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故人(一)埋首在他的颈窝里。
门扉打开,郗月明和訾沭并肩出现在面前。
臧玉理都没理东道主,急吼吼就去看郗月明,试图从她脸上看到姑姑和父王的影子。
父王说过,姑姑自幼就是美人。
面前的这位可敦同样很美,眼睛通透明亮,神色温和可亲。臧玉几乎不记得姑姑的长相,但是在面对郗月明时,骨子里名为血脉羁绊的东西就开始不住地叫嚣。
二人相对而立,不一样的身量风姿,一样的蛾眉杏目。
门前只有臧玉一人,郗月明见她急急地冲到门前,敲开门却又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站着,嘴唇翕动,似乎很激动。
往后看,臧行就在不远处的回廊上,似乎因为男女之别不便再上前,虽然止步,却也是眼巴巴地看着这边。
她轻叹了一口气,主动开口:“姐姐。”
臧玉闻言,几乎要落下泪来:“你……你是云郗的那位表妹?”
郗月明点头应是。
她本不是爱凑热闹的人,昨日却主动向他们提及云郗。正是因为知道他们有血缘关系,才会开口一问。
臧玉一下子上前抱住了她。
“你昨天就知道了是不是?”
她又气又急,又舍不得对郗月明说重话。只得将人抱住,跺着脚,碎碎念叨:“你知道,也不相认,害得我心惊胆战一晚上,怕是空欢喜一场,又怕没来得及相认,要是再错过了可怎么好?”
“你真是让我们担心死了!”
郗月明垂下眼睫,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关切无所适从,迟疑地抬手去拍臧玉的背。却不曾想,此举引得臧玉更加激动,直接将人抱起来转了两圈。
“……”
訾沭黑着脸,将人从天旋地转中解救了下来。
臧玉这才意识到不对。
自己常年在外奔走,体格强健,郗月明却是囚于深宫多年。到底受了这么多年的磋磨,看上去总有几分形销骨立、弱不禁风,现在哪怕只是站着,都得扶着旁边的訾沭。
“没事吧没事吧?”
臧玉面带担忧,试图伸手去扶:“都是我不好,我太激动了,不知道你……唉,訾沭平时是怎么养你的,怎么能虚弱成这样?”
“……咳。”郗月明倚着訾沭,默契地没有对视。
她压下了那股眩晕,抬头望向神色紧张的臧玉,只轻轻摇头答道:“没事的,姐姐。”
那边,臧行见妹妹都把人抱起来转圈了,自然是什么都明白了,立马急匆匆地往这边跑。郗月明抬眸迎上,也是温和一笑:“表哥。”
郗月明之于亲情,确实缘浅。
当初,老秭图王几次三番拜访云郗,郗煦却拒不深交,除了看出他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更重要的是,老秭图王看重的同胞妹妹,即云郗后宫中的杜姮妃,早已香消玉殒。
郗煦无法解释将她困囿多年的行径,也明白老秭图王一旦得知真相,知晓了妹妹的死讯,那将是比不结交更严重的局面。
故而,他选择了观望,选择了在暗处搅动风云。
果不其然,不久后,臧清弑兄夺位,秭图王储臧行臧玉也受到迫害,被迫出逃,再无人关心那位早年间走失的秭图公主。
再后来,訾陬崛起。臧清为了稳固势力,特意拜访云郗以期结盟,想起当初老秭图王一直在找妹妹,就顺手把这个旗号拿来继续用。
遗物与故人两相佐证,再加上郗月明那张与杜姮妃极像的脸。臧清玩味地发现,他那兄长还真没找错人。
只是无缘得见罢了。
臧清是王室庶出,并非像老秭图王那样与杜姮妃一母同胞,更无多少情谊可言。恰好,郗煦也不关心一个逝世多年的妃子究竟有怎样的身世,二人一拍即合,谋的都是自己的利益。
于是,孤女出身的杜姮妃身世大白,竟是秭图的嫡公主。连带着郗月明也备受瞩目,被各方撺掇着、逼迫着,定下了与秭图王储的婚事。
郗月明望着面前道貌岸然的父亲,巧伪趋利的舅舅,她知道,母亲是被秭图所抛弃的人。
而被当作联姻工具的自己,也是被宋贤妃、被郗言御抛弃的人。
老秭图王数次到访云郗,郗月明与他同处于一个空间过,或许也擦肩而过过,但是从未相认。及至她得知真相,这位唯一真心寻访过她们的亲人,她的亲舅舅,早已故去多年。
当真只是,缘浅罢了。
昨日猛然见到臧行臧玉,在意识到他们就是未曾谋面的表哥表姐时,郗月明忍不住有了期待,忍不住开口搭话。同样的,也忍不住担忧,万一再遭受一次来自母亲家族的抛弃。
他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有理想有能力,大概不需要一个长在深宫的软弱表妹。
但郗月明忽视了,相依为命多年的兄妹二人,如她一样渴望故旧亲情。
臧行臧玉一左一右,将郗月明围在中间嘘寒问暖,恨不得把这么些年缺少的陪伴全都补上。倒是訾沭,被臧行一把扒拉到旁边,悻悻地挠了挠头。
天色已晚,四人便围坐在篝火前,一边吃烤肉一边叙旧。
“昨天只顾着想怎么解释害死你未婚夫的事,我都忘了,当年那事除了是为复仇,还是为了我的表妹啊!”
臧玉紧紧地搂着郗月明的胳膊,又哭又笑:“也算是峰回路转,能在这儿遇见你,我们也能跟父王和姑姑交代了。”
“以后有我们保护你。”臧行也凑上来,拍着胸脯承诺,“谁再敢欺负你,表哥替你好好教训他!”
这些年,他们也在尽可能地打听关于云郗国三公主的事。只可惜宫闱之内,能传出来的消息本来就少,他们又要掩饰行踪,应付来自臧清的围剿。在得知云郗和秭图要联姻时,才依稀察觉到,“三公主被宋贤妃收养爱护视若亲女”这事可能并不是真的。
臧玉心疼地看着郗月明,不知她在那人情淡薄的深宫中吃了多少苦。
他们从前流亡在外,无暇顾及,所幸筹谋到现在已经有了一战之力,那必然是无论无何都要保护好表妹的。别说宋贤妃和臧清他们,即便是訾沭,他们也绝不允许!
郗月明一直安静地听着,时不时露出一抹浅笑,附和着二人的话。火光映衬下的面容温婉恬静,她抱着膝,也在努力去靠近表哥表姐的世界。
臧行这边烤好了羊肉,立马殷勤地递上去。訾沭眼睁睁看着郗月明含笑接过,自己举着的肉串则被冷落,心中忍不住酸意泛滥。
他们兄妹相认其乐融融,自己却坐在一边没人搭理。訾沭气鼓鼓地咬着没人吃的羊肉串,数次想要插个嘴找找存在感,在看到郗月明的笑脸时,又硬生生忍住了。
……罢了!
臧行早就注意到他了,敛了笑容,有意无意道:“从前在云郗宫中受磋磨,好不容易离宫成婚了,我们做哥哥姐姐的也没在身边,没能帮你把把关。啊,真是可惜。”
訾沭闻言,立刻警觉地抬头:“本汗人都在这儿了,你还要怎么把关?”
臧行似乎终于注意到訾沭了:“哦,妹夫在这儿啊。”
“刚好,我请教一下。月儿人这么瘦弱,脚步又虚浮,你就没发现?没想着找个大夫来瞧瞧?”
臧玉也道:“是啊,我刚才也觉得妹妹好像身子不好,訾沭,你不缺她这一口吃的吧?”
“……”訾沭哑口无言。
郗月明轻咳一声,被亲人维护的感觉很好,但这个原因还真是让人羞于启齿。她张了张口,意图为訾沭解围:“我没事的,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的好妹妹,你可别这么纵容他。”臧玉眨眨眼,“也别因为担心我们而忍气吞声,在外逃亡听起来落魄,但这么多年了,我们不怕他。”
“就是就是。说起来行刺臧清的儿子也有他的一份儿呢。”
臧行过来附和:“当时他想都没想就要跟我们联手,又自告奋勇去云郗,说什么身陷敌营拖住他们,结果跑去假扮你的新郎了!我现在怀疑他早就盯上你了,故意除掉你未婚夫好自己上位!”
若说刚来时,他们还存了点寄人篱下休养生息的谨慎,但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大舅哥,那真是半点都不惯着他了。
郗月明掩唇轻笑。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么一天,夫君和亲人在侧,天地宽广,情深意浓。过去十多年的飘零挣扎,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归宿。
眼见訾沭被臧行臧玉堵得说不上话,她笑意不敛,忽然朝他伸手。
双臂伸展,是要他来抱的意思。
訾沭正在郁闷,见状愣了一下,身体倒是先一步动作,快走几步,一把将郗月明横抱了起来,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
郗月明环着他的脖颈,亲密无间。转向臧行臧玉时,面上的笑意还未退却:“真的不必担心,我休息休息就好了。天色已晚,哥哥姐姐也早点歇息吧。”
见她这样说,臧行臧玉也只得点头了。
吃好睡好本来就是应该的,而且他们本就是担忧訾沭仗着身份欺负表妹,才想着敲打一下撑撑腰。眼下见他们恩爱,自然也没有刻意拆散的道理。
见他们点头,訾沭也不再迟疑,抱着人就开始往回走。
漫天星辉之下,訾沭一步一步走得十分稳当。郗月明侧首,越过他的肩膀跟臧行臧玉告别,回头瞧见他坚毅的下巴,心间充斥的唯有宁静与安心。
于是郗月明主动靠近,埋首在他的颈窝里。
“这下你相信了吧?”
訾沭侧头,抵着她的额头:“什么?”
“我不是因为孤苦无依才决定跟你在一起。”她闭上双眼,认真地道,“我有哥哥姐姐,但是我觉得,在你身边很好啊。”
“……”訾沭只觉得心尖都在颤抖。
他脚下未停,一直到回了寝宫,将郗月明放到榻上。这才凑上去亲了亲她,低沉着声音回应她的话:“是我离不开你。”
二人相拥,又是一派脉脉温情。
从昨晚到现在,郗月明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眼下倦意上涌,眼皮沉重,就这么倚着他渐渐睡了过去。
訾沭搂着她,亲密无间,一夜好眠。
第42章 故人(二)珍而重之地规划进他们的未……
郗月明难得过了一段静好的日子,夫妻恩爱,家人在侧。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清冷美人,如今也会偶尔露出笑颜,会出门去走一走。
她再一次见到臧玉,是在练兵场上。
彼时臧玉身着甲胄,似乎刚刚训练结束,气喘吁吁地跑来道:“风这么大,你何必亲自跑一趟?等训练结束了我就去找你了呀。”
訾陬地处北方,暑热一褪风就呼啸个不停,更别说现在临近冬季,他们若不是训练,平日里也要多裹几层来御寒,更别提表妹了。
面前的人儿眉目如画,貌美无双。臧玉虽听说了醉丹霞的事,但到底没见过,只觉得表妹这般绝世独立的美人,本就不该受风霜侵袭。
郗月明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微微一笑:“正因如此,才特意来见你们。”
她一挥手,身后的雁儿和乌冷立刻上前,捧上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并着两幅厚实的护肩护膝。
相较于之前的心如槁木,接受訾沭纯粹直白的爱意这么久,她冰封的心湖也终于有了解冻的迹象。自相认以来,臧行臧玉的惊喜与爱护溢于言表,自己则显得过于冷淡了。郗月明默默思索,亦尝试着拾起爱的本能。
就像訾沭对自己那样。
“给我的?”臧玉看着护膝,又惊又喜。
“是啊。”雁儿也乐得瞧见可敦这样的变化,忙不迭道,“我想着分担一点,可敦都不肯让我们插手呢,从头到尾都是可敦亲手做的!”
“哈哈哈哈哈,既然是表妹的心意,那我就收下了!”
臧玉大笑,抱着护肩翻来覆去地看,又毫不吝啬地赞赏了一通,连蹩脚的针脚也能看作是她的巧思,夸得真情实感。
郗月明莞尔,从臧玉处得到的关怀和肯定,和訾沭如出一辙。
他们都好像在拿自己当小孩子来哄。
当然,被耐心哄着的前提是在意,郗月明并非不识趣。她应承下臧玉的夸赞,转而问道:“对了,表哥呢?”
“喏,那儿呢。”臧玉指了个方向,“展示娘家人的实力也是有必要的。我实话告诉你,这已经是哥哥跟訾沭打的第三场了。”
那边是骑兵训练的场地,此刻却空无一人。场地中央,臧行和訾沭正在比武,打得难舍难分。
郗月明前行几步,看向场中二人。而在她出现的一瞬间,訾沭就跟后脑长了眼睛一样,先是缓下动作似有所感,随后就越过一排排扎着彩绸的木桩,精准地捕捉到她的目光。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脸上立刻展现出了张扬热烈的笑。
“笑笑笑,还能不能专心打架了!”
臧行一个旋身上前,逼近訾沭,却被他轻松躲开,欢欢喜喜地朝着郗月明扑过来。
“月儿是来看我的吗?”
“当然是为了看她的哥哥姐姐啊,刚好你在这儿而已。”臧玉呛声,随即招呼跟过来的臧行,“快来快来,表妹带了好东西!”
上次是被訾晋和雁儿簇拥着,自己才吃上了那口玉带糕,这回可是月儿主动来的!她肯主动来已经是惊喜,至于是不是专门来看自己的,訾沭分毫不介意。
他美滋滋地喝完羊汤,一个回头,才发现臧行臧玉他们神色挑衅,手中拿着的护肩护膝,似乎是月儿送的。
“……”开玩笑,有你们的难道会没我的?
訾沭对此不屑一顾,立刻转头望向郗月明,满眼期待。
郗月明也歪头望他,神色无辜。
两相对视,訾沭最先败下阵来,委委屈屈地控诉道:“我的呢?真的没有吗?”
“哦。”郗月明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要礼物呀。”
她伸手往袖口处摸索,明知那么小的地方装不下那么大的护肩,訾沭倒也十分配合,眼巴巴地盯着她的动作,就等着她掏出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来。
郗月明心下一暖。
訾沭是第一个让她明确感受到爱意的人,好像无论自己做出什么,或逾矩或幼稚,他都不会生气,永远会陪着自己笑闹。
也正是这份纵容,让她重拾信心。在面对臧行臧玉的爱护时,也能轻松捕捉到其中的在意,敢于再次去接受这份亲情。
郗月明敛下眉目,唇角无意识地向上勾起。
袖子就那么丁点大,关子卖够了,她便收了手,握成拳头伸到了訾沭面前。而及至此时,面前的男人眼中依然满是期待。
手缓缓张开,素白的掌心中间,是一样小小的、灰绿色的东西。
訾沭定睛一看,目瞪口呆——
“草蚱蜢?”
郗月明点头,忍俊不禁,还不忘提醒他:“你说过的呀,比起玉坠,你宁愿要这个。”
浓情蜜意时的胡诌如在耳畔:“你给我编个草环我都乐意!”
訾沭一拍脑袋,自然也想了起来。
面前这只草蚱蜢栩栩如生,被一只纤细莹白的手托着,分外鲜明。往上看去,往日里如冰似雪的美人眸中满是笑意,似乎因为恶作剧得逞,整个人都生动起来。
从初来时的冷若冰霜,到现在这张笑盈盈的脸,变得可不只是一个表情。訾沭一下子扑了上去,激动道:“月儿,你会笑了啊!”
“……我怎么不会笑。”
“会笑就好,开心当然要笑。”他力气大,谈笑间忽然蹲下,轻轻松松地抱起郗月明,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里。还能空出一只手来,把玩那只草蚱蜢。
“草蚱蜢也好,你送的我当然喜欢。让我想想,给它穿个绳儿挂脖子上怎么样?”
一下子坐得高了,郗月明本能地环住他的脖颈,手下就是訾沭结实的肩头。她提醒道:“这可不是护肩,保护不了你。”
訾沭哈哈一笑:“手下败将才需要先护这儿又护那儿的,左支右绌!”
要他说,一个草蚱蜢足矣,他真的一点都不眼红臧行臧玉收到的护肩,毕竟是哥哥姐姐嘛。嗯,不眼红。
“……喂。”
臧行的声音远远传来:“我怎么觉得你在指桑骂槐呢?訾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没收到东西在破防。来来来,重新打过!”
訾沭脚步立刻停下。
虽说是大舅哥,但他主动要求的,那自己勉为其难,顺水推舟,也不是不行。
“这我可不客气了。”他手一松,稳稳地将人抱在怀里,又放了下来,“月儿,等我一刻钟,等我把你哥撂倒就来接你!”
“……”
郗月明含笑目送他小跑回去,待人走远,笑意淡了下去,又微微蹙起了眉。
“怎么了这是,担心你家相公吃亏啊?”
臧玉本就是爽朗的性格,见表妹似有哀愁,也乐得时时以欢笑宽慰:“放心,哥哥有分寸。而且你是没见之前的情形,他俩对上,你更应该担心的是哥哥啊!”
郗月明并未因这番戏谑而展颜,只轻声问道:“你们的私兵,是和訾陬的军队一起编队训练了?”
“……”臧玉一下子没了声息。
秭图和云郗虽有旧盟,但联姻未成,关系微妙。更何况,现在在位的新帝郗言御势力实在单薄,听说淮南王郗言衡动作不断,云郗怕是要有一场动乱。
为防止秭图内部政权更迭时,外族趁虚而入,臧行臧玉特意挑了这个节点,准备谋划复国大业。訾沭是他们一早就选好的盟友,只不过现在有郗月明在,这层关系似乎也更密切了。
臧玉本不欲告知郗月明这些,奈何她心细,只来一趟便察觉了。
“吃訾陬的粮草,住訾陬的营帐。这可给我们省了太多事了,有便宜为什么不占?”
她故作轻松,笑着追问:“怎么,你还不相信你家夫君呀?”
“不是不相信。”郗月明摇了摇头,“只是涉及利益的事还是得谨慎些,挚友尚能因利益分道扬镳,何况是两个国家。”
事关重大,还是不要纠缠太深为妙。
“哈哈哈哈哈。”
臧玉忽然大笑,拍着郗月明的肩膀道:“好妹妹,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但是,我们可是要为你托底的。”
郗月明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
“訾沭若是全心全意地对你,我们自然会相安无事。可若是他心术不正,意图通过你来蚕食我们或是以我们来威胁你,我得保证,能带你一起全身而退。”
臧玉敛了笑意,认真道:“我们受他供养,也会为他做事,本就是互利共赢的合作。只不过有你在,訾沭留了丝情分,我们也多了点心眼。”
“毕竟,离打仗也不远了。”
云郗的淮南王动作频频,内战无可避免;老可敦曲雅归来后,訾陬的备战也提上了日程。届时訾陬和云郗的恩怨、他们和臧清的纠葛,都要好好地清算。
若一切顺利,他们重新入主秭图,那秭图就是表妹的倚仗。可万一有意外,至少得保证能将表妹一起带走,再不能像曾经那样留她一人。
“……”郗月明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酸涩。
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就被珍而重之地规划进了他们的未来。被重视的感觉很好,她却鼻尖发酸,睫毛一垂,雾气便模糊了视线。
模糊的视野中,一人的身影渐渐清晰。訾沭向来说话算话,说过喜欢,便礼待至今;说了将人撂倒后就来接她,这便速战速决地赶回来了。
身后的雁儿极有眼色地递上了护肩,同样是可敦亲手所制,只不过比起前面两副,这副在图案和针脚上似乎更耗费可敦的心神。郗月明伸手接过,静静地等着远处的訾沭走到自己面前来。
她感念姐姐的在乎,但这一次,自己应当也没有选错。
第43章 故人(三)我可以抱你吗?
訾沭走过来时,看到郗月明手中捧着的护肩,脸上的笑容就更大了。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奔了过来,满心欢喜地去接,过程中双手触碰,几乎将郗月明的指尖一起拢住。
再亲密的事情都做了,眼下只是简单地碰了碰手,郗月明根本就没有当回事儿。却不料訾沭突然蹙眉,心心念念的护肩被他随手抛给了雁儿,转而捉住了郗月明的双手。
“我虽然很想要你做的护肩,但相比起来,更不愿意看到你冻成这样啊。”
訾陬的冬天寒冷而漫长,眼下只是将将入冬,棉被和大氅就派上了用场。而郗月每逢冬季必然手脚冰凉,现在也已经开始显现出端倪了。訾沭捉着她的手轻轻揉搓,忽而低头,又哈了一口气。
“你要是再像刚才那样,搞个恶作剧,就该把手伸到我脖子里来。”
訾沭特意拉了拉衣领,教她使坏:“就像这样,猛地伸进去,非常暖和!还能冰得我吱哇乱叫,就跟大冬天被人揪着衣领塞进一把雪一样。”
“到时候我就唉唉唉别别别,月儿放我一马吧!你就桀桀桀,冷酷地拒绝,非要让我给你暖手。”
郗月明:“……”
臧行臧玉:“……”
连一旁的雁儿和乌冷都不忍直视,訾沭却分毫不在意,直到演得尽兴才肯罢休。
他的月儿是礼仪得体的贵女,学不会他这样不修边幅。于是訾沭拥她入怀,拉着她的手环住了自己的腰身:“当然,也可以这样。”
“有我在,怎么说都不会让你冻着。”
郗月明倚在他怀中,比武过后的身体由内而外地蒸腾着热气,与曾经驯服雪银狼后的情状一模一样。而彼时令她却步的一幕,此刻却分外安心可靠,郗月明乖乖地靠在他的怀里,环着他的腰身,被这股暖意包裹着,微微闭上了眼。
恰在此时,一片冰晶悄然落在她卷翘的眼睫上。
下雪了。
訾陬的冬天来得早,初雪一落,年关亦近,各个部落的储粮放牧工作更加急切,并着一些必要的迁徙和边防,奏疏像纸片一样源源不断地发往班珠。
更有甚者,嫌薄薄一页文书写不清要说的话,便直接派了人来王城口头汇报。訾沭见了这个还要见那个,结结实实地忙碌了一阵。
所幸他没有忘记不让郗月明受冻的承诺,亦或者说是乐在其中,每晚仍旧会准时来到郗月明身边,先乐呵呵地打一盆热水供她梳洗,再敞开胸怀拥她入眠。
到后来,白日里也需要生火炉来取暖了,訾沭干脆连文书一并送到寝宫。
郗月明此刻已经学会了坦然,何况是真的很冷。即便是在訾沭处理政务的时候,她也会直接且真诚地望着他,认真地问:我可以抱你吗?
每每此时,訾沭总是呼吸急促,眼神晦暗,似乎妻子太缠人他很无可奈何,但上翘的嘴角又好像在说不是这样。
訾沭只好摆出一副勤于政务又怜惜爱妻的明君模样来,一手拿着奏疏上表翻看,另一手还要护着拱在胸前的脑袋,一下一下地替她梳理着头发。
郗月明便在这悠然自在的氛围中酣然入梦。
日子照常过,只不过温馨的日子似乎过得更快,她在睡醒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越来越长久地将目光落到訾沭身上。
三十六部井井有条,訾沭也向来是大开大合的外向性格,故而他眉头微蹙时,这般微小的表情变化落入郗月明眼中,似乎比他大发雷霆还要严重。
“怎么了?”她问,“有什么棘手的事?”
訾沭很快恢复如常,冲她笑道:“没有。”
手里的文书被他合了起来,郗月明将这明显的不对劲看在眼里,追问:“是谁的上表?”
“訾晋的。”
这倒是没有说谎,訾沭眼看她似乎误会了,连忙展开:“年关了嘛,我派訾晋去几个重要的部落巡视去了。他……他就快回来了,一些部落的事需要我定夺,不算棘手。”
说话间,他又凑上来,讨了一个缠绵至极的吻。
这个吻似乎有讨好安抚的意思,然而郗月明并未生气。她已经从臧玉处得知了云郗最近的动荡,诸国之间可能要开战。自己毕竟有个和亲公主的身份,訾沭即便有所隐瞒她也理解。
但是,于她自己而言,重要的人都在身边,云郗秭图那些空名当真是要往后排了。
既然訾沭不觉得棘手,郗月明便也点了点头,对这个小小插曲不以为意,继续抱着他取暖睡觉了。
但渐渐的,她发现訾沭似乎越来越不对劲。
他还是会来见自己,会在寒冷的夜晚袒露着炙热的胸膛将自己拥进怀里,会在深夜抑制着呼吸交换一个湿漉漉的吻,会手**缠,将她越抱越紧。
但却仅仅止步于取暖。
郗月明以为是自己忽视他了。
毕竟在这段感情中,他的投入似乎更多。郗月明自知不是有情调的人,感情上也颇为驽钝,比不得訾沭深沉热烈。但她也不是当初那样万事都需訾沭主动,这份关系若需要经营,她也是愿意上前一步的。
于是在一个深夜,当訾沭再一次从身后拥着她,细细密密地亲吻她的肩膀时,郗月明主动转过了身。
黑夜中,只有他的眼睛散发着微微亮光,郗月明摸索着,主动凑了上去。
“……”
訾沭的呼吸骤然粗重,郗月明感觉握在自己腰上的手随之收紧。
她恍若未觉,继续动作。感官在黑夜中无限放大,每碰过一处,她都能感觉到訾沭明显的变化。
如她料想般,訾沭轻易就被挑起了火,一手便握住了她两只作乱的手。唇瓣原先触碰的是他硬邦邦的肌肉,此刻却换成两片同样柔软的唇瓣,只是触感虽变,霸道依然。
郗月明满意了,陷在他的怀抱里予取予求。然而下一刻,明显情动的訾沭居然停下了动作,唯余炙热的呼吸洒在她脸上。
郗月明:?
她直接开口问了:“你不想吗?”
“……”
訾沭压抑不答,平复好久,才哑着嗓子道:“天太冷了,洗澡受罪。别闹,早点睡吧。”
不对劲,很不对劲。
她并不信訾沭这套说辞。洗澡有热水,还有他这个大暖炉,能受什么罪?
而这人前一刻还义正言辞地说着洗澡受罪,将她摆回到原来的睡姿后,翻来覆去许久,竟然自己跑出去冲澡了。
郗月明不解。
分明情动,为何又要压抑?先前自己未敞开心扉时,没脸没皮的事他都做了,眼下又为何要闹这个别扭?
仔细想想,最初出现这种情况,似乎还是看奏疏上表那次。
当时訾沭展开文书,郗月明也看了,的确是在说一些政事。莫非政事里有什么跟自己有关?那封奏疏是訾晋所写,訾晋又知道些什么?
入睡之前,她心想,那便等訾晋回来,召他来问问吧。
雁儿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乐得瞧见可敦对汗王上心,听说她想找訾晋问问汗王的事,便自告奋勇,在訾晋回来的第一天就把人领了来。
“嫂嫂。”訾晋拜见道,“听阿……呃不,雁儿说你有事找我?”
郗月明裹着大氅,示意他起身:“劳你跑一趟,此行可还顺利?”
“就那样,每年都得跑一遭。只不过今年正逢加尔萨换了新首领,那地方重要,便多待了几日。”
郗月明微微点头,寒暄过后便也直说了,想知道他给訾沭的书信中,是否有哪些事跟自己有关。
后宫中人过问朝政,这在别处几乎算禁忌的事,訾晋听来居然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反而细细回忆起来:“书信嘛,我只在加尔萨给我哥写过信,加尔萨跟嫂嫂有关的事情……”
他眼睛忽然一亮:“啊,我知道了!”
“你们的婚礼是在那儿办的啊!”
接着,訾晋便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他哥为了成亲所做的准备通通说了出来:“加尔萨可是他精挑细选的,因为那里离天狼星最近!訾陬传说里,对着天狼星许愿都会成真,他就早早背了一堆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之类的话,迫不及待要去对天狼星讲呢。”
“其实啊,当时很多人都劝他回班珠成亲,他非不,多一天都不想等,自己千里迢迢跑到边境去,为的就是能最快最早地跟嫂嫂成亲!”
“他安排我去接,但其实自己就偷偷在一边看着呢。哦还有,草原猎羊那次,他提前交代了让人别跟他抢,就为了在你面前耍威风……”
雁儿和乌冷忍不住面面相觑,谁能想到,在外威风八面的訾陬汗王,对待可敦居然也有这种小心思。
訾晋说得忘乎所以:“还有还有,其实大哥他早就倾慕嫂嫂了!为了娶回来,还特意挑了王城中最机灵的侍女阿扎丽去云郗皇宫潜伏!”
雁儿本来乐呵呵地听着,忽然见他说到了自己头上,当即脸色一僵。
乌冷悄悄地凑上来:“雁儿姐姐,我好像听訾晋殿下说到过,你以前也叫阿扎丽?”
“你也骗过可敦啊?”
“……”
雁儿开始胡言乱语:“啊哈哈胡说八道!我又不认识什么阿扎丽,我从小就叫雁儿了……呃,我是说,哪有什么潜伏,我在云郗皇宫根本没见过这号人……”
她没腔了,半晌后才意识到自己不打自招,只得老实,哭丧着脸道:“对不起,可敦。”
郗月明笑了笑,让她起身。
她对雁儿的身份早就有数了,訾晋说的这些,好像并不能解答訾沭的反常。唯一的用处,便是让她知道,訾沭很爱自己,且很早之前就开始爱了。
既然如此,那他这段时间的刻意压抑就更没道理。郗月明回想起他之前隐忍的模样,觉得有趣,反倒想特意去撩拨一二。
第44章 故人(四)撩拨
连着几日大雪,天寒地冻。
寝宫中的火炉烧得正旺,整个室内暖烘烘的。郗月明披了件大氅,执笔坐在桌案前,正描绘着一副雪景。
訾沭如往常一般走进来,脱下沾雪的外衣,又去炉前暖了暖手,随后极其自然地过来抱她,低声夸赞她的画作。
每每此时,郗月明都好奇至极,不知道他的心结究竟是什么。訾沭不是小心眼的人,能让他心中计较,那定然不算小事。可若真是自己有什么过错,他何至于依旧如此体贴?
知道他在极力克制,郗月明反倒放开了手脚。左右心意如旧,这点子别扭,她便权当是你进我退的纠缠了。
于是郗月明道:“我前两天,见到了訾晋。”
一听这话,訾沭明显警觉了几分:“见他干什么?”
“问一些事情。”郗月明有意吊他胃口,轻声道,“一些……关于你的事。听他说,他只在加尔萨给你写信了呢。”
訾沭闻言,神色立刻紧张了起来。郗月明心下了然,知道结症在此,也存了心思逗弄他。
“加尔萨可是个好地方,訾晋说,术士测算过,那里离天狼星最近。”
訾沭似乎没料到她会说这个,神色一怔:“啊?”
“天狼星在訾陬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让人如愿以偿,对吗?”
郗月明笑意盈盈地靠近他:“訾晋说,你还背了好多永结同心之类的话。哈,听起来确实像你能做出来的事,还记得多少,能说给我听听吗?”
訾沭轻咳一声,一贯厚脸皮的人竟然开始脸红了:“就那些,永结同心百年好合恩爱和顺早生贵子嘛。”
“成婚可是大事,当然得提前做功课。我可是各种好话搜罗了一大堆,趁着赶路的间隙都要拿出来看两眼,就等着跟你说呢。”
訾沭抱着她落座,又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谁知道你当时一个眼神都没多给,真让人伤心。”
郗月明就着坐在他怀里的姿势,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他胸口撩拨。就这样好整以暇地听着,也不知信了没有。
“不过嘛,说还是说了的。”须臾间,他又换了一副笑嘻嘻的表情,“怕吓到你,当时说的是訾陬的俚语。天狼星也确实灵验,你瞧,我们现在不就是恩爱和顺么。”
如此对答如流,看来不是这件事。
郗月明有心挤兑他,忽然换了话题:“你当时为什么要去加尔萨?”
“为什么不在班珠等着,非要自己千里迢迢地跑到那儿去?”
“路上摔下马,是着急赶路,迫切想要见到我吗?”
随着她的问话,点在胸前的手指也愈发逾矩。訾沭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随即一把抓住了她在自己胸前作乱的手。
他的情感不似作伪,说出口的话倒依然克制:“哈,是啊。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嘛。我早就去过云郗,早就见过你。”
迫不及待见她、娶她,都是真的。若她只是问这个的话,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手被桎梏,郗月明便换成脸颊,贴过去低声呢喃道:“那你知道,阿扎丽是什么意思吗?”
“……”訾沭终于卡了壳。
不等他回答,郗月明便自顾自继续道:“我问了,在訾陬,阿扎丽是自由的鸟儿的意思。”
在辽阔无垠的草原上,自由的鸟儿随处可见,但在云郗,无论何种鸟儿,无一例外都是笼中雀。笼中雀见过自由,才会相信自由,才会随着阿扎丽一起,回到辽阔的草原上。
自由的鸟儿,放到云郗,把名字改作了雁儿。
虽然未曾见过,但郗月明从书中读到过大雁展翅,亦听闻过大雁的忠贞不渝。云郗的新郎定亲时执雁为礼,雁儿同样千里迢迢地往返,把她带到了该去的人身边。
鸿雁当归,长风以送。
郗月明仰头望他,缱绻眼神中尽是温情与眷恋,似乎在无声询问,自己说的对不对。
訾沭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
月儿就如同那天上月,是连天狼星都要环绕簇拥的存在。为了将这轮明月拥抱入怀,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奔赴边疆成亲、路上摔下马这事就更不值一提了。
若放在之前,月儿得知了这些往事,又肯主动示好,他定然满心欢喜,尽情倾诉自己的辛苦和爱意以讨她心软怜爱,再敲锣打鼓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
可是现在……
他做不到干脆利落地把事情全盘托出,生怕月儿最终选择离开,他承受不起这个结果。亦不忍在她不知情的时候诱哄亲近,好似趁人之危。思来想去,就只能如眼下这般,亲近却不敢亲密,疏离又不肯走太远,能拖一时是一时。
訾沭激荡的心情沉凝片刻,暗骂自己居然也会这么瞻前顾后束手束脚。
他垂眸望去,怀中女子一双眸子清凌凌的,就这样静静地盯着他。侧脸上的红斑已经完全消退,肌肤粹白如新雪堆就,美得惊心动魄。
她靠得很近,及至此时,还在更近。訾沭听到她问自己:“你在怕什么?”
他一下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大惊小怪道:“怕?我没有怕啊。成婚前多做准备是应该的,阿扎丽在訾陬也只是个很普通的名字,訾晋没有说错啊。”
訾沭三步并作两步,抱起郗月明放置到暖炉前的软椅上,随即连连后退:“我忽然想起来,有几个部落首领来了王城,要找我议事,我先去看看。”
跑出几步后,他似乎不放心,又好像是怕郗月明误解。竟又折返回来,找了条薄毯给郗月明搭上:“我不是要食言,我……我晚上还会回来的。”
随后又是扭头就走,连挂在一边的外衣都没拿。那背影,怎么看都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郗月明忽然笑了,美人展颜,如雪化冰消。
当初在訾沭的寿宴上,自己盛装出席,却被他以“装得一点都不像,不开心的时候特别明显”谓之。而此刻,他的伪装似乎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他说晚上还会回来?
郗月明悠悠地拢了拢身上的薄毯,心道,那便晚上再说吧。
自从发觉訾沭莫名其妙的心结,挑逗他便成了郗月明极大的乐趣。左右他有事耿耿于怀,不论怎样都会竭力克制,郗月明便随心所欲百无禁忌,大有一种他落到自己手里的感觉。
于是当晚,睡得好好的訾沭又半途跑出来冲了个凉水澡。
偏生訾沭也是个执拗的,明明经不住半点撩拨,又不肯狠下心来分居。只能守着心里那个不为人知的心结,同时忍受着爱妻的种种示好,美其名曰只为取暖,实则时时刻刻都需忍耐。
甜蜜的折磨也是折磨,訾沭在她这儿吃瘪,就只能找别的宣泄方式。于是臧行就发现,訾沭跑来找他打架的时候更多了。
打架免不了挂彩,訾沭宣泄够了,抱着破了皮的胳膊可怜巴巴地回去,试图得到郗月明的怜爱与安抚时,却见她眉毛微挑,脸上似乎有戏谑的神情一闪而过。
郗月明指尖轻轻拂过伤处,仰头问他:“疼不疼?”
訾沭下意识吞了吞口水,答道:“有一点。”
“那,我帮你上药?”
当初在加尔萨,钟声越为了促进二人关系所用的招式,眼下终于成真。郗月明替他清洗了伤口,随后用手指沾了点伤药,作势要上药,却只是虚虚掠过伤处,始终不肯落下。
訾沭只觉得,似乎有羽毛在伤处反复拂动,痒痒的,比疼痛难忍多了。
然而下一刻,向来端庄的可敦难得胆大孟浪,竟然伸出舌尖在伤口上舔舐撩拨,再趁人不注意狠狠一嘬!
訾沭:“!!!”
他下意识抓紧了手下的衣物,手臂上青筋暴起。回头望去,始作俑者却一脸懵懂无辜,似乎还在问他为什么有这么大反应。
于是訾沭又落荒而逃,臧行又被迫当了陪练和沙包。
到最后,还是臧玉看不下去了,约了郗月明出来问问情况。
訾陬的花园向来单调,直到寒冬才能看出些青松红梅的风雅。郗月明和臧玉并肩行走其中,大致说了说最近的情况,便见臧玉神色古怪:“原来是在你这儿吃瘪了。”
“那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他对我们有什么不满呢。”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还真是多余为你操心了。”臧玉话锋一转,满脸戏谑,“都这样了他都拿你没办法,只能去找哥哥出气。啧啧,你玩儿他跟玩儿狗一样。”
“……”
郗月明张了张口,想要辩解一二。她和訾沭真的只是你退我进的磨合,连闹别扭都不算,更谈不上谁玩弄谁的感情了。
却不想下一刻,就见訾沭骑马冲进王城,急急地闯入了她们的视野。
更想不到的是,路边的积雪踩踏成冰,訾沭策马行走其上,一个重心不稳,居然迎面摔了个人仰马翻。
郗月明:“……”
臧玉:“……”
“他那么着急干什么?”臧玉蹙眉,语气中带着丝丝嫌弃,“訾陬的骑兵不是很有名吗?这要作何解释?”
亏她还看中訾陬这方面的底蕴,特意跟他们一起练兵。可见此情此景,臧玉简直要怀疑这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了。
“大概是有急事吧。”
郗月明有意替他找补:“临近年关,政事繁忙。很多部落还派了使者来王城,都等着他接见呢。”
这话倒也不错,近几日出现在王城的陌生面孔明显增多了。便如眼下,訾沭刚刚回来,甚至还没来得及站稳,就有侍从急匆匆地迎上去,高喊着加尔萨部落首领沈将军来了,正等着见汗王呢。
初听“沈将军”三字,像是个中原名字。但郗月明已经离开云郗很久了,偶得乡音,也只像是在耳边吹过了一阵风,并未放在心上。
不成想,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公主近来好吗?”
第45章 故人(五)笑容温和一如往昔。……
郗月明如遭雷击。
这道声音实在太过熟悉,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人几乎是瞬间便跳了出来。但毕竟隔了这么久远的岁月,往事不堪回首,在这一刻,犹疑盖过了惊喜。
她僵硬地转过了头,看到了声音的主人。
来人银甲未卸,像是刚刚奔赴王城的部落使者。訾陬的甲胄向来沉重,他却像披着一件轻袍,站得笔直如松。那张清俊的脸庞让人一看便知,他并非訾陬中人。
见郗月明望过去,他也弯了弯嘴角,微微点头示意,笑容温和一如往昔。
“……”
郗月明瞬间觉得头晕目眩,身形摇摇欲坠,被身边的臧玉扶了一把才算站稳。
再见陈寄闲时,她尚会心酸流泪,那是对故旧的感概与悲怆。但面对着面前这个、在自己记忆中早已死去的人,郗月明不可置信,甚至忘了该作何反应,唯有呆呆地盯着他。
“你是谁?往后站,报上名来!”
臧玉站到了郗月明前面,警惕地盯着眼前的陌生男人。回头看向郗月明时,神色不掩担忧:“不要哭月儿,有姐姐在,有什么事告诉姐姐。”
经此提醒,郗月明才发现自己早已热泪盈眶。
面前的年轻男人依言后退几步,对着她们二人拱了拱手:“抱歉,是我唐突了。”
他虽是在回臧玉的问话,目光却落在了郗月明身上:“在下,沈卓风。”
“沈卓风?”臧玉疑惑一瞬,“没听过。”
她还待继续赶人,手却忽然被郗月明按住,随即便听她哑着嗓子让自己等一下,不要赶人。
臧玉自是看出了表妹的不对劲。
面前的男人虽是武将打扮,但看着斯斯文文的,言行举止也挑不出大错。反倒是自己的表妹眼眶通红,瞧着情绪蛮激动的。
她不由得左右看了两眼,见訾沭此刻并不在原地,不知是不是因为摔了个狗啃泥,觉得面上无光而溜走了。她舒了一口气,这才放心。
郗月明此刻正仔细打量着面前男人的面容。
沈卓风有着寻常武人所没有的清俊,性子更是温吞腼腆,也无怪乎自己年幼时对他心生好感,主动指为驸马。分别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的样貌没有大变,却似乎更沉稳了。
自己与他的缘分始于幼时,时至今日,郗月明依然记得那份纯粹的喜欢。
宴席上,万众瞩目。惯常温柔听话的三公主主动站了出来,为自己求一门婚事。纵然宋贤妃斥责她无知莽撞,二公主也嘲笑她眼光不好,她都挺直了脊背,丝毫不为所动。
那时候的她以为,沈家官衔不高,她同样也是势弱的公主,没有谁配不上谁。旁人眼中的寒酸是她想要的安稳,沈卓风哪怕只是个侍卫也是她想要的夫君,这没什么不好。
所幸,不是她一个人面对众人的攻讦反对。赵德妃虽然心思不纯,好歹也在不断帮她说话,更重要的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与她并肩跪在了一起。
赐婚圣旨下达那日,郗月明是欢喜的,他脸上的笑容也不似作伪。
然而,二人谁都没有想到。她的哥哥、他的主子,早已经被权势蒙蔽了双眼。沈家门庭低微,根本不能为郗言御夺嫡提供助力,而郗月明却是他们母子精心培养的重要棋子,当然不能浪费在一个小小沈家上面。
比起权势,朝夕相处一同长大的侍从,可以轻易放弃。
于是,头一次动心的小公主,在及笄礼上等来了心上人的死讯。
传闻他是在充军途中遇到动乱,为了保护家人而战死的。那么为什么充军?陈玉容曾趾高气扬地告诉她,因为沈家怀有不臣之心;她再问证据与审理卷宗,便没有人能回答了。
郗月明不信,她想去看看他的尸首,却不被允许;想要为他守丧不嫁,同样被拒绝。在无尽的疑惑和陈玉容的讽刺中,她开始发现端倪。
为什么兄长会对一起长大的侍从兼妹婿如此冷漠?
为什么母妃不顾反对,马上就给自己定了第二门婚事?
沈卓风用他的死,换来了郗月明头一次的惊醒。
一旦惊觉,答案便不难猜到了。郗月明吵过闹过,质问过郗言御,但结果无非是更加验证自己的猜想:宋贤妃收养自己,或许只是为了讨好皇帝,外加多一张底牌而已。
郗月明开始惶恐,开始疏远郗言御与宋贤妃。
期间,郗言御倒是来探望过几次,不知是不是良心未泯,觉得对不住妹妹和忠仆。只不过他的安慰分毫不起作用,反倒会惹来倾慕他的陈玉容不满,愈发仇视自己,徒增烦恼罢了。
宋贤妃从未来看过她,像是自信已经将人拿捏,笃定她不会翻出什么大风浪似的。郗月明无法否认,她确实因为将他们视作至亲之人,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郗月明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常常闭门不出躲避一切,整日里胡思乱想。想象沈卓风的死状,想自己的归宿和结局,想着想着,便开始怀疑,沈卓风,是不是自己害死的?
訾沭生辰那晚,她也曾凄惶地提起这段往事。如今沈卓风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惊异过后,便只剩劫后余生的欢喜。
郗月明听到自己声音颤抖,反问他近来好吗。
“还不错。”沈卓风笑意如旧,点了点头,“今年调任了加尔萨部落的首领,算是升职。眼下受诏归来,有些事情需要面见汗王。”
比起郗月明的匆遽不安,他看起来要平和得多。仿佛前尘往事不叙,眼下只是两个阔别许久的老朋友相见。
郗月明恍惚一瞬,追问道:“当年是怎么回事?他们都说你死了,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你……你为什么成了加尔萨的新首领?”
“当年,本就是派我前往云郗和訾陬的边境。”
沈卓风缓声答道:“这些年也一直在訾陬生活,如从前那样投了军戎。至于别的,该多谢汗王心胸宽广,用人不疑。我想,如果公主您去问,汗王一定会悉数告知。”
他向来是稳重可亲的性格,一别经年,现在看来似乎更加处事周到。
郗月明却顾不得什么礼数了,直直地问:“你不怨我吗?”
陈寄闲尚能因为沈家之事与她大吵一架,斥责她的莽撞,她不相信身为当事人的沈卓风能够心无芥蒂。他虽然死里逃生,却也斩断了一切故旧亲缘,及至此时,他们二人之间荒唐的缘分也没有了。
沈卓风想了想,答道:“我现在很好。”
她问怨恨,可是,自己为何要怨恨一份求之不得的情意?
人生于世,不可能为某一处的风景长久驻足。若说有缘无份,那确实可惜;可兜兜转转,能看到对方比过去更好地活着,那大概就是,她遇到了比自己更好的缘分。
唯一的缺憾,可能就是眼下这情形。她眼眶通红,簌簌落泪,自己却没有为她拭泪的理由了。
沈卓风叹了口气,像是在劝她,也像是在劝自己:“公主也遇到了良人,过得很好。我们能从当初的境况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声音清润,神色认真:“所以,都向前看吧。”
恍惚间,郗月明好像回到了那日灯火通明的泽高街,听到訾沭在自己耳边低语:月儿,向前看。
自己的来路混沌,好不容易才挣脱开过去的泥沼,与訾沭携手共誓。沈卓风没有死的消息于她而言,是弥补过去的缺憾,同样的,似乎也产生了新的缺憾。
面前的人始终情绪平和,应答得体,似是一种历尽千帆的淡然,相较之下,一直追问的自己倒显得有些纠缠了。
郗月明颤抖的手抓紧衣摆,终于遏制住自己,缓缓平息了下来。
罢了,罢了。
无憾不人生,哪有那么多时间追悔懊恼?当初尚能说一句年少无知,时至今日,哪能再继续纠缠?
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声线:“这样也好。”
“那,我就不耽误你议事了。你先忙吧,待得了闲暇,再来找我吃茶。”
沈卓风拱了拱手,温声答好。
他这趟来本就是为了商议政事,适逢訾沭不在,他便在等待的间隙出来走走,不成想,一眼就看到了花园这边的郗月明。
她脸上的神情生动不已,或嗔怪或无奈,与从前大不一样。即便早就知道了和亲之事,沈卓风依旧驻足沉默地看了半晌。
曾经满心依赖他的姑娘,如今终于走出了阴霾。前提是,成为了别人的妻子,在别人的爱护下走了出来。
当然,訾沭是个很好的君主,也是个很好的丈夫。
走出阴霾,这没什么不好。
沈卓风垂眸,看着她擦干了眼泪,休整情绪。随后后退几步,似乎是想把时间留出,让他处理政事。
然而,王城门口空荡荡一片,方才分明已经策马归来的訾沭,此刻却连半点踪影都瞧不见。
郗月明之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及至此时才发现状况。她忽然有些知道,訾沭这些时日来的别扭是因为什么了。
“抱歉,你大概得再等等了。”
她歉意一笑,拉过臧玉道:“劳烦姐姐先替我招待沈将军,我去找訾沭过来。”
仅从这句话中的熟稔,便能依稀窥见他们夫妻的恩爱和睦。沈卓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忽然道:“不用了。”
“我来王城只为一件事,这事,说来公主也当知情。若是可以,请公主帮我代为转达即可。”
说到这里,他的表情难得严肃了起来:“云郗的淮南王,反了。”
第46章 故人(六)“你嫁的是我,再喜欢他也……
訾沭的书房就在寝宫不远处。
事关家国大事,郗月明从前并未逾矩,眼下这也是第一次来他的书房。守在门前的侍从躬身向她行礼,答说汗王确实在里面,随即,没有通传便直接放行。
郗月明心下微动,抬眼望去时,几乎能透过层层墙壁看到里头焦躁不安的訾沭。
“我知道了。”
她挥手,再无任何介怀,直直走了进去。
说是书房,但此地更像一处空旷的宫殿,郗月明绕了几个弯儿才看到訾沭。他面前放着两摞高高的文书,却似乎不像是在处理公事,只斜倚在主位上,低垂着眼,神色莫名。
听到她的脚步声,訾沭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飞快地避开,伸手抓起桌上的一本文书,开始装模作样地翻看起来。
哪怕是之前不熟的时候,一见到自己,他都会热情洋溢地奔过来。这还是头一回自己来找他,他却不起身相迎的。
郗月明不管,继续上前。
走近些看,才发现他外袍上还有冰雪,像是跌倒后来不及清理,就坐在这儿发呆了。
从那封加尔萨送来的文书开始,明明渴望却不再亲近;再到今日他急匆匆地奔回王城,不惜摔得人仰马翻。郗月明已然清楚,訾沭的的反常,是在恐慌沈卓风的出现。
“我方才偶遇了加尔萨的新首领。”
她一开口,訾沭的心立刻高高地吊了起来,眼下更是连头都不敢抬了。只听得人走到了桌案前,直直向自己发问:“为什么是沈卓风?”
訾沭卷着文书的边角,故作镇定道:“因为,他很合适。”
装腔作势。
郗月明心中如是评价。
她再度往前一步,状似无意地道:“他曾是我的第一位准驸马。”
“这事你似乎是知情的。可他没死,且一直在你麾下,你为何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这是比任何时候都清白的一次拉扯,訾沭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忍耐不了。不过寥寥数语,他便变了脸色,似乎忍无可忍,终于装不下去了。
他一把将手中的文书扔到桌上,抬眼,直勾勾地盯着郗月明:“你喜欢他。”
这话说得异常笃定,像是在心里默念过无数遍这个答案。
面前的佳人裹着厚厚的斗篷,只露出一张清丽的脸。时至今日,没了那可怖的醉丹霞,她依旧是从前美貌无双的公主,依旧是高悬天边的朗月,一个回眸便能引得无数人折腰。
自己也曾短暂地拥有过这轮明月,可现在,第一个得她青睐的男人,回来了。
自看到沈卓风的上表,訾沭被甜蜜冲昏的头脑立刻冷凝下来,他开始患得患失,开始担心郗月明知道沈卓风未死后,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自己错失挚爱,又变成孤家寡人。
他不愿说,只得独自纠结,那段举案齐眉的甜蜜日子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今日在城外,忽然得到沈卓风回来的消息时,他想都没想就急匆匆地往回赶。只因月儿也在这儿,他们这对年少时惺惺相惜的有情人,再度处于同一片空间之下了。
訾沭承认,自己赶来时是想要阻止两人会面的。可待看到相对而立的二人,想象着月儿的惊讶与欢喜,他竟然连上前的勇气都没有。
于是乎,他选择了破罐子破摔,默默离开。在书房的这段时间,他心烦意乱,翻来覆去地想着月儿若是与沈卓风余情未了该怎么办,若是想要随他离开又该怎么办。
訾沭早就猜到了她会来找自己,如今果然应验,且一开口就是沈卓风。他强装出来的镇定轻易被击溃,隐隐要露出未在她面前展现过的那一面。
听他这样说,郗月明反应淡淡,反问:“那你要放我走吗?”
“……”
訾沭盯着她的目光开始变得放肆,眸色沉沉,半晌只说了一个字:“不。”
他不是没有手段将人留下。
“王城里每一处发生的事都逃不脱我的眼睛。月儿,你以为我离开了,就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吗?”
他兀自笑了起来,声音发狠:“你嫁的是我,再喜欢他也没用!”
訾沭从未对她说过重话,眼下话虽出口,心里依旧是七上八下的。既怕她心意已决非要离开,又怕自己这番故作凶狠会不会将人吓到。
郗月明始终没有接话,他也如同一个等待判决的囚徒,迟迟得不到解脱。指关节被捏的咯咯作响,他终于忍无可忍,开始发疯:“我不会放手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不要再跟我提他,现在回去,我权当不知道这事。你要是执意要走,我也不介意把你关在殿中,天天只能对着我一个,这辈子都别想再见他一面!”
“……”这人还蛮幼稚的。
“既然如此,你不是早就有了打算?还摆出一副失魂落魄无所适从模样做什么?”
郗月明忽然笑了一下:“再者说,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他走了?”
訾沭一愣,立刻抬眼看过去。
美人展颜,美不胜收。訾沭没想到这个时候她还会冲自己笑,更没想到的是,她伸出双臂,依旧是一副极其信任的姿态,是……是要他来抱的意思?
他满脸惊愕,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呆愣愣地坐在原位。
“你不是说,就算我把你推远,你也会靠近我吗?”
面前的人儿笑意盈盈,又伸了伸手:“这才几天,不作数了吗?”
“……作数。”
訾沭听见自己声音颤抖。
就这么一句话,他就像家养的犬类被主人呼唤,猛地站了起来,连带着桌案都被带出几步。桌上的文书哗啦啦地往下掉,他却不管不顾,迫不及待地奔到郗月明面前,弯腰俯首,将人抱了个满怀。
往日里威风八面的訾陬汗王,就这样埋首在她颈侧,一副委屈模样,仿佛之前故作凶狠的人不是自己。什么面子里子都不重要了,唯有扣着她腰身的手不住用力,竭力想与她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郗月明叹了口气,任他抱着,还伸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她刚要开口安抚,忽听门外传来通报:“汗王,沈将军求见。”
“……”
訾沭刚刚软和下来的神色迅速冷凝。
郗月明也是一惊,沈卓风方才让自己转述,分明是不想来的,眼下却是不知为何又追来了。她尚未想明白,身体倒是先一步动作,要从訾沭的怀抱中挣脱开。
“挣什么。”訾沭不松手,反而将人抱得更紧了,“分明是你让我来抱的。”
郗月明推了推他:“有人来了。”
“因为是他?”
“不是他也不行啊。”她无奈道,“这样拉拉扯扯的,你还怎么议事?”
“那就好说了。在訾陬,当众抱着妻子很正常。你刚来时,我不也当众亲你了?”
訾沭浑不在意,琥珀色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渊,细看竟然还有一丝兴奋:“只要你不在意是他。”
沈卓风原本确实不打算过来,可转念一想,自己毕竟与公主有过婚约,而男人的本性他再清楚不过,让公主转告,怕是会引起误会。
心思略微动摇,他不自觉便跟了过来。而刚刚靠近书房,就听到了訾沭饱含怒意的低吼,沈卓风心头一凛,尚未有动作,又听到室内传来物什移位的声响,像是盛怒之下推翻了桌案。
他当即便请侍从通传求见。
书房空旷,沈卓风不自觉地加快步伐,走了好几步才看到散落满地的文书,看起来确实像有过争执。
然而抬头往上看,訾沭与三公主一同坐在主位上,举止亲近,又不像是有什么隔阂。三公主腰上还环着一只手,姿势强势霸道,极具存在感,手掌主人的掌控欲几乎是不加掩饰。
沈卓风定了定神,抱拳参拜:“见过汗王。”
“沈将军起身吧,不必多礼。”
訾沭一手环着郗月明,另一手还捻着她的发丝。颇为自得:“沈将军来是有什么事?”
“方才本在议事殿等待接见,听说汗王在书房,冒昧主动来寻,请汗王见谅。”
他的声音一如往常沉稳平静,像是真的只是来议事,对眼前的一切都毫不在意。郗月明见状微微松了口气,方才那莫名的紧张也略微缓解,只听得他道:“加尔萨的探子已截获消息,云郗的淮南王反了。”
“谋反啊。”訾沭喟叹,“我已经知道了。”
若不是为了与月儿成婚,上次云郗改朝换代时他们就该有所动作了。訾陬因为上一代的仇恨厉兵秣马多年,臧行臧玉也在等待这个时机,而今,终于等来了。
“那淮南王势头怎样?”
沈卓风:“淮南王在外集结了二十万兵马,在内有太妃赵氏控制了内廷,眼下只有几个文臣在痛斥他为臣不忠,就算得位也不正。但作用不大,宫变十有八九要成。”
訾沭点了点头,继而吩咐道:“派一拨人先过去,若是不成,也可推波助澜一把。”
“另外,继续关注那边的动向,加尔萨要做好防守和备战。”
“是。”
二人一问一答,轻而易举便敲定了此等大事。沈卓风来这一趟是为了郗月明,见她无事,本该是欢欣的,可事到如今,他连抬头隐晦地看她一眼都不敢了。
郗月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忍不住心中叹息。
沈卓风……表现得实在太冷漠,他再不是从前那个整日念叨“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少年了。
如今的云郗帝王,是沈卓风曾供职过的皇子。如此风雨同舟多年,不说同袍,至少也有主仆之谊。可郗言御做事太绝,自沈家举家流放到沈卓风主动投诚,当初那个尽职尽责的沈侍卫,他的赤胆忠心早已悄然改变。
眼下云郗动乱,旧主地位岌岌可危,已经身为加尔萨首领的沈卓风,也迎来了他的机会。
沈卓风,他也是要复仇的。
而眼下这副蹙眉垂首的神态,倒像是之于自己的歉疚。郗月明看出了他内心所想,主动开口道:“沈将军辛苦了。”
沈卓风一怔,这才缓缓抬头,看到郗月明含笑对他道:“待此间事了,别忘了我之前的话,得空多来坐坐。”
年少时就曾拉你入深渊,如今又怎会阻止你复仇?我除了有一个云郗公主的头衔,对故地没有任何眷恋,你去复仇,也是在帮我。
总而言之,你打云郗,我不怪你。
沈卓风目光微动,看向郗月明时,不可避免地将上首的夫妻二人一同看在眼中。他苦笑一声,再度深深拜了下去:“是。”
訾沭知道这只是一番体面的对话,也在抑制自己不要表现得太像怨夫。他压抑着满腔醋意,目送沈卓风出去后,终于忍不住了。
“干嘛让他来坐?好吧,我也不是非要让你怎样,就是,真要小聚的话别忘了带上我。”
他抬手将郗月明揽得更近,本意是乱吃几口飞醋,好让她对自己也说几句剖明真心的话。可距离拉近,他却看到了怀中美人泛红的眼尾。
第47章 贤妃(一)不贤的贤妃
“月儿,你怎么了?”
訾沭也顾不上吃飞醋了,当即手忙脚乱地要为郗月明拭泪。
“没事,我没事。”她休整情绪,长叹一声,“云郗大概真的做了很多错事。”
郗月明知道,訾沭、沈卓风,还有臧行臧玉,他们早就开始暗中动作了。而那位薄情的帝王、不贤的贤妃,也终究要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她窝在訾沭怀里,轻声开口:“给我讲讲沈卓风的事吧。”
訾沭本不愿再提起沈卓风,方才狠话也说了一箩筐,可当郗月明软着声音向他提出要求时,他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拒绝。
“我是在边境遇到他的。”
訾沭只得妥协,回忆道:“当时他们遇上动乱,为了护住一家老小,他一个人硬生生跟流寇恶斗了几个时辰,打到满脸是血也不肯后退一步。我当时就想,这是个硬骨头,好干将!”
“我打退了流寇,要走时,他拦住我,主动向我投诚,唯一的要求就是好好安置他的家人,活的要管饭,死的要敛尸。”
郗月明眼睫狠颤,被訾沭轻拍着后背安抚,这才缓缓平息,安静下来听他继续讲当时的情状。
那时候沈家举家流放,眼看着是没机会回去了。沈卓风又有病弱的高堂,根本受不了这离乱之苦,他身为人子,怎能眼睁睁地看着父母在自己面前倒下?
这种时候,什么忠贞大义都不重要了,国君将他们一家推入死地,他只能向别人去寻这一丝生机,哪怕是异族。而既然他投诚,訾沭也乐得接纳这等勇士,便直接借口沈家覆灭了,助他们一家金蝉脱壳,转而变成訾陬的一家军户。
訾沭是将人救下之后,才知道沈卓风与月儿有过婚约的。
一想到这儿,他刚刚平息的心绪再度翻涌起来,手下微微用力,便将郗月明往怀中带得更近,直至贴到自己的心口处。
郗月明顺从地靠近,随后伸手回抱他,轻声道:“谢谢你。”
“为了他?”訾沭闷闷的声音传来,“不要你谢这个。”
郗月明无声地扯了扯唇角:“是因为他。”
“也是谢你救我。”
之于沈卓风,郗月明确实是在意的。可以今时今日的眼光来看,拘谨的生活中忽然出现一个清俊少年,武功高强又处处护着自己,她又适逢情窦初开的年岁,目光便不自觉地追随了上去。
彼时她尚未有身为棋子的认知,跳不出棋盘,窥不见全貌。让别人承担了苦果,这份依赖便变成了愧疚。经年历久,愈发难以忘怀。
“可是现在想想,我对他,是依赖多于爱慕的。”
和今日重逢的情形一样,沈卓风对自己多是恭敬有礼,迁就且包容。初时大概是因为主仆有别,熟络之后又可怜自己困囿于宫廷,至于男女情爱,郗月明从未忘记自己跪在殿前请旨赐婚时,沈卓风脸上的震惊和犹豫。
可他最终还是和自己跪在了一起,时至今日,郗月明也依然会说:“他是个很好的人啊。”
“可能是怕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下不来台,或是觉得我孤身舌战那么多人,应该有人站在我身边,所以他便来了。”
郗月明轻叹一声:“他处事向来周全谨慎,若不是意外先来,大概还是会来找我退亲的。”
如今知道沈卓风没死,她无疑是高兴的。曾以为不可挽回的错误居然也有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时候,自己年少时的忧伤、懊悔、苦痛,似乎也随之消逝泯灭。
他活着,那便好。
郗月明微微往后退,距离拉开,伸手捧住了訾沭的脸:“是你救了他。”
四目相对间,郗月明主动靠近,以额头抵住了他的额头。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浮木,她长舒一口气,喟叹道: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你就在为我分担苦痛了。”
訾沭心弦一松,受下了这记饱含爱意的呢喃。
留下沈卓风,是他作为訾陬汗王的决策,此后论功行赏升迁调任,那都是沈卓风自己争来的。訾沭顶多只是没有刻意为难他,实则心里的嫉妒一分没少。
他欢欣于郗月明选了自己,但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也说不出夸自己的话,只得哼哼唧唧:“我救他,也是因为他有用。”
说他有用,郗月明倒也认同。
“他在云郗受限于门庭,明明可以当小将军的人,最终只能去当个侍卫。”
郗月明点了点头,神态认真:“他是有用,但也是因为你给了他机会。”
訾沭的优点很明显,恰好郗月明也不是扭捏的人,这番夸赞真情实感。訾沭被这般真诚的眼神看着,不自觉地别过目光,掩唇假咳了两声。
郗月明见状,跟着软下眉眼,目光中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柔情。
她回忆起沈卓风之前说过,他们现在都很好,现在看来,不假。
***
郗言衡动作很快,毕竟有一众武将傍身,一旦起势,立刻如摧枯拉朽般占据了皇城。郗月明再度听得云郗的消息,便是郗言衡成功夺权。
彼时訾陬正在庆祝春节,宴席上推杯换盏,热火朝天。郗月明饮尽杯中的温酒,人已醉了大半。
訾沭小心地揽着她的肩,防止她歪倒摔着。又向下首禀报的侍从问道:“原先的皇帝和太后呢?”
“宋太后已被控制,永盛皇帝被心腹护送逃离,目前下落不明。”
“有能力带人逃出生天,只有那十二名暗字开头的暗卫。”席间有人开口,竟是沈卓风,“郗言衡不知道暗卫的实力和规模,倒是能向他透露一二。鹬蚌相争,最好不过。”
曾经那个无名侍卫,换了身份,也逐渐展现出其超凡的能力来。众人听他侃侃而谈,先行者如何搅动风云,大军何时动作如何动作,极尽周全,无一遗漏。
“另外,也别忘了皇后的母家陈氏。永盛皇帝兵败,陈家决计不好过,可毕竟还有个女儿牵绊着。陈家的动向,或许会影响时局。”
臧玉不由得玩笑开口:“沈将军不但阵前骁勇,出谋划策也这么在行呀。”
她转动着手中的酒壶,给身边的哥哥倒满酒后,又遥遥向沈卓风示意:“那就仰仗沈将军了,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沈卓风面色如常,端起了面前的酒杯,回敬她这杯酒。
此时,郗月明已经趴在訾沭的膝上沉沉睡去,面颊温热泛红,在訾沭的一下下轻拍中睡得很安详,似乎并未听到这些交谈。
她一早就知道,郗言御的皇位坐不长久。
他当时能登基,无非是自恃长子身份,外加一道自己冒险取来的圣旨作为凭证,令赵德妃母子不得不屈就。赵德妃不知道先帝是否像赐下圣旨一样,暗中赐了武力给郗言御,加之当时外族虎视眈眈,她也存了先让郗言御吸引各路目光,自己再坐收渔利的心思。
郗言御自然知道危机重重,登基之后,一直很重视大公主的婚事,但大公主最终还是与赵氏子弟成亲了。赵德妃借此收服李昭仪,控制了先帝所有的妃嫔。
大公主成婚之后,郗言御的危机感就更重了,最终,他在宋贤妃的建议下决定再纳妃妾。以期通过选秀,来撬动以赵氏为首的武将联盟。
可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皇后陈玉容竟会出现在待选秀女的居所。
在郗言御的授意下,秀女们多是武将世家出身,这令陈玉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而她本意也只是要立立规矩,让秀女们知道尊卑有别,殊不知,武将们之于让女儿入郗言御的后宫本就摇摆不定,秀女们同样看不太惯旧日低门如今爬到自己头上。
矛盾轻易被挑起,从口角争端到皇后盛怒不过片刻功夫。最终,骄纵贵女被打得奄奄一息,出门时还欢快明媚的女儿转眼间变成了这副模样,将军们自然也不肯善罢甘休。
韬光养晦许久的赵德妃母子,终于等到了可趁之机。
一朝风云突变,江山易主。前几日还嚣张跋扈的陈皇后,转瞬便成了阶下囚。
“还是没有郗言御的任何消息。”
皇宫中,郗言衡抚着新送来的龙袍,笑得轻蔑:“我这好大哥可真有本事,只顾自己逃命,连亲娘都不要了。”
他说罢,忽而转身:“母妃,我们要不要用宋氏把他引出来?”
“暴殄天物。”
这道女声清亮至极,如山间清泉流泻。声音的主人长相却很艳丽,此刻正懒洋洋地逗弄着面前的鹦鹉,衣着华美,极尽雍容。
赵德妃慢悠悠道:“她啊,我有更好的用处。”
不过是仗着入府早,生了个长子,竟也能与自己你来我往地斗了这么多年。宋贤妃确实风光过一段日子,可如今,最后的赢家还是自己。
她不由得一笑,回头望向儿子:“你说,把她送到訾陬去如何?”
郗言衡一愣:“訾陬?”
赵德妃美目流转,颔首道:“我可是听说了,郗月明颇得那位汗王的宠爱。宋贤妃杀了她那么多故旧,利用她那么久,如果再落到她手里,你觉得会如何?”
那自然很痛快。
何况訾陬与云郗有隙,若将他们的仇人捆了送去,亦是在传达友好之意,说不得訾陬会减轻对云郗的打压,也是在为自己争取喘息的机会。
“我那好大哥若是听说这事,一样会坐不住。”郗言衡明白了,恭声道,“母妃英明,我这就去办。”
天牢内,宋太后不复从前的雍容,前段时间还趾高气扬的陈皇后同样狼狈不堪。来拿人的郗言衡略一思忖,决定将她们俩一同送去。
一个是郗月明最恨的人,另一个嘛,蠢人就不留着碍事了。
他与这位皇妹并不亲厚,如今,却是要送她一份大礼了。
第48章 贤妃(二)她在这儿过得很好,却不是……
訾陬天冷,时常飘着大雪,云郗的囚衣在这里也显得有些单薄了。陈玉容瑟瑟发抖,是为寒冷,亦是为这份羞耻。
不少訾陬百姓挤在路旁看热闹,对着囚车里的人指指点点。宋贤妃却充耳不闻,端坐其中闭目养神,依旧挺直着脊梁。
从一朝国母沦落到阶下囚,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年时间。
此刻,新朝的文臣武将去与国君会面,往日的太后皇后则成了筹码,连上殿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带到了黑洞洞的天牢。
士兵把牢门一开:“进去!”
“啊——别碰我!”
陈玉容被推得一个踉跄,立刻尖叫出声:“蛮横!无礼!我是云郗的皇后,你岂敢这么对我?!”
“再吵立刻把你扔出去喂狼!”
訾陬的士兵块头大,人又凶狠,往面前一站就跟小山似的。一句呵斥吓得陈玉容立刻噤声,生怕在这异国他乡被欺负了去。
她不敢再叫喊,直至士兵离开,才踉跄着去找宋贤妃:“母后,母后你在吗?这、我们该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一墙之隔,宋贤妃缓缓睁开了眼睛:“慌什么。”
她与赵德妃斗了这么多年,一向是有输有赢,此起彼伏。自己已经先她一步坐了太后的宝座,如今跌了下来,也不过是一次小小挫折,终还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姓赵那个贱人把我送来訾陬,想借此羞辱我。”宋贤妃冷哼一声,神色不屑,“可她忘了,我的女儿,如今是这訾陬的王后。”
郗月明?
陈玉容倒是听说了,郗月明颇得那位汗王的宠爱。可他们从前得势时并未厚待她,她答应和亲时也走得决绝,现下真的会出手相助吗?
若真有这份心思,从云郗到訾陬一路风餐露宿,她什么时候不能出手?何苦到了班珠还一路沿街示众,任由她们受辱?
陈玉容心里担忧,也真的这样问了:“可是她真的会帮我们吗?”
“我们人都已经到了,她作为王后岂会不知?她要是不来,我们又困在这监牢里,难道还能跑出去找她?”
她在这边焦虑不已,却听隔壁传来宋贤妃轻飘飘的声音:“这个时候,你倒是机灵了。”
陈玉容一噎。
她自然想起了宫变的诱因,自己实在是理亏。现下被提起,她的声音立刻弱了下去。
宋贤妃毕竟在后宫沉浮几十年,这等境况下,也只能寄希望于她来周旋应对。陈玉容除了相信她别无选择,只得伏低做小,乖乖闭嘴。
好在二人此刻处境相当,不多时,她便听到宋贤妃开口:“我已经派了人去找月儿。”
她们毕竟还有太后和皇后的名头,不说负责押送的士兵,哪怕是同为阶下囚的宫女内侍,总也有一两个能用的。
宋贤妃道:“至于你,老实呆着便是了。”
话虽说得轻蔑,但陈玉容还是稍稍放下了心。她盘腿坐在草垛上,开始乱七八糟地想夫君什么时候能杀回去,爹爹什么时候来救自己。
还有郗月明,她什么时候会同意放了她们?
她们一路上见了许多訾陬人,个个都是凶神恶煞的,就连监牢里的守卫都不例外。郗月明到底是凭什么,才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稳坐王后宝座?
陈玉容不知道,此时此刻,命运已然被掌握在了旁人手中,她只能等。
为了防止二人在旅途中发生病亡等意外,队伍里还是跟了四五个宫女的。眼下主子入狱,她们守在一旁也是谨小慎微,不料为首的嬷嬷额外交代,竟是要求她们想法子去寻三公主。
宫女们对訾陬人生地不熟的,又是囚卒身份,出行受限,想要成事只会更难。而每次无功而返,都会受到嬷嬷的责骂。
“废物,这点事都办不好!”
宫女们惶恐又委屈:“可是,他们不允我们随意走动的。嬷嬷,我怕,怕还没见到三公主,就被发现了乱棍打死啊。”
嬷嬷压低声音怒骂:“找不到三公主,我们都得死!”
如今云郗的江山换了二皇子来坐,宋太后都成了阶下囚,更别提她们这些宫女们。小丫头们还指望着双方洽谈完,她们能跟着一起回云郗,嬷嬷却知道,她们只会被抛下。
故而,无需宋太后吩咐,她就对寻找三公主之事上心得很。
“再去找!装成扫地的送水的,能去多远就多远,找不到三公主,找到跟她相干的也行。”
谈话间,几个身着訾陬衣饰的姑娘,正有说有笑地经过这边。
嬷嬷刚要催促宫女们跟上去,定睛一看,忽然发觉为首的那个姑娘,好像有点眼熟。
那似乎是……是三公主身边的侍女?
嬷嬷顿时又惊又喜。
她记得这侍女,心灵手巧的,还挺会来事儿。只可惜出身不显,要不然也不会被选作陪嫁,随着和亲公主来这么远的番邦了。只是一朝世殊事异,三公主得了宠爱稳坐王后宝座,这侍女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在外族混得风生水起。
“你们慢点走,别摔了。”
雁儿捧着一个锦盒,边走还不忘回头叮嘱其他女孩:“这是要送去给可敦的,可得小心点。”
“知道啦雁儿姐姐,你先看好你脚下!”
几人言笑晏晏,闲谈着手中的礼物,由衷感叹:“汗王与可敦真是恩爱啊。”
王城里不管有什么好东西,都是最先送到可敦那里。知道可敦身子弱,汗王还特意请了中原的名厨,日常饮食都加了珍贵药材温补着。眼下三十六部纳的岁贡,清点完毕后,也是第一时间挑了最好的,由雁儿领着她们给可敦送去。
当然了,可敦长得好看,待她们也极好,她们也乐得瞧见汗王与可敦恩爱和睦,最好能早点为訾陬添一位王储!
几人簇拥着往回走,不成想走到一个转角处,雁儿的衣角忽然被人拉住:“姑娘?”
“啊——”
雁儿心思全在手中的锦盒上,被突然出现的人声吓了一跳,踉跄几步,眼看就要摔倒。
嬷嬷手忙脚乱地帮她扶稳锦盒,惨白着脸赔笑道:“老婆子猛地见到故乡的人,一时激动失了分寸,雁儿姑娘不要见怪。”
雁儿没空理她,赶紧打开锦盒,见里面的东西没有磕碰,这才松了口气。
她这才抬眸,气势摆明了是要找人算账。眼睛里几乎明晃晃地写着:你敢冲撞我?你完了。
嬷嬷咽了口唾沫,虽然惧怕,却也知道,这份威风的背后,正是能救她们的权力。
她连连告罪:“该打该打!我这老婆子一时疏忽,竟然差点弄坏了送给月明公主的东西,惹公主伤心真是罪过。”
听她喊得这么亲昵,雁儿眯了眯眼:“你是?”
訾陬中人鲜少喊可敦为公主的,更遑论是这么亲近的称呼。
果不其然,对面的老妪附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当年重华宫中,老婆子随贤妃娘娘送三公主上花轿,有幸在随行女眷中见过雁儿姑娘。”
“宋贤妃身边的嬷嬷啊。”雁儿有些想起来了,“你是刘嬷嬷?”
“唉正是,正是。”
早就听说宋贤妃一朝失势,被郗言衡送来了訾陬。没成想人这么快就来了,竟然还有脸来找自己。
找自己,真正目的还不是可敦?
雁儿把手中的锦盒交付给同伴,双手环胸,听这刘嬷嬷言辞恳切地叙起旧来:“三公主自小,也是老婆子我看着长大的。多么玉雪可爱的人呐,又温柔又听话,谁成想后来遇到那种形势,千里迢迢地嫁这么远啊!”
“不瞒姑娘,送公主走后,太后娘娘失魂落魄了好一阵子,总觉得对不起她,想什么时候再看看她。这生恩养恩都是恩,毕竟是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哪会不心疼呢。”
刘嬷嬷装模做样地擦了擦眼睛:“好在公主在这儿一切安好,眼下这情况歪打正着,竟也有了再见面的机会。”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雁儿:“不知道姑娘能不能传句话,公主她,说不定想见见太后呢。”
“……”这算盘珠子都快崩脸上了。
雁儿翻了个白眼:“是宋贤妃让你来的吧?”
“欸,太后娘娘是提了,十分想念公主……”
“她现在在哪儿?”
“天牢。”
“带路。”
刘嬷嬷一愣,旋即化为狂喜:“好好好,姑娘跟我这边来。”
天牢里人不多,惯常是安静的,故而她们一靠近,立刻有零碎的交谈和脚步声传来。陈玉容听到动静蓦地站起身,跑到栏杆处巴巴地望着门口。
守卫士兵见了雁儿,略问了问便开门放行。这更令刘嬷嬷欣喜,小跑着上前谄媚:“外头再好终究不是家,姑娘放心,待我们回去的时候,一定会想法子把姑娘一起带着的!”
雁儿浑然不理,走到宋贤妃对面才止步。
“好久不见了,贤妃娘娘。”
宋贤妃缓缓抬眸,看向雁儿:“哀家记得你。”
“啊,那我还真是幸运。”
雁儿不走心地应了一句,立刻道:“我来呢,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成王败寇,是输是赢都讲究一个体面。没道理你跟别人斗败了,转头来扒着我们可敦不放,这也太不要脸了,你说是吧?”
“……”
宋贤妃不语,刘嬷嬷也被吓得快要昏过去了,完全没想到这死丫头跑来居然不是为帮她们,居然会说这么一番话!
“你当初怎么选的,怎么取舍的,用我提醒吗?选了就硬着头皮走到底呗,毕竟也当了这么久的太后,就算是假凤凰也临摹得三分像了,你这行事作风怎么还像只不入流的野山鸡?”
雁儿本就牙尖嘴利,此刻又是义愤填膺,对着宋贤妃阴阳怪气了好一阵才痛快。
“可敦在这儿过得很好,但这个好,绝不是因为你将她送来和亲。”
她说完,转身就走,全然没有注意到,一直以来都保持着风度的宋贤妃假面皲裂,尖锐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第49章 贤妃(三)“血海深仇,如何心软。”……
一向尊贵体面的宋贤妃,从未被人指着鼻子骂成这样过,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小丫头。
陈玉容悄悄缩回脑袋,蹑手蹑脚地坐回了草垛。刘嬷嬷也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主子想起来,这顿骂是自己带回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贤妃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听得旁边的刘嬷嬷心惊胆战:“娘娘,您息怒啊。”
“哀家……不生气。”
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还是要低头的,宋贤妃并非不明白。她努力平心静气:“这样的人,反而值得哀家费工夫拿下。”
“正是因为月儿得宠,她手底下的人才敢这么嚣张。你方才没看见么,狱卒都对这丫头客客气气的。”
见太后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刘嬷嬷松了口气,连连附和:“是是,娘娘英明。”
“见这丫头的时候,见到月儿了吗?”
刘嬷嬷慌忙答道:“没有没有,她没有跟公主在一块儿,见了老奴后略问了问缘由,就直接过来了。”
“那就是说,是这小丫头自作主张。”宋贤妃斩钉截铁道,“月儿此刻还不知情,这未必是她的意思。”
眼见女儿如此得势,她就更不可能放过这一助力了。只可惜宫女们走不了太远,好不容易靠近了,又有这种牙尖嘴利的丫头挡着,想见到人着实是个难事。
宋贤妃目光微动。
新朝臣子去会见那位汗王,自己作为筹码,倒是有机会光明正大地上殿走一趟。
只不过,却是随着投诚的礼物一同被献上,实在屈辱。一路走来,宋贤妃面上虽然不显,可心里的难堪一点都没少。
她深吸一口气,劝慰自己:如今江山易主,儿子下落不明,就算再丢脸,她也得搏一搏!
***
大殿上,成排的乌木箱子排列整齐,郗言衡派来的使臣正招呼人把箱子打开,向上首坐着的訾沭一一介绍。
箱内的物件显露人前,珠光璀璨,琳琅满目。
使臣在一旁恭敬道:“我朝新帝登基,日后会盟,还需多多仰仗汗王。这些礼物不成敬意,请汗王笑纳。”
訾沭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他对这些人的来意了如指掌,闻言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只不过目光落在某处时,他忽然定住了。
“那个。”訾沭抬手,指着一只镯子。
使臣顺着他指的方向,立刻把这只手镯送了上去。
这是一只缠丝镯,镯身纤细,镶嵌着细碎的红宝石,极尽光彩夺目。訾沭一眼看过去,只觉得跟自己的红宝石抹额十分相配,送给月儿正好。
他这么想着,竟直接小跑至一旁:“月儿?”
使臣这才敢趁机抬头,看了眼旁边安静坐着的女子。
郗月明原本是在这儿下棋的,訾沭为了给她解闷,特意学棋好与她对弈。半途听到使臣要来,郗月明本想回避,奈何訾沭不肯,她只好坐在一旁继续摆弄棋局。
本来她未出声,使臣也不敢多看,还算相安无事。如今訾沭跑来,使臣的目光也追随而至,打量着从前的这位三公主。
“来,伸手。”
訾沭嗓音低沉,郗月明微怔,亦顺从地抬起手腕。
面前的男人低垂着头,大手托着她的手腕,指腹温热,若有似无地摩挲着她的肌肤。
殿中众人屏息,只见向来威严的汗王此刻眉目温柔,亲自为可敦戴上镯子。戴完还不肯松手,又细细为她调整镯子的位置,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訾沭忽然抬眸,望进她眼里:“喜欢吗?”
郗月明这才回神,猛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了。
“还好。”
她撇过了头,还未收手,就听那使臣连连奉承:“可敦娘娘喜欢,就是这镯子的福气了。陛下念及您离乡远嫁,此次前来,也特意为您带了些礼物。”
早知道三公主在此地颇为得宠,如今见了,更知传言所说不假。使臣们心下了然,立刻着人去抬特意准备的首饰等物。
“请可敦稍等。”
又有两口箱子被抬了上来,只是后面悉悉窣窣的,似乎还没完。郗月明抬眼望去,竟见他们又抬了个囚笼上来。
囚笼中间端坐一人,定睛一看,居然是宋贤妃。
“……”
昔日母女,如今遥遥一见,一个端坐高台锦绣环簇,另一个只能坐在逼仄的囚笼里,连多余的起身空间都没有。
宋贤妃缓缓睁开眼睛,在一众人里,准确地捕捉到了郗月明。
她穿着厚厚的冬衣,雪白的毛领簇拥着脸,更显得粉面桃腮,似乎比在云郗宫中时还要莹润。身侧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目光肆意,一手托着她的手腕,另一手虚张着,似乎要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
这是她的女儿和女婿。
宋贤妃立刻开口呼唤:“好久不见了,月儿。”
却不想,不等郗月明回应,身侧的使臣便一脚踹到了囚笼上:“敢冒犯可敦,真是放肆!”
宋贤妃被震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扶着栏杆才坐稳了。她神色阴郁,本来合计着要说的话也被这一脚踹得七零八落。
使臣本不打算将她带上殿来,可人既来了,总也得应付。于是连忙向上首鞠躬:“汗王,可敦娘娘。容在下介绍一句,这个人,便是我等此来訾陬的第二件事。”
“此乃大皇子的生母宋氏,鸠占鹊巢做了一段时日的太后。如今拨乱反正,此人被新帝下了天牢,贬为庶人。”
使臣隐晦地看了郗月明一眼:“此番带她前来訾陬,也是交付之意,二位可随意处置她。”
在场众人即便不知内情,听语气也能知道,使臣此举,明显是供她出气的意思。
郗月明默默收回了目光。
再见宋贤妃,她比自己想象得要冷静。许是已经接受了过去,不再纠结着为难自己;又或许,她已经把訾沭所说的“向前看”听进了心里。
訾沭本来托着她的手腕,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十指紧扣。像是在告诉她:他在。
郗月明抬头去看,訾沭也适时望来,飞快地朝她眨了眨眼。
你尽管做决定,一切有我。
郗月明无声地笑了笑。
“不是要给我看首饰么。”她开口,未给宋贤妃一个眼神,只望向使臣道,“首饰呢?”
使臣瞬间了然,知道宋贤妃的出现扰了她的心情,连忙招呼人来把囚笼抬下去。宋贤妃平白受了一顿羞辱,却连话都没有多说两句,当即攥紧了拳头,仓皇回头。
只见訾沭牵着她的手上前,开始挑首饰试戴。二人举案齐眉,好不恩爱。
明明有余力。
宋贤妃面容扭曲,心中满是不甘:明明有余力,为什么不肯帮母亲与兄长?!
此事匆匆揭过,站在一旁的雁儿可是忍不了了。好不容易等到使臣退下,她立刻道:“呼——可憋死我了。”
“她就是想利用可敦东山再起!”雁儿气愤道,“我已经遇到过了,说得天花乱坠的,其实就是虚伪,不要脸!我怕可敦烦心才没有禀告,没想到她竟然还厚着脸皮追过来!”
訾沭接话:“你是怎么做的?”
雁儿:“我特意跑到天牢把她臭骂了一顿。”
訾沭大加赞赏:“阿扎丽,我要给你晋封!”
雁儿早知道身份被识破了,此刻也不在意什么真名假名,咋咋呼呼地数落着宋贤妃从前的不是,让郗月明千万不要心软。
郗月明声音淡淡:“血海深仇,如何心软。”
他们瞬间不说话了。
郗言御得以登基的那道圣旨,是郗月明冒险取来的。而当时赵德妃极为不甘心,主动来找她,一番对峙言辞激烈,她这才得知了杜姮妃和杜贵人的真正死因:
“我赵家势大至此,再来十个皇子都不怕。只有宋贤妃整日里心惊胆战,她害怕你母亲生下一个皇子,他们母子地位不保,便痛下杀手,想要让杜姮妃一尸两命!”
“你五岁那年秭图来访,宋贤妃得知了你的身世,想要抚养你来争取秭图的势力。只可惜那时你被杜贵人养着,想把你夺过来,只能杀了她!”
时至今日,郗月明仍忘不了蓦然得知真相的那一刻,那种头晕目眩、痛彻心扉的感觉。
此前,即便被利用到那种地步,她也不至于心如死灰。可在得知杜姮妃和杜贵人的死因后,回想起自己认贼作母这么多年,甚至堪堪才为他们取得圣旨、托举他们到最高的位置——郗月明再也受不了了。
这件事便是她与宋贤妃反目成仇的真正原因,她无法原谅宋贤妃,也无法原谅自己。此后又被囚在重华宫三月有余,每每夜不能寐,悔恨苦痛更如附骨之疽。
好在此刻,恶贯满盈的人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郗月明也能平静地说出这些过往了。
“不是这样的!”
一片安静中,殿外忽然爆发出一道凄厉的女声:“公主,不是这样的!”
雁儿以为又是宋贤妃的人乔装打扮凑了过来,气冲冲地就要去教训她。哪成想刚出大殿,竟瞧见意料之外的一幕:
一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疯女人,正大声叫喊着,不顾一切地想往殿里冲。力道之大,竟连侍卫都拉不住。
这人衣衫破烂,长发披散,随着脚步不断往下滴落的,似乎是血迹。
“这人哪来的?”
雁儿疑惑,云郗的人质并没有被用刑,不像是宋贤妃派来的。她招呼侍卫道:“赶紧把人拉走,别惊着可敦了。”
侍从才应了一声,忽见可敦从殿内走出,扬声制止:“等等!”
一片纷乱中,郗月明看清了这人的脸——
齐芳苓。
囚卒里没有她,没人知道她是怎么跟来的,也不知道这一身伤痛的缘由。只看着她踉踉跄跄地走到郗月明不远处,随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公主……”
齐芳苓声音颤抖:“我快要死了。”
“……”
故旧之中,只有齐芳苓与自己无甚多利益纠葛。郗月明愿意相信她身为宫女的迫不得已,看着面前伤势凄惨的女子,她只能想到小时候,在床前唱着歌儿哄自己睡觉的芳苓姐姐。
可她毕竟是宋贤妃的人,如此千辛万苦地见到了自己,不问伤病,依旧是在为宋贤妃求那一丝机会:“如今地位悬殊,公主与娘娘,连多说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不知……能否看在我这将死之人的份上,见一见?”
“当年的事……有隐情。娘娘知道,会告诉公主的。”
齐芳苓将头重重地磕下:“我只想恳请公主,当年临走时未能与太后娘娘见的那一面,现在,能再见吗?”
第50章 贤妃(四)“你很爱他,是吗?”……
郗煦登基之后,未立潜邸时的姬妾宋氏为皇后,也未立长子郗言御为太子。这令宋贤妃忧心不已,在家世优渥的赵德妃生下皇次子之后尤甚。
好在宫中子嗣不多,李昭仪与大公主向来明哲保身,便只有两位皇子各有千秋分庭抗礼。
变动是出在第二次选秀那年。
那一年,武将杨家的女儿入选,骄奢貌美,大好年华,只一眼便俘获了帝王的心。她以旁人远不能及的速度侍寝、封妃、生下二公主,一跃成为后宫新贵杨丽妃。
同为武将之家,荣辱与共,毫无疑问,杨丽妃投入了赵德妃的阵营。
这令宋贤妃更加不安。好在后宫美人渐趋充盈,也非她杨丽妃一枝独秀,这次选秀突出者还有一个杜姮妃,身世不明却实在美貌,同样备受宠爱,且未过多久就被诊出了有孕。
宋贤妃有意拉拢,却始终不成。几经来回恼羞成怒,又怕她再生下一位皇子分宠,思来想去,终是痛下杀手。
訾沭听罢,轻轻拢住了郗月明的肩头。
她此刻已经能平静地说出这些往事了,訾沭却仍听得心疼不已,不知她在那吃人的后宫中如何受了多少煎熬,得知真相时又会多么崩溃。
“月儿不怕。”他以额头抵着郗月明的额头,声音缱绻,“现在有我在了。等待会儿她过来,我替你好好审审。”
郗月明由他抱着,曾经的苦痛已经消解很多,但这一刻,她依旧贪恋訾沭的心疼与爱意。
“且听听吧。”她道,“宋氏狡猾,既存了借訾陬之力翻盘的心思,指不定会编出什么话来骗我,她的话不必尽信。”
事实上,眼下郗月明同意与她见一面,更多也是看在将死的齐芳苓的份上。
“齐芳苓,如何安置了?”
訾沭亲了亲她的额头,语带安抚:“没救回来,我让人好生安葬了。”
“……”
郗月明沉默良久,才道:“也好。”
人质只有宋太后和陈皇后,齐芳苓本是不必来的。可她对待主上一片忠心,又或者在如今变了天的云郗毫无容身之地,竟然也一路追随跟来了。
上郎验了,她身上的伤多为野兽撕咬,怕是在途中遇到寒冬觅食的野狼,殊死一搏才走到了自己面前。郗月明不知该如何评判,左右齐芳苓一死,她再见宋贤妃最后一面,与云郗的牵扯就彻底断了。
宋贤妃来时,正瞧见二人倚在一起,举止亲密。
她虽出了囚笼,却依然戴着枷锁,被押送着来面见可敦。上首的两个年轻人,分明是她女儿女婿的身份,此刻却高高在上,半分敬意也无。
她悄悄地打量了訾沭一眼。
从前还是太后时,她为郗言御出谋划策,与訾沭也交过手,知道这位年轻汗王的凶悍。想要当着他的面谋求生路,几乎是不可能。
她默默地,又将目光转到了郗月明身上。
无论是传言还是之前匆匆一面,都能看到訾沭对她呵护有加。及至此时,訾沭还环着她的腰身充当垫子,又伸手把玩她的镯子,牵牵她的手。看似无意,实则是在为她疏解情绪。
如此看来,她被将养得极好,婚后生活当是不错的。
宋贤妃心下千回百转。
毕竟郗月明当了自己那么多年的女儿,就算不念旧情,自己也能像当年一样,软硬兼施,继续拿捏她。
訾沭注意到她的动作,直接抬脚搭在桌案上,开口并不客气:“当年的事还有什么隐情,一并说了吧。”
她定了定神,开口道:“汗王,请允许我与女儿单独谈话。”
“据本汗所知,云郗宫中的宋贤妃,只育有一个儿子。”訾沭的神色冷凝下来,“摆清楚自己的位置,现在可不是你提条件的时候。”
“汗王。”
郗月明忽然出声制止,反握住了他的手:“你暂时先出去一会儿吧。”
她神情平和,并无不妥。訾沭虽然疑惑,盯着看了半晌后,也只是握着她的手叮嘱:“那我让人在外面守着。”
宋贤妃没想到郗月明会为自己说话,但更没想到的是,她的话竟然能影响那位阴晴不定的汗王,他竟然真就这么出去了!
人声渐退,偌大的宫殿中仅剩下她们两人。
“我知道,你因为我将你送来和亲之事颇有怨言。”
宋贤妃率先开口:“可你如今地位尊崇,又得这样的夫婿百依百顺,不是过得很好吗?怎能说这不是一桩好婚事?”
郗月明缓缓抬眸:“你要把这些归功于你吗?”
“有什么话就快说,我如今已经轮不到你置喙了。”
四目相对间,宋贤妃隐隐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久居上位者的凌厉。
她心下犹疑,却依然开口:“我想让你出手,助你哥哥重返云郗。”
“你虽然当了訾陬的可敦,但是背后无母国支撑,势力单薄,也不会走得长远。相比赵德妃母子,显然我们朝夕相处多年,更加知根知底。”
“曾经我们是有过龃龉,但母女兄妹一场,不是假的。当初若不是訾陬逼迫得厉害,我也绝不会将你送来和亲!”
宋贤妃说得言辞恳切,郗月明听着却只觉得可笑。
她说势力单薄走不长远,可自己作为和亲公主初来时,势力难道不单薄吗?当初尚且不顾自己的死活,何至于现在假装担忧?
她以母族势力相诱,可是,他们母子哪来的势力可言?真有底蕴就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不会再觊觎自己能带来的助力了。
宋贤妃已然把自己视作救命稻草,郗月明却不欲与她争辩,只淡淡道:“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些。”
宋贤妃变了脸色。
“我只想让你帮一点小忙。”她犹在挣扎,“你哥哥即位,对你不是也有好处吗?待事成之后,两国姻亲往来无间,于你夫君来说也是好事,到时候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说话间,她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似在质问:“你明明有余力,为什么不肯帮?”
郗月明忽然道:“我没有帮你们吗?”
“是谁被你们当作联姻的工具招揽权柄,是谁为你们取来了那道至关重要的圣旨?”
“你们自己守不住江山,如今又求到我面前来,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她身形未动,只是抬眼已显威压,“时至今日,你以为我们之间的仇怨,也只是你把我送来和亲吗?”
郗月明重重地磕下茶杯,一身的威严。
“齐芳苓拼上性命,只为了争取一次你我相见的机会。今日一别,你还有别的理由再见到我吗?”
她转向宋贤妃,神色冷漠:“若实在不想说,你大可守着你的秘密进棺材。”
“……”
宋贤妃咽了咽口水,终于明白,如今的郗月明已经不像以往那样好拿捏了。
她与这个养女,原本的结局应该还算体面。可恨赵德妃那个贱人竟跑去与她说杜氏二妃的死因,这才闹得决裂收场。如今她对此事耿耿于怀,自己也只能拿这件事来说了。
“杜姮妃,其实并不是意外走失的。”
宋贤妃斟酌了下词眼,终于开口:“是她出门游历天下时,被先帝看中了,先帝知道她是秭图的公主,但并不把一个弹丸小国放在眼里,便随意安了个身份强掳回宫。”
这事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如今提起,只希望郗月明更恨的另有其人,意识到有更恶的人从中作梗,自己的所作所为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宋贤妃来了劲,继续道:“杜贵人之死,主谋也不在我。是她自己不检点,与一个太监不清不楚的,先帝授意我将她除掉。”
“……”
寥寥几句话,郗月明很平静地听完了。
相较于原先血淋淋的事实,这些事都可谓是小事了。大奸大恶已做,这点子推脱并不能改变什么;更何况斯人已逝,也反驳不了旁人添油加醋的浑说。
“你说完了?”
郗月明闭了闭眼,招呼守在殿外的侍从,似乎要把宋贤妃带下去了。
“前尘过往,细枝末节太多了,我总不能平白替别人担上恶名。既然知道,总是要说的,不是吗?”
宋贤妃盯着她,忽然道:“那么你的过往,敢完完全全地展现在他面前吗?”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訾沭。
郗月明眉间一蹙,望过去时,正对上宋贤妃的目光,听到她一字一句问自己:“你很爱他,是吗?”
凭她身居后宫多年,不难发现,那位汗王十分宠爱郗月明,而郗月明同样也爱他。有爱,便会有软肋。比如眼下,她一定害怕訾沭知道她的过去。
宋贤妃还在继续暧昧不清地描述:“那种宫外人探不到、宫内人也知之甚少的,秘辛。”
“你要考虑,可以。但若有事关云郗的新消息,劳烦你这可敦移步告诉我一声,不过分吧?”
侍从已经来到了面前,临回到天牢时,宋贤妃只留下了这么一句暗含威胁的话,也清楚地看到郗月明神色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