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生辰(一)将她整个人拢在身影里……


    訾陬作为最近几年强势崛起的国家,汗王的生辰自然也颇得重视。除了訾陬境内的三十六部,不少邻国也派了使臣过来,把祝寿当成一个互通有无的机会。


    那日訾沭离开以后,周边各国陆陆续续送了生辰贺礼过来,不少还送到了郗月明这儿。


    “这是什么?”


    “回可敦,这是邻国秭图送来的狐裘大氅。”


    昌渡王城中,众人早就摸清了风往哪边吹,对待可敦极为耐心热切。送礼的侍从托起大氅,展示给郗月明看:“像这样毛色纯净的大氅可不多见,也只有秭图拿得出来了。秭图王臧清听说訾陬迎来了可敦,特意送来以示祝贺。”


    “秭图是擅长驯兽的国家,他们那儿的人天生就得兽类青睐,旁的地方见都见不到的奇珍异兽,见了秭图人就扎堆地不走、还主动往人身边凑呢。”


    乌冷撇了撇嘴,小声接话:“然后就被做成大氅了吧。”


    雁儿正盘算着訾陬冬季冷,可敦身子弱估计要不习惯,这么件狐裘大氅用来保暖正好,随即就听见乌冷咕哝了这么一句,立即瞪了她一眼。


    乌冷因为细作身份暴露一事一直觉得愧疚,并且诡异地觉得更对不起如此相信自己的雁儿,所以伤口结痂之后就立刻要求要来帮她分担,看见雁儿瞪自己,也立刻理亏般闭上了嘴。


    “秭图啊。”郗月明轻轻念了念这两个字。


    她神色恍惚,似乎是记起了什么往事。但最终情绪尽敛,开口只有:“拿下去吧,我不需要这些。”


    在云郗宫中时,因着皇帝怜惜,宋贤妃也未在吃用上苛责她。郗月明见惯了奇珍异宝,眼下贺礼如流水般在面前呈现,她知道这是訾沭的好意,却实在提不起兴趣。


    侍从只得照做,但面对最后一样物什时,他顿了顿,仍是小心翼翼地呈了上来。


    郗月明抬眼,见那是一个精巧的小盒子。


    “这也是秭图送来的?”


    侍从低垂着头,回道:“这是汗王吩咐,特意留给可敦的。”


    雁儿与乌冷相视一笑,心道汗王用起心来可真是让人遭不住,刚想恭维两句,却见郗月明皱起眉头,示意雁儿道:“打开看看。”


    “是。”雁儿一喜,暗道这么重要的时刻还是得自己来见证。


    只不过打开以后,雁儿脸上的笑意就僵住了。


    “……”


    雁儿在云郗皇宫潜伏数年,对那边的情况也算熟悉。盒子打开,她一眼便认出了这份礼物来自于谁。


    她笑不出来了,同样小心翼翼地对郗月明道:“可敦,这是……是宋太后送来的书信。”


    雁儿也有听过一些风言风语,说汗王虽娶了云郗公主,却并未放松对云郗的威慑。云郗新帝登基后内忧外患不断,颓势更甚。估计宋太后是见自己太后的位置坐不稳当,才借着汗王生辰的机会给可敦送信,打的什么主意昭然若揭。


    郗月明并不意外,怪不得看这个盒子眼熟,像是之前宋贤妃的珍爱之物。


    “拿出去烧了吧。”


    她平静地开口,自己既然已经离开了云郗,当然不会再受宋太后的摆布。


    雁儿应了声是,捧着盒子边往外走边想着,各国送来的贺礼应当都有检查过才对,怎么宋太后的书信这么容易就送来了可敦这里?


    訾陬虽然比之云郗要宽容许多,但可敦毕竟是云郗公主,两国关系又这么紧张,这种事还是要注意避嫌的。


    可想着想着,忽然又记起那个侍从说,这是汗王叮嘱专门留给可敦的。


    所以,即便知道里面可能是云郗人的阴谋,但因为是从可敦故乡来的,可敦可能会想看到,便还是特意送来?


    雁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回头一看,只见可敦正支着脑袋倚在桌前,温和淡然,岁月静好。


    她是汗王这场漫长的暗恋中少有的知情者,甚至亲身参与,促成了这场姻缘。在等级森严的云郗皇宫中,偶尔几次遥遥一见,三公主总是被悲伤笼罩;而来到訾陬的可敦,虽则冷淡,不知不觉间还是有变化的。


    雁儿低头看着盒子:可敦让自己拿去烧了哎。


    可敦或许并不在意这封书信的内容,汗王却没有管她在不在意,相信她,然后将所有她可能喜欢的东西捧到面前,这或许就是可敦变化的原因吧。


    真好。


    自己也能为这份绝美爱情添一把火……嗯,是真的一把火。


    雁儿奇,自己怎么也跟乌冷一样,开始说这些摸不着头脑的俏皮话了?


    宋太后送书信过来这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郗月明隐隐也有听说过,他们母子二人当下的处境:外有訾陬秭图虎视眈眈,内有郗言衡并着身后的武将世家对皇位垂涎不已。郗言御登基以后,迫于压力封了郗言衡为淮南王,出宫立府之后更方便了他扩展势力。宋贤妃即便成了太后也依然被赵德妃压一头,自然是事事不顺心,想要从自己这儿下手打破僵局。


    写信的多是宋太后,偶尔也有郗言御的信件,不过郗月明向来是看都没看直接烧掉。原本以为訾沭不知道,现在看来,他应当是知道了却不在意。


    郗月明支着脑袋,略一放空,思绪便不知飘到哪儿去了。


    “可敦可敦,外边又有礼物送来了。”乌冷笑容扭曲地朝她挤眉弄眼,“这回搬不过来,得劳烦您亲自去看看。”


    “……什么东西?”


    话说,乌冷的演技还是一如既往地差,自己也想在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忽然得了惊喜开心那么一瞬,可一看乌冷这表情就什么都懂了,一眼看穿,半分惊喜也无。


    “哎呀,当然是好东西呀。”


    乌冷有些着急,她想起从前自己随便提议一句可敦都会答应,这才自告奋勇接了这个任务。但现在……可敦不会是因为澜吉阏氏的事跟自己有隔阂了吧?


    “天色不早了,您赶紧来看看吧,过会儿该错过了!”


    看着她急得团团转的模样,郗月明便也松了口:“好吧。”


    让我来看看有什么……


    “嘭——”


    一朵烟花,在头顶炸响。


    “……”


    此时的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去,烟花的色彩与形状在夕阳余辉之下相形见绌。訾陬也并没有放烟花的习惯,这应当只是根据郗月明和亲带来的手札仿制而成的,颜色不好看,也看不清楚,还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乌冷夸张地拍手叫好,还不忘关心郗月明:“可敦您怎么不笑啊,不好看吗?”


    确实不好看。


    郗月明心道,虽然早就猜到了,不过若是说起惊喜的话,那还是有惊喜的,如此简陋确实出乎意料。


    “月儿。”


    訾沭迎面走过来,身上还带了些不知名的黑色粉末,不出意外的话,刚才那丑兮兮的烟花应当就是他放的。


    他却浑然不觉,摆摆手让乌冷退下,立刻邀功似的道:“方才只是前戏,精彩的还在后面呢。”


    “不会还是烟花吧?”郗月明微微皱眉,脸上带着一丝嫌弃。


    一朵烟花丑的话,一堆丑烟花齐齐绽放只会更丑吧?


    訾沭兴致盎然:“我听说云郗人最是风雅浪漫,到了传统节日或者生辰吉时,漫天烟花齐绽,是不可多得的胜景。”


    “烟花可不只是在天上绽放,火星四散飞溅,极易引起火灾。訾陬遍地都是草场,还是别了吧。”


    郗月明随便想了个理由,不想看这丑烟花的同时,也不忍拂了他的意。


    “也好。”訾沭兴致不减,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牵住她的手道,“烟花不成,还有别的呢。”


    “不过,你下次若是能跟我直说就更好了,不想看就不看。”


    “……”


    足足比她高了一头的男子此刻温柔地俯下身,四目相对,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的澄澈光亮是郗月明从未见过的纯真。


    訾沭身形本就高大,这样微微俯身的动作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拢在身影里,大掌也完全包裹住了她的手,源源不断地传送着温暖的力量。


    见惯了云郗清矍俊逸的“公子”,在初次见到訾沭之时,郗月明也是认同人们所传的“舞刀弄枪的粗人”之说的。可这短短几个月时间下来,这个“粗人”却给了她从未有过的细心照顾。


    “走吧。”


    郗月明垂头不语,就这么任由訾沭拉着自己的手,走出昌渡王城,来到了班珠繁华热闹的长街上。


    訾沭告诉她这条街叫泽高,是整个訾陬最气派热闹的长街。他自己穿了件常见的外衫,也给郗月明戴上头纱,二人就这般手牵手在街头混迹,像是最寻常的夫妻。


    泽高街上有许多新奇东西,多是郗月明不曾见过的,但自小以来的生存法则令她养成的习惯,却是不熟悉的东西莫要上前一步。她只是紧跟着訾沭不明所以地走着,被动地接受他递给自己的各种小玩意儿,没有笑容,倒有些手忙脚乱。


    訾沭回头便看到这么一副景象,忍不住笑出了声。


    “哪里好笑?”郗月明问得严肃。


    “不好笑,是我魔怔了。”


    訾沭笑够了,上前来给她介绍手里的小玩意儿:“这个是訾陬女子常用的发饰,戴头上的,像这样……就不用拿在手上了不是?这个是平安符,上面画着的是狼神,挂身上的……还有这个,这是酥糖,给你吃的。”


    末了不忘叮嘱一句:“咱们是出来玩儿的,放松些,不要紧张。”


    郗月明认真地纠正他:“我没有紧张。”


    “好好好,没有紧张。”訾沭迭声附和,隔着遮面的头纱去瞧她的脸,只觉得哪哪儿都是好的,隔纱看人更是如同雾里看花,别具风味,轻纱的每次晃动都仿佛触到了自己的心尖上。


    訾沭喂给她糖吃,郗月明便下意识张口。二人恍若未觉,一番你来我往极其自然。


    “怎么忽然想到要带我出来?”郗月明嚼着嘴里的酥糖,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该不会是要为这几天的冷落赔罪吧?”


    “哈哈哈,这么想也可以。”


    说话间,訾沭又顺手买了不少东西,拎在手上与她并肩边走边道:“不过,这些只是玩笑。你可不要误会,我这些天没有去找你是真的很忙,我永远不会故意冷落你。”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表露真心的话他已经可以轻松地说出口了,只不过郗月明倒还是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反应,也不知相信了没有。


    訾沭叹了一口气,凑近了些道:“好吧,实话告诉你,今天——其实就是我的生辰。”


    第32章 生辰(二)因为喜欢你,所以要娶你、……


    “今天?”郗月明吃了一惊,“你的生辰不是九月十五吗?”


    今天明明是九月初五。


    訾沭点点头:“不错,不过那是对外公布的生辰,我真正的生辰就是九月初五。”


    他解释道:“母亲怀孕时受了些冲撞,我刚出生那会儿几乎没有呼吸。但那时候局势紧张啊,我是父汗唯一的孩子,关乎訾陬的未来,这个消息当然不能传出去,等我被上郎从鬼门关拉回来后才算完,对外公布的生辰便迟了十日。”


    郗月明了然,只不过眼见訾沭现在人高马大的模样,心道倒是没看出来。


    “你每年都会自己过真正的生辰吗?老可敦为何不在?”说来也奇怪,郗月明自来到班珠以后就没有见过訾沭的母亲,訾沭生辰也是大事,送来贺礼的人不再少数,可唯独没有她的。


    “母亲她生性向往自由,不愿在王城待着,之前我也没有过过什么生辰。”


    提到老可敦,訾沭似乎情绪低落了一瞬,不过片刻之后就又恢复了活力:“现在你来了,我们倒是能一起走走。”


    郗月明闻言微微一愣。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在云郗皇宫里无人在意的日子,这种经历感同身受,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能拒绝他。


    “不说这些了。”訾沭叹了口气,笑道,“走吧,街头那边还有些东西,我准备了好久呢。”


    郗月明没有忽略他方才落寞的表情,有些于心不忍。她无意探究别人母子之间究竟有什么纠纷,毕竟訾沭待自己赤诚,毕竟今天是他的生辰,毕竟……


    毕竟自己也有些贪恋这份十指紧扣的温暖了。


    她面上不显,但在訾沭说完要去街那边,自然而然地伸手要来牵她时,她也自然而然地将手递了过去。


    郗月明原本想着,自己早已过了对一切都好奇的年龄,訾陬的东西虽然大多都没见过,但也并不是一看就走不动道了。


    只不过,当街头景象映入眼帘时,她还是当场愣住了。


    只见街道两边挂满了红灯笼,红彤彤的一片很是喜庆,也不管他什么年节,猜字谜点灯笼等玩法花样百出。周围卖的吃食也尽是郗月明熟悉的,什么玉带糕红豆饼,琳琅满目。


    移动的草把上插满了鲜红的糖葫芦,结合了民间套圈的玩法,訾陬人并未见过这种红亮亮的吃食,一个个兴致高昂,争先恐后。


    恍惚之间,郗月明还以为自己置身于云郗的某条街道,而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訾陬。


    “怎么样?全都是按照你带来的那些手札做出来的。”


    訾沭兴致勃勃,还在拉着她到近处看,邀功也似:“这条街上这些东西不会再变了,你什么时候想看都能来。”


    隔着一层面纱,訾沭并没有看清郗月明究竟是什么表情,只是听她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值得么?”


    “什么?”


    “我说,值得吗。”郗月明加重了语气,说得更加清晰。


    訾沭这才察觉到不对,见她没有半点欣喜,语调中反而染上悲怆,就连好好牵着的手也开始挣动。


    他眼疾手快,下意识握紧了郗月明的手,随后低声轻柔地问她怎么了。


    “我只是个被放弃了的云郗公主。”


    随着动摇的内心一同而来的,是惶恐不安。郗月明庆幸自己戴了头纱,可以假装旁若无人地倾诉:“是整个訾陬的仇人的女儿。”


    我作为云郗公主已经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了,宋太后给我写信也是因为你重视我。我的未来都需要仰仗你,你为何还姿态如此之低地来哄我开心?


    “我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助力,你为什么还要娶我?”


    “明明是你的生辰,何必大张旗鼓地做这些事来取悦我?”


    “我现在,唯一能算得上有用的脸,也因为醉丹霞而毁了。你的生辰宴上,当真要让这么一个可敦抛头露面吗?”


    訾沭笑意敛尽,默默地听完。眼下隔着面纱,他看不分明,却直觉郗月明流泪了。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放弃对她的心意,往云郗安排了不少人,也听说了不少她的事情。没有真心相待的人在皇宫确实很难生存,自己没有价值就更是举步维艰,他倒也理解郗月明现在的质疑和不安。


    “在云郗你是棋盘上的棋子,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但是在訾陬,我就是最大的博弈者,我是整个訾陬的主人,而你,是女主人。”


    “你相信我吗?”他将牵着的郗月明的手移动到了自己的心口,“狼神的孩子不说假话。”


    “因为喜欢你,所以要娶你、取悦你。你说云郗和訾陬有旧怨,那你就更应该到我身边来。”


    我没有任何要利用你的地方,我图的就是你这个人。


    郗月明蓦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你只是不知道真正的我而已。”她背对着訾沭,轻轻摩挲着自己被他拉过的手。


    经过那么多事,郗月明已经能平淡地面对背刺,却还未学会如何接纳爱。她是抱着死的决心来和亲的,没想到迎接她的不仅是生,还是新生。


    摇摆犹豫在所难免,若是拼尽一切重塑起来的信念再次坍塌,郗月明心想,她就真的要死了。


    身后,訾沭一直耐心地等着。郗月明平息良久,再度开口时语带嘲讽:“难得今天是你生辰,我们也能推心置腹地说会儿话。你告诉了我生辰的事,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可别让你这后宫里只有一位没碰过的阏氏的真心人,真心错付,被我给骗了。”


    “就说说,我第一任驸马的事情吧。”


    那是一个清俊腼腆的少年人,郗月明眯着眼睛回想着,虽说今日是偶然提起,她却发现自己仍清晰地记得这人的长相。


    “他是云郗一个小武官家中的独子,是郗言御身边的侍卫。那时候我缠郗言御缠得紧,时常见到他,一来二去就熟识了。”


    “郗言御身边经常跟着他的青梅竹马,现在大概已经是云郗的皇后了,叫陈玉容。她总是欺负我,郗言御在我们之间打圆场,便会让那个侍卫护送我回去。”


    郗月明晃晃手里的各式小玩意儿,道:“他也带我悄悄溜出宫过,我们一同逛夜市、吃小吃,就跟现在一样。那时候是元宵,宫里没人记得我,他就把我带到了他家里。”


    “我也是那次才知道,竟然有一家人会一起做团圆饭。他的父亲没有一点架子,在帮忙择菜,还把他的刀耍给我看。他的母亲做饭很好吃,我吃了,很喜欢。”


    郗月明顿了顿,语气认真地道:“我很喜欢他。”


    “于是在那年皇帝寿宴上,我主动提了自己的婚事,想请求赐婚。那时候周围有很多人,宋贤妃郗言御他们也都在,都很惊讶。”


    “他当时在殿外守着,被叫进来时还莫名其妙,完全没料到我会说这件事。但是反应过来以后,也没有任何推脱的意思,直接和我跪在一起,请求尚公主。”


    那时,身边人还没有脱下虚伪的假面,郗月明虽被束缚但还算安稳。她回想着,继续道:“宋贤妃虽然不乐意,但迫于那种场合,周围也有不少人进言,只能松口。那年我十四岁,他成了我第一任准驸马,等我及笄以后就能成亲了。”


    “他……”


    郗月明声音忽然哽咽。


    既然提起了这件事,又怎能避免这个潦草的结局呢?


    那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啊,是因为她才被卷入了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沈家牺牲于党派之争,他也被充军派往前线,在郗月明及笄那天,等来的不是心心念念的少年郎,而是未婚夫战死沙场的噩耗。


    “他叫沈卓风。”


    訾沭上前一步,轻轻拢住郗月明:“他是个英雄。”


    “……你怎么知道他?”


    “你的每一任未婚夫我都知道。”訾沭抬手,直接用面纱为她擦眼泪,“我若是介意,当初就不会求娶了,你以为訾陬的王是个傻子么,还被你骗。”


    “我很开心你能跟我说这些话,至少让我知道,你以前也是有喜怒哀乐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副超脱人世了无牵挂的模样。”


    擦完眼泪,訾沭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早就说过了,在我这边,你不要有任何负担。至于别的,月儿,向前看。”


    “……”


    他接过郗月明手里的各式小玩意儿,轻轻放开了她:“想逛就接着逛,伤心了咱们就回去,实在想他了就大哭一场,拿我当替身也行。本汗王心胸宽广,才不跟你一般计较。”


    那日灯火辉煌,星空也很疏朗。郗月明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的寝宫,只记得自己被紧紧拉着的手,以及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宽阔又可靠的,訾沭的背影。


    少年将军沈卓风,是她心头永远的一根刺。自己未看清局势行事莽撞,却让那么好的一家人承担了苦果,牺牲于弄权者的一个小小手段中。郗月明因着此事变得沉默寡言,亦逐渐明白了自己只是这诺大棋盘中的一枚棋子,想要明目张胆地跳出棋盘,谈何容易?


    之后的亲事更是轮不到自己做主,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件物品一样被送来送去,对云郗仅有的那么点归属感也渐渐消失殆尽。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想念那个清俊腼腆的少年郎。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今晚忽然说出来这些,可能是今夜的场景和沈卓风带自己逛街的情形太过相似吧。毕竟在訾沭之前,就只有沈卓风带自己出去过。也可能是是訾沭给的承诺太多,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就卸下了防备,想要对他倾诉。


    訾沭,也是个很好的人啊。


    当晚,郗月明翻来覆去想的就是这些。宋贤妃想要利用她招揽权柄,她的婚姻多是不能自己做主,除了第一位沈卓风,还有现在的訾沭。


    像沈卓风那样的人不多见,訾沭这样的更是少有,思来想去,自己应当也是幸运的。


    只是,如今灰心槁形的自己,又如何配得上这样至纯至善的人啊。


    第33章 生辰(三)想方设法要把她接回来。……


    云郗皇宫。


    皇帝寝宫之外,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的人,个个口中高呼着娘娘息怒。陈玉容被挡在宫门外,看着仿佛永远不会为自己打开的那扇门,眸中似有怒火正熊熊燃烧。


    “娘娘恕罪,皇上吩咐了不准任何人出入寝宫,奴才们只是听命行事,还请娘娘不要让奴才们为难。”


    “不准任何人出入?那每日洒扫的宫婢呢,她们都能进去,偏偏本宫进不得?”


    回话的太监一僵,不知该如何接口。毕竟,他也没想到皇后娘娘竟然会将自己跟宫婢放在一起,自降身份。


    “皇上人呢?”


    太监一激灵,立刻答道:“回娘娘的话,这个时辰,皇上应当是同太后娘娘去见太昭仪了,商议大公主的婚事。”


    婚事……


    不提这两个字还好,一提起婚事,陈玉容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本以为自己一朝成为云郗皇后,先不说从前有龃龉的郗华容郗月明,单说同等身份的其他士族小姐,总得在她们面前扬眉吐气吧?可谁知郗言御竟然以即位之初国库空虚为由,仅用一顶小轿就将自己抬进了宫!


    父亲他们顾及着家国大事,让自己忍,可那些人在背后是怎么嘲讽自己的,陈玉容每每想起都觉得气愤。


    她也曾劝过自己,排场什么的不重要,自己已经成为了云郗皇后,大权在手,就别计较这些了。可看看眼下这情形、看看郗言御是怎么对待自己的!


    说什么国库空虚,可他给郗月明的陪嫁却一点都不含糊。郗月明嫁的不过是个偏远之地的蛮人,那蛮人过个生辰他都备了一众宝物千里迢迢地送去,现在又为了郗如璧的婚事亲自去筹备,自己却连个寝宫的门都进不去?


    再怎么说,她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云郗的皇后啊!


    陈玉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让、开!”


    “还请娘娘体恤。”太监长跪不起,很是惶恐的模样,却依然不退半步。


    陈玉容只觉得怒气阵阵上涌,自己身为中宫皇后,今日进不了这个门,明日在宫中还有什么威严可说?


    她直接抬脚踹在了太监的心窝处!


    一众宫女太监都十分惊诧,好像怎么也没想到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会直接动粗,看向她的眼神也充满了畏惧。陈玉容微微仰头,倒是有些享受被这样的目光注视。


    “你们就在这儿候着,皇上怪罪下来,直接说是本宫硬闯便可。”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那个被踹的太监压抑不住的气音。陈玉容斜睨一眼,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入。


    先皇晚年时确实度过了一段纸醉金迷的日子,只不过那些痕迹在郗言御登基之后就逐渐消失殆尽了。陈玉容步入寝宫,已经看不到最初的玉堂金马,入目的多是些书卷。


    倒是挺符合世人对郗言御的看法的。


    陈玉容扯唇一笑,可惜啊,世人看到的都只是他的伪装。


    在她成为皇后之后,母亲曾进宫探望过,也斟酌着透露了一些事情。比如,简陋的大婚很有可能是皇上对陈家的警告,对郗如璧的婚事如此看重,则多半是因为她的驸马出自武将赵家。


    当初贤德二妃争储,赵德妃仰仗母族赵家,几乎揽尽了所有武将的支持。陈家作为中流武将之家,向来难有出头之日,若非铤而走险站队大皇子,也不会成就从龙之功一跃成为国戚。


    可陈家毕竟底蕴有限,皇上也绝不会满足于一个中流武将之家。


    当初与訾陬和亲时,李昭仪为了保住女儿,不得不求助于赵德妃,赵德妃便为大公主选了赵家子弟做驸马。婚约既成,皇上只能派出三公主前往和亲。


    新帝势力单薄,和亲之事非但折损了三公主这张牌,更重要的是,原本处于中立状态的李昭仪和大公主,也因这一纸婚约而偏向了赵德妃。


    这些时日,郗言御对大公主的婚事表现出了十足的关心,不知是要拨正倾斜的天平,还是要借机与赵家修好。陈玉容不关心这些,她只知道,当今皇上、她的夫君,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别的世家和别的人身上。


    母亲劝慰她,自古帝王都是这样,陈家如今的荣耀也不会长久。但不管之后如何,你现在已经先人一步成为皇后了,早日生下嫡长子站稳脚跟才是要紧事。


    早日生下嫡长子?


    她能告诉母亲,除了大婚当日郗言御应付一般地来了一趟之后,就再也没来看过她了吗?


    陈玉容满心怨气,胡乱翻动着桌案上的奏章。除了訾陬汗王的贺寿礼单、大公主的成亲筹备,竟还看到了几道提议封妃的折子,可把她给气得不轻。


    封妃封妃,立后才多久就封妃!这帮老家伙真是,就差把自家女儿领到皇上面前了吧?


    恰在此时,规整肃穆的奏章下方,忽然显现出一抹亮色。


    薄粉色的卷轴与奏章格外不同,像是画卷。陈玉容手上一顿,下意识就觉得是那些人随奏章呈上的美人图。


    她抽出画卷,缓缓打开,画中人随之逐渐显现出全貌。


    云鬟雾鬓,般般入画。


    是郗月明。


    看清画中人时,陈玉容松了一口气,但目光落在画卷泛黄的边角时,这口气就又提了起来。


    一个没有母族支持的光杆公主,却能得到贤妃青睐,住最华丽的宫殿用最珍贵的首饰,连郗言御也对她爱护有加。年幼无知时,陈玉容确实因为这些与郗月明有过龃龉。


    但随着她的远嫁,千娇万宠的公主有了更合适的代称:棋子。


    陈玉容本不欲把一枚棋子放在眼里,奈何郗言御对訾陬那边愈发关注,从前只是偶然流露出几分亏欠之意,如今连寝宫里都藏着她的画像了。边角泛黄,他这是翻看了多少次?


    这副画像一出现,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陈玉容看着手边为訾陬汗王贺寿的名册礼单,郗言御为了他的皇妹,可是把稀世珍宝兰生露都奉上、连培养了多年的暗卫都派出了啊!


    她心中沉寂许久的嫉恨,再度生根发芽,悄然破土。


    当初和亲时,郗言御就曾策马亲送,送亲队伍里的陈氏子弟也回禀了訾陬边境那场意欲劫回公主的动乱。如今,郗言御又费了大功夫去贺寿,目的似乎已经很分明了。


    郗月明远嫁,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除非,有人想着念着,想方设法要把她接回来。


    陈玉容难得冷静,目光缓缓聚焦于画中人。


    她不想让这个人回来。


    ***


    陈寄闲站在昌渡王城脚下,遥遥一看,只觉得这建筑高大巍峨,可比云郗的皇宫气派多了。


    一朝改朝换代,他那不知表了多少层关系的表妹当了皇后,他也跟着沾了光,从一个守城门的无名小卒,变成了守城门的皇亲国戚。


    显然,这皇亲国戚也不是好当的。就比如眼下,自己本来应该在城门口等着一刻钟后的下值,而不是一路快马加鞭追上云郗使者团,千里迢迢跑到訾陬来。


    这一切只源于皇后的一条急令:让一个人永远也回不来。


    陈寄闲打量着周围,訾陬三十六部的首领几乎都到了,秭图、夜郎等国也派了使者过来。他匆匆瞥过,转而盯着站在最前方的云郗使者。


    看这人的敛气吐息,像是个高手。


    若急令所说为真,这个使者首领大概就是皇上派来的暗卫了,他会伺机将三公主劫回去,而自己的任务,就是阻止他,阻止三公主回到云郗。


    陈寄闲心中估摸着二人的战力,自己应当能拿下这个高手。何况是在人家的领地拐走人家的王后,这事本就困难重重,自己先观望着,伺机而动就是了。


    “欢迎各位远道而来,庆贺我訾陬汗王的生辰。”


    訾晋出现在不远处,寒暄问候这种事已经做得纯熟。一一致辞迎谢后,便邀请众人去驿馆下榻。


    陈寄闲随着人群移动,为了避嫌,还特意走在使者首领十步开外的地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放心,我这次做了万全的准备,肯定能杀了她。”


    一道细微的人声传来,陈寄闲硬生生停下脚步,纳罕怎么又撞上了别的秘密。


    既然撞上,这个热闹定是要凑一凑的。他避开众人,动了动耳朵确认方向,不多时便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是一位身着红衣的姑娘。


    “上次是我失手,没能让她葬身狼腹,这才让她来到王城,给阏氏带来了这么多麻烦。”


    红莲微微仰头,眸中逐渐攀爬上野心:“请你转告阏氏,这次我一定会把事情办好,请她放心。只是不要忘了之前答应过我的,毕竟,日后同在昌渡王城,我们相处的时间还多。”


    陈寄闲心道,无趣。


    再怎么高大巍峨的建筑,里面住的都是同一群人,发生的事自然也就大差不差了。


    他懒得再听,转身欲走,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阏氏?


    訾陬的阏氏,好像是那什么来着。莫非买凶的这个人,出自訾陬后宫?


    第34章 生辰(四)“妾来迟了。”……


    九月十五,秋高气爽。


    訾陬三十六部的首领身担要职,并不能时常会面,眼下终于齐聚一堂,个个呼朋引伴开怀不已,昌渡王城一派热闹。


    直至訾沭出场,众人才安静下来。


    他一头褐发难得梳得整齐,被一条缀着红宝石的抹额固定着,锐利的眼眸轻轻一扫,原本还大肆嬉笑的首领立刻噤声,规规矩矩地起身拜了拜。


    訾沭直接伸腿搭在桌案上,反倒打趣:“开心嘛,不妨事。有阿布萨将军在这儿笑,至少能省下我两挂鞭炮。”


    气氛瞬间活泛,阿布萨也松了口气,大笑起来,随即豪饮三杯当作赔罪。


    云郗使者团中,陈寄闲不由得抬眼打量:这就是她的夫君啊。


    恩威并施,倒是御下的好手。长得嘛还算可以,行事嘛也还算有魄力,像是个有能力能护住她的人。


    只不过……


    他目光扫了一圈,并未在这位汗王身边,看到公主的影子。


    也对,有没有能力是一回事,愿不愿意护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殿中恢复了热闹,三十六部的首领也开始逐一上前贺寿,其中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尤为显眼。更显眼的是,她身后还跟着个身着红衣的妙龄女子。


    陈寄闲冷眼旁观,一想到这红衣女子与訾陬的阏氏勾结,不由得联想到,同处于訾陬后宫的三公主。


    她们要害的人,是三公主吗?


    陈寄闲轻转着手中的酒杯,思索间,坐在前方的使者首领忽然站了起来:“祝贺訾陬汗王生辰大喜。”


    满殿的目光顿时聚焦在他身上。


    众人都知道汗王今年娶了妻,可敦正是来自云郗的公主。可訾陬与云郗关系依然紧张,今日这等场合同样不见可敦的身影,云郗使者有异议也属常情了。


    果不其然,使者首领问起了今岁和亲的元安公主。


    訾沭唇畔还挂着浅淡的笑意,慢慢道:“为免伤怀,我允准可敦今日不来。”


    他这话说得不咸不淡,不光是使者,连三十六部的人也拿不准自家老大对新婚妻子的态度。


    “和亲事关两国邦交,若我朝公主在訾陬不得善待,身为国母却连出席宴会的资格都没有,那么和亲的意义何在?”


    使者首领语气尖锐:“还是说,汗王重颜色而轻邦交,自元安公主容貌有损后,便一直轻视苛责?”


    这话一出,訾沭还未开口,三十六部的人就不干了。


    他们虽然也想看云郗的公主卑躬屈膝俯首称臣,但毕竟汗王态度不明,他们也不好逾矩。可这使臣又算个什么东西?胆敢在这儿大放厥词?


    阿布萨率先开口:“不是你们的皇帝亲自挑了公主送来的吗?本就是求饶讨好,还真当我们稀罕这狗屁邦交?”


    “就是就是,娶媳妇不就是要娶漂亮的么?这个脸毁了,我们汗王没去找云郗换一个就不错了,你还敢在这儿蹦跶?”


    “管得着吗你……”


    訾陬的汉子声若洪钟,很快便淹没了使臣的争辩。


    坐在前排的訾凛饮尽杯中酒水,抬头与訾沭对视一眼,这才抬手,制止了这场闹剧:“各位稍安勿躁。”


    “元安公主已是訾陬的国母,我等自然不敢懈怠。”訾凛道,“只是,如使者所言,公主容貌有损。为了公主,也为了两国邦交,使者,可否将兰生露交出来?”


    兰生露之事,訾凛早就在交涉了。云郗皇帝虽然语焉不详,但他要周全的事太多,此刻绝无胆量与訾陬硬碰硬。如若识相,祝寿会面便是最好的机会。


    使者语调微滞:“……所以,贵国当真更看中公主容色?”


    訾凛皮笑肉不笑:“若不谈此事,使者可还有别的筹码?”


    人群中,陈寄闲扶额,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能看出来,使者是在试探訾陬人对公主的态度,若他们因公主容貌有损而厌弃,那他将人带走就多了几成把握。只可惜这使者实在不会说话,估计是陛下身边暗字开头的暗卫,空有一身武艺,明面上的事却不怎么会办。


    再看一旁不怀好意的红衣女子,听到殿中论及公主,明显警觉了几分。陈寄闲心中了然,对她的目标有了猜测,暗道公主不来也好。


    僵持之际,忽然有一个侍从匆匆跑来,不像禀告,更像开路。


    陈寄闲猝不及防就见到了曾经的三公主。


    郗月明身着云郗的宫装,步履轻曳间,如同一束明亮的光照进了大殿。侧脸上,一直被冠以暗红可怖之名的醉丹霞斑痕,此刻却变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金红色凰鸟。


    云郗曾盛行“花面妆”,用特制的颜料在脸上绘制妆容,或是娇艳欲滴的牡丹,或是高洁雅致的兰草。没有突兀,只留绝色。


    原本剑拔弩张的众人忽然都没了声息,殿中霎时寂静,只听得上首一直事不关己冷眼旁观的汗王,急匆匆赶下来的脚步声。


    “妾来迟了。”


    郗月明从前没对他说过敬语,但这种场合显然不合适,便兀自用了云郗的“臣妾”。语气谦恭,是极低的姿态。


    訾沭人已经来到了她身边,皱眉低声道:“不是说不想来吗?”


    郗月明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她知道訾沭是怕自己勉强,但是,不勉强。她对云郗已经不抱有任何奢求,自然也不会再因此伤怀。过往而已,有什么不敢面对的?


    与之相比,更重要的是:她受訾沭恩惠良多,这次出席,其实是想要给他长脸的。


    秉持着这样的想法,郗月明任他来扶也不肯起,坚持着行了一礼,这才随訾沭走到上首侧坐,驯顺地倚在他身边。


    再度回望时,仅从众人的神情便能清楚判断阵营了。三十六部的首领和别国使臣眸中都是惊艳,唯有云郗使者,个个都铁青着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咱们可敦还真是个大美人啊!”


    “怪不得汗王只想要解药不肯换人呢,这哪里舍得?”


    “就是就是,我瞧这醉丹霞也不难看啊……”


    郗月明惯常是没什么喜怒的,初来可能是因为陌生,现在大概是在为自己忍耐。訾沭感受着身侧这道柔软目光,面色却寒了下来,并未因这份亲密而欢欣。


    他记得,月儿曾经很担忧容貌。


    无关乎美丑,若她愿意,訾沭会大大方方地牵着她给所有部族首领认识。而非现在这样,本意不想来,中途却绘了繁琐的面妆,故作这副驯顺的姿态展现在人前。


    一个醉丹霞,便将她的愁思全然展现了。


    最初回到王城时,她是非常热衷于顶着长了红斑的脸到处走的。訾沭原还以为她是不在意,但泽高街那晚,面纱之下凄楚的哭腔清晰地传入耳中,他便捕捉到了这份不安。


    说到底,她在害怕。


    訾沭端起酒杯一口干了,以凛冽的酒水发泄着心头的不快。


    敌国公主对自家汗王毕恭毕敬,这事儿怎么看怎么爽。訾陬众人本想着奉承几句,却是不知汗王为何阴沉着脸。


    众人生怕再触霉头,好在殿中关于兰生露的交涉还在继续,除了打压云郗,为自家可敦寻回良药更是重中之重,他们便调转话头,全数对付云郗使者了。


    郗月明安静地坐在一旁,眼见故国使者在这场舌战中节节败退,既不激动,也不阻止。


    訾沭忽然道:“你先回去吧。”


    郗月明循声望去,歪了歪头。


    她也发现了,訾沭好像心情不好。但自己刚来时明明还见他笑容满面,入座以来,似乎也没有发生什么不顺遂的事。且她能感觉到,訾沭是喜欢自己的,自己特意过来,他不该不高兴呀。


    訾沭气闷,又饮了一杯酒。


    “你知道吗,你装得一点都不像。”訾沭靠近她,酒香氤氲,“不开心的时候特别明显。”


    郗月明神色僵了僵。


    她原以为自己在云郗后宫浮沉多年,早就修得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訾陬人才是心事都写在脸上的。是自己功力倒退了吗?訾沭为何能一眼看穿?


    她不自觉地伸手,想抚上脸颊。却在触碰到面妆的前一刻,被訾沭握住了手。


    “先回去。”他皱着眉头,“等这边结束了,我去找你。”


    陈寄闲听不清上首的二人在说什么。


    只看行为举止,此等境遇对和亲公主来说已经算不错了。这訾陬汗王还是很怜惜公主的,来的时候亲自跑下来接,走的时候还遣了身边的随从去送,顺便制止了跟云郗使者呛声的訾陬人,也算是给公主的面子。


    可这到底是和亲,而非寻常嫁娶啊。


    陈寄闲心不在焉,只瞧着三公主这副温驯的模样实在刺眼。


    他有幸,见过曾经的三公主,那个还未看穿养母与兄长的真面目、还未被当作联姻工具的郗月明。虽称不上张扬,但至少从容坚定,有独属于公主的气度和傲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着一个男人卑躬屈膝。


    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口,一别许久,竟是连说话的时间和立场都没有。


    陈寄闲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本想喝杯酒压一压心绪,不成想余光一瞥,竟瞧见那个红衣女子也蹑手蹑脚地跟了出去!


    他蓦地握紧了手中的酒杯。


    堂上,那汗王八风不动地坐着,似乎并未发现这边的情况;坐席前方,使者首领正因在舌战中落了下风而羞恼,似乎也未有动作。


    “……”陈寄闲狠狠地闭了闭眼。


    自己这一趟的任务,便是阻止使者首领将三公主带回云郗。眼下有那个红衣女暗中动作,自己什么都不做就能达到目的,落得清闲,何乐而不为?


    但是……


    他没花太长时间纠结,再度睁眼时就只剩下一个想法:老子想干,谁管得了?


    第35章 生辰(五)清贵独绝的三公主成了塞外……


    回寝宫的路不算远,郗月明却走得心不在焉。纷乱的思绪寻不到条理,千言万语,唯有化成一个漫无目的的回眸。


    她其实,也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郗月明掐了掐掌心,刚要收回目光,忽听身后金刃破风之声呼啸而来!


    “铮——”


    身侧的侍从眼疾手快,立刻拔剑格挡:“谁敢在王城放肆?!”


    王城里居然混进了刺客,还意欲伤害可敦,这可不算小事。两名侍从神色严肃,立刻上前与刺客缠斗。


    郗月明堪堪站稳,凌乱的发丝糊了满脸,这才发现发髻间的玉簪已被削去了半截。


    她的目光落在断簪上,那是刺客的剑气所致。想来刺客也是下了死手,若非訾沭派了他身边的侍从护送,单凭雁儿她们,还真挡不下这一剑,救不了自己。


    郗月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


    祝寿期间,来的人太多了,但无论是訾陬的部族还是周遭的小国,或奉承或忌惮,他们的目标都是訾沭。像这样冲着自己来的,除了云郗,她想不出别的谁。


    提起云郗,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宴上,坐在角落里喝闷酒的那个人。


    他们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对视。彼此都清楚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再相见绝不会是心平气和的场面。


    “我猜,公主现在正在怀疑我。”


    郗月明没想到,那人下一刻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利落地替她收拾了妄图近身的刺客,随后抬手做出一副无辜状:“天地良心,真的不是我。”


    “……”


    久别重逢,陈寄闲不想搞得那么沉重,本来是要说几句俏皮话活跃一下气氛的,但一对上公主那双泪眼,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只好扭头去胖揍那群刺客。


    “公主受惊了。”


    陈寄闲刚走,另一道身影就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正是本该在殿中的云郗使者首领。


    他身负皇命,几经试探,奈何那汗王油盐不进,接回公主的希望微乎其微。恰在此时,留在外面的眼线传回了公主遇刺的消息。


    这倒是个好机会,届时公主失踪之事全数按在刺客头上便可,里里外外的使者们足够訾陬排查一阵了。


    使者首领当机立断,立刻借口出了大殿。


    他快速护在郗月明身侧,三言两语表明了来意,末了庄重道:“请公主相信,当初和亲只是权宜之计,陛下心里一直是念着公主的。”


    郗月明却无甚反应,眸中泪痕犹在,却只是呆呆地站着。


    刺杀之事发生得突然,留给使者首领的时间也不多。他咬了咬牙,脑子里刚冒出将人打晕带走的念头,就听有人长长地吆喝了起来:“喂——我说,你该不会想要把公主打晕带走吧?”


    “哎呀使不得啊,公主千金之躯,哪能受这洋罪?”


    陈寄闲毫不顾忌还有别人在场,边打边喊:“不过公主也别怪他,他是奉了皇命要接您回去的,体谅下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哈。”


    使者震惊:“你!”


    怎么能就这样大剌剌地喊出来?!


    使者首领并非不知道陈寄闲,出使的就那么点人,突然多出一个,想忽视都难。但他只想完成任务接回公主,即便看到陈寄闲与人缠斗,事不关己,也不打算管他的死活。


    谁能料到这人是个不着调的,探得了秘辛却不知道守口如瓶,居然还敢喊出来。


    陈寄闲低笑两声。


    眼前的刺客不难应对,倒是那红衣女躲在暗处,留着她恐怕还会对公主不利。自己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着也得把那红衣女揪出来,以绝后患。


    回首望去,郗月明就站在那儿。周遭景物迥异于往常,她却很巧地穿了一身云郗的宫装,和记忆里没什么两样。


    二人目光相对时,陈寄闲很努力地想挤出一丝笑容。


    使者想接你回去,可我接到的命令却是让你永远留在这儿。但我想,你与訾沭恩爱,也算永远留在这儿了。


    不再沉郁于过去,这很好,我也不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


    刺客身手不俗,但在陈寄闲和两名侍从手下也没讨到好。动静一大,王城的守卫逐渐被吸引,原本在大殿里的人也尽数涌了出来。


    “有刺客——保护可敦!”


    陈寄闲一剑杀退刺客,殷红的鲜血溅了满脸。待目光再度恢复清明时,便见郗月明身边多了个人,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态将她揽入怀中。


    男人身形高大,动作却很小心,尤其是神色,眸中的担忧几乎要凝成实质。


    “有没有受伤?是不是吓到了?别怕别怕,我来了。”


    郗月明不怕,也没有受伤,只是眼泪怎么都止不住,一直大颗大颗地往下落着。


    无声的啜泣最是让人心疼,訾沭看得心都揪了起来,只得一边柔声安抚,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她拭泪。


    另一边,阿布萨向来视汗王为天神,眼下有效忠拱卫的机会也是不遗余力。刺客很快就被击杀,只不过除了刺客,现场还有两人令他生疑。


    “你们不是云郗的使臣么?”


    他神色狐疑,在陈寄闲和使者首领之间来回打量:“不是说出来解手吗,怎么出现在这儿?老实交代,刺客跟你们有关吗?”


    “哪儿能啊,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陈寄闲擦了擦脸,连声叫冤,“本来是要解手的,这不刚好遇见行刺嘛。要不是我们出来了,哪能这么快赶过来帮忙?”


    “訾陬的王后也是我们云郗的公主,护公主平安是我们该做的,怎么会反过来加害呢。”


    事已至此,使者首领也只得认下,附和道:“正是如此。”


    訾沭听见这起论调,脸上几乎明晃晃地写着“不信”二字。但怀中美人仍在垂泪,他顾不上别的,只得朝阿布萨摆摆手,示意此事稍后再说。


    恰在此时,一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不对吧?”


    红莲站了来出来。


    她隐晦地看了陈寄闲一眼,见他脸上还淌着鲜血。自己费了大功夫养出来的高手,就这样折损在这人手里,红莲痛恨得几欲发狂,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才好。


    眼见他们搬出了一套言论来搪塞,汗王的神色又明显是不信的,她这才鼓足勇气站出来指认,以期充当汗王的解语花,顺便借汗王的手除掉这人。


    “从殿中出来小憩,怎么着也不会是这个方向啊,这明明是回寝宫的路。”


    “使者莫不是,特意避开众人来见公主的?”红莲意有所指,“我方才经过此地,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只是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汗王的面说的……”


    使者劫人,就是可敦想要逃跑,于公于私都不能算作小事了。红莲万分期待汗王因此对郗月明产生隔阂,最好是当着她的面杀了云郗使臣!


    亲眼见到故国之人殒命,她就不信郗月明还能这么云淡风轻!


    使者瞳孔微缩,心知这红衣女来者不善,不知方才的话被她听去了多少。


    陈寄闲倒仍是笑眯眯的,丝毫不慌:“有些事,确实需要单独面见公主。”


    他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玉瓶,托在掌心,展示给众人看:“兰生露。”


    “……”众人顿时静默,心思各异。


    使者首领:“!!!”


    什么时候被这小子拿走的?!


    ***


    两国已经为这瓶兰生露交涉许久了,使者在殿上还不肯松口,没成想居然会私下面见公主,奉上兰生露。


    訾沭不欲深究原委,左右结果是好的就行。他命人守在原地,只待亲自将郗月明送回寝宫,再来处理这边的事。


    使者和陈寄闲两相对视,大眼瞪小眼。


    使者率先开口:“为什么要把兰生露给出去?”


    “为了让三公主永远留在这儿啊。”陈寄闲漫不经心道,“咱俩接到的命令可不一样。再说了,方才的情形,不给的话咱们怎么脱身?”


    使者沉默片刻,似乎还要争辩:“但是……”


    “没什么但是。”陈寄闲打断他,“我知道你是奉了皇命,但皇上若真的不想给,随便拿一瓶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把真的兰生露交给你?”


    “因为皇上也做好了交涉不成、真的送出兰生露的打算。”


    他劝道:“放心吧,这事在皇上的意料之内。”


    陈寄闲相信皇上心里还是有兄妹之情的,就算过往有嫌隙,总也是想着补偿的。大抵是想着能接回来最好,若真接不回来,也希望公主在这儿能过得好些。


    只不过如今看来,公主似乎不需要这份补偿。


    他心头也爬上了一股怆然,回忆起三公主被訾沭横抱离开的情景,也知世殊事异,他们终究是越来越远了。


    低门武将的出路,似乎只有给贵人们当侍卫这一条。与沈卓风一样,曾经的他也是陈玉容的侍卫。主子们经常往一起凑,他与沈卓风也因此熟识了。


    相似的处境总是更容易感同身受,三公主当众指沈卓风为驸马时,陈寄闲也曾攀升起隐秘的妄想;可当沈家覆灭时,他心中便只剩下悲凉。


    一个柔弱公主,两个无名侍卫。在那张棋盘中,他们都是棋子。


    沈家覆灭三个月后,陈玉容因为一点小事要罚他,他也顺势请辞,放弃了“前途无量”的宗家,转而去当了个守城门的小卒。再一次见到三公主,便是站在城墙上目送和亲队伍远去那次。


    这一送便是天涯海角,记忆中清贵独绝的三公主,就这样成了个塞外蛮子的妻子。


    正这般想着,抬眼就看到了这所谓的“塞外蛮子”。


    不远处,红衣女神色跃跃欲试,似乎打足了腹稿准备告状。陈寄闲冷眼旁观,心道訾沭要是察觉不出不对,昏了头地被红衣女带着走,那这个汗王不如换他陈寄闲来当。


    他透露出使者意欲带公主离开这个消息,便是笃定这红衣女会按捺不住地跳出来,主动暴露。眼下端看訾沭会怎么处理了。


    “红莲。”


    訾沭神色冷硬,低沉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去叫你的首领婆婆来。”


    第36章 生辰(六)“我只问你,要不要来亲我……


    加尔萨部落地处边境,向来是訾陬布防的重中之重,首领婆婆也因此颇得礼遇。可这次,在听到汗王传唤时,她却不知为何心头一跳。


    待看到一边神色雀跃的红莲时,那股不好的预感就更浓烈了。


    首领婆婆立刻行了个大礼:“拜见汗王,长寿安宁。”


    訾沭语气沉沉:“你在加尔萨部落,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首领了。按理说,我不该让你这德高望重的前辈行大礼。”


    首领婆婆闻言愈发笃定:“不敢,加尔萨是訾陬的国土,我是您的臣子。哪怕再过二十年,也还是要行大礼的。”


    红莲在一边看着,有些着急。虽说部落首领拜见汗王是理所应当,可婆婆都这么大年纪了,汗王肯定要体恤一二呀。


    而且……而且,不是要处置可敦和云郗使臣的事情吗?


    她忍不住插嘴:“汗王仁慈,请允准婆婆起身吧,还是可敦和云郗使臣的事情更加急迫。”


    “红莲,住口!”首领婆婆怒斥出声。


    汗王鲜少用这样严肃的语气跟自己说话,她几乎已经能肯定,是红莲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惹得汗王不快。只是自己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事,想保她也无从下手,只得尽可能诚恳,以期得到汗王的宽恕了。


    斥责过后,她立即低垂着头参拜:“汗王恕罪,请饶恕红莲这次。我会立刻将她遣送回去,严加管教,她今生都不会再踏出加尔萨部落一步。”


    红莲满目震惊,还想争辩:“婆婆……”


    明明可敦和云郗使臣心怀不轨,怎么一个两个的全都视而不见?汗王还没说什么呢,婆婆又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么重的惩罚?


    “当初在加尔萨,她骑了可敦的马,你当时也说要好好管教。”訾沭寒声道,“这就是你管教的结果吗?”


    “加尔萨有多重要不用我多说。你作为首领,今年产了多少粮草,有多少只牛羊,供养了多少士兵,你知道吗?”


    “用訾陬的粮草牛羊养出来的士兵,最后竟然要用来刺杀可敦,你知道吗?”


    红莲闻言,不可置信地抬头,对上汗王冷若冰霜的面孔,终于开始感到害怕了。


    “扑通”一声,她跪倒在首领婆婆身边。


    “红莲?红莲,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刺杀可敦,你做了什么?”


    首领婆婆眸中亦染上惊恐,她抓起红莲的肩膀,厉声质问:“你这次来还带了别人,你动了军需是不是?”


    红莲被问得愈发恐惧,语无伦次道:“我、我不是,我不知道……婆婆你一定要相信我啊!你、你救救我……”


    她自小无父无母,是被首领婆婆看着长大的,说是亲孙女也不为过。在加尔萨的生活自由自在,偶尔闯些小祸,也都有婆婆兜着,何时见过眼下连婆婆都得跪着服从命令的场合?


    以往她迷恋汗王的英俊和骁勇,似乎忘了,他真的是能左右她们生死的,訾陬的王。


    首领婆婆见状,自然是什么都明白了。


    她一巴掌甩在红莲的脸上,也不顾她捂着脸双眸含泪,直直压着她跪好:“红莲犯下大错,理应受罚。但请汗王可怜我这老妪只有这一个孙女,饶她一命,让我代她受罚吧!”


    訾沭正在检看那些被击杀的刺客,除了刺客这个身份,他们的相貌、穿着、武器都与訾陬士兵相差无几,完全可以是訾陬的士兵。


    越看,他的神色就越难看。恰巧听到首领婆婆的请求,訾沭头也不抬:“代不了。”


    “谁做了错事都得担责,你玩忽职守御下不严,自有你的惩罚。以后便去北荒放牧吧,加尔萨部落的新首领我已经有人选了。”


    “至于她。”訾沭看向红莲,眯了眯眼。“她与澜吉勾结,欲置可敦于死地,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从月儿初至时误触凉树草,到回班珠的路上忽然出现的那群雪银狼,再到面前这些刺客。訾沭桩桩件件都记在心里,拖到现在才处置,唯一的好处便是又揪出了澜吉。


    “把澜吉带过来,她们二人一并处置。”


    訾沭并未明说,但目光凌厉威严,扫过首领婆婆时也只是不咸不淡的一句:“你还可以有别的孙女。”


    首领婆婆听懂了话中的意思,闭了闭眼,颓然跌坐在地。


    陈寄闲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方才宴厅里还言笑晏晏的人,此刻面容冷肃,雷霆手段分毫不留情面。旋即又下令厚葬刺客,事情办得可谓是干脆利落、滴水不漏,也无怪乎訾陬国力攀升了。


    身为云郗人,看到异族有这样的君主难免心情复杂。可若只将他看作公主的丈夫,三公主……应当会有很好的未来。


    ***


    寝宫中,郗月明正在清洗妆容。


    花面妆绘制不易,想要洗去更难。訾沭将她送回寝宫时就叫了侍女来梳洗,本能地,她察觉到訾沭不喜欢她化这个面妆。


    妆台上摆放着一个剔透的玉瓶,正是多方交涉才拿下的珍宝兰生露。只要饮下,她便能恢复昔日容颜,再不用这繁琐的妆面。


    可郗月明却没有动。


    她只是呆呆地坐着,脑海中乱七八糟地翻涌着回忆。从看中她容貌的宋贤妃郗言御,到今日拿出这瓶兰生露的陈寄闲,再到为了自己的脸大动干戈的訾沭。


    据侍女说,汗王折返后发了好大的脾气。


    郗月明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自己,但可怕的是,自己现在居然也有了期待。


    出神之际,忽然有侍女小跑进来,低声道:“可敦,汗王过来了。”


    见惯了汗王成亲后满面春风的模样,众人猝不及防,再度见到了阴沉着脸的男人。


    訾沭气势汹汹走进来,那副阴鸷的模样几乎让人怀疑他会顺手捞一个人掐死。随从远远地跟着,不敢靠近;郗月明身边的侍女也默契地后退几步,低垂着头不再抬眼。


    郗月明依然没有动。


    可以说,在她知道害怕之前,就先一步知道了,訾沭不会伤害自己。


    果不其然,满面怒容的人走到跟前,居然深吸一口气,开始接替侍女手上的活儿,给她擦洗侧脸上的妆容。


    郗月明低垂着眼:“你不高兴?”


    訾沭神色冷硬,反问:“你在意我高不高兴?”


    她顿了顿,慢吞吞地答道:“我就是为了让你高兴呀。”


    正因为知道訾陬人想看什么,郗月明才决定绘制面妆出席,本意是想给訾沭长长脸,也好还他之前对自己的维护。


    訾沭反应了一下,得知她话中的意思后,似乎更生气了。


    隔着一层布巾,郗月明明显感觉到擦拭的动作粗鲁了几分。她无意识地蹭了蹭,轻声道:“如果不是这个,别的事我所知更少,无法为汗王排忧解难了。”


    訾沭一僵,立刻停了手中动作,扔掉帕子去检查她的脸。


    郗月明皮肤娇嫩,攀爬在侧脸的醉丹霞就更显可怖,加之此时还有未洗净的面妆颜料,两相作用下,侧脸通红一片。


    粗砺的指腹摩挲片刻,訾沭垂头仔细端详。不知不觉间,二人距离拉近,四目相对,气氛开始变得纠缠。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不高兴。”


    訾沭开口,声音低哑:“因为你把自己看轻了。”


    郗月明漆黑的鸦睫不受控制地轻颤,似乎想要敛去眸中的情绪,奈何被訾沭一手桎梏着,看了个一清二楚。


    “只为了让我高兴,你就情愿化几个时辰的妆,再去到大庭广众做出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


    “你这么在意我的想法,难道就不知道,我想看到的不是这样的你?”


    “你分明是在意容貌的,谁都爱美,这不奇怪。”訾沭步步紧逼,“那么,为什么不喝兰生露?”


    不过几句问话的功夫,郗月明眸中已盈满了泪水。


    爱美是人之天性,可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是恨这幅容貌的。


    恨这幅容貌与母妃相似,引得先帝注目,宋贤妃这才盯上自己,早早夺来握在手中,这才有后来一系列的利用,才有自己十余年的沉浮挣扎。


    恨这幅容貌生在皇家,怀璧其罪,招揽权柄和攀附皇家两相奔赴,好似自己不是个人,只是一个漂亮的玩物,是权力场上的一个筹码。


    直到最后,一纸和亲诏书,她嫁给了訾沭。


    郗月明起初是以看客心态旁观和亲之旅,甚至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直到她感受到訾沭的感情——浓烈的感情,没有一丝作假。


    多年心结,她不知道该如何释怀。不知道如今这看似真挚的情谊,是否与容貌有关,是否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如同当初慈蔼的宋贤妃一样忽然揭开假面,露出恐怖的獠牙?


    毕竟,訾陬和云郗,是有着上一代的血仇啊。


    郗月明无法向訾沭说明这些,唯有长日放空,彻夜枯坐,轻拢慢捻,泪珠盈睫。


    她期待着这份感情,同样也害怕。


    看到郗月明滚滚而落的泪珠时,訾沭心尖忍不住颤了颤,之前故作的冷厉也不自觉卸了个干净。


    他倾身上前吻去泪水,声音压得更低:“我不劝你喝。”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总是惩罚自己。云郗的旧事已经过去了,你自来到訾陬,就是我的妻子,就是要重新活一遍的。


    我想你放下心结,爱你自己;若有余力,也来爱我。


    訾沭反手拿起兰生露,以豪饮美酒的姿态尽数饮下,转而盯着她,瞳孔深处似有无尽的雾气翻涌。


    郗月明听到他含糊地问:“我只问你,要不要来亲我?”


    第37章 共枕(一)距离拉近,难舍难分。……


    当年,郗煦听信了游方道士的话,耗费大量人力采集四时百花上的露水,又另寻无数珍奇药材,炼制出了三瓶精萃。


    炼成之日,异香传遍整个皇宫,经久不散。道士说这水可比天上仙露,是性命垂危的时候续命用的。郗煦闻言大喜,特为此水赐名为“兰生露”,还重赏了那名道士。


    不久后,杜姮妃难产,郗煦特意动用了一瓶兰生露以挽救爱妃性命。可神水入腹,杜姮妃依旧香消玉殒,只留下一个孱弱的三公主。


    稀世珍宝就此跌落神坛,兰生露变成了无用的废物,被放置在云郗的国库中蒙尘。


    所以在听到兰生露时,郗月明本就是不信的,只当外族人不知道这段往事,把弃置不用的东西当作珍藏。迎着訾沭明亮又期待的目光,她就更不敢饮下。


    直至訾沭自己饮下。


    种种愁思都被暂且抛之脑后,她只能听见他的问话:你要不要来亲我?


    她想,要的。


    于是二人距离拉近,难舍难分。


    兰生露虽然失去了仙露的光环,但香气依然浓郁。吻上去的瞬间,郗月明只觉得,好像在嚼一团花瓣。


    但这团花瓣是活的,滚烫的,会亲昵地往人脸上扑,也拉着她往更宽阔的花野中去。到最后,她只能闻到訾陬草场上的青草香和泥土味,在这股厚重的气息中安然入睡。


    夜阑人静,一夜无梦。


    秋天的早晨已经能感受到一丝冷意,但今日却格外不同,身后好像有一个暖烘烘的火炉,顺着亲密相拥的姿态,源源不断地将热量传递过来。


    郗月明一睁眼,便看到訾沭支着脑袋,正仔细地端详自己:“好像是淡了一些。”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訾沭是在说自己脸上的红斑。


    身后那人连声感慨着可惜,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唉,也怪我。就那么一小瓶,昨夜还被我吞下了不少,不知道剂量小的话效果会不会打折扣……唉,早知道就不亲那么久了。”


    “……”郗月明将头扭了回去。


    之前情况特殊,訾沭知道她有心结,所以即便是为了给她正名,同床共枕的消息传遍王城,行为上也尽量做到不逾矩。


    昨夜,大概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同床共枕。


    郗月明情绪放空,一会儿摸摸脸上生出红斑的地方,一会儿又无意识地捻着发丝,任由訾沭揽着自己的腰身赖了个床。


    直到门外传来雁儿试探性的敲门声。


    “唉,又该起来了。”


    訾沭恋恋不舍,唉声叹气。临起身前,看着自家睡得温婉恬静的爱妻,心痒难耐,非要凑上去再亲一口不可。


    “……”


    郗月明听到他出去的声音后,这才慢悠悠地起身。


    她并不常穿訾陬的服饰,王城中备着许多云郗样式的衣服供她选择,但这一次,鬼使神差地,她选了一条缀着绿松石的深蓝色长裙。


    各个部族的人尚未离开王城,汗王的生辰也还不算过完。接下来好几日,班珠都有热闹的盛会,狩猎赛马,应有尽有。


    碧空如洗,巍峨的雪山脚下是宽阔的草地,其中扎着各式各样的彩绸,俨然就是选定的活动场所。


    今日比试的头一场,便是赛马。


    老牧人吹响号角时,整片草场都活了。一声令下,五匹并排的马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草场登时升腾起黄烟,罡风卷着草叶,四散飘落。


    五名骑手都系着彩绸腰带,腰带上还缠着银铃,叮叮咚咚响个不停。铃声与周围的呐喊助威交织在一起,场面一度热火朝天。


    参与赛马的五人中,一个蓝衣青年和一个灰袍青年很快就甩开了其他人。


    郗月明与訾沭并肩坐在观赏席上,因为坐得高,看得也更清楚。只见两匹马齐头并进,脖子挨着脖子,鼻孔喷出的白气都绞在了一起。马上的两名青年更是神情严肃,握缰御马,一刻都不敢放松。


    呐喊助威的浪潮一阵接一阵,老牧人忙着敲锣打鼓,再度加码:“赢家再扛走五只肥羊!”


    活动虽说是为了给汗王庆生,但更重要的是,一入秋,冬天就不远了。


    雪山可就在头顶呢,班珠的冬天可不好过。为了应对寒冬,训练马匹储备冬粮缺一不可。每年这时,汗王都会举行盛大的驯马赛马比赛,再圈百来只肥羊当作奖赏。


    一听五只肥羊的加码,场中二人立刻把缰绳拽得更紧了,谁也不肯让谁。


    可就在此时,灰袍青年**的黑马忽然甩头,拧着脖子往斜里冲,力道之大,连编进鬃毛里红布条都散开了半截。


    蓝衣青年趁机超了半个马身。


    围观众人或惊呼或惋惜,都改变不了二人差距越来越大的事实。


    灰袍青年扯紧缰绳,手背青筋暴起。奈何以一己之力实在对抗不了发了狂的马,任凭他怎么努力,还是咕噜噜地摔下了马背。


    周围的惋惜声立刻变成了欢呼,这场比试的魁首已经诞生了。


    上首的訾沭极给面子地鼓了鼓掌,随即大步走下来,狼皮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身后跟着几名扛着羊的大汉,正是此次比试的奖励。


    蓝衣青年高高地举着双手,享受欢呼。灰袍青年则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来,似乎还有点不甘心:“汗王,是那匹马的问题,那马是前几天刚从野马群里套来的,还没有驯服。换一匹马,我肯定能赢!”


    “哦?”


    訾沭来了兴趣:“那不如,接下来就比谁能驯服这匹马?”


    他随手从烤肉架上撕下一条羊腿,塞给灰袍青年让他抱着下去啃。自己则大手一挥:“今天赛马能赢我的,赏十头牛!”


    族人们轰然叫好,却没人敢真的上前。毕竟,谁不知道汗王他能徒手扳倒烈马?


    訾沭哈哈大笑:“别人就算了,三十六部的首领们可得好好露一手。我的勇士们,谁先来?阿布萨?”


    草场上顿时响起哀嚎。


    郗月明安静地坐在观赏席位上。


    她今日穿着訾陬的衣服,因着入秋风大,还披了和訾沭一样的大氅。绿松石垂在胸前晃悠,她低垂着头,听着耳边鲜活的人声,有些享受这明亮的日子。


    直到头顶笼罩上阴影,她一抬眼,才瞧见訾沭已经站在跟前了。


    “走走走,往前站。”訾沭伸手就把人拽起来,“看我怎么驯服那匹马!”


    郗月明踉跄半步,有些无奈:“当心它咬你。”


    “咬我?”訾沭一愣,随即仰头大笑。


    似乎从未被人这么小看过,他突然扯下狼皮大氅往地上一甩,大有大干一场的架势。精壮的胸膛微微袒露,靠得近了,独属于他的气息格外浓烈。


    郗月明眼睁睁地看着他凑到自己耳边,低声道:“除了你,谁配得上咬我?”


    “……”


    距离如此之近,她能清楚地看到訾沭唇上有一小块破皮,大概是昨夜亲吻时的咬痕。訾沭分明乐在其中,这会子倒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控诉模样,说起话来也越发没脸没皮。


    郗月明不想理他,他讨了个没趣儿,却依然仰头大笑,任谁都能看出汗王心情大好,与可敦蜜里调油。


    訾沭笑闹够了,也不勉强她,开始往草场中央走去,人群已经开始欢呼。


    那匹黑鬃马正在尥蹶子转圈,把地皮都刨出了几个深坑,几个尝试驯服的人都被甩了下来。直到訾沭翻上马背,照着马脖子青筋处就是三下猛捶。


    黑鬃马顿时仰天嘶鸣起来。


    郗月明本来不想凑近,但听到嘶鸣,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前行几步,目光落在草场正中央的男人身上。


    黑鬃马走得歪七扭八,尾巴不停地甩着,似乎还在寻找把人甩下去的机会。


    马背上的訾沭倒是依然冷静,把缰绳在掌心缠了几圈,勒紧嚼子,双脚狠磕马腹。任凭黑鬃马如何嘶鸣挣扎,单凭蛮力都能令它暂且屈服,不得不按照既定的路去走。


    他力气大,猛扯缰绳之下,马头被拽得贴到他前胸,呼哧呼哧地喷着白沫,时不时再漏出一声嘶鸣。


    就这么僵持了半刻钟,黑鬃马原地转了两圈,终于驮着他小跑起来。


    “汗王把那匹马驯服了!”


    “汗王威武!汗王威武!”


    “第一勇士!第一勇士!”


    周围的欢呼更加热烈,草场顿时化为一片沸腾的海洋。


    訾沭才得了心上人青眼,又在心上人面前大展英姿,心里简直美到不行。若不是郗月明脸皮薄,他恨不得将她拦腰掳到马上,一手抱着心上人,一手驾着刚驯好的马,那才叫春风得意嘞!


    他这样想着,特意骑着马在场上多绕了好几圈,这才缓缓停在了郗月明面前。


    訾沭翻身下马,双手托着她的腰,将她送上了马背。


    “之前在加尔萨,我说了,回来之后要给你挑一匹更好的马。”訾沭站在马前,似乎是在邀功,“这个就不错,跳跑都是一流。我给你驯好了,怎么样?要不要去放风试试?”


    郗月明垂首看他。


    头发纷乱,额前挂着汗珠,那双琥珀色眼睛却依旧盛满笑意。方才将自己送上马背的动作亲昵又自然,及至此刻,一只手依然亲亲密密地搭在自己腰上。


    她轻声开口:“你不上来吗?”


    訾沭一愣:“什么?”


    方才隐秘的念想居然有成真的时候,訾沭暗骂自己多嘴一问,这可不能给她反口不承认的机会,自己分明已经听清了!


    下一刻,他直接跳上马背,坐在了郗月明身后。


    “月儿,坐稳了!”


    訾沭的下巴亲昵地蹭着她的额角,声音里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夫君带你去兜风!”


    他足下发力,猛扯缰绳。黑鬃马长长地嘶鸣一声,驮着新主人冲了出去。


    第38章 共枕(二)“你推我,我还是会回来。……


    对郗月明来说,握缰绳并不容易,尤其是飞奔的马的缰绳。好在身后有訾沭这么个骑射行家,单手就能控制烈马,还能空出一手揽在她腰间,稳稳地掌控着平衡。


    虽说二人初见时便共乘一骑了,但那时候她心怀芥蒂,远没有现在亲密。


    “怎么样,这边景色不错吧?”


    訾沭勒了勒缰绳,让骏马行进的速度慢下来,又替她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头发:“好像又淡了。”


    郗月明抚上自己的侧脸。


    她自晨起便没有照镜子,关于斑纹的变化也只是从訾沭口中得知。听他这话,那蒙尘许久的兰生露似乎还真有点用。


    郗月明偏头欲问,正迎上訾沭下颌新生的胡茬。


    四目相对间,唯有风在周身环绕。訾沭下意识就想用胡茬扎一扎她的脸,逗她笑一笑。


    奈何他的月儿向来不爱笑,多数时候都是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他一边反思,一边摸了摸下巴:自己眼中亲昵的蹭蹭,于她而言大概也只有刺痛,不好不好。


    于是訾沭轻咳一声,忍住了。


    “饿不饿,我给你烤只兔子?”他另寻了个话题,“我烤肉的手法也是一流,你还没见过呢。”


    郗月明摇了摇头。


    倒不是不相信,只是她毕竟是中原的水米养出来的。之于烤肉,初来时还能尝个新鲜,时间久了是真吃不消。


    好在雁儿一直贴心照料,就连此刻,衣兜里也装了一小把云郗的饴糖。经此提醒,她便顺手拿出一块送入口中。


    訾沭眼眸微眯:“吃的什么?”


    什么东西敢跟本汗亲手烤的兔肉争宠?


    郗月明含糊地回答:“云郗的饴糖。”


    “那给我也来一块。”


    郗月明并未多想,刚要伸手再掏了一块,就听訾沭道:“不要这个。”


    她微微一愣。


    身后的男人身形高大,几乎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此刻微偏着头,虽仍是和气询问的态度,琥珀色的眸子里却满是压迫感。


    郗月明心道不好,果不其然,下一刻訾沭就霸道地攫住她的唇,夺走了那块饴糖。


    “……”


    訾沭洋洋得意,十分欠揍道:“你待如何?”


    日子太难打发,才琢磨着做些云郗的吃食。倘若没有,訾陬这边的食物也是能吃的。


    何况她本就是来和亲的,莫说是此刻英俊又体贴的訾沭,换成个七八十岁的老头,或是任何人,她都没有办法拒绝,不是吗?


    郗月明垂下眼睫,不为所动。


    訾沭这边久等不来回话,脸上的笑意也渐渐褪去,轻叹了口气:“如果咱们俩闹别扭了,就你这无欲无求的态度,一定会把我推得更远。”


    “……”


    郗月明心头一颤,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一瞬间的酸涩。


    比起初时的担忧踌躇,当她终于想要尝试接受时,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忘了该如何去爱。


    昨夜訾沭开门见山地问要不要亲他,她便也顺水推舟冲动一次,再不济也有兰生露这个理由。可一旦没有昨夜的情况,只是邀请訾沭共骑,她想了半天,也只有一句干巴巴的上来。


    大概真的很无趣吧,她想。


    郗月明不自觉地攥紧缰绳,想要说些什么,身后的男人倒是先她一步开口:“不过没关系。”


    訾沭轻轻搭上她紧握缰绳的手:“你推我,我还是会回来。”


    下一刻,骏马骤然奔驰!


    草浪翻涌似海,疾行的骏马就如同海浪上的孤舟。郗月明感受着扑面而来裹挟着青草气息的风,微微放松仪态,身后就是訾沭坚实的胸膛。


    她闭上双眼,在这自在的风中,暂时抛却了纷纷扰扰的俗事。


    訾沭带着她跑了好一阵,直至夕阳西下,又一起看了会儿草原上的日落,这才慢悠悠地回去。


    “汗王?汗王——”


    一个侍从骑着匹小马,气喘吁吁,像是找他们找了好一阵了:“汗、汗王,可敦,你们在这儿啊。呼——可累死我了。”


    气还没喘匀,他就迫不及待地说明来意:“汗王,老可敦回来了!这会子已经到王城了,訾晋殿下让我来找你们回去嘞!”


    郗月明听过老可敦的名号。


    身为一国太后,却能抛下一众庶务,潇洒地出门游历天下,听上去像个女侠做派。


    可连儿子娶妻、生辰这等大事都错过了,似乎又没有那么简单。郗月明明显感觉到訾沭加快了速度往回赶,抿了抿唇,压下了心中的疑惑。


    草场上热闹依旧,訾沭却直直地冲进王城。直到站在门外才堪堪停下,深吸了一口气,又捏了捏她的手。


    郗月明偏头看他,这做派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见母亲为何要如此紧张?


    訾沭难得地没有多言,扭头冲她一笑,终于推开了那扇门。


    “追捕的人马,一眼看过去得有十几骑。被追的人你猜多少?就两个!其中有一个还是姑娘!”


    门一开,率先传来一道偏中性的声音,伴随着鞭子甩在地上的声响,绘声绘色道:“我一看,这哪儿能忍?”


    一旁的訾晋立刻捧场,义愤填膺道:“就是就是,这也太欺负人了!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你母亲大展神威,打跑了坏人,救下了两位小友啊。”


    这道声音中满是笑意,郗月明觉得耳熟,循声望去,竟然是平时不苟言笑的訾凛。


    三人坐在一起,氛围出奇地和谐。可待门彻底打开,訾沭和郗月明的身影出现时,笑声便戛然而止了。


    “哥,嫂嫂。”訾晋率先站起来打招呼。


    訾凛敛下笑意,随之起身行了个朝臣礼。唯有正中央的女子不慌不忙,把鞭子一圈圈地缠好,才踱步过来:“你就是那个和亲公主?”


    郗月明抬头,望向这位婆母。


    訾陬的老可敦曲雅,出身贵族,自小也有通谋略善骑射的佳话流传。身形高挑,五官英气,整个人气质疏朗,的确是侠女做派。


    只不过訾沭就在旁边,却不知她为何先朝自己开口。郗月明点头应是,略想了想,打算再补一个大礼。


    不成想,下一刻手臂便被托住了。


    “自在点,不用这样。”


    曲雅将她扶起来,正看反看,许久才收回目光,声音沉静:“好孩子。”


    郗月明得了一句哄小孩似的夸奖,抬头看去,见她终于把目光放到訾沭身上了。


    訾沭规规矩矩地弯腰:“母亲。”


    “嗯。”曲雅反应淡淡,连方才对待郗月明的亲切都没有。“本来是能赶上你生辰的,但在路上遇到点事,耽搁了,抱歉。”


    途中遇到的事是同一件,只不过方才还说得绘声绘色,到了自己这里,就只有一句耽搁了。


    訾沭笑得牵强,摇了摇头。


    “这是生辰礼。”曲雅指了指桌子,上面正放着一副弓箭,“这么多年不见,我想着,你应当能拉开三百斤的弓了。”


    訾沭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什么。他早就过了在母亲身边撒娇的年龄,也做不到訾晋那样肆意。更何况,面前的女子,从来就没给过他这样的机会。


    曲雅送完生辰礼便转身出去,阔别多年的寒暄似乎也要止步于此。


    “汗王,可敦。”訾凛上前周全礼数,“那我们就先退下了。”


    经他提点,一旁的訾晋也连忙作揖告退,随后马不停蹄地去追赶母亲:“母亲母亲,还没说完呢,你等等我跟爹啊……”


    “……”郗月明眼睫一动,终于窥见了些许真相。


    早些时候,她曾戏言訾沭若是身死,自己是不是要嫁给訾晋。那时她便知道,訾陬还保有一些游牧民族的旧俗。


    曲雅生于訾陬贵族门庭,婚姻大概是不能自己做主的。时至今日,也无人再敢问询,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细究起来,訾沭也不太清楚上一辈的爱恨情仇。


    父汗中计受伤时年纪很轻,也没有婚娶,按兄终弟及的传统来看,能上前分一杯羹的人太多了。为了尽快稳住訾陬的局势,一支势力最大的部族立刻想到了通婚结盟的办法。


    那正是母亲的家族。


    但当时母亲已经与訾凛相恋,只因原先选定的那位姨母与一个云郗商人两情相悦,竟然放弃訾陬贵族的身份一走了之,这才换成了母亲。


    次年,訾沭便出生了。


    不是满怀期待地迎接来的孩子,自然得不到曲雅的好脸色。她做出让步的原因无非是形势紧急,訾陬需要一个继承人。现在继承人有了,她便去寻找她的自由了。


    訾沭自记事起,父汗没有像别的父亲那样将他高高举过头顶,母亲也不会像别的母亲那样温柔可亲。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受自己特殊的家庭,接受自己的使命。


    父汗的身体每况愈下,昔日跃马提枪的枭雄不得不在病榻上了此残生。母亲很快就添了弟弟,但似乎也做不到设想的那样潇洒,对他们父子完全不管不顾。


    到头来,竟是母亲与訾凛全力辅佐,帮助訾陬度过了国主病弱、少主年幼的那段时光。


    訾沭十六岁那年,左贤王訾凛放权于他,他成了訾陬真正的王。可也是在那一年,父汗与世长辞,母亲也说要去游历天下,把这么多年没看过的风景都补回来。


    对此,訾凛訾晋没有异议,訾沭也说不出挽留的话。


    从那以后,他只能从訾晋收到的书信中,得知关于母亲的只言片语。若非今年他成亲,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母亲。


    看着不远处的一家三口团聚,訾沭不远不近地站在一边,显得十分落寞。郗月明上前几步,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


    随即就被訾沭大力反握。


    “心疼我?”


    他还是那样带着点调笑和痞气的表情,郗月明却有些犹疑,一时拿不定主意他想听哪个回答。


    “那就多心疼心疼我。”


    第39章 共枕(三)“你抱抱我。”……


    郗月明并未多言,互相紧握的手已经表明了安抚之意。


    “那个,两位,打扰一下。”


    有讪讪的声音传来:“曲雅可敦走得匆忙,好像忘了给我们安排住处了……”


    訾沭循声望去,见是身着异族服饰的一男一女,莫名眼熟却又认不出来。不禁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呃就是,就是曲雅可敦方才说的,十几骑人马追捕我们两个。”女子一边说,一边伸手比划,“秭图那边出了点事,曲雅可敦特意把我们捞回来的。”


    听她这样说,訾沭有点知道这二人是谁了。


    秭图是西边的一个国家,如今在位的君主名叫臧清。只不过,臧清的王位是弑兄夺来的,上一任秭图王尚有一子一女,一直逃亡在外。


    这逃亡的兄妹俩倒是很有名,从不改招兵买马杀回去的意志,逮到机会就要给臧清制造点混乱。甚至早年间,訾沭也跟他们联手过,怪不得现在看这二人眼熟。


    果不其然,那男子抱了抱拳:“在下臧行。”


    女子也道:“在下臧玉。”


    他们兄妹要复国,訾陬同样要报世仇。国与国之间关系向来微妙,听说最近秭图内乱,母亲在这个当口将人救回来,怕是不简单。


    “原来是贵客。”


    訾沭了然,刚要喊人安排住处,却听久不出声的郗月明忽然开口:“两位在外游历多年,可曾去过云郗?”


    他有些疑惑,月儿向来是安静的性子,事关她自己都不见得会多说几句,如今主动问询,倒是奇怪了。


    臧玉挑了挑眉:“可敦也听说过我们的事?”


    她知道訾陬这位可敦是云郗的公主,也听说了她有多受宠。眼下自己正寻助力复国,适逢这位可敦有兴趣,跟她搞好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朗声笑道:“云郗嘛,当然去过。”


    一旁臧行也十分上道,开始与妹妹一唱一和,回顾起多年逃亡史来:“我们早年便随父亲一起去过云郗,后来离开秭图,去的第一站也是云郗。”


    “是啊,不止一次两次呢。”


    臧玉附和:“那一路可太精彩了,见了个不务正业的大夫,惩治了一个不让我跟她重名的大小姐,还干掉了臧清的儿子!”


    她说到兴奋处,忍不住跟身边的哥哥击了个掌。


    再过一百年,提起干掉了臧清的儿子这事,她都忍不住要仰天大笑三声!


    “当时秭图要跟云郗联姻来着,那小子带了很多聘礼去结亲,我们就在路上埋伏,一举杀了他,还抢了随行的所有财宝!给了臧清一个大——惊喜!”


    “那可太惊喜了,就跟现在秭图内乱的程度差不多吧。哦忘了说,这回秭图内乱——”


    兄妹俩相视一笑:“也是我们干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郗月明难得主动开口,似乎对这二人有些兴趣,唇畔一直挂着浅淡的笑。只不过听到这里,她的笑容顿了顿:“臧清之子,是你们杀的?”


    “是啊。”臧玉承认得坦荡,却不自觉地瞥了訾沭一眼。复问,“怎么了吗?”


    郗月明微微一笑:“他曾经,是我的未婚夫。”


    臧玉:“……”


    臧行:“……”


    二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完球,不会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吧?


    干掉了人家的未婚夫,这怎么说?要不要安慰她两句?不对,她现在的丈夫可就在旁边呢,说起来当年的事儿也有訾沭这家伙的手笔……嘶,这让我们怎么接话?


    郗月明愿意多说两句话,訾沭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只不过眼下谈话陷入僵持,旧队友眼神乱瞟,似乎有向自己求助的意图,訾沭心里顿时警铃大作。


    千万不能露馅。


    “咳咳。”他立刻开口打断,“两位贵客一路辛苦了,月儿,不如先让他们去休息吧?”


    訾沭一开口,郗月明似笑非笑的眼神就转到了他身上。


    “……你也该休息了啊。”


    这下,眼神乱瞟的人变成了訾沭,他打了个哈哈,尬笑道:“跑了这么久是该休息了,哈哈,该吃饭了,我给你烤兔子肉吃啊哈哈。”


    “……”


    郗月明莞尔,终是没再说出拒绝的话。


    目送臧行臧玉离去后,她回到寝宫,脑海中的回忆就止不住地上涌。


    上次听到有关秭图的事,还是他们送来狐裘大氅那次。但再往前想想,她与秭图的纠葛,远比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


    上一任秭图王在位时,就曾多次来云郗拜访,据说是丢了个妹妹,多方打听之下,得到消息说这位妹妹似乎在云郗境内。


    然而,老奸巨猾的郗煦一眼便看出,这位温和的秭图王地位已经岌岌可危,因此并不愿意深交,总是想方设法地推拒。直到臧清弑兄取而代之,同样以找妹妹的理由来到云郗,新任秭图王却得到了郗煦的礼遇。


    彼时郗言御为了增加助力,想到了父亲当年借外族势力登基的先例。于是促成了郗月明与秭图王储的亲事,臧清之子成了她的第七位未婚夫。


    那一次阵仗格外大,郗月明也以为自己逃不出罗网,这辈子就这样了。


    可是成亲那日,那位王储忽然死了。


    臧玉说,是他们在路上埋伏,并成功截杀了那人。


    但是身为当事人的郗月明却清楚地记得,当时的确有一个自称秭图王储的人抵达,自己也确实与他拜了天地,共饮了合卺酒。


    既然臧清之子是在来的路上死的,那么,与自己拜堂成亲的人又是谁?


    “是本汗。”訾沭的声音出现在殿门口,似乎是在挥退侍从,“下去吧。”


    郗月明敛下思绪,抬头看向进来的这人。


    訾沭似在邀功,边走边道:“我新调过来几个人保护你,怎么样,藏得是不是很隐蔽?你没发现吧?”


    自从上次月儿险被刺杀,他立刻调了几人过来暗中保护。那人身手好,性子更是连自己靠近都会警觉,訾沭非但不怪罪,反倒因其恪尽职守而大加赞赏。


    郗月明诚实地摇摇头。


    “这恰恰证明了他功夫好啊,有他在我也放心些。”


    訾沭在她身侧坐下,忽然发现面前有一个小盒子。他来了点兴趣,问道:“这是什么?”


    “生辰礼。”


    郗月明往前推了推,将盒子打开,是一枚玉佩:“之前送过钟大夫相似的,我瞧着,你好像是在意的。”


    “给我的?”訾沭又惊又喜。


    钟声越临走时,拿着一枚玉佩说是可敦所赠,在他面前好一通炫耀。訾沭看的眼红牙酸,临回班珠还气鼓鼓的。如今时过境迁,自己也终于能收到月儿的礼物了!


    他连忙拿到手中,细细打量:“好好好,我明天就挂衣服上!”


    虽说玉佩这玩意儿都是在云郗秭图那边时兴,訾陬还没这个穿戴,可这丝毫不影响他出门炫耀可敦有多温柔体贴!


    瞧瞧这鸭子戏水,多逼真啊!这玉石可太玉石了!这精美的串绳和穗子……怎么这么像秭图的编织?!


    郗月明似乎看出了他的迟疑,好心解释:“这是我当年与秭图王储定亲时,秭图送来的定礼。”


    訾沭:“……”


    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果然是臧行臧玉那两个大嘴巴,好死不死地提起了这件事,还拖累自己下水。自家可敦聪颖至极,怕是早就察觉了不对味,故意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訾沭无言以对,干巴巴地道:“你怎么知道?”


    郗月明微微一笑:“你说过啊,你去过云郗。”


    初次见面,臧行臧玉表现得太熟络了,猜出他们跟訾沭早就认识并不难。


    今日提起第七位未婚夫,郗月明恍惚记起,那时訾沭在位已经四年了。訾陬国力大增,云郗和秭图必然坐不住,故而心照不宣地促成了联姻。


    而不想看到两国结盟的人,除了臧行臧玉,还有就是訾沭了。那兄妹俩截道刺杀,訾沭多半是在暗中相助,就比如假扮新郎与她拜堂,好拖延时间。


    郗月明在深宫中生存了十八年,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略想一想就能明白,而略诈一诈,訾沭也果然如料想的那般,对自己极尽坦诚。


    訾沭郁闷至极:“……你真是,什么都知道,又总是不说。”


    早知如此,今晚就应该睡书房。怪他割舍不下昨日同床共枕的亲密,颠颠地跑来,直到掉了马甲这才老实。


    他揪着玉佩的编绳使劲儿搓:礼物礼物,都过完了生辰还妄想什么礼物啊!


    郗月明抬眼望向訾沭,心神微动。


    原来早在很久之前,他们就曾执手,完成了云郗的三书六礼。


    “我说了,之前送过钟大夫相似的,你好像在意。”她轻声开口,“我只是想送你礼物,但是,我没有别的东西了。”


    “我在意的可不是这些。”本来就是,他才不喜欢戴玉佩,更何况是她从前的定亲礼。


    这些话訾沭只能在心里说说,不成想下一刻,他听到了郗月明的声音:“你在意的是我,对吗?”


    “……”訾沭眸光骤暗。


    他知道,郗月明曾对前路和生死了无牵挂,不感兴趣的事绝不会开口问询。而此刻,问出这句话后的人儿托着下巴望向自己,神情认真,眸光澄澈无比。


    她已经不是初来訾陬时,心如死灰的元安公主了。


    她知道她在问什么,在要什么。既然问出了这句话,那就是、这是……她也在意的。


    是这样吧?


    訾沭有些紧张,生怕自己会错意。


    一直以来,没脸没皮的都是訾沭,时不时地贴贴蹭蹭讨个香吻。但这次,女子主动拉住了他的手。


    “你抱抱我。”


    第40章 共枕(四)一臂尽揽她的腰肢。……


    訾沭向来是不吝啬拥抱的。


    他体格大,拥人入怀时就如同密不透风的墙,极具安全感。郗月明在边境草原上噩梦初醒,第一次被拥抱时,就有些眷恋这份安稳。


    只不过来时凄惶,前路未定,又有醉丹霞横插一脚。就算察觉到了訾沭的心意,她也不敢去赌那一丝的侥幸,不敢去辨这份心意的真假。


    直到回了班珠,訾凛的话令她开始正视訾沭的感情。


    从那以后,她作过任性过,也见过訾沭的包容和维护。直到今日,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郗月明不是纠结的人,或者说,在经历了那么多事之后,还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她不愿意弄丢他。


    直到被郗月明主动吻住,訾沭犹在不可置信。


    他做梦也没想到,会被这么一双手搭上脖颈,唇齿纠缠。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的第一反应竟是一把抓住她的双腕,连连后退。


    “你是不是……”


    訾沭克制地呼出一口气,问道:“因为那个玉佩?”


    因为给过钟声越,所以也要给自己。


    因为从云郗带来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只能拿曾经的定亲礼出来周旋,自认为身无长物,便要献身以贺?


    她之于这些事是有先例的,訾沭忍不住不多想。


    “不是。”


    郗月明仰头看他,答得果断:“因为你很好。”


    “……”


    故作严肃的男人因她的一句话而乱了呼吸,下一刻,需要自己仰头去探的唇骤然压下。


    郗月明陷在他的怀抱里。


    仰头承受间,她不忘探出舌尖去舔舐那一小块破口,密密实实地尽是安抚意味。怎奈对方呼吸加重,按在她腰间和后脑的手也越发用力,总之是与安抚相去甚远了。


    寝宫宽阔,好在訾沭对这里的摆设了如指掌,行进间未碰倒任何东西。只是带起的风令殿中烛火明灭不定,也把床帐上的影子搅得影影绰绰。


    在云郗皇室中长成的公主,生就一副玉做的肌骨,纤弱而娇嫩。而生长在草原上的勇士,是与之截然不同的画风,两相遇见,仿佛一碰便会留下指印,一臂便能尽揽她的腰肢。


    郗月明长发铺了满床,抬手间衣袖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立刻被蓄谋已久的男人凑上去啄吻。白日里才看到的胡茬就这么落在了她腕上,细细密密地疼。她意欲躲闪,又伸长手臂去环他的脖颈。


    只是被这双玉臂简单地搭在肩上,訾沭就忍不住要失控,撑在榻边的手臂青筋暴起,用尽全力才遏制住冲动。


    “我知道。”


    他忽然停下动作,埋首在郗月明颈侧:“你是在可怜我。”


    可怜他身为訾陬汗王,光鲜背后,也是个孤家寡人。父亲撒手人寰,母亲另结美满,唯余他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可怜他虽然娶妻,却无半点夫妻恩爱,实在寥落。于是朗月主动入怀,非为情爱,只是可怜。


    郗月明沉默。


    比起訾沭,自己确实没有那么强烈深沉的爱意。


    但是,每当看到訾沭笑盈盈的眼睛,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爱意,郗月明紧绷的心弦总会不自觉地放松,过往的阴霾也会消散些许,她知道,自己也确实是喜欢的。


    喜欢訾沭,喜欢这种被爱的感觉。


    他们都是这红尘世界中的一粒微尘,生如朝露,蹉跎至今,直到遇见彼此,摸索着靠近。


    如果他们都是伶仃一人,都渴望着爱;如果他们又恰好互合心意,已经拜了天地做了夫妻。郗月明愿意这样沉沦下去,与他永世纠缠。


    或许,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成自己的家。


    “我是喜欢你的。”她只能这样说,“我也喜欢被你爱的感觉。”


    訾沭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的月儿向来诚实可爱,这句有所保留的喜欢,在訾沭看来,已经是天大的恩赏了。


    即便是强留的缘分,他也认了!


    他这样低笑着,被埋颈窝的郗月明不舒服地躲了下。然而下一刻,訾沭忽然抬头,拽了拽衣领,随后就把她搭在肩上的手往上带了带:“搂紧了!”


    “……”


    初时,郗月明很听话地搂紧了。


    奈何面前这人实在凶猛,力道太大,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她的双手就不自觉地向下滑,总要訾沭抽出时间往上带一带。


    再到后来,借力也不管用了。郗月明脱力地垂下手,还要被訾沭强硬地挤进指缝,低笑:“应该比握缰绳容易吧?”


    郗月明已经无心去分辨他说了什么。


    一片颠簸中,只有訾沭是稳当的。她渐渐卸了力道,如同初见时从疯跑的马车上跳到訾沭身边那样,全心托付。


    子时,落雨了。


    ……


    郗月明只觉得睡了很久很沉的一觉。


    她累狠了,好在訾沭一直在替她按揉,情到浓时又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诉说爱慕,夹杂着訾陬的俚语。郗月明无力回应,却下意识地往他怀里越凑越近。


    然后就被环抱得更紧。


    訾沭几乎一夜未睡,即便最后安定下来了,他也只是靠在床侧,将爱妻圈在怀里,以目光寸寸描摹她的容颜,胸腔中是饱胀的喜悦。


    至此,这十多年的思慕,终于有了归处。


    一直到天光大亮,郗月明才慢慢从熟睡中醒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开始摸索着去够滑落的锦被。


    下一刻,手被捉住,十指紧扣。


    訾沭声音餍足,捉到手后先送到唇边亲了亲,才问:“找什么呢?”


    郗月明任他牵着,迷迷糊糊地答:“玉佩……”


    訾沭扫了一眼,被面上并不见那东西。倒是地上堆着狼藉的外袍和靴子,靴子旁边,有一个已经碎成八瓣儿的坠子。


    “瞧见了,在地上。好像碎了。”


    “……”


    郗月明隐隐有起身的动作,訾沭连忙凑上去,轻轻按着:“哎哎哎,不急,你再睡一会儿。一个破坠子碎了就碎了。”


    郗月明清醒了点,无奈道:“那是给你的生辰礼。”


    “我才不要那些,你给我编个草环我都乐意。”訾沭又开始没脸没皮,隔着锦被环抱着自家爱妻,只觉得眉眼无处不鲜活,怎么看都看不够。


    “醉丹霞快没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郗月明的侧脸,原先斑纹的地方,现在淡得几乎看不出痕迹。唯余她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在晨曦之下愈显恬静柔美。


    郗月明尚未有什么反应,訾沭已经神神叨叨地推测了好几种可能,到最后眼睛一亮:“啊,我知道了!”


    他开始侃侃而谈发表见解:“一开始没完全解,是因为你没喝完整瓶兰生露。那玩意儿被我喝了小半,所以我亲你,就会帮你再恢复一点;再亲,就再恢复。等我把被我喝下的全都给你……”


    真是一番高见!


    饶是郗月明惯常面无表情,此刻也忍不住红了脸,试图制止:“你不许再说了!”


    她伸手去捂訾沭的嘴,待触碰到的那一刻,她只感觉到炙热,倒是訾沭的眼神蓦然暗了。


    月儿的手细腻如脂,伸过来的瞬间,就有幽香萦绕在鼻尖,更别提现在如此亲近的触碰。訾沭欺身靠近,一手拉下她的手,一手扶上她的腰肢,声音暗哑:


    “乖,夫君帮你把最后一点也解了!”


    ……


    郗月明头一次醒来时,就见外面亮堂堂的,时候似乎已经不早了。


    醒来没说两句话,就被訾沭以“解毒”的名义纠缠。醉丹霞有没有彻底解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看来不必管时间了,自己得好好休息一阵了。


    好不容易万事已了,她刚沐浴完要睡下,门外却又传来了哐哐哐的敲门声。


    声音急切且不间断,不像是雁儿。


    訾沭啧了一声。


    无论是谁,这么容易就来到了汗王跟可敦的寝宫门口,沿途的护卫就该吃一顿板子了。更何况,眼下他们正是浓情蜜意之时,月儿累了这么久也要好好休息,是谁那么不长眼过来打扰?


    他刚要悄摸起身,出去看看是谁这么大胆。不成想下一刻,腰腹却被郗月明搂住了。


    訾沭低头,见她眼睛都没睁开,手上动作倒是做得自然无比。含混道:“帮我穿戴起身吧。”


    “不用起来,你累了就是得好好睡觉。”訾沭拍了拍她,似在安抚,声音也压得很低,“别的不用管,我出去看看。”


    郗月明忽然笑了笑:“可是,门外的人是在找我啊。”


    果不其然,见敲门无用,门外那人开始扯着嗓子叫喊了:“开门开门开门!訾沭,你没把我妹妹怎么样吧?!”


    “……妹妹?”


    这下,轮到訾沭摸不着头脑了。


    昨日提起干掉了臧清的儿子,却不料那人的未婚妻就在面前。臧玉当时只想着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实在尴尬。待回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臧清的准儿媳?云郗的三公主?


    当年父王寻访走失的姑姑,臧行臧玉年纪虽小,也是听说了一些的。只不过后来臧清弑兄上位,父王驾崩,他们也疲于逃命,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所以,在听说臧清要给儿子选云郗的三公主为妻时,逃亡中的臧行臧玉头一次暴露行踪主动出击,是为阻止他们结盟,也是为了解救那位未曾谋面的表妹。


    虽说这位和亲公主可能只是宗室女子,但是,一想到世上可能还有一位血脉相连的亲人,臧行臧玉就忍不住嗷嗷叫,激动得整晚都没睡,就等着第二天见面再仔细问问。


    可是,他们从清晨等到傍晚,现在太阳都快下山了,还是不见郗月明的人影。


    臧玉不由得担心:表妹该不会被訾沭那个野蛮人给欺负了吧?


    她等不及了,也顾不上寄人篱下的境况,直接越过墙头过来拍门,誓要见到郗月明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