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太女大婚,江南四州连庆三日,最终在嘹亮的战角声中落下帷幕。


    这场乱世中的昏礼耗费的金钱以千万计,典礼的隆重奢华,宫殿的富丽堂皇,太女妃的美貌多姿,无不给赴宴宾客留下极深的印象。


    仅仅一日后,广陵王赶在攻打豫州前,于建邺城外的练兵场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校阅,向城内世家百姓炫耀虎豹骑的军容整肃,旗帜刀甲鲜明。


    轻车突骑,坚甲利刃,精壮将士争相下马地斗,剑戈相接时,摧锋之势如破竹,军威大振。


    阅兵结束,元叡身着几十斤的重甲,步履稳健地走上高台,向三军发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讲: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什长及以下,斩首和俘虏二级,进爵一级,斩首俘获五级,进爵二级……夺旗鼓,先登城池,皆进爵一级,赏金百两!”


    虎豹骑将士大多没读过书,元叡也就没有长篇大论,而是直指重点,言简意赅的以重赏做诱,激励将士奋勇杀敌,封妻荫子。


    “杀!杀!杀!”


    五万虎豹骑步调如一,吼声震天,观礼的江南士族太平日久,听得惊心动魄,有的人甚至还捂住了耳朵,免得震成聋子。


    “开拔!”


    大纛与各色牙旗刺向天空,广陵王命令拆除辕门,他步下高台,率先骑上一匹墨驹,打马冲在三军最前。


    丹阳此次照例随军出战,她骑着枣红马,一身戎甲,紧紧跟随在父王身后。


    郑銮的两千玄甲兵殿后,先头军走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轮到玄甲兵动身时,她仰头看向高台,台上空无一人,早不见元祯的身影。


    鞭子狠狠落在马屁股上,抽出一条血痕,马儿悲鸣一声,如箭般窜了出去。


    血痕同样也伤在郑銮心上,她平日最爱这匹大宛马,今朝为元祯忧心,手下竟也失了轻重。


    元祯的大婚,她虽去做了傧相,实则心里是极不情愿的。


    见到萧八娘的第一眼,除了惊艳,郑銮的心里旋即涌上浓浓的不安。萧八娘笑容温婉,看似人淡如菊,实则是在竭力用淡泊掩盖眼底的野心。


    如今萧氏式微,八娘举止尚内敛含蓄,甚至甘愿为元祯洗手作羹汤,照料无微不至,倘若有她一朝得势时,保不准就会原形毕露,对元祯疯狂反噬。


    更何况广陵王不喜萧八娘,朝野上下,谁人不知。


    可元祯这个木头脑袋,偏偏要忤逆手握大权的父王,非萧八娘不娶。这下倒好,广陵王出征豫州,竟让元焘与萧国相监国,却把元祯远远打发到京口练兵,抵御羌人进犯。


    有太女在,却让王子监国,这在大周国史上还是头一回。瞎子都能看出来元祯的失宠,世家中的墙头草一夜之间全都倒向元焘,站在衡阳郡王门前送礼的人,都排到了护城河!


    郑銮无奈的摇摇头,希望元祯早日醒悟,也希望广陵王只是敲打一番,并无废太女的心思。


    ————


    时值初秋,山野间苍翠山林像被水浸染的墨迹,叶叶木木都有了褪色的迹象。湛蓝的高空中,候鸟呈人字,展翅向南赶去。


    黄土弥漫,一只车马与南飞雁背道而驰,他们沿着水流湍急的长江,飞踏过萧瑟黄草,向京口大营驰去。


    征北将军司马侃率将领十余人、步兵两百与京口郡太守李维与属官,离营二十里,从早等到晚,才接到了王太女的车马。


    当晚先回营,夜色已深,司马侃先拨了大帐八顶供太女及其携带的妃嫔宫婢居住,又命人整治饭食送过去。


    帐外传来药香,司马侃放下手中军务,走出大帐,侧耳一听,太女帐中还有阵阵咳嗽声,她吩咐人给太女送些好药。


    转身却见一位年轻的女郎悠悠从厨仓钻出,大营的炊家子抱着米柴跟在后头。


    司马侃想了想,才记起这个陌生面孔名唤陈玄,还是世家出身,如今在东宫任七品太官令,是跟太女一道来的。


    “将军,太女带了太女妃一人,宫婢三人,属官仆从十六人,精兵六十,马车六辆,马匹八十,全都安置下了。”


    秋夜凉如水,牙门将军曹楚安置太女一行人住宿、引马入槽,还要安排值守将士,忙出一头大汗,气喘吁吁回来报告。


    “很好。”司马侃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又叮嘱道:“太女身子弱,让厨仓的人饭食做得精细些,茶水一日三顿看顾得周道,免得教东宫的人说咱们骄纵,连太女都不放在眼里。”


    “太官令陈大娘子说了,太女与太女妃的吃用,只消营中供给米柴蔬果,他们自带了仆从煮饭。”


    有天黑做掩饰,曹楚撇了撇嘴,不满道:“又带坤泽又带庖丁,路上走走停停,定是中途玩乐去了,到底是练兵还是出游。”


    曹楚的抱怨,一字不落全教司马侃听去,她汗毛倒立,厉声斥责:“太女是君,你是臣,平时我是如何教你们的?背后妄议太女,去领十军棍!”


    “喏。”


    嘴张了张,曹楚沉默着躬身去领罚,虎豹骑的天性就是服从命令,好在她皮糙肉厚,十军棍打在身上噼啪响,倒也不是很痛。


    挨完军棍,司马侃亲自为她扶上交领衫,粗糙衣裳擦在伤口上,磨得红肿不堪,曹楚倒吸一口冷气。


    “还知道痛,给你长长记性,若今后在太女面前也口无遮拦,得罪了贵人,你就得在这山野旮旯呆一辈子。”


    “属下也是为将军不平,您比袁将军早参军十年,立功无数,凭什么他就能随大王出征豫州,您却被扔在京口这个小地方。”曹楚梗着脖子,指着营寨外滚滚长江:


    “羌人就在江北,您手下的兵马甚至不满一千,咱们向大王讨要了多少回兵马,结果呢,来的却是王太——”


    被司马侃一瞪,曹楚咽下满腹牢骚,将军治军谨严,她若再说太女一句不是,挨在身上的军棍怕是要翻个数。


    “攘外必先安内,大王西征豫州,已是倾尽四州之力,羌人毕竟还没消息,再分兵就是自削双臂。”司马侃略一提点她,又拧起双眉:


    “为了迎接太女,营寨上下都忙了好几日,你跟着瞎掺和,是不是又没读兵书?”


    “啊?读、读过了呀。”


    挠挠头,曹楚心虚的左顾右盼,恰好瞧见太女帐子钻出个女史,忙借此机会溜之大吉:“将军,苟女史应是有事,属下去问问。”


    “苟女史,苟女史。”


    曹楚不敢回头看司马侃,一路小跑,抓住苟柔这根救命稻草,兴冲冲道:“可是太女有什么吩咐?对我说就是。”


    苟柔举起灯笼,向远处照照,只看着巡营的士卒,她小声道:“曹将军,你们是不是在责罚士兵?”


    “没有啊——”曹楚不解,她跑过来没看见有士兵挨打挨骂,话刚说到一半,又生生止住,咳,方才不就是她自个在挨军棍吗。


    “嘘。”


    指了指大帐,苟柔将手指放在唇上,拉她走远,严肃道:


    “太女妃听到帐外有打人的动静,所以遣奴婢出来问问。曹将军,不是奴婢多嘴,京口营寨这么大,不拘你们是打是骂,总不要当着太女和太女妃的面。”


    “一来主子见了这等腌臜事,少不得以为是司马将军治军不严,二来若她们不明就以,干涉起管教,乱了军纪,你们是听还是不听?”


    她话中多责怪,却句句是站在京口大营这边考虑,在太女面前伺候久了,苟柔的语气比热黄酒还妥帖,直抚到曹楚的心坎里。


    忙不迭的都应下,同是在太女面前伺候的人,曹楚想起那两位下巴抬得比天高的心娘静娘,她觉得苟女史顺眼多了。


    希望太女妃也如苟女史一样好说话,要是像心娘静娘那般瞧不起人,她宁愿让出差事,去读烦死人的兵书。


    这个小将军一个劲点头,倒是没老兵的狡诈,苟柔很满意,又向她招招手,示意靠近些,压低嗓音:“你们这有没有船,能渡过长江的那种?”


    “营寨没有水师,但不远处的京口郡的商贾有渡船,每日都往来两岸,专门做流民生意。”


    “那我给你银子,你去悄悄雇两只来,太女和太女妃过几日要去对岸。”


    曹楚拍着胸脯,一口应下:“没问题,京口一带我最熟,包在我——啊,不行不行,司马将军不会同意的。”


    送太女去如狼似虎的流民那里?


    她反应过来苟柔说了什么,惊恐地瞪大眼,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军棍她可以挨,这等掉脑袋的事可不敢做。


    “你个榆木疙瘩,将军若是同意,我对你说这件事做什么?太女只是想给太女妃买两个使唤的婢子,若是买不到,你就自个应付心娘静娘两个小蹄子吧!”


    脸扭曲成拧干的湿巾子,曹楚答应不是,不答应更不情愿,靴子在地上磨来磨去,刨出了个深色土坑,她一咬牙:“行,我想办法。”


    “算你有眼色。”


    苟柔洋溢胜利的笑,哼着歌转身回帐。帐门口静娘在洗衣服,心娘在刷碗,忙得站不住脚,洗刷动作摔摔打打,颇有怨气。


    想来也是,王后嘱咐她们要抓住太女的心,如今只抓住了太女的碗和脏衣服,搁谁身上谁不气?


    绕过心如死灰的心娘静娘,苟柔掀帘进帐,一眼便撞见八娘坐在太女腿上,太女的手还虚虚搂着纤腰。


    两人衣衫凌乱,膝盖与膝盖,小腿与小腿,都亲密无间的拢在一起。


    “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她迅速放下帘子,拽开步子飞快逃了去。


    第42章


    自马车驶出牢笼般的建邺城,便一头扎进了一望无际的旷野,秋高气爽,淡淡的黄色晕染了缓慢起伏的山丘,远处的层林还勉力维持着黯然绿意。


    居于这远近淡浓间,是一个又一个静如镜面的湖泊,密密匝匝的荷花养于水中,揭开车帘,依稀可以看到大朵饱满的莲蓬。


    元祯命飞驰的车停下,她在窗边对上官校尉低语几句,上官校尉独自纵马远去,不一会就用下摆捧回一兜莲蓬头。


    队伍重新启动,车内却多了甜丝丝的清香。


    撕开莲蓬后头,露出一颗颗莲子,状如青枣。萧夷光微微瞪大眼睛,她长在长安,虽吃过蜜糖莲子羹,也见过画中的莲蓬荷花,但对剥莲子却是见所未见。


    净白修长的手不紧不慢地剥取莲蓬,元祯得了十六只,又取了根单头银签,去了莲子上的绿皮白膜,食指和拇指稍稍用力,挑出整颗莲芯。


    白嫩的莲子滚动在掌心,像玉珠落在玉盘上,元祯自然而然的将第一颗递给她。


    “长安的莲子大多是干货,你到了江南,尝一尝新鲜的。”


    车中撤了四轮车,打横安了条长座,为怕元祯坐不稳当,中间又加了个扶手,隔开了座上的两人。


    鲜嫩可口的莲肉在舌尖爆开,甜丝丝,凉津津,萧夷光口齿生香,嘴角不觉弯起,抬眼就撞进一双乌黑带笑的眸子。


    像是想吃鱼的狸奴,元祯的嗓音微微颤抖,视线定在她微启的朱唇:“甜不甜?”


    “很甜。”


    “明月婢,也给我尝尝。”


    这话说的倒是有歧义,萧夷光想,元祯是想尝莲子,还是想尝人呢?


    下巴被挑起,元祯少见的强势,夺走她清甜的涎津,也品味到了别有滋味的莲香。


    都说莲子清心,一吻作罢,二人深望着,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腾烧欲火,急忙再剥莲子,放到嘴中,无论吃多少颗,最终都没将火焰给扑灭。


    成亲后,她们在东宫住了五日,除了洞房那夜,一直都是分榻而眠。


    许是怕萧夷光怀孕,威胁到桓三娘腹中孩子的地位,王后明面不动声色,笑着看两人亲亲热热,其实嘴都急烂了。


    嚼着薄荷叶,她手段施展得雷厉风行。


    打着太女纵欲过度的幌子,王后先是绵里藏针的斥责萧夷光,顺势教她们分房而居,又硬生生将心娘静娘塞进车队,充当她的眼睛,顺便挑拨二人的感情。


    路上艰苦,又有四只眼睛一刻不停的盯着,元祯与萧夷光夜里想要水,都羞于开口,只能一直忍耐。


    直到在京口大营安定下,步障内床深榻软,步障外炉火暖融融,在热汤里泡过一回后,萧夷光心理和身体的疲惫才一扫而光。


    系好雪白的中衣,走出步障,借着外头的动静,萧夷光教苟柔出去查看,又赶走帐内所有人,她主动坐上元祯的腿,把一路的思念都融进骨血。


    耳鬓厮磨,萧夷光俯在她耳边,嗓音又低又腻人:“殿下喝药了么?”


    双臂的血液发烫,连着因坐久车而僵硬的双腿,似乎都有了热意,元祯一下就听懂了她的暗示。


    在二人大婚当日,孟医工也如愿走进了尚药局,做了专职东宫的医佐。今遭专门带了半车草药,跟着她们来到京口大营。


    为了尽快治好元祯的奇毒,也为了尽快让二人结契,她一日三顿熬煮药汤,勤勤恳恳催着元祯喝下。


    甚至于洞房夜后,为了更好的调整药案,她备好纸笔,跑去寝殿向萧夷光打探两人行房细节。


    孟医工问得越来越细,萧夷光的双颊就愈来愈粉红,她连元祯动情时腺体和尖牙的颜色、大小都事无巨细的打探,还不满萧夷光“似是、大抵”的敷衍,苦口婆心的劝:


    “殿下一日好不了,你们就一日无法结契,到时候您的信期来了,却没法子疏解,这该怎么熬哟。”


    “太女妃,您就当小臣是您腹里的蛔虫,这种事对小臣说出来,就是在心里想了一通,小臣又不会说出去,不要害羞。”


    孟医工眼睛亮晶晶,说的话也振振有词,萧夷光倒很是怀疑,认为她是还惦记着南逃时的那个夜晚,所以迫切想把没聊完的八卦都打听到。


    揽上她窈窕的腰肢,元祯扶上她平坦柔软的小腹,苦笑道:“我哪敢不喝——唔。”


    萧夷光俯身噙上她双唇,柔软相触,渐渐深入,两个人经验都不多,牙齿碰到舌头,青涩地慢慢摸索。


    结束后,元祯吃了一口胭脂,低头用帕子抹去牙上的红色,瞥见炉上的热壶。她笑道:


    “这水是孟医佐亲自烧上的,她是早就打好了主意,明日少不得还向你问询房事。”


    闻言冷笑一声,萧夷光搂着元祯单薄的肩头,语气淡淡:“由她问,孟医佐是好意,这东宫上下,还有哪双眼睛不盯着咱们床帷的事?”


    大婚前,就有宫中傅姆去萧府,给她检验身子,反复确认过萧八娘的冰清玉洁,王后这才正式经办亲事。


    洞房夜后,又有傅姆和几波尚寝局女史来记录起居注,询问身体状况。


    最阴私的事,也要被迫置于众人前,任她们指指点点,就连离了建邺也不得安生,她蹙起柳眉,颇有些郁郁寡欢。


    钻在衣襟里的手滞住,元祯抽出抚上她的背,刚想劝慰几句,就听见帐门揭开又合上。


    “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脚步声跑远,苟柔又羞又臊的声音远远飘进来。


    二人愕然,相视后又一笑,凝住的空气也破了冰。


    元祯道:“我教苟柔去找船,过几日我们悄悄过江,先买几个合心的奴婢,你到江南许多日了,我们再回去看看江北风光。”


    萧夷光莞尔一笑,“那罗延总是那么心细。”


    美人如花,一笑更让人挪不开眼,元祯迷得五迷三道,略有笨拙的解释:


    “我不想看你受委屈,有了新的奴婢,就让心娘静娘去做粗使活计,总归别在咱们眼前碍着。”


    王后虽然处处刁难她,好在元祯是个拎得清的,她不愚孝继母,也没有享静娘心娘齐人之福的想法,这让萧夷光感到几分安慰。


    她起身披了件对襟,去帐门边教刷碗的心娘把苟柔找回来。


    手指冻得通红,心娘娇声应下,待帐门合上,狠狠一跺脚,怒气冲冲去找人。


    苟柔再次进帐,拘谨的嘿嘿笑着,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她为人是豪爽,到底还是个黄花大闺女,除了元祯外,连乾元的手都没摸过。


    撞着人亲热,她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快长针眼了。


    元祯也不为难她,只叮嘱了几句渡江跟随的人员,就命她下去安置。


    撇了心娘和静娘不谈,她们此行带的人知根知底,除了上官校尉等东宫旧人,还有陈大娘和张十一郎一干昔日世家子,都是在南逃时就磨合过的,如今正式编进虎豹骑,倒也兢兢业业。


    至于徐州刺史顾敦嫡女顾七娘,她则荐入了中书省,任七品通事舍人。中书省负责起草诏令、审批文书,非王室心腹之人不可当。


    顾七娘能得此重任,自是对元祯感恩戴德,但凡中枢和徐州有了风吹草动,她总要与元祯通些消息,俨然以东宫党自居。


    “哦,还有件事,心娘静娘与你住一顶帐篷,把她们也一块带走。”


    苟柔点头如捣蒜,又疑惑:“殿下帐中不留人伺候茶水?”


    “咳咳,今晚,就先不留了。”腰间软肉被扭了下,元祯赶忙又补充:“今后,至于今后要不要留人,孤自会吩咐。”


    “哎,好,喏喏。”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苟柔方知自己多嘴了,她的耳根可耻的红到鼻尖。


    眼观鼻鼻观心,退回到自己的帐篷,苟柔还有些脸红耳热。思来想去,她拔腿去了营灶,在陈大娘子不解的目光中,嘱咐她晚点再做早食。


    殿下起身晚,早食做那么早干什么,大家伙多赖一会床才是正理。


    ————


    京口郡东倚海,北临江,江面最窄处长越六公里左右,若有水中好手,日暖时游过来不在话下。


    不过这段江水流湍急,等闲小筏不敢下水,北人又多旱鸭子,只能望江兴叹。


    隔着江面,元祯能望见对岸搭起的简易居所,流民们来来往往,也有不少人在江边驻足回望。


    他们南逃至此,因为没有足够的银两渡江,只能在江边暂时住下来。为了找到依靠,不少人无媒苟合到一起,凑合着做一对半路夫妻。


    自然,流民中也有许多落魄的士族坤泽中庸,他们没有一技之长,只好做起暗娼,靠出卖皮肉得过且过,日子悲惨。


    用过接风洗尘的酒宴后,元祯由司马侃和郡守李维等人作陪,走出栅栏,来到江边查看地势。


    “流民一日比一日多,半个月前末将与李太守来此时,那边的山上绿油油,今日再来看,树被砍了,都住上了人。”


    李维眉头紧锁:“这群人倒不足为惧,下官听租船的市井徒说,百里外还有流民帅管辖着数千流民,取了公府里的刀剑盔甲,也想着寻找时机渡江。”


    此言一出,元祯一行人脸色巨变。


    羌人祸乱中原,大周的威信已然跌到泥里,倘若有世家大族图谋自立,利用流民攻打江南,这对广陵王的小朝廷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京口营寨有兵马几何?可能一战?”


    推着元祯四轮车的女郎开口,众人看去,只见兜鍪下是一双明媚坚毅的眼睛。


    她身姿高挑,着山文轻甲,蹬乌皮六合靴,火红的肩巾迎着江风,猎猎作响。


    第43章


    “诸位大人不知,这人乃东宫的萧将军,此行帮孤参谋政要军务,尔等见她就如见孤。”


    元祯出声解释,她笑着望向戎装佩剑的“萧将军”,眼底的温柔都快化成水淌出来了。


    昨夜统领东宫亲兵的明明是上官校尉,从哪个石头缝里又蹦出来个萧将军?


    容貌还如此昳丽,别不是对岸使的美人计。司马侃戒备心大起,手握在腰间剑上,狐疑的打量这位不速之客。


    李维反应快,偷拉一把司马侃,率先下拜:“喏,下官李维见过萧将军。”


    “见过萧将军。”


    地上黑压压跟着跪了一片,“萧将军”倒也不自矜,和颜悦色道:“大人们不要多礼。”


    与太女相望时,“萧将军”的目光缱绻,面对她们这帮粗人,脸上也不失亲和,她故意低沉着声音说话,犹如山谷间的涡涡细流,却还是柔美动听。


    拍拍膝盖上的土,李维早就看出这位萧将军是位实打实的坤泽,趁着太女远眺江景,她忙对着司马侃的耳朵说了三个字:


    “太女妃。”


    听说太女妃出身兰陵萧氏,以美貌著称,而“萧将军”生得花容月貌,不仅也姓萧,身量还与昨夜惊鸿一面的太女妃差不多。


    种种巧合堆在一起,就不是巧合。


    司马侃也反应过来,粗黑的眉毛纠缠在一起。


    王公世家的坤泽等闲不能出门,太女也太胡闹——心胸开阔了,竟带着太女妃公然出现在兵营,不但连顶帷帽都不戴,甚至为了出游方便,还捏了个假身份。


    这帮老兵粗鲁,万一有人往太女妃身上瞟,她司马侃就是有八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呀。


    兜鍪里面感觉有点挤,司马侃头大了一圈,她回头虎目一扫,见大家俱缄口不言,目光也规规矩矩的盯着鞋尖,这才放下心来。


    曹楚在人群后不屑的扭过头,熟练地翻了个白眼。


    带着坤泽就带坤泽,还说的冠冕堂皇,下午大营演武,步卒们都打着赤膊搏斗,看太女妃脸不脸红。


    京口大营有坞堡八座,都是用夯土夹砂石、红柳、芦苇混筑而成。墙基宽约半丈,高一丈五,瓦楞顶盖下是飞阁与女墙,但没有射箭窗。


    元祯的四轮车由四名步卒抬上坞堡,堡垒坚固,看上去时常维新,她点点头,又指出:“坞中能再开几个窗子射箭,敌军来袭,完全可以据堡自守。”


    司马侃稍一迟疑,应下:“末将这就让人去办。”


    曹楚忍不住,高声道:“大营箭矢不足一万,无箭可射,哪里还用开窗?还请太女调箭补充。”


    “太女面前,岂容你多嘴!”


    司马侃死咬后槽牙,她亲眼见着太女的脸慢慢转红,忙递上台阶,也是为曹楚脱罪:“太女,曹将军主管内务,对营垒不甚熟悉,她出言不逊,该领二十军棍,来人!”


    挨打比降职掉脑袋强,两名偏将怕太女不悦,忙亲自动手,将曹楚的胳膊缚在背后,拉她下去责罚。


    红晕尚在,元祯一抬手,却免了曹楚的皮肉之苦,她宽容的笑道:“曹将军若说的是实话,为什么要罚?司马将军,营中兵马几何,又有多少盔甲刀剑,一一与孤说来。”


    “回太女,京口大营有精兵八百,马匹一百……”


    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姑,兵械库和营帐空空荡荡,老鼠比人还多,其中情况只看一眼便知。


    司马将军也没想过隐瞒,有多少就说了多少,只是难免提心吊胆。


    脸色由红转白,元祯笑容也停住,她的眼睛挑起,几欲开口又抿住嘴,似乎难以置信。


    为了验证司马侃话中真假,元祯没有直接质疑,转而道:“营中情况,孤已知晓,司马将军,传令下去,教将士们预备演武。”


    与建邺城外的校阅不同,京口营寨的演武偏向实战。在司马侃有条不紊的指挥下,七百步卒,一百骑卒整齐列阵,气势昂昂地经过演武台。


    上官校尉数清八百人,登上演武台报告。元祯点头,又暗忖司马侃圆头方脸,倒也是个厚道人,该是多少就说多少,一个都不曾瞒报多报。


    牌令兵于阵中骑马穿梭,随着青赤白黑黄五色旗变换,八百士卒在中央集结,分做许多鱼鳞状的小方阵,前段如箭矢般锋锐,呈进攻阵型。


    李维等郡中属官不懂军事,看了也无趣,只时不时瞄着太女,太女笑,众人也随着笑,太女面无表情,他们也忙收敛笑容,若遇着精彩处,还要跟着鼓掌叫好。


    太女妃看得仔细,长睫毛许久才眨一次,她突然道:“此乃鱼鳞阵,适宜己方有优势时用,不过也有弱处。”


    元祯自然接道:“弱势在何处?”


    “在鱼尾,重兵在前,大将坐中,敌方分出精兵绕到后方偷袭,即可破阵。”


    萧夷光点到司马侃,笑道:“司马将军,我是班门弄斧,不比您久经沙场,由您说说,我的见解可还对?”


    “太女妃——不,萧将军所言极是,鱼鳞阵头重脚轻,最适合对敌方发起攻击。”


    眼睛由小变大,司马侃咽了两三口唾沫,心下颇为震惊。


    太女妃着戎装,跟着登上演武台,观摩士卒列阵。司马侃还以为她只是心血来潮,权当解闷,没想到这番话下来,竟发现她颇有见地,不仅轻易识出阵型,还一语道出破阵之法。


    手中旗帜一摇,场地里的五色旗跟着变化,司马侃有心试萧夷光深浅,问到:“将军,您看,这是什么阵?”


    八百士卒摆开如鹤翅,左右包抄前进。


    扫了眼灵动的阵地,萧夷光很快认出:“此乃鹤翼阵,攻守兼备,但需临阵大将指挥有术,否则就是一团乱沙。”


    “极是,极是。”


    阵型又发生变化,长枪弓箭在外围,骑卒反倒躲在中心。士卒们密密匝匝挤在一起,移动缓慢。


    身后有人连道:“反了反了,合该教骑卒出去冲锋,哪有护着他们的道理?”


    其他人的话,司马侃一概不听,只看向萧夷光,只见她微微一笑,却道:“这回变作的方圆阵,能抵御鱼鳞阵的冲击而不散,并非骑卒龟缩不出。”


    又是方圆阵,又是鱼鳞阵,郡守属官们听个热闹,披甲的将领眼中却流露赞赏之意,连连点头赞同。


    “哈哈哈,萧将军年纪轻轻,却对兵法有如此造诣,真教我辈佩服!”


    身心都深深折服,司马侃大笑,一改对萧夷光的偏见,忍不住向元祯下拜,激动道:“殿下若肯割爱,末将真想教将军留在军中,为国效力。”


    明月婢娓娓而谈,自信的脸庞光彩照人,元祯看得有些痴,毫不掩饰自己着迷的目光,闻言又笑道:“孤的人,岂能留给你用?”


    萧夷光谦虚道:“司马将军谬赞了,我不过是多读了几部兵书,与诸位身经百战的将军相比,可以算得上是纸上谈兵。”


    兰陵萧氏是有名的功勋世家,自建国初就名将辈起,府中多藏有兵书孤本,萧夷光遍览群书,又有大司马的熏陶,对这些寻常阵法自然了如指掌。


    戴着进贤冠的郡府小吏互相看一眼,笑中带着戏谑。觉得司马侃一个老将军,为了趋炎附势,竟对年轻的太女妃赞不绝口,着实有辱晚节。


    他们哪里会知道,营寨中就连曹楚这样的猛将,也只是会猛冲猛打,连半部《兵韬》都没读完,更别说懂得利用阵型的长处,减少士卒的伤亡了。


    阵型井然有序的变回方阵,众兵踏着步子撤退。


    六对裸着上身的步卒持着流星锤,大步跑进场,向演武台遥遥行礼。


    三步并作两步,曹楚扶着腰踏上最后一步台阶,累得满头大汗。她刚刚在阵型中指挥,见步卒出场,就赶忙跑上台子,偷偷去看太女妃的脸色。


    黝黑的皮肉在刺眼的日光下袒露,乾元们腰腹不挂一丝,当即挥舞起流星锤抗衡,力与力的角逐,胳膊绷起完美的线条。


    太女妃谈笑如常,一点也不羞臊,让曹楚有些失望,转头却瞥见元祯又青又白的脸。


    她看看太女妃,又去看士卒,视线逡巡不定,咬紧后槽牙,憋了一肚子气,只是碍着众人,没有立马发作。


    曹楚乐得露出门牙,叫你带坤泽出来瞎逛,这下吃醋了吧。


    她用手捂着嘴,无声的吃吃笑,视线突然一个人突然遮住。


    好讨厌,曹楚目不转睛,头都偏到了肩膀上,还想看太女会不会把太女妃赶走,结果额头被敲了个暴栗:“不要脑袋了!”


    苟柔掐着腰,沐浴在耀目的日光下,一张脸怒气冲冲,扬手提起她的领子,扔到一边:“再看太女妃,小心上官校尉把你的狗眼抠下来!”


    曹楚一个屁股蹲摔在角落,她无力的解释:“我看的不是太女妃……”


    哪知苟柔更警惕起来:“看殿下也不行!”


    “好好好,我这就走。”


    “慢着,我还有事问你呢。”苟柔东张西望,确定无人注意到这,才低声问:“我让你找的船,你找到了吗?”


    “苟女史发话,末将还敢不放在心里?”曹楚陪着笑:“今天郡守和功曹史都在,末将特意让功曹史定了艘能坐五十人的大船,就是得从京口郡走,自然,以末将的名义。”


    苟柔满意点头,又点了下她脑门:“算你懂事。”手从袖中掏出一袋银子,扔给曹节:“喏,雇船的花销,可别赊着人家。”


    银袋子沉甸甸,曹楚倒出些在手掌,推拒道:“使不得那么多。”


    “这点银钱还值得我收回去?”


    苟柔朝她一笑,转身离开:“留着去京口郡补补袖口吧,小曹将军。”


    战甲下的深红战衣洗得发白,曹楚低头一看,果真瞧到几处破线的地方,线头大刺刺的张扬。


    她的心怎么这么细呀,想到方才日光下的身影,曹楚痴痴的笑起来。


    第44章


    几十斤重的流星锤落到地上,激起尘土飞扬,汗液下的坚实肌肉比铁都硬,步卒争相向台上贵人展现自己彪悍的身体。


    直到骑卒上场,太女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虽然脸色不虞,但还是教太女妃看完了整场赤身搏斗。


    她的脖颈僵直,手无意识地按着比脖颈还僵硬的腿,薄唇抿成直线。


    李维等郡府属官个个是人精,觉察到不对劲,自觉的就把嘴缝上,整座演武台挤满人,却诡异的安静。


    吐出嘴里叼着的草根,曹楚暗道一声无趣,打算下台去灶上寻个饼子吃,突然前头起了场小小骚动,人们都站起来,头垂下微微弓着腰。


    一股大力把曹楚拨到一边,身材魁梧的上官校尉亲自开路,苟女史护着太女妃走下演武台。


    呦呵,太女妃终于意识到这儿不是坤泽该待的地方了?


    演武场前头就是厨仓,曹楚在锅里铲下两个烫饼子,趁热啃了一大口,她边吃边向演武场里头走。


    场边十丈开外竖了一溜儿的草靶子,台上的太女眸里含笑,目不转睛的看着一道白马红衣的矫健身影飞驰。


    持长弓、搭利箭、弓弦如满月,箭矢如流星,正中靶心,继续沉着搭箭,挽弓箭无虚发。


    整套动作流畅优雅,马背上的女郎小冠博衣,骑姿优雅,射术精湛,火红的两裆衣迎风扬起,身形如明月般皎皎生辉。


    箭矢破风,十射十中,曹楚不禁叫了声好,京口营寨一共八百人,何时出了个神射手?


    她心里痒痒,想要结交一番,使劲眯着眼抻直脖子去看马上的那人。


    不看不打紧,一看大吃一惊,手里的饼子“啪嗒”掉在地上,曹楚眼神中充满不可思议。


    潇洒下马的女郎被苟女史接着,容貌光艳逼人,这位百步穿杨的射手不是旁人,正是她瞧不起的太女妃!


    不仅曹楚吃惊,先前嘲笑司马侃阿谀奉承的小吏、训练骑卒的将领还有亲身比试的骑卒,他们的眼睛都快掉了下来,脑袋瓜子像挨了一铜锣,嗡嗡直响。


    营寨最好的骑卒十箭也只中了九箭,太女妃养在世家深闺,却能骑射从容,十射十中,竟比日日苦练的骑卒成绩还好。


    人们不禁羞红了脸,看太女妃的眼光也由不屑变成钦慕。


    李维合上张大的嘴,对萧夷光心服口服,这回不用司马侃,她先向元祯拜倒:“殿下亲临京口,又有兵法娴熟的萧将军襄助,着实是京口大营和京口郡的幸事。”


    脱去箭筒与长弓,萧夷光再登演武台,发觉将领官吏都换了副面孔。


    之前碍于太女威势,他们不得不下拜,如今的折服却是真心实意,目光和话语里带着恭肃,不再将她看作太女身边可有可无的配饰。


    他们深深弯着腰,不消上官校尉多言,就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走过这条路,萧夷光来到元祯身边,她刚骑马奔驰过,胸膛微微起伏,美丽的脸颊都泛起了红。


    许久都不得如此畅意,禁锢在宫室里的筋骨彻底舒展,马背上的颠簸,让她回想起长安的仆射府,那段与姊妹纵马遂欲的日子,多么肆意快活,多么张扬热烈。


    “自南下以来,孤没见过你动弓箭,猛然连射十发,手指疼不疼?”


    元祯的话将她从萧八娘拉回到太女妃,萧夷光怔然回神,身边人由姊妹好友变作将领官吏,眼前也多了方雪白的罗帕。


    微笑着接过罗帕,萧夷光边擦拭鬓角的汗雾,边道:


    “我手上带着殿下送的玉韘,倒也没有事,只是胳膊难免生疏,为了求准头,逞强拉满弓,怕是第二日就抬不起来了。”


    元祯哈哈笑道:“你莫再自谦了,司马将军看了你射箭,连声喝彩,一再要求你传授几招给骑卒。”


    司马侃早就按捺不住,她眼睛发光,啧啧称赞:“萧将军年纪不大,射术和兵法却都登堂入室,若是便宜,可否教授士卒们几日?”


    “京口营寨多是步卒,像将军一般文通兵法,武能骑射的人可不多。”李维随着夸赞,也劝道:“司马将军又忙于军务,没空训诫士卒,您若只传授几招,也够他们受用无穷了。”


    赞美一拥而上,萧夷光却神情从容,既不过分谦让,也没有沾沾自喜。


    在司马侃的一再请求下,她思忖片刻,竟真的应承下这桩差事。


    两人约好先教兵法,每隔五日上两个时辰的课。李维也凑趣,要自掏腰包买二十本《兵韬》送给营寨。


    苟柔在旁看着,蹙起了眉,心想太女妃太恃宠而骄了些,她的身份本就敏感,还要扎进乾元堆里,最重要的是,也不与殿下商议商议,私自就做出了决定。


    不过殿下没有发话阻止,她也不好干涉,只能沉默。


    ————


    骑卒献艺后,步卒中的角抵朋进场,他们平日训练步卒角抵,如今太女驾临,就亲自上场表演。


    因广陵王尚武的缘故,元祯不仅看过角抵,在她双腿健全时,甚至还亲自上场过,那时无人敢将她真正摔到地上,她也就从这项比赛中获得了许多乐趣。


    但今日元祯看得心不在焉,校阅一结束,勉励过演武的将士,让人颁下广陵王的赏赐,她就回到了营帐。


    帷幕一揭开,心娘静娘坐在步障外的胡床上,每人面前有十来枚铜钱,双手还在哗哗摇着。


    苟柔松开推四轮车的手,生气的去教训她们:“太女去校阅士卒,你们在大帐偷懒就罢了,竟还敢簸钱。”


    簸钱是一种掷钱赌输赢的游戏,先将钱扔到台阶或地上,再摊平看钱正反面的多寡,有善簸钱者一日能赢五六贯钱。


    这项赌博风行于年轻的女郎郎君中,深宫中也不乏有寂寞嫔妃日日玩耍,却在东宫遭到禁止。


    心娘静娘措手不及,连忙俯身收拾铜钱,岂料元祯推着四轮车过去,不仅没有责怪,反而笑着对她们道:


    “前朝王司马有首诗,道是‘春来睡困不梳头,懒逐君王苑北游。暂向玉花阶上坐,簸钱赢得两三筹。’如今是秋日,孤看你们是秋来簸钱两三筹了。”


    见元祯笑盈盈,不仅不生气,还主动搭讪,心娘惊讶看了静娘一眼,静娘也一脸茫然,两人寻思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她试探的问:“殿下事务繁忙,奴婢们纵是想跟出去,也不便露面。簸钱只是随意打发时间罢了,殿下——也想玩簸钱吗?”


    元祯没有拒绝:“孤从未玩过。”


    心娘大喜:“奴婢可以教殿下!殿下天资聪颖,就是不学也会玩的。”


    这道冰川可算是捂化了,心娘静娘心里喜极而泣,娇滴滴地贴上元祯,就要扶她上胡床。


    苟柔见元祯对二婢百依百顺,也察觉到不对劲,她刚要开口劝解,又想到萧夷光在校场上的自作主张,便闭了嘴。


    她们说话时,萧夷光神色如常,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她转入步障内脱下褶裆衣,换上间色裙,解开方便骑射的圆髻,梳成垂髻。


    想了想,又对着铜镜添上件步摇,萧夷光这才迈出步障,拦下倚进元祯怀里的心娘,平静道:


    “殿下在四轮车上坐了一整日,腿脚血脉不通。先教妾给殿下按一按腰腿,等筋络疏通了,再玩乐也不迟。”


    “太女妃,奴婢们读过《抱朴子》,也会按摩。”


    心娘不肯让,她们在东宫时,王后不许两人同榻,太女妃便打着给太女按摩的幌子,遣宫婢们出殿。


    一按摩,就是个把个时辰,也不知她们在里头做什么,有时她侍奉在殿外,还能听到隐隐的呻吟,气得脸都红了。


    这哪是按摩,分明是太女妃为白日宣淫找的借口!


    这次说什么都不能让太女妃得逞,心娘抱着元祯的胳膊,央求道:“殿下,您就试试奴婢的手艺吧。”


    静娘从另一边贴上,也暗示道:“是啊,殿下,奴婢们可不止会洗衣刷碗,还有许多本事想要给您瞧呢。”


    元祯闻言,抬眼故意去看萧夷光,只见这人神情淡淡,并不因自己左拥右抱生气,看着心娘乱摸的手,像看一只与己无关的凳子。


    只怕炉上那壶开水都比她有滋有味!


    明明在洞房夜,她还会为自己吃醋呢。


    难道是明月婢见识过那帮老兵的强悍,果真动了心,所以才对自己如此冷淡?


    不知是怒火多一点,还是伤心更胜一筹,元祯攥紧不争气的腿,索性也跟她划清界限:


    “八娘今日骑马射箭,想必也累了,孤不敢再操劳你,就让心娘来罢。”


    像金子突然从天上掉下来,偏偏就砸到自个怀里,心娘本以为太女会将自己推开,闻言顿时又惊又喜。


    果然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是对的,王后说的不错,就算是神仙眷侣,也总有闹别扭的一天。


    心娘发誓要在两人中间凿出条缝隙,她翘起兰花指,矫揉造作地为元祯宽衣解带,一举一动非常夸张。


    静娘也不甘示弱,主动邀宠:“殿下,那奴婢做什么呢?”


    “你啊,孤想一想。”


    元祯视线挪回萧夷光身上,见她还在胡床前“碍眼”,询问道:“八娘还有旁的事吗?”


    第45章


    窄窄胡床上,心娘和静娘一边一个,把簸钱都扔到了床脚,妖娆的靠向元祯怀中,恨不得将自个揉进她的身子里。


    左右挤着温香暖玉,元祯涨红着脸,她的左手被心娘抢过去握住,右手局促的放在大腿上,静娘拉了几遭没拉动,才躲过一劫。


    这不像是在享齐人之福,反倒像是被山大王掳上山的坤泽,正在以死捍卫自己的清白。


    她抬眼瞟了萧夷光一眼,颇有幽怨,心口不一道:“八娘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瞧出二人不和,不待萧夷光说话,心娘抓紧机会添把猛火,她得意的拉长调子:“这人啊,吃惯了山珍海味,就想尝尝清粥小菜的滋味,想必太女妃也能理解吧。”


    谁吃惯了?孤可没吃惯!


    元祯心中一惊,忙抓紧心娘在掌心画圈的手指,“不要瞎说!”


    明月婢的信香她还没尝过是什么滋味呢,再不教心娘闭嘴,元祯怕是这辈子都甭想再吃上山珍海味。


    “哎哟,殿下您干什么呢,都抓红奴婢了。”


    掌心被按出一点红痕,心娘不依不饶,羞答答抚摸元祯的下颌,娇弱的喊疼,偏要她吹吹才能好。


    断断续续的掌纹凑到了鼻尖,元祯假意捏住研究一阵,下结论:“你的手好好的,孤刚才可没用力。”


    心娘没想到太女会不认账,这还了得,嚷嚷道:“哎呀哎呀,奴婢受的是内伤,殿下抓了就是抓了,怎么好耍赖。”


    静娘一体同心,扭上元祯的一侧身子,帮腔道:“奴婢也瞧见了,殿下也忒小气,连吹吹都不肯。”


    “奴婢不要金山银山,也不要殿下许下山盟海誓,只是疼疼奴婢,殿下也不肯吗?”


    “这……”


    两婢闹腾起来就不罢休,元祯额头直流汗,当着明月婢的面,她吹也不是,不吹也不是。


    今天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元祯的脸红成朱砂,她本想用两个婢子刺激明月婢,结果明月婢无动于衷就罢了,反倒还把自个折进去,教人看了一场闹剧。


    丢脸丢到了这个地步,元祯越想越气,好脾气在拉扯间磨光,她一把撤下腰间挂着的香薰球,掼到地上:


    “成何体统!出去,都给孤滚出去!”


    心娘和静娘对上元祯发怒的红目,吓得一哆嗦,屁股顺着胡床的边沿顺溜的滑下来,脚步又轻又快,眨眼间就钻出了大帐。


    苟柔要去给她解开外衫,也被一把推开:“孤不要你伺候。”


    不想要苟柔,帐中又无外人,那就是要太女妃亲自动手了?


    无奈的看了萧夷光一眼,苟柔低声道:“殿下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太女妃莫要介怀。”


    营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元祯早就听着了她的话,没好气道:“你们在嘀咕什么?”


    萧夷光用眼神示意她安心,便替了苟柔的位置,弓身伸手去解元祯腰间的玉带钩。


    今日校阅,考虑到元祯会在外奔波一整日,晨起时苟柔将革带系的尤为结实。


    解开颇为复杂的结后,龙首蠄纹的玉带钩一松,革带随之落到胡床上,萧夷光刚要给她揭开领子,却被一只手抵住了肩膀。


    元祯仿佛在故意折磨她,嫌弃道:“笨手笨脚的,还是换阿柔来。”


    双手垂于小腹前,萧夷光没有顺从她的话,反而对上那双琥珀色眼眸,装作觉察不到元祯的情绪,柔声问:


    “常言道,熟能生巧,殿下不给妾练习的机会,难道是想让妾在旁人身上练?”


    瞧瞧,自己还没死呢,这就惦记起旁人了。


    不管萧夷光话里有没有这种意思,元祯蛮不讲理的这样想,语气也就很不爽:


    “孤何时说过这种话——有苟女史在,孤日后用不着你,你也没有练这等杂事的必要。”


    妻妻间互相更衣换帽,既增多身体的接触,也加深两人的感情。元祯不许她做,摆明要与她扯清干系,拒绝两人的亲近。


    话说到这个份上,萧夷光自然看得出元祯在生气,不仅是看得出,还明白自己就是惹她生气的根源。


    不过今日之事,却不是她的任性妄为。元祯能顶着压力带她游乐,却不代表愿意与她分享权力。


    为了尽快北伐,也为了增加权柄,萧夷光故意答应与将领们的接触,便是想试探元祯的底线。


    若是元祯并不在意,她可顺势招揽心腹,若是元祯暴跳如雷,萧夷光也会另寻他法。


    不过如今的情况却出乎意料,她摸不清元祯的发怒,到底是因为不喜她干政,还是出于占有欲。


    萧夷光抿唇,眸光突然哀恸,她没有让出身位,反而倾身牢牢搂住元祯的双臂,将头倚在她的肩上。


    元祯被她紧紧依偎着,心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抱打乱,她下意识想将人推开,手却控制不住般,从胳膊抚摸到后背,最终停在腰间。


    她夜里曾用红烛照过萧夷光的背部,在纤腰与臀间,生有一对浅浅的腰窝,元祯是知道的,甚至于现在隔着柔顺的衣物,她还能用指头感知到。


    美丽的身躯,增一分则腴,减一分则瘦,如此纤秾合度,让人不禁流连忘返。


    再一抬眼,元祯发现苟柔用手捂着脸,指缝张得老大,正在偷偷望这里瞧。


    “咳咳咳。”


    像受了惊的兔子,被元祯咳嗽警告后,苟柔彻底用袖子捂住脸,低头跑出大帐。


    刚刚还在置气呢,元祯的火没消,也不会轻易就被美人计打败,她狠下心拉远这个柔软的怀抱,却看到萧夷光发丝散在脸边,红了眼角。


    这回轮到元祯手足无措了,她细细理了理方才的对话,好像自己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怎么明月婢却泫然欲泣呢?


    “你哭什么?”


    “那罗延,倘若,只是倘若,你一遭逢难出逃,马车只能载两个人,你会带着妾还是会带着苟女史?”


    “我会——”


    元祯挠头,以她的性子,真到那一日,与其仓皇出逃受辱,还不如叫着东宫上下一起喝鹤顶红。


    不过,这道题是个二选一的答案,对上明月婢期待的泪眼,元祯稍稍迟疑,便做出选择:“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我肯定是要妥善安置阿柔,然后带着你逃跑呀。”


    苟柔是伺候元祯十数年的忠仆,元祯没有为了哄好萧夷光,立刻放弃她,说明还是有情有义的。


    萧夷光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她紧抓元祯的选择,绕回二人先前的话题,继续问道:


    “既然殿下只会带着妾,那为什么不许妾为您更衣?还是说,殿下只是为了哄妾高兴,才说出的这番话,其实殿下更想带着苟女史?”


    ……


    元祯突然醒悟过来,枕边人太聪颖的话,似乎也不是件很完美的事情,比如现在,她就陷入了明月婢层层预设中,并被问的哑口无言。


    自己明明占着理,回来后就该直接问她为什么要擅自做主,而不是生闷气,然后去回答这些有苟柔没她的傻问题。


    “孤有手有脚,真到那时候还摆什么谱,自个就把衣裳穿上了。倒是你,你为什么——”


    “是妾的错,妾不该质疑殿下的话,想当初南逃时,殿下与妾相识不过数日,却能不计前嫌,带着妾与稚婢一同来到建邺。如今结为妻妻,恩爱两不疑,又怎么会抛下妾一个人呢?”


    萧夷光截断她的质问,嗓音里浸满了柔情,她把心完完整整的剖开,表白道:


    “殿下对妾恩情并重,倘若这种事情发生在妾身上,就算妾自己无路可走,也会将逃生的马车让给殿下的。”


    “我,这。”


    这席话像是江南最难缠的风,成功吹红了元祯的脸颊,将她的怒气也吹到了爪哇国。


    原来自己对她的好,明月婢全都记在心里,甚至还愿意为自己付出性命。


    元祯不知道她为何会提到这一茬,但还是忍不住感动,结结巴巴道:“孤不会教这种事发生,你莫要多想。”


    许是为让萧夷光心安,元祯放松下与心娘静娘同坐时的紧绷身体,毫无保留的拥她入怀。


    两人温存一阵,萧夷光才抬起靠在她肩上的头,佯装疑惑:“殿下方才想问什么?妾没有听清楚。”


    有那段表明心迹在前,元祯心中的气早就顺了,看着她楚楚动人的脸,无论如何都发不起火,反而暗忖:


    明月婢胸有丘壑,拘在营帐也是徒生抑郁,不过是给将士们讲课,众目睽睽下,应当不会生出其他事,不如就依了她。


    元祯道:“你就算想要应下司马将军的请求,也应该提前与我商议,否则教底下的人知道了,还当你独断骄横呢。”


    感觉搂着腰的胳膊力气加重了些,她嗓音复又轻缓,耐心道:


    “不过你刚嫁入宫中,也不必太过拘束,若有什么注意不到的地方,阿柔会提醒你。”


    任是萧夷光也想不到,随着元祯的话音落下,不消她再过多辩解,这件事竟然就这么轻易揭过了。


    晚间的时候,苟柔特意让人又搬进一条长案,布上簇新的文房四宝:


    “太女妃,您若是给他们授课,少不得要伏案,殿下特意教人去京口郡又买了条案子给您用。”


    她瞥了眼假装在忙的元祯,笑道:“殿下说,一人一案,免得打架。”


    第46章


    自元祯让步后,京口营寨上下都把嘴牢牢焊死,并无人敢置喙萧夷光与将领们的接触。


    乾坤有别,司马侃心中也有端量,她让人起了一顶新帐,只许连带曹楚在内的七位偏将去听兵法。


    这七位将领识文断字,都不是出身草莽的粗人,在太女妃授课时,他们眼神言语安分,让人瞧着放心。


    至于教授骑射之术,免不了要肢体接触,就算元祯默许,萧夷光也主动婉拒了去。


    一来,她是打着照顾元祯的名义,才来到了京口,总不好转而去忙旁务,二来,元祯待她极好,若自己再与旁的乾元拉拉扯扯,岂不是教这人伤心?


    那日帐中新置了长案后,萧夷光在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帐外坠雨声沉闷,秋风呼啸,仿佛要将整座营寨都席卷了去。身边的呼吸细不可闻,却带给萧夷光莫名的安心,也让她开始重新审视起两人的关系。


    在长安时,无论是与乾元宴饮还是游玩,只要自身坦荡,她是不会顾虑旁人的眼光,不论是卢猷之,还是范阳卢氏。


    到了今天,萧夷光却发觉自己每做一件事,就会自然而然想到元祯的脸,进而想知道她的感受。


    这理不明的牵扯,像是一种介乎于亲情和友情之间的感情,在二人的相处之间弥漫,有些陌生,又有些甜蜜。


    当然,还有恼羞,趁着元祯熟睡,萧夷光傲娇地丢开她搭上自己腰间的手,让她敢用左手去摸心娘。


    摸了别人,就不许再碰我了。


    秋风乍起,枯透的草地弯下了腰,马蹄踏过,月杖击起拳头大小的七宝球,于空中画出一道曲线,落入球门中。


    萧夷光与元祯晚间散步时,会在校场旁驻足片刻,欣赏骑卒们打马球的英姿。


    这项马上的运动,是马术与蹴鞠的结合,盛行于长安世家和军中。萧夷光常与姊妹好友择一好天气,在仆射府的马场打马球。


    赢一球,就在场边插一旗,萧夷光马术球技娴熟,又肯用心角逐,常夺魁首,不到黄昏,己方就插满飘动的旗帜。


    人数不同,打球的规则名称也不同,她们多人一起游戏,叫做“大会”,只有两个人也可以玩,名唤“单对”。


    明日他们就要经由京口郡渡江,元祯答应到时给她买几支月杖,让她与苟柔闲暇时打“单对”。


    晚间掌上灯,孟医佐送来汤药,照例催促二人赶紧休息,试试药效:


    “殿下,太女妃,这回的药里又加了龙胆草与九香虫,通络利阴,每日一剂,十五日内定有效果。”


    医书翻烂了几本,在她的努力下,元祯的腿和腺体都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虽然摸上去还没有知觉,但惨白中能看出丝血色。


    这让元祯也备受鼓舞,不仅对她的医嘱言听计从,第二日坦白房中细节时,不再需要孟医佐刨根问底,就爽直的全说出来。


    今日却是个例外,案边的药碗都没了热气,元祯仍未动过,甚至都没分给它一眼,她手中捏了封密信,自打开后就陷入怔神。


    陪元祯处理政务时,萧夷光重新拾起书法,一手龙腾凤舞的字练完,她抬起头,瞧见的便是元祯以手撑腮沉思的模样。


    端起药碗,萧夷光摸了摸碗底,就教苟柔重新去热,叮嘱道:“莫忘了避开心娘静娘,不要教她们知晓殿下的身体状况。”


    这两人都是王后的眼线,或许还背负着继续下毒的任务,不能对她们掉以轻心。


    苟柔会意,低声应道:“奴婢都省得。”


    帐中只剩下两人,元祯主动递过密信,脸色比焦糊的药渣还难看:“萧国相来信,羌部大汗段牙在长安称帝了。”


    大周兴盛时,疆域北起焉支山,南至百越,威震四海,各国各部俯首称臣。那羌人还在茹毛饮血,连去长安朝拜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这跳梁小丑趁大周内乱,烧杀抢掠故都长安,还抢先登基自称正统,意欲摧毁大周数百年间的统治。


    祖先的基业被毁,元祯身为高祖后嗣,又羞又愧,恨不得亲手将段牙碎尸万段。


    信中字迹寥寥无几,段牙为了笼络投靠羌人的世家,娶了卢氏三郎为左皇后,其余世家,萧国相则一字未提,想来她也不清楚他们的下落。


    萧夷光看后,暂且收起对母亲的担忧,而是对元祯道:“殿下如今的处境堪忧,妾看在眼里,未免心里着急。”


    羌人称帝后,下一步就是南讨,长江之南,广陵王实力最强,两者迟早会有大战。


    她们所在的京口紧邻长江,是抵御羌人来袭的第一道防线。


    元祯明白她的意思,蹙眉道:“京口营寨缺兵少将,防御薄弱,很容易被羌人盯上,父王若不调兵,自守极为困难。”


    大军正在豫州厮杀,监国的又是元焘,恨不得置她于死地,元祯想破脑袋,也寻不出现成的兵马,干脆道:


    “明日你收拾行装,我教上官校尉送你回建邺。”


    她有王命在身,不能离开京口,萧夷光可不一样,可回建邺也可去往会稽,元祯打定主意,总之不能让她留在这陪自己送死。


    此言一出,萧夷光极力反对,“你我应生同衾,死同穴,哪有大难临头,妾抛下殿下先走的理?”


    元祯也不让步,她心烦意乱,只要一想事情,额头就突突痛,当即连温好的药都不喝了,让人收拾床榻早些休息。


    秋风飒飒,叶落草倒,肃杀之气穿过稀疏的枝叶,在月黑风高的夜色掩护下,凛冽地向京口营寨扑去。


    箭塔上的灯笼彻夜不灭,秋风如刀,轮值士卒裹紧身上的棉袄,羡慕地向营寨最中心的大帐瞥了眼。


    这顶四方帷幄有内外两层,均由桐油厚布与鎏金铜件组成,可抵御冬日的寒风厚雪,是太女殿下的居所。


    炉火的红光倒影在帐布上,既不用冒着冷风放哨,还有一个美丽坤泽作伴,殿下过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不过再站一个时辰,她也可以换防回营,用黄酒暖暖冻僵的身子,士卒的目光重新瞟回长江对岸,起码与漂泊的流民比,她还是幸福的。


    烧着火炉与火盆,帐中暖意融融,常人在这热气待不了半个时辰,就要汗流浃背。元祯不耐寒,躺在厚被下依旧手脚冰凉。


    因为虚弱的体质,她与萧夷光分被而眠。元祯身上的被子有八斤重,还放了灌满热水的扁锡瓶在脚下取暖,萧夷光则只用了床薄毯掩盖身躯,有时还要喝茶降温。


    只有在纵欲时,两人才会在一床被下肌肤相亲,要过水后才会分开。今夜她们各怀心事,床中间更是隔开了条楚河汉界。


    寂寂的夜里,只有煤炭在炉中的燃烧声。萧夷光听到耳边隐隐有叹息,她同样为元祯担忧,胸中谋划出一计,这时忍不住说出来:


    “营寨的士卒虽少,但对岸就是流离失所的流民,他们与羌人有血海深仇。殿下若能招纳为己用,不仅不用畏惧羌人,还能组建一支只效忠殿下的劲旅。”


    京口大营占地十亩,坞堡八座,正门两侧箭塔悬吊桥,外围壕沟一丈深,沟外设着拒马阵,拒马阵外又有鹿角,鹿角外还挖着陷阱,堡垒坚固。


    不需要元祯再花费心思修营垒,只消招满士卒,训练有当,这里就是牢不可破的汤池铁城,能与羌人大军一战。


    她偏头看向床外侧,元祯后脑勺陷于软枕中,阖眼平躺着,连呼吸声都不曾变化,也不出声回应。


    萧夷光知道元祯在装睡,便主动挨上软枕,细碎的鼻息扑在她脆弱的脖颈上,又用发丝去轻抚那只圆润的耳垂。


    细细密密的痒意传来,元祯眼睫一动不动,藏在被中的手却紧握成拳。


    耳边响起明月婢无奈的妥协声:“既然殿下不肯改变主意,那妾就只能回会稽阿姊家了。”


    扔掉发丝,捏住元祯的耳朵,她的声音变作委屈:


    “只是无事回娘家,难免会惹人有非议,让街坊四邻瞧见了,还以为是妾不讨殿下的喜爱,是被殿下赶回来的呢。”


    元祯睁开眼,转身搂住明月婢的肩,将早就盘算好的话说出来:


    “由东宫虎豹骑送你,阿柔也会随着一起住在会稽,等这里事情结束,我就立马接你回建邺。”


    萧夷光柳眉染上薄烟,并不领情,反倒要求:


    “迎送的阵仗再大,在外人眼里,妾也是无故被殿下遣送回家。殿下若能答应妾一件事,妾就有了借口,就是在会稽多住些时日也无妨。”


    若教百姓知晓明月婢是为躲避战事而回到会稽,一定会引得人心惶惶。


    元祯也想为她另外寻个正当由头,便爽快道:“说吧,只要不是摘星星、摘月亮的难事,孤都能办到。”


    “殿下与妾结契,让妾借着养胎的理由去阿姊家,不就名正言顺了。”


    揽着香肩的手松开,元祯暴躁地用被子蒙住脸。


    结契?还不如让她去摘月亮呢!


    ————


    第二日,元祯命人收拾渡江用的银两干粮,吩咐张十一郎留下应付司马侃,让曹楚脱下戎装带路,就是不提送萧夷光回会稽的事。


    莫说提,想一次她都胸口发闷,感觉心头涌上难以言说的羞耻。


    趁着苟柔在给明月婢上妆,两人都对着妆台忙活,元祯一口气将凉透的药全都喝下去。


    可恶,等我好了,一天与你结契十八回!不,是找十八个标致小娘子结契,就是不跟你结!


    当她绞尽脑汁想将空药碗毁尸灭迹时,孟医佐兴冲冲前来问诊,看到药喝得一滴不剩,眼睛一亮:


    “殿下昨夜的精力如何?是不是很有结契的冲动?”


    元祯:……


    第47章


    离开京口大营,不到半个时辰,他们的马车就进了京口郡的城门。


    车外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京口本就是大郡,最近涌进许多流民后,更显人烟浩穰。


    人多并非全是好事,街上随处可见游手好闲的闲汉,这些人在异地他乡没有土地,也没有亲眷,晚上睡在人家屋檐下,白日则盯着坤泽的裙底看。


    目前郡里没有人敢杀人越货,但趁乱偷鸡摸狗的官司却逐日增多。李维为了管辖流民,忙得焦头烂额,见衙门中的差役忙不过来,还向京口营寨借过步卒。


    元祯一诺千金,进城先奔向最好的铺子,让萧夷光挑了八条月杖和十只马球,寄存在店中,然后才去码头坐船。


    码头上的人鱼龙混杂,流民们大都衣衫褴褛,眼神畏畏缩缩。也有出身不俗的士族,通常是携家带口,雇一整艘船渡江,腰间悬着香囊佩刀,不屑于与他们为伍。


    精明的小贩看准商机,挽着篮子在人群中穿梭,叫卖着自家做的蒸饼,时不时就得停下来,用荷叶包出一张或数张饼,收回几枚铜钱。


    “这买卖一日不如一日,世家大族早早就过了江,去了会稽郡南边。哈,有的威风极了,带着两三千部曲,一过江就攀上关系,或是做都尉,或是做司马,最不顶的也投入军中,跟着大王去打豫州,然后回来买房置地,照样钟鸣鼎食。”


    听说今日渡江的是位大官,还是营寨的曹将军来雇的船。船主王大郎扎起下摆,头缠白巾,亲自跟来伺候。


    端上茶水点心,他见元祯对北岸的流民颇感兴趣,不由打开话匣子,抱怨个不停:


    “剩下的全是些穷鬼,不然留在对岸等死,不然就是把自个卖了,才能跟着主人渡过长江。像女郎您这样出手阔绰的人,一下子就把我们最好的船定去,可真是不多见。”


    这女郎生得仪表非凡,跟随的仆役如云,一看就非富即贵,只可惜腿断了,身子骨比饿了十天的流民还瘦,像是活不了几年。


    恭维过后,王大郎心里头摇得像拨浪鼓。


    船舷翻起白浪,甲板随着江流颠簸,汹涌湍流中,江上的渡船来往如梭,流民一个挨着一个,像盘中的牢丸挤满船头船尾。


    听他提起买卖奴婢,元祯询问:“去对岸买奴婢是什么行市?”


    “哪里还有行市?遇到那快饿死的,给一块胡饼,就跟着你走,乾元可以做部曲,稍微贵些。”王大郎胡须翘起来,他殷勤推销自家的大船:


    “女郎可是要雇船做牙侩的买卖?近来有不少建邺、会稽世家来这买仆役部曲,牙侩发了财,世家得了僮仆,除开雇船要花银子,简直可以算做没有本钱。前段日子,会稽萧太守就遣了家令来,一口气买了一千人。”


    这些流民原本都是大周百姓,每年要向朝廷缴纳田税丁税,如今世家趁人之危,不花几两银子就将他们买去,世世代代为奴作婢,天底下再也寻不出这样划算的买卖。


    只是长此以往,百姓就变做世家的百姓,而非大周的百姓。世家肥,朝廷瘦,国库自然也就无税可收。


    王大郎口中的萧太守就是萧琼,为了安置笼络中原世家,广陵王将会稽郡扩充一倍,在里头设置侨县,任用世家为官吏。


    她为会稽郡守,负责协调南北世家,又将妹妹嫁入东宫,使得兰陵萧氏在长安之乱后,俨然有了复兴的苗头。


    元祯瞥了一眼萧夷光,见她垂着眸子,并不做声,也不知对此事知不知情,便问王大郎:


    “萧太守买这么多人做什么?”


    王大郎一拍大腿,他嘴上闲不住,遇到元祯追问,就像瞌睡时得了只枕头:


    “太守在会稽购置了几千亩土地,可不要人去种嘛,再者说世道这么乱,得用部曲仆役守着庄园财宝,样样都不能少。”


    “岸边还有不少落难的世家坤泽,有的直接开门迎客,做了伎子,有的身子清白着,就可以卖给世家做姬妾,换点粮食给父母。”


    舔了舔嘴唇,王大郎笑道:“怪道是世家养出的精贵坤泽,那模样身段没得说!女郎家财丰厚,不妨买几个回去伺候,小人给你介绍牙侩。”


    “若有勤快老实的婢女仆役,倒是可以荐几个来,至于姬妾——”


    元祯刚想婉拒,只听萧夷光道:“我家娘子屋里人少,正想买几个美妾,不过,寻常家世的坤泽可入不得她的眼,这些世家中人,可有兰陵萧氏?”


    有了八娘还要肖想其他坤泽?


    昔日的世家子,如今的虎豹骑都侍立在船舷边的,将这话听了去,纷纷为萧夷光不值,李大郎更是握紧长弓,深吸了两口气。


    元祯紧抿双唇,却是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方才因萧琼大肆敛财买人起的芥蒂,这会散去了些许,看向明月婢的眼神充满同情。


    按理说,买几个合心的奴仆,只需遣苟柔渡江采办即可,根本无需大费周折,亲自去这五方杂处的地方。


    萧夷光之所以偏向虎山行,还是因为心底仍抱有一丝幻想。


    或许不用等到北伐那日,她就能在流离失所的流民中找到阿母呢?


    王大郎祖祖辈辈行商,只在流民口中听过世家的名号,为了赚中人钱,信口开河道:


    “有有有,什么兰陵萧氏,太原王氏,应有尽有,尚书的阿家,将军的阿郎,男的女的,坤泽中庸,价钱比草还贱。”


    说着,船靠了边。王大郎先上岸,在船与岸之间架起木板,以供元祯的四轮车能顺利通过。


    徘徊在岸边的流民可不少,见有船靠岸,纷纷围了上来,一捋板结着草根土屑的乱发,伸出看不清肤色的脏手乞讨。


    上官校尉等亮出了刀剑,将元祯与萧夷光紧紧围得严严实实,生怕有不长眼的冲撞上来。


    “贵人们小心着些,可别把吃食银两漏出来,这帮子乞索儿吃人都不眨眼。”


    船头摆着根竹竿,王大郎顺手拿下来驱赶小乞索儿,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们绕进污秽不堪的简陋街巷,推开岸边屋檐最高的瓦屋的破门。


    元祯拉过萧夷光冰冷的手,安慰道:“王大郎的话不一定为真,魏夫人必然好好的,不会沦落至此。”


    “若是真的,妾也愿意。”


    寒意自脊椎一直蔓延到全身,萧夷光丹唇的血色尽失,与元祯紧紧十指交拢。


    只要母女能相见,能让阿母早日脱离苦海,不论她是在暗寮里卖笑,还是蓬头垢面的乞讨,她都要将人带回江南。


    门内是一方大院子,院落里坐满卖身为奴的男女,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听到元祯等人进来,麻木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光:


    “贵人,我会洗衣做饭,什么都会,把我买回去吧。”


    “不要买她,贵人,我还是完璧,每天只吃一个窝头。”


    屋里的牙侩从窗棂中看到王大郎的面孔,忙迎出来,他踢了脚伸到路中的手,像训狗一般呵斥:


    “去去去,不长眼的东西,也不看看你们是什么货色。扰了王郎君带来的贵客,小心我把你们都卖到暗寮!”


    萧夷光停下脚步,仔细端详着他们的脸,试图在蓬头垢面的污渍里,找到熟悉的面孔。


    王大郎对此间颇为熟悉,他劝道:“女郎,这外院都是中庸,坤泽乾元这些好东西,都在屋里呢。”


    听他们想要买坤泽乾元,牙侩忙将人带到屋后头的厢房里,那儿的味道没有前院重,据牙侩说,为了卖个好价钱,他每隔五日都让坤泽洗次澡。


    坤泽们抱着膝盖挤在一起,身上称之为衣裳的布料已经看不出颜色,叫他们依次抬起头,萧夷光和李大郎等人看了遍,都没有找到认识的亲眷。


    想想也是,天下那么大,人又那么多,生活不是话本,怎么会教两个有血缘的人,凑巧就在今日此地撞见呢。


    眸光黯然,萧夷光有些失望,又问牙侩可曾见过兰陵萧氏的人。


    牙侩显然比王大郎熟悉世家,他道:“兰陵萧氏都陷进了长安,小人本事低微,哪敢从羌人眼皮子底下买人?不过前日倒经手个京兆魏氏的郎君,名唤什么魏瑶阑,长得那叫一个水灵——与女郎您还有些相像呢。”


    少见的一晃神,萧夷光失声道:“十三郎,是十三郎,他是妾的表弟。”


    “好像是行十三。”牙侩点头,双手一摊:“可惜早不在小人这里了,前日刚下车,就被人买回去做妾。”


    魏瑶阑是魏夫人的侄子,与萧夷光是表亲,二人如何能不像?


    听闻表亲落难,就在距离不远处,萧夷光脸色惨白,身形几欲不稳,她扶着苟柔的胳膊,听元祯询问:“是何人买的魏郎君?可还能联系到这人?”


    牙侩迟疑:“一百里外还有股流民,是那儿的流民帅将人买走的,他们杀人越货,可不好打交道。”


    这时大门被敲得砰砰响,有人扯着破锣嗓子在外头喊:“大郎,开开门,阿爹又贩了批好货回来了。”


    原来这买卖人口的是一家子,大郎负责卖,那位老丈负责买,干得是风生水起。


    牙侩跑出去忙着给阿爹搭把手,连堂门都顾不得关。


    元祯从门里瞧出去,看见男女们脚上手上都缚着麻绳,低着头,拖着脚,像一串蚂蚱似的,被牙侩驱赶进来。


    她转头安慰萧夷光:“八娘,咱们隔日再来一遭,牙侩若是赎不回十三娘,就让司马将军出面与他们交涉——这不是因私废公,我早就想见北岸的流民帅了。”


    流民帅们有人有马,混迹于北岸,流民越多,他们的队伍就越大,朝廷若想对抗羌人,就不能轻视这股力量。


    “八娘,是长安的萧八娘吗?”


    听到元祯的话,那串“蚂蚱”中有一女子登时抬起头,不可思议的叫道。


    第48章


    一个衣不蔽体的乞索儿猛然窜出来,力气之大,带着拴在一条绳上的其他人都七倒八歪。


    她的头发打着结,简直比岸边的芦苇还要乱,一直垂到胸前,遮住了布满污垢的半张脸。


    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见到萧夷光后,迸发出喜悦的光芒。


    她扑向萧夷光的脚下,跪在烂泥里,哭诉道:“八娘,八娘,是奴婢啊,奴婢是商音!”


    落到牙侩手中的奴婢,大多在路上就倒了好几回手,遭受了重重折磨,心态早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求生之意或求死之意都极重。


    上官校尉与杜三娘自进门起就绷紧神经,早在商音喊出第一句时,她们就用身躯拦在萧夷光面前,生怕这人会做出什么疯狂行为。


    下一瞬,两人的肩膀被推开,萧夷光跌跌撞撞地冲出保护圈,没有分毫犹豫的抱住商音肮脏的怀抱。


    四轮车推到门边,元祯看向院中紧紧相拥的主奴二人,眉头上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商音是萧夷光的贴身婢女,元祯遇见她第一眼时,她穿着青绿的薄衫,任春风吹抚眉梢,驾着三马香车从长安繁华街头驶过。


    为了驱赶萧夷光如云的追求者,商音扬着下巴立于翠微台前,用翠绿修长的细竹竿,笑着戏弄世家子弟,就连元祯也差点被她轻轻点着脖颈。


    当时有多神采飞扬,今日就有多狼狈。飘扬的薄衫变作蔽体的蓑衣,商音如玉的脸蛋黑黄交加,比脚底的烂泥干净不到哪里。


    看到两人久别重逢,院中其他奴婢奴隶想起自己乱世漂泊的命运,先是起了低低的呜咽,而后一传十,哭声诉声逐渐震天,路过听者无不受感染,心有戚戚然。


    此处不是叙旧的地方,元祯吩咐苟柔将商音买下来,又教牙侩仔细留意兰陵萧氏京兆魏氏的人,若是碰着,就递消息给京口郡守,她自派人付银子来买。


    听到元祯与京口郡守相熟,牙侩说什么都不敢要她的银子,并且还保证,三日内一定能联络到买下魏十三娘的流民帅。


    ————


    回到京口营寨,元祯命张十一郎将司马侃及军中左右将军唤来,众人商讨不过半个时辰,当即在议事帐中定下了一件大事。


    她说出今日在对岸的所见所闻,并指出:“京口两岸,流民多士卒少,迟早要生乱,与其由着世家买人为奴,营寨不如趁着秋熟粮多,招他们为兵。”


    用流民抵御羌人的计策,明月婢在昨晚提过,元祯自个也思忖过类似想法,只是蓄养兵马需要军饷,国库因她大婚和西征豫州,已经囊中羞涩,这才让她一直犹豫。


    今日听王大郎说起世家的疯狂行径,又亲眼看到流民的悲惨境遇,元祯再也坐不下去,她定下决心,与其便宜世家,不如京口郡上下勒紧腰带,养出一支可战之师。


    “世家能在会稽之南开荒,京口大营也可以,南岸到处是荒地,将流民招来,忙时务农,闲时练兵,自给自足。”


    司马侃第一个赞同,她早有此意,只是怕人说拥兵自重,才没有开口,这会有太女撑腰,当即就要大干一场:


    “京口营寨屋多人少,还可容纳两万人,若将流民招来,不消再起屋建舍,立即可投入训练。”


    “既然诸位将军都无异议,招兵一事就由曹楚将军负责。”


    对着京口郡的舆图,元祯又与他们定下在何处开荒,购置战袍兵器等杂事。


    京口郡是中郡,曹楚想到在开垦的荒地粮食成熟前,单凭一郡之力,是养不起两万多兵卒的粮饷,她提议不如先招五千,等明年收下粮食再扩招。


    元祯否定:“招兵买马是大事,孤会去信朝廷,到时由朝廷承担大部分花销。”


    顺利解决粮饷的事,相当于挪走了悬在心头的一把剑,众将听了元祯的保证,都喜笑颜开,唯有上官校尉心事重重。


    招抚流民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若大王在朝,一定会支持殿下,但大王去了豫州,如今监国的却是元焘,他性子卑鄙阴鸷,恨不得置殿下于死地。


    有他在其中阻挠,殿下根本筹备不出一两银子,招兵买马的计划怕是要胎死腹中了。


    元祯好似浑不在意元焘,最后总结也是道:“你们的当务之急,是从世家口中抢下身子强健的乾元。”


    流民中绝大多数人是中庸,只有小部分是乾元,因为乾元长得高大,没有走到江边,很容易半路就被中原的其他势力招揽去。


    世家疯狂买人,首选也是乾元,其次才会要坤泽、中庸。


    送走跃跃欲试的将领们,烛火后,元祯视线落到舆图的会稽郡,眼底的情绪复杂,嘴角浮现耐人寻味的笑意。


    若是凑近了瞧,说是笑,也不尽然,元祯显然陷进了沉思里,那抹弧度或许只是她在无意识的咬牙,连带着嘴边的肌肉也随之颤动罢了。


    她将杜三娘叫到帐中,两人低声商议一阵,旋即由杜三娘磨墨,元祯写了封信,交由她连夜送至建邺。


    ————


    太女妃买回的三个奴婢,一个赛一个邋遢,像是有两个月没有洗澡,凑近了能嗅到股令人作呕的茅房味。


    炊家子奉命搬起硬柴烧水,三只大灶一起开火,连烧两回,才让那蓬头垢面的奴婢彻底清洗干净。


    元祯处理过政务,回到营帐,看见洗完澡的商音坐在胡床上,她的头发还是蓬蓬的乱,好在是没了草屑木渣等异物。


    “奴婢商音见过殿下,谢殿下的救命之恩。”


    见了元祯回来,商音连忙跪下叩谢,方才她与八娘叙旧情,哭过的鼻子还带着闷声。


    “起来吧,若不是明月婢心心念念去牙侩那儿,我们也不一定能遇着你。”


    “谢殿下。”商音从铺地的毛毯上爬起来,不敢再坐回胡床,只垂首站到萧夷光的背后。


    元祯瞟了她一眼,见商音穿在京口郡买的新衣裳,袖下的手却长出几条歪歪扭扭的疤痕,也不知是在哪里受到的虐待。


    “羌人攻破长安后,城里的世家和百姓怎么样了?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她辗转的经历方才在哭诉间,已全部说给萧夷光,听元祯又问,商音吸了吸鼻子,忍痛道:


    “羌人杀进长安后,其他奴婢不知晓,倒是将仆射府里的坤泽全都赶到城北校场,挨个逼问我们八娘的下落。”


    抹干眼角的泪,商音咬着牙:“夜里黑灯瞎火,有羌兵跑过来说他们已经抓住了八娘,他们就没有再拷打奴婢们。”


    “抓住了八娘?”


    当时明月婢不是教拓跋楚华给带走了吗,元祯瞳孔微微扩大,出声截断道:“怎么可能,难道是他们找错了人?”


    “那罗延,是六姊她——”


    萧夷光玉容泪阑干,她咬碎贝齿,再也说不下去,对羌人的恨意和对六姊的愧意交缠,变做双生花,蔓延到心中的每处角落。


    泪水如决了堤洪潮,不住的在脸上流淌,商音哭得稀里哗啦,声音却还算稳定:


    “后来奴婢听说,六娘为了阻止羌人去万年抓八娘和稚婢,就假称自己是八娘,被送进了羌人王帐里,此事暴露后,奴婢就再也没听到过六娘的下落。”


    元祯让苟柔扶她坐上胡床,将萧夷光揽入怀里,关切起自己的丈母:“你可知道魏夫人的下落?”


    商音摇摇头,谈到长安那个人间地府,眼睛赤红:


    “羌人都是禽兽!世家坤泽无论男女老幼,都被他们强占了去。夫人他们只在校场住了一日,分开后我们就没了消息。奴婢也被分给了拓跋部,因为拓跋部要回草原,带不得许多人,所以才把奴婢发卖给了牙侩。”


    萧氏坤泽多美人,关外羌人也久闻他们的盛名,商音没敢说,为了争夺萧十一郎君,羌人们甚至大打出手,在校场外亮了刀子。


    命人送商音去安置,时候还早,临睡前元祯总要看看建邺送来的密信,萧夷光也会陪着她,在自己的案前铺纸临帖。


    今日与往日不同,元祯连装密信的匣子都没碰,魏夫人的踪迹如同打在泥土里的春雨,只让人看到些透明潮湿的痕迹,转瞬就消失在土壤中。


    若明月婢还在为阿母心痛,作为她最亲近的人,元祯义不容辞,定要将人好好开解一番。


    后倚着隐囊,元祯搜肠刮肚想些宽慰之语,腥涩之气扑面,一碗汤药搁到了她身边的小几上。


    放下滚热的药碗,萧夷光的指尖烫红,她一手一只元祯的肉耳垂,揪着降温,又催促道:


    “孟医佐的药要喝十五日才见效果,那罗延昨日就没喝,今日万不可再逃了去。”


    “啊?”


    想象中美人哭得梨花带雨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元祯怔然,双唇不自觉微微张开。


    萧夷光伸手挑起她下巴,循循善诱道:“再打开些嘴。”


    舔舔嘴唇,元祯想起某些不可言明的画面,照着她的话做,却被塞了一汤匙苦药进去。


    “吃完药,殿下就去看密信,睡前再教孟医佐及时按腿,万不可像先前那般惫懒,倘若半个月后殿下没有长进——”


    萧夷光顿了顿,把药碗塞回她手里,冷酷道:“那就与妾分床睡吧!”


    说罢,她回到自己的长案前,将字帖全都小心卷回,又铺开一张纸,回忆起仆射府书阁里的孤本兵书。


    教授完《兵韬》,萧夷光并不就此罢休,她默写萧氏的祖传兵法,打算全部倾囊相授给将领们。


    他们早一日成长,阿母才能早一日脱离虎窟龙潭。


    只有懦夫才会陷进悲伤的情绪,久久走不出来,挥毫在雪浪纸上留下浓重墨迹,萧夷光眸光逐渐锐利。


    阿母,长安,我不会教你们等太久。


    第49章


    在京口营寨住下的第一晚,商音的头沾上枕头就睡着了,没有梦魇,也没有半夜惊醒,这是她自颠簸流离后睡得最安心的一觉。


    枝头的喜鹊叽叽喳喳,在它们欢快的叫声中,商音睁开了双眼,眼前是灰布的帐顶,耳边是两个奴婢沉睡的呼吸声。


    叠起温暖的被褥,她蹑手蹑脚的下床,昨晚商音看到帐外有木柴,便去搬了些生起炉子,就着炉上热水开始盥洗。


    帐篷渐渐有了暖意,名唤心娘的奴婢翻了个身,闭着眼睛嘟囔:“吵死了!”


    商音的手僵住,她匆匆收拾好自己,掀开帐门的一条缝,钻了出去。


    远远的,她看见孟医工背着针包一溜小跑,躬身进了八娘的营帐,商音紧随其后。


    进了帐子,一股热浪迎面扑来,这儿可比她自己的住处热多了,商音甚至有种回到酷暑的错觉。


    八娘像是刚刚起身,慵懒的坐在妆镜前,青丝如瀑布般倾泄下来。她身着半袖襦裙,莹白的脸皮微染霞云,似也不耐燥热,仲秋时分,竟执了腰扇在轻摇。


    从铜镜中看到商音进来,萧夷光嗔怪道:“怎么不好好歇着去?”


    “奴婢已经歇好了,就来伺候八娘。”商音拿起台上的鹤形玉梳,墩身一手拂着她的长发,一手顺着光滑柔亮的青丝,自上而下地梳理,“八娘,今日可要扎个平髻?”


    “善。”


    她手法熟稔,妆奁中钗簪脂粉又齐全,不一会,商音用珠钗装饰好发髻,又小心翼翼地为萧夷光在眉间贴了一朵朱红的花钿。


    再抿上莺桃色的口脂,自鬓边至双颊描出斜红,明媚娇艳的妆容便成,丰容靓饰、浮翠流丹,镜中人一颦一笑都光彩照人。


    商音看痴了眼睛,喃喃:“奴婢许久不见八娘,八娘的容貌一点都没有变。”


    “你上妆的手艺好。”萧夷光扶上平髻内的珠簪,满意的点头,思忖还是旧人相处起来舒心:


    “今后你想留在东宫,还是去会稽阿姊家?若是在宫中做女史,也能与我做做伴。”


    “奴婢愿意跟着八娘。”商音忙应道,她想起同帐的两个婢女,妖娆而蛮横,又迟疑道:“只是奴婢有些担忧,恐怕与静娘心娘相处不来。”


    “她们是王后的人,与殿下不同心,自然会对你百般刁难。”


    似是想起什么,萧夷光勾唇一笑:“这不是难事,我帮你撇开她们。”她起身走到步障内。


    “嘶——嗬。”


    罗帐半掩,元祯背卧于柔软的床铺里,身上的薄毯堪堪只盖住腰部以上,露出白皙纤长的双腿,上头密密麻麻扎满银针。


    孟医佐医术高超,扎起针来是又准又狠,针针落穴,不见一丝血滴渗出。


    她呻吟得越厉害,额头上的汗越多,隐囊被手揉捏得越狠,孟医佐就越激动,连声叫好:“这回的药对了,殿下的腿可算有些知觉了。”


    帐末银钩处挂着一支玉柄拂尘,是匠工拣光滑的毛牛尾做成的,萧夷光顺手揪断一根尾毛,轻轻挠着元祯的脚心。


    牛尾拂动在指间,都激起了些许搔痒,可元祯毫无反应,腿脚依旧不能动就罢了,连一声痒字都没有说。


    她看向孟医佐,眼神里颇有怀疑之意。


    孟医佐解释:“殿下中毒近十年,骨头都快坏死了,眼下触摸皮肉虽仍无知觉,但在穴位施针是有效果。”


    说着,为了打消萧夷光的疑虑,银光一闪,她一支大针就扎上太溪穴,元祯的脚至小腿覆上粉红,孟医佐炫耀道:


    “您瞧,现在连腿都变了颜色,殿下在长安时,臣就是拿锥子扎,殿下眉头也不见皱的。”


    随着她左右捻动肉里的银针,穴位逐渐酥麻胀痛,元祯从牙缝中挤出一口气:“呼——”


    隐囊的颜色都被浸深了一片,萧夷光从袖中掏出帕子,沾掉她滑到下巴的汗线,关心道:“那罗延一定很疼吧?”


    帕子顺着眉梢擦到鬓角,带着一股诱人的海棠花香。


    洞房夜后,元祯知道明月婢的信香就是海棠,现在她的腺体仍毫无知觉,但是心却蠢蠢欲动,她嘴硬道:“还好,也不是太疼,嘶——”


    不疼?殿下这是在否认自己的医术!


    孟医佐不满,语带薄怒:“殿下方才还要臣轻点呢,要是没感觉,那每天得再多喝一碗药!”


    黄连的苦涩还在舌根逗留,元祯纠结起眉头,忙改口:“感觉是有的……疼也是有的,不过孤还可以忍受,孟医佐,你对症下药就好,无需再增加剂量。”


    “是吗?臣还以为自己识错了毒。”


    孟医工扎下最后一根针,神情严肃,她戴上手衣,转身从药箱取出一本书。


    翻开书页,里头夹着一朵枯萎的干花,紫色的脉络像极了元祯脚踝处纵横的血管,盘踞在浅紫透白的花瓣上,既美丽又妖艳。


    “这是乌头花,太女妃,您站远了瞧瞧就好,别凑太近,这花有剧毒,就是沾上皮肤也会使人晕厥。”


    孟医佐展示过后,小心翼翼的合上书,重新用布包了,放回药箱:


    “前几日为了给殿下买药,臣独自去了趟京口郡。城门口开生药铺的也是逃难渡江的北人,他给人开治风湿的药,里头就有乌头花。眨眼功夫,病人的孙子见乌头花美丽,竟舔了一口,不一会就抽搐在地,腰部以下就全动不得了。”


    “那孩子的症状与殿下发病时十分相似,小臣也从未见过乌头花,据生药铺主人说,此花只生在幽州,其他地方不多见。”


    后背发了一身冷汗,元祯立刻想到高王后出身渤海高氏,渤海郡地处幽州,果真是这个蛇蝎给自己下的毒!


    虽说心中已早有料想,但从前那些母慈女孝的场景一幕幕拂过眼前,昔日的温情全部变作杀人不眨眼的利剑,还是让元祯胃里痉挛,恶心得只想吐出来。


    气急之下,元祯捶床发泄怒火,隐囊都震得跳到了地上。


    “是王后下的毒,为了元焘能登上太子宝座,她可真是煞费苦心,不,是耐得下心思,下毒八九年,都没有舍得一口气把孤毒死!”


    而是慢慢的折磨她,让她生命的火焰逐渐微弱,既看不到生的希望,又无力去死。


    萧夷光拾起隐囊,重新为她垫到下巴,安慰道:“今日能看清王后的真面目,也为时未晚,只要你还活着一日,他们就永远无法如愿。”


    她又朗声:“既然已经知道殿下中了何毒,还请孟医佐多费心,至于心娘静娘那里,也不可走漏风声,只说殿下还未好就是。”


    一损俱损的道理,孟医佐还是懂的,她拱手称喏,见时辰差不多,就依次取下银针,挎着药箱走了出去。


    汗如雨下,元祯颈边的圆领衫米黄染成杏黄,紧紧粘着肉,她刚不耐烦的扯了扯领子,就听到萧夷光让商音兑了温水送进来。


    先是温热的巾子擦去汗水,然后又换干巾抹去水痕,元祯换了件圆领衫穿着,才觉身子干爽不少:


    “昨日买的那两个婢子,怎么不教她们进来伺候——”


    纵然日夜相对,明月婢的美貌还是会让她眼前一亮,元祯的视线落在那点花钿上,奄奄一息的眼睛蓦然睁大:“你换了新妆?”


    听出她语气中的惊艳,萧夷光微微得意的笑:“是啊,好不好看?”


    “太美了。”元祯由衷的赞道:“怎么会突然想起换一副妆容?”


    “多亏商音的心灵手巧,十分的颜色经她的手,也能变作一百分,妾未嫁时,也是惯由商音为妾梳发上妆。”


    为了见识到明月婢更多面的美丽,元祯听了,当即允诺教商音做东宫四品女史,搬去与苟柔、孟医佐住一顶帐子。


    还没等她主动开口请求,就将人从水深火热中拉出来,萧夷光向商音一笑,又蹙眉道:


    “心娘、静娘是王后送来的人,也只是五品女官,商音初来乍到就做了女史,恐怕她们会有怨言。”


    提到王后元祯就来气,更是毫不犹豫道:“她们生什么气?日上三竿,还在蒙头睡觉,我不着人训斥她们,就已是看在王后的面子上,对她们网开一面了!”


    若不是碍于孝道在,元祯恨不得将两人绑了送给牙侩卖掉。高声发怒后,她嗓子沙哑,短促的呛咳几声,忙抿了一口茶水压下。


    尽管太女不时还会咳嗽,擦身时,露出的肩胛骨也没多少肉,商音还是觉得元祯的气色比在长安时好很多,起码嘴唇有了血色,不像从前那样惨的吓人。


    但不论她恢复的有多好,商音还是不明白,以八娘的门第、相貌,完全可以嫁一个家世相当的娘子,怎么偏偏就选了太女呢?


    这种话,商音只在心中为八娘不值,没有说出来,也不能说,万一让和和美美两人起了芥蒂,那她可就成了罪人了。


    苟柔推开帐门,如风一般进来:“殿下,魏郎君有消息了,对岸的流民帅遣使找上了李郡守,说要见太女妃,李郡守又将人送到了营寨,现在使者就在外头等着呢。”


    “快请她去议事帐中稍坐。”


    为了施针,元祯只穿着一件中衣,这时忙着重新穿戴,而萧夷光却等不得她,先一步走出寝帐。


    使者单人匹马,拉着缰绳就在大帐不远处站着,听闻身后有动静,回身一瞧,两人双双怔住。


    “!”


    第50章


    这位风尘仆仆的来客不是旁人,正是萧六娘的面首,昔日的城墙守将王三娘。


    “怎么会是你?”


    短短数月,从堂堂安贞门偏将沦落到打家劫舍的流民,王三娘在羌人手中逃得性命,却再也做不回从前那个风流多情的白面娘子。


    她左颊多出一道斜斜的粉疤,足有食指那么长,阴郁的眸子微微眯着,只有在见到萧夷光的第一瞬,有刹那恍惚的茫然。


    “长安城破那日,你、阿娘和九娘都在城外寻找稚婢,她们如今是不是也与你在一起?”


    脸上写满紧张和焦急,萧夷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面前,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王三娘挪开脸,望着清明的长天,残酷的吐出几个字:“我与她们早就分开了。”


    “她们可还活着?”


    点点头,又摇摇头,王三娘道:“听闻羌人入关的消息后,左仆射她们奔去扶风县拉勤王军,我则回城去救六娘。”


    萧夷光声线颤抖:“六娘不是已经……”


    王三娘长吸一口气,嘴边挤出个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的表情,从前清亮的嗓音布满沧桑,略有些失神:“是啊——”


    直到元祯穿戴整齐,请她去议事帐中坐,王三娘才用袖子抹了把脸,沉默的跟了进去。


    王三娘此行过来,并非一点长安和中原的消息都没有带给她们。


    让萧夷光意外之喜的是,王三娘受流民帅之命前来,而这位流民帅不是别人,而是她的表兄,六娘的亲弟萧子敬。


    “我想方设法逃出长安,就在万年县遇见了五营校尉,他手下只有八百白袍军,回身攻城就是以卵击石,于是我与他商议,边收拢残军边向南撤退。”


    她口中的五营校尉正是萧子敬,平日负责防守长安,又因六娘的缘故,两人十分熟悉。


    “中原陷入大乱,遍地是贼,有的人干脆自立为王,纷纷据城自守。我们逃到晋陵郡,那儿的太守已经被当地豪强朱氏杀掉,后来我们设计将朱氏赶走,才在彭城驻扎下来。”


    比起中原的混战,元祯更关心他们手下有多少兵马,当听说萧子敬手下的流民足足有三千人,还都是能征善战的白袍军残部时,她唇边隐隐有笑意:


    “你们从哪里知道八娘在京口?”


    “被我们杀走的朱大郎逃到了梁郡,他自称衮州刺史,招揽了两万响马强贼,打算杀回晋陵郡。”王三娘清秀的眉毛瞬间拧紧,脸上的疤痕似乎也活了起来,整个人杀气勃勃:


    “恶战一触即发,我们人马不足,也去招买流民,却听说萧八娘已成了王太女妃,正在北岸重金寻亲。”


    萧六娘与王三娘分别前,曾将稚婢托付于她,王三娘心中一直记挂着此事。听说了萧夷光的消息后,不管真假,她禀告过萧子敬,就亲自来到京口郡寻人。


    如今这块心病终于有了结果,她问:“八娘,到万年县后,您找到稚婢了吗?”


    萧夷光点头,教她放心:“稚婢随我们一起到了江南,如今养在建邺阿姊府中,她很好。”


    轻叹一口气,王三娘扬起轻松的笑,她拍出腰间宝剑:“既然稚婢无事,我纵然战死沙场,到了黄泉下也能与六娘交代。”


    细纹甲裳撞到地上,王三娘起身跪到元祯面前,道出她真正的来意:“朱大郎假称高祖之后,已在梁郡改姓称王,还请殿下能够同我们一起出兵,剿灭反贼!”


    帐外呼啸风声乍起,与她慷慨激昂的声音交融,让人听到耳中,血液都禁不住在身体里沸腾。


    萧夷光坐在偏席,视线落到元祯脸上,只见她依旧噙着笑,只有仔细探究进去,才会发现那双笑眼深处的漠然。


    ————


    安顿王三娘在营寨住下,元祯投身进招募流民的大事里,一连数日都婉拒了她的求见,也绝口不提出兵的事。


    鸡鸣即起,夜色浓到像化不开的浓墨时,元祯才姗姗回帐,沾上枕头就能睡着,仿佛真的忙到脱不开身。


    这段日子恰好碰上萧夷光的信期,元祯天还不亮就命人掌灯,照样穿衣盥洗,留她与一室海棠信香在帐里。


    不一会,孟医佐就端了托盘进来,她尴尬的笑笑:“殿下怕太女妃难捱,特意教臣熬了止信汤来,哦,还有建邺刚送来的糖霜。太女妃若觉得药苦,可以用糖压一压。”


    萧夷光坐于床中,长长的睫毛微颤,乌黑发亮的秀发及腰,因信期身体滚热,雪白的中衣微敞,半掩着雪白的双肩与锁骨。


    她冷冷的看了一眼孟医佐,扬颈就将汤一饮而尽,掷回药碗:


    “拿走。”


    造孽啊,殿下竟能忍心教萧八娘独自熬过信期。这事若让长安城内的世家子听到了,怕是手刃殿下的心都有。


    南逃时,孟医佐尚觉得元祯体贴温柔,这会一边腹诽她不近人情,一边劝道:


    “太女妃,您也别怪殿下,她怕您冬日睡不惯帐子,不光忙着募兵,还要人规划营寨,要重建宫室,忙得车轱辘都断了一个。”


    这番话落进萧夷光耳中,又教她心口微微窒息,元祯有修筑宫室的财力、人力,却不肯发兵援救萧子敬,到底是畏惧北伐,还是贪于安乐?


    午食后,上官校尉进帐嘱咐苟柔:“苟女史,殿下今晚说要回来用饭,到时可千万别忘了预备她的饭食。”


    殿下冷淡了太女妃好些日子,太女妃依旧待殿□□贴,对仆从温柔,像是看不到殿下疏远似的,但帐中的气氛着实古怪,苟柔在里头呆着浑身都不舒坦。


    她思忖二人终于要把话说开,晚间安排好杯盏后,就将侍候的婢女全都带了出去,给她们留出一个私语的空间。


    今日陈大娘子掌勺的晚食,俱是萧夷光吃惯了的长安美味,菰菌鱼羹、甜脆脯腊、胡炮肉,盘盘碟碟十分丰盛,连豆粥都是用辽东赤梁熬煮的。


    食不言寝不语,两人慢条斯理的用饭。萧夷光斟满掺了五茄皮的药酒,递给元祯时,两人的手指在杯底交错,她感觉到元祯的手指冰凉发颤,远不像面上那么镇定。


    用过饭,上官校尉等将食案抬出去,又送了沉甸甸的一口箱子进来,元祯示意她打开。


    箱子没有上锁,揭开盖后,萧夷光看到里面平铺了一箱银条。


    “牙侩托王大郎递了消息过来,说魏十三郎君在朱大郎的手里。”


    萧夷光道:“殿下想要将人赎回来?”


    “魏十三郎君是朱大郎花了二十两银子买回去的,这里是五百两银子,我想与其战场厮杀,不如化干戈为玉帛……”


    “那么,子敬与朱大郎的恩怨,殿下又想如何解决呢?”


    元祯沉思片刻,许是觊觎那三千白袍兵,她开出的价码非常优厚:


    “营寨有现成的屋舍,萧六郎若想,可以放弃彭城,渡江来京口郡驻扎。他在长安时做五营校尉,到了建邺,我必也不会亏待他,官衔可再提一提,嗯……中领军将军,明月婢觉得怎么样?”


    “呵,怎么样?”


    萧夷光唇边的笑冷冷的,像是在问元祯,又像是在问自己。


    面前人的竟还在笑,美人在怀的日子过久了,元祯的脸颊上多了几分肉,眉间布满若无其事的轻松,身子舒服的倚在四轮车中,被酒意催得微醺。


    朱大郎号称有两万精兵,实际三教九流无所不收,倘若面对这群乌合之众,元祯都畏惧不敢迎战,只想偏安一隅,过太平日子,那还谈什么北伐!


    心尖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噬咬她的血肉,萧夷光忍下潮涌般的失望,还是为元祯献策道:


    “徐州距离京口不远,又有八千守军,刺史顾敦与殿下交好,殿下何不向她开口借兵?”


    看在从前两人深厚的情意上,只要元祯能采纳她的计策,或是说出任何一条令人信服的理由,萧夷光就会立马理解她,原谅她,可是元祯却道:


    “乱兵之中,刀剑无情,万一伤到了魏十三郎君,明月婢岂不是要伤心?”


    好,好一个儿女情长的王太女。


    亏自己还以为她只是身体孱弱,性子温柔,想不到连骨头都是软。


    近在咫尺的土地城池被盗贼强占,不思收复就罢了,还恬不知耻拿出官职、金银,妄想用财帛壮大自己的势力。


    “哈哈哈。”


    轻蔑的笑由唇边扩大,嗓子里也溢出几声不成调的呛音。


    萧夷光知道自己该克制,不该在元祯面前失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或许只要自己多吹吹枕边风,晓之以利害,元祯就会回心转意呢?


    道理都懂,可是她依旧控制不住嘴角的狂笑,与其说是笑元祯,不如是说在自嘲。自己忍下她与谢七娘的旧情,费尽心思嫁进王宫,却不成想嫁得却是个轻虑浅谋的懦夫!


    “京口营寨有长江天险,六郎在这里休整,比北岸安全,也可继续收拢大司马的余部……”


    元祯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放下手中酒,疑惑的看向萧夷光:“明月婢,你的眼睛怎么了?”


    苦涩一笑,她躲开元祯关心的目光,袖子拂倒酒壶,一步一步,踩着酒渍进入步障:“妾身子不适,想先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