只露出一截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叩窗棂。
门迎是个机灵人, 见惯达官显贵, 一眼就瞧出这轿子虽不张扬,可用料讲究, 抬轿的仆役也规矩森严,绝非寻常人家。
他连忙堆着笑迎上前, 躬身道:“这位大人,可是要办银票兑付?”
那跟在轿后的随从说:“我家大人要见你们管事的。”
“小的这就去请掌柜来。”
门迎说罢正要走, 轿中忽然传来一声淡漠打断:“我要见的是魏青涯。”
那门迎愣在原地,魏青涯是恒泰钱庄背后的东家这件事, 鲜少有人知晓。
可对方竟直呼其名,显然来头不小。
他不敢怠慢, 连忙点头哈腰:“好好好,小的这就进去禀报!”
魏青涯的宅子就在钱庄临近的宅院,外墙低调不起眼, 内里却大有乾坤。
钱庄掌柜听到门迎的通报,一路急匆匆地赶到宅院深处的暖阁。
阁内, 魏青涯斜倚在榻上听书, 身旁两名侍女一个捧着暖手炉,一个正在温酒。
说书先生是从和月楼请来的,讲的正是近日大热的《顾相智斗东辽使》。
“话说那东辽使臣乌维仗着蛮力, 竟敢当众挑衅,满朝文武噤若寒蝉,连皇帝老儿头上都冒冷汗——”
“只见顾相虎目一震,就这么看一眼,竟吓得乌维手中弯刀‘咣当’落地!”
“顾相厉喝一声,‘蛮夷之邦,也敢在我大宸放肆?’,那声如洪钟,吓得东辽使团个个面如土色……”
魏青涯听得津津有味,手还在膝盖打着节拍。
这段书他听了不下十回,换了三四个说书先生,内容每次都不一样,越讲越离谱。
前一个说顾相眉头一皱,便让东辽头号使臣跪地求饶。
今日又讲成了顾相一声厉喝,使团就吓得转身就走,连夜收拾包袱要逃出京。
故事荒诞不羁,一听都是胡编乱造的,但魏青涯听得起劲,爱听,是真爱听。
民间传说嘛,越传越神,他觉得就算十有八九是胡扯,剩下那一分真,也够叫人折服的。
如今整个帝京提起顾怀玉,哪个不是双眼放光?
掌柜不敢贸然打断,直到一段书说完,才上前低声道:“东家,外头有位贵客要见您,轿子就停在钱庄门口,瞧着是朝廷来的大官。”
魏青涯端起桌上温好的酒,不慌不忙地抿一口酒,“我又不是哪家青楼的花魁,他点名要见,我就得见?”
掌柜一噎,神情为难。
魏青涯知道他要说什么,手指一弹杯沿,“就说他来晚了,我死了七天了,尸水都从棺木流出来了,怕惊贵人,不方便见客。”
掌柜声音更小地劝道:“东家无官职在身,若朝廷挑刺……”
“挑刺?”
魏青涯手中酒盏“砰”地落回几案,身子往后一仰,窝进那一张锦绣软榻里,“小爷巴不得他们找茬,挨几鞭子也好过给那些穿官袍的龟孙下跪。”
掌柜实在劝不动,只能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他刚踏出门槛,便听里头那人一声高喊,带着几分张狂的醉意,“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魏青涯这一嗓子,吓得说书先生一个激灵,醒木都掉在了地上。
“继续啊!”
魏青涯突然来了精神,从软榻上直起身子,眼睛亮得吓人,“说到哪儿了?相爷是怎么让那帮东辽蛮子吃瘪的?”
说书先生手忙脚乱地捡起醒木,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回东家,说到顾相爷在朝堂上……”
“对对对!”
魏青涯一拍大腿,像个听戏入迷的孩童般催促道,“就是那段!再说一遍相爷让乌维那厮跪下的那段!”
说书先生继续讲起《顾相智斗东辽使》的故事。
*
裴靖逸与严峥一路疾驰离京,宁州厢军哗变的消息还没传到京城,事关重大,他便没对严峥明说。
直到第二日傍晚,两人在驿站歇脚时,正遇上一队风尘仆仆的驿卒。
那为首的驿丞脸色煞白,正与驿卒低声交谈。
严峥隐约听见“宁州”、“兵变”几个字眼,手中茶碗“当啷”一声落在桌上。
他脸色大变,豁然站起身:“宁州出事了?”
裴靖逸目光扫过那几人,一把拽住严峥的衣领,将他拖到空无一人的驿站后院。
二话不说,他掏出顾怀玉给的密报拍在严峥胸口。
严峥每读一字,脸色便难看一分,读到最后,他整张脸涨得通红,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你他娘的怎么不早告诉老子?!”
裴靖逸慢条斯理地收回密报,顺手抚了抚树下拴着的马鬃,“早告诉你?让你在京城就急得跳脚?”
“老子该去相府负荆请罪!”
严峥挥出一拳狠狠砸在树干上,震得枯叶簌簌落下,“我带出来的兔崽子闹出这种幺蛾子,给相爷添堵,我……我……哪还有脸再见相爷?”
竟急得眼眶发红,声音都哽住了。
裴靖逸按住他的肩膀,“现在赶去宁州,就是给他分忧。”
“那还歇个屁!”严峥一把扯开缰绳就要上马,却被裴靖逸牢牢按住。
裴靖逸倒是稳如泰山,力道极大,将人摁在原地,“别急,跟我说说宁州的厢军,你呆了十几年,他们为何会在这种节骨眼上哗变?”
严峥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强自镇定下来:“我带他们十几年,都是些苦水里泡大的孩子,当兵就为混口饭吃,平日里最安分守己,现在顾相颁了准武议政令,文武同俸,大好的日子来了——”
“这个时候闹哗变,吃饱了撑得慌?”
裴靖逸想的就是这个问题。
顾怀玉贵为宰辅,身居中枢高阁,难以知晓营中底层兵卒的苦楚。
但他一清二楚,大宸的兵能忍过这么多年,一个比一个能忍。
真要闹到哗变、杀监军的地步,那就是被逼到了绝路,没活路可走了。
老严被他这么一问,越想越不对劲,一把攥住裴靖逸的手臂,“这帮兔崽子……肯定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说到这儿,他脸色唰地一下变了。
不管原因是什么,军队哗变,历朝历代都是最忌讳之事。
尤其是大宸,忌兵如虎。
一旦被定性为“兵乱”,朝廷必然调兵镇压,甚至为震慑人心,株连整营,斩尽杀绝。
那就不是几个领头的死,而是整个宁州厢军血流成河,几万人命如草芥。
裴靖逸看穿他的心思,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相爷若想镇压,何必派我们?直接调禁军岂不是更快?”
顾怀玉将那份密报给他时,他就明白了顾怀玉的想法——
以最小的代价解决这件事,能不流血就不流血。
但他想得更远。
这一手若成,不只是平息兵变,而是借这场兵变,在血未流、刃未出之间,收下一支真正肯为顾怀玉卖命的军队。
他不止想让顾怀玉看看他的能力,还必须爬得更高,更快,强到能与顾怀玉并肩而立的那天,才有资格……
“这是顾相给你的机会,也是给那些厢军的机会。”
他松开手,拍了拍严峥僵硬的脸,“你带出来的兵,你最清楚,我们现在赶去宁州,还来得及救他们的命。”
严峥浑身一震,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把抓住缰绳,“老子这就去告诉他们,是谁救了他们的命!”
两人同时翻身上马,马蹄扬起一片尘土。
与此同时的相府。
顾怀玉正在暖阁用晚膳。
桌上的菜肴没有大鱼大肉,尽是江南冬令常见的家常小菜,清炒冬笋、糖渍藕片,热气腾腾地可口。
云娘坐在他身旁,正用银匙剥着剥着一粒糖桂栗子。
她将剥好的栗肉递到顾怀玉唇边,“相爷尝尝这个,今日苏州新送来的。”
顾怀玉偏头轻咬一口,甜腻的桂香直冲鼻尖。
他眉头微蹙,旁边侍立的丫鬟立刻捧来精致的小碟。
云娘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站在帘外的膳房管事。
管事立即从袖中掏出本册子,在“糖桂栗子”一项上划了一道。
从此往后,这道时令点心再不会出现在相府的膳单上。
丫鬟端着碟子退出暖阁,行至垂花门,正巧遇见沈浚迎面而来。
“沈大人。”她连忙行礼。
沈浚本不欲多言,瞥过盘在半咬的栗子却突然驻足。
金黄的栗子沾着些许晶莹的水光,细看之下,还能瞧见一小口细致的咬痕。
“且慢。”
他忽然伸手拦住丫鬟,另只手拈起盘中的银筷,轻轻夹起那枚栗子。
丫鬟赶忙提醒道:“相爷用过的。”
沈浚要的就是顾怀玉用过的。
他清逸俊秀的面庞一丝不苟,却缓缓凑近栗子,舌尖轻轻舔了舔栗子上的口水痕迹。
丫鬟哪见过这种场面,端着托盘的手吓得发抖。
沈浚含住栗子细细地咀嚼,闭眼轻叹一声,仿佛吃的是龙肝凤髓。
等他将筷子搁回托盘,银筷“嗒”的一声磕在瓷盘上,丫鬟的手已然抖得端不稳。
“告诉柳管家。”
沈浚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善后,“我看中你了,明日到沈府当差。”
说完说完便迈步踏入暖阁,俯身跪拜行礼,袖袍翻飞间神色恭敬,“下官参加相爷。”
行礼时,他的目光却直直落在顾怀玉的锦靴,不可自抑地想起那双清瘦秀白的足,如玉一般润的手感……
顾怀玉执着瓷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热汤,“起来吧,事情办得如何?”
沈浚站起身来,目光在他脸颊一顿,错开几分才道:“魏青涯拒见朝廷官员,态度甚是倨傲。”
他略作停顿,声音又压低几分,“此人对朝廷积怨已深,视所有官员如仇人。”
“若相爷想用此人,下官只能强行将他绑来,只是”
“只是强扭的瓜不甜?”
顾怀玉嗤笑一声,勺尖在碗沿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浚垂下眼,半笑不笑地道:“此人自誉清醒,最恨仗势欺人的官,若强行将他绑来,只怕会让他连相爷也一并恨上。”
顾怀玉倒觉得他多虑了,若魏青涯真恨仗势欺人的官,岂会现在才恨他?他顾怀玉的恶名里就有仗势欺人这一项。
这魏青涯怕是都恨他八百年了。
这个人横竖他都要用,既然都那么恨他,也不必来礼贤下士,像收买谢少陵那般的招数。
“本相最喜欢硬骨头,那就将他给本相绑来,我看他要怎么尥蹶子。”
第57章 美人计2.0。
若说“请人”, 沈浚确实不太擅长。
但若是“绑人”,他一贯手段干净利落,毫不含糊。
当日晚上, 魏青涯宅邸外静悄悄,一队便装侍卫闯入宅中, 进门不到半炷香功夫,宅里上下便尽数被制服。
魏青涯酒还没醒, 眼前便是一黑, 被人从身后用布袋套住了他的头。
随即被五花大绑,俩人一左一右将他架起, 直接丢进了门外候着的马车里。
马车一路疾驰,直奔相府。
到了书房外, 几名侍卫抬着被捆成粽子的魏青涯进门,往地上一放, 便躬身退了出去。
屋内骤然安静。
顾怀玉案上的折子尚未看完,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 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魏青涯头顶罩着布袋,眼前一片漆黑, 却能听见清晰纸张翻动声,似有人在房间里悠然的看书。
他嗤地冷笑一声,“这就是贵府待客的规矩?”
顾怀玉置若无闻, 垂眼专心致志地瞧着手中的折子。
半晌不见回应,魏青涯开始在地上挣扎扭动。
被缚的手腕在背后磨得生疼, 他却不管不顾, 像只困兽般在地上翻滚,试图找东西磨断绳索。
“砰!”
一声闷响,他的肩膀狠狠撞上了什么硬物, 他正要张口骂人,眼前突然大亮——头顶的布袋被人一把扯下。
顾怀玉随手将布袋一抛,锦靴抬起,不轻不重地踏在魏青涯的胸膛上,他坐在椅上俯身,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容在烛光下美得惊心动魄。
魏青涯的酒意一瞬间惊醒。
顾怀玉端详他的模样,倒是个青年才俊,他唇角讥诮地一勾,“你就是魏十钱?”
魏青涯陡然回过神来,讪笑道:“这位大人来得太晚了,魏十钱早就死了,如今我不过是市井商人。”
顾怀玉看他骨头够硬的,忽然站起身,脚下力道骤然加重。
魏青涯闷哼一声,脸色顿时煞白,却强作淡定说道:“大人好大的官威啊!朝廷这些年还是没长进,除了对老百姓威逼利诱,还会什么?”
顾怀玉居高临下地睨着这不识好歹的东西,“朝廷待你不薄,你为官时贪墨受贿,没要你的命,已是宽典,你有何怨言?”
“怨言?”
魏青涯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意,“在下一个商人哪敢有什么怨言,只是看朝中那群酒囊饭袋把大宸嚯嚯完蛋,我挣谁的钱去?”
“大人就别费心思了,不管您是威逼,还是利——色诱。”
他缓缓从顾怀玉脸上收回目光,后脑勺往地毯一靠,彻底躺平,“今日就算死在这间房里,我魏青涯也绝不会再为朝廷效力。”
顾怀玉很想赏他一顿鞭子。
若是裴靖逸那种身板,挨顿鞭子过几日照样生龙活虎,但魏青涯毕竟是个读书人,怕是挨完要在榻上躺个十天半月——太耽误正事。
他索性眼皮低垂,将靴子从魏青涯胸膛抬起,“你倒是跟本相谈得来。”
魏青涯长长出一口气,随即便笑吟吟道:“能跟大人这样的美人谈得来——”
话音未落,他瞳孔骤然紧缩。
能自称“本相”的只有一人。
说好的威风凛凛,声如洪钟呢?
谁能想到权倾朝野的顾相竟是个丰姿冶丽的大美人?
“你”他盯着顾怀玉,呼吸都不自觉地急促起来,“真是顾相?”
顾怀玉广袖一拂,飒然落座:“中书门下平章事,顾怀玉。”
在大宸并无“宰执”这个官名,中书门下平章事即是宰执之职。
魏青涯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顾怀玉端起茶盏,嘴唇轻抿一口杯沿,“怎么?很失望?”
一点薄红从魏青涯耳后透出,紧接着如潮水般漫延到他整张脸,连带脖颈都是红的,瞧着像是从蒸笼里抬出来的。
顾怀玉见他怒火攻心,随手放下茶盏,击掌道:“来人,松绑。”
两个铁鹰卫应声入内,几下便解开魏青涯身上的绳索,伏身闭门退了出去。
魏青涯被绑近一个时辰,此刻手脚发麻,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顾怀玉瞧他气得浑身发抖,眸光一敛,开门见山说道:“本相找你来,是要你入朝为官,为本相效力。”
“什么?”魏青涯猛地抬头,一时竟忘了手脚的酸麻。
他撑着地面勉强坐直身子,难以置信地反问:“给你效力?”
顾怀玉脸色骤然一沉,“不愿意?”
“愿意!”魏青涯脱口而出,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顾怀玉见他屈服于自己的“淫威”,稍稍满意一点头,“识相,免了皮肉之苦。”
魏青涯后知后觉地伏身一叩首,昂扬顿挫地道:“魏某愿为顾相效力。”
顾怀玉抬手示意他起身。
魏青涯这才起身,脸上还带着恍惚的神色。
看他这副消极敷衍的模样,顾怀玉强压着不悦,“本相欲让你出任户部支司郎中,主管漕运盐税。”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把魏青涯彻底劈醒了。
他瞳孔圆睁,猛地抬头盯着顾怀玉,“户部郎中?”
户部支司郎中,正四品的实权要职。
顾怀玉不觉得这官小,魏青涯没离朝时,毕竟只是个七品小官,现在还敢不满?
他不跟魏青涯计较,只想试试这个人的斤两,他从案几抽屉取出一本黑封账册,“你既经商多年,想必精通账目罢?”
魏青涯下意识点头,就见顾怀玉将那账册推到他面前,“看看。”
翻开第一页,魏青涯的手就僵住了,这是户部国库的绝密账册!
是只有皇帝与宰执才有资格翻阅的账册!
账册上朱笔批注的每一笔收支,都关系着大宸命脉,粮饷岁币、盐铁税、皇室用度,一笔一笔,详细至极。
这样的机密若是泄露半分,轻则朝堂震动,重则动摇国本。
魏青涯眼眶突然发热,不自觉地抬头望向顾怀玉。
“啪!”
顾怀玉屈指在案几上重重一敲,“看账本,看本相做什么?”
魏青涯一激灵,连忙低头继续翻页。
随着一行行数字映入眼帘,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户部去年的总收入赫然写着八百九十六万两,这个数字放在任何朝代都堪称富得流油。
魏青涯做账多年,只一眼便看出不对。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颤了颤,往下一翻。
军费赤字十万两。
江州赈灾银赤字三十万两。
漕运、河工、水利、兵器监修……
这一项项全部用红笔圈出,后头无一不是“拖欠”“延期”“尚无拨款”之类的批注。
触目惊心。
一年近九百万两的收入,能够养大宸朝的人三年的吃喝用度,但国库竟然穷到连赈灾的银子都拿不出来的地步,实在匪夷所思。
魏青涯是个聪明人,当即快速翻到了那一页——
朱砂特别圈出皇室用度,六百五十万两!
几乎占了国库去年收入七成有余!
他蓦然抬起眼,惊的眼皮止不住地发颤,喃喃地问道:“这账……”
顾怀玉指腹轻抚着瓷白的茶盏,瞧也不瞧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先帝修婉宁宫用了二百八十万两,只是金砖铺地就耗银六十万两。”
“皇后生辰时,先帝在揽月台建的那座琉璃寒玉池,二十六万两,连放的十日烟花——”
他忽然嗤笑一声,轻描淡写地吐字:“八十万两吧。”
魏青涯的生活奢靡得堪比王侯,但这一连串数字仍叫他头皮发麻,心口发凉,仿佛听见白银一铲一铲铲入水中的声响。
婉宁宫是先帝为顾皇后修建的别苑,历时五年方才完工。
坊间都道那是“瑶池再世”,百姓们更是将顾皇后骂作祸国妖妃,说她迷惑先帝挥霍无度。
可魏青涯是明白人,一个身处后宫的女子怎能从户部尚书手里掏出钱来的?
那些挥霍,那些奢靡,分明是先帝自己想要,却让顾皇后来承担天下人的唾骂。
将自己的妻子推到台前,自己躲在背后逍遥快活,实在令魏青涯不齿。
顾怀玉倒是淡定自若,轻抿一口茶盏,“继续往下看。”
魏青涯强压下心头震惊,继续往下翻阅账册。
随着纸页翻动,他的指尖渐渐发凉,睿帝登基九年,竟将历代先皇积攒的国库挥霍一空。
“这……”
他被那串数字晃得眼晕,闭上眼睛,声音发干道:“账上显示,去年不仅毫无结余,还倒欠了四十七万两?”
顾怀玉早已习惯亏空的账目,瞧他这副样子,尚且能打趣道:“魏大人从没见过这么穷的账册?”
东辽索要的岁币那是真没有,若是有,他也不至于现在就和东辽翻脸。
亦不至于眼看江州百姓流离失所,却连赈灾的银子都拿不出,只能等到灾民入京,想些亡羊补牢的办法。
魏青涯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他经商多年,自然见过亏空的账目,但一国国库出现如此巨额的赤字,实在骇人听闻。
更可怕的是,这笔亏空竟被直接“填入来年支出”,这意味着今年的国库还没进账,就已经先背上了四十七万两的债务。
一个年收近千万两的王朝,竟然已经入不敷出。
说出去谁能相信?
魏青涯瞬间明白为何才第一次见面,这位他仰慕的相爷便能委以他重任。
实在是没得选了。
国已经烂到了根上,再不抢救,就要亡国了。
顾怀玉选中他,便是看中他“生财有道”的能力,他清楚自己的作用,定了定神,重新翻开账册,这次专门细看收入一栏。
片刻后,他眉头微动,指尖顿住。
“奇怪……”
魏青涯迅速翻阅近三年的账册,越看越不对劲。
每一年国库赤字之后,都会有一笔“不明来源”的大额补入。
这笔钱每年都在五十万两左右,时机精确地出现在最紧急的节骨眼上——赈灾、军饷、桥梁、粮仓修复,全靠这笔“神来之资”撑着,大宸才不至于到今日还未崩盘。
可以说这笔钱就是大宸的救命钱,若没有每年的这笔收入,早就饿殍遍野,流民四起,官匪一家,哪还能维持得住如今表面的光鲜?
“顾相。”他指着那行朱批,若有所思地问:“这笔钱是盐铁司的额外收入?”
顾怀玉睨他一眼,嗤笑如实地道:“这是盐铁司的官孝敬给本相的。”
魏青涯先是愣怔,随即恍然大悟。
这位相爷的罪状里其中一条便是“卖官鬻爵”,人尽皆知,顾相嗜财如命,将盐铁系统基层官职明码标价售卖。
一度被清流口诛笔伐,戳着脊梁骨骂了好些年。
如今看来,这些钱竟全都填进了国库的窟窿里。
顾怀玉懒得提这些破事,姿态倦懒地倚靠在椅子里,指尖一下一下轻叩着案几,“不是本相仁义,是赈灾军饷,河工修缮,这些钱不能少。”
魏青涯心头一震。
这位相爷哪里是贪财?分明是在权衡轻重。
卖官得来的银子虽不干净,却能解燃眉之急,而那些买官之人祸害的,多半是富商巨贾,总比饿死灾民、逼反边军要好。
魏青涯喉头哽咽,眼睛亮得惊人,直勾勾盯着顾怀玉看。
原以为说书先生有夸张的成分,将顾怀玉讲得太过传奇。
如今亲眼所见,才知那些故事连眼前人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这位相爷将那些最见不得人的手段都使了个遍,卖官鬻爵也好,党同伐异也罢,只要能护住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他连自己的名声都能亲手碾碎。
顾怀玉见他迟迟不语,不悦眯起眼眸,“觉得本相手段下作?”
“噗通”一声。
魏青涯突然双膝跪地,一把抓住他的袖摆,“相爷肯将这些机密告知我,便是将我当作自己人!”
“既然是自己人,那我的钱就是相爷的钱!”
“实不相瞒,魏某颇有家资……”
顾怀玉明显地一怔,清明的眼眸涌上几分迷茫。
他不解地偏过头,一缕青丝从肩头滑落,竟显出几分状况外的呆滞。
分明还没施展礼贤下士的手段,连解衣推食都没来得及做,怎么这人就突然投诚了?
这人是中邪了?
第58章 被玩坏了。
魏青涯是真心实意。
年少入仕时, 他也曾怀着一腔热血,想要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
可宦海浮沉几载,他早已看透了官场那套虚伪的把戏, 嘴上说的是仁义道德,心里都是各怀鬼胎。
他年纪轻轻, 才华横溢,自然心高气傲, 放眼满朝文武, 竟无一人能入他眼。
董太师之流清谈误国,那些所谓的“清流”更是蠢不可及。
后来被罢官, 魏青涯反倒觉得解脱,索性弃官从商, 逍遥痛快,眼不见为净。
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 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与他何干?
但此刻,他跪在顾怀玉面前, 胸腔里那颗沉寂多年的心却滚烫得发疼。
他终于遇见了那个撑起这片天的“高个子”。
顾怀玉怔忪,半响未语。
“相爷。”
魏青涯双手攥着他的袖摆,膝盖又往前跪了几寸, “若相爷不弃,魏某愿此生都追随相爷。”
顾怀玉眉头一挑, 怎么突然就扯到“此生追随”了?
他下意识从魏青涯手中抽回袖子, 决定先解决最实际的问题:“颇有家资……你有多少家资?”
魏青涯不假思索,老老实实答道:“现银一百六十万两,另有古玩字画三十七箱, 京城宅邸三处,江南别院两座,折合现银约二百八十万两。”
比顾怀玉这个一朝宰执富有,要知道相府里翻个底朝天,也凑不出五万两现银。
顾怀玉眸光发亮,睫毛煽动几下,若无其事地问:“这些银子你都愿意给本相?”
魏青涯仰望着他,毫不犹豫道:“愿意。”
顾怀玉忽然俯身,手指挑起他的下巴,唇边含着几分笑意,“不反悔?”
魏青涯被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激的心跳加速。
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皮肤白得似莹亮新雪,偏又衬着鸦羽般的乌发,唇红齿白,分明是一张水墨画般清冷的面容,却能生出几分叫人无法直视的艳色。
魏青涯心跳如同擂鼓,垂下眼皮不敢再看,声音却异常坚定:“绝不反悔。”
顾怀玉心里惊喜交集,他一直在为银子发愁,国库里穷的叮当响,别说是跟东辽开战,就是再来一场天灾,都足以叫这摇摇欲坠的江山抖三抖。
若有二百八十万两银子进账,最快今年就能跟东辽……
他专心致志盘算着军费开支,全然未觉自己的手指仍轻抵在魏青涯的下巴上。
魏青涯不敢直视他的脸,只能盯着眼前这只执掌天下苍生的手。
纤细白净的不像男人的手,骨节都透着精致,掌心泛着温润的粉色,还有淡淡的香泽从上面散出。
魏青涯不自觉深吸一口,那香气顺着鼻腔直钻入心底,竟然叫他口干舌燥,耳根滚烫。
顾怀玉回过神来,瞧见眼前的“活财神”,瞬间换上一副礼贤下士的温和表情。
他双手稳稳扶住魏青涯的手臂,“青涯何必行此大礼?都是自己人了。”
魏青涯通红的耳根子窜上一阵火辣,随着他的力道缓缓起身。
平日里巧舌如簧的嘴,此刻被一声“青涯”叫的紧张到失语,只能直勾勾望着眼前人。
顾怀玉抬手极其自然地为他整理散乱的衣领,古有明君替臣整冠,今日他未尝不可为“贤才”理一理衣。
魏青涯身子骤然绷紧,一动也不动,笔直僵硬地杵着。
偏偏那只手顺着衣领向下移落到腰间,他忽觉腰间一松,相爷竟解开了他的腰带!
魏青涯瞳孔一震,几乎以为——
但顾怀玉只是将松开的腰带重新系紧,动作行云流水,只是那指尖若有若无地碰到他腰侧,叫他浑身的肌肉随着那触感发颤,美妙的不可思议。
顾怀玉拍拍他的肩膀,轻笑道:“明日就到都堂来议事,以后见到本相,不必跪了。”
魏青涯白净的脸颊烧得通红,喉咙的皮肤止不住地抖动,下意识地舔着嘴唇。
顾怀玉见他口干,端起案上喝剩的半盏茶,随手递过去,“喝口茶缓缓,别介意是本相用过的。”
“……”
魏青涯僵硬的手指接过茶盏,嘴唇触到杯沿的瞬间,心跳快得要炸开。
共用一盏茶,岂不是在吻……
顾怀玉满意地看他红得滴血的耳根,这套礼贤下士的戏码果然奏效。
“相爷,下官……下官告退。”
魏青涯双手小心翼翼捧着茶盏,恭敬地倒退着往外走。
直到远远退出顾怀玉视野外,他那狂跳的心脏还未平息。
庭院里冷风扑面,檐下的红灯笼随风摇曳。
魏青涯在影壁转角,与人打了个照面。
来人神色冷清肃然,正是沈浚。
两人并不算陌生,当年同榜进士,沈浚高中探花,以策论缜密、辞章简严见长。
而魏青涯则以敛财之术闻名,虽略逊一筹,也同列前十。
只不过一个从政,一个经商,此后便各奔东西。
魏青涯一见他便知晓前因后果,小心翼翼地捧着茶盏上前,微微笑道:“原来是沈兄向相爷举荐我,魏某感激不尽。”
沈浚目光落在他手中茶盏,那是顾怀玉案上的茶盏,他认得。
他眸光微沉,淡定自若道:“何必客气?我为相爷举荐贤才,本就应当。”
魏青涯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向茶盏,脸颊红意还未褪去,却是不遮不掩道:“这是相爷喝过的茶,赐给我润口。”
沈浚:“……”
魏青涯未察觉到沈浚的骤然冷漠,眉目间尽是美滋滋,“相爷待我极好,魏某确实该多谢沈兄举荐之恩。”
他说得含蓄,不谈及细节,那是只属于他细细品味的细节,不愿与任何人分享。
沈浚好半晌才皮笑肉不笑,吐出一句:“恭喜魏大人,得相爷青眼有加。”
魏青涯虽久离官场,但客套话仍信手拈来:“以后都是相爷麾下的人了,还望沈兄多多提点。我对相爷的喜好还不了解……”
话音未落,沈浚突然拂袖而去,擦肩而过时重重撞在他肩上。
魏青涯猝不及防,手中茶盏猛地一晃,茶水险些泼洒而出。
他慌忙稳住,再抬头时,只看见沈浚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京城里的新年热闹非凡,大街小巷人声鼎沸,一片热闹和喜庆。
顾怀玉入朝为官至今已十个年头,今年是他过得最闲适的新年,手下能臣干吏云集,不必他事事亲力亲为。
从初一至腊月二十,他连都堂都未去一趟,乐得在府中读书享清闲。
但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宁州,却是一片肃杀。
裴靖逸与严峥已在宁州暗中探查五日。
严峥凭借昔日边关旧部的关系,很快摸清了哗变始末。
监军太监仗着皇命在身,不仅克扣三成军饷,更将朝廷拨发的粮草贩卖。
统制赵儒是朝廷派来的文官,畏首畏尾,任由阉人作威作福。
将士们虽苦,却早已学会隐忍,哪怕吃的是霉米、穿的是破袄,也只求苟且度日,不惹事端。
直到顾怀玉颁布《准武议政令》。
圣旨传抵军营那一夜,整个宁州驻军都沸腾了。
营帐里灯火通明,酒碗碰撞声此起彼伏。
翌日,几位将领满怀希望前往州府议政堂,哪知老太监仗着天高宰相远,压根不打算执行这道令。
那老太监斜倚在太师椅上,瞧他们的眼神就像看畜生,“就你们这些大字不识的泥腿子,也配议政?”
将领早就习惯了这般状况,陪着笑脸为他斟酒。
可那阉人越发放肆,酒过三巡竟拍案狂笑:“顾怀玉?不过是靠姐姐卖肉爬上来的孬种!”
“你们这些糙汉真把他当个人物了?呵,他若敢来宁州,咱家让他给咱下跪!”
众将愣在当场,脸色涨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青筋暴起。
那可是顾相啊!
是让千万武人终于能挺直脊梁的恩人!
是宁可背负千古骂名,也要为他们这些丘八争一份尊严的人!
多年积压的怒火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等众人回过神来,那阉人已倒在血泊之中。
裴靖逸弄清事情原委后,心中已然明白事情该怎么处理。
正赶巧,赵儒听闻他是顾相面前的红人,竟腆着脸主动设宴相邀。
酒宴设在宁州最奢华的“醉仙楼”,雕梁画栋,灯火辉煌。
赵儒是个白面儒生,一身素净长衫,颇有几分清高之气。
见裴靖逸进门,他先是一惊,这人身形高大,肩宽背阔,几乎遮住了半扇门的光,需要仰着头才能看。
赵儒勉强挤出笑容,拱手道:“久闻裴将军英姿勃发,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裴靖逸压根不还礼,大马金刀地往席上一坐。
他如同到自家一般随意,抓起筷子就开吃,边吃边道:“男人长得俊有个屁用。”
赵儒眉头微皱,显然嫌弃他的粗鄙,但仍强撑着客套:“俊有俊的好处,我听闻当年董太师曾想招将军为婿,可见一表人才,终究是……”
裴靖逸不等他说完,漫不经心地一笑道:“早都拒了,我看不上。”
赵儒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忍不住讥讽道:“将军眼光真是高。”
“你不会真这么跟太师说的吧?”
裴靖逸抓起一块鹅腿,捏在手中仔细地端详,不以为然地说:“我跟他说——”
“我不能人道,你闺女嫁过来就是守活寡。”
赵儒一口酒差点喷出来,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他下半身瞟了一眼,这么大的块头,竟是个银样镴枪头?
他勉强压下讥笑,故作惋惜道:“将军如今得顾相赏识,前程似锦,倒也不必在意这些儿女情长。”
这话终于绕到正题。
裴靖逸终于看向他,半笑不笑地问:“赵大人请我来不会就为说这些?”
赵儒立即换上愁苦神色,凑近低声道:“这次厢军闹得动静不小,虽说哗变那会儿我不在场,可我到底是军政主官,怎么也撇不清。”
裴靖逸用筷子慢条斯理地夹了块酱牛肉,“你身为统制竟被下属软禁,革职,永不录用都是轻的。”
赵儒脸色煞白,慌忙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推过去,“还请将军在顾相面前美言几句。”
裴靖逸当真一张张数起来,数完将银票揣进怀里。
他沉思片刻,忽然正儿八经地压低声音,“我有个法子,能把这事无声无息地了结。”
“当真?”
赵儒先是一喜,随即反应过来,狐疑道:“可闹这么大,怕是已经……”
“相爷只需要一样东西。”
裴靖逸慢悠悠地接过话头,打量着他道:“就在你身上。”
“什……什么?”
裴靖逸突然笑起来。
他夹起最后一块肉,在赵儒逐渐惊恐地注视中细细咀嚼。
赵儒猛然起身,酒盏翻倒,他终于明白过来,踉跄着往门口逃去。
才跑出三步,寒光乍现。
温热的血珠溅了裴靖逸一脸,他用手背抹了抹,将刀搁在桌案,扯起桌布擦擦刀刃。
赵儒的头颅滚落在猩红的地毯上,涣散的瞳孔里还映着裴靖逸的身影——那个高大的男人正慢条斯理地解开腰带?
裴靖逸这大半个月昼夜疾驰,连喘息的工夫都没有,更别提干这档子事。
此刻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他仰靠在椅上,一只手扯开裤腰,另一只手从怀中摸出方素白帕子。
那是顾怀玉“送”给他的帕子。
上等的绸缎还沾着淡淡幽香,裴靖逸将帕子蒙在脸上深深吸气,他喉结剧烈滚动,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急。
却不知为何,那积压了许久的炽热,就像卡在喉间的鱼刺,怎么都下不去。
过了半响,他脖颈上青筋暴起,汗珠顺着紧绷的下颌滚落。
那方素白帕子早已被揉皱,却仍死死蒙在口鼻之上。
“……他娘的。”
他齿隙里溢出一声沙哑的低哑的骂声,胸口剧烈地起伏几下,无奈地闭上眼睛默数道:“十。”
“九”
“……”
第59章 我一直在想相爷。
浓郁的血腥气在室内翻涌。
无头的尸身还伏在地上, 眼珠还吊着,死不瞑目地盯着裴靖逸。
裴靖逸喉结滚动,绷紧的脊背压得椅子吱呀作响。
他闭眼数到“十”, 浑身肌肉因压抑而微微发颤,可那股蓄势待发的却仍不肯低头。
“……”
他蓦地睁眼, 眼底烧着欲念和恼火,一把抽出手, 恨铁不成钢地扇了一巴掌, 低声自嘲骂道:“你这逆子。”
“怎么,非得顾怀玉给你数数才肯听话?”
说罢, 他抓起酒壶仰头灌下,烈酒滚过喉咙, 却浇不灭那股邪火。
荒唐。
太荒唐了。
自己的身体竟不听使唤,非得顾怀玉在场才能……
裴靖逸越想越头疼。
他对顾怀玉有欲望这件事本就够糟心了, 现在竟还添了这么个毛病。
总不能他日真娶个老婆,洞房花烛夜, 还得请顾怀玉在旁边数一数,盯着那张脸他才能起立, 最后还得对着顾怀玉点头才行事……
光是想象那场景,裴靖逸就浑身不适。
一来他根本没娶妻的心思,家国未定, 哪顾得上儿女情长?
二来……
他蓦地阖眼,低低叹出一口气。
赵儒唯一说对的一句话, 便是说他眼光高, 高到不该有的地步。
“砰”地一声,他将酒壶掷到桌上,抬手狠狠地抹了把脸, 汗液混合着血迹黏腻地沾在脸颊,衬得更为邪气。
等到那玩意彻底冷静了,他扯下桌布,捡起地上的头颅一裹,出门大步奔着军营的方向而去。
严峥正与几个旧部围坐饮酒,帐帘猛地被掀开,一个血淋淋的布包凌空抛来,他下意识接住,被血糊了一手。
“替罪羊找到了。”
裴靖逸下颌一抬,示意他打开。
布包散开,露出赵儒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帐内骤然一静。
“互殴致死。”
裴靖逸干脆利落地收尾,“监军酒后失德,辱骂将士,与赵儒起了争执,动手时误伤致死。”
几个旧部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当兵的杀监军,那是哗变谋逆。
但若是上面派来的统辖杀了监军,那就是互殴,顶多算个失手。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当夜,裴靖逸便与严峥整装起程,连夜返京复命。
正值隆冬,血腥味在夜风中被冻成一团死气。
赵儒的人头装进了封好的冰匣,扎实固定,带回京中,以作顾怀玉交差之用。
两人跨马出营时,乌压压的将士自发在营门等候。
他们抬着一筐筐物什,老布裹的干粮、腌菜、鹿角、还有亲手缝制的护膝和棉袜。
七七八八,竟堆了一地,全是想托裴靖逸与严峥带回京,献给顾相的“心意”。
一个老将领挡在马前,有些不好意思地羞怯,“劳烦裴将军代我们向相爷道谢。”
裴靖逸回头跟严峥对视一眼,抬手按住缰绳,声音很轻地道:“送顾相礼物就不必了。”
“他心里装着你们,你们心里也得装着他。”
话说得很浅,可落在场中百余将士心头,却如铁钉钉进胸骨。
短暂的寂静之后,不知是谁先跪了下去。
紧接着第二人、第三人……跪地之声此起彼伏,杂乱却震撼。
元家的皇帝靠不住,文官的话不算数。
真正能为他们争口气、把兵当人看的,唯独只有顾怀玉。
哪怕吃的是天子的粮、领的是朝廷的饷,也不能真把自己当天子的兵。
关键时刻,要拎得清——
自己是谁的兵,心里该站在哪一边。
另一边的京城,年关一过,雪便薄了几分。
谢少陵勒马于皇城根下,身姿挺拔,干练潇洒。
去江州时坐着马车离京,归来却已骑在马上,衣袂猎猎,俨然有几分武将的风姿。
谢府老仆、旧友许鹤声早接了信,一早候在城门外等候。
等他策马临近,众人竟一时没认出来。
几个月前,还是京城里翩翩贵公子,舞文弄墨,白净俊俏,颇为惹人注目。
去了江州一趟再回来,衣袍上尽是沾的风尘,脸颊也被冻得发红,人更是瘦了不少,但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连马都未下,朗声抛一句:“我先去相府复命。”
说罢便纵马而去,衣袂翻飞间露出后腰别着的短匕,全然没有半点文人的模样了。
谢少陵到相府时,正巧赶上顾怀玉从都堂回来。
那顶暖轿缓缓落地,轿帘一掀,顾怀玉捧着暖炉迈出一步,雪白的貂绒下摆透出红色的官袍。
谢少陵眼眶一热,几乎是滚鞍下马,几步便跪倒在他身前,双臂紧紧地搂住那纤瘦的腰身,侧脸贴在顾怀玉的腰间,“相爷……”
这一声似是从喉咙挤出的呜咽,又似是久别重逢的委屈。
顾怀玉被他这过分的热情弄得一怔,抬手拍拍谢少陵的肩膀,“不必多礼。”
谢少陵满鼻子都是他的气息,鼻尖不舍停留一瞬,才抬头仰望着他,眼睛灼灼发亮,“相爷,我回来复命了。”
顾怀玉端量一下他的脸,淡淡评价道:“精神了。”
“起来说话。”
谢少陵这才松开他的腰身,站起身来,“江州的事已办妥。”
“我担心相爷——”
他微微一顿,跟在顾怀玉的身后迈过门槛,模样神采奕奕,却是镇定自若地说:“相爷身边没几个贴心人,我担心您无人可用,便未敢多歇,日夜兼程赶了回来。”
殊不知“顾党”的官员今非昔比。
顾怀玉今早便轮番召见董丹虞、魏青涯和沈浚等等一干人,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
谢少陵跟在他身后走得很慢,定定瞧着他的背影,“相爷派我到江州前,我原以为不过是清河道、建民舍这等事情。”
“但到了才知,人要住的不是民舍,是能遮风挡雨的活命处,吃的不是赈灾粮,是明日睁眼时还能在锅里的米。”
“相爷可知?”
他走快几步,走到顾怀玉身侧,似是无奈地笑道:“头一日我便遇到官府的粮不够,等我从别处调到粮,就遇见浑水摸鱼贪赃的……”
顾怀玉微微地点点下颚,唇畔勾起很轻的弧度。
谢少陵想起那段时日都觉得恍如隔日,叹息道:“等解决完粮食,又是清河道淤泥,官府人手不够,调来的工匠冻得直哆嗦,不肯下水,是要威逼?还是要利诱?”
若是威逼,那些工匠必然不好好干,利诱又是一大笔开支,孰轻孰重,该如何抉择?
这些皆是摆在谢少陵眼前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不是圣人书里的大道理能解决的,也不是章句之学能应付得了的。
是要他真真切切地去干、去跑,去一处处敲门,一回回碰钉子,再一遍遍想办法。
他曾奉若圭臬的《治国论》,通篇都在讲“为政以德”“为民所依”。
可直到他亲身下到江州,才知道原来“为民”二字,不是居庙堂之高时高高在上的恩赐。
而是要蹲下身子,卷起袖子,和他们一起沾满手上的泥。
顾怀玉走进花厅里,随意地一敛貂绒落座,含笑瞧着谢少陵。
谢少陵立在他身前,沐浴在他的目光里,耳根子泛上淡淡的红,“我如今方才知晓,为何初见相爷,跟相爷大言不惭的我的锄奸大计,相爷听后会说我笨。”
顾怀玉有意考验他的长进,指尖轻叩一下椅子扶手,“哦?”
谢少陵双膝触地,以一种近乎温驯的姿态跪在他身前,抬起的眼里透着虔诚的光,“若是我当时逞英雄死了……”
“如今江州的堤坝谁去盯?谁又替那些老弱妇孺去讨公道?”
他低头笑了一下,再抬眼依然盯着顾怀玉,“相爷,活着比死难太多了,活着要看粮商克扣赈米却还要周旋,要忍着地方官阳奉阴违还得虚与委蛇……”
为了理想死很简单,剑往脖子上一横,血溅三尺,青史里添一句忠烈殉节。
但为了理想而活着,就要算清每一石赈粮的来去,要盯着工匠把每块石头垒结实,要听老妇人哭诉第三遍她家的田亩数……
一天一天地熬,一步一步地斗,比起一死了之,难的太多了。
顾怀玉抬手摸摸他的脸颊,是个脑袋灵光的,没浪费他的谋划,“聪明。”
谢少陵用脸颊轻轻蹭蹭他的掌心,眼神明亮得惊人,“相爷为何对我这么好?”
顾怀玉眉头一挑,如实地告诉他,“你像本相少年时。”
谢少陵的脸颊在顾怀玉掌心发烫,当即明白他的意思。
不是容貌相似,而是骨子里那股傲气,那份不肯低头的倔强,像极了当年的顾怀玉。
这是否说明……他对顾怀玉是(只有一个,不可替代的存在)
谢少陵忽然俯身,将滚烫的脸埋进顾怀玉□□,声音闷闷的,“我一直在想相爷。”
顾怀玉垂眼瞧他,想他作甚?
谢少陵嗅着他身上好闻的香味,脸颊贴在他大腿内侧,甚至能感受到那隐约的体温,这才惊觉这个姿势不太对劲。
他骤然深吸一口气,耳根轰然烧起来,若无其事直起身子,从怀里掏出一方素色帕子,小心翼翼地解开包着的帕子——
一块干硬发霉的糕点,上面还有一记咬过的齿痕。
顾怀玉盯着这块发霉的糕点半响,茫然地看向谢少陵。
这玩意儿真的值得这么郑重其事地拿出来?
谢少陵见他完全不记得,暗暗地一咬牙根,强撑着笑意道:“临行前相爷赏给我的,我一直带在身上,想您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闻闻,像您就在我身边一样。”
顾怀玉被这番忠心给打动了。
他轻笑一声,抬手拍拍谢少陵的肩膀,“赤胆忠心,这份心意,本相记下了。”
这番姿态分明就是在对待属下。
谢少陵神情忽然微妙,再次将那块糕点细心收起来,直勾勾盯着顾怀玉,低声道:“相爷可知,这些日子我日日想着,哪天才够格站在您身边?”
顾怀玉不由得轻笑,搭在他肩头的手顺势抬起,拍拍他的脸颊,“想做本相的心腹,你得先胜过沈浚。”
“你要是能比他还能干,本相自然重用你。”
“好好努力。”
谢少陵欲言又止,眼神幽怨得能滴出水来。
偏偏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柳二郎手捧大木匣进来,抬眼一见顾怀玉,便恭敬地行礼道:“原来相爷在此。”
他走到近前,对顾怀玉低声道:“东辽使团刚出了城门,正式启程离京了。”
顾怀玉点头,视线落在他手上的匣子。
柳二郎将匣子双手奉上,“是东辽那位通译……在鸿胪寺驿馆留下的,说是送给相爷的礼。”
顾怀玉挑眉,伸手接过,随手掀开匣子。
他拎出一副乌沉沉的皮制马勒,系在烈马颈上的驯马工具,精铁扣环暗刻狼纹,很是漂亮威风。
“嗯?何意?”
柳二郎神情有些微妙,“那位通译还用东辽语留了一句话,方才鸿胪寺的通译告诉我,这句话的意思是——”
“再次相见之日,请相爷务必亲手将此物,扣在我的脖颈。”
顾怀玉眯起眼眸,将那副马勒“啪”地一声扣回匣中,嗤笑冷哼道:“这是嘲讽本相打不到东辽?”
第60章 色中饿鬼。
若是从前, 国库穷得叮当响,他就算想收拾东辽也力不从心。
可如今有了魏青涯的银子,这场迟早要打的仗, 总算能摆上台面了。
春风将起,若要动手, 就得趁东辽草原的雪刚化、战马还未养膘的时节。
早一日发兵,便多一分胜算。
若是拖到秋后, 北地风沙肆虐, 烈日灼人,行军艰难, 反倒让东辽占了天时。
开战不是问题,顾怀玉大权在握, 清流党同不同意,这仗他都能打。
但他能坐上宰执之位, 靠的还真不是姐姐的裙带。
未掌大权前,那九年里, 他是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虽说升得快了些,可到底是一步一个脚印, 实打实走过来的。
正因如此,他比谁都清楚——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董太师那帮老东西奈何不了他, 但清流党在地方上的门生故吏一抓一大把。
若是贸然开战,难保不会有人在粮草调运上拖拖拉拉, 军报传递时磨磨蹭蹭。
到那时, 才是真正的腹背受敌,壮志难酬。
攘外必先安内。
在和东辽决一死战之前,他得先把大宸上下拧成一股绳。
而这根绳, 起头的地方,便是天子。
顾怀玉指尖轻叩案几,忽然冷笑一声,第一件事——得先去给元琢紧紧皮。
宫中蹴鞠场上,春阳正好。
天子头戴明黄抹额,绯色箭袖在风中猎猎作响。
十几个侍卫围着他来回奔跑,却总在关键时刻“失足”滑倒,或是“不慎”将球漏过。
少年天子每一次抬脚,彩球便如通人性般乖乖入网。
蹴鞠本是大宸贵族的游乐,如今却成了让圣上“自信心回笼”的玩意。
廊檐下,徐公公捧着茶盏与擦脸的帕子候着。
贤王在一旁袖手而立,含笑吟吟地瞧着天子。
忽然两侧侍立的宫人们齐刷刷跪了一地,此起彼伏地呼着:“见过宰执——”
顾怀玉步履沉稳,雪色大氅的下摆拂过跪伏的人头,在廊檐下站定。
他眯起眼,远远瞧着蹴鞠场上意气风发的元琢。
贤王向他拱手一礼,笑意温润:“顾相今日怎的有空来观陛下蹴鞠?”
顾怀玉微一颔首,权作回礼,目光却径直掠过他,落在徐公公身上。
徐公公疾步上前,压低声音道:“陛下刚刚批完折子,策论也写完了,已连着几日未歇,出来还不到半个时辰……”
顾怀玉盯着场上纵情奔跑的元琢,弯起的唇角似笑非笑,“出息,找一群人哄着他玩,去,把他给我叫回来。”
徐公公不敢耽搁,应声匆匆去了。
贤王走近半步,面上仍是那副温和神色,半点不见方才被冷落的难堪,“陛下毕竟是少年人,贪玩些也寻常,弦绷得太紧,反倒易折。”
顾怀玉目光仍锁在场上,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王爷膝下无子,倒是很会教养孩子。”
贤王闻言也不恼,温声道:“陛下可怜,生母早逝,与太后又不甚亲近,这深宫里……”
他顿了顿,望向远处正被徐公公拦下的元琢,“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元琢远远瞧见顾怀玉的身影,当即抛下蹴鞠场上的众人,大步朝廊檐下奔来。
可跑了几步,又猛然想起天子威仪,硬生生刹住脚步,强作沉稳地走过来。
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睛幽幽地闪着亮光,他站定在顾怀玉面前,正儿八经地道:“卿来了。”
“卿可见到方才朕进球了?”
顾怀玉眼皮都未抬一下,敷衍道:“不错。”
单单两个字,却让天子龙心大悦,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胡乱抹着脸上的汗,嘴角压不住的上翘,“卿好些日子未入宫了,朕想见卿都见不到。”
顾怀玉“不解风情”,目光扫过四周跪伏的宫人和远处垂首的侍卫,“我有要事与陛下商谈,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转身朝着崇政殿的方向走去,顿一下又道:“贤王也一同来罢。”
东辽入京那场廷议时,贤王态度坚定,站在主战这一边,今日正好拉他入伙,叫贤王去说服那些冥顽不灵的老宗亲。
崇政殿内,沉香袅袅。
顾怀玉抬手示意,身后铁鹰卫立即上前,在紫檀案上铺开地图。
他秀净的手指在羊皮地图上一划,点在东辽边境,“我欲今年春初发兵东辽。”
贤王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丝毫不意外,向他颔首道:“本王支持顾相。”
元琢盯着那蜿蜒的边境线,抬眸看向顾怀玉,“朕能为卿做什么?”
“陛下只需信我。”
顾怀玉的指尖点在与东辽国土接洽的并州,裴靖逸的老家,“镇北军现有三十万人,若打局部战役,尚可应付,但若要全面交锋,这三十万人远远不够。”
“朝廷尚有厢军七十余万,分布在岭南、西川、燕地、荆湖、江右五路,战力参差,但若能迅速调度整编,最多可合成百万之军。”
说罢,他手指移向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线路,“至于粮草,户部已着手预调物资。”
“我命魏青涯与沈浚自江南水港起调,择要道分水陆并进,一路以舟车交替之法穿越中州平野,直抵北境。”
“先行开辟两条稳定的军需供线——一为快线,以轻舟快马急运军中所需,一为重线,以辎重慢行稳渡主粮。”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长久的沉寂。
元琢与贤王对视一眼,眼底皆浮起几不可察的凝色。
老元家的叔侄两早知顾怀玉意在东辽,却未料他的胃口竟大得这般惊人。
不止是他们,任何一个朝中的主战派,都会以为与东辽开战,目的就是逼东辽退一步,废除岁币之约。
若是再做个美梦,能夺回当年割让的三州九郡,已是盖世功业,名留青史。
但顾怀玉的这一番布置,调集百万大军,铺设两条军需线,甚至不惜动用江南漕运全力供给——
这哪里只是一场简单的征战?
分明是要铁骑踏破贺兰山缺,直捣辽国王庭!
大宸开国二百余载,宰执换过数十任,却从未有人动过这等念头。
而今顾怀玉不仅要动,更要行这开天辟地头一遭。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天子盯着顾怀玉冷白的侧脸半响,忽地站起身,执起茶壶,斟一杯茶在盏中。
他双手捧起茶盏递给顾怀玉,声音清晰而肃穆:“朕支持卿。”
顾怀玉端起茶盏轻轻一碰,却不言语,而是目光转向贤王。
贤王知道他是在等自己表态,也倒了一盏茶,亲自递上前,“我祝顾相旗开得胜,马踏辽庭。”
顾怀玉满意他的识相,举起茶盏一碰,忽地瞥见他手上戴的扳指,灰绿色的碧玉不起眼,刻着两个小字——
承天。
贤王注意到他的目光,掩袖饮茶,待放下茶盏时,扳指已被袖口遮去大半,“‘承天’乃承天之命、顺天应时之意。”
“刻在这扳指上,不过是时时自省,天命不可违,本分不可越。”
顾怀玉未置可否,慢悠悠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茶香未散,心思已远。
裴靖逸离开京城,算来已有近月。
顾怀玉十分思念裴靖逸。
更准确地说,是思念裴靖逸的血。
自从饮过九黎血脉后,寒毒蛰伏,连带着发作的征兆都变得模糊不清。
可这几日,经脉深处隐隐传来细微的刺痛,像是某种预警——那蚀骨的寒意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不能再等了。
于是,这位叱咤朝野的宰执大人,未惊动半点风声,带着铁鹰卫与几名仆役,悄然离京。
南下七八日路程,抵达谛听密报中裴靖逸今夜将宿之地——澄平府。
顾怀玉自然不会屈尊去住驿馆。
大宸的驿馆向来简陋,床榻硬得硌人,被褥也未必干净,哪容得下这位一身雪缎香罗、身娇肉贵的宰执安歇?
更不必说那等客栈民居,人多眼杂,环境喧嚣,被褥不洁,水火难调,半点都沾不得。
所以,澄平府钱知府的宅邸,便是最好的选择。
钱知府早得了消息,昼夜不休地预备三日,将家中最大、最清幽的内院腾空收拾,帷帐寝具皆换新。
这会儿天色将昏,顾怀玉一行方才入门,钱知府亲自引着人穿过影壁回廊、假山水榭,站在一处朱漆雕门前。
钱知府躬着身推开雕花门扇,声音绷得发紧:“相、相爷,这院子虽比不得京中气象,但胜在清净”
顾怀玉眸光扫过屋内一眼,微一颔首,算是许可。
钱知府不敢直视,拱手陪笑道:“相爷若有不称心处,尽管吩咐,下官定让人改。”
顾怀玉踏进屋内,只淡淡道:“本相到此之事……”
“下官明白!”钱知府立即抢答,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下官绝不敢走漏半点风声。”
待顾怀玉入内落座,钱知府却仍在门口踌躇。
他搓了搓手,突然谄笑道:“相爷,下官前些日子得了匹上好的马,通体肌骨匀称,蹄小腿细,步子轻巧,模样更是标致得很——”
“若相爷不嫌弃,权作是下官的孝敬。”
顾怀玉见惯下面官员的媚态,早已从善如流,他的身体如今还不能骑马,好马送他也是浪费。
他眉头都没抬一下,“不必,裴将军今夜便到,你不如送与他,就说是本相送的。”
钱知府笑容僵住,神情古怪地道:“这……下官遵命。”
裴靖逸与严峥原本是要直奔驿站,才入得澄平府地界,便在城外接官亭被拦下。
钱知府亲自候在那里,一见两人便满面堆笑,快步迎上来拱手道:“裴将军、严统领,久仰久仰!”
“在下澄平府的知府,已在府邸备好住处,二位大驾光临,怎好委屈在驿馆?”
裴靖逸从未见过钱知府,勒马立在道中,眉梢微挑,“知府大人怎知我们今日到澄平府?”
钱知府笑得殷勤,“有位贵人特意嘱咐,说二位今日必到,让在下务必好生招待。”
裴靖逸在朝野内外的朋友众多,但能让一府之尊如此殷勤的,一个也没有。
除非……
他眼眸乍然一亮,在马上微微倾身,饶有兴味问道:“不知哪位贵人如此心疼我?”
钱知府额头沁出细汗,干笑两声:“这在下实在不便透露”
裴靖逸轻“啧”一声,也不追问,却莫名开怀大笑,“好啊,那就叨扰知府大人了。”
深夜,知府府邸。
回廊曲折,钱知府提着灯笼亲自引路,将裴靖逸送至一处僻静院落。
临到门前,钱知府突然挤眉弄眼,压低声音道:“将军,里头有贵人特意备下的厚礼还请慢慢享用。”
裴靖逸在京中官场沉浮两年,什么腌臜勾当没见过?这话里的意思,岂会不懂。
他眉头倏地高高挑起,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讶异。
不等钱知府离开,他便“砰”的一声推门而入。
烛火摇曳间,一架扬琴后跪坐着个纤细身影。
那女孩约莫十五六岁,一张小脸生得倒是标致,见他闯进来,吓得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煞白,却仍强撑着盈盈福身:“奴……奴家见过大人。”
裴靖逸怒极反笑。
在顾怀玉眼里,他就是一个色中饿鬼?
“他娘的。”
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三个字,转身气势汹汹地往外冲,衣袍带起的风将烛火都掀得摇晃不止。
女孩惊慌失措,提着裙摆踉踉跄跄追出来,“大人!奴家是扬州人,会弹琴唱曲”
裴靖逸连头都不回,非要去找顾怀玉问个明白不可!
既然顾怀玉认定他是色中饿鬼,行啊,他今晚就让顾怀玉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色中饿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