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你也好男风?!”……


    裴靖逸见好就收, 知道再逗弄下去怕是要真惹恼了人,他从桌案下退出,起身时还不忘替顾怀玉整理好凌乱的衣袍。


    “下官知错。”他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眉眼低垂,倒真显出几分温驯模样, “请相爷恕罪。”


    顾怀玉可恕不了他,抄起案上的镇纸就朝他砸过去, “砰”地一下正中他胸膛, 又咕噜噜滚落在地。


    裴靖逸闷哼一声,俯身拾起镇纸, 用衣袖仔细擦拭干净,这才轻轻放回案头, 这会他总算知道要闭嘴了。


    顾怀玉垂眸不看他的脸,深深地吸一口气:“滚。”


    裴靖逸瞧他白里透红的脸, 那是艳色逼人,挨骂挨打心里都是美滋滋的, 他规矩地拱手一礼,“下官告退。”


    待房门关上的声响传来, 顾怀玉紧绷的身躯终于松懈。


    他猛地伏在案上,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似的, 乌润的睫毛轻颤,薄薄的眼皮底下仿佛还有残留的潮意。


    比起裴靖逸的冒犯, 更让他羞恼的是——自己竟对这般冒犯起了反应。


    此刻满脑子都是“我不干净了”。


    这次他赖不到裴靖逸头上, 只能反复安慰自己:本相正值盛年,气血旺盛,遇上那种口舌功夫觉得舒服……也不过是人之常情。


    是了, 他堂堂宰执,被属下尽心侍奉,本就是理所应当。


    纵是方才一时情急,将那狗头按在膝间,那也是……


    权力的彰显。


    横竖都是裴靖逸自找的。


    既是主动献殷勤,他受用几分又何妨?思及此,顾怀玉心头那点羞恼顿时烟消云散,反倒生出几分占了便宜的开心。


    “来人。”他整了整衣冠,声音已恢复往日的慵懒,“备水,本相要沐浴。”


    前一日陛下大张旗鼓地迎宰执回朝,满街龙旗猎猎,官员仪仗长龙蜿蜒,说书先生们口沫横飞,将顾相归来的场面说得比戏文还精彩。


    京城的瞎子都知道:顾相回来了。


    百姓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顾相回朝,不为别的,只为自家能安稳过日子。


    老百姓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满朝文武,能叫人心安的没几个,真遇上事,最后还得靠顾相出头。


    于是这一日清晨,东华街出现了旷古未有的奇景。


    天刚蒙蒙亮,相府门前就黑压压聚满了人,有贩夫走卒,有裹着棉袄的老妇,有衣冠楚楚的书生,还有拄着拐杖的老兵。


    谁也没分什么贵贱高低,齐齐静静地站在仪仗必经的大道两侧。


    这条通往皇宫的御道,自东华街始,经贡院、国子监,过繁华十字街,绵延数里。


    此刻皆是人头攒动,远远望去,如墨色潮水漫过京城。


    “来了!”


    不知谁低呼一声。


    顾怀玉的车辇自相府驶出,车轮碾过青石的声响格外清晰。


    所经之处,人群如麦浪般次第跪伏,没有山呼万岁,亦没有歌功颂德,沉默是最震耳欲聋的声音。


    顾怀玉掀起车帘一路瞧着窗外景象,良久,他颔首自嘲地一笑。


    他曾试图去寻找一个人,试图培养、等待、塑造一个能让天下拧成一股绳的人。


    却从未想过,这个人或许早已经有了。


    原来他早已经找到了。


    京城街道尚且如此,都堂门前更不必说,如今哪还有什么“清流”与“顾党”之分?


    往昔的宰执,是天家封赏,是先帝钦定,哪怕再有权势,终归受制于名分、受制于祖制。


    可顾怀玉此次归来,全然不同——


    这不是某一位帝王的宰执,而是天下百姓亲手拥上去的“众望所归”。


    权力的质地从此改变,宰执之位的禁锢彻底被打破。


    清流、顾党、文武、宗亲,这一刻早成了虚名。


    说到底,如今朝堂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宰执门下的官?


    顾怀玉的车架一停下,便听得晨光中山呼海啸般的:“恭迎相爷还朝!”


    都堂门前跪满了朱衣紫袍的官员。满朝文武,竟是一人不缺——连那些告病在家、装死躲清闲的老臣,这会儿都被人给抬来了。


    今日是宰执还朝后执政第一日,不在这个时候表明心迹,岂不是在官场自找不痛快?


    顾怀玉却全无心思理会这些虚礼。


    他径直穿过跪伏如林的百官,赤色蟒袍从满地低垂的官帽掠过,像一道天光扫过伏地众生。


    “兵部。”他目不斜视地向前走,边走边问:“发兵东辽的军报,走到哪一步?各地厢军可集结完毕?”


    兵部尚书慌忙抬头:“回相爷,详册已呈至都堂案头,就等……”


    话未说完,顾怀玉已越过他向前走去:“户部?”


    魏青涯挺直脊背,抬头望向他,灿然一笑:“正巧,下官正要找相爷请示汇报。”


    顾怀玉点头,脚步继续向前,身侧跪着的内侍、宫女、诸司小吏,低头如泥。


    唯他一人独自昂首,在阳光下行走,背影分外挺拔。


    走到一袭玄色官袍跟前,他脚步停顿,那是大理寺卿的衣色。


    聂晋低头伏首,脊背却挺得笔直,见他站在自己身侧,却头也不抬,一声不吭。


    顾怀玉终于敲碎了这块“铁疙瘩”,心里自然是舒服。


    聂晋只听头顶一声轻轻哧笑,透着说不出的愉悦,朱红蟒袍的衣角自他耳后掠过,轻柔得像是情人指尖的抚触。


    顾怀玉一路行至武官所在,不用看也知道哪一个是裴靖逸。


    这下流胚子即便跪着也比旁人高出半头,宽阔的脊背将官袍撑得紧绷,偏还不知收敛地仰着脸,一双鹰目灼灼地粘在他身上。


    今晨他特意下令不许裴靖逸入府伺候。


    顾怀玉连正眼都没赏他一个,径直从他身旁经过,官靴“恰好”踩在裴靖逸大腿上。


    裴靖逸却是眼疾手快,胆大包天在他小腿上轻轻一捏。


    这一来一往不过电光火石间,满朝文武都低着头,谁也没瞧见这之间的悄然暗流。


    顾怀玉当着满院文武,自然不好明着踹他,神色淡淡地进了都堂,慢条斯理喝了一盏茶,翻了几本案头的汇报。


    没多久,魏青涯便快步进来,门口一叩首,跪得老老实实:“下官见过相爷。”


    顾怀玉“嗯”了一声,手指一弹案上的折子,道了句:“青涯,起来说话。”


    魏青涯却仍然跪着没动,耳根子被这一声“青涯”叫得微微发红,“下官有罪在身,不敢起神。”


    顾怀玉自然知道他犯的错,心道:你还知道有罪?将国库账册私下示人,是要掉脑袋的罪,可你偏又是本相的财神爷……


    他一手抄起一本折子举在面前,恰好掩住半张脸,只露出弧度漂亮的下颌,“念在你本意是为本相鸣冤,亦有功在身,这次饶你一命。”


    意思便是功过相抵,以后别跟本相说我拿了你二百八十万两银子的事。


    魏青涯自是听得明白,却还未起身,声音更低几分:“下官还有一罪。”


    顾怀玉眉梢一挑,“又有什么罪?”


    魏青涯说道:“下官自作主张挪用户部库银,用公款做了几笔生意。”


    顾怀玉刚想骂他一句,却听魏青涯又道:“相爷不在的日子京城缺粮,粮商哄抬粮价,有诸多外地漕商闻讯想来捞一笔。”


    “后来相爷一纸钧令,粮价应声而落,那些千里迢迢运粮来的商贾,既不能原路运回,又舍不得贱卖……”


    “所以下官就……”


    魏青涯说到此处,直起身来,笑吟吟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以赈灾之名,用库银将他们手中的粮食尽数吃进,待粮价回稳,转手卖出,净赚三十万两。”


    顾怀玉听见钱袋子响,眸光乍然亮起。


    魏青涯非常地机灵,适时地补一句,“这笔钱都送到相府的私库,下官分文未取。”


    这是顾怀玉这几日听到最舒心的一句话。


    纵然那几个不省心的都想着爬他的床,至少眼前这位,满心只想着往他钱袋里塞金子。


    他搁下手中的折子,唇畔衔着温融的笑意,赞道:“青涯,我之邓通也。”


    魏青涯抬眸直直望向顾怀玉,喉结微动似要言语,最终却含笑道:“能为宰执分忧,是青涯三生修来的福分。”


    顾怀玉见他还跪着,广袖一挥,“青涯起身。”


    随即,他转头对侍从吩咐,“取本相珍藏的武夷茶来。”


    魏青涯受此殊荣,却不惊喜,神色变幻莫测,仍然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顾怀玉只当他要做足礼数,索性起身走到他跟前,俯身伸手去扶:“可是腿麻了?在本相面前何须……”


    话音消失在魏青涯耳边。


    扑面而来的馨香让魏青涯呼吸一滞,他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如玉侧颜,不自觉地任由顾怀玉将他扶起。


    顾怀玉见他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像是有难言的心事,心里好笑,抽出袖中素帕为他轻拭,“青涯是长平六年的人?倒还比本相长两岁。”


    魏青涯汗意更盛,连带着白净的脸颊都泛起潮红,只能机械应答:“相爷……年少有为……”


    “本相是想说——”顾怀玉看他的汗擦不完,便随手把帕子递给他,“既然你比本相年长,便别称呼‘相爷’了。”


    魏青涯下意识地接住那方柔软的帕子。


    顾怀玉也没再靠近,一双潋滟的眸子叫人难以直视,“私下可称我为怀玉,叫相爷多生分了。”


    魏青涯脑中嗡地一声,脱口而出:“……跟裴将军一样?”


    顾怀玉听得莫名其妙,笑着点了点头,“怎么,不愿跟我亲近?”


    魏青涯一万个愿意,可他再如何神智失守,也明白世界上没有这种好事。


    他忽然向后退几步,稳住剧烈跳动的心脏,“下官还有一错未告知相爷。”


    顾怀玉眸中笑意骤然凝结。


    太熟悉这个神情了,谢少陵说起“梅公子”,沈浚在案前说“渎神”时,都是这般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他眼睛眯起危险的弧度,陡然冷声问:“你也好男风?!”


    真是前人堵死后人的路。


    魏青涯看出他的神色变化,哪能猜不到先前的情况,只能苦笑一下说:“下官前几日在账册上出了个错,险些少报了一笔军饷,还请相爷责罚。”


    顾怀玉当真被他吓到了,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松:“青涯何必如此?这等小事……”


    “相爷宽宏。”


    魏青涯笑吟吟地躬身告退。


    比起打了鸡血般嗷嗷干活的谢少陵,以及深谋远虑的沈浚,他是最不着急的,做生意的人最懂——要挤走竞争对手,就得先备足本钱。


    三十万两不够,那就再赚三百万两,横竖户部的金算盘在他手里,还怕入不了顾怀玉的眼?


    第82章 “不是想吃么?少说废话。……


    裴靖逸一连几日都未能见到顾怀玉。


    相府的守卫一见到他就如临大敌, 满脸为难地笑道:“裴将军,实在不好意思,相爷吩咐过, 您这几天不用来相府……相爷最近也不见客。”


    哪是不见客,分明是不见他这个“客”。


    都堂外的铁鹰卫统领见他来了, 也是左右为难。


    两人这些日子称兄道弟的交情,却只能站在廊下相顾无言。


    “裴将军……”统领欲言又止, 最终压低声音隐晦提醒:“你这到底是怎么惹到相爷了?”


    裴靖逸自然是心知肚明, 那日的举动太过孟浪,小相爷是舒坦了, 大相爷却恼得很。


    眼看着快到下一次“饮血”的日子,他比顾怀玉还要着急。


    若是耽搁了, 顾怀玉那副薄弱的身子骨,怕不是又要发病?


    但眼下顾怀玉哪里顾得上这点事。


    发兵东辽在即, 身为这场战役的总部署人,他日日被无数事务缠身——见不完的人、开不完的议、调不完的细节, 哪一样都容不得半点疏漏。


    这一日,京城春雨如丝, 远在江南的水路运粮通道已打通,各地厢军也都接到号令,正源源不断地向并州、以及北线边境集结。


    都堂正中多了一面沙盘, 那是大宸与东辽的交界地,细沙堆砌的边境线上, 各色的小旗林立。


    厅中茶烟袅袅, 坐满了身着官袍的各路官员。


    雨声潺潺,透过敞开的门扇与檐下细雨,带来几分春寒。


    沈浚立于沙盘后, 一手握着玉鞭划过沙盘,“淮南、西川两路厢军二十万已开拔,月内可抵河间。”


    顾怀玉高坐案前,屈指轻叩檀木案面:“东辽西京道驻军几何?”


    西京道与大宸的河间接壤,这问题还得枢密院答。


    谢少陵霍然起身,到底是年轻,接连几日连轴转地操劳不显疲惫,反而是神采奕奕,站起身,一双眼眸亮晶晶地望着顾怀玉:


    “回相爷,枢密院最新军报,耶律斜轸部十万铁骑驻守西京道,分别驻扎在云中、奉圣、归化三州。”


    顾怀玉抬手止住他后续汇报,干脆利落道:“再调十万厢军驰援河间。”


    此话一出,在座官员神采各异。


    二十万对十万已是双倍兵力,如今还要再调十万——加起来三十万对十万,难道大宸的兵竟要三打一,才能与东辽匹敌?


    但这质疑,朝堂上却无人敢问出口。


    宰执怎么说,众臣就怎么做,这已成了如今的共识。


    谢少陵刚落座,外头淅沥的雨声里忽然夹杂一阵沉稳脚步。


    众人回首,只见裴靖逸身披蓑衣,头戴青箬笠,踏着雨幕大步而来。


    蓑衣上的雨水在青砖地面洇开深色痕迹,他却浑不在意,抬手摘下斗笠随手一抛——


    “啪嗒”


    斗笠精准落入角落的铜盆中。


    顾怀玉今日撤了对他的“禁足令”,此刻慢条斯理地举杯,轻抿一口茶:“青州的情况如何?”


    兵部尚书刚要起身回禀青州军情,裴靖逸却已解了蓑衣,抱拳朗声道:“下官有要事禀报,须与相爷单独商议。”


    裴靖逸抬手抹去脸上雨水,水珠顺着凌厉的下颌线滚落:“事关东征军机。”


    “裴将军。”


    谢少陵站霍然起身,蹙眉似是不解地问:“既是军机要务,枢密院为何不知?”


    沈浚不会像他这般“锋芒毕露”,轻轻地一笑,棉里藏针般说:“裴将军莫非疑心在座哪位同僚?不妨直说,沈某定会彻查。”


    魏青涯适时地插话:“魏某虽初入都堂,却也懂得守口如瓶,裴将军何必见外呢?”


    堂内气氛骤然凝滞,不明真相的官员面面相觑,都是相爷身边的红人,怎么抱团针对裴靖逸?


    这本该是顾怀玉乐见的场面,可此刻心头却莫名烦躁,自己养的大狗,岂容他人戏弄?


    裴靖逸对周遭讥讽充耳不闻,只定定望着顾怀玉:“相爷当真要我在这说?”


    顾怀玉敛去笑意,也不接话,拂袖起身,径直朝后堂走去。


    裴靖逸大步地跟了上去,路过沈浚身边时,袖间雨水不经意地甩了沈浚一身水点子。


    后堂内,顾怀玉落座,眸光慢悠悠打量他一遍,“军机要务?”


    裴靖逸几步逼近,躬身近距离看他,见他气色柔润,倒真谈起了军机要务,“相爷应当清楚,大宸禁军编制始终受限,如今真正能与东辽鏖战的,唯有镇北军这三十万禁军——”


    “唯有他们是真正在战场上和东辽、番邦厮杀过的兵。”


    顾怀玉迎着他的目光对视,似是全然将那日的“唇舌功夫”抛之脑后,“本相自然清楚,否则为何你会在此?”


    要想与东辽硬拼,唯有这三十万镇北军能堪大用,余下七十万厢军,不过是添头罢了。


    他只盼着厢军能在高于敌军三倍兵力的情况下,死守防线,不让东辽趁虚而入。


    裴靖逸一嗅到他身上香泽,便有些心猿意马,不得不直起身拉开距离,“相爷从未见过厢军吧?”


    顾怀玉只和厢军头领打过交道,譬如严峥那样的铁骨硬汉,至于大营底下的情形,他确实未曾亲眼所见,便如实摇了摇头。


    裴靖逸是闻着他身上香泽淡了,可这张雪肌明艳的脸就在眼前晃悠。


    他心里的野马又跑起来,却还是硬生生压住心思,勉力把话题拉回正事,“严峥带的厢军,已算是诸多厢军中最为守纪的一支。”


    说着,他忽然语气一转,“相爷可听过‘贼配军’这个词?”


    贼配军是百姓给当兵的起的诨名,可不是一个好词。


    顾怀玉眉尖挑起,有点不耐烦了,“到底你要说什么?”


    裴靖逸倒不是卖关子,这事除非清楚各地厢军底细,否则很难对厢军整体战力有一个准确的判断,他这几日见不到顾怀玉,闲来无事便去找了升迁到京城的各个厢军统辖。


    一番打探,才发觉其中隐患极大。


    他干脆手臂一抱,倚坐在案几边,“不瞒相爷,‘贼配军’不是百姓凭空诬名,许多地方厢军都做过抢夺盗窃百姓财物的事。”


    顾怀玉眸光一沉。


    当兵都敢偷鸡摸狗,说明军纪已然溃散,队伍鱼龙混杂,上头管不住下头。


    这样的厢军,太平无事时还过得去,可一旦上战场,面对东辽铁骑,那些只会欺负老弱妇孺的人,怕是能当场吓得屁滚尿流。


    莫说是上战场,得知要赶赴前线,都会拖拖拉拉,闹出不少乱子。


    他低头指尖点了点眉心,这归根结底,都是老元家给他留下的烂摊子。


    厢军无正式编制,朝廷不发军饷,靠地方支应,大宸重文轻武,禁军有世袭军户以保精锐。


    但厢军许多是走投无路才入伍,各地混子、地痞、流民混杂其中,若遇到严峥这般铁腕统领尚能练出几分兵样,若是……


    眼前的光线忽然一暗,裴靖逸温热潮湿的气息凑到他耳畔问:“头疼了?”


    顾怀玉淡淡地“嗯”了一声,情况比他预想的更棘手。


    若各地厢军尽是一滩烂泥,即便他派出三倍兵力,也只是虚数。


    因为开战那一刻,人就全跑没影了。


    裴靖逸的指腹在他太阳穴轻轻打着圈,温烫的触感透过肌肤传来:“相爷可有对策?”


    顾怀玉闭目嗤笑一声:“我又不是神仙。”


    室内一时静默。


    裴靖逸见过厢军,比他更能预见后果——那些脸上刺着番号的厢军若临阵脱逃,便是全副武装的流寇。


    大宸不待东辽来攻,自己就先……


    这个念头让他掌心不自觉地收紧了托着顾怀玉下颚的手。


    “相爷……”他忽然俯身,嘴唇几乎贴上那润白的耳垂,吐着热息问:“可想解解乏?”


    顾怀玉此刻满心忧虑,闭着眼也没看见他眼里的直白与露骨,鼻音带着点慵懒:“嗯?怎么解?”


    话音一落,他便感觉到一只滚烫的大手搭在他的腰带上,那温度熨的腰侧的肌肤绷紧。


    他蓦地睁开眼,正对上裴靖逸灼热的目光——这下流胚子伸出舌尖缓缓扫过唇峰,意图昭然若揭。


    顾怀玉眸光几经变幻,忽然大大方方地敞开双膝,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一手扣住裴靖逸的后脑勺,不容抗拒地将人往膝间按去——


    “操。”裴靖逸低笑出声,乖顺地顺着他的力道俯身,“相爷倒是比我还急。”


    顾怀玉耳尖发烫,强作镇定地冷声道:“不是想吃么?少说废话。”


    裴靖逸高耸的眉骨投下阴影,那双眼竟比往常更幽深,他单手将碍事的官袍捞起搭在椅背,“那相爷可得看仔细了。”


    单独体会和当面目睹,终究是两码事。


    顾怀玉虽能说服自己这是权力倾轧,但眼睁睁看着裴靖逸含住那什么,画面刺激得他指尖烫起来。


    他索性将袍子扯下来兜头盖住裴靖逸,高高在上地命令:“安分点。”


    裴靖逸嘴里的动作不停,将官袍掀起缠在手里,偏偏要让他看个清楚明白。


    那双眼眸自下而上望来,眼神里的色气几乎要将他从里到外剥/光,像是下一瞬就要把他生吞活剥、当场在椅子上给办了。


    顾怀玉猛地抬手遮住他的眼睛,发哑的嗓音呵斥道:“不准看。”


    此刻,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笔买卖的“弊端”是什么了。


    第83章 排排坐,吃果果。……


    檐下雨珠连绵不断, 滴滴答答敲打着青石砖。


    议事堂内一片沉寂,唯有铜漏滴答声与淅沥雨声交叠。


    东征的大小事务都等着宰执拍板定夺,顾怀玉一不在, 在座诸人一时也无人敢随意发言。


    直到沈浚打破沉默:“诸公,东征粮草调度还需再议。”


    “江南漕运的三十万石, 需分三批……”


    堂内渐渐响起议论声。


    众人默契地避开那个空缺的主位,却又时不时往垂帘后瞟上一眼。


    檐外雨声渐歇, 顾怀玉自后堂缓步而出。


    他神色倦懒地倚在主位, 朱红官袍衣领松散,嗓音带着几分罕见沙哑:“本相欲调集各地乡兵、蕃兵参战, 诸位可有异议?”


    裴靖逸随在他身后,大剌剌地在堂下落座。


    几位官员目光在他与宰执之间流转, 原来裴靖逸的“军机”是真,原本人数已定, 哪知顾怀玉回来后,竟要连乡兵、蕃兵都一并抽调, 战事紧迫,可见一斑。


    顾怀玉既已开口, 朝堂上下无人敢驳。


    昔日还有清流出头唱反调,如今却是齐齐低头,噤若寒蝉。


    谢少陵率先起身, 拱手领命道:“一切皆听宰执吩咐,枢密院即刻拟下文书, 通报各地, 调集乡兵、蕃兵参战,并增拨相应物资与军饷。”


    满堂朱紫官员竟连一句“为何”都无人发问。


    顾怀玉颇为满意他们的识相,省得他费工夫从中协调。


    他屈指支在下颚思索片刻, 满堂寂静都在等他等他一锤定音。


    “本相记得,禁军月饷是白银一两,米两斗?”


    在座唯有裴靖逸是禁军出身,他看向顾怀玉,指腹意味深长地蹭过下唇,“相爷记得没错,逢年过节另赏绢帛,冬至还有炭敬钱。”


    顾怀玉耳根子隐隐发热,抵在下颌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嗯,禁军年需——”


    “二百七十余万两。”


    魏青涯都不需要算盘,脑子一转便脱口而出。


    顾怀玉忽然歪头看向他,这个略带稚气的动作与他一身威严官袍形成奇妙反差。


    魏青涯顿时面红耳赤,站起身道:“回相爷,将官士卒月饷不等,这二百七十余万两里算入了战甲维修、马匹草料、修缮营垒、冬夏换季补贴。”


    数字虽大,但也无人不满。


    与其拿银子去给睿帝盖园子,倒不如花在能保社稷安稳的刀兵上,这才是正道。


    顾怀玉心底默念一遍数字,忽然屈指一敲案面,“那各路厢军呢?”


    这话理应由枢密院来答,可谢少陵起身时却猛地一顿——


    厢军的军饷归各地州府发放,账面数字枢密院虽有,但他已不是当初的愣头青,哪里会不知道州府报上来的数字里有多少水分?


    其中到底有多少是真正发到兵身上的,多少被中饱私囊,谁也说不准。


    “下官倒知晓些实情。”


    裴靖逸忽然开口,这种严肃的场合他还能笑得出来,“但相爷得先准我个小请求。”


    顾怀玉不假思索:“准,且说。”


    裴靖逸大步走到沙盘前,拔出淮南路的青旗在指尖把玩一圈,随手插回到沙盘里,“此处月饷八钱银——”


    “实发三钱。”


    “此处欠饷半年。”


    “此处不发军饷发陈粮。”


    他一连说了七八路的情况,不是克扣军饷,就是欠饷不发,能按照报给枢密院的数字发军饷的,居然连一个都没有。


    在座的官员们脸色霎变,大家都是京官,谁能不知道底下地方州府的贪腐问题?


    可真没想到情况竟烂成这般地步。


    其他官员倒还能保持冷静,但谢少陵的脸色却彻底沉了下来。


    枢密院与州府的事务千头万绪,他才刚调任半个月,虽说地方盘根错节的陈年积弊赖不到他头上,可少年气性,最容不得在顾怀玉面前露怯。


    他当即起身压抑着怒火问:“裴将军所言可有证据?我这就去与各州府当面对质!”


    裴靖逸径直坐回椅中。


    哪个男人耐烦跟觊觎自家媳妇的小兔崽子多费口舌?他只朝顾怀玉问:“相爷还没问下官方才求的是什么?”


    顾怀玉对州府的问题早见怪不怪。


    严峥手下的宁州厢军都会被监军贪污军饷,别说其他州府了。


    如今他也算明白“贼配军”这称号为何叫得响——人要是连肚子都填不饱,不抢不偷才真是怪事。


    “嗯?你有何请求?”


    他料定这下流胚子不敢当众说出那些孟浪话。


    裴靖逸瞥一眼通往后堂的帘幕,又毫不避嫌地在人前直勾勾望向顾怀玉,“方才在后堂,相爷赏的那个红果子,当真是鲜甜多汁,又红又水灵。”


    “!”


    顾怀玉下意识睁圆了眼。


    沈浚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一圈,冷不丁地问:“是何果子?能让裴将军这般念念不忘?”


    裴靖逸只盯着顾怀玉,探出舌尖缓缓扫过唇峰,似在回味什么绝世美味,“那滋味下官这辈子忘不了,求相爷日日赏赐,饱一饱下官的口福。”


    顾怀玉面色冷如寒霜,唯有耳尖浅浅薄红透露出此刻羞恼,他的声音倒是波澜不起,“这种小事何必拿到堂上来说?”


    裴靖逸坐着的姿态落拓不羁,笑起来亦是坦荡荡,看似毫无城府的武将作派,“下官这不怕日后吃不到了么?”


    顾怀玉抬手举起茶盏,广袖如云般掩住脸,“嗯,本相准了。”


    沈浚眯起眼眸一思量,忽地开口道:“相爷既开了恩典,不知下官可有幸一尝红果的滋味?”


    魏青涯虽不明就里,但立刻跟着凑趣:“下官也想要尝尝!”


    好在谢少陵此时正沉浸在州府军费账目里,并未分神搭腔。


    否则顾怀玉真要羞恼的当场拂袖而去,他慢条斯理的小口抿着茶,袖子掩住面上薄红。


    裴靖逸敛了唇边笑意,眉峰微挑,“二位大人尝不惯,这果子性子烈,非裴某这种身骨怕是扛不住。”


    顾怀玉实在听不下去这荤得没边的话,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搁:“果子而已,岭南进献的时鲜玩意。”


    “既然诸位都想尝鲜,议事散后,本相便赏大家各得几颗,算是润口。”


    话说到这里,沈浚自然无话可说,深深瞥眼裴靖逸,拱手道:“谢过相爷恩典。”


    堂下百官也都齐声道谢,气氛方才回归正轨。


    顾怀玉轻轻吐一口气,裴靖逸这番插科打诨,倒将他心头阴霾驱散几分。


    再难的关都迈过来了,眼下不过就是钱不够花。


    想要狼看家,总得先喂饱它。


    自他入朝以来,日日面临的头等难题就是没钱。


    以前有睿帝那个花钱如流水的混账,朝廷倒欠一屁股债。


    如今混账断气,钱的问题却仍是积重难返,原想魏青涯那两百八十万银子能解燃眉之急,眼下看来,依然捉襟见肘。


    他闭了闭眼,当机立断道:“传本相令——”


    “即日起,十五路各州府的募兵权尽数回收,厢军尽数收归朝廷直隶管辖,一应粮饷、甲胄,皆按禁军标准供给。”


    此言一出,满堂人的脸色都变了。


    今日顾怀玉说了不少石破天惊的话,但这句无疑最惊人。


    将各地厢军悉数编入禁军序列,朝廷瞬间就多出将近百万兵马,这意味着要给一百万人发饷、发粮。


    聂晋曾把户部账册张贴在大理寺外,座中诸官虽未能尽览,但光凭睿帝花钱如流水、户部发不出俸禄,便可管窥国库空虚。


    一向爱笑的大男孩魏青涯笑不出来了,脑袋里的算数转的越快,那串恐怖军费数字会是大宸一整年六成的税收。


    兵部尚书虽然不敢拂顾怀玉的意,却忍不住站起来,擦了把额头的冷汗:“相爷……这……恐怕不妥吧?”


    唯有裴靖逸眸色幽深,盯着顾怀玉的身影。


    顾怀玉此刻反倒冷静了,他起身走向沙盘,一手勾起朱红蟒袍的袖摆,露出细腻晶莹雪白的手臂,叫堂中不少人挪不开眼。


    “谁说国库无钱?”


    他忽然俯身,指尖拈起那面代表大宸的玄旗,轻轻插进东辽腹地:“这不都是我们的钱袋子么?”


    旗尖刺入沙盘的刹那,满座官员不由倒吸凉气。


    读圣贤书长大的文臣,即便主战也只想收复失地,何曾想过要反攻掠夺?


    顾怀玉根本不用看在座人的脸色,也清楚他们心里怎么想。


    大宸上下早已习惯了年年向东辽纳贡,把东辽人当祖宗供着。


    眼下能在朝堂上不卑不亢、敢于平视东辽使者,已是这些士大夫所能迈出的最大一步。


    至于更进一步,让他们主动去抢夺东辽的金银财宝,对这些自幼讲究仁义礼信的文臣来说,实在太过于僭越,也太难了。


    他随手放下广袖,垂眸瞧着绵延起伏的沙盘,“大宸纳贡七十载,初岁每年三十万两白银、三万匹云锦,逐年递增,至今已是五十万两、五万匹——”


    魏青涯立即接道:“共计三千七百万两白银,三百五十万匹云锦!”


    这组数字在场官员并非全然不知,只是从未有人敢将这笔账这样明明白白地摊开——将祖祖辈辈的屈辱,剖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顾怀玉淡淡睨一眼魏青涯,魏青涯难得露出几分窘色,耳根通红地缩回座位,“相爷见笑了。”


    既然要算账,那就得算的清楚明白。


    顾怀玉执起沙盘上的玉鞭,鞭头缓慢地横过东辽边境的一座座城镇,“七十年前,这里还是风吹草低的牧场,如今街市繁华,楼台林立,可都是拿大宸百姓的血汗堆起来的。”


    “我们不过是取回祖辈给出的银子。”他环视众人一圈,淡然问道:“这本就是大宸的钱,谁有异议?”


    裴靖逸浑身的暗火按耐不住,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非得立刻扑过去,把人死死按在沙盘上,从头到脚热吻一遍。


    怎么会有人……这么对他的胃口?


    他坐起身扯过下摆遮掩,嗓音发哑地道:“相爷圣明,此战我们只能赢。”


    既要兵去夺银,也得兵能夺银,若不能拿下东辽城镇,一切都是空谈。


    沈浚率先表态,第一个双膝跪地:“下官愿为相爷筹谋。”


    紧接着满堂文武齐刷刷跪倒,顾怀玉顿觉畅快淋漓,多少年了,权力归于己手,无人再敢掣肘。


    终于再无人敢在这等大事上与他唱反调。


    东辽这块硬骨头,终是到了该啃的时候。


    “散了吧。”他衣袖轻拂,声音里难得带了几分松快,“各自去准备。”


    相府的仆役早已在都堂外候着。


    等人散尽,便抱着匣子鱼贯而入,动作娴熟地收拾案几、焚香取药,火炉、药碗、薄如蝉翼的放血刀一应俱全。


    裴靖逸等的就是这个,他那股邪火烧的正盛,三两下扯开衫袍系带,裸着精壮的上身,没个正行地坐在椅子里,正要伸手——


    “且慢。”


    顾怀玉忽地出声制止,一手端着茶盏掩袖漱了漱口,雪白帕子拭过唇瓣,这才踱到案前。


    他目光扫过琳琅器具,最终落在那柄薄如蝉翼的刀上。


    裴靖逸的那玩意儿正闹腾,不能离他太近,干脆仰身靠进椅背,眉梢一挑:“相爷这是要亲自动手?”


    倒是猜对了一半。


    顾怀玉抄起那把刀,刀刃抵在他下颚向上一挑,“裴将军如何知晓各路厢军的实情?”


    裴靖逸不退反将脖颈往前一送,让那把刀刃抵在喉结的位置,“下官朋友多路子广。”


    顾怀玉垂眸盯着刀刃上一线鲜红,指尖蘸了一点血,将指尖轻轻含在口中,微薄的温热顺着喉咙灌入胸口,他闭上眼,满足地轻哼一声。


    裴靖逸被他这模样看得血脉偾张,身下越发难耐,正要开口,下颌却被冰凉的手指突然扣住——


    那张雪白无瑕的脸靠近,在呼吸相闻的距离蓦地偏过头,温软的唇猝不及防贴上他滚动的喉结。


    下一瞬,顾怀玉叼着伤口带着狠劲撕开一道口子,跟干渴许久的人饮水一般,咬着就是用力地吮吸。


    裴靖逸浑身肌肉陡然绷紧,喉间滚出沉沉地低吟,搁在椅扶手上的手指瞬间收得发白。


    旁边的仆役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呆若木鸡。


    四周见过大场面的铁鹰卫,齐刷刷地转过身,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顾怀玉清瘦的脸颊一伏一伏,埋头狠吸,心里恶狠狠地念:红果?老子叫你红果!


    温热的血液滑过喉管,他报复性地加重了齿间力道,满意地感受到身下躯体猛地一颤。


    第84章 你这是畸形的爱啊!……


    裴靖逸的枪都快压不住了, 那美艳的大美人此刻正伏在他颈窝里连吸带咬,细密的小白牙撕扯着皮肉,湿漉漉的呼吸就在他颌下, 这谁能顶得住?


    顾怀玉哪管他死活,只顾着发泄积压的情绪, 血腥味越浓他越兴奋,全然没把裴靖逸当个活人看。


    裴靖逸干脆仰起脖子方便他的撕咬。


    他可不是坐怀不乱的圣人, 一只手臂不着痕迹地环上那截柔韧的腰身, 一寸寸往前带。


    直到顾怀玉整个人都陷进他怀里,不自觉地坐在了他绷紧的大腿上。


    顾怀玉在他脖颈上咬出好几道伤口, 吸饱喝足,餍足地松开齿关。


    九黎血的效力让他浑身血液奔涌, 四肢百骸都烧起一股热流。


    他眸色清亮得惊人,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明, 满脑子都是方才议定的厢军收编事宜,甚至没察觉到自己还坐在裴靖逸腿上。


    “裴度。”


    他理所当然地开口, 依旧是那副居高临下的口吻,“厢军收编令一出, 各地州府必有反弹。”


    “募兵是个肥缺,里头牵扯的油水说不清楚——总得先杀几个典型,给这些贪心的州官长点记性。”


    裴靖逸哪有心思谈公事, 仰起的脖颈上圆圆的血痕斑驳,喉结在喘息中剧烈滚动:“相爷明鉴。”


    顾怀玉指尖轻点在他紧绷的肩头, 眸光虚虚落在远处, 嗤笑一声:“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本相偏要叫他们知道, 什么叫活阎王。”


    裴靖逸挺直腰全力克制向上顶/胯的本能,血珠与渗出的汗混在一起,他都顾不上擦,眼眸里的浓郁深不见底,“相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些州官……”


    他蓦然重重喘息一声,搂着腰的手不由自主将顾怀玉往下压,“自然逃不出相爷的手掌心。”


    顾怀玉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这才注意到他隐忍到近乎狰狞的面容,以及腿下不容忽视的异样触感。


    他瞳孔微缩,缓缓垂下视线——堂堂宰执竟这般跨坐在下官腿上已是荒唐,更遑论还被如此不干不净的东西靠着。


    裴靖逸也不遮掩,直勾勾盯着他瞧,声音压得极低:“方才见到相爷指点江山便已情难自禁,相爷还像猫儿般舔我脖子,它就成这样了。”


    议事堂里看似平静,背对着他们的铁鹰卫充耳不闻,收拾器具的仆役战战兢兢,进来收拾茶盏的杂役目不斜视,但这些人可都不是聋子。


    顾怀玉不是头一回碰上这种阵仗,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恼意,随即从容不迫地直起身来。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微乱的衣袖,“裴将军辛苦了,本相现在神清气爽,倒是要多谢将军。”


    裴靖逸低头嗅了嗅方才搂过他腰身的手掌,眼神直白得近乎冒犯:“下官不敢当,能为相爷分忧解乏,是我的福分。”


    顾怀玉头也不抬地回到主座,端起一本奏折翻阅,“将军下去歇着吧。”


    这翻脸无情的做派让裴靖逸低笑出声。


    他拱手行礼时故意将腰胯往前顶了顶,一点都不藏着掖着,“下官告退。”


    说是告退却杵着不动,直到顾怀玉抬眼。


    裴靖逸忽地抬手摁在颈侧渗血的牙印,他用沾了血的指腹缓缓抹过下唇,留下一道仿佛被红唇吻过的痕迹。


    顾怀玉面无表情地举起奏折,将那道灼热的视线严严实实挡在纸页之后。


    顾瑜啊顾瑜!你怎么能如此堕落,怎么能任由这个下流胚子三番两次玷污你?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经过各部半个月的连轴转,东征大计终于尘埃落定。


    兵部与枢密院的先行部队已开赴并州,顾怀玉的车驾定于三日后启程。


    此去少说也要一两载才能还朝。


    京中诸事尽数交予元琢执掌,顾怀玉却始终悬着心——若是后方生乱,前线必受牵连。


    借着给天子上课的由头,他将京城大小事务掰开揉碎,事无巨细地交代清楚。


    崇政殿内静谧无声,偌大殿宇间只余他与元琢二人。


    往常太傅为天子授课,自当垂手侍立,可到了顾怀玉这儿却反了过来——他肯屈尊指点已是天大的恩典。


    元琢哪敢端坐,规规矩矩立在御案前,不敢稍有懈怠。


    而顾怀玉斜倚在龙榻上,御案摊开的册子是他连夜所书,小楷密密麻麻记着各州府要事。


    他指尖轻叩页脚,漫不经心道:“如今朝中虽都是我的人,但陛下不可尽信,这些官嘴里的话,能信五成已是难得,还须陛下亲自派人暗查。”


    元琢抬起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朕明白。”


    顾怀玉翻过一页册子,朱砂圈出的名字在宣纸上格外刺目。


    他指尖在某处重重一点,“这些漕运盐铁官都是我当初卖出去的。”


    “圈出来都是贪得无厌的东西,我一时腾不出手料理。陛下寻个由头——”他指尖在脖颈处轻轻一划,“处理了吧。”


    元琢已不是那个优柔寡断的少年天子,知这是顾怀玉在替自己立威,挺直腰背道:“朕必不负卿所托。”


    顾怀玉挑眉看去,却见小畜生这次竟未躲闪,目光灼灼地与他四目相对。


    他合上册子往前一递,戏谑地问:“陛下为何一直盯着我?我脸上写字了不成?”


    元琢双手接过册子,目光却仍黏在他脸上:“卿此去经年,朕这一两载都见不到……自然要多看几眼,将卿的模样刻在心上。”


    顾怀玉心头微暖,毕竟他们之间有难以割舍的“父子情”,“陛下若是想我,写信便是。”


    元琢却将册子紧紧地搂在胸前,摇头时冠冕纹丝不动,“一旦开战,驿路皆为军务所用,朕不能为一己私情,耽误军国大事。”


    这倒真叫顾怀玉欣慰,总算有几分帝王气度,叫他也能放心把京城托付。


    昨夜撰写册子熬到三更,此刻倦意上涌,他身子随意地往龙榻上一歪:“陛下先看册子,我小憩片刻,若有不解之处……”


    话音未落他已掩唇打了个哈欠,“待我醒了再问。”


    元琢轻手轻脚解下龙袍外衫,小心翼翼盖在他膝头:“春寒未消,卿当心着凉。”


    这般“孝顺”作态让顾怀玉心头熨帖,他闭着眼含糊地“嗯”了一声,伴着元琢翻阅册子的沙沙声,他呼吸渐渐绵长,在这九五之尊的龙榻上安然睡去。


    元琢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心底前所未有地安静。


    幼时顾怀玉教他识字讲书,累了便在他榻边小憩,


    他也总是一边提笔写字,一边听着那呼吸声混着笔墨沙沙,觉得天塌下来也不怕。


    如今榻上人睡得安稳,自己手里捧着那本册子,里面条分缕析、毫无保留地将京师权柄尽数托付。


    元琢抚过力透纸背的字迹,一条一条细细记在心里。


    更漏滴答作响,香炉袅袅清烟。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已斜照到御案一角。


    元琢一条不落地将册子看完,顾怀玉还未醒来,脸侧枕着锦绣软枕,散乱的墨发遮住半边眉眼,只露出些许雪白的皮肤与艳色的唇。


    他定定看了片刻,压低嗓音唤了句:“怀玉哥哥……”


    顾怀玉睡得极沉,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半点没醒的意思。


    元琢巴不得他在身边多睡会,索性屈膝蹲在龙榻边,手臂支着下巴静静地凝视。


    龙榻本就不是睡觉的地方,顾怀玉睡得不太自在,长腿伸展不直,他迷蒙间翻了个身,小腿悬空搭在榻沿,原本盖在膝头的龙袍随之滑落在地。


    元琢拾起龙袍正要重新为他盖上,目光却落在那双云纹官靴,他便顺势托起靴跟,指尖轻巧地解开绸缎系带。


    顾怀玉鼻间倦懒地轻哼一声,竟配合地抬起脚踝,任由靴子被褪下。


    雪白的罗袜随着靴子一同被褪下,露出莹润秀气的足,初春微凉的空气里,那足趾无意识地蜷了蜷,随着主人含混的梦呓:“臭狗……”


    元琢先是被他这模样可爱到,唇边不由浮出笑意,笑意却在转瞬间凝固。


    那只靴子还端在他手掌里,柔滑绸缎被攥出一道道细密褶痕。


    靴沿硌得掌心隐隐发疼,直到他回过神,掌心已被压出深深青痕。


    他将靴子轻轻地搁在地毯,俯身低头一点一点凑近榻上安睡的人,那阖着的眉眼温柔恬静


    ,纤细的唇角微微翘起,似是正做着美梦。


    是梦到谁了呢?


    元琢心底冷冷地道:“总之不会是你。”


    他胸口一阵发紧,苦涩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唇齿间,想笑时,只剩满腹自嘲与酸楚。


    顾怀玉朦胧间察觉头顶温热的吐息,无意识地偏头嘟囔:“下流胚子……”


    元琢浑身一僵,身子猛然向下压得更低,嘴唇颤抖着碰到那细腻如玉的脸颊,他闭上眼,喉咙不由地重重一滚。


    无师自通地亲吻本能驱使着他,一点一点向那高不可攀的唇畔挪去。


    就在即将得偿所愿的刹那,身下人突然绷紧。


    元琢猛地睁眼,正对上顾怀玉骤然清明的双眸——那双惯常风轻云淡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


    顾怀玉如遭雷击,指尖下意识地掠过自己的唇,几乎是本能反应,他一巴掌扇了出去。


    “啪!”


    元琢的震惊不比他少,却全被一巴掌打得烟消云散,他忽然低笑起来,肩膀随着笑声不住抖动,“怀玉哥哥为何要打我?”


    若是手底下的寻常官员,顾怀玉尚能快速冷静权衡利弊。


    但眼前是他亲手教养十年的“半个儿子”,此刻竟做出如此悖逆人伦之事,还笑得这般放肆,他气得指尖发颤,反手又是一记耳光。


    元琢舔去唇角的血丝,双手竟扶着榻沿倾身逼近:“我想亲你,你就要打我?”


    少年天子的呼吸灼热地喷在他脸上,“那若是我想与你交合呢?”


    顾怀玉薄薄的眼皮直跳,这算什么?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纤长的睫毛剧烈颤动,强压着怒火沉声道:“闭嘴,立刻退开。”


    元琢却恍若未闻,鼻尖亲昵地蹭上他的脸颊,“怀玉哥哥讨厌我么?可我离不开你……我好喜欢你……”


    顾怀玉猛地睁眼,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若只是方才的莽撞,他还能归咎于年少气盛,可此刻这般直白告白,已是彻头彻尾的悖伦。


    元琢见他睁眼看自己,竟开心地笑起来:“我从小就喜欢你……怀玉哥哥给我当皇后好不好?”


    顾怀玉猛地推开他就要下榻,却发觉一只脚竟光裸着。


    元琢连忙从地上捡起靴袜,跪着捧住他白净的足踝,低头就要替他穿好。


    顾怀玉哪里容得下他做这种事,一脚踹在他胸口,“滚!”


    元琢踉跄着跌坐在地毯上,两手向后一撑,直勾勾地盯着他,“裴卿能替你穿靴,为何朕不行?”


    “是朕的手脏?”


    顾怀玉此刻只觉一刻也待不下去,裸着的足踩在地上,胡乱捡起靴袜,粗暴地往脚上套。


    元琢却突然扑过来,不管不顾地抱住他的小腿。


    “松开!”


    两人四只手在靴筒上撕扯,顾怀玉怒极,抽手又是一记耳光。


    元琢两边脸火辣辣地疼,却笑着将靴子往他脚上套:“怀玉哥哥这是又把朕当成裴卿了?”


    顾怀玉不愿再做纠缠,索性任由他把靴子穿好,刚一落地,便一刻不停地快步朝殿门走去。


    元琢怔了一瞬,突然从地上弹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一把攥住他的广袖。


    “怀玉哥哥别走!”


    顾怀玉眼前就是敞开的殿门,他甩了两下手臂都没甩脱,蓦然回过头。


    天子俊白的脸颊上指印分明,唇角还挂着血丝,却固执地揪着他的衣袖不放,唇畔牵出个讨好的笑:“朕知错了……是朕失仪,不合帝范……卿别恼。”


    顾怀玉震怒之余竟生出一丝荒诞——


    本相不是铁腕冷血权臣吗?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想上我?


    第85章 对男同PTSD了。


    元琢被他冰冷的目光钉在原地, 却仍不死心地往前蹭了半步:“怀玉哥哥?”


    “刺啦——”


    一声锦帛轻响,顾怀玉猛地后退,被攥住的衣袖在元琢指间绷紧, 他脸色冷到极致,不容反驳地命令:“松手。”


    元琢指节发白, 最终还是一寸寸松开。


    但在顾怀玉跨过殿槛的刹那,元琢又像甩不掉的影子般追了上来:“怀玉哥哥要去哪?”


    顾怀玉拂袖不理, 大步踏着汉白玉的阶梯而下, 沿途宫人纷纷垂首避让,身后仓促的脚步声始终如影随形。


    他走得愈急, 那脚步声便追得愈紧,却始终保持着三步的距离——是既不敢拦, 又不肯放。


    裴靖逸抱臂斜倚在轿辇旁,远远便瞧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疾步而来。


    待看清后面那抹明黄, 他眉头倏地挑起。


    元琢也发现了他,脚步蓦地加快, 竟一个箭步冲上前从背后环住顾怀玉的腰,将人圈得紧紧的。


    少年天子这些年抽条得快, 原本只到顾怀玉肩膀,如今已然长高不少,下颌已能轻易抵在顾怀玉肩头:“怀玉哥哥别恼, 我再也不说那些浑话了!”


    顾怀玉此时神思翻涌,脑中乱麻般理不出头绪。


    他忽听身后元琢话锋一转:“朕今日见卿取消州府募兵权的折子, 深以为然, 欲与东辽一战,必先整肃军制,卿此举实乃利国利民的千秋大计。”


    “朕更赞同卿以东辽为金库之策, 只可惜朕身在京师,不能亲眼见我大宸旌旗插上东辽城头。”


    说的尽是顾怀玉爱听的话。


    裴靖逸哪能这么看着他抱顾怀玉?几个箭步冲上前,见顾怀玉冷冽脸色,与元琢脸上未消的掌印,心下顿时了然。


    他看破不说破,眯眼盯着那搭在顾怀玉腰间的手臂,“陛下不必忧心,臣定会替您亲眼看着我大宸旌旗插遍东辽城头。”


    顾怀玉额角隐隐作痛,伸手去掰腰间桎梏。


    哪知他这么一掰,反让元琢收得更紧,嗓音沙哑微颤:“卿别跟他走,朕知错了。”


    裴靖逸心里骂一句小兔崽子,面上干脆利落地讲:“再不松手,臣可要冒犯了。”


    元琢现在压根听不进去他的声音,滚烫的胸膛紧贴顾怀玉后背,几乎是恳求地道:“朕收回那些混账话,卿……”


    “卿别走好不好?”


    覆水难收。


    顾怀玉何尝不想装作从未听闻?


    可他终究不是自欺欺人的性子,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让他指尖微颤,最终只是轻拍腰间紧绷的手臂:“此事容后再议,大庭广众,陛下失仪了。”


    元琢岂会不知“容后”的意味,眼下顾怀玉身边尚且没有他的位置,待一两年后凯旋,怕是连他这人都要抛诸脑后。


    天子突然收紧了手臂,将脸深深埋进那带着馨香的衣领:“朕不放。”


    裴靖逸脸色铁青,袖中手腕一翻就要上前——


    顾怀玉忽然伸手按住元琢的手,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以裴靖逸的力道,这一扯怕是要让天子腕骨错位。


    前线战事在即,若耽误了后方政务……


    元琢察觉这番无声的袒护,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小声地问:“顾卿,顾卿,朕不能敬你、爱你么?”


    裴靖逸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嘎嘣响,下颌咬的绷紧。


    顾怀玉毫不迟疑地斩断这团乱麻:“陛下只需敬我,爱之一字,大可不必。”


    元琢猛地闭眼,将涌到眼角的湿意狠狠逼退。


    他环在顾怀玉腰间的手臂一寸寸松开,脸上血色褪得干净,喃喃吐字:“朕明白了。”


    顾怀玉回头见他这副模样,终究于心不忍,从袖中取出素帕递去,“儿女情长不足挂齿,这锦绣江山才是陛下该爱的。”


    元琢盯着那方帕子瞬息,抬眼看他,“朕不爱江山。”


    天子不爱江山,那能爱什么?


    裴靖逸心头火起,一个箭步横插进来,手肘狠狠别开他。


    元琢被撞得倒退两步,终于将视线移向这个碍眼之人,这回再无顾忌,一字一句地问道:“裴度,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


    裴靖逸嗤笑一声,手指点了点自己胸膛,“我的战功是一刀一箭拼出来的,我的官位是用血肉换来的。”


    他稍顿一下,逼近一步问道:“陛下若不姓元,怀玉会多看你一眼?”


    元琢脸色骤变。


    虽比裴靖逸矮了一头,他却毫不退让,反而欺身上前:“你这条不知廉耻的老狗,整日摇尾乞怜地缠着怀玉哥哥,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


    裴靖逸敛去笑意,垂眼睨着他:“陛下倒是想缠,可惜没这个机会。”


    顾怀玉一时竟不知这两人为何突然剑拔弩张,开口就是直戳对方要害,仿佛有仇似得。


    明明前些日子元琢还试图拉拢裴靖逸,裴靖逸也对天子礼敬有加,怎么转眼就势同水火?


    那句话彻底戳中元琢痛处。


    天子再也绷不住,骤然挥拳就朝裴靖逸面门砸去。


    “砰!”


    裴靖逸不躲不闪,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拳。


    他偏头吐出口中血沫,唇边勾起讥诮的弧度:“陛下这一拳是以什么身份?是九五之尊,还是小琢?”


    这个亲昵的称呼被他念得满是嘲弄。


    顾怀玉眉心一跳,正要制止,却听元琢冷声道:“这一拳,是为怀玉哥哥打的。”


    “这一拳是为——”


    天子第二拳刚挥出,裴靖逸突然擒住他手腕,另一只手如铁石般重重捣在他腹部。


    ——打孩子还要挑日子不成?


    元琢骤然吃痛,弓着腰直抽冷气,额上瞬间沁出冷汗。


    四周的禁军哗然,臣子当众殴打天子,简直是闻所未闻!


    数十名侍卫当即拔刀出鞘,寒光凛凛地将裴靖逸团团围住。


    徐公公本就跟在天子身后,吓得面如土色,踉跄着扑到元琢身边:“陛下!裴将军这是要谋反不成?!”


    顾怀玉只觉额角突突直跳,转身就往轿辇走去,这烂摊子谁爱收拾谁收拾!


    “怀玉哥哥!”


    元琢却一把推开徐公公,捂着肚子就要追。


    刚迈出两步突然顿住,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直起腰,抬手拭去嘴角血丝,对近卫军道:“退下。”


    近卫军不敢违逆天子旨意,只得收刀退到一旁。


    徐公公刚要上前搀扶,就被元琢抬手制止。


    他盯着裴靖逸,忽然扯出个自嘲的笑:“朕若是不姓元,岂会有你站在他身边的机会?”


    裴靖逸转动手腕活动筋骨,气定神闲地道:“陛下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元琢眼角狠狠一跳,转身对近卫军摆手:“放他走。”


    再回头时,他正对上裴靖逸挑衅的扬眉。


    方才那拳打的可是“小琢”,关当今天子什么事?


    顾怀玉倚在轿辇中,手指抵着剧烈跳动的额角。


    他这颗聪明的权谋头脑此刻竟像生锈的机关,想要条分缕析地分析利弊,但每转动一下都发出刺耳的“咔嗒”声——


    元琢想上你。


    沈浚想上你。


    谢少陵想上你。


    裴靖逸更不用说,每时每刻都想上你。


    一股无力感却如潮水般从他心底漫上来,他脸上蒙着淡淡的死感,这满朝文武,怎么净是断袖之徒?


    元琢追至轿辇旁,俯身凑近纱帘,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朕不是存心要……”


    顾怀玉连眼皮都懒得抬,只觉得疲惫如铅般灌入四肢百骸。


    眼看轿夫就要起轿,元琢一把按住轿杆,突然在辇窗边压着嗓子问:“朕心中只敬宰执,那……小琢可以爱怀玉哥哥么?”


    少年嗓音里带着最后一线希冀,像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顾怀玉阖着眼睫,声音很轻,“心中清楚答案,何必问我?”


    身为九五之尊,对臣子只能存敬重之心。


    作为他亲手教养的“半个儿子”,更不该生出这等悖逆之念。


    元琢按在轿杆上的手指剧烈颤抖起来,一双漆黑的眼睛像是潮水退去后的礁石。


    他缓缓地眨了眨眼,挺直的肩膀突然塌陷下去,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卿……”


    这一开口,嗓音含着明显的哭腔。


    他喉结滚动几下,硬是挤出一个体面的微笑:“此去东辽……路途遥远,卿……多多保重。”


    顾怀玉闭着眼轻叩轿壁,轿辇在沉寂中缓缓起行。


    元琢立在原地,目光定在渐行渐远的轿辇上,直到那轿辇消失在宫墙转角。


    随侍的宫人们屏息垂首,天子对宰执的心思,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只是这惊世骇俗的情愫,谁又敢说破?此刻见天子失魂落魄的模样,更无人敢上前触这霉头。


    最终徐公公小碎步上前,搀扶住天子的手臂,“陛下,可要回宫歇息?”


    元琢却猛地拂开他的手,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衣袖,再抬眼时,他那双眸子已恢复清明,“顾卿交代的折子还未批完。”


    说罢,他转身朝崇政殿走去,将背影挺得笔直,“朕不歇。”


    三日后的运河码头,玄色幡旗招展,金线绣出的“顾”字在朝阳下分外醒目。


    身着铁甲的五千禁卫军列阵如林,运河码头停泊着二十艘楼船,桅杆如林直插云霄。


    顾怀玉此次东征虽未明言昭告天下,但朝廷大举购粮、调动十五路厢军的消息早已在坊间流传开来。


    老百姓们奔走相告,大宸两百年了,终于出了一个敢跟东辽硬碰硬的宰执!


    大宸人一直被东辽骑在头上拉屎撒尿,受够窝囊气,被夺走的三州九郡、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和亲人,都成了心头一根根的刺。


    从天亮起,不知谁先起的头,很快就汇聚成山呼海啸般地呐喊:


    “收复河山——”


    “扬我国威——”


    群情激昂,河堤两岸、码头桥头,数十万人跟着高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声浪穿透船上的雕花窗棂,震得沙盘上的小旗微微颤动。


    顾怀玉坐在椅子上,瞧着绵延起伏的沙盘,比起百姓的乐观,他最为清楚,这一场东征,是以大宸国运为赌注。


    若胜,则万古留名,若败,则亡国覆灭,万劫不复。


    谢少陵随枢密院早几日先行,眼下船上为他整理事务的活计,便落在董丹虞身上。


    “相爷。”


    董丹虞捧着密信躬身入内,双手将信封递上,“东辽斥候已探知我军动向,边境各处正在迅速集结兵力。”


    厢军七十万余人,如此规模的调动,本就不可能瞒天过海。


    顾怀玉低头快速阅一遍文书,吩咐道:“船过各地厢军大营时,叫人备车马,本相要亲自巡视。”


    董丹虞应声欲退,却没有立刻离开,手背细心地试了试茶盏温度,将凉了的茶水倒掉,又亲手为他斟上一杯热茶,恭恭敬敬地摆到案前。


    这原是寻常下属分内之事,顾怀玉却突然脸色骤变,抬眸警惕地盯住他。


    董丹虞被他看得一怔,白净面皮渐渐泛红,局促地唤了声:“相爷……”


    见他这般欲言又止的模样,顾怀玉蓦然站起身,直截了当问:“怎么,你也对本相有意?”


    “相爷明鉴!”


    董丹虞霎时涨红了脸,惊恐地连连摆手,“下官怎敢有此冒犯之心?家父处处与相爷作对,相爷却未因家父之事迁怒于我,下官想谢过相爷……”


    顾怀玉狐疑地眯起眼,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见他眼神清明不似作伪,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自那日宫门一别,他连裴靖逸都拒之门外,整日将自己关在相府书房,连半步都不肯踏出。


    往日里批阅奏折时,他时常衣衫不整,赤足踩在绒毯上是常有的事。


    如今却再不敢如此放肆,衣领都要严丝合缝地系到最上一颗盘扣,脚踝都包得严严实实,生怕露出半点肌肤。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这是被好几条毒蛇轮着咬,怎能不草木皆兵?


    第86章 先立个威。


    夜色如墨, 官船在运河上平稳前行。


    粼粼波光映着两岸垂柳,春风吹皱一河星月,带着湿润的水汽涌入舷窗。


    船舱里宫灯高悬, 将满室照得通明。


    时辰不早,裴靖逸躬身踏入官舱时, 顾怀玉仍立在沙盘前,手指抵着下颌托腮, 似是在思索什么。


    “隆德府的情况, 你知多少?”


    裴靖逸脚步一顿,下意识抬手嗅了嗅衣袖, 明明刚沐浴更衣,身上应当一点狗味都没有, 这人怎么连头都不回就知道是他?


    也没个惊喜。


    他几步凑到沙盘前,瞧着那在灯下如同琥珀般剔透的侧影, “隆德府拢共十营厢军,五万余人, 一半刺头兵。”


    停顿瞬息,他忽地嗤笑一声:“那地界民风彪, 州府官无能,镇不住兵,朝廷派去的监军, 换过三四茬,没一个能熬过两年”


    顾怀玉垂眼看着沙盘上的隆德府的小旗帜, 躬身手指漫不经心地一拨那旗杆, “监军镇不住,宰执呢?”


    没有人比裴靖逸更懂军营——州官见了宰执,裤子都能吓尿, 但军营那帮刺头,是真不一定服谁。


    他俯身与顾怀玉并肩弯腰,如实地道:“相爷有所不知,军营里的丘八最排外,见着文官、权贵,比见杀父仇人还难受,这官做得越大,那帮丘八越不买账。”


    顾怀玉扶在下颚的手指轻点嘴唇,睨向裴靖逸,“本相也不成?”


    裴靖逸干脆蹲下来,手肘撑着沙盘边沿,大大方方地仰头看他,“相爷的《准武议政令》军官们记着好,但底下大头兵字都不识一个,哪知道相爷的劳苦功高?”


    顾怀玉也知晓官场有官场的规则,军营有军营的规则,索性直白问道:“哦?那要让这七十万厢军服本相,有何良策?


    一道《准武议政令》已经“收买”了军官阶层,他可以以此调令七十万的厢军,但调令并不等于服从。


    这裴靖逸本就替他考虑过,答案是很棘手,他稍一思索后问:“相爷可知道我刚入镇北军时,那群丘八给我起什么诨名?”


    顾怀玉指尖轻点唇峰,难得显出几分兴致:“说来听听。”


    “裴都统。”裴靖逸说起往事,唇边勾起的笑意讥诮,“因为我爹是并州节度使,节度使下面不就是都统?”


    在任何地方,有父辈蒙荫都是好事,唯独在军营里,这反成了“无能”的标签。


    顾怀玉轻“嗯”一声,已然会意。


    裴靖逸瞧着他,忽然笑出声来,这次笑得坦荡:“一年后他们都忘了这外号,改叫我裴千斤——”


    他比了个拉弓的姿势,“因为我能拉开九石弓,杀敌也是数我最多。”


    话音未落,他眼睛一亮:“后来还有个诨名。”


    顾怀玉只有“顾猫”一个诨名,不知他哪来那么多的诨名,不由好奇:“什么?”


    裴靖逸朝他慢悠悠地眨眼,声音压低道:“狼牙槊。”


    顾怀玉偏头打量他一遍,饶有兴趣问:“你还会使槊?”


    “不会。”裴靖逸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指尖意有所指地往下点了点,“因为下官那根……神似狼牙槊般威武。”


    顾怀玉睨他一眼,直接跳过那荤话,“既然军营里只认拳头,本相难不成要跟他们摔跤不成?”


    这正是裴靖逸认为棘手之处——顾怀玉身子骨虽比从前强健,但要拉弓射箭、上阵杀敌是绝无可能的。


    未经基层士兵认可的上级,永远得不到真正的威信。


    裴靖逸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相爷身为三军统帅,将官都已俯首,何必非要底下那些兵卒也心服?”


    顾怀玉轻哼一声,不搭理他,转身倚坐在了软榻里,“几日后船过隆德府,本相要视察厢军,你意下如何?”


    裴靖逸十分自觉地起身,顺手蹲在他脚边,熟稔地为他脱靴伺候。


    手里动作不停,他眼神却上挑,“下官自当贴身保护。”


    ‘贴身’两个字被他咬的暧昧不明。


    顾怀玉由着他动作,忽然话锋一转:“你何时看出陛下心中有我?”


    那日裴靖逸的反应,分明不像是才察觉元琢的心思。


    元琢那番话,也显得早有预料,似乎两人都早已心知肚明。


    这下反倒问住了裴靖逸,眉梢一挑,他总不能说,满朝文武都看得明明白白,偏偏尊贵的相爷您还在蒙在鼓里?


    顾怀玉虽不解风情,却不是不通世情,见他这副反应,眉头倏然一蹙,忽地坐直身子:“怎么?所有人都知晓?”


    裴靖逸将他足底安稳搁在足踏上,指腹顺势轻揉脚趾,笑着点头。


    顾怀玉顿时僵在榻上,一副被雷劈中的模样。


    裴靖逸见状心口痒痒的,忍不住伏身在他粉润足尖轻啄一口:“相爷风华绝代,思慕者自然如过江之鲫。”


    顾怀玉实在不解,为何人人都看得明白,满朝文武尽成断袖,偏他身处其间却半点不觉?


    他揉着额角问道:“说说,还有谁对本相有意?”


    裴靖逸可没那么大度替旁人告白,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犬齿:“下官眼拙,可看不出来。”


    顾怀玉虽不信他这话,却也懒得再追问。


    横竖被人惦记也不是头一遭,反正日子照过。


    谁爱怎么想怎么想,本相就这样了,开摆了。


    裴靖逸所言“隆德府民风彪悍”,确实不虚。


    这地界不南不北,向来兵家必争,匪盗横行,百姓若不彪悍些,怕是活不到今日。


    顾怀玉要来视察的消息,早在几日前就递到了隆德府。


    那知府领着众官跪在码头相迎,这些地方官平生难得见一次一品大员,何况是威震朝野的宰执?


    官船刚靠岸,几个官员已吓得后背透湿,两股战战。


    顾怀玉只道了句“起身”,便径直上了官轿,往厢军大营而去。


    州府官员的轿子老老实实引在前头,一群人就这么簇拥着往大营方向缓缓前行。


    此时正值晌午,街道两侧商铺门前人来人往,生意正旺。


    百姓也都不是瞎子,瞧见知府仪仗后头还跟着一顶更气派的大轿,谁都知道来了位比知府还大的主儿,纷纷伸长脖子张望。


    忽听得一声凄厉哀嚎:“救命啊!贼配军吃白食了!”


    只见一布衣老者被衙役拦在外围,怎么都挤不进去,索性当街嘶喊:“天杀的吃白食还打人啊!”


    顾怀玉一手撩起轿帘,裴靖逸在马上挑眉示意,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那知府当真吓得都快尿裤子了,厢军吃拿卡要在隆德府本是常事,皆因他克扣军饷所致。


    五大三粗的兵吃不饱肚子,自然要祸害老百姓。


    这本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上下的官员都睁只眼闭只眼,哪知道这事闹到宰执面前?


    知府慌忙下轿,喝令衙役拖走老者,自己却凑到轿前赔笑:“相爷明鉴,这乡野刁民……”


    话到一半,竟被轿中人的容貌晃得失了神,结结巴巴再说不下去。


    顾怀玉本就是来管厢军这茬子事的,屈指轻叩轿窗,“百姓当街喊冤,知府大人倒是稳如泰山?”


    知府额头上的汗珠越冒越多,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下官这便审问。”


    顾怀玉一挥手,外面的轿夫掀开轿帘,他躬身出轿,今日未着官服,一袭紫袍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望之便知非富即贵。


    两旁围观的百姓都没见过这样俊俏的高官,一时议论声此起彼伏。


    知府当街就地“开审”,案情明明白白:那老者是街口卖煮鸭蛋的,几个厢军不仅白吃他的蛋,连下蛋的母鸭都抢了去。


    老翁阻拦时,被那几个壮汉打得鼻青脸肿,恰巧撞上知府仪仗过街,便拦轿叫屈,想要讨个公道。


    知府审罢,抹着汗凑到顾怀玉跟前:“相爷,下官这就派人去军营拿人,您先回轿中歇息”


    顾怀玉是从地方州府一步步升上来的,这套和稀泥的把戏岂会看不穿?


    “不必。”他紫袖一拂,“你亲自带这老丈去认人,本相就在此处候着。”


    两人说话时,旁边百姓都竖着耳朵听,消息如野火般传开,这神仙模样的贵人,竟是当朝宰执!


    知府无计可施,只好立刻命人支起凉棚,送上热茶,自己则亲自带着老者直奔大营认人去了。


    裴靖逸斜倚马鞍,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顾怀玉——这漂亮脑袋里打的什么主意?


    若要收服厢军,拿知府开刀岂不更妙?


    何必先替个卖鸭蛋的老头讨公道,平白得罪那群抱团的兵痞?


    顾怀玉一盏茶还没喝完,知府已带着七八个壮汉回来了。


    那几位军爷吃完白食没走远,正坐在小酒楼等着炖鸭下酒,结果被人堵个正着,直接押了过来。


    路上知府再三暗示:在宰执面前老实认罪,挨顿板子便了事。


    谁知这群莽汉听说要见当朝宰执,反倒来了精神,他们大字不识几个,只知宰执是皇帝之下最大的官。


    如何呢?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还能把他们怎样?


    老者一见那锅鸭子被端来,鸭毛全拔光了,顿时捶胸顿足:“杀千刀的贼配军!还俺鸭子!”


    那为首的兵痞赤着刺青臂膀,醉醺醺地摊手:“老东西胡说!这鸭子是爷几个花钱买的!”


    跟着的几个军汉也都嚷嚷起来,口供出奇一致,说的有鼻子有眼。


    知府急得团团转,频频偷瞄顾怀玉。


    顾怀玉搁下茶盏,淡淡问道:“当真没吃白食?”


    刺青汉子这才正眼看他,先是怔了一下,随即露出轻佻的笑,“相爷要给俺们做主啊!”


    “这老头诬赖俺们,俺们可是要替相爷东征的兵,相爷可不得护着俺们?”


    没读过书不代表人傻,他们心里明镜似的——宰执要想让他们上战场拼命,少不得要学那些文官做派,总得摆出礼贤下士的样子吧?


    原本畏缩的几个兵卒,见顾怀玉生得这般美貌,全无传闻中的威严,胆气顿时壮了。


    一个个肆无忌惮地打量起来,目光轻佻得令人发指。


    裴靖逸心头火起,抬手摁在腰侧的刀柄,指腹抵着刀镡缓缓摩挲。


    那老者见状,更是嚎啕着扑到凉棚下:“青天大老爷啊!他们吃了小人的鸭子还要赖账!”


    顾怀玉略一抬手,铁鹰卫立即搀起老者。


    他慢条斯理道:“老丈且将事情始末,再与本相细说一遍。”


    老者见当朝宰执竟这般和气,连忙抖擞精神,将遭遇一五一十道来。


    “你是说——”顾怀玉精准地抓出几个关键信息,若有所思问道:“两个时辰前,他们吃了你的鸭蛋未付银钱?”


    老者拼命点头,哽咽着抹泪:“丞相明鉴啊!小老儿说的都是实话啊!”


    顾怀玉这才把目光转向那几个兵痞。


    这几个兵匪一点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仍然是嬉皮笑脸。


    刺青汉子晃着膀子,无赖般咧嘴:“这老货满嘴胡说!俺们向来银货两讫!”


    旁边几个兵痞也跟着起哄:


    “俺们真没吃!”


    “冤枉啊,相爷可得给咱们做主!”


    一副吃定了宰执拿他们没辙的样子。


    顾怀玉心里觉得好笑,抬手端起茶盏抿一口,眉头微蹙,似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当兵的吃白食,传出去确实难听,本相不愿冤枉你们,那该怎么证明才好?”


    他搁下茶盏,忽地看向裴靖逸:“本相倒有个主意。”


    裴靖逸当即明白他的意思,朝他一挑眉头:我的小祖宗,你真要这么干?


    顾怀玉微点了下颚,看向得意洋洋地几人,“你们应当认识这位裴将军,箭法、刀法,在镇北军里都排得上号。”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铁鹰卫已然上前将他们牢牢摁住,先是把刺青汉的衣服扒了个干净。


    那刺青男着实的混账,挣扎不过就大喊道:“宰相杀人了!杀人了!”


    顾怀玉神色自若,唇边勾起很淡的笑意:“本相可不是要杀你们,只是想给你们证个清白,不是没吃鸭蛋么?”


    他修白如玉的手指轻轻一掐,:“两个时辰,鸭蛋还在胃里,若剖出来,便是罪证,若没有——”


    他指尖点了点茶盏,“本相便自罚一杯。”


    方才还叫嚣的兵痞们顿时面如土色,他们杀人越货不怕死,可这般活剖的威胁,任谁都要腿软求饶。


    裴靖逸不愿脏了佩刀,随手从街边果摊抄了把切瓜刀。


    不等那刺青男讨饶,刀锋已划过肚皮,只听“哗啦”一声,粉白的肠子混着血水淌了满地。


    街边顿时炸开了锅,百姓惊叫连连,胆小的当场捂眼,恶心的转身就吐。


    裴靖逸偷眼去瞧顾怀玉,见那人仍端坐如松,不由撇了撇嘴。


    他伸手探入血淋淋的腹腔,硬生生将胃囊扯出,“嗤啦”撕开——


    糊作一团的鸭蛋残渣赫然在目。


    余下几个兵痞哪里还敢嘴硬?


    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扑通跪地,哭着磕头求饶,连连叫喊:“相爷饶命!下次再也不敢了!”


    第87章 身子被相爷玩坏了。……


    这些兵痞平日里横行乡里, 杀过人、打过仗,仗着身强体壮横得不行。


    但谁也没见过活剖这等骇人之事,有人吓得面如死灰, 有人当场呕吐,哭声震天, 魂都快吓飞了。


    知府瘫在椅上吐得昏天黑地,哪还有半分官威。


    谁能想到, 这位模样如同谪仙般的宰执, 竟是这样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的狠人?


    顾怀玉的目的已经达到,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 低头轻抿一口,“案情本相已查明, 余下依律处置。”


    说罢起身入轿,只吩咐一句:“回船。”


    裴靖逸在街边水桶反复搓洗双手, 百姓见了纷纷退避。


    待他回到船上,顾怀玉正在舱中用膳, 几道隆德本地菜色虽不比江南精致,却也别具风味。


    他不请自来地挨着顾怀玉坐下:“相爷何时去大营?”


    顾怀玉细嚼慢咽, 等嘴里咽下食物,才答道:“三日后。”


    三天,足够让消息在整个厢军营里发酵, 让每一个还未见过宰执本人的兵卒,先在心里打起寒噤——怕他的名头, 胜于见他的真身。


    若说起用兵布阵、领兵冲杀, 他不及裴靖逸,但论揣摩人心、操控局势,他却是更胜一筹。


    这副身子骨虽不能以武力服众, 可他的头脑,便是千军万马也抵不过。


    裴靖逸单手支着下巴盯他,黝黑的眸子透亮,不加掩饰的虔诚。


    顾怀玉非但不恼,反倒受用,这世上能与他惺惺相惜、真正欣赏他才智的人,实在不多。


    “怎么?”他轻挑眉梢,“本相让你心神荡漾了?”


    裴靖逸坦荡应道:“何止心神荡漾?下官恨不得以身相许。”


    顾怀玉哼笑一声,自顾自用膳。


    待他搁筷,裴靖逸嗅了嗅掌心,颇为幽怨道:“相爷闻闻?这血腥味怕是洗不净了。”


    顾怀玉也不看他,擦拭着唇角,“你还在乎这个?”


    裴靖逸自然不在乎,却不肯放过讨赏的机会:“相爷不给点奖励?”


    顾怀玉一听“奖励”两个字,耳根子隐隐地发热,眯起眼眸问:“又想作甚?”


    这回裴靖逸倒真没占他便宜的心思,倾身凑近道:“下官想请相爷……把上次没做完的事做完。”


    顾怀玉真记不清他嘴里的“上次”到底是哪次,“何事?”


    裴靖逸也不跟他兜圈子,高耸眉骨下一双鹰眼幽深如夜,就这么盯着他,“上回相爷答应给我数数,结果倒好,相爷自己睡着了。”


    顾怀玉佯装不记得,蹙眉问道:“有这等事?”


    裴靖逸索性往前靠得更近,灼热鼻息喷在他颊边:“相爷把下官身子玩坏了,没了相爷数数……”


    说到此处,他嗓音陡然低哑,含着几分刻意的委屈,“……那根东西就不肯吐,憋得发疼。”


    顾怀玉别过脸去,侧脸线条不近人情地疏冷,“哦?当真如此?”


    其实他心底却十分地舒坦,这具战场上所向披靡的身躯,竟被他驯得这般服帖。


    裴靖逸当然知晓他不是个“好主人”,但他也不是条乖顺的好狗,当即去捉他手腕:“相爷不信?摸摸便知。”


    顾怀玉倏地抽回手,只淡淡道:“既如此,本相允了。”


    裴靖逸眼眸陡然一亮,舌尖跃跃欲试地舔过犬齿,“何时?”


    “现在。”


    顾怀玉起身往舱房走去,横竖这三日不便视察军营,那还不得逗狗玩玩解闷?


    裴靖逸快步随在身后,到底还有几分分寸,在内外间交界处驻足,他手已摸上腰带,气息粗重得几乎要渗出火气。


    忽然听得里头那一声慵懒的召唤:“进来。”


    裴靖逸眉峰一挑,哪还矜持,撩起帘子大步踏入。


    只见顾怀玉闲适地坐在床榻边,眸光悠悠地打量着他一遍,修白纤长的手指搭上自己的外衫系带,在裴靖逸灼灼逼人的目光下,他一根一根扯开系带,随手将外衫一脱。


    裴靖逸看得目不转睛,喉结隐隐剧烈滑动。


    顾怀玉却只是将外衫抛给他,轻描淡写地命令:“遮住,但凡露出来一分半厘,本相就把你的槊给你切了。”


    裴靖逸一把攥住那件紫罗外衫,低头深深嗅了一口,熟悉的香泽顿时盈满肺腑。


    他当即大剌剌在椅上岔开双腿,正对着榻上美人。


    “哗啦”一声扯开腰带,手里隔着那件外衫,毫不掩饰地动作起来。


    顾怀玉松散的雪色绢衣露出清秀锁骨,墨发半披在清瘦肩头,越发衬得他唇红齿白,美艳不可方物。


    偏偏那双曼妙无比的眼睛,就这么瞧着裴靖逸,上挑的眼尾如同细小的钩子,勾得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裴靖逸没几下就有感觉了,大手就这么在单薄外衫下清晰一起一伏,目光直白地一寸寸舔舐过榻上人。


    但顾怀玉可不是让他白白幻想的。


    直到许久许久之后,裴靖逸终于蓄势待发,喘息着哑声开口:“相爷……可以数了。”


    顾怀玉慢悠悠地直起腰,半倚在榻沿上,眯起眼睛仔细地端详他的表情,“十。”


    仅仅一个数字出口,裴靖逸条件反射般猛然紧绷身躯,额头沁出细密汗珠,顺着流利的下颌滚落,手上动作不由自主地加快。


    然而那道恶劣的嗓音却迟迟不再响起,仿佛纯粹就是在故意逗弄他。


    房间里只剩他粗重的喘息和逐渐急促的动作。


    裴靖逸被蓄势待发的感觉折磨得不上不下,喘着气催促道:“劳烦相爷数快一点。”


    顾怀玉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求我。”


    “操!”裴靖逸就知他不怀好意,大口地喘一口气,仰头喉间迸出的嗓音哑得不像样:“我求你!”


    顾怀玉逗他玩的,哪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他唇齿之间缓慢地吐出下一个数字:“九。”


    每个数字就像是钝刀子割肉,故意数得极慢极慢,语调慵懒舒缓,似在扔骨头逗弄野狗。


    顾怀玉数得极有章法,每每在裴靖逸即将到达顶峰时突然停顿。


    他盯着对方因忍耐而涨红的面容,因克制而暴起的青筋,心底滋味舒坦无比。


    直到最后一个字落地,裴靖逸忍耐已经到达极限,满身的汗水将衣衫都浸透,脖颈青筋绷起,眼睛泛着难耐的赤红,在纾解出的一瞬间,他扯起那个外衫几下擦干净脏污。


    他的动作快得惊人,顾怀玉只觉眼前一暗,整个人便被压倒在床榻上。


    顾怀玉眨几下眼,倒也不慌,明知故问道:“裴将军这是做什么?”


    裴靖逸胸口仍然激烈一起一伏,刚刚释放过后的欲念还未平息,近在咫尺的美人身上又凉又香,他忍不住伸手去摸那细腻的脸颊,“相爷玩够就翻脸?”


    顾怀玉“啪”地打开他的手,理直气壮地过河拆桥:“本相乏了,滚去外间歇着。”


    裴靖逸哪肯就此罢休?他忽地一低头,猝不及防啄一口那润红的唇角。


    他舌尖飞快地卷过,柔软的嘴唇温润潮湿,气息馨甜,比他预想的滋味更美妙。


    顾怀玉就这么冷冷淡淡地睨着他,跟木头美人似得不给半点反应。


    这副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的模样,反倒比任何撩拨都更让人心痒难耐。


    裴靖逸喘息莫名地重了几分,暗红的眼眸深深盯他瞬息,起身大步往外间走去,再待下去,他真要不管不顾撕了那身碍事的绢衣。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顾怀玉才轻轻吐出口气,眉头蹙起,手指轻轻碰一下被吻过的唇角。


    这就是吻的感觉?也没什么意思嘛,跟话本里说的什么水乳交融,沉沉欲醉完全不同,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里,总把亲吻说得天花乱坠,什么“魂飞天外”,什么“骨软筋酥”。


    可方才裴靖逸那一下,他除了觉得有些痒,竟再无其他感受。


    难不成话本子都是骗人的?


    如同顾怀玉所预料,三日之内,消息便在厢军大营传得沸沸扬扬。


    只不过流言这东西,总归越传越离谱——


    从宰执当街活剖人验肚,一路演变成宰执根本不用刀,徒手剖开刺青汉的肚子,硬生生从胃里掏出一颗鸭蛋,越传越玄乎,越发骇人听闻。


    待到顾怀玉真要来大营这日,往日里最是嚣张的兵痞都噤若寒蝉。


    整个大营前所未有的肃静,连马匹都不敢高声嘶鸣,生怕惊动了那位活阎王。


    但谁也没想到,这位活阎王竟是带着“金山”来的——真真正正的金山。


    天刚蒙蒙亮,铁鹰卫已经在辕门前筑起高台。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整座军营都被那金灿灿的光芒晃得睁不开眼,那台上竟是一座由金锭堆砌的小山,一帮大头兵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能混进厢军的,哪一个不是穷出身?别说见,听都没听过这么多金子。


    还用得着宰执召集?围观金山的人早已把辕门堵得水泄不通。


    消息当即就传开了:说宰执来是要发军饷,这些金锭子昨晚都是从知府家里抄出来的,宰执要秉公执法,把拖欠多年的军饷一分不少地还给大家。


    这世上真有这等好事?


    不只有,甚至比他们想的还要好。


    顾怀玉踏入辕门,对躬身相迎的将官们不过略一颔首。


    铁鹰卫早已在伞下设好案几,朱漆托盘里整齐码着名册,砚台里的墨汁泛着乌亮油光。


    当顾怀玉亲口宣布两道钧令时,满场寂静得能听见旌旗猎猎作响。


    第一道是补发历年欠饷,第二道竟是将他们悉数编入禁军——从此脱了“贼配军”的贱籍,成了吃皇粮的大宸亲军。


    这一下真是炸开了锅。


    厢军上下原以为他是来杀鸡儆猴、立威杀人的,没想到竟是这般天大的好事,那些原本缩着脖子等挨刀的兵卒,此刻全都瞪圆了眼睛。


    但想要从顾怀玉手里领到军饷,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端坐在台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掷地有声:“从今往后,不许再吃百姓白食,不得再行违反军纪之事,若是再栽在本相手中……”


    话未说尽,但人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一向骄横的大头兵全都绷紧了脊背,他们原本也不是生下来便是土匪强盗,哪个不知廉耻?哪个不愿堂堂正正做人?


    只不过是被克扣了军饷,吃不饱饭,不得已才沦落到去祸害百姓的地步。


    如今不一样了——他们领的是皇家俸禄,穿的是禁军的制式军服,身份地位都已今非昔比,能堂堂正正做人,谁还愿意再去当畜生?


    顾怀玉的用意也正是如此。


    想要一个人学会做人,先得把他当作人来看待。


    他给了这些兵将尊重与体面,那些尚知轻重廉耻的,自然便会把自己当成人看。


    至于非要当畜生的,他也绝不会手软。


    这一番恩威并施的手腕下来,隆德府五万厢军无不服服帖帖,争先恐后地签字画押,一个个井然有序地在他眼皮子底下领了军饷。


    暮色四合时,顾怀玉仍然端坐校场,他瞧着台下汉子们赤膊角力,偶尔伸手一点,便有个幸运儿被提升为将官。


    有时他伸手一挥,就有兵痞被铁鹰卫拖出队列,赏罚之间,五万大军已尽在掌握。


    两个月的行程里,顾怀玉如法炮制。


    每到一处厢军驻地,必是先立威后施恩。


    待抵达并州时,七十万厢军已尽数归心,大头兵或许不懂什么家国大义,但都知道跟着顾相爷,有饭吃、有衣穿、有尊严。


    而如今,终于抵达了裴靖逸的老窝——镇北军驻地并州。


    这里驻扎着三十万真正和东辽真刀真枪干过仗的将士,军旗直抵东辽边境。


    黄沙漫天,荒漠连绵,一眼望去尽是苍茫戈壁,几棵光秃秃的树木在风中艰难生存着。


    顾怀玉生于江南,长在京城,哪里见过如此荒芜萧瑟的景象?


    他在马车里掀开窗帘,好奇地向外探望,难以想象这片土地是怎么养活三十万人。


    裴靖逸悠哉地骑在马上,握着缰绳与他并驾齐驱,“相爷,一会见了我那帮兄弟,可别惊着。”


    镇北军的威名顾怀玉早已如雷贯耳,当初收服裴靖逸,为的不就是这支铁军?


    什么厢军改制都是锦上添花,真正的杀招,是眼前这支虎狼之师。


    于是他不甚在意地道:“无妨,本相没那么娇贵。”


    裴靖逸干脆将身子伏在马背,没个正行地瞧着他:“相爷到了这里,一切事宜交给我便是。”


    听到这句颇有几分罩着顾怀玉的意思的话,顾怀玉心中略有不悦,但这里终究是裴靖逸的地盘,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在京城他是一手遮天宰执,但到了并州镇北军的地盘上,裴靖逸的威望显然比他更管用。


    他顺水推舟,解下腰间令牌抛给他:“既如此,本相铁鹰卫暂由你调遣。”


    裴靖逸心头一热,直起身小心翼翼将令牌揣到怀里,“定不负相爷所托。”


    一行人浩浩荡荡抵达并州城门,远远地,便望见前方绵延数里的旌旗蔽日,杀气腾腾的镇北军严阵以待。


    数不清的玄铁盔甲在阳光下森寒闪耀,“裴”字的大旗猎猎翻飞,在黄沙滚滚中尤显威风凛凛,震撼人心。


    阵势庞大,少说也有十几万精兵,但整个队伍井然有序,鸦雀无声,那股肃杀之气几乎让人不敢逼视。


    一路上所见的厢军都是散乱的野部队,顾怀玉何曾见过军纪如此严整的精锐之师?


    他心底难得地涌起一丝敬佩,不由侧目,“裴将军真是好大的排场。”


    裴靖逸也是挑眉不解,兄弟们这是唱哪出?但见顾怀玉难得露出惊叹之色,便顺势应下:“让相爷见笑了。”


    顾怀玉目光越过浩荡阵势,这样的虎狼之师,若为敌手……他暗自庆幸当初的选择。


    随着距离拉近,肃杀之气几乎凝成实质,连身经百战的铁鹰卫也神色肃穆起来,感受到镇北军非同一般的凌厉气势。


    裴靖逸眼见即将抵达城门,当即利落地翻身下马,朝着远处军阵中央的几员大将扬手示意。


    他远远便瞧见金鸿那小子站在队伍最前头,正打算挥手招呼。


    岂料下一刻,却见金鸿忽然单膝跪地,高声震天,大喊道:“镇北军三十万将士,恭迎相爷入并州——!”


    他身后密密麻麻的黑甲士卒同时单膝跪地,盔甲碰撞之声震天,旌旗翻卷,数十万人同时高呼:


    “恭迎相爷入并州——!”


    排山倒海的声浪瞬间响彻天际,声势浩大,震撼人心。


    第88章 梭/哈是一种智慧。(修)……


    裴靖逸怔在原地, 扭头看向马车上的顾怀玉,眉弓挑得极高,你什么时候把我老巢端了?


    顾怀玉比他更诧异, 怔了半晌才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情。


    这事说来话长。


    半年前金鸿在京城时, 这位宰执大手一挥,批下了拖欠镇北军的抚恤金, 还为那些冻死的将士竖起一座功德碑。


    金鸿何曾见过这样体恤士卒的官员?他离京返并州前夕, 顾怀玉又特意派管家前来送了大氅,吃食美酒齐备妥帖。


    管家那一句:“相爷说, 金都头是为国卖命的人,天底下总该有人替你们撑腰。”


    扎扎实实落进了金鸿的心底。


    道理谁都懂, 可满朝文官,有几个真把这话当回事?


    镇北军见惯了来并州镀金的文官, 那些大人们连东辽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就敢回京吹嘘自己“力战东辽”。


    在他们眼里, 当兵的性命还不如奏折上一个墨点值钱。


    金鸿回到并州后,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告诉了同袍。


    消息迅速在军营里蔓延, 可谁都不敢全信,毕竟金鸿口中的“相爷”,和传闻中那个心狠手辣的权臣判若两人。


    直到《准武议政令》传到边关, 白纸黑字写着准许武将参政。


    镇北军这才信了:这位宰执,是真要为他们撑腰。


    更让他们热血沸腾的是, 顾怀玉竟要跟东辽开战!


    镇北军已经盼这一天太久了。


    那些远在京城高高在上的权贵们, 哪能知晓镇北军这些年来压抑的仇恨?


    并州下辖的几个郡县,每年都要遭受东辽人的掳掠骚扰,屠村焚寨, 尸骨露野已成常态。


    镇北军士卒生在并州,长在并州,多少人的父兄死在东辽人刀下?多少人的姐妹被掳去当了奴隶?


    镇北军与东辽之间,那是世世代代不可消磨的血海深仇。


    可偏偏朝廷惧怕东辽,将东辽人当祖宗供奉,每年还要派人到并州给东辽纳岁币,但凡有点血性的人,谁能忍受得了?


    镇北军的兄弟们,人人胸口都憋着一股火,憋着一口恶气。


    但最让镇北军上下佩服的是,这位宰执不仅敢下令打仗,竟然还要亲自来到并州,来到前线督战!


    并州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真正与东辽人短兵相接、生死肉搏的地方,一个不小心,就会血溅黄沙。


    过去那些文官,不都是躲在八百里开外发号施令,哪里敢真正亲临战场?


    他们何曾见过,一位真正权倾朝野、享尽高官厚禄的大臣,竟然敢亲自驻扎在最前线,与镇北军共进退?


    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们最是实在——你真心待我们如手足,我们便敢为你赴汤蹈火。


    顾怀玉虽然不明就里,却从容不迫地下了马车。


    朔风卷着黄沙扑面而来,他连眼睫都不颤一下,步履沉稳地走向军阵中央。


    那袭红袍在十万铁甲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醒目——就像一柄出鞘的宝剑,再朴素的剑鞘也掩不住锋芒。


    并州节度使如今是韩鼎,原是裴靖逸父亲的旧部,裴父去世后,朝廷数次更换主帅,却都镇不住这群生死与共的猛虎,最终还是用了最为憨厚忠实的韩鼎来做节度使。


    “韩使君请起。”


    顾怀玉虚扶一把,声音不轻不重,恰好让周围将士都听得真切。


    韩鼎抬头时明显一怔,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权相竟如此年轻,随即反应过来,朝亲兵喝道:“相爷有令,全军起身!”


    传令声如浪涛般层层荡开:“相爷令——起——”


    十万铁甲同时起身的声响,像惊雷碾过大地,铠叶相击之音整齐划一,竟比战鼓更令人心颤。


    顾怀玉的目光掠过一张张饱经风霜的面庞,却没按照常规开口说些壮士气的豪言壮语。


    他向来不屑说漂亮的场面话,或许正因如此,众人才格外信服于他——


    比起虚头巴脑的场面话,他更愿做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事。


    裴靖逸自然紧随其后,在经过军阵时突然伸手,一把揪住金鸿的衣领将这个壮汉拎了出来,“再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他照着金鸿后脑勺就是一记巴掌。


    金鸿这才回过神,捂着脑袋咧嘴一笑:“都统啥时候回来的?弟兄们可想死你了!”


    裴靖逸回到镇北军,自然官复原职,他几下利落地解开腕甲:“去,把地窖里藏的好酒都起出来,今晚老子要请全军喝酒!”


    韩鼎半步不离地跟在顾怀玉身侧,每到一处便详实禀报:“东西城门各驻精兵三千,戍卫分日夜两班,轮值时需验三重暗号。”


    讲得极细,连哪个小门有暗岗都一一说明,丝毫不敢有半点隐瞒。


    顾怀玉边听边点头,颇为新奇打量周围,不同于京城雕梁画栋,并州的建筑处处透着粗粝实用。


    青石街面宽阔厚重,两侧屋舍多是灰瓦高墙,甚至连坊市门楼都没什么装饰。


    韩鼎一路介绍到节度使府门前。


    韩鼎伸手相迎,带着几分惴惴地道:“下官已让人将东跨院腾出来,还请相爷见谅,前线简陋,怕怠慢了您。”


    顾怀玉远没有看着的这般娇气,前线的风餐露宿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他只是点头:“无妨,先召集高层将士,本相要听听大家对东征的看法。”


    韩鼎点头应下,回身吩咐亲兵去传令。


    片刻后,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向相爷汇报。”


    裴靖逸正巧踱步过来,也不跟这位长辈客气,“老韩什么时候学会卖关子了?”


    “靖逸!”韩鼎见到他眼前一亮,却忍不住往他身后张望,“就你一个人回……”


    “怎么?”裴靖逸抱臂斜倚在石狮旁,蓦然瞥一眼顾怀玉,“盼着我带媳妇回来?”


    顾怀玉轻哧一声,连个眼神都懒得给。


    韩鼎被他唬的一怔一怔,不禁问:“你还真有啊?”


    裴靖逸索性明目张胆地盯着顾怀玉,如实地笑道:“我倒是真寻着个天仙,等太平了带来给你们开眼。”


    韩鼎憨笑着信了,旋即收敛笑意,低声向顾怀玉道:“相爷,昨夜下官府里来了位贵客,本是奔我来的,但我寻思着,相爷定也有兴趣见他,就让他留到今日。”


    顾怀玉眉头微挑,“谁?”


    韩鼎左右张望,见只有他们三人,这才压低声道:“是阿木剌来了。”


    “他来作甚?”裴靖逸忽地眯起眼眸,随即嗤笑道:“这老小子背着耶律迟来并州,该不会是想……”


    韩鼎连忙解释:“相爷明鉴,阿木剌是速不台部落的千夫长,他们部落虽挂着东辽名头,实则——”


    “牛羊被夺,草场遭占,连老婆都被耶律氏抢去不少,这次是首领速不台派他秘密前来……”


    东辽皇庭的底细,顾怀玉心中早有数。


    与汉家一统皇权不同,东辽本就是由大大小小的游牧部落松散拼合,真正说得上话的,不过两个姓氏——主姓耶律,其次萧氏。


    余下那些杂姓部族,生来便是“二等人”,干着最苦最累的差事。


    韩鼎口中的“速不台”,便是这之外最有势力的异姓部落,手底下攥着六七万悍勇之兵,在东辽也算是独一份的存在。


    虽说韩鼎话没挑明,但意思顾怀玉已了然于胸,速不台部落这些年早对“分赃不均”憋着火气,眼见耶律氏一门吃肉喝汤,自家半点油水都沾不上。


    如今见大宸要动东辽的刀兵,这老狐狸便想着投靠大宸,趁机在背后捅耶律迟一刀,好乘乱上位。


    顾怀玉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袖,点头只吐出一个字:“见。”


    韩鼎不再多言,带着他和裴靖逸穿过数进院落,转折小径,几番拐弯,最后停在后院一处隐蔽的门前。


    韩鼎上前,屈指叩门,敲了五下暗号。


    门“吱呀”一声拉开,露出一张浓眉深目的汉子脸,身穿丝缎胡袍,额头粗辫横盘。


    他一见横眉冷目,汉话带着浓重异域腔调:“韩大人,带生人见我作甚?”


    韩鼎正欲介绍道:“这位是——”


    顾怀玉抬手示意他不必说,轻描淡写道:“大宸宰执,顾怀玉,”


    说罢,他眼尾睨一眼身侧裴靖逸,“家里不听话的小犬,裴度。”


    裴靖逸本在打量阿木刺,被他这句“小犬”叫的唇角微挑,“相爷下回可否别在前面加这个‘小’字?”


    顾怀玉偏偏就要捉弄他,但这会不是逗狗的时机,他看向阿木刺道:“阿木刺将军,可愿与本相细谈一番?”


    阿木剌浓眉下的眼睛瞪得滚圆,他当然知道眼前人是谁——东辽王庭里谁没听过这位大宸宰执的威名?


    前些日子东辽使团回到西京,原本阴狠绝厉的摄政王像是变了个人,不仅礼贤下士、宽待政敌,连言行举止都学起汉人来,时不时还说什么“以德服人”。


    速不台在王庭安插有眼线,暗中传回的消息称,耶律迟今日的做派,全是在模仿这位大宸权臣的作派。


    阿木剌粗粝的鼻翼翕动,突然“哧”喷出一股白气,实在想不通,能让耶律迟那等狠人都争相效仿的人物,竟是这般单薄瘦弱。


    “谈什么谈!”他猛地拍响腰间弯刀,吆五喝六道:“要打就快打!我们速不台可汗自会接应!”


    裴靖逸指节抵着刀镡,“铮”地一声轻响,腰间佩刀已抽出一寸,“多年不见,你这蛮子愈发不知礼数了。”


    阿木刺在他手下吃过苦头,见状脸色微变,哼哧一声,粗鲁地别过头去。


    顾怀玉颇为有耐心,心平气和问道:“速不台可汗既要合围耶律氏,总会想知道大宸的刀往哪儿砍,何时砍吧?”


    阿木刺的汉话虽然生硬,但也听得懂他的意思,只转身大步进了屋。


    韩鼎压面色带怒,“相爷,这些蛮子……”


    顾怀玉抬手止住他话音,步履从容地跟了进去。


    屋内弥漫着羊膻味,几个辫发武士正围着货箱清点,箱子里头杂乱堆着各色货物——有羊皮、乳酪,还有东辽人的弯刀马鞍,分明是佯作商队潜进城中。


    阿木剌直接坐到正中上首,气势汹汹地一挥手:“说吧!你们汉人打算怎么打?”


    顾怀玉目光扫过那几个武士,微微一抬眼示意。


    阿木刺自然懂他的意思,冷冷笑道:“怎么?怕我们告密?速不台部落不像你们汉人,没那么喜欢当内奸。”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顾怀玉一把摁住裴靖逸蠢蠢欲动的肩膀,半笑不笑道:“速不台可汗派你来大宸,不正是要做东辽的内应么?”


    阿木剌古铜色的脸瞬间涨红,叽里咕噜吼了几句东辽语,将手下全都赶了出去。


    顾怀玉正要抽回手,却被裴靖逸反手握住,捏在掌中轻轻一握。


    裴靖逸朝着他眉尖微挑,吃豆腐吃的明目张胆。


    韩鼎与阿木剌只当是主仆情深,哪知其中旖旎。


    “说吧!”阿木剌不耐烦地拍桌。


    顾怀玉看向他屁股下坐的那张主位椅子,唇角微微一勾,“阿木刺将军,还坐得住么?”


    阿木刺愣了愣,粗声反问:“什么意思?”


    顾怀玉不喜欢站着跟人讲话,也不习惯居于下位,他懒洋洋地伸展着腰背,“本相腿乏了,阿木刺将军不如起来说话?”


    阿木刺神色变化莫测,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他。


    顾怀玉倒也不着急催促,慢条斯理地道:“本相等得起,只是不知速不台可汗的部落……等不等得起?”


    “砰!”


    阿木剌猛地拍案而起,震得桌上茶盏叮当作响:“不合作便罢!是你们大宸不识抬举!”


    他大步朝门外冲去,重力踏得地板咚咚作响。


    韩鼎下意识要拦,却被顾怀玉一个眼神止住。


    裴靖逸抱臂倚在墙边,眼看着阿木剌冲到门口却突然放慢脚步,背影分明迟疑不决。


    他忍不住低笑出声,论起玩心眼,谁能比得过顾怀玉?


    阿木刺的脚步在门槛前生生刹住,双拳握紧,猛地回过头,神色难看到极致。


    顾怀玉朝他眉梢一挑,“将军还不走?再晚些出城,可就赶不上城门落锁了。”


    阿木刺终于见识到他的“厉害”,难怪能征服耶律迟那般的人物。


    他脸皮一绷,强撑着气势哼了一声:“这还用你提醒?”


    随即转头对着门外粗声吆喝了几句东辽语,嗓门大得震得房梁都在嗡嗡响。


    门外守候的武士立刻呼啦啦冲进屋子,低头弯腰,七手八脚地搬起地上的货箱。


    韩鼎见状顿时心急如焚,眼睛几次望向顾怀玉,满脸的犹豫不决。


    可顾怀玉只是端坐原地,神色从容淡定,似乎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韩鼎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不敢擅作主张,只能咬牙看着那帮东辽人将箱子一件一件地搬出屋子。


    门外顿时响起一阵兵荒马乱的嘈杂声,马蹄声、驼铃声、吆喝声混作一团。


    阿木刺一行人冲出了院子,声音渐渐远去。


    待门外彻底安静下来,韩鼎才忍不住问道:“相爷,这可如何是好?”


    语气里满是惋惜,显然觉得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


    顾怀玉却只是微微一笑,“韩使君只需静候佳音便是。”


    裴靖逸低头闷笑一声,真够坏的。


    韩鼎只得耐着性子等待。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门外又是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响。


    阿木刺领着那帮刚走不久的武士,灰头土脸地又折返回来了。


    他气得跟牛一般喘气,大步折返,一把拎起主位椅子“咚”地一声摆在顾怀玉面前,双手一挥道:“坐!”


    顾怀玉心道:这不就对了。


    他一手勾起袍子一角,施施然地落座,指尖轻点桌上的茶盏。


    阿木刺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更圆了,粗手粗脚地倒了杯茶,“砰”地砸在顾怀玉面前,茶水溅出大半。


    韩鼎那还能看不出来,原来这帮人是在虚张声势。


    顾怀玉心里暗笑,面上却八风不动:“既然可汗急着改朝换代,就该拿出诚意来。”


    “速不台部所有兵马、粮草、细作名单——”他端起茶盏却不饮,指尖摩挲着边沿,“统统交由本相调度。”


    “至于你们的部众……”茶盏轻轻落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自然也要按本相的部署行事。将军以为如何?”


    这哪是商量?分明是趁火打劫!


    顾怀玉就是要趁火打劫。


    他不懂速不台的性情,也不了解草原上的部落纷争,可他足够了解那个与自己互为镜像的耶律迟。


    速不台部落就像被群狼环伺的困兽,耶律迟正用钝刀子割肉的方式,一步步侵吞他们的草场、兵权。


    比起大宸这个外敌,速不台更迫切要除掉的是头顶这把慢火煎熬的刀。


    阿木剌那套虚张声势的把戏,在他眼里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似得,他十来岁都能一眼看穿。


    所以转瞬间就被他反客为主,攻守易势。


    阿木刺被他气得头顶冒火,呼哧呼哧地喘气,咬着牙说:“相爷未免欺人太甚吧?”


    生硬的汉话此刻都气成了怪腔怪调。


    顾怀玉却忽地偏过头,无辜地反问:“本相的要求很过分么?”


    阿木刺怒极反笑:“这种事我做不了主,必须要问过可汗。”


    这句话早在顾怀玉预料之中,他下巴轻轻一抬:“本相知道。”


    阿木刺的虎目在房间内几人身上转了几圈:“相爷要我们表诚意,我们自然也要相爷表诚意才行。”


    顾怀玉不急不缓地扶着下颚,略作沉吟:“速不台可汗想要什么诚意?”


    阿木刺的视线最终停在了裴靖逸身上。


    裴靖逸目光与他一碰,心中了然,便开口道:“我愿——”


    “本相亲自去西京见速不台可汗,够不够有诚意?”


    顾怀玉轻轻一笑,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


    阿木刺一双眼睛迟缓地眨动,似是在怀疑自己听错了。


    韩鼎愣在原地,早听闻这位宰执做事不同凡响,可这句话还是把他惊得不轻——


    自从百年前那地方沦为东辽领土后,大宸再没一位官员敢主动踏足西京。


    裴靖逸侧目瞧着顾怀玉,心悦诚服之余挑眉道:“下官愿陪同相爷一同前往。”


    顾怀玉看他就是在说废话,哪有主人出远门不带狗的?


    他当然不是疯了,而是洞悉这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利益,若能与速不台部落成功合作,这场战争至少能提前半年结束,大宸也能少死数万将士。


    如此的赌注,自然值得他亲自前往东辽冒险一遭。


    第89章 正经人就得做正经事。……


    “不行!”


    阿木刺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他只是长得憨实, 但又不是真傻子,带着大宸的权柄入东辽,那岂不是在耶律氏的头上跳舞?


    稍有不慎, 不光顾怀玉落入耶律迟之手,他阿木刺自己, 连带速不台部落几万条性命都得灰飞烟灭。


    顾怀玉对他的反对置若罔闻,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三日后巳时出城, 商队多两个云内州汉人, 我是账房,他是镖师。”


    这番安排看似简单, 却滴水不漏。


    云内州是当初大宸割给东辽的三州之一,本就汉人聚居, 常有东辽人雇汉人为仆或伙计,商队里混几个汉人, 不稀奇,正好为他们身份遮掩。


    阿木刺却急得青筋暴起, 一串东辽语夹杂着手势喷涌而出。


    裴靖逸忽然嗤笑一声,指节抵着眉心轻点:“他说, 你们要是踏进东辽地界,就是自寻死路。”


    顾怀玉虽不了解东辽境内汉人的情况,但从只言片语里推断出处境不容乐观。


    譬如那被他弄死的乌维, 曾在大殿上公然炫耀“初夜礼”这种丧尽天良之事。


    阿木刺见他神色微凝,更加着急, 两手挥舞着又是一串东辽语, 语气严肃。


    裴靖逸笑意忽然敛去,微眯起眼眸道:“东辽贵族最爱的消遣,便是纵马狩猎汉人, 杀一汉人,赔的银钱还不如一头羊。”


    阿木刺连连点头,嘴里蹦出的汉话和东辽语混杂成一团,只听得出“奴隶”“砍头”“羊”几个词——


    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两张汉人面孔闯进东辽,十有八九是有去无回。


    顾怀玉明白他的意思,他与裴靖逸这两张脸,一旦被发现,不是被抓去当牛做马,就是随便一箭射死丢在荒原上。


    “本相去意已决。”


    他拂袖起身,行至阿木刺身侧时,忽而驻足,“阿木刺将军多虑了,我们汉人归汉地,何来‘自寻死路’一说?”


    “倒是你口中的东辽贵族,该想想谁才是客。”


    说罢也不管阿木刺是否听懂,徐步出门离去。


    阿木刺急得直跺脚,对着韩鼎就是一通叽里呱啦的东辽语。


    裴靖逸抱着手臂踱到门口,突然回头,一口字正腔圆的东辽语掷地有声:“与其担心我们,不如担心你们那些东辽贵族的命。”


    “老子的箭正愁没处开光呢。”


    阿木刺伸手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他自然知道这位“镖师”的厉害,却没想到两个汉人敢在东辽地界上如此嚣张。


    顾怀玉此去西京,来回少说也得一个多月,这一个月的工夫,足够让各路大军在并州边防线集结,各自按着既定部署扎营布阵,把战前准备做得滴水不漏。


    三日间,他接连召见镇北军的各级将领。


    因他威名在外,这些平日里横冲直撞、动辄呼喝的铁血汉子,到了他面前,竟一个个面红耳赤、头也不敢抬,竟连看他都不敢看,往日的粗嗓门都收了三分,说起话来也轻声细语。


    待诸事安排妥当,他提笔写下一封密信交给韩鼎。


    沈浚与谢少陵走陆路而来,算算时日也该到并州了,那位监军想必也在路上,到时免不得要见他一面。


    韩鼎只需如实相告——他那几位心腹属下,必然会听话,老老实实配合韩鼎的安排。


    阿木刺的商队早已在城门暗处等候多时。


    当顾怀玉现身时,这群番邦人竟一时没认出来。


    裴靖逸早已改头换面,鬓角编成几缕胡汉混杂的小辫,额前垂着狼牙银链,一身窄袖胡袍衬得他英气逼人。


    本就深邃的眉眼此刻更显凌厉,活脱脱一个东辽贵族家的俊朗公子。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瞧见顾怀玉的模样,嘴角压不住地上扬:“相爷这是白猫变黑猫了?”


    只见顾怀玉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原本雪白的肌肤染上一层暗色,唇边还粘着几缕胡须,活像只换了毛色的黑猫。


    “什么相爷?”他睨了裴靖逸一眼,利落地踏上马车,“叫先生。”


    商队里最宽敞的马车本是给阿木刺这位“掌柜”准备的。


    阿木刺见到顾怀玉这副模样,先是愣了愣,随即像死了亲爹似的,丧气地把头往车壁上一靠,长吁短叹个不停。


    顾怀玉懒得理会他的死活,只是这车厢里的羊膻味实在熏人。


    他掀起车窗一条窄缝透气,正对上裴靖逸那张不怀好意的脸。


    裴靖逸像只盯上猎物的狼犬,伏低身子透过缝隙,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的新装扮。


    顾怀玉煞有介事地捋了捋唇边的假胡须,粗着嗓子喝道:“看什么看?”


    裴靖逸强压着笑意轻咳一声:“看猛虎披羊皮。”


    难得说了句顾怀玉爱听的话,顾怀玉满意地点头,是猫是虎,总要亮出爪子才见分晓。


    裴靖逸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珐琅小盒,从窗缝递了进去:“先生若是受不住这气味,嗅嗅这个。”


    顾怀玉接过拧开,一股清冽的薄荷香顿时驱散了恼人的羊膻味。


    他挑眉瞥了眼裴靖逸:“你倒是细心。”


    “先生谬赞。”裴靖逸唇角微翘,压低嗓音道:“在下除了心眼小些、心细些,全身上下可再找不出小和细的地方了。”


    顾怀玉听出他话里有话,轻嗤一声别过脸去,懒得搭理这没脸没皮的。


    一旁阿木刺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这“主仆情”怎么黏黏糊糊的……


    商队一路畅通无阻,过哨卡时显然阿木刺早已打点,守卡兵丁只是远远一扫,连马车都未曾细查。


    毕竟这地界上的汉人只会往外逃,哪有上赶着往里送的?


    沿途所见尽是断壁残垣,百年前这里还是大宸疆土,如今野草丛生,杳无人烟。


    直到暮色四合,商队才抵达一处边哨驿站。


    驿站的屋舍已有些年头,他们走的自然不是通往东辽的大路,而是商队惯走、避开盘剥的小道,驿站条件极差,聊胜于无。


    阿木刺的武士们挤进大通铺倒头就睡,顾怀玉与裴靖逸则住进唯二的两间客房。


    屋内除了一张床铺和条跛脚板凳外,再无他物。


    好在床褥还算洁净,顾怀玉舟车劳顿整日,简单洗漱后便和衣躺下了。


    屋内连打地铺的余地都没有,仅有的床褥自然归了顾怀玉。


    裴靖逸倒也不讲究,径直往床底下一躺,双臂交叠枕在脑后。


    顾怀玉闭目养神,白日当着阿木刺的面,有些话不便明说,此刻才低声问道:“本相还未问你,可觉得此举太过冲动?”


    裴靖逸在床下轻笑一声:“相爷哪件事不冲动?摘宣德门下的匾不冲动?杀乌维不冲动?”


    顾怀玉听出他话中有话,侧过身来望向床下:“你是怪本相行事不与你商量?”


    “我是说……”裴靖逸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相爷尽管放开手做你想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绝不会让你独自涉险。”


    顿了顿,他轻笑着补上一句:“当然,若能事先知会一声,那就更好了。”


    顾怀玉定定地望着他,若说心中毫无触动,那自然是假话。


    自少年时起,他就习惯了独力为天子收拾烂摊子,朝堂上下事事都要他决断,从无人可倚靠。


    久而久之,他早已习惯独断专行。


    作为大宸头号权臣,他本不需要什么遮风避雨的依靠。


    但此刻听着裴靖逸这番话,心头竟泛起一丝异样的暖意——


    有人愿与他并肩而立,这种感觉……倒真不坏。


    顾怀玉往床里侧挪了挪,沉吟片刻后淡声道:“上来。”


    裴靖逸几乎是从床底弹起来的,这等好事岂容迟疑?


    驿站的木床本就窄小,被他高大魁梧的身躯一占,两人顿时紧贴在一起。


    他并未完全躺下,而是单臂撑在床头,掌心托着下巴,目光灼灼地盯着顾怀玉:“相爷这是心疼我了?”


    顾怀玉懒得搭理他,闭目道:“要睡就睡,不睡滚下去。”


    裴靖逸哪还睡得着?身边的人身上又香又滑,他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睡颜看了半晌,忽然伸手揽住那清瘦的肩头:“我冷,能不能搂着相爷睡?”


    荒漠昼夜温差极大,此刻确实寒意沁骨。


    顾怀玉本就体寒,被揽入温热紧实的怀抱时微微一僵,终究还是没有推开。


    夜色静得出奇,他的脸恰好贴在裴靖逸颈窝。


    耳畔清晰听得见那“砰砰砰”有力的心跳声,奇怪的是,这心跳越跳越快,仿佛擂鼓似的,吵得他怎么都睡不踏实。


    他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心跳这般急促……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裴靖逸在心底暗叹一声“我的相爷啊”,忍不住低笑:“若此刻心跳不快,那才是真出问题了。”


    顾怀玉蹙眉不解:“心脉有疾?”


    裴靖逸难得沉默片刻,终是直白道:“我心悦相爷,得拥心上人在怀,岂能不心潮澎湃?”


    顾怀玉缓缓眨了眨眼,这似乎又是一次告白,他却不恼,只从鼻间逸出一声慵懒的轻哼:“无聊,说些正经事。”


    裴靖逸被他这副模样惹得心头滚烫,此刻哪还想说什么正经事?只恨不能立刻做些“正经事”。


    顾怀玉忽觉肩头一轻,黑暗中只见那道高大的身影倏然伏低。


    下一刻,灵巧的手指已熟稔地挑开了他的腰带。


    他倒也不是头回经历这等事,只是惊诧于裴靖逸的大胆,在这危机四伏的敌国驿站,竟也敢如此放肆。


    尚未等“小玉”影响“大玉”的判断,他已伸手抵住裴靖逸俯下的头颅,压低声音呵斥:“混账东西,你疯了不成?”


    裴靖逸舌尖一卷,唇齿间正忙着细细品咂,哪还顾得上答话。


    顾怀玉浑身紧绷,这份紧张反倒让他愈发敏/感,余光忽瞥见门缝透进一线微光——有人正停在门外,一动不动。


    他眼眸陡然睁圆,猛地揪住裴靖逸鬓边的小辫往上拽。


    裴靖逸吃痛抬头,早已知晓门外动静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夜深时分,在门口多半不是路过,像是在试图贴耳偷听屋里的动静。


    若是阿木刺,不必行此鬼祟之事,大可光明正大的敲门,必是阿木刺随行武士团的其中一人。


    裴靖逸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顾怀玉被这突如其来的感觉逼得身躯发颤,膝盖不自觉地绞紧了那颗作乱的脑袋。


    这反应反倒激得裴靖逸愈发癫狂,唇舌间的攻势近乎凶狠,几乎是全无顾忌地吮吸纠缠。


    顾怀玉强忍着身体的颤抖,下意识抬手掩住嘴角,生怕惊动了屋外的人。


    门外鬼祟的脚步声不知何时已然消失。


    裴靖逸餍足地舔净最后一滴琼浆,含糊道:“阿木刺的人有鬼。”


    话音未落又俯身下去,将人收拾得干干净净。


    待他彻底收拾妥当,这才直起身来,只见没了腰带,顾怀玉衣衫大敞,黑发凌乱地铺在身下,月色下肌肤雪透莹润,单薄胸膛一起一伏,汗湿的喉结若雪山般在薄薄皮肤下滑动。


    那张脸更是艳得毫无边际,湿漉漉的睫毛下眸光涣散,唇瓣被咬得松软潮湿,看一眼都叫人脸红心跳。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下移,粉白可口桃子尖任君采集的模样,任谁都想去尝一尝滋味。


    裴靖逸在军营里见惯赤膊的男子,但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他忍不住手臂一伸,指腹不轻不重地抹过。


    顾怀玉迟钝地垂下视线,睫毛疑惑地轻颤,不解问道:“摸它做什么?”


    他声音还带着未褪的沙哑,却十分认真地补了句:“我又没有。”


    裴靖逸心底重重骂一句“操!”,被这副情态激得血脉偾张。


    他爱极了顾怀玉这副模样,忍不住俯身去舔那汗湿的脸红,嗓音低哑地呢喃:“怀玉……我的小玉……”


    顾怀玉倏然变色,他可没忘这张嘴方才做过什么,当即冷着脸一把推开那炽热的胸膛:“滚远些。”


    第90章 这哪是挑衅?分明是调情!……


    天光未明, 破败的驿站里已有了动静。


    阿木刺独自霸着屋内唯一一张瘸腿木桌,正呼哧呼哧地啃着肉干。


    随行武士们或蹲或站,散在四周嚼着干粮。


    顾怀玉打着哈欠, 坐到阿木刺对面,裴靖逸则大大咧咧坐在阿木刺身旁, 宽阔背影正好挡住了后头那些武士的视线。


    阿木刺抹了把油嘴,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地图铺开, 粗短的手指在上面重重一点:“今日走这条道, 三四日便能到云内州。”


    顾怀玉目光在地图上逡巡片刻,忽而抬眸:“掌柜昨夜睡得可好?”


    阿木刺嚼肉的动作一顿:“怎么?你们没睡踏实?”


    裴靖逸掰开半块烤饼递给顾怀玉, 漫不经心道:“驿馆耗子闹腾,吵得人睡不着。”


    “草原上遍地都是耗子!”阿木刺不屑地啐了一口, “你们汉人就是娇气。”


    见他这般反应,顾怀玉眉头微蹙, 小口咬着干硬的饼子,“掌柜这趟走商, 带的可都是自家儿郎?”


    “当然都是我们家的猛安勇士。”


    阿木刺骄傲地挺起胸膛,偏头绕过裴靖逸, 看向自家的武士,伸手给俩人介绍,“这位是额尔登, 草原上能百步穿杨的神射手。”


    他粗壮的手指依次点过:“桑吉,曾跟一匹狼决斗过。”


    “札木合, 摔跤场上从无败绩……”


    话音突然一顿, 阿木刺的手指悬在半空,眉头拧成疙瘩:“布尔嘎那小子跑哪儿去了?”


    顾怀玉咬饼的动作微微一顿,与裴靖逸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他放下手中的饼, 状似随意地问道:“掌柜家的猛安们,可知这趟走商为的什么买卖?”


    阿木刺面露不解,目光仍扫视着四周寻找布尔嘎的身影:“我们的猛安只管护卫我的周全,从不过问买卖上的勾当。”


    顾怀玉蹙着的眉头舒展几分,不再多问。


    阿木刺收起地图,大步走出门,扯着嗓子问蹲在门口的武士:“谁见着布尔嘎了?”


    那武士茫然摇头,用东辽语嘟囔了几句。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只见布尔嘎策马从密林中冲出,阿木刺正要呵斥,却见对方猛地张弓搭箭——


    “嗖!”


    箭矢擦着阿木刺耳廓飞过,带出一蓬血花。


    裴靖逸在破空声袭来的刹那拽过顾怀玉手腕,“砰”地一脚踹翻木桌,将人摁在桌后。


    密林中骤然响起尖锐的哨声,紧接着冲出一群提刀的黑衣武士,杀气腾腾地扑进院中!


    阿木刺的武士们仓皇应战,刀光血影间,场面瞬时乱作一团,血光飞溅,惨叫声不绝于耳。


    顾怀玉背靠桌板,神色镇定,心中已然判断出,这些人多半是耶律迟派来的,目标并非他与裴靖逸。


    裴靖逸探头扫视战局,只见猝不及防的武士们已倒下一片,他一手压着顾怀玉的后颈,一手朝阿木刺急挥:“叫你的人退守!”


    阿木刺如梦初醒,用东辽语嘶吼:“撤!护驾!”


    多亏当日顾怀玉将武士们屏退,黑衣武士不知晓顾怀玉与裴靖逸的身份,只当他们是大宸寻常的官员,刀光剑影全冲着阿木刺而去。


    三四名浑身浴血的武士踉跄退至阿木刺身旁,对面七八名黑衣武士却已挥刀逼来。


    寒光闪烁间,裴靖逸突然压低声音对顾怀玉道:“别抬头。”


    话音未落,腰间短刀已然出鞘。


    正如顾怀玉整顿厢军时所言——他不仅擅长骑射,近身刀具肉搏亦不逊色。


    他左手拍案借力,豹子般腾身而起,整个人凌空翻过桌面的刹那,短刀“噗”地一声,精准捅进最先冲来武士的心窝。


    染血的刀刃尚未抽出,他右手接住扑倒的尸体顺势一抡,恰好挡住侧面劈来的弯刀。


    “嗤——”


    趁着对方踉跄之际,他抽刀势大力沉地一挥,自下而上斜挑咽喉。


    血雾喷溅的刹那,第三个叛军的弯刀还悬在半空,裴靖逸手腕一翻,刀锋在掌心旋出半轮冷月,反手精准割开喉管。


    三具尸体几乎同时倒地,溅起的血珠在尘土里划出鲜艳的弧线。


    阿木刺瞪圆了眼睛,脱口喊出东辽最高的赞誉:“大宸的猛安!”


    余下的黑衣武士被这杀神般的姿态骇得肝胆俱裂。


    原以为凭内应线报,此次围杀阿木刺十拿九稳,没料到他身边竟横空杀出这样一个硬茬,顷刻搅乱局势。


    就在这时,其中一人突然暴起,刀刃直取阿木刺头颅。


    裴靖逸眼眸骤然一眯,靴尖一挑,将地上一柄染血长刀凌空掷起,掌中短刀瞬间破空——


    “锵!”


    双刀相击的火星尚未消散,他左手短刀捅进肋骨的闷响,与右臂长刀斩落头颅的脆响,合成一声夺命的和弦。


    整套动作像演练过千百遍一般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剩下的几人见状,心胆俱裂,没撑几个回合便被裴靖逸三下五除二收拾得一干二净。


    驿馆小院顷刻间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阿木刺身边只剩下一个重伤的护卫,他双手扶着那人,目光炯炯地盯着裴靖逸,“猛安!你可愿跟随速不台可汗?!”


    生死关头竟还不忘招揽人才,不愧是速不台的心腹。


    顾怀玉从桌后起身时,裴靖逸正单膝压在一具尸体上,扯着对方衣襟拭刀,他抬头迎上那双剔透的眸子,唇角微微一勾:“相爷,干净了。”


    顾怀玉轻点下颌,用武力的时刻结束了,现在该是他动脑子的时刻。


    他向阿木刺伸出手,“地图。”


    阿木刺此刻两只手都在死撑着伤员,裴靖逸见状,探手从他染血的衣襟里抽出地图,再扶起倒地的桌子,将地图摊在桌面。


    顾怀玉俯身专注端详那幅地图,这是东辽皇庭亲自绘制,路线、哨卡与草场分布都一目了然。


    比起大宸百年前泛黄残缺的旧图精细太多,更能映照当下的疆域局势。


    阿木刺臂弯里的武士突然重重一沉,彻底没了气息。


    这位草原汉子红着眼眶,用东辽语急促呼唤着伴当的名字,却只触到逐渐冰冷的躯体。


    他目光扫过满地尸骸,那些昨日还与他痛饮美酒的兄弟,如今都成了耶律迟野心的祭品。


    “长生天在上!”


    阿木刺突然仰天怒吼,:“我诅咒耶律迟——愿他最爱的人亲手割开他的喉咙!愿他的魂魄永世飘荡在无水荒漠!”


    顾怀玉听不懂那一连串东辽语,也没有半点兴趣,阿木刺的亲信有内应,行踪恐怕早已泄露。


    他屈指轻轻叩着桌面,目光始终盯在地图上,“阿木刺将军,我们舍陆路,走水路如何?”


    “什么?!”


    阿木刺狰狞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脖颈僵硬地转向顾怀玉,“你们不撤回大宸?”


    这确实是常人思维,才入东辽便遭袭击,耶律迟必然已布下天罗地网。


    此刻最稳妥的选择,就该是立即原路折返。


    顾怀玉何尝不想立即撤回?但此刻若退,便是功亏一篑。


    速不台暗中接应大宸官员入辽,这般危险的举措,耶律迟岂会不知其中深意?


    消息一旦传开,边境各隘口必将重兵把守,到那时,莫说合作,就连一只老鼠都休想潜入东辽。


    时机转瞬即逝。


    与其坐失良机,不如趁着消息尚未传到耶律迟手里,干脆舍弃商队身份的掩护,抄水路速战速决。


    他不与阿木刺多费唇舌,指尖在地图上的河流一划,“我们改走水路到云内州,需要几日?”


    阿木刺连连摇头,头顶那根粗辫子都晃成了拨浪鼓,“不能再往前走了,不能再走了……”


    但决定权早就不在他手里。


    裴靖逸抱臂弯身瞧着地图,“水路快,一日半就能到云内州。”


    顾怀玉在心中飞快盘算,若走水路,十日内必抵西京。


    他抬眸望向裴靖逸,声音很轻发问:“怕么?”


    纵能抢在耶律迟察觉前达成盟约,但退路何在?入辽易,出辽难。


    裴靖逸迎上他的目光,那双鹰目含着惯常的松散笑意,“相爷说笑了,我这辈子只怕一样——”


    “怕相爷蹙眉。”


    顾怀玉唇角微微翘起,低头把地图收好,“能让本相动怒的,除了你还有谁?”


    裴靖逸轻“嘶”一声,弓着腰贴过来,脸几乎要蹭到他耳边,“我不也常哄相爷开心?”


    “有么?”顾怀玉凉飕飕地瞥他一眼,“本相不记得。”


    裴靖逸被他这副没良心的样子气笑了,目光顺势往他下身瞟了一眼,“那下回,我定要相爷刻骨铭心。”


    顾怀玉恼火地一把推开他的脸,转头见阿木刺仍跪坐在地,一张粗犷面孔上写满困惑。


    这草原汉子隐约觉得两人之间气氛古怪,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们……当真不怕死?”


    顾怀玉转身绕过满地尸首,踏着一地血迹走出去,极淡地吐出一个字,“怕。”


    裴靖逸跟在身后,也不招呼搭理阿木刺。


    阿木刺脸色青白交加,护卫全死光了,若独自逃回大宸,韩鼎定会将他千刀万剐。


    但跟着这两个疯子闯西京,又何异于自投罗网?


    他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抓起地上的弯刀追了上去,横竖都是个死,不如闯一闯龙潭虎穴,赌一把命。


    一叶小舟随夜色缓缓漂流,河水寂静无声。


    顾怀玉贵为宰执,自然不必亲自操桨,这差事便落在裴靖逸与阿木刺身上。


    阿木刺既然认了命,也不把两人当外人,卖力摇桨,边划边咬牙道:“狗日的耶律迟!打仗让我们部落打头阵,他们王庭的精锐反倒缩在后面……”


    顾怀玉一天只吃了几口干巴巴的饼,正饿得心浮气躁,裴靖逸从怀里摸出一块酥烧,包在帕子里递给他。


    他双手捧着酥烧小口地咬,淡淡接话:“难怪。”


    速不台再不反,怕真要被人榨成光杆司令了。


    裴靖逸靠在窄窄的船舱里,高大的身影顶到舱顶,不得不微微低头,眸光悠悠地瞧着他。


    “自那厮封王,我们部落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阿木刺咬牙切齿,船桨拍得水花四溅,“此人——”


    “城府极深。”顾怀玉取出素帕拭了拭嘴角,嗤笑一声,“他扮作通译潜入大宸,离京时竟敢留下马勒挑衅我。”


    这件事裴靖逸还真不知晓,挑眉问道:“他如何挑衅相爷?”


    顾怀玉说起来就胸口发紧,被敌人骑在头上挑衅,称得上奇耻大辱,他慢悠悠地道“留话给我,说‘再次相见之日,请相爷务必亲手将此物,扣在我的脖颈。’。”


    裴靖逸眸光一冷,这哪是挑衅?分明是赤/裸裸的调情!他沉声道:“此人着实可恶。”


    阿木刺猛地一拍船桨,怒喝道:“耶律迟小人!”


    顾怀玉颇为认同地颔首,这次东征他带着那个马勒,若能与耶律迟再会,定要将这份屈辱加倍讨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