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妾想随殿下留在建邺。”


    平静的江面上水光潋滟,一轮皎月悬于丝绸般的薄云后,萧夷光眸中星光点点,像极了江上的渔火,点亮了沉沉夜色。


    她的目光柔情绵绵,勇敢地凝视着她,元祯在乌黑如琉璃的瞳仁里,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倏然掉进爱意的漩涡,脖子以下像是被水淹没,几乎都要喘不过气,元祯先是一怔,后嗫嚅着避开与她眼神纠缠,违心道:“孤不想耽搁你的前途。”


    “只要殿下安康如意,妾不担心自己的前途。”


    像是扬起漫天火星的烙铁,她的话一字一字的烫进耳中,元祯的脸颊熟透,肩膀却哆嗦起来——无论是第一眼的惊艳,还是几日来的相处,她都愿为眼前人折腰。


    可自己是艘满是窟窿的大船,有名医好药的堆砌才勉强行驶,再拉一人上船,下场只有一同沉没。


    手被柔软紧紧覆住,通过坚定的力量,仿佛在表白她的心意。


    答应八娘很容易,拒绝她却是天底下最难的事。


    元祯痛苦地闭上双眼,将最耻于开口的暗疾袒露在萧夷光面前:“孤、我自幼身子孱弱,从未来过信期,根本无法与坤泽结契,八娘,你值得更好的乾元。”


    若说残疾的双腿是她遮掩不住的残痛,那么有名无实的腺体,则是元祯从不敢让人知晓的耻辱。


    除了她、苟柔和玳婢,萧夷光成了世上第四个窥见这一深埋在重重衣衫下秘密的人。


    如山的重负压于心中,今日一朝吐露,元祯腰身垮下来,大口喘着粗气,忍不住想要逃避。


    四轮车纹丝不动,手上的力度反倒更重,她听到萧夷光轻笑,她并不惊讶:“不消殿下说,妾早就猜出一二,殿下赠妾的衣袍上,妾嗅不出乾元的信香。”


    “桓医工的本领,孟医工学了九成,有她在,殿下会尽快康复的。”


    烁烁烛光下,萧夷光不饰脂粉,端丽冠绝,一颦一笑都像灼灼桃花:“即便无法医好,妾也愿意陪在殿下身边,日后择一宗室收养,同自己所生并无二样。”


    元祯始终没有松口,她疑心萧夷光经历过家破人亡,想要嫁给自己,不过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河边的稻草,思索片刻,还是忍痛将人推出去:


    “孤认识许多青年才俊——”


    微红晕染耳根,萧夷光的声音羞恼,扬声打断她:“什么青年才俊,是张十一郎还是李大郎?妾也见过许多长安世家子弟,还从未对其他人如此真心过,殿下难道怀疑妾的真心?”


    “不不,我没有。”元祯连忙否认,隔着一层裤子,她的指甲都要嵌入腿肉里了。


    一点幽香撩人,柔媚的嗓音像在天边,又像在耳边:“那罗延是殿下的小字吗?殿下能否应许妾也这样唤您?”


    不知是谁先主动,鼻息相闻,丹红与泛白的唇瓣近在咫尺间,元祯回神,先拉开了距离,她看到八娘一晃神,红云羞满白皙的面容。


    掌心贴上掌心,“孤会名正言顺带你回建邺。”


    她如是保证。


    早上醒来后,明明滴酒未沾,萧夷光却好似宿醉一般,晕晕沉沉。


    与其说是醉,不如说成梦更为妥帖。


    微风吹进来,床边开了扇小窗,船已经快到建邺口岸。


    透过窗棂望出去,大大小小的船只穿梭于南北岸之间,即便天刚蒙蒙亮,北岸的流民也早早就候在了码头上,在惊恐焦虑的等待中,翘首期盼下一艘船上会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流民黑压压的人头已然模糊,萧夷光捏了捏额角,与元祯执手、拥吻的画面清晰浮上脑海,她的眼眸很快清醒。


    若说先前登上元祯的马车,是她为去会稽不得已而为之,那么昨夜并不含蓄的表白,则是萧夷光为救阿母,有意钩织的一场色授魂与的梦。


    南逃的途中,她对元祯的印象大有改观,但还远远不到两情相悦的地步。


    或许她们再多相处几日,或许元祯有一副健康的躯体,萧夷光都愿意将身心交付,但是元祯的残疾已是定局,而她们也不会有太多独处的时间,大船顺流而下,建邺近在眼前。


    冷眼旁观过世家子们狼狈出逃,不得不仰仗元祯的部曲,萧夷光意识到,想要击溃羌人,救出阿母和亲眷,手中不能没有兵马。


    阿姊会稽一郡的实力太过单薄,放眼望去,天下唯有广陵王有重整乾坤的实力。


    她主动帮元祯收服纨绔,但并非那时就下定了决心。元祯的身体、性情,都纳入萧夷光的考量,她不想嫁给一个只贪图美色而无北伐雄心的昏君。


    几日的接触后,萧夷光意识到元祯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选,她品性仁慈,从不将坤泽当做可随意亵玩的器物,精神不济,却正方便她日后名正言顺的插手朝政。


    最终促使萧夷光下定决心的,还是郑銮的醉言醉语。


    谢七娘的名字,让元祯借酒消愁,也使得她生出危机,建邺城内有多少个谢七娘?


    元祯不会只有一段前缘,船停后,争相向元祯献上坤泽的人也必不会少,昨夜,是萧夷光最后的机会。


    好在,她成功了。


    许是得了元祯的吩咐,今日是苟柔亲自来服侍她穿衣挽发,连态度也一改往常,虽还是称萧夷光为“八娘”,但语气毕恭毕敬,带着疏离与尊重。


    建邺城外旌旗蔽日,鼓角喧天,立有大功的王太女今日归来,元叡率领王后诸子,以及小朝廷里的文武百官,亲临郊外迎接元祯。


    葱葱草地上搭起华丽的帷幄,虎豹骑个个如下山的猛虎,威风凛凛的保卫着王室的安危。


    萧夷光扶着苟柔的手下车,元祯已进入帷幄中坐定,正座上的是广陵王元叡,与纤细的元祯迥然不同,他身高九尺,脸庞英俊凌厉,打磨力气生出的一副健硕身体,将宽袍撑得紧绷。


    元祯的手被一名坤泽少女紧紧握住,那少女身量高挑,生着丹凤眼驼峰鼻,英气逼人,像是从元叡脸上拓下来的。


    两人的手紧紧握着,怕萧夷光多想,苟柔悄声道:“八娘,那位是殿下的同母妹,丹阳县主元缇。”


    据说元缇文武兼修,广陵王最疼爱这个女儿,虽然是坤泽,南讨建邺时,广陵王也弃了诸子不用,只带她去。


    萧夷光颔首,又问:“大王身后的富贵妇人,可是王后殿下?”


    苟柔抬头飞快瞄了一眼,低头道:“是,她从前待殿下是极好的,不过王后有自己的亲生子,未免也会生出别的心思。”


    正说着,只见王后脸上端庄的笑意更深了,她望向萧夷光,并要婢女请她过来一叙。


    “妾萧夷光,见过大王、王后。”


    萧夷光踏进帷幄,行礼又下拜,只听长案后暗暗传出倒吸气的惊叹:“不愧是萧八娘……”


    今日她预料到会见元祯的家人,就用船上不多的脂粉,薄薄地敷了层淡妆,妆成后如朝霞映雪,不仅朝夕相对元祯挪不开眼,她在席弟妹甚至都惊叹出声。


    广陵王元叡面容严峻,怕是帷幄中最冷淡的乾元,他只看了一眼萧夷光,见人如此艳丽,和悦的眉头顿时就要拧到一处去。


    “不要多礼,坐吧。”


    语气淡淡的,元叡给她指了个离元祯最远的位置。


    萧夷光不卑不吭,谢过后从容就座,她看到元祯向她望了几遭,又看向广陵王,眉间浮现不解。


    “八娘是长安人氏,可有亲眷一同过江?”


    王后嘴边笑意不改,她语调和缓,听了让人十分舒服。


    “回王后,妾出行匆匆,身边唯有一外甥女作伴。”


    高玉听了,忙问:“为何不请这位娘子也进来?”


    萧夷光推辞:“外甥女年仅两岁,正是不通人事的年纪,恐惹诸位贵人笑话。”


    她向着王后回话时,身边一直有道灼灼目光打量她,眼神炽烈到似乎要在萧夷光身上烧出个窟窿。


    原来是个小女孩儿,高玉没有强求,而是笑道:“那罗延从前不近坤泽,惹得我与大王空着急,还以为她身子是有难言之隐,这下好了,原来不关旁的事,是缘分未到。”


    谈及亲事,萧夷光羞涩一笑,垂首却暗忖,倘若乾元身上有暗疾,做母亲的理应千方百计遮掩才是,王后却拿来“无意”间笑谈,倒像是在给元祯下暗绊子。


    广陵王妻妾多,事端也多,萧夷光盈盈眼波凝住,即便顺利嫁给元祯做正妃,宫中的腌臜事怕也不会少。


    “难得她能有成亲的心思,既然八娘身边没有长辈,听说会稽郡萧太守是八娘的长姊,百姓家都说长姊如母,就请她到建邺商量你们的亲事吧。”


    会稽在扬州治下,到建邺只有三日路程,长姊若亲自来,也快。


    萧夷光应下:“妾今晚就写信给她。”


    “萧国相与你同宗,这几日,你且安心在国相府住下。”


    广陵王再没瞧她一眼,扬手打发人出去。


    萧夷光起身,趁着高玉询问元祯身体,无人关注她之际,抬眼看向那道肆无忌惮的目光。


    目光的主人是位膀大腰细的郎君,坐在元祯下手,歪着头直勾勾的盯着人,好似能将她的衣裳都剥下来。


    见萧夷光回看,他笑得不怀好意。


    第32章


    走出帷幄,苟柔迎上来,两人绕过穿梭往来的宫婢和虎豹骑将士,走到僻静处,萧夷光站住问她:


    “苟女史,里头有位郎君,左眼下生着颗黑痣,他是殿下的什么人?”


    “眼下黑痣……”


    离开王宫快两个月,苟柔乍一听,也寻思了半响,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是不是颧骨低平,皮滑如油?那八娘问的人许是衡山郡王元焘,大王与王后的长子。”


    王后所生的一男一女都骄奢淫逸,元焘最爱对宫婢动手动脚,苟柔忙关心:“他是得罪娘子了吗?”


    她们站在一株柳树下,萧夷光折了根柳条在手中,嫩软的枝条揉搓又展开,“许是我多心,自进帷幄后,总觉得郡王的眼神露骨,让人瞧着不舒服。”


    年少慕艾,情有可原,可萧夷光作为元祯意中人被引入帷幄,哪有一双眼睛粘上自己阿姊未来的妻子的人,衡山郡王未免太色胆包天了。


    “呸。”苟柔啐道:“狗改不了吃屎,郡王就是个浪荡子,偏生王后还惯着他,让人没处说理去。宫里的婢子都躲着他走,日后八娘也小心着些,免得恶心到您。”


    说话间,一个模样机灵的小婢子从另一顶帷幄中钻出来,她踮着脚四处望望,看到苟柔后小跑过来,笑道:


    “见过八娘,奴婢名叫英娘,是寿春县主府的下人,我家县主说八娘远道而来,身子一定疲乏得紧,要婢子请您先回府歇息。”


    苟柔识得她,向萧夷光解释道:“寿春县主乃大王幼妹,十五年前就下降于萧国相。”


    兰陵萧氏是大族,萧夷光与萧智容同属萧氏驸马房,上数三代是堂亲,寿春县主代妻子招待堂妹,也情有可原。


    宽阔的大道直通建邺城门,两边站满了虎豹骑,一辆车子缓缓驶出,停在相隔不远处,像是在等她们上车。


    苟柔瞄了眼,发现是相府规格的马车,就问英娘:“县主如今也住在国相府吗?”


    按大周律,公主、县主出嫁,会获建自己的府邸和属官,无论与驸马县马感情多深厚,夫妻想要见面,都必须经过传召,而不能同住一处。


    寿春县主与萧国相也不能例外,所以看到相府来接人的车子,苟柔才会惊讶。


    英娘代苟柔扶上萧夷光的胳膊,手上又稳又有力,笑着解释道:


    “大王携百官宗亲刚迁来建邺,城内屋舍不足,县主说大王为此事发愁,她也就不讲那劳什子虚礼,主动将县主府让给其他臣子,自己则搬去了相府住。”


    建邺城内江南世家云集,广陵王一家可以住进吴行宫,但他手下北来的臣子也需要安置。


    两方争夺城内宅邸,互不相让,教广陵王发了好大一通火。在这关节,寿春县主肯主动让屋,无异于以身作则,教原本想争的人也息了心思。


    萧夷光夸道:“县主为大王着想,顾全大局,实乃宗亲表率。”


    “八娘谬赞了,大王对我家县主也是极好的。”


    英娘嘴上谦虚,下巴却微微抬高。


    主人家不计较财物得失,德行良好,史书上也会多赞一笔,传出去,就是府中婢子也跟着面上有光。


    苟柔跑去抱了稚婢回来,看着她们坐进马车,“八娘,东宫从广陵城搬来,还有许多事要忙。英娘会带你们去相府,日后殿下有什么事,奴婢也会去相府告知。”


    ————


    国相府藏身于一条青砖幽弄中,据说曾是出逃大族陆氏的豪宅,广陵王入主建邺后的第一日,就将它赏赐给了萧智容居住。


    江南雨多水多,建筑也与江北大相迥异。栗柱灰砖、屋斜墙高,四方的小小天井,只能看到头顶的四方天空,若是遇到雨天,连天上的云彩都混沌了。


    檐下滴水不断,像掺了杂质的玉磬,萧夷光自北来,听不惯连绵的雨声,即便英娘关上窗户,闹意也能从墙壁钻进来。


    好在寿春县主是个好相处的人,她眼中带着笑,开口时轻声慢语,性子比元祯还要好。寿春待萧夷光像待自己的亲侄女,衣食起居都要过问,怕她寂寞,还教自己的女儿萧娥陪她说话弹琴,萧夷光心中多了几丝安慰。


    更让她惊喜的是,不过五日,长姊萧琼就从会稽飞奔赶来。姊妹相见那日,萧夷光正与萧娥手谈,门槛后激动一声:“八娘!”


    掌心的黑子掉落,在棋盘上打了几个滚,还未完全停住,萧夷光的肩膀被一双手扶住,她抬头,入眸的是长姊饱含泪水的眼睛。


    “阿姊,你终于来了。”


    萧琼眼中充满血丝,她星夜赶路,惹了一身风尘,来不及去拜谒国相,就急如星火地让人带她找到八妹,“八娘,你吃了太多苦,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阿姊。”坚强了一路的萧夷光泪如珍珠般滚落,她痛苦扯住阿姊的前襟,嘴中尝到了自己的泪水:“我这点苦算什么呢,阿娘阿母和星婢,她们,她们都下落不明……”


    她们含泪凝噎,情难自己,萧娥也悄悄放下棋子,带走了室内所有婢子。


    用袖子给她轻轻拭去泪水,萧琼的心像钝刀子在割,呼唤着她的小字,安慰道:


    “明月婢,莫要哭了,你还有阿姊呢。不、不要自责,我进城的时候,遇着了太原王氏逃来的人,他们都能带着细软脱身,往好处想,阿娘她们或许也在路上呢?”


    带着泪光,萧夷光猛然抬头,急急道:“我竟忘了这一着,我这就去求王太——”


    “哪里用得着你操心。”萧琼怜爱道:“我已经把带来的部曲分派到东西五个码头上,不仅阿娘阿母,就是遇着其他萧氏的人,也要给我带回来。”


    怕提多伤心事,又惹得妹妹落泪,萧琼故作轻松道:“说说你吧,明月婢,你的好事将近,阿姊还未恭喜你呢。”


    姊妹二人坐到胡床上,萧夷光斟了杯茶递给阿姊,也收拾了下心情:“王太女将我从羌人手中救下,又对稚婢爱护有加,人是极好的。”


    与元祯的亲事,完全是因她想救阿母而促成。若是与阿姊实说,阿姊定要反对,萧夷光便隐去不谈,笑容幸福轻松,谈到元祯,眼中闪烁羞涩的光。


    萧琼没有完全放下心,她放下茶盏,出门四处看了看,又关上门,回来神情严肃,低声道:“你不要瞒阿姊,王太女是不是逼迫你了?”


    “啊?”


    想不到阿姊如此心细,只是元祯不仅没有无礼,这桩亲事甚至还是萧夷光自己“强求”来的,可不能让元祯戴上这顶帽子。


    她忙正名:“阿姊,王太女没有做乘人之危的事,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明月婢,萧氏女不愁嫁,广陵王想要讨平豫州,就得用会稽的钱粮,你不要畏惧王太女的权势,就屈身于她,她毕竟……腿脚不便。”


    萧琼咽下寿元不久四个字,她突然想到,万一明月婢是真的心悦王太女,这么说她,岂不是会惹得人不高兴?


    果然,“阿姊,你说什么呢?”萧夷光挽住她的胳膊,故意笑道:“我与太女同行一路,还能不知道她是什么身子?孟医工也来到了建邺,她说殿下的病尚有希望,你就别操心了。”


    “你既然能这么想,阿姊就放下心,你阿嫂还在会稽采办的你的嫁妆,等她到了,就让她为你操持亲事。”


    大周有厚嫁的风气,嫁进王公之家,所用花费更是数以万计,阿姊只做了几年郡守,压力可想而知。


    喉中涌上酸涩,萧夷光刚要出口感激,只听萧琼笑道:


    “明月婢,千万不要说谢字,听说你还活着,你不知道我与你阿嫂有多高兴。稚婢呢,上次见她时她才刚出生,把她抱来我瞧瞧。”


    ————


    七八日后,萧琼的妻子王遗姜也带着字画古玩珠宝首饰等轻便的嫁妆赶到,她还额外筹了一笔银子,打算陪萧夷光在建邺买笨重的家具摆设。


    哪知建邺城涌入的中原世家太多,他们租赁房子,把城内的家具用器给买了个精光,萧夷光与王遗姜转了几日,连床都买不到合适的。


    寿春县主听说后,干脆带着她们去了宣城郡,那里巨木多,又离长江远,可以从从容容地寻工匠定做。


    看过宣城郡的家具,虽不如长安,但比建邺要好得多,萧夷光择了几十样精美的,交付了定银,约定好日子要部曲来取。


    回到相府,已经是五日后,她们路过前堂,看到萧智容与萧琼面色不虞,寿春县主示意两人跟上,她先跨进堂,问:“你们这么早回府,是出什么事了?”


    萧琼躲开妹妹望过来的目光,垂下头,脸上尽是懊恼。


    萧智容遣开婢子,她对萧夷光道:“这几日宫中放出消息,大王命谢、顾、孙三姓献上府中坤泽画像,竟要在江南士族中为太女求娶正妃。”


    “我连着日子求见大王,大王皆不见。”萧琼重重叹了口气:“昨日传我入宫,却只是说了些中原世家南渡的事,至于你的亲事,则避而不谈。”


    第33章


    广陵王以萧琼出身兰陵萧氏,熟悉中原世家为由,加封她为黄门侍郎,负责北方世家、流民侨居江南一事。


    繁盛的建邺、宣城、吴兴等郡的土地都为江南世家大族所有,而南渡的北方世家多达上百个,他们都带着宗族、乡里、宾客、部曲,没有土地,迟早会变成新的流民生乱。


    北来世家既包括跟随广陵王南渡的广陵世家,也包括从长安等地逃出的中原世家,他们都是累世官卿,文化底蕴深厚,有不少通晓儒经、律法的人才。


    广陵王想要摆脱建邺豪族的制肘,自然就对这些人十分重视,不仅授渤海高氏、弘农杨氏数人以高官,还要将其亲族部曲安置到地广人稀的会稽。


    “王后亲弟高虢出身渤海高氏,大王擢他为游击将军,掌王宫禁兵,弘农杨氏中也有几名青年才俊,进了门下省……江南豪族唯有扬州刺史谢简等寥寥几人居高位,大王不肯分权给他们,只好用联姻安抚。”


    所以他才会赐给萧琼百绢百匹,又顺势委以重任,显然是想堵住萧氏的嘴,使萧氏不要再打太女妃位置的主意。


    八娘名满京华,长安多少好乾元求娶都不得行,如今要嫁一个病秧子,竟还遭到了拒绝。


    萧琼深以为耻,说话时不住偷偷去看八娘的脸,又为广陵王找了许多借口,生怕给她心中留下阴影。


    王遗姜脸上也挂不住,她生气道:“我们家难道是卖妹求财的人吗?再者说了,明月婢与太女两情相悦,更不会因区区财物就放弃感情!”


    退亲在即,萧夷光却比众人淡定得多,她心湖波澜不惊,一针见血道:“大王子嗣多,想要给江南士族外戚之荣,无需非用太女妃。”


    接着萧夷光讲出郊外帷幄中的事,广陵王见到她后由喜转怒,语气疏远,但她行事都恪守规矩,不清楚为什么大王的脸色会突然的变换。


    “我知道大王是什么心思。”


    开口的是寿春县主,知兄莫如妹,她的眉头越来越皱,少见的怒气冲冲。


    “八娘是个好坤泽,不嫁给那罗延嫁给谁?王兄是老毛病又犯了!”


    寿春在人前兄友妹恭,向来以维护元叡为主,这么恼怒的斥责,还是头一遭。


    萧夷光与阿姊们面面相觑,眸中疑惑不解,还是萧智容清了清嗓子,“夫人,这件亲事——”


    “不用你们管,明日我就入宫,不信大王连我都不见。”


    寿春全揽在自己身上,她与萧夷光相处了时日,觉得满城的建邺贵女加起来,都不及八娘的一根指头,就连有贤名的谢七娘也不例外。


    这样秀外慧中的八娘,她是越看越喜欢,恨不得今日就让人嫁给自己的侄女,当即又拉着八娘的手,安慰道:


    “八娘只管安心备嫁,得闲让阿娥陪你出去赏花,别只闷在府里,我有法子劝大王回心转意。”


    ————


    第二日晨起,饭堂里只有萧夷光、萧娥和王遗姜三人用早食,据萧娥说,她阿母天还未亮就急冲冲上妆,这会估计已经迈进了行宫大门。


    正如萧娥所料,寿春县主的确早在一刻钟前就下了车,昂首阔步地入宫找元叡算账,只是不到一刻钟,她又扶着婢子的手走了出来。


    广陵王携丹阳县主去东山练兵去了,自陆氏逃到豫州,建邺城内其余世家也蠢蠢欲动,元叡能征善战,打算秋收后就发兵征讨,断了他们的后路。


    寿春扑了个空,未免有些灰心,她在高玉的后宫中略坐了坐,顺带打听了下元祯的近况。


    高玉道:“建邺湿热,那罗延不耐高温,日中时会眩晕,太医来瞧,都说是中暑了。”


    明明回城那日,元祯还有些精神呢,寿春的心揪起来:“怎么不取冰来用?”


    高玉无奈一笑:“大王寝食朴素,更反对郎君女郎们享乐安逸,王宫不到八月,从不准开凌室。”


    “这是生病,哪能死板守着他的理?”


    寿春坐不住了,放下茶盏告辞:“王兄小气,做阿姑的不能坐视不理,我这就把相府的冰给东宫送去。”


    县主的马车来去匆匆,路过人挤人的朱雀大街,差点与一群郎君撞上。


    及时扶住婢子的胳膊,寿春才没从座上滚下去。


    她掀开帘子往外瞧,穿着绫罗绸缎的乾元飞驰而去,在他们宽阔的肩背中,寿春看到侄子元焘的身影。


    “恒奴这是去哪?”


    元焘率着渤海高氏的一群子弟,纵马狂奔,丝毫不顾街上百姓的安危,直到乌衣巷巷口才扶辔缓行,用力挺起胸膛,摆出一副高贵姿态。


    自广陵王放出口风要为太女择妃,江南世家兴致缺缺,他们瞧不上命不长久的元祯,暗地里却与元焘眉来眼去,纷纷将最出挑的坤泽留给他。


    今日,扬州刺史谢济设宴邀请元焘。元焘多日于诸府中应酬,看腻了世家坤泽,原是想推却不去,却突然想起谢七娘的冷艳的眉眼,他的心像羽毛拂过,痒得很。


    谢七娘瞧不上元祯,若他能娶到谢七娘,不就是在打元祯的脸吗。


    思及此处,元焘兴奋地推开怀中的桓大郎,让人备马去谢府。


    桓大郎翘着兰花指,猴儿皮糖似的缠上元焘的腰,娇滴滴道:“郡王刚陪臣妾坐下,不到一炷香时候就要走,是又看中了哪个坤泽?”


    “莫把孤想得如此不堪,这宫中孤不是最宠爱你?就是三娘也比不得。”


    “哼,三娘对着郡王就是块木头,哪有臣妾知情达趣。”


    “是是是,哪个都不如你。”元焘迫不及待见谢七娘,一通敷衍,才教圈在腰上的胳膊松了开。


    等到谢府坐定,谢济混迹官场几十年,眼角的皱纹都好几条,却笑得殷勤,愿与元焘一位十五岁的少年同坐一席,敬酒时连酒盅都要低他一头。


    元焘喝得半醉,谢济与几位陪酒的才俊将他吹捧到天上,又遣出伎子相赠。


    他晕晕乎乎挤出一分清明,只看了几眼美丽的伎子,假意推拒了去。


    谢济嫁女之心,路人皆知,才俊顺水推舟道:“郡王一定是中意七娘,才会洁身自好。”


    “七娘蕙质兰心,小王倾慕许久,不敢再耽误其他坤泽。”


    元焘坐直身子,挥手让莺莺燕燕赶紧走,挤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派头。


    谢济爽朗一笑,她亲自斟了杯酒,送到元焘手里:


    “正好,大王刚擢小女谢简为录事参军,马上就随军征豫,七娘后日辰时去白马寺,为她阿姊祈福,郡王不妨去见一面,也好叙叙旧情。”


    此举刚好挠到元焘的痒痒处,他喝光杯中酒,打算后日向谢七娘讨个贴身的香囊,拿回去挂在腰间,再多去元祯眼前转几圈。


    到时元祯的脸一定红白交加,气到吐血,元焘顿时乐不可支,就连骑在回宫的马背上,想到此处,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郡王,您笑什么?有什么喜事也说给咱们听听,让大家伙跟着郡王讨个喜气。”


    跟了元焘,就是最愚直的高氏子弟,也学会了察言观色,话里阿谀奉承的油水能装满三大缸。


    “还不是想起那个病秧子。”元焘凌空甩着马鞭,也不怕打到过路的行人,得意洋洋道:


    “她从前最爱七娘,要是知道本王与谢七娘私会,还要娶为妻子,恐怕能活活气死。”


    提到元祯,元焘突然想起什么,慢慢坐直了腰板,脸上的醉态也去了九分。


    今早桓大郎去给母后请安,在寝宫正巧碰着元祯,回来说了一嘴,元祯后日要出城去为亡母诵经,建邺城又只有白马寺一座大寺院……


    不可能那么巧,两人都有借口去白马寺,分明是约好的!


    还说什么七娘为谢简祈福,枉谢刺史精明一世,也被蒙骗了去,竟不知七娘祈福是假,见元祯才是真。


    热气冲上脑门,元焘咬牙,眼中划过狠厉之色,他若不多想一节,就真被谢七娘当做玩弄于鼓掌间的傻子。


    “日后嫁进宫,有你好受!”


    元焘满腹怒火,立马就扬鞭抽上过路的百姓,将人打得鲜血淋漓才顺气。


    打人还不足以泄气,他寻思回宫如何把怒火发到桓三娘身上,就用从前没玩过的花样,寻一块好皮肉,再添上几道疤痕!


    高氏子弟都是眠花宿柳之辈,他们骑在后面,大声谈论着城中的教坊和坤泽,萧八娘的名字直接撞进元焘耳中,他一激灵。


    你能与七娘私会,我也能挖你的墙角。


    唇边扬起狰狞的笑,元焘拉过马头,一甩鞭子跑向国相府,身旁推着车的人低头躲闪,一辆车的果子都滚到了路边,旋即被高氏子弟的马蹄踩成泥。


    急匆匆追着元焘的马屁股,高氏子弟嘴里灌着风,“呜郡王,您要去哪?这儿可不是回宫的路。”


    “蠢货!谁说本王要回宫?”


    昂首挺胸踏进国相府,元焘眉眼忧郁,对着寿春县主摇头叹息:“听说萧八娘住在阿姑这里,本王有急事相告,能否见她一面?”


    见他欲言又止,寿春狐疑,上上下下打量这个侄子:“你找八娘有什么事?”


    第34章


    “郡王是为王太女的亲事而来,还想要见我?”


    双丫髻上的点翠步摇乱晃,萧娥点头:


    “郡王知道太女近来何时会出宫,八娘若想与太女见上一面,必须当面去问他,他还有别的要紧事,不能借别人之口传话。”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元焘为了说服寿春和萧夷光,不仅强调自己有非说不可的正事,还特意拿出元祯的行踪去迷惑她们。


    广陵王不肯允婚,元祯也一点音信都没有,即便是最矢志不渝的感情,许久不见,也会像煮过多遍的茶汤,一点点淡去。


    无人在旁时,思及下落不明的阿母,萧夷光确实也动了去见元祯的心思,提醒她莫忘了从前“名正言顺带你回建邺”的承诺。


    只是,衡阳郡王本就对她有过无礼行径,又因为太子之位,跟元祯有隐隐作对的关系,萧夷光迈向前堂的脚步迟疑。


    她沉吟着,英娘与另一个婢子抬了张鸟足漆案进门。上面摆着四只狸猫纹漆盘,装满了模样精致玲珑的各色点心,都是用牛乳、羊乳和着面粉蜂蜜烘烤油炸而成。


    江南与中原风物迥异,吃食也不同。因为牛羊不多见,即便是权贵府中见多识广的庖丁,也未用过牛乳做糕点。


    来到相国府后,寿春县主听她谈起风靡长安世家的乳糕,为解萧夷光的思乡之情,寿春命庖丁复制出来,每日给她的院子里送去。


    捻起一块荸荠蜜糖米糕,萧娥撑得脸颊鼓鼓,她话锋一转:“不过,郡王说话好夸海口,芝麻粒他能说成铜驼宫,不像太女殿下,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八娘不去也好,省得他色眯眯看你。”


    说到最后,旁边的傅姆瞪了她一眼,“大娘不知羞,郡王是您的表兄,怎么能这样说他。”


    萧娥捂嘴笑起来,她任性道:“我这不是怕心疼八娘,别见了他回来吃不下饭,白白可惜这些好看的糕点。”


    “我去见他。”


    都从羌人手下逃生了,就是受元焘几句调戏又如何,她当下之急是见到元祯,尽快敲定这门亲事。


    萧夷光很快想通,她道:“殿下染上了暑热,我担心她的身子,知晓她的去处,也好让孟医工给她把把脉。”


    他们抵达建邺后,上官校尉等部曲重新归队,世家子们因护送有功,也凭着士族身份,在东宫禁军中谋了差事。


    孟医工随萧夷光在相国府里住着,也一直没有等到元祯的音信,闲着的时候她去翻翻医书,钻研下各类奇毒,或者给相府中人看病,耐心几乎快要耗尽。


    漆画屏风后,一剑眉虎眼的少年郎君盘腿瘫于床榻上,后腰倚着三足凭几,手来回抚摸着长满青茬的下巴。


    门板扣响,萧夷光款款由外而进,素衣银钗,却像天上的仙子落入凡尘,元焘的眼睛都看呆了,连忙挺直腰背。


    “八娘,你终于来了。”


    对于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来说,他话中的熟稔未免有些轻浮。


    元焘的动作更肆无忌惮,他火急火燎地下榻,赤着脚迎上,竟要伸手拉萧夷光同坐。


    萧夷光果断躲开,眼中闪过厌恶:“乾坤七岁不同席,妾站着就好,殿下请便。”


    “啊?好,好,本王唐突了。”


    猥琐的手悬在半空,被萧八娘的容貌迷住了魂,元焘凭色心行事,差点忘了此行真正的目的。


    桃花眼眨了眨,他讪讪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娘不愧是名门之后,行事颇有大家之风,本王见了,也心向往之,就更不忍心八娘嫁入东宫,凄惨后半生呀。”


    萧夷光脸色大变,她冷声道:“郡王若只是来说殿下的不是,请恕妾不能奉陪。”


    “明明是事实,你觉得本王在说假话?”


    见萧八娘一甩衣袂,转身就要离开,元焘人高腿长,先一步挡在门口,拦住她的退路。


    夏日天热,元焘又在谢府吃多了酒,当着萧夷光的面,他扯了扯领子,故意露出一角精壮的胸膛。


    只可惜八娘面色如常,仿佛一点也不在意,不像其他坤泽羞红脸颊,也没有烈着性子对他破口大骂。元焘越发着迷了。


    窗边人影浮动,不时闪过奴婢的青衣小帽,寿春明白侄子的德行,怕他乱来,就特意安排下人守在外面。


    他压低嗓子,神神秘秘道:“八娘就不好奇,为什么阿姊不仅不立正妃,身边连一个侍妾都没有?”


    扭脸看向三足架上的吊兰,萧夷光半点目光都不分给他,毫不动心,“太女殿下有无侍妾,侍妾多少,都与妾无关。”


    但凡她表现出一丁点在意,元焘都会因势利导,编出无数元祯的瞎话,萧夷光可不会落入他的圈套。


    “八娘有没有听说一个人,今扬州刺史谢济之女谢七娘。”


    谢七娘,又是谢七娘,船上郑銮的醉言里有她,寿春县主失言时说过她,如今元焘也提到此人。


    如同鬼魅的影子,尽管还未见过谢七娘,只听到这三个字,萧夷光的心就猛然一顿。


    仗着自己双臂修长,展开就把门洞遮得严严实实,教萧八娘插翅也难逃,元焘清清嗓子,也不管八娘愿不愿意听,有声有色道:


    “要说这谢七娘,那可不得了,她与阿姊青梅竹马,情谊非比寻常。阿姊体弱,七娘就苦学医术,每隔五日进宫为阿姊施针。”


    看到八娘一晃的失神,他嘴边勾起得意的笑,加重了语气:


    “人的穴位布满全身,七娘施起针来,免不得要阿姊脱衣。孤女寡女同处,听东宫的婢女说,两人早早就通晓床帷之事,日夜厮混。阿姊身子本就虚,等年纪稍长,几乎不能与坤泽结契。”


    “她的身子坏了,留不下子嗣,更不敢娶世家的刁蛮坤泽,只怕将这丑事抖搂出去。阿姊之所以愿娶八娘,不过是看你从长安逃出来,容易拿捏罢了。”


    妒意上头,萧夷光也不会轻易就被他蒙骗:“她们二人既然郎情妾意,又家世相当,太女为何不直接娶了谢七娘?”


    折扇一合,元焘用扇抚掌:


    “这正是本王为八娘担忧的地方,七娘嫁入东宫,久不生女,太女也不纳妾,不孕善妒的名声就全指向了谢七娘。”


    “为保护七娘,阿姊只好另择太女妃人选,挑来挑去,就选中了八娘你,来代七娘承受宫里宫外的非议。”


    激昂一通,元焘不信萧八娘不生疑心,他翘起嘴角去看八娘,却见八娘的眼眸深沉如寒潭,仿佛能一眼将他看到底。


    被这锋锐的眼神逼迫,寒意刹那间从头到脚,元焘打了个哆嗦,视线上移,只敢看着她的云脚珍珠簪,强辩道:


    “八娘不信本王不打紧,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阿姊回建邺后,一直与谢七娘暗通款曲,后日辰时,她们约好了在白马寺见面,八娘若有兴趣,不妨远远的去瞧一眼。”


    ————


    回到园子,萧夷光踏上台阶,脚下一滑,差点前扑到地上。


    英娘眼疾手快地扶了把,又墩身摸上台阶,不解道:“奇怪,这几日虽下雨,阶上的绿苔可都铲干净了,八娘怎么会滑倒呢?”


    “许是我走神了。”


    英娘抿嘴笑道:“奴婢知道了,八娘马上要去见太女殿下,一定是太高兴了。”


    萧夷光向她笑了笑,见小婢子红起脸扭过头,心底叹了口气。


    推开门,萧娥还未走,一手捻着糕点,一手捧着话本正看得入迷,听到门开,她恋恋不舍地抬起头,“八娘,郡王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可有冒犯?”


    “只是略谈了谈往事,教我明日辰时去白马寺见太女。”


    “哼,那他这回说得还不算太离谱,太女殿下好佛,确实最爱去寺院。”


    送走萧娥,萧夷光遣散了屋中婢女,身子靠上隐囊,她心中百感交集,累得一根指头都不想动,眼睛怔怔的看着昏暗的帐顶。


    阿母,孩儿到底该如何救出您?元祯,她值得托付一生吗?


    元焘颧骨高、三角眼,说话时眼神飘忽不定,萧夷光打心底里不信他的话,或许是想救阿母的心太迫切,她忍不住对元祯胡思乱想。


    结契的事小,萧夷光也不在乎元祯身边有过多少坤泽,可谢七娘的名字,却实打实让她有了危机感。


    想要救阿母,就要有椒房专宠,让元祯三千弱水只取她一瓢,让她心甘情愿地将手中权力分享。


    倘若元祯心中已经住了个分量不轻的娘子,对自己只是逢场作戏,萧夷光在床上翻了个身,搓着隐囊上的流苏,那她嫁入东宫还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可有可无的太女妃,萧夷光不稀罕,她渴望的是剑指长安,像武德皇后一样掌握真正的权势。


    思索至半夜,萧夷光的主意已定,她要亲自去白马寺,即便会撞到二人的私情,也要不择手段挽回元祯。


    ————


    建邺的细雨一下就是一整日,世家忙着争权夺利,百姓田里活急。白马寺这座百年古刹,香客稀少,连小僧官都跑到角落里睡懒觉。


    红色院墙外的几棵柏树张牙舞爪,它们自寺院建成后就被种下,也经历了上百年的岁月。在这郁郁葱葱的绿盖下,一辆马车从卯时起就停在了此处。


    “哒哒哒。”


    郑銮一人骑马而来,她坐在鞍上一张望,就瞧见了那辆安静的车子。


    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她跑马过去问车夫:“车上可是谢七娘?”


    车中人声音冷艳,清冽动听:“正是妾,可是郑将军来了?”


    郑銮一喜:“是我,殿下已经到了白马寺正殿,为掩人耳目,自后门进的。”


    车里人说了些什么,她挠挠头:“不用谢我,去吧,把其中的误会都解释开,殿下不是不讲理的人。”


    第35章


    乌衣巷,相国府。


    早在萧夷光动身去白马寺的半个时辰前,寿春县主的马车就冲出了府邸大门,撞进如丝的雨幕中。


    昨夜广陵王从东山练兵回宫,兵马俱备,接下来肯定会紧盯太女的亲事,她可要赶在事情不能挽回前,就把大兄给掰回来。


    寿春直指崇教殿,元叡精通武略兵法,闲暇时不入后宫玩乐,反而常去崇教殿使枪弄棒、骑马射箭。


    崇教殿不像其他宫殿富丽堂皇,宫殿以青石铺地,坐榻上蒙着元叡亲手射死的虎皮,墙壁粉刷成白色,挂满斧、刀、矛、弓,个个都吞噬过鲜血,闪着精光。


    大殿的角落站着三个六七岁的小郎君,他们都是广陵王的侧妃所出,深受广陵王尚武的熏陶,天还没亮就从被窝中爬出来,先打磨身子,再读兵书。


    没有人敢违背广陵王的淫威,一个个小郎君都没枪高,就吃力地抬起虎牙枪,在武课师父教导下,摇摇晃晃地开始早课。


    大殿中央无数枪影舞动,丹阳是崇教殿的常客,她剑眉凤眸,臂上肌肉紧绷,腾跳于殿中央,将一柄鸦项枪舞得虎虎生威,寻常人不敢近身。


    濡热的暑日,她的枪法凌然有寒气,硬是教闷热的崇教殿多了几丝凉意。


    寿春看得眼花缭乱,坐在虎皮榻上的元叡却哈哈大笑,大赞道:“好,好,不愧是孤的好女儿!”


    他负手转到三名小郎君身后,只看了两眼,笑脸沉下,高声呵斥道:


    “哈,没吃早食吗!就是棉花也比你们的胳膊强,抬高手,扶住!你们阿姊在这个年纪,都能上马杀敌了!她是将门虎女,你们就是群饭桶!”


    元叡的一声大喝,如猛虎长啸,顿时就有位小郎君吓得手一抖,虎牙枪摔到地上,差点砸伤他的脚。


    “好哇,你还敢哭?跟你那个太女——”元叡猛的住口,他青筋暴起,扬到半空大手颤抖着,又颓然放下。


    “回你母妃怀里吃奶去!明日不用来了。”


    不需要早起练武,小郎君脸上没有半点喜色,反而咬牙把泪水逼回去。在广陵王的言传身教下,即便年纪小,他也知道只有“蠢货”和“废人”才不配进崇教殿。


    寿春见状,连忙使了个眼色给丹阳,教她赶快将郎君们带走,免得元叡又吹毛求疵。


    鸦项枪抛给师父,丹阳拢着人出去。元叡只当看不见,他跌回虎皮榻,痛苦地扶着额头,嘴边的肉微微抽搐,好半响,才缓缓道:


    “小妹是孤这崇教殿的稀客,这回来是终于肯送娥儿他们来习武了?”


    “他们想习文习武,我自会请师父来府里教,你这崇教殿跟阎王殿差不了几分,他们哪能吃这种苦?”


    元叡眉头舒展,爽朗笑道:“放着孤这最好师父不要,还想找什么人教?说吧,小妹到这来,是为了什么事?”


    方才看丹阳舞枪入了迷,寿春想起八娘的事,登时柳眉倒竖,气咻咻道:


    “今日我不为旁的,就是来跟大兄讨个公道。平心而论,兰陵萧氏萧八娘,家世如何?”


    笑容僵在脸上,元叡不舍对幼妹发火,只眸色阴沉道:“你提她做什么?”


    “大兄只管回答我!”


    元叡不情不愿道:“兰陵萧氏四世三公,她阿母曾是左仆射,其姊又是会稽郡太守,八娘出身名门。”


    “好,家世不俗,配天子都容易,那么八娘容貌又如何?”


    “哼,天下人谁不知道萧八娘?孤可听说了,自她住进相国府,门口日日有纨绔徘徊,就连公狗路过,也要对着大门叫几声。”


    铁手几乎要将案子震裂,元叡甩袖就要走:“你可别给那罗延当说客,这坤泽容貌妖媚,性子必然水性杨花,孤岂能容她?”


    容貌就是容貌,与性子能有什么牵扯?大兄就是迂腐不堪!


    寿春也有了气,抓住元叡袖子不放,她力小,被拽得踉踉跄跄,跟在后头嚷嚷:


    “你自己不好坤泽,宫中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还不许小辈娶个貌美的?再者说了,恒奴又找桓三娘又纳王四郎的,不一个个也沉鱼落雁?怎么不教他遣散了去。”


    元叡站住脚,后背跟着撞上一个头,他无奈转身,扶着刹不脚的寿春:“他们能一样吗?那罗延身子弱,倘若对萧八娘、她、她唉。”


    他的心情复杂,又不能对旁人说,只好用长叹代替。


    元叡身高九尺,能舞动重达九十斤的大桃刀,拉开十二石大弩,一拳能打死一头老虎。年轻时他南征北战,练出一支百战之师,就是乱世枭雄萧续也要忌惮三分。


    都说将门生虎女,谁能料到自己的王储比路边的草还弱,竟站都站不起来呢?


    元叡与亡妻郑婉感情深厚,对多病的元祯自然爱怨交加,既狠不下心废除她,又不愿后继无人,将霸业交给心慈体弱的元祯手里。


    咽下元祯不能满足萧八娘的欲望的辩词,元叡将矛头指向萧夷光:“美貌的坤泽定然不安于室,她怎么肯收心与那罗延过日子?”


    寿春气笑:“不安于室?大兄怕是糊涂了!那还娶什么谢氏、顾氏坤泽,干脆从西市寻个无盐女给那罗延好了!”


    “她是孤亲女,孤能不盼着她好?”


    “大兄,年轻女郎们的情爱,只能疏,不能堵。”


    寿春见他有松动之意,乘胜追击,她柔声劝道:“八娘国色天香,大兄不赐给那罗延做正妻,那罗延念念不忘,或在宫外置外宅,或以女史身份入宫,总有法子与她暗中来往。”


    元叡虎目圆睁:“还能由着她!”


    “自然由不得她,可你又没长七八双眼睛,能日日夜夜盯着她?”寿春撇撇嘴,给元叡指出:


    “不如顺水推舟,给两人赐婚,在你眼皮底下,谁还敢掀起浪花?”


    ————


    小雨淅淅沥沥,打在水磨青石板的路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撑起一把油纸伞,隔着重重雨帘,萧夷光看到一辆马车早就停在柏树下,车前挂着三匹骏马,是刺史才能用的规格。


    谢七娘已经来了。


    她的心沉到谷底,萧夷光对想要下车的孟医工道:“外面雨大,我先进去看一看,殿下若是果真到了,再出来唤你。”


    萧夷光提起裙角,尽量不让雨水打湿衣衫和妆容,避开水湾,小心翼翼地走进白马寺。


    即便会看到元祯与另一个坤泽幽会,她也想让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呈现在元祯眼前。


    白马寺的正院有一座白石盘腿观音像,它坐莲花座上,高约一尺,石雕的细纱松松垮垮披于身上,姿态自然,像是真的薄纱一般。


    无心欣赏,萧夷光绕过观音像,罗汉堂下的两人就撞进眼中。


    灰瓦黄墙的廊下,元祯依旧坐着熟悉的四轮车,她的膝前半蹲半跪了位女郎,眉眼精致、潘鬓沈腰。


    谢七娘肩头抖动,泪水滑落到元祯的蔽膝上,身姿如杨柳般袅袅娜娜。


    元祯面色凝重,竟也主动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拭泪,好言劝说着什么。


    窥视到谢七娘的狼狈,并非萧夷光的本意,但世家女郎总不愿教别人瞧见丑态,她脚步迟疑,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走过去。


    那边又有了动静,原来谢七娘站起了身子,脸上的泪痕未干,她又嘱咐了元祯几句,像是在约定下次幽会的时间地点。


    两人恋恋不舍地分开,谢七娘拿起梁柱边的油纸伞,打开伞跳,踏入雨中,一步一回头,看上去,已是肝肠寸断。


    她的心放在元祯身上,没有注意到白玉观音像后的萧夷光,只以为是寻常香客,倾伞遮住自己的容貌,步履加快,两人擦肩而过。


    萧夷光眸色清浅无波,呼吸却紊乱起来,她目送谢七娘瘦削的背影离开,脑海中却不住回想枕在元祯膝头的谢七娘,两人相依相靠,甚是亲密……


    如同护食的狸奴,她对谢七娘生出怨愤,至于是为了阿母,还是因为深藏在心底的妒意,萧夷光竟也分不清了。


    等了半柱香时候,也是为了修整心情,她走出观音像,来到垂首不语的元祯面前。


    “八娘,你怎么来了?”


    萧夷光端视元祯,她的突然出现,这张脸上只有惊讶、欢欣和大喜过望,丝毫没有猝不及防的慌张。


    就是花中老手,刚送走藕断丝连的旧情人,发现新欢从天而降,表情也不会如此自然吧,她们真的是在约会吗?


    “听寿春县主说,那罗延一心向佛,建邺城中只有白马寺一座寺院,妾想念您,却不能与您相见,便来此碰碰运气。”


    萧夷光绝口不提谢七娘,也隐去了元焘的通风报信,她温婉笑道:“佛祖有灵,许是听到了妾的心声,果真教妾在这里遇见了那罗延。”


    与其质问元祯,与其纠结方才二人的亲密,都不如抓住这难逢的时机,教元祯对她心有愧疚,继而答应她提出的需求。


    果然,元祯塌下肩头,面露愧色:


    “是我不好,原想去相国府见你,只是王后说我身子要静养,就不许我出宫。苟柔又忙得脱不开身,这才冷落了你——你在相府可住的习惯?”


    “寿春县主对妾很好,阿姊和阿嫂也从会稽来到建邺,她们给妾带了嫁妆,只是见不到大王,不知什么时候纳采。那罗延,大王可对你说过何时走四书六礼?”


    纳采是成亲必不可少的一步,通常由乾元备好厚礼,遣媒人去坤泽家中提亲,若是坤泽长辈同意,就会收下礼物,反之则退回。


    如今莫说是采纳,广陵王一句承诺都不曾给萧氏,那她们还算做什么未婚妻妻?


    元祯忧色加重,愁思更像是廊外的细雨,天上的乌云,云雨交加,连绵得没有尽头。


    第36章


    不论是对王公贵族,还是平头百姓,成亲都是件极其繁琐且漫长的事情。


    乾元需要向坤泽下聘书、礼书、迎书三书,还要走纳采、问名、纳吉等六礼,历经一番周折,才能把意中人如愿娶回。


    观之广陵王,不仅连聘书都不曾给萧府,还大张旗鼓地为元祯求娶其他世家淑女。


    八娘与养于深闺中的坤泽不一样,听闻到这些风声,她不会一味苦等,一定是来向自己讨说法的。


    “父王他、他近来忙着对豫州用兵,昨夜才回宫。”


    眼神移向梁柱下的莲瓣柱础,又仰看屋顶的画梁,无论元祯如何躲闪,八娘的目光总定定的看着她,使她无处循逃。


    元祯口中发苦,她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说。


    父王对八娘态度冷淡,连带去请婚的元祯也横眉冷对,不是骂她贪恋美色,就是连见都不肯见,将她晾在殿外一两个时辰,才教婢子让她走开。


    建邺湿热,元祯积火于肝,不消多日病如山倒,严重时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今日来白马寺散心,她唇上没有一丝血色,还得强打精神,安慰萧夷光道:


    “你放心,我今日回去联络几位大人,请他们为你我的亲事上书,父王从谏如流,一定会同意的。”


    这番说辞,像极了薄情乾元抛妻弃子时搜肠刮肚找的借口,但却是元祯的真心话,她的心上上下下,生怕八娘不信。


    萧夷光果然凝眉,朱唇轻启,却是担忧道:“殿下的脸色,瞧着比路上时还要差,怕是劳思过度,伤及五肺。”


    廊外的小雨变作倾盆大雨,斜风一吹,大有登廊入室的倾向,元祯的一角宽袖已然湿漉漉。


    热气入骨,胸口和耳边一起嗡鸣,元祯取出帕子大声咳嗽,肩膀随胸口颤抖:“咳咳咳咳。”


    她鬓角的绒绒短发也沾上几滴雨水,萧夷光起身,推元祯进入罗汉堂,堂内供奉佛、菩萨、罗汉共517尊,两人在进门处的孔雀明王面前站定。


    “孔雀明王,又名摩诃摩瑜利罗阇,密号护世金刚,殿下的小字那罗延,也有金刚之意,与这位菩萨颇为有缘呢。”


    中原好清谈,密教只在江南盛行,元祯惊诧她的博学多识,放下手帕,沙哑着嗓子:“咳咳阿母好佛,我叫那罗延,丹阳的小字是陀罗尼,都为佛经梵语所译。”


    “陀罗尼,有能令恶法不起的作用,殿下取名那罗延,又有陀罗尼庇佑,却多灾多难。”


    孔雀明王一头四臂,身佩项圈、璎珞、臂钏,手持莲花、俱缘果、吉祥果、孔雀尾,繁褥华彩。


    在此庄严法相前,萧夷光嗓音回荡在佛堂间,她用掌心去温热元祯冰冷的手指,动情道:“妾只愿殿下康健,余事皆不要紧,亲事艰难,妾,愿意等着殿下。”


    元祯抬眼去看,发现她美眸中含着泪水,“八娘……”


    “妾小字明月婢,母亲阿姊们亲近的人都这么唤妾,殿下若不嫌,也这样称呼妾吧。”


    双手紧紧交叉握在一起,元祯情难自已,倘若不是身处罗汉堂,恐怕早就拥萧夷光入怀。


    “咳咳咳!”


    故意的一阵咳嗽传进来,两个人如受惊的小鹿,忙撒开了手,拉远距离,将脸瞥到一边。


    堂门口的人淋成落汤鸡,鞋里灌满水,吧唧吧唧拖着进来,哀怨地看了眼萧夷光:“八娘,你可教我好等。”


    孟医工在车里左等右等,总不见萧夷光回来,心里寻思她是不是遇上了难缠的纨绔,才脱不开身?


    想到之前就有演技拙劣的乾元,总假装从相府门前路过,就为能看到八娘。孟医工顾不得没伞遮雨,忙跳下车,用手护着头就跳进门槛。


    萧夷光对元祯一诉衷肠,却忘了车里还有一个人,见她来,也心生歉意:“啊,孟医工,真是对不住,我与殿下说话,却忘了去外头接你。”


    “无妨无妨,殿下,八娘听说您病了,特意带奴婢来给您把脉。”


    原来八娘一直在暗暗关心自己,元祯愧疚又加重几分,她朝萧夷光一笑,慢慢挽起袖子。


    孟医工双掌摩擦,等指头热了后才搭上那细如竹的手腕,歪头静静的感受着。


    双眉皱成山,孟医工严肃道:“殿下,您的毒又重了!”


    “我中毒了?”


    “殿下中毒了!”


    元祯和萧夷光猛然抬起头,从对方眼中都看出惊惧。


    “第一回给您把脉时,奴婢就觉察脉象不对,只是脉跳强健,扎针又瞧不出什么。今天再把脉,殿下脉象低沉,又没有生大病,就是中毒之相。”


    像竹筒倒豆子,孟医工将毒相尽数说出,卷入王室纷争,她先前还犹豫过,今日一搭脉,若再不提醒太女注意,太女恐怕用不了多久就得暴病而亡!


    因为着急和愤怒,萧夷光的声音发颤,胸腔中像有擂鼓在急捶:“可有解毒的法子?”


    孟医工又观察了许久元祯的舌苔,舌根处有乌黑的迹象,她摇头:


    “许是我医书低微,暂时找不到解药,不过毒从口入,殿下要小心饮食,最好再发榜召集天下名医,一起看诊,或许还有救。”


    胭脂盖不住元祯脸上的惨白,她否定:“这样岂不打草惊蛇了?孟医工,建邺河边有的是南渡的北人,你悄悄代孤寻几个医术高明的医工,孤会再找机会出来看诊。”


    “那眼下如何?殿下还要回宫,让他们下毒?”


    ————


    回到宫中,元祯以怀念陈大娘子手艺为由,将她从虎豹骑调到东宫庖厨。


    苟柔叠起她换下的大袖衫,鼻子嗅了嗅,闻到衣上的香气熟悉又陌生,不像是殿中熏香,倒像是坤泽的信香。


    她半是玩笑半是真道:“殿下去的是白马寺还是教坊?衣裳的香气这般浓。”


    稍一沉吟,元祯遣走殿中宫人,将今日所见所闻大致说了一说。


    听闻谢七娘的迫不得已,苟柔叠衣裳的手停下,半信半疑:“谢刺史用殿下的性命逼迫七娘?”


    “刺史怕受到父王的牵连,所以逼迫七娘断情,若不从,就要钩织罪状牵连到我,又于当日就将七娘接去建邺,彻底使我与她断了联系。”


    元祯的心像是经受油煎火烤,她道:“七娘说她日夜悔恨,所以才谋求机会出来见我,想请求我的原谅。她是为我好,我怎么会怪她?只是——”


    倘若谢七娘当初能将话敞开说,兴许两人还走不到这一步,偏偏她选择了自己承受一切,毅然斩断情缘。现在元祯已有八娘,两个人的缘分已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奴婢虽不知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但若设身处地一想,违抗阿娘,刺史会对殿下下手,顺从阿娘,就要走到这一步,就是奴婢也进退两难。”


    有情人难成眷属,苟柔迟疑道:“大抵缘浅罢。”


    感叹过谢七娘,轰鸣的雷声静下来,只有天上的黑云不散,宫婢们捧着烛台站在殿外,娇声问元祯可否传饭。


    元祯没理她们,接着又对苟柔说起她遇见萧夷光与孟医工,将中毒一事轻声道出。


    倒吸一口冷气,苟柔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又低又愤怒道:“不用想,肯定是元焘下的毒手,王后怕是也知道。殿下中毒,最高兴的就是高氏了!”


    “他们确实有很大嫌疑,不过到底是经谁手下的毒,还不清楚,你勿要声张,总要将人揪出来才好。”


    苟柔咬牙切齿,手上动作也粗鲁几分:“殿下放心,奴婢省得。”


    先忍气吞声几个月,日后若是让她揪出哪个内奸敢背叛殿下,苟柔非要狠狠甩她几个巴掌!


    一点烛光飘进,太女家令方兰手持三联狮头高筒烛台跨入门槛,上头的红烛如婴儿手臂般粗,火焰又大又盛,照出她的憨笑:


    “殿下,外头的婢子们捧着晚食,手都酸了。”


    “叫她们进来吧。”元祯对苟柔一点头,示意她平心静气。


    婢子们鱼贯而入,先搬过一条长食案,接着打开黑陶漆罐,酥手将一碟碟一碗碗珍馐摆于元祯面前。


    方兰也净手,她拿了一双银箸布菜,捡的都是元祯惯爱吃的,边布边问:“殿下不好口腹之欲,怎么今日偏要世家娘子进了庖厨?”


    苟柔眼睁睁看元祯面不改色地咽下食物,死死咬住牙齿,这可是在吃毒药呀!


    “她做的菜对孤的胃口,家中又是太宫令出身,教尝食监多向她讨教。”


    “喏。”


    ————


    用完晚食,元祯打听到大王从崇教殿回了明光宫,让苟柔推着她过去请安。


    这一次她没有被拒之门外,婢女引元祯进去时,广陵王正教丹阳练飞钩。


    飞钩分为缰绳、铁环、铁钩三节,柔中带刚。丹阳初次接触,不甚熟练,在元叡的悉心教导下,仍甩脱了手,打碎了他最爱的一只青瓷盘花刻口瓶。


    “父王,儿臣还是去崇教殿练习吧。”


    元叡不但不生气,反而夸道:“好!就该使出十分的气力,不要怕打烂东西,不破不立嘛。”


    他笑着抬眼,看到元祯,冷下脸:“孤本想教你身子好些,再从谢氏为你求娶位世家坤泽,不料你竟是个极有主意的,偏家门落魄的萧八娘不娶。”


    元祯道:“父王,儿臣与八娘微末时相交,有共患难之情,实难以抛弃。”


    丹阳放下飞钩,也为阿姊求情:“父王,那罗延有情有义,您就成全她们罢。”


    “父王是那等不讲理的人?你习武一天,手臂酸不酸?回去教婢子们给你揉揉。”


    哄丹阳回宫后,元叡又对元祯冷声道:“你既不爱惜自个的身子,偏要早早娶萧八娘,明日孤就下旨安排你们的亲事,羌人不日就要南下,你娶完亲不许留在建邺,滚到京口给孤练兵。”


    第37章


    自有了孟医工的提醒,元祯照例咽下有毒的食物,然后在不知多少双监视的眼睛前,她又不动声色地喝下大量水。


    只有等殿中剩苟柔一人时,元祯才用手指扣嗓子,胃里翻江倒海,强迫自己全吐出来。


    在庖厨的陈大娘子每日会多做些烧饼小菜,由苟柔藏在衣衫下偷送进东宫。


    丹阳知晓实情后,也会寻借口邀她到自己宫中用饭,备下精细饭食,看元祯大快朵颐。


    日复一日,元祯只靠饼菜充饥,时不时去丹阳那里打打牙祭,身子却越发有了气力,为防下毒者看出端倪,她甚至要靠涂铅粉掩饰唇上的血色。


    元祯的伪装成功瞒过所有人眼睛,广陵王为她“孱弱”的身子削减了大半昏礼的琐碎,若不是元祯坚持亲迎新妇,他甚至还想过由丹阳或元焘代替。


    昏礼定在桂花飘香的正秋后,五谷丰熟,金风送爽,正适宜举办一场喜事,来安抚因羌人临江虎视而惶惶的人心。


    迎亲前一日,宫中将聘礼送到萧琼新购的宅子里。这段日子,陆陆续续有五六位萧氏堂表亲逃到江南,他们在州县任官,听闻羌人祸乱后,俱带着家小投奔萧琼。


    元祯求贤若渴,特意使张十一郎去聘他们担任官属,东宫中还招纳了许多沦落到江南的俊才,加起来共一百余人,时人称之为百六掾,以为美谈。


    这样一来,相国府安置不下许多人,萧琼干脆另购了屋舍,让八娘也能在新屋中出嫁。


    广陵王出手阔绰,元祯是他的长女,也为了炫耀实力,震慑江南士族。他给萧宅送去了黄金两千斤、彩缎两千匹、鹿皮貂皮两百张、璎珞玛瑙珠宝五十抬。


    聘礼多到令人咋舌,萧琼命人拆掉正堂的屋顶,又扩建了门框,才勉强安置下聘礼。


    谁也料不到广陵王能为一个病秧子花这么多银子,来道贺的宾客都特意去正堂,观摩堆成山的聘礼,嫉妒得眼睛都红了一圈。


    迎亲的队伍声势浩大,先有虎豹骑开队,后面是两部鼓吹,鼓吹中间香鬓丽影,三十六位婢女如花似玉,环着两辆翟车缓行。


    道路两边人头攒动,挨山塞海,百姓们争着来瞧天下第一美人出嫁的盛况。


    世家子们自恃身份,却也想一睹萧八娘芳容,坐在路边高楼上摇扇子,盯着绵延的车队,想想萧八娘的美貌,想想王太女的病体,心底无限惋惜。


    元祯身着交领光袖玄袍,坐于第一辆车中,她双腿不便,只能弃马坐车,但看到窗外如潮的人流,她掩不住唇边的喜意。


    锣鼓喧天中,萧氏诸亲将人拦在宅外。郎君女郎们手持竹竿木棒,一边笑着调戏元祯,一边跃跃欲试,发誓要给娶回萧八娘的太女殿下一点颜色看。


    百般刁难新人乃大周昏礼旧制,为得就是确立坤泽在妻婿府中的地位,连王太女也不能免俗。


    他们手中的竿子比元祯的手臂还粗,一竿下去,怕是竿没断,元祯的肩膀先折了,众人都为她捏了把汗。


    眼睛闭上,元祯都已经做好承受杖击的准备了,忽然英娘疾步从院内走出,制止了郎君女郎们的没轻没重,笑意吟吟地传话:


    “八娘说要免了拦门,且让太女将催妆诗念几首来听听,若是做的不好,八娘可不出门。”


    围观的人促狭大笑,像铜鼎中的水在沸腾。元祯温柔笑了笑,没有用坊间惯用的催妆诗,而是念出几首自己为八娘写的诗。


    一首赛一首精彩,既有情调又有韵味,赢得满堂喝彩,萧氏的娘子们互相点头,心甘情愿地让开身子放行。


    念完三首,元祯也进了三重门,最后一重门,众人不依还要她再做三首诗,郑銮做为傧相,嫌他们磨磨唧唧,带着虎豹骑大声道:“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


    催促的声音震天动地,压过了萧氏阻拦的笑语。


    门一响,萧夷光团扇遮面,腰间悬着枚观音白玉佩,王遗姜和英娘的搀扶下,二足相蹑,每蹈于半,款款而出。


    头戴象征太女妃身份的五翟冠,大袖连衫也藏不住萧八娘窈窕的身段,丝履缓步从容,举止优雅美妙,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都世间罕见。


    在场的宾客眼睛都直了,他们不是外戚就是宗室、重臣,也曾见过美人无数,八娘路过时,却都忍不住倾前身子,忍不住去探索团扇后的容貌。


    扇后冠上悬着九串玛瑙圆珠,珠子大小均匀,个个价值连城,与萧八娘的风华十分相称,更拦住了宾客们偷窥的目光。


    太女牵着八娘,马上要出门了,萧琼偷偷擦了下眼角的泪,给旁边年轻的郎君娘子们使了个眼色。


    他们扔下大杖,笑嘻嘻地拦在婚车前不许元祯走,要走也可以,但需要拿出银钱“买路”。


    郑銮摇了摇哐当响的银袋,倒出两大捧铜钱,往天上一抛,周围的宾客都想要沾点新妇的喜气,纷纷弯腰捡拾,无人再顾着拦车。


    趁此良机,郑銮推元祯上车,喊道:“新妇回宫!”


    王宫前几日就在西南角择了一“吉地”,绳相交络,纽木枝枨,用青布幔搭制起前后三进的青庐,用以拜堂、宴饮宾客和新人们安寝。


    还好建邺的初秋并不寒冷,否则元祯只能舍了青庐之礼的旧制,在东宫的宫殿中举行昏礼了。


    热热闹闹地拜过堂,萧夷光先被送进新房,由世家坤泽们作陪,等待元祯见过宾客后再行却扇礼。


    在顾七娘等世家子弟的牵线下,徐州刺史顾敦、交州刺史王虎先后向广陵王称臣。为感谢元祯救下她的嫡女,顾敦向建邺送来米麦千车,大大缓解了城内人多粮少的困境。


    江南六州,益州、荆州在蜀王治下,剩余四州皆归广陵王。广陵王兵多将广,又是皇室宗亲,称帝只是早晚的事。


    陪侍在青庐的世家坤泽中有命妇、外戚,也有昔日在广陵宫参与采选的年轻女郎、郎君们。


    他们面面相觑,眼中的神色复杂,万万想不到,那日遭万般嫌弃的王太女,今朝竟摇身一变成了未来天子的储君,还娶到了名满天下的萧八娘。


    像是偷吃了桌上果碟中的酸杏干,趁着寿春县主带着命妇们说说笑笑,缓解萧八娘的紧张情绪时,一道突兀地声音酸涩道:


    “一个瘫子罢了,也就北边逃来的世家不嫌弃,嫁进去有什么性福可言。”


    世家女郎、郎君们身上没有诰命,站着离新妇的八宝床远,这句话又轻又醋,寿春县主们听不到,却引得周旁人心有灵犀地掩嘴笑。


    一女郎瞄了眼端坐的新妇,偷笑着戳了下同伴:“十九娘,你说说,太女双腿无力,今夜怎么和八娘合卺?”


    “太女、太女她怕不是压在下面的那个。”刚说完,十九娘羞得脸都红了,用笑声粉饰大胆发言:“哈哈哈哈。”


    有好事者问:“那如何敦伦生女?”


    乾元与坤泽想要留下后嗣,必须交媾缠绵时令坤泽情动,再与之结契才能成功,若是乾元一人享乐尽欢,则无论同房多少日,坤泽都不可能怀孕。


    站在队伍末的郎君与东宫家令方兰是表亲,知晓许多宫闱秘事,他卖弄道:


    “你们懂什么,王后体恤殿下无能,特意赐给东宫两名婢女,一名静娘、一名心娘,就是怕太女和八娘无法合欢,所以要二婢在帐中加以相助。”


    “怎么帮怎么帮?”


    郎君反身扭上十九娘腰上软肉:“死丫头,还能怎么帮?干脆今晚你不要走,留下来好好看看。”


    “哈哈哈哈。”


    年轻人们笑成一团,寿春县主等向这里看了好几眼,几次想开口制止,因为是大喜的日子,怕八娘多想,就没有横加责怪。


    “说够了没有?”


    谢七娘清亮的嗓音中压抑着怒气,从他们的背后绕到面前,用冷眸一扫,寒气逼人,众人皆低眉顺眼如鹌鹑。


    她平日与世无争,一副林下名士的做派,还从未发过如此大的怒火,若不是顾忌上头的命妇们,恐怕就要将青庐的顶都掀翻:


    “太女、太女妃身份高贵,品行贵重,岂是能由你们私下编排的?若再敢多嘴多舌,别怪我不讲往日的情面!”


    众人想起广陵王对谢氏的恩宠,噤声不敢言语,心里却忍不住嘀咕:七娘被人横刀夺爱,不怒不气就罢了,反倒还出声维护,端的好气量。


    谢七娘本不欲与他们计较,只是入耳之语愈发污秽不堪,大多都是对元祯的嘲弄,她的心湖再也平静不下去,这才从黑暗处站出训斥。


    帷幕掀开,喧嚷传进帐内,众人喜气洋洋地推着元祯进来。谢七娘呼吸一窒,忙垂首躲到人后,再抬眼时,萧八娘已却扇。


    嬉笑的世家郎君娘子们像是被施了定身诀,痴痴地望着行同牢礼的萧八娘,再瞄向坐在四轮车中的元祯,眼神充满不可置信。


    青庐中的坤泽浓妆艳裹,八娘还未放下团扇前,他们像是春日园子里的花儿,尽态极妍,难分伯仲。


    可纤纤玉手却去团扇,这满堂的花儿都变作苍穹上的星辰,在千里皓月的衬托下,黯淡无光。


    第38章


    随着王太女进帐,与新妇行同牢之礼,青庐内欢乐的气氛迎来高潮。


    身强力壮的宫婢抬来三只兽足大鼎,放在元祯和萧夷光面前,揭开鼎盖,肉香扑鼻。侍奉的宫婢垂下眼睫,暗暗咽口水。


    陈大娘子与尝食监刘先忙碌了一整日,提前油煎了一只去了四蹄的乳猪,连同肉汁与猪肺放进大鼎中。


    另外两鼎则分别熬煮了十四尾鱼干和两只去尾腊兔,鱼兔不仅色香味美,经大火炖煮油炸后软而不乱,摆放得也整整齐齐,越发衬出王太女昏礼的庄严肃穆。


    寿春在命妇中地位最高,她先挖了一勺肉汁,浇到金黄的稷米饭上,分别喂给两位新人。


    丹阳奉肉,鼎中每样肉食都需新人依次品尝。跟在丹阳背后的是高王后长女,寻阳县主元纨,同作为太女亲妹,她手中托盘上放着醋酱、腌菜和肉酱三味小菜。


    最后一双枯瘦暗白的手奉上酒爵,里面果香四溢,元祯先抿了一小口果酒,又与萧夷光交换过酒爵,这时的酒中多了丝美人口脂的幽香。


    馥郁迷人,元祯多吞了两口,顿觉舌尖生香,像是在亲吻八娘的朱唇榴齿,她冷白的脸色染上酡红。


    “妾恭贺殿下、太女妃鸿案相庄,子嗣绵长。”


    迷醉的眼睛清醒,元祯笑容凝住,疑惑道:“你是……桓三娘?”


    向新人奉食的重任,一向由没有丧偶或和离的亲眷担任,图个福气绵长,桓三娘与王室没有瓜葛,怎么能由她侍酒?


    元纨瞥向桓三娘平坦的小腹,语气里止不住的得意:“阿姊去长安后,三娘就嫁给了大兄,前日医工说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恰好逢着阿姊大婚,阿母就教她来沾沾喜气。”


    脸颊上脂粉厚重,掩不住桓三娘的憔悴姿色,她躲闪开元祯的眼神,在元纨面前唯唯诺诺。


    仅仅三个月不见,这朵红如云霞的牡丹颜色俱褪,在元焘的后宫中残败。


    抢走阿姊的备选妃嫔,还将人放到同牢礼上宣布孕事,这到底是来沾喜气还是来耀武扬威?


    眼中酝酿起风暴,不等它搅个天翻地覆,元祯喘口粗气,生生按回心中,语气僵硬地教二人下去。


    今日能夺坤泽,明日就敢对太女位下手,若不是不愿拂了明月婢的脸面,她非要叫元焘进来呵斥一通。


    青庐内浮现尴尬,寿春面上也惴惴不安,怕元祯忍不下这口气,当着八娘的面与元焘争抢起坤泽,她忙示意两位命妇撒帐,又使眼色教桓三娘退下。


    “一撒荣华与富贵,二请金玉满庙堂,再请万事随心意……”


    命妇们唱着撒帐歌,向暖衾香枕上稀里哗啦洒满花生红枣桂圆,口中喜气洋洋的祝福充盈于进新人耳中。


    目送走瘦弱柔美的桓三娘,纤眉一挑,萧夷光笑着望了眼元祯,眸光缱绻,无限情意的柔软下,藏着若有所思。


    广陵王膝下有子女十余个,却无一个孙辈,倘若桓三娘腹中的孩子是乾元,那这个孩子将会成为广陵王易储的最有力理由。


    若要稳固元祯的地位,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诞下健康的女儿,彻底打消广陵王对元祯能否延续血脉的疑心。


    ……


    举行过一系列热闹仪式,寿春县主将心放回肚子里,她端了两支龙凤喜烛放到鸾帐外,指着笑道:“这喜烛是要燃到天明的,可千万别提前吹灭了。”


    见元祯与八娘皆颔首不语,面带红云,她觉得怪有趣,笑着将青庐中其他人带走,唯恐扰了她们的洞房夜。


    命妇们一走,两个柔若水草的宫婢走进来,齐齐给喜榻上的两人行礼:“奴婢们给太女、太女妃净面宽衣。”


    两名宫婢身量容貌差不多,一名静娘,一名心娘,都是王后宫中人,如今拨到萧夷光身边伺候。


    她们手脚麻利,卸妆宽衣样样拿得出手,静娘为萧夷光褪去脂粉,心娘替她褪下绛红大袖衫,手又自然拉开萧夷光锁骨前的交领。


    白皙的春光一闪而过,萧夷光按住她作乱的手,抬眼却对上双无辜的眼睛:“你在做什么?”


    心娘眨了眨眼,楚楚可怜道:“太女妃恕罪,奴婢奉王后之命,特来伺候您与殿下行房。”


    元祯由苟柔服侍,已经更衣洗漱完毕,她独自推着四轮车进来,听到心娘的狡辩,便道:“这里不需要你们伺候,都去歇着吧吧。”


    但凡为奴做婢的,身子里都生着懒骨,若是碰到得闲的时候,绝不多做一指头的事情。


    岂料心娘与静娘偏偏是两个例外,听到元祯要赶她们出去,竟一块跪下,“殿下身子不便,奴婢二人想要做殿下的腿,若今日出了青庐,王后一定会责罚奴婢的。”


    她们鬓发松散,模样举止轻狂,萧夷光还有什么不懂的,这两人真正的“用途”怕不是伺候她,而是在床上伺候元祯的。


    王后的性子竟急到了如此地步?连洞房夜都不肯教两人过安生。


    她冷下眸光,无视跪在床脚的两名婢女,兀自撩开红罗鸾帐,将元祯扶进柔软的床榻。


    这张喜床罩着大红罗帐,入眼的被褥枕头都是灼灼朱红色,宽敞到足可容五六人并列而眠。


    烛光在空气中跳动,墙壁上投下萧夷光模糊而柔和的光影:“殿下习惯睡里面还是外面?”


    朱红衬出萧夷光娇媚的面容,元祯心跳不已,嗓子发干,她的手都不知放在哪好,结结巴巴道:“孤、不,我我睡外头。”


    美人闻言嫣然一笑,坐进床榻深处,在帐外喜烛照不到的地方,垂眸梳理自然垂在胸前的长发。


    许是碍于床外有人,她没有褪去身上薄如蝉翼的中衣,也不开口驱逐心娘静娘,就只是平心静气地倚着床柱,仿佛在等元祯做出最终的抉择。


    萧夷光的安静并不意味退让,她反而是有成竹于胸,并不屑与人争风吃醋。


    有侍妾,就没有她,有她,元祯就不许有侍妾。


    目光移向地上的庸脂俗粉,元祯想尽快搂八娘入怀,就越发觉得二人可恶:“做孤的腿,你们要把自己的腿锯下来给孤?”


    心娘吓得小脸惨白,静娘却捏准了元祯的心软,扬起如丝媚眼,说出的话令人瞠目结舌:“王后有吩咐,若殿下行房时不便,奴婢们可助殿下一臂之力。”


    怎么帮?帮什么?


    这不是明晃晃的想要窥视她的床事?


    羞耻的红意蹿上元祯脸颊,她又羞又怒,恨不得教二人赶紧滚:“你,你们,我——”


    静娘挺起丰满的胸脯,无所畏惧,她搬出王后这尊大佛,即便元祯有心呵退她们,在孝道前,总也要忌惮三分。


    否则传出去,太女未免有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嫌疑,多心者还会以为是太女妃挑唆,对太女妃的名声也不好。


    更何况,乾元哪有不沾花惹草的,太女顺势收下她们,日后再想纳妃的时候,也有前例可依,少了许多向太女妃解释的口舌。


    背后拥上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明月婢的手钻入袖底,安抚元祯紧攥成拳的愤怒,又悄悄在她耳边低语:


    “殿下勿要发怒,眼下还不能与王后撕破脸,由着她们去。”


    不知明月婢是有心还是无意,丹唇擦着耳垂而过,语毕旋即离开,幽幽香气转瞬即逝,教元祯莫名涌上失落之感。


    她看回静娘和心娘身上,暗忖由着两人跪在帐前肯定是不行。就算明月婢不在意,元祯也不会任由两婢得寸进尺,把她们的房中私语听去。


    人是王后派来的,日后这等打着旗号为元祯好,却是在挑拨妻妻二人关系的行径怕是不会少。


    一味忍让,受委屈的总会是明月婢,要想个法子才好。


    元祯假装松了口,妥协地指派二人:“方才,孤还以为是你们自作主张,既然是母后好意,那孤就不便推辞,静娘,你先替孤放下床帐。”


    静娘脸上一喜,起身从银钩上缓缓垂下曳地纱帐,然后就拉着心娘爬上喜榻。


    她的膝盖刚触上褥子,肩膀就被元祯推开,不过这只手因病软绵绵的,没什么力度,静娘娇声道:“奴婢伺候殿下宽衣。”


    脸一沉,元祯反问道:“母后知道孤行房时不便,特意把你们派来,就是为了在青庐外驱赶闲杂人,莫要扰了孤的兴致,你们上床做什么?”


    “奴婢——”


    静娘心娘一脸懵,王后教的是争宠、爬床,哪里还说过这种话呀。


    青庐内外清清静静,宾客早就去明光殿饮酒作乐了,怎么可能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去坏太女的好事。


    不对,也就奉了王后之命,挑唆太女妻妻离心离德的她们敢罢了。


    元祯声音徒然变高:“还想狡辩?”


    她不耐烦地唱着白脸,又偷偷捏明月婢的手,萧夷光会意,站出来唱红脸:“静娘心娘都是母后的人,那罗延到底也要敬三分。”


    萧夷光和颜悦色,给她们指出一条“生路”:“你们就先去青庐外侍奉吧,一来莫让人靠近,二来我们有事,你们也好随叫随到。”


    这,岂不是一句话都听不到,一点太女的福气也不能享,还要打起精神站一夜?


    没有王后给撑腰,静娘心娘不情愿的喏了声,扶上滑落半肩的丝衣,磨磨蹭蹭掀开青庐幕门,风一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披着若隐若现的薄衫,静娘心娘同五大三粗的虎豹骑并列站着,来往的宫婢侍者看了交头接耳,手指指点点。


    她们抬不起头,怒火像吹鼓的羊皮筏子,快把肚子气炸了,朝心里重重记下这笔账。


    第39章


    静娘和心娘环抱双臂,在青庐外冻得瑟瑟发抖,为了维持体温,后背争抢着贴向身后的毛毡幕门。


    揭开幕门,还要再拂起七十二串的珍珠门帘,才能进入宽绰舒适的青庐。


    供新人洞房的青庐由绣着海棠春晚图的步障隔开,断为内外两间。


    外间设有做工精良的香炉、板足案、橱柜,内间则安置了新人明日晨起梳妆的镜台,以及一张浑圆厚重的嵌螺钿绘金帐床。


    帐外粗如手臂的红烛流着血泪,明亮烛光晃动在红罗帐上,映出瘦削和窈窕的两道身影。


    影子原先相隔很远,泾渭分明,慢慢的,慢慢的,红罗帐面上银河由粗变细,最终两团身影模糊在一起。


    窸窸窣窣的声响打破宁静,红绢中衣顺着委地的罗帐滑了下来,海棠花犹豫着压倒了脆弱的太女,不知唇舌间缠绵了多久,最终抛开一切矜持,心衣与小裤陆续步入单衣的后尘。


    海棠的花香盈满青庐,嗅到一丝都让人如痴如醉。


    ……


    云销雨霁,腰肢流畅的曲线颤了颤,萧夷光几欲不支,她不敢压到元祯身上,勉力跌回软枕,匀称紧绷的秀腿松懈了肌肉,还与人惫懒的交叠着。


    她轻轻枕在元祯的肩头,鼻尖擦着几缕秀发,纤手抚开发丝,萧夷光感受到呼吸的起起伏伏。


    她想到病弱之人的呼吸比狸奴还要轻,当其受风咳嗽或是方才那样,大口的喘息却比任何人都重。


    红烛光洒进红罗帐,暗红的微光也掩不住方才的美景,反倒在朦朦胧胧间,给两人都盖上了一层遮羞布,河水暗流激涌,越发澎拜。


    两人品味着从未有过的经历,一时相顾无言。


    在长安仆射府中时,萧夷光身上定有七年的婚约,卢猷之是她的未婚夫婿,楚王与她青梅竹马,还有鲜卑王子等一干追求者。


    命运无常,年少的萧夷光从未想过,日后的枕边人会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


    不知过了多久,挤在两人间的手抽出来,摸索一通,寻到床头的罗帕。


    指尖、指缝、掌心,元祯用罗帕仔仔细细擦拭,照顾到方才沾上液体的每一个角落,连流到手腕下方的秽渍都没忘记抹去。


    虽然双腿瘫痪了十年,但东宫的婢女一向将她照顾的很好,不仅没生过褥疮,还养成了元祯喜爱洁净的习惯。


    意乱情迷后,她的眼皮子也上下直打架,若是闭眼一歪头,元祯不消片刻就能与周公见面。


    山海经中有鸟唤做鵸鵌,据说吃了它的肉,就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元祯体力消耗殆尽,却还有正事要做,就极想尝尝这神鸟的滋味。


    将用过的帕子扔到帐外,元祯一手支着床沿,腰部和手同发力,慢慢侧过身子。


    萧夷光是个极心细的,尽管方才的一梦酸涩畅快,她还是扬起脸,敏锐地发觉了元祯翻身的想法。


    一个瘫痪之人,由她自个翻身,着实有些难处,元祯不声不响,显然不愿让新妇帮忙,可萧夷光却不能视而不管。


    锦被滑落,她细致入微地帮了元祯一把,复躺下后,正对上一双灼灼明眸。


    元祯定定的看着她,这张美到极致的脸方才掌控、索求时,都极为镇定自若,这会竟轻轻垂下眼睫,明月婢微抿丹唇,羞怯地躲避开她的视线。


    萧夷光的心脏像是被围住的小鹿,不服气地到处冲撞,仿佛都要跳出身体。


    由胸到圆润的肩头,手所到之处,惊起战栗,在羞赧却仍大胆展露的身体上,元祯找到萧夷光后颈微微凸起的那一小块。


    “嘶……”


    只轻轻一按,明月婢忍不住缩成一团,将脸埋入元祯的肩窝,齿间也发出低低的呻吟,愉悦又带着不餍足的痛苦。


    虎豹骑忠实守卫着新人的洞房夜,倘若他们敢冒着大不韪,贴耳在青庐厚帐上细听,里头的动静足可让最冷心的士卒脸红心跳。


    以给太女送补药的名义,王后使人来瞧过一回。人端着热滚的药盅,第一眼就看到了缩手缩脚的静娘心娘,不禁怒其不争,药自然也没送进去。


    王宫广场上,侍者穿梭往复,搭起云梯,竖起竹竿,或是在彩帛扎起的城楼上,放置了种种烟火炮仗,他们躬身用线香点燃,捂着耳朵迅速跑开。


    忽而五颗明亮的巨星从地上急速升起,在辽阔的穹顶上爆炸闪耀,连成一列白光,将乌黑的夜撕开一条缝隙。


    五星联珠后,明黄蜂群冲上天空,占据了半边天,黄蜂出巢、百兽吐火,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美丽烟花相继在巍峨宫阙上闪耀。


    宫内贵人、宫外百姓,纷纷出屋驻足观看,就连百十里地外长江彼岸的流民,也能看到昏礼烟花的盛大。


    这些经能工巧匠之手制成的烟火,只在天上明灭了一瞬,就足足花掉了广陵王上万两银子。


    欣赏过烟火,明光殿歌舞升平,宾客如云,上百支大红蜡烛同时燃烧,将殿堂照得如白昼一般明亮。盛在金银玉盘中的珍馐流水一般端上桌,还未动几筷就又被撤下去。


    昏礼筵席的豪奢与虎豹骑的威容,都给江南世家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仰望王座上的广陵王,越发觉得他龙章凤姿,颇有高祖之表。


    渤海高氏是广陵王的马前卒,游击将军高虢数日前就已游说过众府,广陵王有称帝的意向,暗示众臣联名拥护。


    江南世家嘴上答应,却这个推那个,迟迟不肯上章。


    广陵王兵多将广是不假,但他的高祖父是当时天子的堂弟,元叡是实打实的皇室远宗,血脉距离天子之位十分遥远。


    益州荆州还有元景亲子在,实力也不可小觑,左右谁坐皇位,都要拉拢世家,真正有资历的老臣自恃身份,谁都不愿为元叡称帝真正出力。


    今夜之后,在座的世家都换了一番心思,他们互相看看,举起酒盅碰撞,酒液随着门户私计一起咽入喉咙。


    郑銮喝得酩酊大醉,她起身踉踉跄跄走出沸沸扬扬的大殿,四肢用力展开,能听到噼里啪啦筋骨舒展的声音。


    找到自己的骏马,她扔下部曲仆从,如闪电般奔跑在安静的街巷,直到来到黝黑缓缓流淌的护城河边,郑銮才放慢了马速,仰脸迎着秋风,打算等酒醒后再回军营。


    护城河旁有一座太真观,这里只收坤道,观中做的素饭为建邺城一绝。太女大婚,宫中还托太真观做了好些馒头点心,连着三日沿街散给百姓,权当为太女的身子祈福。


    丑时已过,空中只剩几点晓星残月。郑銮醉眼一瞧,观门大开,几名坤道忙忙碌碌,抬出几担发着热气的蒸笼,像是在为今日的散食做准备。


    她打算进去讨点热汤喝,喝过观里的蕨菜粉皮汤,身子都能暖一周。


    “夜里风还是大,你只穿这点怎么行?也快到冬日了,改日我遣青娘给你送狐裘来。”


    “观里人多眼杂,我在此清修,怎么好穿如此名贵的衣裳,县主马上要随军出征,还是带着御寒吧。”


    丹阳县主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她迟疑片刻,“那我教青娘送十斤棉花,你或是送人,或是制成厚被,都便宜。我走后,有事就去找青娘。”


    “沙场凶险,县主千万小心。”


    二人缠绵一阵,眼见搬送馒头的坤道多了,才恋恋不舍的分开。


    送人回道观,丹阳独自出来。她身量鹤势螂形,走起路虎虎生风,解开柳树下的马缰,身后传来一人的醉笑:“我与县主自幼相识,竟不知县主还有磨镜之癖。”


    利刃出鞘,剑光霍霍,丹阳猛然旋身,一道雪亮耀目的长剑已架到郑銮的颈边。


    一缕垂落肩头的发丝被削下,丹阳讶然:“阿姊?”


    郑銮纹丝不动,面带笑容:“怪道筵席中不见陀罗尼,原来是来太真观私会情人了。”


    她仿佛一点不怕颈边利剑,扳起指头数着:“陀罗尼多情,这是你的第几个坤泽了?广陵城里,陈家的小娘子算一个,那罗延宫中,还有个名唤清风的小婢子,啧啧啧,光是我撞着的,就有三位。”


    “谁知道陀罗尼私下还置了多少金屋,藏了多少娇呢?”


    “我的事,不消你多管。”看出郑銮的醉意,丹阳收剑回鞘,不与她计较。


    利索地翻身上马,她又想起什么:“你我的婚事只是长辈口头约定,若阿舅非要两家联姻,那就再挑位坤泽送给阿姊——别打我的主意。”


    扔下这句话,丹阳骑着马儿跑远。


    郑銮无奈一笑,眼睛眯起来,姨母的两个孩子,性子真是天差地别,一个痴心似海,另一个好坤泽就罢了,偏生还四处留情。


    寂静的夜里,她吹起清脆的口哨,摇摇晃晃向道观走去,先是《子夜四时歌》的小调,而后轻轻哼出来:


    “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


    ————


    昏暗的罗帐中,萧夷光看出元祯眼中的渴望,主动将如玉的脊背面向她,撩起青丝,露出光滑颈后的腺体。


    只轻轻摸了下,萧八娘就拥紧了怀中的锦被,身子酥麻了半边,下意识地要躲避,本能却又催促着她向后靠,贴近元祯的牙,疯狂叫嚣着想要结契。


    海棠花的香气更浓了,元祯无动于衷,她有些迷茫,试着咬了几口腺体,只留下一层涎水,连半个牙印都不曾有。


    除了一遍遍带来潮涌,使两人肌肤相亲,却依旧让萧夷光求而不得,赶不走她内心的空虚,元祯做不到任何事。


    正如偷偷潜入东宫的孟医工所说,毒素压抑了她的本性,让元祯对结契毫无兴致,就算将腺体咬烂,也不会有一丝信香钻进去,只是折磨坤泽罢了。


    第40章


    香汗淋漓,萧夷光侧卧于软枕上,婀娜的身段像一道曲折的山峦,坦诚的展露在元祯眼前。


    如今这道山峦微微颤抖,旋即又叹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息,叹息如轻飘飘的羽毛,很快坠入深不可测的欲壑,被汹涌的欲河卷走。


    亲迎前数日,孟医工乔装成婢女,在苟柔的掩护下,向东宫送过几回汤药。据她回来说,元祯用药后腺体发热,以手相触也能感知到些许知觉,恢复是指日可待的事。


    许是调理的时间太过短暂,真正的同房后,萧夷光心底生出对孟医工的怀疑,她并没有觉得元祯有任何起色。


    温热的鼻息扑在她后颈,湿漉漉的舔舐也在腺体边徘徊许久,美色当前,元祯的犬牙却一动不动,对结契毫无兴致。


    迟迟得不到乾元信香的抚慰,萧夷光的腺体燃起一团火焰,火蛇蔓延游走至身下,掠起痛苦的战栗。


    她难耐的动了动腿,滑腻腿肉蹭过身后人的膝盖,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嗔怪。


    元祯似乎觉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呼吸慢慢滞住,握着她肩膀的手失落地松落。


    抛开攥成一团的床单,萧夷光反身,搂上元祯打算远离的脖子,“就算不能结契,殿下也忍心将妾独自抛在一旁?”


    拽住对方的手,又是春风一度。


    这回蜡烛都等到灯芯燃尽,火焰晃了几晃,一股白烟升起,噗的熄灭,屋内陷入黑暗。


    静谧床帷后,饥渴的狸奴终于吃饱喝足,懒散地躺于元祯怀中,长长的眼睫微微垂下,划过薄瘦的锁骨。


    在长安时,萧夷光便好精舍华服,爱美婢华灯,她起居之处,所用的器物,无不是巧夺天工的精美。


    于情一事上,她的欲念一如既往,只追求极致的享乐,有珠翠之珍,便不会吃山肴野蔌,更不会浅尝辄止,享受肉体之欢,必要汗水浸透腰肢,筋疲力尽才罢休。


    初时的不适消退,下面就是漫无边沿的云端。


    但凡是人,就总会有糊涂一时的时候。历史上这等例子数不胜数,例如帮助始皇帝一统六国的丞相李斯,不也为了自己的争权夺利的贪欲,矫诏改立胡亥,杀死扶苏,最后被赵高害去了性命。


    聪颖一世的萧八娘也不例外,她每一次都能找到新的乐趣,却忘了枕边人多病的身体。


    手止不住的颤抖,元祯额上的汗珠沁出,又一滴滴滚落到软枕上。


    自双腿瘫痪后,她没做过重事,还从未这般累过,体内的精气神仿佛都泄得一干二净。


    “嗯?那罗延。”


    额头倚着那人的下巴,几滴水珠落到萧夷光的发间,她以为元祯哭了,忙撑起胳膊,在黑暗里摩挲上她的脸,担忧的问:


    “你的身体不适吗?可是哪里痛?”


    “无妨,无妨。”


    脸皮火辣辣的烧红,元祯支支吾吾糊弄,不敢说实话。


    这副身子骨不争气,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她总不能转而怪新妇索求无度吧。


    萧夷光听了,并未躺下,而是在帐中静静坐了一阵,她眼睛明亮,瞥了眼元祯汗如雨下的脸颊,随手于床边寻了件不知谁的长衫,竟撩开帐子,扶着腰下了床。


    “?”


    元祯平躺了身子,扭过脸,视线随她而去,又被垂下的罗帐挡住。


    帐帘揭开,萧夷光去而复还,手中多了只瓷碗,苟柔出青庐前,怕元祯体力不支,特意将一碗参汤煨在外间的炉上。


    她绕过步障,亲自取来,不厌其烦的垫高两只隐囊,扶元祯后倚上,又一勺勺喂给她。


    元祯不愿让她做这等活计,执意夺过碗勺,手却控制不住的颤抖,舀出的汤都抖回了碗,一个不留神,差点撒了半碗在锦被上。


    瓷碗重新回到萧夷光手中,看着偷偷把手藏到身后,强装无事的元祯,她感到有些好笑:


    “不过是一碗参汤罢了,倘若妾生病,也希望能喝到那罗延亲手喂的汤呢。”


    “到时我必也真心待你。”元祯咽下口中的汤,忙道:“绝不会将明月婢丢给宫婢照看。”


    莞尔一笑,萧夷光轻轻搅着汤水,眸中眉梢,却都有了与昨日不一般的风情,把元祯都看痴了。


    遥夜沉沉,王公之家多置守夜的婢女,来伺候主子起夜、要水的杂事。


    青庐中本也不应例外,不过王后送来的静娘心娘存心不良,若是再唤她们进来,未免生出事端,萧夷光索性亲自服侍元祯。


    还好她喂过稚婢吃饭,手还没有生疏,元祯一碗参汤喝下肚,调羹只磕着了两回牙齿。


    最后一勺喂进嘴中,萧夷光瞧见她肩头被自己咬出的齿痕,搁下瓷碗,佯装无意地问:“殿下,今夜也是第一回与人同眠吗?”


    “噗——咳咳咳!”


    参汤呛进嗓子眼,纵然元祯及时捂住嘴,汤液又无可制止的从指缝间喷了出来。


    这席话比五碗参汤还管用,元祯纵欲过度的脸原是灰白的,现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咳出气管里最后一点参汤,她捂着胸膛,嗓子沙哑:“明月婢问这个做什么?”


    “那罗延若只有妾一人,妾自然欢喜。”


    温柔地给她擦去指尖污渍,萧夷光通情达理道:


    “不过,殿下有过其他坤泽,妾也绝无怨言。将人接进东宫,或封做良媛,或封做昭训,也好与妾做个伴儿。”


    不论是因情事,还是因阿母之事,萧夷光都不愿与旁人分享乾元,一个谢七娘已经在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今晚又冒出个桓三娘,往后还会有多少娘子郎君?


    可偏偏元祯身份尊贵,莫说一两个坤泽,就是纳进三宫六院,也不会有人多说她一句。


    趁着今晚浓情蜜意,萧夷光果决揭开二人间的薄纱,欲要斩断元祯日后沾花惹草的可能。


    做什么伴儿哟,元祯苦笑。


    说到最后几句,她的指尖都快被萧夷光搓红了。


    一会儿那罗延,一会儿殿下,八娘对自己的称谓或亲近或疏远,总跟着那个从未出现过的坤泽变来变去,仿佛真的有这么个人似的。


    不过,像喝了一大白蜜水,元祯心中也尝到了丝丝甜蜜,明月婢素来待她温柔不假,许是世家女郎的矜持,这柔中总带着彬彬有礼,让人感到有触不到的疏远。


    直到今日闻着了醋意,她才感觉到自己拥有了明月婢的心,而不是只能对这朵高岭上的花朵,这轮苍穹中的弦月嗟叹。


    用手拍拍身侧,元祯示意明月婢上床,待两人重新依偎在一起时,她摸出枕下的观音白玉佩。


    这枚玉佩自幼伴着她,曾带给她无穷的力量,就是去长安,元祯也时时刻刻挂在颈上。在白马寺时,她将玉佩送给了萧夷光,是对她迟迟不纳采的补偿,也是两人定情不渝的信物。


    明月婢对这枚玉佩十分珍视,元祯在亲手解下她的衣衫时,发现她将玉佩小心的系在腰间,眼睛顿时湿润了。


    这枚玉佩对她而言是何意义,元祯那时并没有道出,现在她执着明月婢的手,心跳与心跳相拥,她想,是时候了。


    “我的阿母是因难产而薨逝的,在我两岁的时候,她生产时大出血,拼尽全力生下丹阳后,不一会就就没了声气。”


    提到她的阿母,不只是元祯怆然,萧夷光也想到了远在羌人手中的魏夫人,一滴泪落到鸳鸯枕上。


    满室馨香的青庐,旖旎无限的春宵,二人肌肤相亲,胳膊与颈子相叠,拥在一处,心头却怀着淡淡的忧伤。


    “寿春阿姑抱我去看她最后一眼,我那时懵懂,只知道拽起阿母没有生气的手,哭喊着要吃奶,后来阿姑就将我抱走了。”


    “我与丹阳的记忆里,已经记不住阿母的音容笑貌,阿母好佛,阿姑就命人依着她的模样,雕琢了两枚观音玉佩,分送给我们。”


    萧夷光想,怪不得这枚白玉观音与其他观音像长得不一样,唇边淡淡的微笑,少了悲天悯人的慈悲,多了些气质典雅的端庄。


    观音像与元祯很像,与丹阳却不大像,许是因为丹阳像广陵王,而元祯更肖其母的缘故。


    “阿母最恨乾元朝三暮四,她在时,父王身边唯有阿母一人。”


    悲惨的往昔让元祯不愿回忆,阿母走后,元叡先立了继后,又陆续纳了李侧妃、张侧妃,生了许多庶子庶女,对元祯元缇的关心也逐渐变淡。


    她无法在父母膝下承欢,绝不能教自己的孩子也重蹈覆辙。


    元祯话说得急,又兼激动,她微微喘着粗气,郑重发誓道:


    “此玉便如我阿母,今日我当着她的面,对你做出承诺,日后身边绝不会再有其他人,更不会生异腹子。倘若有违此誓,就让阿母与你一起背弃我——”


    胸口好似插上一把利刃,萧夷光推己及人,眸中也染上同样的悲色,抬手捂住了她的双唇,不许她再说下去,声音颤抖道:


    “阿母——总会一直陪着你,不论是在人间还是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