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猫就是这么坏。
月影西斜, 河水拍打船帮的声响渐密。
阿木刺臂膀酸麻,正欲唤人替换,回首却见船尾景象——
顾怀玉整个人陷在裴靖逸怀中, 微蜷的身形像只打哈欠的猫儿,刻意涂暗的面容掩在散落青丝下, 随呼吸轻轻起伏。
裴靖逸正将外衫轻轻覆在他肩头,见阿木刺转头, 竖指抵在唇边, 示意他别出声。
他用压得极低的气音道:“刚才给哄睡着了,天亮再换我。”
阿木刺只得继续摇橹, 憋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压低嗓门:“你们大宸的男子……都这么搂着睡?”
裴靖逸只当没听见, 指尖轻轻拨弄着顾怀玉唇边的假胡须——谁说猫的胡子摸不得?
阿木刺也不在意答案,转而压低声音:“事成之后, 你们打算怎么撤?”
裴靖逸倒是不着急,瞧着顾怀玉沉静的侧脸, 气音淡然道:“杀出一条血路便是。”
阿木刺白日见识过他的武艺,不再多问, 转而小声说:“你们大宸文人满口忠孝节义,听得人头疼,你是武人, 我才愿和你坦白。”
“你在大宸能做到多大的官?你们皇帝最怕武将,打了胜仗就怕你功高震主, 提防你、打压你, 但你在东辽可不一样,我们草原人最佩服的就是猛安勇士……”
“若你助速不台成事,封你块草原当领主, 岂不比在大宸受气强?”
裴靖逸把手搭到顾怀玉肩头,小心翼翼地将人整个揽进怀里,“我恋旧,离了故土活不了。”
阿木刺摇头叹息:“我们这的汉人挤破头想当东辽人,你这等人物反倒……”
顾怀玉掐算的时辰刚刚好,十日之后,一行三人抵达西京城下。
百年前的石砌城墙今犹在,牌匾却换成弯弯曲曲的东辽字。
街头来往的行人皆穿窄袖胡袍,男子尽数结发为辫,女子额头悬挂银铃,若非仔细端详眉眼,几乎看不出汉人的模样。
顾怀玉原本戴着的簪冠,为了顺利入城,裴靖逸在船上亲手替他拆了簪冠,勾出几缕墨发编成小辫,末梢用粗皮绳系住,这般造型反倒添了几分异域的英气。
如此装扮,再加上阿木刺在前引路,三人顺利混过城门的盘查。
毕竟,耶律迟的爪牙再如何疑心,也绝不会料到,大宸的宰执竟敢闯入西京,自投虎口。
顾怀玉在这日夜晚终于见到了速不台。
白日速不台得在耶律迟的眼皮子底下虚与委蛇,只有夜晚回到府邸,才能与亲信幕僚相见。
高高的院墙外有城卫巡逻,院中却是一片与繁华市井格格不入的草原风情。
毡帐星罗棋布,夜风吹动帐幔,偶有马嘶犬吠。
顾怀玉与裴靖逸随着阿木刺穿过庭院,夜色下周遭静悄悄,帐中亮着一方温暖的烛火。
进了帐门,便见速不台端坐在帐内矮榻之上,年近五十,体格魁伟,虎背熊腰,满面络腮胡须,生得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典型的草原壮汉。
与速不台并坐的,是个眉目清秀的汉人男子,乃其亲信通译。
阿木刺一见速不台,当即“噗通”跪地,用东辽语急促地禀报起来。
他手指不时指向身后二人,显然在极力强调着什么。
速不台双目骤然一缩,面庞闪过一丝惊诧,显然没料想到顾怀玉竟有如此魄力。
“可汗不是要看大宸的诚意?”
顾怀玉不紧不慢地向前踱步,没了宽袍大袖的遮掩,显出每一步都踏得气定神闲。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走到矮桌前,忽地撩起衣摆盘腿而坐,这个在草原上堪称放肆的坐姿被他做得优雅从容。
他身子微微前倾压着桌沿,双目定定注视着速不台,“如此,可还算有诚意?”
裴靖逸抱臂立在他身后半步,高大的身影将帐内灯火遮去大半。
二人一坐一立,明明身处敌营,却硬生生摆出了反客为主的架势。
速不台审视他须臾,忽然抚掌大笑,豪爽的东辽语滚滚而出。
那通译愣愣地望着顾怀玉,半响才道:“可汗说,果然英雄出少年,您是大宸的勇士!”
顾怀玉坦然受之,时间紧迫,没有多余的工夫客套,他单刀直入:“如今可汗麾下,有多少兵马是真正握在自己手中的?”
连阿木刺的亲卫里都藏着耶律迟的钉子,速不台帐下的“老鼠”怕是只多不少。
速不台身为草原一霸,亦是个爽快人,“本部直系五万铁骑,都是与我喝过血酒的儿郎,绝无异心。”
顾怀玉微微点头,随即逐一问道:“马匹?粮草?可汗在皇庭军中安插的眼线?”
速不台如实回答,每说一句,通译便急忙转述:
“三万战马,都养在呼伦河畔的草场”
“粮草囤积,足够五万大军半年用度”
“耶律迟树敌太多,皇庭里那些老贵族,早就恨不得”
顾怀玉心里估算一番,速不台的家底,足以在皇庭军的后方搅乱战局。
速不台自然精明,阿木刺虽未明说,但他听着顾怀玉这番步步紧逼的问话,早已明了来意。
他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大宸的贵客,莫不是想把速不台的儿郎们,都攥进你掌心里?”
顾怀玉坦然点头,仿佛这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那汉人通译眼睛瞪得滚圆,从未见过这样的汉人,敢明摆着欺负东辽人。
速不台突然仰天大笑,笑声震得矮桌上杯盏里的马奶酒荡漾,“好胆色!”
笑声嘎然而止,他忽地俯身逼近顾怀玉,依旧是笑吟吟地模样,“不如我将你献给耶律迟——”
“用大宸宰执的来换回我被夺的草场牛羊?”
这话连阿木刺都听懵了,忙不迭跪上前,死死拽住速不台的袍角:“可汗三思啊!”
裴靖逸身形未动,唯有垂在身侧的手臂微微一沉,掌心稳稳落在顾怀玉肩头。
顾怀玉神色如常,这种身后有人托底的感觉,却让他莫名安稳,他只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衣袖:“我既敢踏入西京,自然备好了后手。”
说到这里,他忽地低头,轻轻笑几声,毫不客气戳穿对方的恐吓,“可汗应当比我更了解耶律迟,他现在定然已经知晓你私通敌国,不过碍于战事在即……”
余下的话不必再说,不论是大宸战败,还是这场战没打起来,耶律迟腾出手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速不台全族的脑袋砍下来。
速不台脸上笑意瞬间敛去,双手摁在膝头,眯起眼,沉沉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年轻人。
顾怀玉不疾不徐地拎起桌上酒壶,倒一杯马奶酒给自己,慢悠悠地浅啜一口。
须臾,速不台忽然开口,东辽语吐字干脆:“大宸有多少兵马?”
顾怀玉搁下杯盏,取出素帕轻拭唇角,“镇北军三十万儿郎,厢军一百二十万,共计一百五十万,其中骑兵十五万。”
话音落下的瞬间,帐中骤然一静。
莫说是速不台被大宸恐怖的兵力惊到,就连裴靖逸都忍不住眉头微挑。
“这、这怎么可能……”阿木刺的汉话都打了结。
顾怀玉睨一眼他,慢条斯理道:“我们汉人有个词,叫‘藏锋’。”
“就像是草原上的狼——”他目光落在速不台脸上,勾唇微微一笑,“就像草原上最会咬人的狼,总要把最利的獠牙藏到最后一刻。”
着实不怪这两个东辽人震惊失色。
要知道,他们今日谈论的并非什么虚张声势的“官样数字”,而是能拉出来打仗的实打实兵力。
那些流传在市井乡里的“百万雄兵”,大半只是唬人的传闻,真要论起能上阵杀敌的,将信将疑地都未必能凑齐一半。
但顾怀玉报出的,却是真金白银的底牌。
更何况,十五万骑兵,一骑双马,光战马就得三十万匹,这个数字,甚至比东辽全境的马匹总数还多。
这到底谁是铁骑啊?
速不台好不容易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忽地挺直身子,神情凝重地问:“敢问贵国的粮草如何?”
语气用词比方才尊重了不少。
顾怀玉毫不迟疑地“坦白”道:“现有存粮,足够全军两年用度。”
稍稍一顿,他神态更添一分笃定,“这尚且不算每年源源不断运抵前线的新粮,若真要打,五年不成问题。”
见速不台仍不开口,他似是被逼无奈般轻叹:“罢了……”
“三百架投石机,八百连弩,五十辆火龙战车……”
速不台脸色渐渐发青,呼吸也粗重了几分,额头渗出细密汗珠。
阿木刺更是瞠目结舌,就连那旁观的汉人通译也被唬得一愣一愣。
裴靖逸搭在顾怀玉肩上的手,忽地向后挪了挪,不动声色地捏一下那细腻雪白的后颈。
想看看这人到底是不是猫变的,否则怎么连猫炸毛震慑敌人这一招都使得炉火纯青。
顾怀玉轻轻缩了缩脖子,回头白了他一眼。
若这些话是旁人说的,速不台未必会信,但眼前这位是大宸的宰执,是连耶律迟都要敬畏三分的“汉人君子”。
他虽不甚认同中原那一套繁文缛节,但也清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分量。
“要我配合可以。”速不台长长地叹一口气,突然沉声说:“但大宸须答应一个条件。”
顾怀玉眉梢微挑:“可汗但说无妨。”
速不台目光扫过帐中诸人,神色难掩野心勃勃,“若东辽战败,我要贵国助我登上皇位!”
这回轮到顾怀玉笑了,笑声清透悦耳,肩膀随着笑意颤动,“可汗又不是三岁小儿,我若真答应你,你信么?”
他抬眸看向速不台,毫不隐瞒地道:“若东辽真到了那一步,这片土地便是大宸的疆域。”
出乎意料的是,速不台非但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脸上竟浮现出几分欣赏——
若顾怀玉方才满口应承,他立刻就会唤亲兵进来斩了这两个骗子。
大宸真若能吞下东辽,又怎会白白便宜旁人,让你做什么土皇帝?
谁家得了肥羊,还会把最鲜美的肉拱手让人?
速不台瞧着顾怀玉,忽地坐起身子问:“那就说说,我帮你们大宸,能得什么好处?”
顾怀玉在来的路上早已想好,他从袖中取出地图,信手将矮桌上的酒壶一撂,将地图“哗”地铺展在矮桌上。
“可汗得一个自由身,以及这片土地——”
他秀白指尖顺着地图边沿画一条线。
裴靖逸在他背后看的一清二楚,舌尖用力抵住上颚,才忍住当场笑出来的冲动。
速不台“腾”地站起身,案几被撞得剧烈摇晃,他死死盯着那条线,面庞因怒火涨得通红:“你!——”
阿木刺凑过来一看,直接僵在了原地。
那汉人通译目光盯在顾怀玉身上,忘记翻译方才那句话,直到顾怀玉冷冷扫来一眼,才结结巴巴地开始翻译。
只因顾怀玉划下的那道线,分明是要将东辽人赶回两百年前的老巢——
极北苦寒的草原,风不调,雨不顺,土地贫瘠得种不出麦子的穷地方。
大宸立国两百载,纳贡七十余年,世人早已遗忘那段历史,当年中原大乱,游牧铁骑趁虚而入,屠戮汉民,强占城池,硬生生在这片农耕文明的沃土上,建起了所谓的“东辽”。
历代大宸皇帝无力收复,久而久之,连汉家子民都渐渐淡忘,脚下这片生长着麦浪翻滚的土地,本该是谁的故乡。
速不台脸色难看到极致,怒发冲冠,双手插在粗壮的腰间,“好啊!好啊!欺人太甚!”
本以为纵然大宸如何贪婪,作为帮助大宸打败东辽的盟友,总也能分得一块肉。
谁知不仅半点好处没有,反倒要被赶回苦寒的老家。
通译战战兢兢地转述完,忍不住偷眼去瞧顾怀玉,却见这位大宸宰执依旧从容端坐,仰首直视着比他高大威武的人,神色清定沉静。
“可汗何必动怒?”他讲话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声调,指尖轻点地图上那条线,“你们占据这片土地两百年,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
稍顿瞬息,他抬起一支如玉雕琢而成的手,“我至少能保证——”
“绝不纵容士兵奸/淫掳掠。”他慢条斯理地竖起一根手指,“不会有初夜礼。”
他第二根手指随之竖起,“普通牧民农户的土地牛羊,分毫不取。”
最后,他缓缓竖起第三根手指,轻描淡写道:“只有那些手上沾过汉人血的,需要血债血偿。”
速不台粗犷的面容凝固了。
顾怀玉所说的每一条,都是东辽两百年来对汉人做过、且仍在继续的暴行。
大宸朝廷发生的种种,他虽远在东辽,也早有所闻,知道这位宰执从不空口白话,说到做到。
“我还可以保证。”
顾怀玉忽然将手拢成拳,展颜一笑,“大宸与可汗永久通商,你永远会是大宸的朋友。”
这番话既给了台阶,又划下底线,看似退让,实则寸步不让。
速不台闭眼长叹一口气,重重地坐回毡垫,“此事容我——”
“一炷香。”
顾怀玉截断话头。
他并非咄咄逼人,耶律迟此刻多半已经收到了大宸官员潜入东辽的消息,多耽搁一刻,便是将头颅悬在刀尖。
速不台猛地睁眼凝视他许久,终是无奈地摆摆手道:“罢了,不必再等,我答应你。”
“可汗!”阿木刺虎目通红地扑跪在地,抓着速不台的衣裳嚎哭。
顾怀玉从容起身,却在站到一半时身形微滞,不动声色地又坐了回去。
速不台见他这般,便以为他有未了的事,“怎么?宰执想和我痛饮三杯不成?”
“请可汗备一匹快马。”
顾怀玉神色如常,仿佛方才的踉跄从未发生。
速不台下意识看向裴靖逸那一身魁梧的筋骨,“他骑不了马?”
今日他对顾怀玉的印象,有胆魄有手段,是勇士里的勇士,草原上的勇士,个个都会骑马。
裴靖逸唇角微微一抽,躬身扶住顾怀玉的手臂,轻而易举地将这腿麻的人捞起来。
他顺势理了理那压褶的袍摆,面不改色道:“裴某黏人,不与相爷同乘便心慌得很。”
第92章 “别乱摸。”
西京城内风声鹤唳, 果然如顾怀玉所料。
耶律迟早已下令封锁城门,城卫举着火把挨家挨户搜查,专寻那些“斯文白净”的汉人模样。
多亏东辽人根深蒂固的偏见——在他们眼中, 大宸官员都该是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
裴靖逸这般高大挺拔的身形,再配上深邃分明的轮廓, 一身悍匪气息,任谁看了都当是草原上最勇猛的武士。
以至于二人骑马到了城门口, 城卫不过是例行公事地拦下查验一番, 便随手放行。
二人马不停蹄赶了一夜,终于在次日晌午抵达下一座小镇。
裴靖逸率先跃下马背, 手臂一抬稳稳扶住顾怀玉:“先生小心。”
顾怀玉撑着他的手掌,靴跟一落地, 蹙眉轻轻地“嘶”一声。
养尊处优的宰执出门坐的都是官轿和马车,何时这般不分昼夜骑马赶路?
这颠簸了那么久, 他屁股痛得不像是自己的,大腿根部被磨破皮丝丝蛰疼, 连腰都僵得发酸。
裴靖逸将马缰栓在手腕,忽然转身蹲下, 宽阔的脊背横在顾怀玉面前:“上来。”
顾怀玉干脆利落地趴在他背上,手臂熟稔地环住脖颈,恼火地扇了一下他的脸颊:“皮糙肉厚的狗东西。”
裴靖逸低笑一声, 掌心稳稳托住他的腿弯,故意往上掂了掂, 得了便宜一句话都不回。
二人需得在镇子里改头换面。
这小镇连个成衣铺子都没有, 好在银钱到哪儿都是硬通货。
裴靖逸背着他转过两条街,忽然在一处小院前驻足。
院外围着三三两两的乡民,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
顾怀玉居高临下望去, 只见院内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窗格上贴着鲜红的“囍”字,分明是成婚的大喜日子。
可本该喜气洋洋的新房里,却传来女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爹爹!求您了!我不去!”
围观的乡民却像是见怪不怪,只是摇头叹气:“命苦的孩子,她要是东辽人就好了……”
“张老爹能有什么法子?”一个老汉指着镇口方向,“抬人的轿子就候在那儿,若是不从,这一家老小的性命”
话未说完,几个乡民已经红了眼眶,用袖子不住地抹泪。
新房里哭声愈烈,新娘子凄厉的哀嚎混着一家老小的抽泣,将那刺目的红“囍”字衬得格外讽刺。
顾怀玉哪能不知其中的缘由?汉人新娘的初夜权,东辽千户的“恩典”。
若敢违逆,便是满门抄斩。
这种事遇上了,他没有不管的道理。
“裴度。”他忽然凑近裴靖逸耳畔,轻声地说:“我们就在这家置办衣裳。”
裴靖逸仰头看他,当即明白他的意图,扶着他大腿的手忽然上移,在那挺翘处不轻不重地一拍:“先生好眼光,这家衣裳定合你的身量。”
半个时辰后,新房内红烛高烧。
顾怀玉端坐在梳妆台前,面前托盘里整齐叠放着一套绣金线的嫁衣,绯红的对襟长袍,缀满银铃的腰封,还有一方绣着鸾凤的盖头。
隔壁的啜泣声早已停歇。
在裴靖逸银钱与拳头的双重“劝说”下,这家人终于战战兢兢地交出了嫁衣。
裴靖逸换了身粗布短打,抱臂倚在门框上,“我帮先生更衣?”
顾怀玉摇摇头,几下解开腰间的胡袍腰带,“去,打盆水来。”
待裴靖逸端来铜盆,他将脸上伪装的药草汁尽数洗净,顺带也将胡子给撕下来,恢复成往日里肌雪明艳的模样。
裴靖逸定定瞧着他,只觉得他无论作何打扮都好看,黑猫白猫,到了他这儿都是勾人的猫儿。
这地界风俗混杂,胡不胡,汉不汉,新娘只需戴上东辽传统的珠玉头冠便可。
顾怀玉随手将头饰戴好,正要披上喜袍,忽被裴靖逸拦住。
“先生且慢。”裴靖逸说着走过来,拎起一张椅子摆在他面前,“我有件事忘了做。”
顾怀玉搁下喜袍,眉梢微扬:你最好有事。
裴靖逸目光在他腰腹间一扫,反手轻叩身旁的椅子,“请先生褪去绢裤和袴裤,暂且一坐。”
顾怀玉眼眸骤然睁大,神色倒是冷静自持,“嗯?作何?”
疯了吧?在这地方?!
裴靖逸唇边的笑意若隐若现,从怀中取出个青瓷小盒,揭开时飘出清苦药香,“军中治伤的秘药,只是不知疗效如何——”
他眼神往顾怀玉腿根处一掠,“想借先生的玉肌一用。”
顾怀玉岂会看不出他存心戏弄?轻嗤一声,三两下褪去衣衫,坦荡荡地坐在那张椅子里。
这一座反倒让裴靖逸喉咙发紧,那头顶戴着银丝编织的异域风情冠冕,衬得他如神祇般圣洁,脸蛋亦是干净的纤尘不染,但偏偏只穿着件单薄的绢衣,大喇喇地敞开双膝在男人面前。
那绢衣堪堪遮住修白紧致的大腿,从大腿面到脚尖的线条漂亮的不可思议,叫人心神荡漾。
裴靖逸屈膝蹲下,仰视的目光黏在他的下颌,他将药膏在掌心缓缓揉开,温热的手掌突然探入绢衣下摆——
顾怀玉脊背倏地绷直,刺痛感随着揉按渐渐化作暖流。
倒真是军中秘药。
只是那只手不太规矩,逾越地向着他从未探索过的地方滑动,顾怀玉扬手便是一记耳光,脸色凝着霜雪:“别乱摸。”
裴靖逸给他打的眉眼舒展,美滋滋地“嗯”一声。
这才老老实实将药膏抹匀,指尖规规矩矩地不再逾矩半分。
镇口的鲜红喜轿孤零零地停着,按惯例,东辽人总要拖到日头西沉才来抬人,横竖这方圆百里都是他们的地盘,汉人再闹腾也翻不出浪花来。
领头的壮汉掀开窗帘一角,瞧见里头新娘身穿的喜服一角,便挥手示意起轿。
四个轿夫刚搭上轿杠,却齐齐“哎哟”一声——
这轿子竟似装了千斤巨石,沉得纹丝不动。
“没吃饭吗!”领头的不耐烦地踹了一脚轿杆。
众人憋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第二次发力才勉强抬起。
与此同时。
炼铁大作坊内红光翻卷,烈焰腾腾。
铁锤重重砸落在通红的铁胚,火星四溅,“砰砰砰”的金铁巨响震耳欲聋。
东辽与大宸开战在即,最紧要的便是兵器锋利。
耶律迟深知自家皇庭军的底细——二十余年未曾大战,那些曾让汉人闻风丧胆的利器早已锈蚀不堪、形同废铁。
眼下,东辽各地大小作坊昼夜开炉,连轴赶制新兵器。
此刻,耶律迟正亲自视察离西京最近的一处大作坊。
“王爷。”监工捧着一把乌黑透亮的铁弓上前,“新淬的铁弓。”
耶律迟指尖缓缓拂过弓弦,忽地挽弓搭箭,瞄准远处卖力干活的汉人匠奴。
“铮——”箭矢破空,穿透匠奴胸膛,余势不减,深深钉入后方石墙。
耶律迟随手把弓一撂,接过随侍递来的帕子,漫不经心地拭了拭掌心,“还是太软,再硬三分。”
这次随他前来视察的不止一人,还有几位东辽皇庭的老骨头,这些从小喝马奶酒长大的贵族,如今全靠大宸的岁币养得肥头大耳,酒色财气样样不缺。
御史大夫捋着花白胡须阴笑:“王爷日理万机,倒显得我们这些老骨头尸位素餐了。”
耶律迟信步朝下一处走去,熔炉火光将他侧脸镀上一层血色,“你们若是愿颐养天年,也是本王之福。”
“我自然想享清福。”御史突然提高声调,“只是王爷搜查宸人,将我的府邸翻个底朝天……”
耶律迟脚步停顿,半笑不笑地道:“诸位若被宸人刺杀,本王如何向大汗交代?”
谁都明白他的野心,大汗还只是个没断奶的孩子,这帮老家伙再如何看他不顺眼、恨不得把他拉下马。
如今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逮着机会便明里暗里跟他作对。
御史冷哼一声,拂袖不再言语。
一回程仪仗行至城门,只见一顶朱漆喜轿被拦在道中。
城卫奉命严查出城车辆,要瞧瞧新娘的模样,但轿夫却不愿意,汉人的规矩多,新娘盖上了盖头,新婚日不能被其他男人看见。
那位新郎官都没见过新娘的模样,这就抬着去给那位东辽千户过夜了,岂能让城卫见新娘的模样?
若让千户知晓,岂不是要收拾他们这帮轿夫?
这些辽汉之间的琐事,耶律迟见多了,勒马走在仪仗的最后,两旁跪伏的人群,齐刷刷地呼喊:“拜见王爷!”
耶律迟没工夫管闲事,一挥手便勒马向前,与那顶落地的喜轿擦身而过时,忽地嗅到淡不可闻的幽香。
甘洌苦甜的味道恰似在舌尖,一下让他想起某个人来。
他猛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的动作惊得刚起身的城卫又“扑通”跪倒,“王、王爷”
耶律迟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瞧着那顶喜轿,“这是在作何?”
城卫低头答道:“回王爷的话,正在依令查验出城的行人车马。”
耶律迟一步一步地走近轿子,浅不可闻的香泽变得清晰几分,丝丝缕缕地在他呼吸里。
他在轿窗前骤然驻足,声音陡然转冷,“本王何时说过,让你们掀新娘的盖头?”
城卫们齐齐磕头,连连认错,哪里还敢多言。
耶律迟瞧着那鲜红的帘子,遮得严丝合缝,里头的人影全然不可见。
他忽地放柔了嗓音,说起了字正腔圆的汉话:“惊扰贵人了,这些粗鄙武夫不懂规矩,还望海涵。”
堂堂东辽的摄政王如此谦逊温和,叫那几个皇庭老头目瞪口呆,压根就没见过耶律迟这么和颜悦色过。
更令人愕然的是,轿中竟一片死寂。
那“新娘”非但不感恩戴德,反倒将堂堂摄政王视若无物。
耶律迟也不恼,扫了眼跪伏在地的城卫,“不如这般,请贵人探出手来一观,既全了搜查的规矩,又不坏礼数,如何?”
本对礼仪之事毫无兴趣的众人,此刻全被耶律迟罕见的态度勾起了好奇——
到底轿里坐的是何等人物,竟让堂堂摄政王都要低声下气?
众人屏息凝神,只见猩红轿帘微微一动,探出一截雪色的腕子,似是粉霜凝结而成,掌心抹了玫瑰露一般泛着粉,那指节亦是纤长干净,美的如同巧夺天工的瓷器。
古人有云“管中窥豹”,今朝却是“手观美人”,只这一只手,便让人遐想轿中究竟藏着怎样的绝色。
耶律迟忽然俯身,鼻尖几乎贴上那截手腕,深深吸了口气。
轿里的美人似全无察觉,任他靠近。
耶律迟猝不及防地捏一把那只手,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那只手突然“啪”地一下反手拍开——
动作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几乎是下意识的本能反应。
这动静把周围一众东辽人吓得心头一跳,哪里见过这般刁钻野蛮的“新娘”?
胆敢当众打王爷的手,简直是活腻了!
耶律迟却忽然扬起唇角,似是突然心情大好,他直起身,轻抚过被打得发红的手背,竟亲手为轿子拂开垂落的红绸:“放行。”
待那顶喜轿晃晃悠悠出了城门,耶律迟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
他击掌唤来亲卫,冷声吩咐:“传令各州府,搜捕一个名为裴度,身高九尺、深目高鼻的汉人——”
“取其首级者,赏万金,封千户。”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记住,若遇其同行者,不得伤及分毫,我只要裴度的命。”
第93章 mua!mua!
西京城百里之外, 驻扎着一支东辽皇庭禁军。
此地原为汉人城池,自被东辽占据后,城中百姓便成了任人欺凌的羔羊。
军营中只有一位千户长, 却独揽周边数个郡的“喜事”。
每隔十天半月,便有新娘被抬入千户府中, 惹得东辽兵卒眼红心热,只恨自己没这般福分。
这夜, 千户长酩酊大醉, 踉跄踹开房门,操着东辽话厉声喝道:“来人!”
应声而来的却是个汉人通译, 见主子醉态,连忙挤出谄笑, 用生硬的东辽语道:“爷回来了?可要醒酒汤?”
在这虎狼之地,能说一口东辽话给贵人当通译, 已是汉人求之不得的出路——
好歹算半个东辽人,不必再做那任人宰割的牛羊。
千户长突然暴起, 大手揪住通译衣领,竟将人整个提起:“老子问你, 都说大宸要和东辽开战,你站哪边?”
通译被掐得脸涨通红,却满脸堆笑:“爷说笑了小的早不是宸人”
“啪!”
一记耳光将人掼倒在地。
千户长抬脚碾住通译头颅, 靴底在脸上拧出狰狞血痕:“再问一遍,站哪边?”
通译被打得满脸是血, 连话都含糊了:“小的……小的肯定站东辽这一边, 绝不敢有异心……”
不料千户长突然暴怒,每一脚都往死里踹,“贱骨头!连祖宗都敢卖!你们汉人不是最讲气节?”
那通译只能在地上翻滚, 连滚带爬地磕头求饶,终于让千户长发泄够了怒气。
千户长醉眼朦胧间,突然瞥见床边端坐着个穿喜服的“新娘”。
虽盖着红盖头,但身形比寻常女子高挑许多,露出一截清秀的手腕,皮肤白得晃眼。
“好个细皮嫩肉的美娇娘!”
千户长喷着酒气,淫/笑着大步上前,“让爷看看——”
他一手猛地扯下盖头。
红绸飘落,露出一张丰姿冶丽的脸,美得叫人眼神发直,只不过……
千户长的醉眼突然瞪大,这美人怎么生着男子的轮廓?
还未来得及出声,一只铁钳般的手已从背后锁住他的咽喉,另一只手掐住他的两颊,将即将出口的吼叫硬生生堵在喉间。
“嗬……嗬……”千户长青筋暴起,疯狂地挣扎起来。
能当上皇庭禁军千户,自然是能徒手搏狼的猛士,可此刻在这人掌中,竟如雏鸟般无力反抗。
“咔嚓!”
一声脆响,颈骨应声而断。
千户长瞪大的眼中还凝固着惊骇,壮硕的身躯已软软瘫倒在地。
裴靖逸甩了甩手腕,睨着地上的尸首:“倒是便宜他了。”
顾怀玉一把扯下头上沉甸甸的冠冕,揉了揉被压得生疼的脖颈,突然蹙眉道:“耶律迟为何这般轻易放我们出城?”
裴靖逸腮帮子隐隐鼓起,语气不咸不淡道:“许是他色欲熏心,也想分一杯羹。”
“分什么羹?”顾怀玉低头扯了扯身上刺目的喜服,实在是不理解,“我这新妇都已嫁做人/妻——”
话音未落,裴靖逸已从衣柜里扯出件素色长衫扔过来,“有些人就专好别人的爱妻。”
顾怀玉抬起被耶律迟碰过的那只手,若有所思道:“所以他方才……”
裴靖逸突然握住他的手腕,拇指重重碾过他的手背,像是要擦去什么脏东西似的:“我该当场剁了他那双手。”
顾怀玉任由他握着,抬眸望向厅中,那通译这才回过神来,浑身哆嗦着,跌跌撞撞往外爬。
“站住。”
裴靖逸头也不回,两个字冻得那通译浑身僵直。
方才通译亲眼看见这个煞神从喜帐后闪出,拧断千户长的脖子就像折根芦苇。
“好汉饶命!”通译转身砰砰磕头,连连乞求道:“小的就是个聋子瞎子,今晚什么都没瞧见……”
顾怀玉斜睨了裴靖逸一眼,眼波里明晃晃写着“看你干的好事”。
裴靖逸微微耸了耸肩,他转身与顾怀玉并肩坐在床沿,对着通译低声道:“我们半个时辰后离开。”
他目光往千户长尸首上一扫,“你一个时辰后再喊人,那时尸首都僵了,东辽人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顾怀玉解开喜服系带,随意地换着衣裳,“横竖是个死人了,桌上有刀,你要不要捅几刀出气?”
那通译却吓得头也不敢抬,连连摇头:“小的、不敢,小的真不敢……”
顾怀玉也不勉强,他换好素色长衫,径自走到桌前,拈起一块酥点便咬,“此处驻军几何?”
这位素来作派讲究的宰执大人,经过这些时日的风餐露宿,竟也能对着刚断气的尸首面不改色地进食了。
通译贴身服侍千户长,军中情况多少知道些,也不敢怠慢,忙不迭低声回道。
顾怀玉问清了情况,心里已有了大致盘算,东辽这头年迈巨兽的余威犹在,倒比他预想的更为棘手。
但眼下,比起这些,更让他头疼的是另一个问题。
“时辰到了。”
裴靖逸已换上千户长的官服,压低遮面的狐毛毡帽,拎起一壶酒浇在身上,俨然一副醉醺醺的武将模样。
他大摇大摆推门而出,顾怀玉低眉顺眼跟在后头。
沿途仆役闻到浓烈酒气,纷纷低头避让,谁不知道千户大人酒后最爱鞭笞下人?
二人共乘一骑刚出府门,裴靖逸正要策马南归,忽觉袖口一紧。
“下马。”
顾怀玉神色紧绷,小声道:“先找地方避一避。”
裴靖逸心领神会,当即领着他在附近寻了一处废弃的民宅藏身。
几乎同时,千户府大门洞开。
哗啦啦冲出一帮人,一个个牵着马背着刀,领头的是个腰圆膀粗的东辽武士,手里还拎着通译的衣领,厉声喝问:“往南边跑了?”
那通译点头哈腰,满脸谄媚:“我一看他们连千户爷都敢惹,就知道他们是大宸人,他们肯定要回大宸!他们让我一个时辰后报信,我一见他们走了就赶紧来报……”
“废物!”
武士一拳砸得他踉跄吐血,“主子死了都不敢拼命?”
通译刚挨过千户长的毒打,此刻又喷出一口鲜血,像条瘸狗般蜷缩在地上:“大人饶命……小的真的……真的拦不住啊!”
那东辽武士双目赤红,千户竟在他值守时遇害,凶手还大摇大摆从他眼皮底下溜走,按理说就是他失职。
他暴怒地一脚踹翻通译:“贱种!若非你里应外合,千户大人怎会遭毒手?”
镶铁的马靴雨点般落下,通译像破麻袋般在地上翻滚,连抬手格挡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汉狗!吃我东辽饭还敢反咬主子!”
最后一脚正中心窝,通译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嘴角汩汩冒出血沫,竟就这样断了气。
武士嫌恶地在尸体上蹭净靴底血迹,嗤笑道:“汉人果然都是没骨头的软蛋。”
裴靖逸看不见外头的动静,但听着阵阵马蹄声远去,也能猜出外头发生了什么。
他手臂一展,悄无声息地搂住顾怀玉的肩膀,凑过去低声道:“相爷当真深谙人心,料事如神。”
顾怀玉听了赞美,却全无半分得意,他宁可自己猜错了——若是如此,便能证明东辽许多的汉人骨血未冷,哪怕不是大宸之人,终归与同胞一条心。
日后三州九郡若能收复,百姓归心也不是难事。
裴靖逸察觉到他身子绷紧,轻轻抚着他的肩头,“相爷宽心,汉人里总是有好汉的。”
顾怀玉拍开他的手,轻哧一声威胁道:“爪子给你剁了。”
话虽如此,他心底却沉甸甸的。
这一路行来,他早已察觉——
三州九郡的百姓,早已不再认同大宸,甚至有人带着隐隐敌意,仿佛大宸才是那个入侵者。
百年异族统治,早已磨灭了他们的归属之心。
大宸历代君王的软弱与妥协,让他们饱受欺辱,却从未等来故国的援手。
如今,他们早已习惯低头,甚至甘愿为东辽人效力,只求一条活路。
恨比念深,也是常理。
对东辽人,他可以刀剑相向,兵戎相见。
可对这些同胞呢?他们早已被大宸伤透了心,如今又怎会轻易相信,大宸能给他们更好的日子?
收复失地易,收复人心难。
要让这些遍体鳞伤的同胞重归故国,需要的不是铁骑强弓,而是……
但这些都不是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逃命。
顾怀玉与裴靖逸一路向南,每过一处便要改头换面。
时而扮作行商,粗布麻衣掩去通身贵气,时而装作猎户,兽皮裹身遮掩身形。
裴靖逸那张脸倒是能涂涂抹抹,可那身量却怎么都藏不住,走在街上总惹来东辽人狐疑的目光。
短短几日,他们已遭遇第三次截杀。
第一次是在客栈,两个东辽武士借着酒劲靠近,被裴靖逸拧断脖子塞进了马厩。
第二次在林间小道,五名骑兵追袭,裴靖逸夺了对方的弓箭,五支箭矢穿喉而过。
第三次最险,他们被堵在巷子里,裴靖逸以一敌众,刀光剑影间将敌人尽数斩杀。
如今终于到了边境,城楼上旌旗猎猎,守军森严。
公然出境是痴人说梦,他们只能重走来时路,沿着商队走私的隐秘小道,在夜色掩护下潜越边境,回到大宸。
荒漠里的夜色并不黑,皎洁月色为沙丘镀上一层银辉。
马蹄踏在细沙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顾怀玉困得睁不开眼,接连几日只睡了一两个时辰,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都倚在裴靖逸怀里,止不住地打哈欠。
裴靖逸一手勒着缰绳,一手稳稳扶着他的腰,见他困倦至此,低声道:“相爷若是困了便睡会儿。”
顾怀玉摇摇头,强打精神从怀中掏出地图展开,“看看,还有多久能到并州?”
裴靖逸扫了一眼,又摸了摸马颈感受马匹的体力,“天亮前定能到。”
顾怀玉长舒一口气,收起地图,只有回到自己的地盘,才能踏踏实实睡个好觉。
裴靖逸垂眸看他困得发颤的睫毛,忽然问道:“沈大人与状元郎对相爷情深义重,死心塌地,相爷就不觉得烦恼?”
“不觉。”
顾怀玉刚吐出两个字,腰间的手臂突然收紧,他心里好笑,只道:“二人皆是我一手栽培的肱骨之臣,将来是朝廷的顶梁柱,比起这江山万里,儿女情长何足烦恼?”
裴靖逸眉尖微挑,“陛下呢?”
顾怀玉闭着眼,思索后道:“情之一字,非我能控,只盼日后他能放下。”
裴靖逸忽然低头凑近他耳畔,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根:“我的相爷……”
他嗓音里带着几分诱哄,“那我呢?”
顾怀玉蓦地睁开眼,故作镇定地望向远处起伏的沙丘,“你?整日没个正形,叫本相烦得很。”
“相爷冤枉我。”
裴靖逸就喜欢他这副高冷不近人情的样子,故意又收紧手臂将人往怀里带了带,“我被相爷调教这样了,相爷还嫌我烦。”
顾怀玉向上翻了个清亮的白眼,“你若没有这张嘴,倒也不至于这般招人烦。”
裴靖逸嘴唇贴在他雪白的耳廓,刻意压低声音:“那岂不是不能让相爷爽得抓着我发髻,全身发颤了?”
顾怀玉耳根子隐隐发烫,恼怒抬手不轻不重地一耳光呼在他脸上。
裴靖逸笑着接下这巴掌,正要再逗他几句,突然浑身肌肉绷紧,勒住缰绳的手猛地一收——
“呜——”
凄厉的狼哨声刺破夜空。
顾怀玉猛地回头,只见后方沙丘上骤然跃出一队黑衣骑士,背后月光映着箭镞的寒光,马蹄声如雷般向他们逼近。
裴靖逸松开缰绳,反手从马鞍旁摘下铁弓,五指一拢便从箭筒中抄起三支箭。
他蓦然在飞驰的骏马上扭转身形,衣袂翻飞间已拈弓搭箭。
“相爷来驾马。”他话音未落,弓弦已震。
道道银光破空而去,最前方的黑衣人应声坠马,余下两箭分别钉入两个追兵咽喉。
顾怀玉握起缰绳,这些日子耳濡目染,驭马之术已颇为娴熟。
他双腿一夹马腹,只低声道了句:“小心。”
余下的,便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奇怪的是,黑衣人虽背着弓箭却未使用,反而纷纷抽出腰间弯刀。
月光下数十柄弯刀如新月出鞘,黑压压的骑队如潮水般涌来。
马蹄声如雷,顾怀玉耳畔尽是呼啸的风声,间或夹杂着身后“嗖嗖”的箭矢破空之音。
但箭囊里的箭总归有限,他听见裴靖逸低声咒骂:“他娘的。”
便知箭矢已尽。
那些黑衣追兵却似不知畏惧,前仆后继地冲来,人数已经折损大半,却仍不见丝毫退意。
顾怀玉侧首回望,缰绳的硬毛刺入掌心也浑然不觉,他唇角微扬,在疾风中提高嗓音:“裴将军现在怕不怕?”
裴靖逸索性将弓随手一扔,两手干脆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胸膛紧贴着他的背脊,笑声混着热气喷在他耳后,“怕?能与相爷同赴黄泉,做对风流鬼,岂不快哉?”
顾怀玉心头紧绷的弦忽地一松,空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本相不会让你死在这的。”
生死关头,裴靖逸却忽觉心头一热,风沙迷眼间,他暗自“啧”了一声——
得此良人,纵是刀山火海,又有何惧?
黑衣人紧追不舍,马蹄声如影随形。
顾怀玉纵马疾驰,却见前方沙丘突然转出一队胡装武士,刀弓在背,绝非寻常商旅。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顾怀玉正欲殊死一搏,忽见沙尘中一张熟悉面孔——
那贴着络腮胡的“胡商”踉跄上前,竟是沈浚!
“相爷!”沈浚扯下假须,声音都变了调。
旁边斗篷人掀开兜帽,露出谢少陵惊喜交加的脸:“真是相爷!”
唯一不高兴的便是裴靖逸,咬牙低低地骂了声“操”。
此刻无暇追问二人为何在此,顾怀玉扬手喝道:“拦住他们!”
沈浚身后镇北军闻令而动,一个个张弓搭箭,箭雨倾泻而下,直取黑衣人。
黑衣人眼见大势已去,再不动手便前功尽弃,索性纷纷举弓,专往马背上高大显眼的那道身影射去。
东辽人的骑射功夫向来狠辣。
“嗖——”
顾怀玉只觉身后传来几声闷哼,抵在他背上的身躯骤然向前一倾,沉甸甸压在他脊背上,他心头骤紧:“裴度!”
裴靖逸一把夺过缰绳猛力一勒,战马长嘶着人立而起,转眼间便冲入镇北军列阵的防御圈。
铁盾如墙,霎时将他们护在身后。
顾怀玉急急回首,只见他额角沁出细密汗珠,下颌线条绷得发颤。
可裴靖逸一见他神色惶急,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相爷,定是耶律迟这贱人害我。”
顾怀玉哪有心思听他告状,利落解开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
刚踏着马镫落地,那具高大的身躯便如山倾般压来。
他伸手去扶,却被带得踉跄几步,幸而周围镇北军士眼明手快,七手八脚将人接住。
直到此刻,顾怀玉才看清他背后情状,七八支箭深深扎进血肉,衣袍早已染得通红。
荒漠的黎明泛着青灰色,简陋的军帐内只点着一盏摇曳的油灯,将人影拉得老长。
镇北军常年与东辽人在边境起冲突,对东辽人惯用的箭头再熟悉不过,那箭头开口分叉,专门勾住血肉,想要硬拔出来,非死即残,唯有刀剖开皮肉,才能将箭头一并剜出。
沈浚心思缜密,早料到东辽境内凶险,特意带上了随军多年的老军医。
此刻老军医正仔细检查裴靖逸背上的箭伤。
“相爷不必担忧。”裴靖逸趴在矮床上,抬眸直直地盯着端坐的顾怀玉,“小伤罢了。”
顾怀玉看他的狗命快没了,转头军医问:“先生,还需要什么?”
老军医摇摇头,抓起一壶烈酒:“裴都统且忍着些。”
话音未落,便将酒液倾倒在伤口上。
“嗤——”
酒水与血肉相激的声音令人牙酸。
裴靖逸浑身肌肉瞬间绷如铁石,却硬是一动不动,没发出一声痛呼。
老军医拿起剪刀,将他的衣裳剪开,袒露出的皮肉血淋淋一片,箭头深深嵌在肉里,本是漂亮的文身被割得扭曲变形。
顾怀玉目光微颤,别过脸去。
“劳烦相爷。”老军医握紧匕首,“老夫要剜箭了,请相爷帮着裴都统分分神,若疼昏过去,这荒漠里可不好办。”
顾怀玉深吸一口气,转回视线看向裴靖逸汗湿的脸:“裴都统想说什么便说,本相听着。”
裴靖逸手臂微颤着向前探出,掌心朝上摊开。
顾怀玉会意,将手轻轻放入他掌中,那只染血的大手立刻收紧,将他修长的手指牢牢包裹,还轻轻捏了捏。
“当真说什么都行?”裴靖逸嗓音嘶哑,气息不稳。
“本相恕你无罪。”
这点气量顾怀玉还是有的。
裴靖逸忽地将他手掌往自己方向一带,因失血而苍白的唇一翘:“那若是我想……”
他忽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气音,“要相爷亲我呢?”
老军医的匕首正剜到关键处,忽地被惊得手一抖,
裴靖逸顿时闷哼一声,背上又涌出一股鲜血。
顾怀玉眉梢微挑,不过是个吻罢了,先前又不是没亲过,能有什么稀罕?
他干脆利落地俯身,手指挑起裴靖逸的下颌,带着几分宰执的威势径直吻上那苍白的薄唇。
一触即离。
稍稍拉开距离,他沉声期待地问道:“如何?”
裴靖逸连个味道都没尝出来,哪肯就这么罢休?掌心猝不及防地扶在他后脑,压着他靠近,迫不及待地去品味那双肖想已久的嘴唇。
不是蜻蜓点水式的吻,先是将那柔软的嘴唇一丝不落地舔一遍,再是舌尖突入雪色的齿关,尝尝那矜贵的舌头滋味。
顾怀玉鼻间含糊地轻“嗯”几声,双眸忽地睁圆,漆黑瞳孔微微扩散,似是猛然受惊一般。
第94章 爱狗人士顾怀玉。……
“叮——”
染血的箭头落入铜盆, 在寂静的军帐中激起清脆回响。
老军医的手稳如磐石,刀刃精准地剜开皮肉。
帐内细微的水声与急促的呼吸交织,这分明是杀头的大罪, 他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这分神的法子妙到极致,裴靖逸只觉舌尖碰到的尽是清凉甘甜, 那高不可攀的嘴唇柔软得像熟透的果子。
平日里一字千金的舌头,此刻呆愣愣地任他挑弄。
呼吸交织间, 顾怀玉鼻息里带着湿乎乎的馨香, 更叫他心猿意马,心痒难耐。
顾怀玉反应迟钝了半晌, 才意识到在他口中肆意作乱的舌头太过逾距。
他本能地后仰,可摁在脑后的手丝毫不肯松开, 那舌头像饿疯了的狼,在他嘴里又吸又舔, 连牙根都不放过。
“唔……”顾怀玉狠心地一咬,裴靖逸吃痛闷哼一声, 更变本加厉,那炙热攻势带着血的腥味舔遍他口中每一寸。
怪就怪这该死的九黎血——顾怀玉突然胸口砰砰乱跳, 血腥气冲得他头晕目眩,净白的脸颊洇着红晕,连耳根子都被染成粉莹莹。
帘外有脚步声逐渐靠近, 靴子踏在砂砾的声音清晰,在寂静的荒漠夜里格外刺耳。
那脚步声正要进帐, 裴靖逸突然松手, 利落地趴回矮床。
他仰头盯着这张潮红桃花面,这副春色浮动模样,任谁看了都知道方才没干好事。
“相爷?”
沈浚的声音隔着帐帘传来, 颀长的身影映在帆布上,他和声细语问道:“下官担心裴都统的伤势,可否进来看看?”
顾怀玉身子一颤,这才从那阵情迷意乱中抽离,他取出帕子拭了拭下巴,唇上残留的酥麻感陌生得让他指尖发颤。
“进。”他定了定神,嗓音却比平日低哑三分。
沈浚掀帘而入,目光在他泛红的眼尾停留一瞬,立即规矩地垂下眼帘:“裴都统伤势可还稳妥?”
裴靖逸大剌剌地盯着顾怀玉瞧,仿佛那张脸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漫不经心道:“沈大人多虑了,死不了。”
沈浚对他的敌意恍若未觉,反而更加温文尔雅地一颔首:“裴都统一路护持相爷,劳苦功高,沈某感激不尽。”
老军医明显感觉到指下的脊背骤然绷紧,差点让手中的箭头滑脱,连忙提醒:“裴都统且放松些。”
裴靖逸慢悠悠用拇指抹过下唇,眼底带着几分挑衅:“沈大人真是体贴入微啊。”
沈浚说话滴水不漏,脸上挑不出半点错,“裴都统是相爷的人,沈某自然要格外关照。”
裴靖逸抹过的唇角忽地一翘,斜睨着他:“相爷的人也分内外,沈大人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相爷的内人呢。”
他故意在“内人”二字上咬了重音,“倒叫裴某忘了沈大人是‘外人’。”
沈浚脸色微变,这分明已经暗示谁才是顾怀玉的‘内人’?
顾怀玉懒得理会这些争风吃醋的闲话,转向沈浚问道:“你们怎会在此?”
沈浚迈着一贯君子的步伐走近身前,特意弯下腰身,不让上官仰视自己:“下官听韩使君说相爷孤身入东辽,实在放心不下,便带着熟悉边境的镇北军前来接应。”
话说得轻巧,仿佛只是出门踏青般简单。
若让韩鼎听见,怕是要跳脚——
顾怀玉临走时明明交代只需如实告知,他那些下属却一个个红了眼要闯东辽。
韩鼎拦都拦不住,为了入东辽,这些人有使银子贿赂他,有阴阳怪气嘲讽他,有义正言辞蛊惑他的,闹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顾怀玉微微点头,跟他猜测的差不多。
沈浚目光与他相接,刻意忽略那眼尾未褪的薄红,正色道:“相爷此行可还顺利?”
“成了。”顾怀玉唇角微扬,“速不台部落已应允,大战时会自后方突袭皇庭军。”
沈浚展颜一笑:“恭喜相爷。”
说着是来探望裴都统的,可自打入帐起,连裴都统一眼都没看过。
正说着,帐外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谢少陵猛地掀帘而入,几个箭步冲到顾怀玉跟前,竟直接跪倒在地,一把抱住了坐着的上官。
少年眼眶通红,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搂着顾怀玉的手臂不住发颤:“相爷太冒险了……”
裴靖逸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这一个接一个的,还有完没完了?
谢少陵全然不觉,只顾着将顾怀玉的手攥得更紧,声音里压着哽咽:“相爷若有个闪失……大宸怎么办……朝廷怎么办……”
少年顿了顿,眼尾更红了几分,“我……我怎么办。”
顾怀玉知他忧心,顺手揉了揉他发顶:“最后一次,往后不会了。”
谢少陵眼底顿时漾开笑意,少年人的情意直白热烈:“我很想相爷。”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突然打断这温情时刻。
只见裴靖逸额角青筋暴起,汗珠顺着紧绷的下颌滚落,拳头攥得指节发白,俨然在忍受剧痛。
顾怀玉转头看去,恰见老军医剜出最后一支箭头,正拿着金疮药要敷。
裴靖逸恰在此时抬眸,明明疼得面色发白,却偏要冲他扯出个笑:“相爷……不必管我……”
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三分隐忍,七分逞强。
顾怀玉岂会看不出他在作戏?但裴靖逸肯为他花这份心思,倒也叫人受用。
他将手轻轻覆在那青筋暴起的拳头上,裴靖逸立刻反手握住,十指紧扣,半点也不肯松开。
沈浚与谢少陵对视一眼,一个眸色微沉,一个咬紧了后槽牙。
“都去歇着吧。”
顾怀玉稍一沉吟,“三个时辰后启程回并州。”
待那二人退出军帐,裴靖逸盯着晃动的帐帘,嘴角都快咧到耳根。
背上的伤突然就不疼了,连老军医往伤口撒药粉都觉着是在挠痒痒。
因这耽误了一段时间,一行人沿着走私小道潜伏回到并州,已是日落时分。
众人一抵达并州城前,便觉精神为之一振。
只见眼前连绵百里、旌旗如林,浩浩荡荡的军帐漫无边际地铺开,旌旗猎猎如火,随风起伏,军容雄浑,遮天蔽日。
一望无际的营帐间密密麻麻,百万精锐扎营于边境线上,似一道钢铁筑成的长城,旗号分明地飘扬着,将将士的士气凝聚成一股磅礴的威势。
落日余晖如血,洒落在浩瀚军营上,更添几分肃杀与豪迈,叫人心中震撼不已。
顾怀玉胸中豪气顿生,连步伐都多了几分飒沓。
刚踏入城门,便见聂晋拢袖立于道中。
这位新任监军目光如刀,先在他身上刮过一遍,又扫向后方担架上趴着的裴靖逸,最后落回顾怀玉微肿的唇上。
他面无表情地拱手:“相爷安然归来,下官喜不自胜。”
顾怀玉略一颔首,径直问道:“粮草调度可还顺畅?各营布防图可曾过目?”
聂晋拱手答道:“粮草已按册分发至各营,布防图下官已与韩使君再三核对,万无一失。”
裴靖逸忽然抬手揉了揉眉心,侧目幽幽地瞥了顾怀玉一眼。
顾怀玉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转向聂晋道:“有聂大人在军中坐镇,本相自然放心。”
话锋一转,他又道:“本相记得你与裴都统亲如手足,如今你既在此等候,想必是忧心他的伤势,军医已诊治过了,并无大碍,将养些时日便好。”
聂晋神色罕见地一滞,垂眸拱手:“下官谢相爷体恤。”
顾怀玉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径自往前走去:“你们久别重逢,本相就不打扰了,好好叙旧。”
裴靖逸连个眼风都懒得给聂晋,抬手一挥,镇北军士立刻抬着担架往府邸方向去。
聂晋站在原地,望着顾怀玉远去的背影,终是沉沉叹了口气。
顾怀玉回到节度使府,先与韩鼎简单叙话,便立即召见各营将领,逐一询问军务。
刚见完第三位将领,便瞧见魏青涯在门外探头探脑。
这钱罐子今日格外精神,一张俊脸笑得见牙不见眼。
顾怀玉对这位财神爷向来宽容,待当前将领退下后,便招手让他进来。
魏青涯依约未行大礼,快步走到案前,眉眼弯弯:“下官这有个好消息和坏消息,相爷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
顾怀玉搁下朱笔。
魏青涯瞬间变脸,忧心忡忡地道:“近日军中春宫图盛行,将士们争相传阅,影响颇大……”
顾怀玉脸色骤沉:“何人干的?”
魏青涯又突然绽开笑容:“好消息是,这春宫图是下官卖的。”
这世上就没有魏青涯赚不到的钱。
当初听闻要调百万大军驻守边关,他眼前浮现的不是刀光剑影,而是一座座行走的金山。
随行官员们见到百万雄师,不是震撼于军威,就是忧心粮饷。
唯独魏青涯掐指一算——这百万血气方刚的汉子,长年戍边,军饷除了喝酒赌钱,还能往哪儿花?
离京前,他特意重金聘请了京城最好的刻版画师,带着整套印刷班子,又备了十几箱最时兴的春宫图样。
边关将士哪见过这等精细活计?那画上美人肌理分明,眼波流转,连衣褶都透着风流。
“十文钱一册,买三送一!”
魏青涯派人在各个营中支起摊子,不到三日就卖断了货。
如今各营帐里,这春宫图比兵书还抢手,夜里总能听见窸窸窣窣的翻页声。
顾怀玉听罢,屈指抵着眉心轻揉,这事……似乎有违朝廷体统?
魏青涯却似他肚里蛔虫,当即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恭恭敬敬双手奉上:“这是刨去成本的净利,请相爷过目。”
顾怀玉余光扫到票面数额,下一瞬眼神就移不开了,他手脚极快地一把接过,指尖翻飞间已点完数目。
原本他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活像只偷到腥的小狐狸。
这位大宸宰执自入朝以来,何曾见过这般厚实的进项?
整日里不是愁军饷就是忧赈灾,眼下捧着这叠银票,竟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这辈子就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顾怀玉将那一沓银票“啪”地按在案上,抬眸看向魏青涯:“青涯要做这等生意,怎不先与本相商量?”
他指尖在银票上轻轻一点,分明是要魏青涯扩大经营的意思。
魏青涯见他这般神情,心头顿时涌起一股甜意,这世上再没有比得上被仰慕之人赏识更令人欢欣的事了。
当即他深深一揖:“下官谢相爷栽培,定当竭尽全力为相爷日进斗金。”
二人正说着,外间传来沈浚求见的通报。
沈浚刚一回到军营,瞧见那些士兵手中人手一本的春宫图,立刻猜出是魏青涯的杰作。
这满朝文武,也就这位户部尚书能干出这种缺德事,连军饷都要变着法子赚回去!
顾怀玉正心情大好,笑吟吟地问:“沈大人有何事?”
沈浚目光在魏青涯身上一扫,又瞥见案上那叠银票,忽然露出个令人脊背发凉的笑容:“下官有一计。”
顾怀玉眉尖微挑,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沈浚缓步上前,声音压低了几分,“既然魏大人的春宫图在军中如此受欢迎,不如让东辽人也开开眼界?”
魏青涯闻言略一皱眉:“那岂非是便宜了蛮子?”
沈浚唇角一勾,温俊面容下笑意更添几分阴沉诡谲,“魏大人多虑了,送入东辽军中的春宫图,当然不能是普通货色。”
他指尖蘸了茶水,在案上画了一道横线,“这春宫图要分批次投放,第一批就画些寻常的男欢女爱,让东辽人放松警惕。”
“第二批开始,就要加入些特别的内容,比如人鬼交/合,让那些蛮子看了就脊背发凉。”
“第三批可以画人/兽相/奸,再配上些血腥场景……比如一边交合一边啃食人肉的画面?”
“最关键的是……”
沈浚压低声音,透亮的目光盯着顾怀玉,“所有人物都要照着东辽贵族的样子画,特别是耶律迟那几个心腹将领的模样……”
魏青涯沉默,一直以为自己已是“顾党”里最不择手段,今日方知什么叫天外有天。
顾怀玉点头准许,顺手收起桌案的银票,对魏青涯赞许地点头:“青涯真乃本相之邓通也。”
沈浚仍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似在期待什么。
顾怀玉略一沉吟,雨露均沾地道:“至于沈浚,本相之贾诩也。”
沈浚唇边浮起一抹浅笑,似是颇为受用这个评价。
但随即他话锋一转:“那裴都统呢?是相爷的什么人?”
顾怀玉一怔。
魏青涯也不知哪根筋搭错,立刻跟着起哄:“是啊,相爷,裴都统算您什么人?”
顾怀玉竟被问住了,他眉头微蹙,忽然意识到——
裴靖逸不是他的“什么人”,不是能用某个名臣典故轻易概括的。
这个念头一起,他心头突然重重一跳,像是无意间触到了什么不该碰的秘密。
裴靖逸……就只是裴靖逸。
第95章 服了,命都给你。……
战火将至, 整个并州城的气氛骤然紧绷起来。
东辽的皇庭军已在城外几十里外虎视眈眈,兵锋直指并州。
眼下并州城内,三支军队齐聚一堂:远道奔波而来的州府厢军, 风格迥异的异族蕃兵,以及素有铁血之名的本土镇北军。
三支军队, 各有统帅,各有风格。
三军大元帅之位, 顾怀玉迟迟未有定夺, 但军中上下却早已悄然掀起了暗潮涌动的猜测。
论资历,并州节度使韩鼎最受众望, 老成稳重,声望威严, 治军严谨,威名远扬, 足以统领百万雄师。
韩鼎之外,军中亦不乏经验老到的将领, 每一个都是身经百战,战功卓著。
虽说大宸自立国以来, 从未设过三军大元帅一职,但纵观历史,凡执掌帅印、统领百万大军的, 几乎无一不是年过半百、资历厚重的老将。
元帅一职,不单靠勇武, 更需有运筹帷幄、坐镇后方的智慧与果决。
百万雄师兵锋所指, 攸关大宸国运,岂可儿戏?
正因如此,军中上下, 甚至并州百姓心中,早已有了心照不宣的答案。
众望所归,非韩鼎莫属。
至于其他将领,虽也有一定呼声,但毕竟军威军望,皆不能与韩鼎相提并论。
东辽人的倒钩箭头着实狠毒。
纵然裴靖逸有九黎血护体,寻常伤势隔一日便能愈合。
这次却伤及筋骨,回并州养了一整日,伤口才勉强结痂,动作稍大仍会崩裂渗血。
好在眼前正有件大事能让他分神,如今三军皆在并州,战力悬殊,职责各异。
守城、攻坚、策应,顾怀玉想要调度这百万雄师,可不是件易事。
裴靖逸斜倚在矮榻上,面前案几洒满各色干果。
他正推演得兴起,捏着颗松子要往杏仁堆里放,忽见家仆匆匆引了人进来——
顾怀玉立在门边,目光在他身上细细扫过,“裴都统可好些了?”
裴靖逸顿时坐起身来,顺手将指间捏碎的松子抛入口中,露齿一笑:“方才不好,此刻大好。”
顾怀玉轻哧一声,撩袍落座,仆役奉上热茶。
他举杯时袖口掩了掩鼻尖,目光落在满桌干果上,好奇问道:“这是?”
裴靖逸听他这么一问,指尖点着那堆饱满的红枣,“这是咱们镇北军五万精锐。”
随即他又指向旁边的核桃,“这些是东辽三万皇庭军。”
说着他将几颗核桃推入山谷状的杏仁堆中,“此刻两军正在落鹰峡对峙,我军以多敌少……”
顾怀玉本是随口一问,听着听着眉尖微蹙。
按裴靖逸的推演,五万镇北军要全歼三万皇庭军,竟也要付出惨重代价。
他指尖轻点红枣:“为何?”
明明在东辽所见的皇庭军,实力并不比镇北军强横。
裴靖逸趁机一把握住他的手指,任何时候都不亏待自己,轻轻地把玩着他清秀的指节,“论单兵实力确实旗鼓相当。”
“但东辽人守,我们攻,况且身后这两万厢军……”
他另只手一划后面的的松子,“从未与东辽人正面交锋,我还得专门分兵维持阵型,以防他们自乱阵脚。”
顾怀玉抽回手,战场调度非他所长,也不再多问。
裴靖逸大袖一挥将满桌干果扫到一旁,单手支起下颚直直望向他:“相爷是专程来探望我,还是顺道过问军务?”
他早已习惯顾怀玉的疏离冷淡,却不想顾怀玉忽然别过脸,轻声道:“……来看你的。”
裴靖逸难得怔住。
见他不应,顾怀玉倏地转回脸,眼眸微眯:“怎么?本相亲自来探视,裴都统倒不乐意了?”
裴靖逸哪是不乐意,简直欣喜若狂。
他霍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绕过桌案,双臂一展便将人牢牢锁进怀中:“相爷且听——”
他将顾怀玉的脸按在自己胸膛,“听听我有多乐意。”
顾怀玉被迫贴在他心口,只觉那心跳如战鼓擂动,震得耳膜发颤,他面上冷色收敛,拍了拍那结实的的手臂:“松手,吵得头疼”
裴靖逸松开怀抱,却又不安分地捧起他下颚,宽大的掌心几乎将那张雪色的脸整个托住,就这么近距离地盯着。
顾怀玉一抬眼便撞进这目光里,漆黑沉静眸子里倒映着一个小小的他,仿佛天地间再容不下第二人。
这般专注的凝视持续了许久,久到顾怀玉要恼火,裴靖逸才忽然笑了。
与平日里散漫无谓的笑意完全不同,眉眼低垂,竟有几分铁汉柔情的温柔。
顾怀玉偏头避开他的视线,站起身就要离开,“本相还有军务……”
话音未落,裴靖逸手臂一揽扣住他的腰身,顺势往后一坐,叫他稳稳坐在了自己大腿上。
“相爷不是专程来看我的?”
他歪头去瞧那冷若冰霜的侧脸,一点一点地往前凑近,“光看脸就满足了?不打算看看我身子?”
顾怀玉干脆不挣扎,就这么冷着脸坐着,“你的身子,本相早看腻了。”
也不知是谁整日变着法子在他面前卖弄风/骚。
裴靖逸轻“啧”一声,再往前凑了凑,嘴唇几乎挨到他耳畔,似在告知秘密般神秘:“那相爷想不想看个新鲜的?”
顾怀玉正要反唇相讥,忽地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脸色顿时更冷:“不看,晦气。”
裴靖逸鼻尖蹭蹭他冰凉的耳垂,气息温热,“可它想见相爷想得紧,憋了好些日子,不如唤它出来给相爷请个安?”
顾怀玉耳尖烫得要烧起来,冷着脸斥道:“闭嘴。”
裴靖逸顺杆子往上爬的本事炉火纯青,声音更低的道:“相爷若真想让我闭嘴,不如用你的嘴堵住我的嘴?”
顾怀玉抬手一耳光扇在让脸颊,“做梦呢?”
裴靖逸将他搂的更紧,挨了耳光更是浑身舒坦,神清气爽,“能梦见相爷这般待我,怕是神仙也要羡煞。”
顾怀玉被他勒得气息微乱,却反常地没有挣脱,忽然问道:“依你之见,三军大元帅谁最合适?”
裴靖逸呼吸一滞。
“相爷若信得过……”他嗅着顾怀玉发间的清香,“不如亲自执掌帅印?”
顾怀玉倒是想,虽然他贪恋权柄,从不干外行指导内行的事。
打仗不是他的行当,外行不插手内行的活,这点分寸他分得清。
他理了理被揉皱的衣裳,当下挣开怀抱站起身来,“起开。”
裴靖逸方才自然想说“舍我其谁”,可二十六岁的年纪摆在眼前——
纵是当年用兵如神的兵仙韩信,执掌三军帅印时也比他大一岁。
这天下哪有二十六岁便能执掌百万雄师的元帅?
顾怀玉知晓军中上下心头的揣测,这位三军大元帅的人选,心中早已定下,只是特意留到了誓师这一天才宣布。
这一日,城楼上旌旗猎猎,军旗翻飞,城下则是密密麻麻的营帐。
万军如潮,声势浩大,一眼望不到尽头。
城楼之上,大小将领按次序站列,十来桌酒宴依次排开,战鼓轰鸣,气氛高昂热烈。
顾怀玉自来并州后,极少正式着装,今日却特意着了朱红蟒袍,玄色披风随风而起。
他刚一踏上城楼,众将便齐齐作揖行礼,他逐一将人扶起,这才于主位落座。
酒席自有规矩,依官职排位,他左手边坐着沈浚,右手边是韩鼎。
本该凑到他跟前的裴靖逸,此刻坐在韩鼎下首,手里握着匕首片肥美的烤羊腿,目光却越过众人直勾勾盯着主位。
顾怀玉淡瞥他一眼,便转向韩鼎:“城中备了多少酒水?”
韩鼎显然准备充足,不假思索便答道:“大约还有数万坛,早些日子得知大军驻扎,已提前从各地征调。”
“全部分下去。”
顾怀玉目光掠过满桌珍馐,又望向城下黑压压的军阵,“每人一杯,算本相请将士们喝的。”
总不能他们在城楼上觥筹交错,却让百万将士干咽唾沫吧?
韩鼎怔了怔,立即招来传令兵。
消息如狂浪潮水席卷,城下突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顾怀玉听着欢呼声,轻轻一笑,不紧不慢地开口:“韩使君,本相今日还有一桩大事未决,想听听你的看法。”
韩鼎立刻恭敬地拱手道:“相爷请讲。”
顾怀玉目光掠过众人,“三军大元帅一职,本相一直迟迟未定,韩使君以为,由何人担当此任最为妥当?”
此言一出,城楼上原本热烈的气氛瞬息一滞。
众人纷纷屏息,暗暗竖起耳朵。
韩鼎为人朴实,略一沉吟道:“相爷明鉴,以下官愚见,三军大元帅之位,须由德高望重之人担纲。”
“刘将军治军数十载,老成持重,王将军亦是久经沙场,颇有威望,下官以为,这几位宿将,皆可担当重任。”
顾怀玉轻“嗯”一声,既不否定,也不赞同。
韩鼎茫然不解,难道回答得还不够妥当?
顾怀玉转而望向身侧的沈浚:“沈大人意下如何?”
沈浚最会揣测他的心思,显然韩鼎提出的人选这位宰执不满意。
他稍作思索温声答道:“下官以为三军元帅并非武将才能担当,相爷身边的几位老臣,也可暂代帅印。”
顾怀玉摇头,慢条斯理地开启一场大戏,“本相觉得这些人都不合适。”
这话叫众人不解,既不要韩鼎的武将,也不用自己身边的文官老臣,那宰执到底心仪的是什么人?
顾怀玉自然有道理,韩鼎提到过的人他皆见过,什么水平一清二楚。
“刘将军治军有余,谋略不足,王将军年迈体弱,难当大战之苦。”
“至于本相身边的文臣,缺乏临阵统军之能,此番大战,皆非最佳人选。”
沈浚眉头猛然一跳,显然已经猜中了顾怀玉的心思。
顾怀玉起身走到城垛前,玄色披风随风翻卷,他俯瞰着城楼下黑压压的人,索性直说:“本相属意——裴度。”
满座哗然。
众人一时失措无语,二十六岁的三军元帅?亘古未闻!
裴靖逸抱臂悠然颔首,唇角止不住地一扬,低低地笑了起来。
顾怀玉啊顾怀玉,你当真是要了我的命。
韩鼎自是对裴靖逸没什么私见,这后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但立场在此,他道:“相爷,下官斗胆直言,裴都统虽勇冠三军,但毕竟年方二十六,资历尚浅……”
“本相知晓。”
顾怀玉回过身瞧着他,笑意从容不迫:“本相还比裴度小一岁,不也已经执掌朝政了么?”
这话倒叫韩鼎无从反驳,的确,顾怀玉的年纪,比历代宰执还要年轻,可政绩却令天下侧目,是大宸开国以来最强的权臣。
自古英雄出少年。
顾怀玉心意已决,谁也说动不得,他广袖一抬,“裴度。”
裴靖逸霍然起身,几步走到他面前,袍角一撩便屈膝跪下,仰头目光灼灼如焚。
早有侍从捧来托盘,其上是调令三军虎符,与代表三军元帅身份的佩剑。
“接剑。”
顾怀玉单手握起那柄佩剑,稳稳递到裴靖逸跟前,俯身时声音轻得只有彼此能闻,“本相将我的军队与——”
那个字未说出口,裴靖逸却已心领神会。
这位宰执,将他的心与他的军队,一并交到他手里了。
“我——” 他双手郑重接过佩剑,嗓音不自觉地发哑,“定不负相爷重托。”
哪个男人经得住这样的信任与托付?
他恨不得当场为他出生入死。
第96章 看看实力。
顾怀玉所顶住的压力, 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此前“准武议政令”一出,只是惹得天下读书人群起攻之,口诛笔伐。
如今这一道任命, 却是让满座将领与文官心中惶惶,只是碍于他位高权重, 无人敢站出来当庭抗命。
但谁心里不嘀咕?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竟要肩挑三军统帅, 他能撑得起来么?
战场上的帅印, 不是奏章上的印章。
这里不是朝堂争斗,也不是舞文弄墨, 是真刀真枪的厮杀。
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帅帐里一个决策出了偏差, 便是千万颗头颅滚落黄沙。
裴靖逸的威名自然无人不晓,“将军三箭定吴山”的传奇早传遍九州。
但那是英勇, 是战将,是无双猛士, 自古猛将千里难觅,帅才却是亿中无一。
为将者冲锋陷阵, 为帅者运筹帷幄,其中差别何止云泥?
此刻城楼下的百万雄师,不是三百轻骑, 不是八千精兵,是真正关乎国运的倾国之兵。
他裴靖逸再是骁勇, 可曾独自执掌过这等规模的战局?
满座老将交换着眼色, 掌心皆是冷汗。
这场豪赌,赌的可是大宸的国运啊。
裴靖逸当然知晓顾怀玉承受的巨大压力,也正因如此, 他才毫不犹豫地接下这份重担。
他双手紧握剑柄起身,定定望进顾怀玉眼底,那眸光坚定不移,胜过任何的誓言。
顾怀玉瞧着他唇角微翘,转身对亲兵吩咐道:“去将本相的玄鸟旗升起来。”
这一声落下,场间气氛顿时压抑到极致。
眼见事态已成定局,满座的老将俱是坐不住了。
许多人如韩鼎,看着裴靖逸长大,心中自有亲近,但在家国大义面前,任何私心都得靠边。
老将们纷纷起身拱手,或急或重地劝道:“请相爷收回成命!”
“此事实在关系重大,还请相爷听听我们这些老兵的意见!”
“战场之事岂可儿戏?只要出了半点差池,那可是百万将士的性命啊!”
“举国之力的一战,元帅怎能托付一个青年?裴度年纪太轻,如何服众!”
一时间堂上人声鼎沸,争得面红耳赤。
就连向来支持顾怀玉的沈浚,此刻都蹙眉轻声劝道:“相爷,还请三思。”
顾怀玉抬手止住众议,目光落在那猎猎飘扬的玄鸟旗上。
赤红旌旗如烈焰燃烧,玄鸟展翼欲飞,风声猎猎作响。
他处之泰然,都是一早打算好的事,只不过是现在才讲出来,“自此之后,旗在则本相在,本相便立于旗后,与三军将士同生共死。”
众人俱是心头一震。
话说到这个份上,意味着这位宰执用身家性命给裴靖逸背书到底。
若胜,自当共享荣光。
若败,这位宰执绝不会弃城而逃,只会与这面玄鸟旗一同,化作大宸山河最后的丰碑。
众人再无言以对。
宰执都将自己的性命押上,谁还敢多置一词?
各自偃旗息鼓退下,心有戚戚地望向裴靖逸。
裴靖逸却已抄起虎符,他振臂一扬,声如洪钟:“各营都统、偏将、千总——半个时辰后大帐议事!本帅要布置明日首战用兵!”
“迟到者,军法处置!”
说得掷地有声,雷厉风行,毫不迟疑,从善如流。
方才还争执不休的老将们,此刻已纷纷整装待命。
顾怀玉歪头瞧他一眼,赞同他果断的行径。
裴靖逸朝他的方向轻轻一颔首。
四目相对间,什么“我定不会让你失望”的话都成了多余,他既接下了这柄剑,便是接下了顾怀玉的性命与江山。
顾怀玉回到节度使府邸,对自己的定位极为清醒——
他既不通兵法,便绝不插手调兵遣将之事。
他只需做定住百万雄师军心的“定海神针”,令三军将士们每次回头,都能望见那飘扬的玄鸟旗,知道宰执与他们同在,便是最大的定心丸。
至于具体战事,全权交给懂行的人去办。
虽未参与军议,但大帐议事结束后,一众老将却纷纷愁眉不展地来寻他“诉苦”。
最先到访的是韩鼎。
这位老将当年能得裴父赏识,又坐稳节度使之位,自是熟读兵书战策。
可今日参与军议后,他却完全摸不着头脑。
韩鼎坐在书房里,眉头紧锁得能夹死苍蝇:“相爷,裴元帅今夜就要用兵,已调派二十万厢军分三路行动。”
“左翼夜间举火把行军,右翼擂鼓呐喊,中路却只设空营燃篝火……”
“厢军岂能与皇庭军正面抗衡?这到底是何战术?”
顾怀玉单手支着下颚,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对他的忧虑心知肚明:“韩使君何不直接问裴元帅?”
“问过了!”韩鼎重重叹气,“那小子就说明日一早便知分晓!”
顾怀玉漫不经心地翻着军报,“那韩使君不如等到明日一早?”
这副完全放权、信任至极、毫不过问的态度,让韩鼎只能无奈告退。
韩鼎前脚刚走,蕃兵统领后脚就急匆匆赶来。
这位异族将领风尘仆仆,一进门就抱怨道:“相爷!裴元帅命我五万蕃兵即刻启程,全蹲在山沟里,连头都不让抬!还不准生火埋锅!问他缘由,他只说等着!”
顾怀玉眼皮都没抬一下:“那就等着。”
蕃兵统领还想争辩,侍从已将他请了出去。
紧接着本次出征的厢军统领又红着眼眶进来:“相爷!裴元帅竟让我的兵打头阵!那可是东辽精锐前锋啊,这不是让我们去送死吗?”
顾怀玉亦是一句话打发他:“军令如山。”
厢军统领张了张嘴,最终颓然退下。
顾怀玉稳坐案前,不动如山,他这个宰执都不着急,其他人急什么?
这一夜的节度使府门庭若市,将领们匆匆而来,又悻悻而去。
裴靖逸跨入门槛时,正撞上个满脸愁苦的厢军统领。
他已换上了甲胄披膊,整个人威风凛凛,气势逼人,将战马拴在门外老槐树下,便龙行虎步地进了书房。
顾怀玉听到脚步声,终于从军报上抬起眼,“不是说今夜出征?”
“这就走。”
裴靖逸边走边调整护腕皮带,玄甲随着步行发出清脆金属碰撞声,“临行前,总得来瞧瞧相爷。”
顾怀玉搁下手里朱笔,身子后仰懒散地靠在椅子里,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嗯,人靠衣装……”
裴靖逸自然知晓自己这副皮相在军中有多招眼,但得顾怀玉亲口夸赞,意味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突然俯身撑住案几,指腹轻轻摩挲着下颚,“相爷若看得上眼,我愿以身相许,扫榻以待。”
顾怀玉轻嗤一声,并不接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裴靖逸敛去唇边松散的笑意,亦是认真专注地凝视他,“相爷可害怕?”
顾怀玉摇摇头,他信裴靖逸的能耐,信自己的眼光,更信事在人为。
裴靖逸身子更向前倾,握住他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好似好似顾怀玉在抚他的脸颊。
他垂眸低语:“相爷不怕,我怕。”
顾怀玉眉尖轻挑,你还害怕?
裴靖逸抬眼,嘴唇轻轻碰一下他莹粉的指尖,“我怕不在时,有人对相爷献殷勤,乘虚而入。”
顾怀玉原以为要说什么军国大事,没想到竟是这般儿女情长。
他顺势扶住裴靖逸坚毅硬朗的下颚,那锋锐的轮廓与他温白掌心形成鲜明对比。
“畜生!”顾怀玉骂道,“你就不怕拉着本相一起死?”
明明是骂人的狠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叫裴靖逸心花怒放,笑着反问道:“相爷当初下准武议政令时,可曾怕过身败名裂?”
顾怀玉当然不怕,他欣赏的正是裴靖逸与他共同的笃定,那种对自身能力的绝对自信,运筹帷幄的从容,从不动摇的坚定。
裴靖逸下颚恋恋不舍地蹭了他的掌心,终是起身:“时辰到了,相爷不送送我?”
顾怀玉也站起身,抬手广袖一展:“元帅请便,本相就不远送了。”
裴靖逸轻笑一声,转身大步流星地跨出门槛。
说是这般说,顾怀玉却还是踱至廊下。
只见裴靖逸一个利落的翻身跃上战马,顺手捞起马鞍旁悬挂的玄铁兜鍪往头上一扣。
面甲落下,只余一双含笑的眼睛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相爷且等着——”他勒马回身,声音透过铁面传来,带着金属的嗡鸣,“这一仗必胜,待我将东辽狼旗扯来,给相爷垫脚擦靴!”
顾怀玉指尖轻点自己眼尾,轻轻一笑:“本相拭目以待。”
这并州城中,又岂止顾怀玉一人在等着看?
有些话不用点明,人人心中有数。
若是裴靖逸这一仗败北,丢脸的可不止他这位新任三军元帅,更是顾怀玉。
白日里宰执力排众议,立下二十六岁的年轻元帅,若首战便败北,日后还如何服众?朝中谁还敢替他卖命?
不只是裴靖逸的元帅之位坐不稳,顾怀玉的威望也势必一落千丈。
这满城上下成千上万双眼睛,全都紧盯着这场首战的成败,看这位宰执究竟是慧眼识珠,还是任人唯亲。
顾怀玉处理完手头军务,凌晨时分便登上了城墙。
却发现比他来得更早的大有人在——麾下文官武将,沈浚、谢少陵、聂晋、魏青涯皆已肃然立于城头。
韩鼎早就站在城楼上等候,一见顾怀玉来,立即迎上前去,拱手道:“相爷请坐。”
顾怀玉点头,缓缓在主位落座。
他远远眺望,只见远处己方大营灯光明亮,人声喧嚷,护城河之外更远处亦是灯火点点。
大宸的厢军如蚂蚁般密密麻麻铺展开来,在荒野之上一点一点地逼近着护城河外的东辽营地。
东辽外营斥候显然早已察觉,敌营之中灯火快速浮动,一支铁骑悍然冲出营寨,径直向步行的厢军杀来。
这正是韩鼎所担忧之处,东辽铁骑赫赫有名,厢军不过是地方兵马,何曾见过这样的阵势?
如此迎战,岂不是白白送命?
城头上下顿时一片凝重,众人皆绷紧了神经,连顾怀玉也不由微微眯起眼。
而前线行军的厢军显然也感觉到铁骑的震动,队伍的脚步逐渐放缓。
东辽斥候已探明厢军的底细,铁骑闻讯速度更快,顷刻便逼近了数百米的距离,只要一挥马鞭便能瞬间冲杀而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
东辽大营后方突然爆发出震天杀声,火光冲天而起!
原本冲锋的骑兵顿时阵脚大乱,急忙调转马头。
可已经晚了。
黑压压的镇北铁骑从燃烧的营帐中杀出,如猛虎出柙,迎头痛击!
厢军虽畏惧东辽人,但捡漏乃人性本能。
见东辽铁骑阵脚大乱,竟争先恐后地扑向落单的东辽骑兵——捅刀子、抢首级,战场瞬间变成了狩猎场。
这一仗显然已是大捷。
沈浚的袍袖中手指微松,谢少陵紧绷的肩线终于放松,就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聂晋,眼底也闪过一丝快意。
大宸建国两百余年,与东辽断断续续打了七十多年,历来都是被东辽人骑在头上欺压,何曾见过东辽铁骑这般狼狈?
一时间,众人心中不约而同涌出一种扬眉吐气的痛快。
可顾怀玉依旧神色恬淡,目光悠远地望着战场方向,仿佛眼前不过是无关紧要的棋局。
“好——!”
韩鼎险些忍不住激动地跳起来大喊一声,余光见着这位年轻宰执仍如此风轻云淡,不禁有些羞愧难当,自己一把年纪,却还不及顾怀玉这般从容镇定,风云不起。
不止韩鼎一人,在场之人皆是心生感慨。
魏青涯满眼佩服地低声叹道:“相爷当真是静水流深。”
直到东辽大营那面狼旗轰然倒下,绣着“裴”字的玄色帅旗在晨光中冉冉升起——
顾怀玉才蓦然回神,惊疑地轻“咦?”一声。
方才只瞧见远处人流来回冲撞,喊打喊杀闹得分不清敌我,怎么就突然赢了?
第97章 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欢呼声从城楼下漫延到城楼上, 凯旋而归的战士在欢呼,守城的兵卒在欢呼,城中闻讯的百姓亦是欢呼。
一时之间人声鼎沸, 热烈非凡。
顾怀玉徐徐起身,玄色披风在晨风中轻扬, 眯眼望向远处尚未散尽的战尘。
韩鼎激动得老脸通红,局促地搓着手:“相爷, 咱们首战告捷!”
顾怀玉面上不显, 心里却松了口气。
他唇角微扬,对侍从吩咐道:“去将本相备下的金银抬来, 犒赏三军。”
韩鼎心中更觉佩服,揣测着小心翼翼地问:“这……难道也在相爷的预料之中?”
“相爷早就看出裴元帅是要故意诱敌, 以三路厢军为饵,让东辽人误认为我方主力都在正面, 自己却领镇北军轻骑,连夜绕路偷袭后方大营?”
顾怀玉但笑不语, 未置可否。
这般从容之态,倒让韩鼎愈发确信他早已洞若观火。
韩鼎略一琢磨, 忽然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这小子还让蕃兵埋伏在东辽出城援兵必经的路上了!”
两军交战,河朔城中的东辽皇庭军怎会眼看着自家铁骑遭遇偷袭而无动于衷?
但城中步兵居多, 骑兵难以驻扎,一旦派出步兵支援, 正好落入了蕃兵的伏击圈中。
蕃兵也怕东辽人, 但怕的是骑在马上的东辽人,若双方都徒步厮杀,谁又会怕了谁?
韩鼎彻底想通了这一层, 忍不住开怀大笑:“一箭三雕,妙啊!相爷真是识人有术!”
这一箭三雕之计,当真精妙绝伦。
其一,首战告捷,如雷霆般劈开东辽铁骑不可战胜的神话。
其二,镇北军虽立头功,却不忘让厢军与蕃兵“分羹”。
那些曾畏敌如虎的士兵,此刻正红着眼抢夺首级——原来东辽人脖颈溅出的血,也是这般猩红滚烫。
经此一役,怯战者终成虎狼之师。
其三,裴靖逸这一仗打得漂亮,不仅为自己立威,更向三军证明:顾相此举绝非任人唯亲,而是慧眼独具。
那杆高悬的“裴”字帅旗,便是最有力的明证。
顾怀玉虽不通战术,但战后论功行赏的章程却是明明白白——
杀敌的按斩首数领赏,受伤的依伤势轻重抚恤,亡者的家眷更要厚加体恤。
缴获的战马、粮草、兵器等物,按惯例本该收归朝廷,他却分文不取,只淡道一句:“谁抢到的便是谁的。”
仗要一场一场打,赏钱得一次一次发。
今日开了这个好头,日后将士们才会愈发奋勇。
至于俘虏的东辽人,该关的关,该杀的杀,他从不在这等事上含糊。
城门外一片喧嚣,首战大捷,三军士气如虹。
这群年轻气盛的将士早早守在门口,等着迎接自家兄弟班师归营。
这样的场面,自然少不了顾怀玉。
他立在城门前,被一众文武官员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清瘦的身形与粗粝的战场格格不入,偏又莫名和谐。
最先回来的是厢军将领,那汉子生得魁梧,几步奔到他跟前,单膝跪地抱拳:“相爷!末将不辱使命!”
顾怀玉伸手扶住他的手臂,起身时又顺势拍了拍他肩头,“今日之功,本相记下了。”
这汉子激动得手足无措,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忽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如闷雷般由远及近。
黑压压的骑兵队伍卷着漫天尘土归来,为首的裴靖逸策马疾驰,将身后将士远远甩开。
他冲到城门前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长嘶一声。
不等马匹站稳,他已随手甩开缰绳,一个利落的翻身跃下马背。
铁兜鍪被他随手往后一抛,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地落入亲兵怀中。
裴靖逸大步流星穿过欢呼的人群,目光如炬地盯着人群中央那抹身影。
他浑身还带着战场上的肃杀之气,铠甲上沾着未干的血迹,却浑然不顾四周道贺的将领,径直朝顾怀玉走去。
“裴——”
顾怀玉唇畔一勾,刚吐出一个字,话音未落就被一把揽入怀中。
裴靖逸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在数万将士的注视下,竟直接将人抱离地面,当众转了一圈。
顾怀玉倒是神色如常,双脚刚沾地便从容不迫地道:“本相恭喜裴元帅首战大捷,凯旋而归。”
可这番场面却叫身后的文武官员齐齐变色——
谁家将军凯旋归来会当众抱着宰执转圈?!
成何体统啊!
那熟稔的架势,分明不是头一回这般亲近。
更别提裴靖逸那双铁臂至今还牢牢环在顾相腰间,这哪里是下官对上官该有的姿态?
裴靖逸哪管旁人如何作想。
他低头瞧着怀中人清透的眉眼,笑起来露出锋锐的犬齿:“相爷是不是要赏我点什么?”
顾怀玉不动声色地在他手臂上轻拍一记,裴靖逸这才识趣地松开。
他整整被揉皱的衣襟,恢复那副端方持重的宰执姿态:“嗯?裴元帅想要什么,且说来,本相自当应允。”
裴靖逸舔了舔还带着战场血腥气的薄唇,声音低到只够两人听见:“我要吻相爷。”
顾怀玉眉头微蹙,似是不太理解他的意思,“嗯?你要问本相什么?”
裴靖逸被这装聋作哑的回应噎得喉头一哽,眼底暗火更盛。
他忽然抬高三分声量,字字清晰得让在场众人都能听见:“我想要吻怀玉,相爷赏不赏?”
若说方才当众搂抱尚可用“大捷之喜情难自禁”搪塞,这句赤裸裸的求欢便彻底撕破了遮羞布——
沈浚的脸色霎时阴冷下来,敛眸死死地盯着他。
谢少陵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少年意气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
聂晋则低着头,盯着脚下的青石砖,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魏青涯难得没了笑意,只幽幽叹了口气。
唯独韩鼎瞪圆了眼睛,两手使劲揉着耳朵,怀疑自己年迈耳背听岔了话。
他突然一把拽住身旁沈浚的衣袖:“沈大人,老夫方才是不是听岔了?裴小子说要……要亲顾相一口?”
沈浚是一句话也不说。
顾怀玉知晓裴靖逸存心惹乱子,仍旧蹙着眉头,“什么坏玉?本相只有美玉。”
“裴元帅若想要,本相赏给你便是。”
说罢他一抬手,侍从会意,当即从犒赏的箱子里捧出一块上好美玉,恭敬地托在盘中递到裴靖逸跟前。
裴靖逸毫不推辞地接过美玉,突然朗声笑道:“谢相爷赏!”
他声音力道宏厚,叫周围的镇北军听得清清楚楚,“这个小玉我定当贴在胸口暖着,含在嘴里润着,夜夜揣在心口窝供着!”
周围将士哄然大笑,只当他们的元帅在说俏皮话。
几个粗豪的将领还跟着起哄:“元帅可得收好了!”
“改日让弟兄们也开开眼!”
顾怀玉抬手为他亲手整理战袍衣领,秀白的手指在朱红的系带翻飞,轻嗤笑道:“敢弄丢了,本相拿你是问。”
裴靖逸趁机低下头,配合着“礼贤下士”的架势,温热鼻息几乎碰到他耳畔,“那我何时能亲亲小玉?”
“小玉”二字咬得旖旎万分。
顾怀玉慢条斯理抚平他肩上战袍褶皱,颇为认真地一思索,“那要看——”
他将尾音拖得绵长,久的叫裴靖逸心跳加速,才慢慢地吐字道:“本小玉的心情。”
裴靖逸的喉结随着他拖长的尾音重重一滚,铠甲下的胸膛明显起伏了两下。
方才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煞气还未散尽,此刻又被这声“本小玉”勾得浑身上下血脉偾张。
妈的!这满城的将士,满朝文武,怎么都挤在这里碍眼!
否则,他非得当场抱着他的小玉亲个够!
打了大宸朝建国两百年来最漂亮的一场胜仗,并州城里自是喜气洋洋,百姓像过年一般张灯结彩、互道喜讯,处处洋溢着胜利气息。
而另一边的河朔城,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东辽皇庭军向来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何曾在宸人手里吃过这样的苦头?如今溃败的消息一传开,军心涣散,人心惶惶。
耶律迟自然清楚自家将士是什么德性,这场仗他早有预料,索性亲自赶到前线督战。
人还没进城门,便见得城头下丢盔弃甲、灰头土脸的东辽兵丁,一个个如丧家之犬,落荒而逃。
正如他所说,这些年在大宸酒色财气里泡着,穿锦衣,坐软轿,吃惯了山珍海味,老虎早已变成了绵羊。
所以见着那抛下残兵、独自逃回来的萧赤风,耶律迟非但没有动怒,反倒生出几分冷淡的兴趣。
他端坐在堂上,手里捧着一盏清茶,慢条斯理地轻啜一口:“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萧赤风这姓氏本就昭示着他的出身——皇庭贵族的娇生惯养的公子哥。
家里本以为大宸不堪一击,便派他出来刷刷军功,谁曾想在城外还没打几仗就输得一塌糊涂。
耶律迟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
若按他往日的性子,这等败军之将早该拖出去喂狼。
但如今他学着顾怀玉那套“以德服人”的把戏,反倒生出几分耐性。
“想报仇?”他搁下茶盏,循循善诱,“就把河朔城守成铁桶,叫大宸寸步难进。”
萧赤风双拳攥得咯咯作响,“都是裴靖逸那个低贱汉人使诈!有本事真刀真枪干一场!我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是草原第一猛安!”
耶律迟置若无闻,目光越过他,朝门外侍卫使了个眼色。
不多时,侍卫便引着个文士打扮的青年进来,分明是汉人面相,却作胡袍辫发,步履从容不迫。
萧赤风正骂得唾星四溅,蓦地瞥见来人,咒骂声戛然而止:“杜拔勒?你来作甚?”
耶律迟轻笑着替他答道:“去和谈。”
“和谈?!”萧赤风如被踩了尾巴的狼般跳起来,涨红着脸吼道:“跟那些两脚羊和谈?!”
杜拔勒不慌不忙地拱手,笑着说道:“公子稍安勿躁,和谈不过是王爷的权宜之计。”
萧赤风虽是个莽夫,倒也不全无脑子,突然笑道:“王爷如今行事,倒越来越像那些汉人了。”
耶律迟目光冷冷扫过他,落在杜拔勒身上:“你此番以本王特使身份前去,告诉大宸——若肯退兵,岁贡减三成,绸缎减五成。”
杜拔勒躬身应道:“属下明白。”
“再带一句。”
耶律迟,“本王可立血誓,三十年内不犯大宸边境。”
杜拔勒显然明白他的用意,嘴角笑意更深:“属下记下了。”
耶律迟说完,却并未挥手让他退下,反而忽地坐直了身,似是要谈正事:“最后……”
“替我给顾相带句话。”
“王爷请讲。”
当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从耶律迟口中吐出时,殿中二人如遭雷击,齐齐僵在原地。
顾怀玉猜到东辽可能会派特使来,却没想到开战的第一天,耶律迟就藏不住狐狸尾巴了。
耶律迟又不是傻子,哪能不知开弓没有回头箭?
顾怀玉劳师动众既然决定打一仗,就不会轻易退兵。
所谓和谈,分明就是为了招人拖他后腿。
大宸朝廷若有主战意志不坚定的,一听东辽退步提出的条件,还不得各种愿意,想着法子扯顾怀玉的后腿?
亦或者战争中遇到什么难以攻克的问题,那些意志不坚定的,又会翻出东辽当初的和谈条件,说什么“为什么非要坚持打这一仗”?
总之,有枣没枣打两杆子,耶律迟又不亏。
其心可诛。
“岁币减三成?”
顾怀玉把玩着朱笔,忽然轻笑出声,“来使可知本相为此次东征花了多少银子?”
不等杜拔勒应答,魏青涯已经脱口而出:“截至昨日,粮草、军械、饷银合计三百一十七万两。”
杜拔勒脸色微妙地看着顾怀玉,似在细细端详他的模样。
却见那位宰执大人慢悠悠竖起三根玉白手指:“若王爷愿赔双倍银钱——”
那张昳丽面容露出恶劣的笑容,十分不讲道理:“本相倒可考虑停战三日。”
杜拔勒本就没指望能谈成,拱手道:“既如此,我便回去禀报王爷。”
说罢,他拱着的手微微一顿,轻咳一声,似乎难为情地低下头,“临行前,王爷特意嘱咐,让我带句话给顾相。”
裴靖逸原本对和谈毫无兴趣,正倚在旁边的柱子上,意兴阑珊。
听到这句,他忽然直起身子:“什么话?”
顾怀玉歪了歪头,静静等着使者作答。
杜拔勒的目光扫过满屋的大宸官员,低头快速地道:“王爷问——”
“您打算什么时候骑到他这匹烈马身上,让他也尝尝被您抽鞭子的滋味?”
顾怀玉眉头一拧,什么乱七八糟,听不懂。
满堂文武的神态精彩纷呈。
裴靖逸左右活动一下脖颈的颈骨,似笑非笑地道:“滚回去告诉耶律迟,下辈子都没这个机会。”
第98章 想上本垒?
顾怀玉压根没将耶律迟的“和谈”把戏放在眼里。
一来, 朝中那些主和派的软骨头早被他清理干净,如今朝堂上下皆是他的亲信,无人敢违逆他的意志。
二来, 他如今权倾朝野,说一不二, 即便有人心存异议,也只敢在背地里嚼舌根, 谁敢当着他的面提半个“和”字?
眼下首战告捷, 军心振奋,下一步便是拔掉河朔城这根边境上的钉子。
河朔城虽非东辽腹地重镇, 却是边境咽喉,城墙高逾十丈, 固若金汤。
东辽骑兵虽不善守城,但凭借坚城地利, 仍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若强攻,必是尸山血海, 伤亡惨重,若围而不攻, 耗上一年半载,虽能逼耶律迟出城决战,但粮饷消耗巨大, 顾怀玉也未必拖得起。
更何况,河朔城只是第一关, 若在此处便僵持数月, 待大军深入东辽腹地时,将士们的锐气恐怕早已消磨殆尽。
不过,这些都不是顾怀玉该操心的事。
他早已放权, 打仗的事自有裴靖逸去头疼。
送走最后一批贺捷的官员,裴靖逸反手合上房门。
他几步跨到案前,单手撑在檀木桌沿,俯身瞧着顾怀玉,冷冷地轻嗤一声:“他倒真是敢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老子迟早把他的头割下来当夜壶。”
顾怀玉后知后觉地“嗯?”了一声,神情懵懵地,才有些明白耶律迟的醉翁之意。
裴靖逸好不容易能跟他独处,哪还有心思管耶律迟,他盯着那双柔软湿润的唇,“小玉大人心情可好?”
顾怀玉抬眸瞥他一眼,不咸不淡道:“尚可。”
裴靖逸鼻尖抵着他的鼻尖,呼吸灼热,幽幽抱怨:“小玉大人打算何时给我一个名分?”
前脚才迈进相府的门槛,后脚就迫不及待要名分,当真是半点不耽搁。
顾怀玉眨了眨眼,故作不解:“本相不是已封你为三军大元帅了?你还想要什么?”
裴靖逸磨了磨牙,真想咬他一口,这人分明心知肚明,偏要装糊涂。
他索性直截了当,一字一顿道:“我要当相爷的汉子,夜里能搂着你光溜溜睡得那种。”
顾怀玉被他这露骨的话激得耳根一热,却缓缓向后仰了仰脸,懒洋洋地问:“裴元帅为何如此着急?”
裴靖逸心里暗恼——他能不急么?
且不说战时他常要离营征战,单是看看顾怀玉身边围着的那群狼,沈浚表面像人却心机深沉,谢少陵年少热忱执拗,就连那个魏青涯都变着法子往相爷跟前凑。
他这如花似玉的媳妇身边,哪个不是虎视眈眈?
“小玉大人明知故问。”
他抬手抵住顾怀玉后脑,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柔润的发丝,“还不是怕大人把我玩够了就弃之如敝履?”
顾怀玉被他这番指控说得一怔,仍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不动,只淡淡反问:“本相何时玩过你?”
两人呼吸交缠,距离近得裴靖逸能清晰嗅到他唇间清甜的幽香。
那湿润的唇瓣一张一合,看得裴靖逸喉头发紧,忍不住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唇。
“小玉大人每次把我惹得支棱起来就不管不顾。”
他嗓音沙哑,带着几分控诉,“这还不算玩我?”
顾怀玉几乎能感受到灼热的鼻息扑在脸上,避无可避的逼仄距离让他不得不偏头错开视线,轻声道:“那是你太容易……支棱了。”
裴靖逸低笑一声,另一只手稳稳扶住他的下颌,偏头凑到他耳畔:“我身边有个天下权力最高的人,生得这般好看,手段又狠又绝,偏生心肠比谁都软,这样的宝贝,我若还能忍住不支棱,还算是个男人么?”
顾怀玉斜斜睨他一眼,绷着张冷脸道:“不是要讨赏么?尽说些废话作甚?”
裴靖逸当即俯身叼住那两片柔润漂亮的唇瓣,像狼崽含着最心爱的猎物,在舌尖上反复辗转地舔着。
顾怀玉睁着眼看他,一动不动,直到那舌头顶开他的雪齿,长驱直入地挺进在他口中,一顿翻天覆地地乱搅。
才从嗓子里溢出一声黏糊呢喃的“唔”声。
裴靖逸呼吸一沉,吻得更深更狠,唇舌交缠间水声啧啧,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那双深幽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顾怀玉,赤裸裸的欲/念没有任何掩饰地直白,像是要把他从头到脚剥光了一般。
顾怀玉被他盯得耳根发烫,终于受不住地闭上眼,雪白的脸颊洇开薄红,单薄胸口随着呼吸急促起伏。
裴靖逸稍稍退开,鼻尖仍抵着他的,嗓音低哑带笑:“小玉大人的口水是甜的,那一处也是粉嫩干净……小玉大人的身子什么地方是不漂亮的?”
顾怀玉缓缓睁眼,又羞恼别开脸,气息还未平复却冷冷道:“本相杀人的时候也很漂亮。”
裴靖逸只给了他这瞬息换气的机会,又凑过去狠命地含住他的嘴唇,不厌其烦地在他口中用力舔舐。
顾怀玉后脑勺仍被他掌心牢牢扣住,被亲得晕晕乎乎,浑身发软,像是饮了醇酒般醺然,连睫毛都被气息熨的软乎乎。
裴靖逸勾缠着他的舌,吮得啧啧作响,身子却伏得更低,一手抄过他的膝弯,猝不及防将人打横抱起。
顾怀玉晕眩间察觉身子悬空,还未来得及推开询问,后背便已陷入柔软床榻。
锦绣被褥托着他的后脑,裴靖逸那张俊脸又不由分说地压下来,炙热呼吸再度覆上他的唇。
坐着被亲与躺着被亲,似乎也无甚区别?
他索性懒得挣扎,任由裴靖逸压在身上,热乎乎地亲个没完。
直到那双燥热的大手解开他的腰带,顺势探进衣襟,在他腰侧肌肤下起伏游走,那厚厚的茧子一下一下刺得柔嫩的皮肤发疼——
他才模糊意识到,情况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裴靖逸湿热的吻从他嘴唇一路辗转到下颚,再到白净纤细的脖颈,最后一寸寸攀升到耳垂,牙齿轻咬着那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尖。
他粗重的呼吸喷洒在顾怀玉耳畔,低哑地喘息:“小玉大人现在就杀了我好不好?用您的……含住我,让我死在您的榻上。”
顾怀玉尚且有些意乱情迷,没从被吻得浑身发热的劲头里回过神来。
他还在迟钝地思索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戳在他腿上的玩意忽然让他一个激灵——
那惊人的分量让他身子轻颤,裴靖逸自称的“狼牙槊”果然名不虚传。
“起开!”他伸手推了一把那结实的肩膀,脊背窜上一阵寒意,连发根都隐隐发麻。
这骇人的体量……当真进得去?
裴靖逸单手撑在他耳侧支起身子,深暗的眼眸盯着他:“小玉大人怎么了?”
顾怀玉此刻已经完全回过神,脸上的薄红渐渐褪去,眼波往下扫了一眼,“你这——”
“小玉大人又不是没摸过。”裴靖逸委屈地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伸手还堂而皇之地握了握,“它与你早是旧相识,怎的今日才嫌它生得凶?”
顾怀玉懒得与他做口舌之争,为保住宰执尊臀,闭目冷声道:“我只允你亲,何时许你行这等事?”
裴靖逸是坦荡荡地不要脸,故作无奈叹息道:“情难自禁,请小玉大人海涵。”
顾怀玉倏然翻身背对,将发烫的侧脸埋进软枕,“滚出去……待消停了再回来。”
裴靖逸却径自躺倒在他身侧,双臂交叠垫在脑后,目光灼热地瞧他,“若不抱着小玉大人,它自会安分。”
顾怀玉瞥他一眼,抿着被亲的红肿的嘴唇,不再说话。
二人静默相对,交织的呼吸在夜色里格外分明。
裴靖逸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他打算如何拔掉“河朔城”这根钉子的计划。
首战已证明了他的实力,三军元帅之位当之无愧,自然再无人敢质疑他。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他每日派出一支数十人的骑兵小队,专门到河朔城下用东辽语叫骂——
不骂别人,专骂守城的将领萧赤风是窝囊废物。
“什么东辽的将军?我看就是只缩头乌龟,见了汉人爷爷就只会躲在龟壳里发抖……”
“还将军呢?那胆小如鼠的模样,不如回家绣花呢!”
萧赤风自幼锦衣玉食,身边汉人无不战战兢兢,何曾受过这等折辱?
他在城中气得暴跳如雷,摔杯又砸盏,终于忍无可忍,亲自披甲上马,率精锐铁骑出城追击。
哪知他一出城门,那些骑兵立刻扬鞭跑路,转眼便溜回大营。
隔日再来,依旧在城下指着鼻子大骂。
如此反复折腾半月,萧赤风最后一丝耐性消磨殆尽,满腔怒火化作一个念头:一定要与裴靖逸决一死战。
可耶律迟的军令如山,明明白白告诫他只许固守河朔城,绝不可再与汉军交战。
萧赤风实在想不通耶律迟在畏惧什么!那些整日在城下叫嚣的汉人骑兵,一见自己出城就抱头鼠窜,分明是惧怕东辽铁骑的威名。
为何不能堂堂正正打一仗?好叫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汉人尝尝苦头,让他们继续乖乖纳贡!
“杜拔勒!”
萧赤风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醉眼通红地拍案怒骂:“要我说,耶律迟如今是越来越像你们汉人了!像你们汉人一样畏首畏尾!”
杜拔勒虽生着汉人脸孔,却有个地道的东辽名字,只因祖辈世代为耶律氏担任通译,才蒙恩赐名。
此刻被当面讥讽,他仍陪着笑脸道:“公子慎言,王爷最不喜听人说他有汉人做派。”
“哈哈哈!”萧赤风踉跄起身,酒气冲天:“皇庭上下谁不知道?他处处效仿那个大宸宰执!堂堂东辽王爷,竟学一个汉人文人!可笑!可笑至极!”
杜拔勒慌忙收敛笑意,目光游移着四下张望:“公子且轻声些……”
这般畏缩模样愈发激怒萧赤风。
连日来受尽裴靖逸的窝囊气,此刻尽数爆发,他箭步上前揪住杜拔勒的衣领,竟将人整个提起:“老子命你笑!给老子笑出声来!”
杜拔勒哪敢真笑,只得垂着手任他摆布,蹙眉劝道:“公子慎言,若教王爷听见,怕是要吃一番苦头。”
“耶律迟算什么东西!”
萧赤风酒气上涌,怒喝道:“老子给他脸才守着这破城!若不给脸——”
“现在就开城门,让那些宸狗见识真正的东辽铁骑!”
杜拔勒似是被吓到,顿时面如土色:“公子万万不可!这是违抗王爷的——”
话音未落,萧赤风的重拳已砸在他面门。
杜拔勒仰面栽倒,鼻血喷涌而出,纵是世代侍奉耶律氏的通译,终究改不了汉人血脉。
在这河朔城里,东辽贵人殴打汉奴如同教训牲口,即便闹到耶律迟跟前,也不过换来萧赤风一句不痛不痒的斥责。
萧赤风如同一头发狂的黑熊,挥舞着拳头咆哮:“我们草原儿郎,岂能学那缩头乌龟!我看耶律迟是贪恋汉人的荣华富贵!”
杜拔勒蜷缩在地,满脸血污中眼底精光乍现:“公子若要出城迎战,小的自然拦不住,但求公子听我一句劝……”
“有屁快放!”萧赤风本还在犹豫,粗声喝问。
杜拔勒用袖子抹去鼻血,压低声音道:“若公子攻到并州城,千万莫伤那位大宸宰执……否则王爷定要问罪于您。”
“他与那汉人宰执有何勾当?”
萧赤风早觉蹊跷,耶律迟竟要给大宸宰执当野马骑,简直荒唐!
杜拔勒浑身发抖,声音细若蚊蝇:“那宰执生得跟天仙似的,王爷怕是动了凡心。”
话到此处突然噤声,他又慌忙道:“公子千万莫说是我透露的!”
萧赤风猛地叉腰狂笑:“原来如此!好个耶律迟!”
笑声戛然而止,他转而暴怒:“耶律迟这是要当汉人赘婿!可还记得自己流着东辽皇族的血!”
杜拔勒爬前几步拽住他衣摆,似是劝阻道:“王爷心里装着那汉人宰执,才压着公子不许立功,公子若真开城门迎战,王爷怕是——”
话音未落,萧赤风已甩开他大步流星往外走,暴喝道:“来人!给老子开城门!今日定要杀尽那些宸狗!”
第99章 给弄么?
恰逢耶律迟不在河朔城中坐镇, 萧赤风才敢这般肆意妄为。
速不台那老贼举兵造反,在后方连破数城,兵锋直逼西京城下, 逼得耶律迟不得不抽调各州皇庭军回师勤王。
哪知大军尚未抵达西京,河朔城失守的急报已追至军中。
耶律迟当真是腹背受敌, 进退维谷。
再说顾怀玉这边,终是拔除了河朔这颗硬钉子。
此战缴获战马千匹, 粮草堆积如山, 更有数千东辽精锐沦为阶下囚。
这一仗赢得干净利落,只因萧赤风狂妄轻敌, 还做着东辽铁骑天下无敌的大梦,殊不知那早是昨日黄花。
顾怀玉严令三军驻守城外, 只派出镇北军数支小队入城搜捕残兵,再三申令不得惊扰百姓。
这河朔城的百姓, 骨子里流着汉家血脉,如今却最惧怕汉家儿郎。
东辽人以少胜多, 统治汉地多年,靠的正是这些温顺如羔羊的百姓。
为了保住性命, 他们甘愿为异族奴仆,自轻自贱做了四等贱民。
而今软弱无能的大宸忽然一手雷霆手段,仅仅数日间便夺回河朔, 将昔日耀武扬威的东辽人打得仓皇逃窜。
城头变幻大王旗,最惶惑的却是这些百姓。
他们身着胡袍, 结着辫发, 连口音都染了胡腔,早将自己当作东辽子民,哪能不怕这些猛如豺狼的兵卒?
要知道, 东辽铁骑攻下一座城,往往就是全军数日的狂欢:烧杀抢掠、奸/淫无度,只将脚下的土地糟蹋成焦土,百姓苟延残喘,然后便策马奔赴下一处战场。
所以城中百姓早已成了惊弓之鸟,人人自危。
有将女儿藏入枯井的,有把银钱埋进灶台的,家家门户紧闭,生怕触了兵爷霉头,落得家破人亡。
谁知接连数日,城中竟比东辽治下更为太平。
不见醉酒闹事的贵族子弟,不见强取豪夺的凶悍兵卒,平静得叫人难以置信。
那些镇北军卒行军严整,非但不曾抢夺财物,反倒帮着修缮屋舍。
百姓问起缘由,他们笑着答道:“相爷与元帅军令如山,说咱们都是汉家儿女,原该守望相助。”
河朔百姓们不知相爷、元帅是何等人物,也不曾得见贵人,百年离乱早教他们忘了“守望相助”为何物。
可心底却隐隐生出希冀——这位元帅与相爷,或许真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顾怀玉对平民百姓的钱袋分文不取,一双眼只盯着东辽贵族府邸。
这抄家敛财的差事,他甩给了魏青涯,自己则拣了处清雅府邸暂住,与裴靖逸偷得浮生数日闲。
魏青涯办事利落,不消几日便将差事办妥。
他捧着厚厚一册账目呈上,账目算得清清楚楚,“相爷,这是清点的金银珠宝名录,已悉数运回并州。”
顾怀玉倚栏观鱼,随手接过账册直接翻至末页——
“合计折银二百六十七万两。”
这些东辽贵族果真如附骨之疽,几代人搜刮的民脂民膏,如今全被顾怀玉一举倒腾出来。
本就是汉家之物,如今物归原主,不过天理循环。
他指尖轻轻弹了弹账册,如今再也不为钱财发愁,反倒要思量这笔钱该怎么花。
他将账册递回给魏青涯,“青涯办事得力,要些什么赏?”
魏青涯想讨一个与某人同样的“赏”,可对上这双清透如琉璃的眼,脱口而出:“能为相爷效命已是福分,岂敢求赏?”
顾怀玉轻笑,自不会将这番客套当真:“待回京,赏你一座大宅。”
魏青涯指尖紧紧捏着账册,将纸页都捏出褶皱,却还是笑道:“相爷若真想赏我,不如为我解个惑。”
顾怀玉下颌微抬:“问。”
魏青涯定定望着他,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话:“为何……是裴靖逸?”
顾怀玉眉梢微挑,自然明白他问得是什么。
他抬手指尖轻点着下唇,当真思索起来。
魏青涯嘴角笑意再撑不住,幽幽地问:“是他最会讨相爷欢心?还是本事当真比我们都强?”
“你们?”
顾怀玉先是一怔,随即恍然。
历经数次突如其来的剖白,如今他已能从容应对这般局面。
他凝视着魏青涯,若有所思反问道:“那你们为何会是我?”
魏青涯被问得耳根子都红了,低声道:“因为相爷让我重拾为官初心,看见实现抱负的希望。”
说着他声音渐低,“于是……相爷就成了我的理想。”
顾怀玉微微叹口气,“累,做他人理想,太累。”
亭外风过竹林,沙沙声里,他终是徐徐开口:“裴靖逸很烦人,但在他跟前,我不必做顾相,不必当宰执。”
“就只是顾怀玉。”
魏青涯听得似懂非懂,眉头蹙起又舒展,正要开口——
“魏大人真是好悠闲。”
裴靖逸大步踏入亭中,方才还在大营研究兵事,回来便瞧见有人趁虚而入。
他目光在魏青涯面上扫一遍,半笑不笑地道:“魏大人脸色这般苍白,该不是心头挂念太多,虚了?”
魏青涯面色又白三分,朝顾怀玉恭敬拱手:“下官告退。”
顾怀玉微微颔首,待那青衫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方才抬眸斜睨裴靖逸:“裴元帅不去部署军务,倒有闲情来此?”
“自然是思念小玉大人。”裴靖逸屈指轻蹭他下颌,像在逗弄猫儿,“半日不见,便觉抓心挠肝。”
顾怀玉不置可否地轻笑,负手向前踱去:“抓的怕不是色心?”
裴靖逸抱臂跟在他身后,悠哉地道:“小玉大人当我是色/鬼?”
“难道不是?”顾怀玉头也不回地反问。
“是。”裴靖逸干脆利落承认,倏地大步跨至他身前,倒行着与他相对,“小玉大人只肯赏个甜头,不肯赐个痛快。”
顾怀玉对上他幽亮的目光,心下好笑,面上却仍端着冷淡:“看来裴元帅是太清闲了,才有工夫想这些,不如本相命你十日内再下一城?”
裴靖逸轻啧一声:“小玉大人好生狠心,赶驴拉磨尚要悬根胡萝卜,到我这连根草料都舍不得给。”
顾怀玉倏地沉下脸:“怎么?还想让本相的身子当那胡萝卜不成?”
裴靖逸却低笑起来,眯着眼眸幽怨道:“小玉大人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偏要冤枉人。”
他忽地顿住脚步,“我要的是小玉大人两情相悦,心甘情愿。”
“谁与你两情相悦?”顾怀玉轻嗤一声,径自越过他身侧。
裴靖逸手臂倏地勾住他的腰肢,将他整个人拽进热乎乎的怀抱,“方才还说在我跟前最舒坦,转眼就不认账?”
顾怀玉一怔,倒忘了狗耳朵有多灵。
裴靖逸低头贴近他,蓦地压低声音:“小玉大人……给操么?”
顾怀玉漆黑的瞳孔一滞,耳尖瞬间烧得通红,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放肆。
“混账东西!”他压低声音呵斥,指尖狠狠掐住裴靖逸手腕。
裴靖逸便换了一个说辞,声音更低几分,“那小玉大人给弄么?”
顾怀玉被他逗得炸毛,猛地张口恶狠狠咬住他下巴。
裴靖逸吃痛却纹丝不动,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任由他泄愤。
直到咸腥味在唇齿间漫开,顾怀玉才松口,舌尖慢条斯理地舔过染血的唇,像猫舔毛似的,显出几分慵懒舒坦。
裴靖逸单手抚过下巴渗血的牙印,另一条手臂仍牢牢搂着他的腰,“好喜欢,还咬么?”
顾怀玉挣开他的桎梏转身就走,意犹未尽地品着嘴里的九黎血,“不咬了,赏你还是罚你,本相分得清。”
裴靖逸紧随其后跨入房门,反手落栓时被他这话逗得低笑:“大人赏我也好,罚我也罢,横竖都能让我快活。”
“……”
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顾怀玉不跟他说这些了,施施然地往榻上一坐,靴尖懒懒往前一递。
不必多说,裴靖逸上前单膝跪地脱靴,手上的动作干脆利落,却抬眸直直地盯着他。
那眼神赤裸直/白,意思再明白不过。
顾怀玉轻轻摇头,倒不是坚守“底线”,该做的不该做的早做尽了,不差最后一步,他索性坦然道:“本相身子骨弱,经不起你的折腾。”
“相爷把我当什么人?”裴靖逸剥下罗袜,托着他的双足踩在自己的膝头,“岂会让你疼着?”
顾怀玉虽未经人事却不愚钝,抬脚轻踹他胸口,“这种事怎会不痛?”
裴靖逸捉住他的脚腕,将清秀雪白的脚踝握在粗粝的掌中摩挲,“若真痛彻心扉,为何古往今来,好男风者都趋之若鹜?”
这话倒真将顾怀玉问住了,他眉尖轻蹙,当真认真思索起来。
裴靖逸趁机低头在那粉润足尖轻啄一下,掌心顺着纤细脚踝缓缓上移,抚过那段细腻的小腿。
喉结滚动间,他嗓音已哑得不成样子:“小玉大人不妨一试?”
顾怀玉素来秉持“实践出真知”的作风,略一沉吟,竟当真微微颔首。
裴靖逸稍怔一下,猛地起身将他扑倒在锦榻间,热烫的吻雨点般落在眉心、鼻尖,最后狠狠衔住那两片柔软的嘴唇,含糊不清地呢喃:“我的小玉……我的怀玉……”
近来三军大营里渐起风声,都在传元帅与宰执关系匪浅。
若换作旁人,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定要嗤之以鼻。
可那是顾相,是大宸将士的恩人,匡扶社稷的栋梁,更生得谪仙般的好相貌。
裴元帅这般“以身相许”,倒像是替全军报了恩?
韩鼎这些日子朝夕相处,知晓的比旁人更多些。
眼见裴靖逸昨日进了顾相寝房,直到次日晌午还未见人影,这一副媚主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元帅的威风,倒像只狐媚子似的!
这哪里是报恩,分明是狐媚惑主!
第100章 吃这么好不要命啦?
红木雕花窗半开, 一枝灼灼桃花探入室内,花瓣沾着晨露,湿漉漉地垂在窗棂边。
层层叠叠的绯色纱幔垂落榻前, 雪色的脊背若隐若现,美人就伏在繁复锦绣里, 墨发散乱地披在清瘦肩头。
那肩膀在发丝间半遮半掩,隐约露出点点斑驳的淤红, 凭添露骨情色意味。
他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一只光裸的手臂从纱幔里伸出,五指虚抓, 想寻个借力之处。
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截住,掌心裹住他指尖, 十指相扣,将人重新拖回红浪翻涌的罗帷深处。
顾怀玉喉间溢出细细的气音, 含混道:“够了……到此为止。”
一条结实的手臂横过他腰际,稍一使力便将他整个人托起。
那单薄身子瘫软地向后倾去, 严丝合缝地嵌进身后炽热的胸膛里。
裴靖逸宽厚的胸膛能将他整个笼住,更显得他身躯纤细瘦削, 就这么肉贴肉,赤/裸/裸地搂着他,凑在他耳畔吐着热息:“谁叫小玉大人总欺负它……今日也该它讨个公道。”
顾怀玉现在听不得这些话, 偏过头去避开灼热吐息,“……滚开。”
裴靖逸哪里舍得, 低头去啄那红肿湿润的嘴唇, 瞧着这张被他折腾的潮湿凌乱的脸,说不出的心痒难耐,“这个模样, 只能我一个人看。”
顾怀玉抬手便是一记耳光,可发颤的手指实在没什么力气,力道轻得像是抚过。
他跟蛇似的在裴靖逸怀里左右挪腾扭动着身子,咬牙低声道:“再乱来,本相要你的命。”
“我的命不早都是您的了?”裴靖逸被他折腾的呼吸发重,手臂一收,紧紧地搂住那细腰,“再乱扭……我可要忍不住了。”
顾怀玉顿时如被扼住后颈的猫儿,僵着身子不敢再动,湿漉漉的睫毛颤个不停,眼眶泛着水光,叫人看着都心软。
裴靖逸心底发软,凑过去轻轻舔掉他眼角的湿意,嗓音沙哑得不成调:“小玉大人是舒坦哭的,还是疼哭的?”
小玉大人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喉间溢出几声轻喘:“裴度你闭嘴。”
“还叫裴度?”
裴靖逸腰身一沉,逼得他尾音都变了调,“我既有了名分,小玉大人该叫我什么?”
顾怀玉轻咬着蛰疼的下唇,索性闭上眼装死,拒不理睬。
裴靖逸岂容他萌混过关?一把将人掀翻在锦被间,双臂撑在他耳侧,灼热吐息喷在耳廓:“再不叫……”
他膝头压在发颤双膝间,意味深长地向下压了压,“我便要讨个更亲密的称呼了。”
顾怀玉自知在榻上斗不过这下流胚子,松开咬着的唇,闭目轻唤:“靖逸……”
这两个字如火星溅入油锅,裴靖逸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他猛地低头擒住那两瓣红肿的唇,在唇齿交缠间发出满足的喟叹:“值了。”
“我裴靖逸这辈子,值了。”
既得了这声“靖逸”,若不将宰执大人伺候妥帖,岂非辜负这番心意?
裴靖逸早已蓄势待发,抱着瘫软无力的宰执又折腾了几回,直到将人彻底折腾得连指尖都抬不起。
这才心满意足地将他抱到浴桶里,从头到脚细细清洗,每一寸皮肤都被他像狗做标记一样,狠狠舔过,处处都是他的痕迹。
终于搂着顾怀玉安然睡了一觉。
顾怀玉鲜少这般疲惫过,比处理朝中繁务还要累。
他腰肢酸软得几乎动弹不得,一睁眼便觉四肢百骸都快要散了架。
裴靖逸也破了例,多年的军旅生涯,晨起操练从不间断,今日却贪恋怀中温热细腻的躯体,连衣带都懒得系。
他粗粝地指腹摩挲着那段细腰,总算明白何为“春宵苦短日高起”。
顾怀玉朦胧睁眼,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尾椎倏地窜上一阵酥麻,脱口道:“不……不能再来了……”
“不闹你。”
裴靖逸将人往怀里带了带,掌心安抚地拍着他后腰,“小玉大人可要用些膳食?”
顾怀玉体力耗尽,腹中空空,轻轻地点了点头。
裴靖逸翻身下榻,随手扯过绸裤套上,外衫松松垮垮披在肩头,连腰带都系得歪斜。
他就这般大剌剌地出门寻吃食,沿途遇见的大小官员无不瞠目。
只见他下巴留着新鲜牙印,颈间横着几道红痕,活脱脱一副被野猫挠过的模样。
当真就落实了那个传言:裴元帅狐媚惑主,迷得顾相起不来床。
谁心里不暗自揣测,这裴元帅是实打实地“鞠躬尽瘁”,既在沙场效命,又在罗帷尽忠。
裴靖逸倒乐得众人围观,大摇大摆穿过长廊,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瞧瞧——
这可不是寻常人能享的艳福。
东辽这一头。
耶律迟忙得不可开交,是焦头烂额。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
他亲率皇庭精锐与速不台部落鏖战三个月,直将那彪悍铁骑逼出国境,在草原上尸横遍野,残部溃逃千里。
这才腾出手来处理大宸这个外敌。
大宸战报已堆积如山,这三个月间,顾怀玉麾下三军连克八座重城,所向披靡,战线已近乎推至东辽腹地。
正如顾怀玉紫宸殿上那番论断:大宸将士兵卒遇到东辽铁骑确实会恐惧,但当刀锋真正劈开敌人甲胄,看见喷涌的鲜血与自己一般殷红,百年血仇便化作燎原烈火,再无畏怯,唯有不死不休。
金帐内烛火摇曳,耶律迟端坐在上,眸光打量着阶下跪伏的身影。
河朔城沦陷后,他接到军报:萧赤风被裴靖逸一箭穿心,城中的守军非死即被俘,残兵败将更是畏罪潜逃。
他原以为,杜拔勒也早已命丧黄泉。
却见杜拔勒风尘仆仆,蓬头垢面,衣裳破烂不堪,叩首哽声道:“王爷恕罪!那日大宸入城之前,属下随逃兵自北门脱身,一路向北,行至半途,逃兵嫌我累赘,将我弃置荒野。”
“后来大宸三军一路挺进,属下只得东躲西藏,饥渴交加,受尽苦楚……”
说到此处,他抬起头来,双目通红:“为见王爷一面,属下爬也要爬回来!”
耶律迟似乎被触动,抬手说道:“起来说话。”
杜拔勒踉跄起身,用脏污的袖口胡乱抹了把脸:“属下沿途所见,各城守军皆人心惶惶,王爷却被速不台那老贼拖在此处,这吃里扒外的畜生!”
耶律迟神色淡淡,仿佛丢的并非东辽数座重城,只淡声道:“本王倒觉得,速不台这把老骨头,总算还有点草原儿郎的血性。”
杜拔勒躬身道:“王爷胸襟似海,连叛将都能容得下这般夸赞。”
耶律迟将目光投向帐外,东辽铁骑正在整肃军容,他忽然起身向外走去。
“王爷?”杜拔勒不解其意。
碧绿草浪随风起伏,耶律迟负手立于帐前,任带着青草香的春风拂面,他闭目深吸一口气:“如今举国惊惶,正是本王要的景象。”
“他们享惯了锦衣玉食,早忘了——”
“这片疆土是怎么来的。”
草原的风卷着他的话语散开,仿佛在说给整个东辽听:“两百年前,一伙快要冻死的牧民,为了一口吃食抡起砍刀,最后却杀出个让四方战栗的王朝。”
说到此处,他回头看向杜拔勒,嗤笑着说道:“东辽上下人人皆怕城一破,就丢了身上的绫罗绸缎、吃的山珍海味。”
“本王却不怕,城破?不过是将城池再抢回来,但本王怕的是——”
他走近杜拔勒,一字一句地道:“狼崽子们真当自己是吃草的羊了。”
杜拔勒冷汗浸透重衫,黏腻地贴在脊背上,忙不迭应道:“王爷明鉴万里,属下愚钝。”
耶律迟复又坐回高座,手掌轻拍膝头:“睡狼被羊啃去了血肉,如今也该醒了。”
此时帐外亲兵候立,他抬手一挥,示意传信的亲兵进帐。
传信兵入帐跪地,高声道:“急报!云内州尽数陷落,大宸旌旗已插上城楼!”
耶律迟眉头挑起,向前倾身问:“三日前才丢一郡,我东辽的城墙,莫非是草纸糊的不成?”
“禀王爷。”
传信兵连忙低下头,“自大宸入境以来,凡攻下一城,皆严禁士卒烧杀抢掠,不许侵扰良家,他们还开仓放粮,抚恤孤老,自称‘皆汉人,当相帮相护’。”
“大宸对城中汉民宽待有加,此讯已广为流传,故而汉民见大宸兵临城下,往往暗中通风报信,里应外合。”
“而征召之汉人士卒,亦多有潜逃者,眼下情形便是:军中戒备虽严,然城中百姓却多欢迎大宸入城,故彼进兵一路顺遂,所向多利。”
杜拔勒眼眸骤然发亮,袖中的手默默攥紧,面上适时露出悲愤之色:“岂有此理!”
不必多说,耶律迟也知晓这是顾怀玉的“本事”,他倚着王座轻笑:“难怪贤王当初一再劝我,务必要先杀了顾怀玉。”
他赴大宸之前,并不知这位宰执的厉害,到了大宸,见到那病恹恹、娇慵慵的美人,又哪里下得了手?
他指尖轻搭在胸口,当真是日思夜想,盼着早日再见顾怀玉。
念及此处,他转向杜拔勒,语气悠然:“你既为汉人,且说说,是抱团的绵羊厉害,还是醒来的睡狼能赢?”
杜拔勒似被这个问题吓到,跪地叩首高声喊道:“东辽铁骑所向无敌!”
耶律迟轻嗤几声,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