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烽火(一)“我也爱你。”……
郗月明知道,訾沭从前去过云郗。他连自己在御花园里杀了御史家的公子都知道,也不止一次地说过:既求娶你,便不在乎过往。
随着二人关系渐密,郗月明原本是相信了的。
但宋贤妃说出这番话后,她忽然就不确定了。一道宫墙隔开内外,一些秘辛连宫内人都知之甚少,更遑论千里之外的訾沭。
他知道的并非是全然的自己。
宋贤妃被押下去后,訾沭很快就进来了,边走还边拍着身上的雪:“今年这天气真反常,过了年这么久,居然还会下雪。”
不过说几句话的功夫,他的外衣就覆上了一层薄雪。像是听了自己的话乖觉出去,却就在殿外守着,一步都不曾远离。
纷乱的思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口,郗月明忽然起身,迎面走去,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诶……”
訾沭边走边抱怨天气,不料郗月明竟主动朝他扑来。她裹在衣袖里的手很暖,碰上自己的脸时,温热细腻的触感随之而来,几乎是瞬间便把薄雪融成了水珠。
訾沭又惊又喜,还不忘他此刻外衣上有雪,裸露的脸上手上也都是冷意,月儿却是受不了凉的。他慌忙往后退了几步:“等等等等,我身上冷。”
他对郗月明的爱意从未变过,自从沈卓风出现后,爱意交织着醋意,愈发想要将人占有,不允旁人窥探。任何时候都拒绝不了的亲亲抱抱,唯独这种时候,他清楚,不能让她冻着。
訾沭都打算着脱了外衣再烤烤手,就把她抱进怀里好生安抚的。哪知郗月明却不管不顾,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声音仓皇一如曾经:“你抱抱我……”
他忽觉不对,定睛一瞧,看到了郗月明不安的眼神。
***
窗外只剩下一种颜色,冷风挟着细雪,纷纷扬扬地落下。
此刻,郗月明坐在殿内的窗台前,一边听廊上的几个侍女闲谈,一边伸手试图接住雪花。
她难得生出几分骄纵,訾沭不让她碰,她偏要碰;没有碰到他沾雪的外衣,她便直接伸手去接雪花。
只不过室内暖意蒸腾,訾沭细心地照顾着她每一个畏怯,如今伸手,只能在掌心中留下一滴冰凉的水。
她终于知道,訾沭之前因为沈卓风而患得患失的心情了。
訾沭最终还是没有抱她、亲她,只脱下大氅,一层一层地将她围了个严实。压抑着声音说让她先回宫,自己随后就到。
回宫后的郗月明便开始坐在这儿接雪花了。不得不说,宋贤妃还是有几分功力的,哪怕自己早已决定不再受她桎梏,她的话还是在自己心中留下了涟漪。
窗外,侍女们已经胡扯到如今的战局了。以往在云郗时,她听说过多雪是丰年的兆头,但在草原上,过了秋的马匹膘肥体壮,河道结冰则利于行军,正是起兵南下的好时机。
郗月明听着这些谈话,许是因为风雪,向来平和温婉的眉眼也难得冷漠,一个鬼使神差的念头在她心头盘桓:
还是杀了好。
宋贤妃时至今日还想威胁自己,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自己大可以杀人灭口,杀了她,就没人知道了。
郗月明指尖微颤,旋即用力握紧成拳,眼底暗潮汹涌。
恰在此时,訾沭手上捧着几枝红梅走了进来,边走还不忘扬声呼唤她。
郗月明闻言,慢吞吞地收回了手。她本是要继续描绘之前没画完的那幅雪景图的,但实在心烦意乱难以下笔,便又换成了看书。
谈话结束,月儿主动往自己怀里扑,訾沭立刻便发觉了不对劲。眼下人虽坐在窗前看书,但却久久未翻一页,明显心思不在这上面。訾沭自觉理亏,特意去花园折了几枝梅花,这才追来。
他脱了外衣,又烤干了手,随即捧着梅花递到她面前:“刚折的,香不香?”
花瓣上的冰雪都被细细除去了,梅香扑鼻,郗月明闻了闻,但兴致依然不高,回敬他轻轻一声哼。
訾沭也不恼,就这样在她身旁坐下,将梅花胡乱修剪几下装进花瓶里,摆放在二人中间。
红梅映雪,面前又是微愠的美人,算是冬日里难得的胜景了。
訾沭略略欣赏片刻,终是不忍她在自己身边还生着气。他伸手在窗台捞了几把雪团,随即变戏法似的捏出一个小兔子,递到了郗月明面前:“像不像你?”
他在这方面着实没什么天赋,那兔子歪歪扭扭的,耳朵还缺了一块。郗月明瞥了一眼,忍不住轻哼:“好丑。”
“丑吗?”
訾沭故作惊讶:“我觉得挺像你的,耷拉着耳朵,不太高兴的样子。”
“咳咳,如果实在觉得丑,那还是别像你了,我的月儿是最美的。”
他轻咳两声,甜言蜜语不要钱一样地往外撒:“那像我怎么样?你拿它出出气,丢在窗外、扔进火炉,或者一拳把它捶扁。”
几句调笑,郗月明终于舒展开了眉头。
“好月儿,你知道我的,我怎么会不肯给你抱?只是当时淋了雪,怕你冻着嘛。”
訾沭把雪团放下,搓了搓手。他此刻外衣干净,手也捂热了,做足了准备等她来亲亲抱抱,只消她不再愁眉不展。
眼见人软下眉眼,原本过分安静的氛围也随之消散。訾沭略一抬手,雁儿便提了一个食盒进来,盖子打开后,立刻便有淡淡的药香弥散开来。
郗月明侧头看看,问道:“这是什么?”
“暖身,安神助眠的汤药。”訾沭亲手端过,递到她面前,“我看你自从谈完话,就有些心神不宁的。”
一提起这些,郗月明不自觉便想起了宋贤妃的话,她摇头:“没有。”
“有没有都无所谓。”
他笑嘻嘻的,有意安抚:“你不是说了吗,宋氏狡猾,她说的话都是带着目的的,不必尽信。”
一听这话,便知訾沭已经猜到缘由了。郗月明有些警惕,看着他道:“你不问我,她说了什么吗?”
“你想说的话自然会告诉我,我等着。”訾沭并不在意,“若是什么女儿家的小秘密,我听了也不合适,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郗月明不说话了。
面前的汤药还蒸腾着热气,传闻中难熬的塞北寒冬也并无一丝不适。面前的男人足够尊重自己,也给了自己足够的关怀。自决定与他做夫妻开始,自己就已经踏出了步子、做出了选择,不是吗?
与其被宋贤妃那番话威胁,或是独自在这儿萌生阴私念头,她其实还可以有别的选择——主动告诉他。
“訾沭。”
郗月明忽然连名带姓地叫他:“你爱我吗?”
四目相对,他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照着自己。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她竟然很在意,是否能在这双眼睛里看到自己了。
果不其然,訾沭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斩钉截铁地道:“爱。”
爱啊。
郗月明目光微眩,所有的犹豫不定,似乎都被这坚定的一个字驱散了。
“我也爱你。”
她忽然起身,探头去碰,接续了此前未尽的那个吻。
什么宋贤妃,什么前尘过往,投生到云郗皇室就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时时刻刻都在撕扯着她。可眼下自己是訾陬的可敦,是訾沭的妻子,怎么可能再被从前那些事左右?
郗月明抬手去环他的脖颈,动作霸道,訾沭则顺从地低下头,任由她揽着。
即便二人已经是同床共枕多时的夫妻,到了这个时候,訾沭仍然心跳得飞快,全然不似平日里那般从容。他睁着眼睛,盯着面前的心上人,见她茂密的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一片阴影,神情投入,是与自己相差无几的占有欲。
比起圆房那日她说“我是喜欢你的”,这一次,她说的是“我也爱你”。
訾沭的心好像热了起来,好在自己眼下衣服是干燥的,手也是温热的,可以肆无忌惮地抱她,再无后顾之忧。
他抬手,一手护着她的头,一手则扶上她的腰。拥吻间缓缓行进,转到了窗户那边,侧身为她挡下窗外的风雪。
雁儿和乌冷早就极有眼色地退下了,此刻室内空旷,唯有窗外风雪呼啸。
意乱情迷之际,訾沭还不忘宽解她:“不过,若你想说的话……我随时都在。”
“让我想一想。”郗月明在他脖颈上留下一个浅浅牙印,平复着呼吸,“我会告诉你的。”
这几乎全然信赖的话,令面前的男人呼吸更急促了。他以身躯为她遮挡窗外的风雪,自然,也需她承受来自自己的风暴。
好在此时,外物催化了情意,他们的眼中都只有对方。
窗外雪势如旧,殿中倒是很温暖。火炉内,时不时“噼啪”一声,爆出火星。
寒恋重衾,是个适合赖床的时候。
从前被宋贤妃母子控制了那么久,时至今日,无论是旧情还是把柄,郗月明下定了决心,绝不会再被他们利用。
宋贤妃还在心心念念着复国,甚至妄图借助訾陬的力量。却不知,訾陬与云郗的血海深仇并未因和亲而消散,如今在位的是郗言衡,訾陬的目标便是郗言衡;可若是郗言御复辟成功,訾陬的矛头便要对准郗言御了。
如今逃亡在外的郗言御、成为阶下囚徒的宋贤妃,因权力尽失无人在意,反而安全。
宋贤妃自恃掌握了她的把柄,留下那等狂妄之言,意图逼她低头。郗月明本不想再回应,可在听到了陈家覆灭的消息时,还是决定如她所愿,亲自去天牢告诉她。
——好让她死心。
第52章 烽火(二)不可言说的宫闱秘辛。……
宋贤妃自回到监牢内,就有些心神不宁。
起初,她就算内心焦躁,面上还是保持着往日的风度,还在谋划着翻盘。想方设法见到了郗月明后,自信拿捏了她的把柄,那么无论走出天牢还是重新入主云郗,都还有希望。
除此之外,武将世家陈家一直坚定地站在他们这边,何况赵德妃将事情做得太绝,把陈玉容也送来了,陈家为了女儿也定会有所动作,自己只需耐心等待便是。
可一连等了几日,仍是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宋贤妃这才有些急了,她们身处监牢仿佛与世隔绝,除了狱卒,连一个陌生面孔都见不到。
好在这日,郗月明终于来了。
她穿着厚厚的斗篷,由两个侍女指引着进来。往日里凶神恶煞的狱卒极尽恭敬地问候着可敦,一干人等鞍前马后,是极尊极敬的架势。
雁儿给她搬了椅子,安置好一切后道:“那我和乌冷就出去候着了。”
郗月明顿了一下:“不必。”
她不想被宋贤妃用那点子陈年旧事来拿捏,宋贤妃想威胁自己,自己便要坦诚。
“传句话,让訾沭待会儿过来接我。”
这话是对狱卒说的,彪形大汉立刻领命去办,周遭一时安静,只留下曾经的母女姊妹相对而坐。
陈玉容盯着郗月明,眸中有羡嫉一闪而逝。
郗月明很美,非常美。在少不更事的年纪,女儿家争奇斗艳,攀比容貌,这就是陈玉容对她最初的敌意。
随着年岁渐长,陈玉容有了心上人,正是父亲一力扶持的皇长子。怎料郗月明化身心上人的妹妹仍旧阴魂不散,她更得贤妃青睐、更得心上人重视,甚至连自己身边同宗同姓的侍卫陈寄闲,也心仪她多过于自己。
自那时起,陈玉容便深知嫉妒是何滋味。
好在她的人生也并非一帆风顺,亲事尤其坎坷,多次定亲却始终不成,甚至还背上了克夫的恶名。最终,在自己嫁与心上人入主中宫时,这位貌美无双的三公主却要顶着塞外的烟尘北上和亲。
陈玉容承认,她有过推波助澜,有过幸灾乐祸,也暗暗地期待着塞外的蓑草寒烟、原始血腥的风俗、茹毛饮血的丈夫,好生磋磨这朵娇艳的牡丹。
可如今再看,塞外的风雪并未侵蚀她分毫,她依然优雅美丽,依然高高在上,依然……需要自己去参拜。
陈玉容别过了眼,见宋贤妃未起身相迎,自己也实在做不出对郗月明卑躬屈膝的模样。左右宋贤妃说过自己好好待着就是了,她便特意转向角落,避开了行礼。
“怎么,终于想通了?”
宋贤妃率先开口,语气中暗含得意。她早知道,郗月明经历这么多事好不容易得到这份安稳,夫妇和睦,地位尊崇,肯定不会轻易放弃。
她施施然道:“那便先派人找找你哥哥吧。”
自宫变那日起,郗言御下落不明已经很久了,宋贤妃生怕他落入赵德妃母子的手里,又担忧眼下数九寒天,儿子在外逃亡实在辛苦,还是赶紧找到接来得好。
“最好是调一支军队,找到以后先将他接来訾陬,休养生息从长计议。”
说罢,宋贤妃还不忘安抚郗月明:“我看得出来,那汗王很在乎你,你只肖稍稍吹点枕头风,他会同意的。”
雁儿和乌冷睁大了眼睛,还是头一次见人这么理直气壮。
“如今看来,你的手段真的很拙劣。”郗月明似乎是笑了一下,“曾经是我被所谓的亲情裹挟,一叶障目了。”
她缓缓抬眸,语气轻柔一如从前,说出的话倒是凛冽:“我若找到他,只会把他送来天牢与你作伴。”
“……”
宋贤妃终于意识到,她此番前来不是为了妥协,立刻威胁道:“你就不怕我告诉你夫君?”
郗月明神色漠然:“等你能见到他再说吧。”
宋贤妃的指望,不过是逃亡在外的儿子、以陈家为首支持他们母子的朝臣、以及肯帮他们的自己。如今自己不肯出手,陈家又被灭门,端看他们母子单枪匹马,能搅出什么风浪吧。
“我来只是为了告诉你。”她顿了顿,非常期待宋贤妃的表情,“因陈皇后重罚伍将军家中长女,且陈家包庇废帝废后,新帝郗言衡已予旨下令:陈家,抄家斩首。”
郗月明张口吐出冷冰冰的字眼:“陈家没了,你们回不去了。”
“……”宋贤妃瞳孔骤缩,不可置信。
监牢内一时间落针可闻,许久之后,才听陈玉容踉跄着跑过来,口中反复呢喃着:“不可能……”
陈家就算底蕴不足,但毕竟是国戚,他们怎么敢?!她的父亲、母亲、兄长……她还等着他们来救自己,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她明明已经成了皇后,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啊!
她忽然落泪,捂着耳朵尖叫道:“不可能!你骗我!!”
宋贤妃同样难以置信,可回神过后,第一反应竟是指着陈玉容破口大骂:“都是你这贱人作死,心胸狭窄,半点都容不下别人,才闯出这等祸事!”
一开始听说陈玉容在秀女居所干出的蠢事时,宋贤妃当时就头晕目眩,一连骂了好几声蠢货。忍着不发火无非是看在陈家的面子上,如今陈家没了,他们母子又少了一重倚仗,她震惊之余,曾经的怒气也一并喷涌。
“妒妇!根本不配入主中宫,当初就不该让你当皇后!”
陈玉容本就因这一噩耗而心神俱震,受她劈头盖脸一顿骂,更是疯狂,冲过去尖叫着质问:“我不配?!”
“你自己看看,除了陈家还有别人站在你那边吗?若不是陈家,你这辈子都爬不到太后的位置,有什么脸面说我不配?”
她说罢,又蹲下呜呜哭了起来:“倒是你们空手套白狼,说什么皇亲国戚荣华富贵,你们自己都是过江的泥菩萨,如今害得陈氏一族都给你陪葬了……”
郗月明看着二人隔着监牢互相指责,眼眸深处,难得挑起些微疯狂之色。
距离被囚禁在重华宫的日子已经很远了,她在訾沭的爱护下,也有意淡忘从前那些苦痛。可如今里外双方对调了位置,坐在监牢里咒骂的人变成了宋贤妃,曾经的愤恨不甘亦如点点星火重新引燃,让她忍不住大笑起来。
可敦惯常温婉平和,如今却与监牢内癫狂的二人似乎没分别。雁儿看着有些担忧,连忙给乌冷使眼色,让她去瞧瞧汗王来了没有。
“你笑,你还笑得出来?!”
宋贤妃骂完陈玉容,转而又来指责郗月明:“你借着訾沭的威风袖手旁观,你敢让他知道你的过去吗?”
“他一旦知道,你所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没了母族,再被夫君厌弃,你也什么都不是!”
她面色扭曲,忽而声嘶力竭地骂道:“你这个,当了父亲妃妾的贱人!”
“……”
周遭一时寂静,唯有乌冷领着訾沭进来时,那匆忙而凌乱的脚步声。
郗月明疯狂的笑意还未敛尽,便与他遥遥对视。
她看到了訾沭震惊难看的脸色。
***
鸿禧二十四年,皇帝病危,但立储的诏书迟迟未下。两位皇子忧心不已,皆开始暗中动作。
势力单薄的宋贤妃,则把目光再一次落到了郗月明身上。
皇帝昏聩,病重时更是神志不清,竟然反复念叨着杜姮妃的名字。无人知晓杜姮妃有没有爱过他,但他当年不管不顾地做出掳人回宫这种事,想来也是爱过的。只不过后来被权势冲昏了头脑,临终之际,走马灯中又开始怀恋这份温情。
宋贤妃便令郗月明扮作杜姮妃,接近病危的皇帝,去取一道立储的圣旨。
彼时郗月明与她的关系已经岌岌可危,听到这个荒唐的计划更是抗拒。她与郗言御爆发了最大的一次争吵,也拼了全力想要逃出去,却不慎被大公主郗如璧发现,郗如璧自顾不暇,最终还是将她送回了宋贤妃处。
宋贤妃一如今日这般抛出橄榄枝,希望能放下前嫌重归于好,哪怕是利用也能相安无事。只要郗月明能拿到圣旨,帮助郗言御即位,届时将放她出宫获得自由,脱离棋局。
于是在皇帝驾崩之前,有了最后一位神秘的妃子,妧妃。
于是在两位皇子的斗争中,郗言御有圣谕在手略胜一筹,终于成功登基。
妧妃的身份,则成了一则不可言说的宫闱秘辛。
事后,仍不死心的赵德妃找到郗月明,告知了杜姮妃和杜贵人的真正死因,郗月明仅存的那点信念也彻底崩塌,与宋贤妃彻底撕破了脸。
然而那时时局已定,郗月明单凭一己之力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她被锁在了重华宫,宋贤妃甚至没有履行“拿到圣旨后就放她自由”这一承诺,三个月后訾陬求娶,她依然是一枚好用的棋子。
——合该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然后死在异国他乡的土地。
彼时心如死灰的三公主状若疯癫,不分昼夜地在重华宫内走来走去,从杜姮妃想到杜贵人,再到无辜惨死的沈卓风和沈家人,浑浑噩噩间,耳边忽然响起了訾陬求娶的议论声。
她已经彻底厌倦,心灰意冷。无数次想自我了结,又怕死在深宫中的魂魄也不得自由,永生永世都只能在这阴冷的皇宫中盘桓。
所幸,訾陬求娶了。郗月明依稀听说过,那是一个有旷远蓝天、辽阔草原的地方。
她主动答应了訾陬和亲的请求,却不是因为喜欢、因为希望,只是为了能死在一片远离云郗的土地。
第53章 烽火(三)吻去这串咸涩的泪水。……
訾沭的靴上还沾着积雪,不难看出,他自听到狱卒传话就欢快地往这边赶着来接她了。
只可惜啊,却让他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郗月明脸上的笑意还在,重华宫中有很多镜子,她知道这样略显癫狂的笑不好看。可一旦想起曾经那些事,再看到如今沦为阶下囚鬼哭狼嚎的宋贤妃,她就只有这一种神情。
畅快,疯狂的畅快。
曾经逼她去做的事,如今又强说是她的过错。宋贤妃妄图以此继续威胁自己,可郗月明却不怕了,她不再受人挟制,可以坦荡地回头看一眼过去,也把这些展现给訾沭看。
余光里,她看见訾沭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他的面容冷肃,仿佛在竭力抑制翻涌的情绪。外头的风雪与寒意似乎随他一并来到了监牢,宋贤妃和陈玉容打了个冷颤,不自觉地抑制住声音,不敢再叫喊了。
訾沭在离郗月明不远处站定,忽然伸手,钳住她的手腕拽向自己。力道之大,令郗月明踉跄着往他怀里扑过去。
大氅随即兜头盖下,他身量高,怀抱宽广,再拉过大氅将怀中人严严实实地裹着。郗月明鼻尖抵着他的胸膛,周遭尽是他的气息,就宛如船舶靠岸,终于可以落脚休息。
她缓缓闭起双眼,抬手环抱上他的腰身。
雪落无声,只有訾沭的靴子踩在雪上时,才会有咯吱咯吱的声响传来。郗月明任他抱着,随着他的步履行进轻轻摇晃,随即伸手将他环得更紧。
訾沭回到寝宫,将人放下时,才发现郗月明神色恹恹,冰凉的指尖正不自觉地揪着自己衣裳上的装饰。
“那些杂碎不值得让你记到现在。”
他亲了亲郗月明冰凉的指尖,随即拢在手里慢慢捂热,声音低沉:“你的债,我会一笔笔替你讨回来。”
訾沭知道她订过许多亲事,满打满算,一共七个。关于第八次,他只打探到些许传闻,但行迹匆匆没有下文,似乎不是真的,他从未想过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即便早就知道,刻意被掩盖的宫闱密事不可能是什么好事。可当真正得知时,訾沭依然愤怒于他们的无耻狡诈,让自己的妻子过早地开始承担这些,孤身在宫闱中挣扎煎熬。
郗月明不说话,他就一直说,一遍遍地亲吻她冰凉的指尖,一遍遍地呢喃着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告诉她别怕,我在。
忽然,有温热的液体,砸在他的手背上。
“……”
訾沭没有声张,只抬头往上,吻上她的脸颊,吻去这串咸涩的泪水。
耐心地将人哄睡之后,訾沭就保持着斜坐在床侧的姿势给她倚靠。黑沉沉的夜幕里,唯有他琥珀色的眼睛和额上的红宝石,交织着色彩,明灭不定。
郗月明本是相信訾沭的情意的,可万事临头总有踌躇,加之曾经的伤害太深,她被宋贤妃几句话轻易挑起情绪,最终才选了那样决绝的方式告诉訾沭。
好在訾沭所说的“爱”并不是假的,他抱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回来,细密的吻落在手上,郗月明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她把訾沭说的每句话都听进了心里的,抱着他的手臂,闻着他的气息,被他安抚着渐渐睡去。
郗月明睡醒时,空庭寂寂,身侧早已没有了訾沭的身影。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或许也有地上积雪映照的原因,室内格外亮堂。郗月明坐了一会儿,想要起身时,忽然发现手中好像有东西。
定睛一看,是一只灰绿色的草蚱蜢。
草场上随手揪的野草编制的蚱蜢,本不会存世太久,它却被保存得很好,及至眼下白雪覆盖万物,这点灰绿色竟是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郗月明捏着那只草蚱蜢久久未动。
她忽然有些心绪不宁,只觉得今日的宫殿似乎过于安静了,亦不知訾沭把这只草蚱蜢给自己是要做什么。她匆匆披衣起身,一开门,竟瞧见曲雅出现在门前。
合该是太后之尊的曲雅,此刻正拿着个扫把清扫殿门前的积雪。听到开门的动静后,她回头道:“起来了?睡得还好吗?”
郗月明迫不及待地问她:“訾沭呢?”
“开战了。”曲雅的声音依旧从容,“訾沭他,连夜亲自上的战场。”
“……”郗月明有些恍惚。
她在訾沭的安抚下渐渐睡去,却不知晓,身侧的男人一夜未眠,静听了一夜落雪。
初听宋贤妃在天牢里的那声嘶吼,知道第八次婚约的真相时,訾沭只觉得震惊,出离愤怒,燃烧的怒火每一丝都在为她鸣不平。
妧妃之事,是宋贤妃和赵德妃一并促成的,皆以为掌握了郗月明的把柄好让她为自己所用。眼下宋贤妃失势,赵德妃却还洋洋自得,争的抢的,都是云郗的那把龙椅。
她们做过的事、害过的人、眷恋的江山,訾沭统统都要讨回来!
于是他连夜拜见了母亲,交托了王城中的所有事务。曲雅虽然平日里避而不见,但这种关键时刻也是丝毫不含糊,儿子要走,她便出来挑了大梁。
曲雅依稀听说了昨日发生的事,看着面前单薄的小女郎,不由宽慰一句:“你受了大委屈了。”
郗月明却不在意这些,只追问道:“连夜走的?怎么这么着急?就算要开战也不至于他亲自去吧。可有做好准备了,会不会有危险?”
“是啊,本来不用他去的。我这个儿子自小沉稳,我也是头一次看到他这么失态。”
曲雅如此附和,见郗月明如此焦急,也知道这双小儿女算是成了。铁汉柔情已是少见,竟然也会有女郎对訾沭这么上心,真是稀奇。
她觉着好笑,清清嗓子才继续道:“不过不用担心,他从十几岁时就开始在狼群里打滚了,皮糙肉厚的。而且訾陬一直在备战,早有准备,不会有什么事的。”
“……但愿如此。”
事已至此,再担心也是枉然。曲雅这样说也令她稍稍放下了心,这才注意到婆母兼太后手中拿着扫把,竟是在为自己清扫门前积雪。
“母亲折煞我了。”
郗月明躬了躬身:“扫雪这种事还是交给侍从吧,王城里的事更需要母亲费心。”
曲雅上前一步,亲自扶起了她:“扫扫雪而已。”
“其实你若肯费心思,王城的事合该是你来管的。”毕竟如今的汗王是自己的儿子,他已经娶妻成家,曲雅对这些事还是有分寸的。
她只稍稍一提,随即道:“所以,赶紧养好身子吧。”
曲雅两次产育都是混小子,难得见到娇滴滴的女儿家。漂漂亮亮温温柔柔的,看着就招人疼。虽说这人是自己的儿媳,可自己跟儿子都不大亲近,更没理由来见儿媳了。
所幸现在能相处几日,她若想跟自己讨教怎么管事,那自己还是非常乐意传授的。曲雅暗自肯首,边想边继续去扫雪。
之于开战,虽说早有准备,可郗月明实在没想到会这么急。她有些茫然,捏着那只草蚱蜢刚要往回走,忽然又听见了臧玉的声音。
臧行臧玉穿着铠甲,把战马停在不远处,扛着兵器走过来时,脸上尽是昂扬的战意。
郗月明声音艰涩:“你们也要上战场?”
“是啊。”臧玉笑着应答,“訾沭连夜对云郗宣战的,他已经先走一步了,我们也不能落下。”
“来就是特意告诉你一声,不用太担心。我们去看看情况,帮衬下訾沭,然后趁臧清不注意就杀回去了。”
“简而言之。”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去当搅屎棍啊,哈哈哈哈哈。”
臧玉看出了她的不安,有意劝慰,乱七八糟胡说一通,笑容明艳而张扬:“别怕,我们在外逃亡这么多年,就等着这一天呢。”
等着这一战,杀回秭图报仇雪恨,亦充当表妹最坚实的后盾,告慰父王和姑姑的在天之灵。
停在不远处的战马已经开始嘶鸣了,几句话匆匆说完,臧行臧玉抱拳与郗月明告别:“我们得走了。”
“你好好的,等着我们凯旋的好消息!”
郗月明说不出挽留的话,目送他们策马远去,最终只呢喃出一个字:“好。”
等着表哥表姐,也等着……訾沭。
“不舍得呀?”
一直专注扫雪的曲雅忽然又凑了上来,郗月明吓了一跳:“母亲……”
见她似乎要解释,曲雅抬手制止:“这又是亲人又是丈夫的,不舍得是人之常情。我只是想告诉你,可以找沈将军问问细况。”
“他还有公事没处理完,得过几天再去加尔萨支援。你若是想,也可以直接让他带你走。”
沈卓风?
曲雅想表达的大概是带自己去前线,可“带你走”三个子实在暧昧,沈卓风毕竟与自己有过婚约,当初訾沭就因为这个吃了好久的醋,眼下他刚走,曲雅却再度提起,郗月明本就心思细腻,避嫌与婉拒的话几乎已经挂在嘴边了。
曲雅听了好久,才明白过来她在担心什么。
“你怕这个干什么?!”
之前还有些生疏的关系瞬间拉近,曲雅直接丢了扫把,过来揽着郗月明的肩:“我说句实话,只要你不在意,旁人的威胁那都算个屁。就像我,转头嫁给了訾凛,有谁敢说什么吗?”
曲雅精气神很足,人看着也年轻,二人虽说是婆媳关系,可她的性格与做派,说是郗月明的长姐也不为过。
此刻她正揽着人谆谆教诲:“不用太管别人的看法,你开心就好了呀。”
“再说沈卓风,这小子很不错的,跟我儿子完全是两种风格。其实按照訾陬的风俗,你也可以把他收了的。”
郗月明目瞪口呆:“……谢谢。”
第54章 烽火(四)月明可敦
沈卓风自是不知道这番调笑,受诏过来时,还以为曲雅有什么事要交代他。哪知来了之后不见老可敦,院中的梅花树下,倒是站着一位袅袅婷婷的美人。
他放缓脚步,上前拜见:“公主。”
“你来了。”
郗月明颔首,没有过多问候,便开门见山地问起了他战事近况。
沈卓风笑意微顿,自是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担忧。他斟酌着应答:“还在准备,汗王昨夜起兵,的确有些着急了。”
语毕,竟是不自觉地反问一句:“公主是在担心汗王吗?”
对上的他眼睛,郗月明下意识有些迟疑。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坚定地点了点头:“是。”
真的在担心他啊……
真是个挑不出错的答案。
沈卓风如是心说,怅然若失。可公主既问到了自己面前,他还是不忍看她忧心,转而安慰道:“虽然不至于这么急切,但该做的准备早就做了,也不会有大问题的。”
“而且汗王武艺高强,得知你我有过婚约时,拉着我约了好几次架呢。我的身手公主清楚的,汗王武艺在我之上,不必担忧。”
鬼使神差地,沈卓风主动提起了曾经与她的婚约,像是忐忑于她的疏离,便有意无意地提起些许过往,好证明自己与她的关系似的。
只可惜,再多牵扯都只是曾经了。面前的女子大半心神已经不在他身上,闻言神色恍惚,依旧是在追问旁人:“他很早就提起过我吗?”
“哈,是啊。”
沈卓风也有些感慨,细数被訾沭所救并收为己用的经历。他决定追随訾沭时,并不知道萍水相逢的一个陌生人,竟然早早倾心于他的未婚妻,最终还娶了她。
“真的是很遥远的记忆啊。”沈卓风叹道,“汗王记得倒是很深。十多年前,大家都还是小孩子呢,他居然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念念不忘了。”
“……十多年前?”郗月明敏锐地捕捉到了未听过的字眼。
沈卓风亦察觉不对:“公主还不知道吗?”
“是公主五岁时候的那次宴会。”
五岁时?五岁时,臧清弑兄夺位,特意派了使臣到访云郗。郗月明正是误闯那次宫宴后,才入了宋贤妃的眼,才有了后来被她收养这些事。
莫非那时候,訾沭也在场?
时间太遥远,郗月明只依稀记得,她是在宴前不久偶然结识的皇兄郗言御。在兄长兼玩伴的吸引下,她走出了杜贵人的那方小院,误闯了这场接待外国使臣的宫宴。
金杯玉盏端的是天家富贵,高台上,郗煦与臧清推杯换盏虚与委蛇,宋贤妃与郗言御相视而笑自得不已。郗月明混迹其中,像是被群狼环伺的羔羊。
一张肖似杜姮妃的脸立刻引起暗潮汹涌,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看着这么多人,看着他们莫名古怪的眼神,年幼的郗月明有些惶恐,杜贵人不在,她下意识就想要去找哥哥。
混乱中,她牵住了一个人的手:“哥哥。”
“诶?”
走在前面的人身量与哥哥相仿,声音却比哥哥稚嫩。被人从身后抓住了手,他回过头,露出的面容全然陌生。
少年悄悄溜出大殿,自以为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却不想被一个小姑娘抓了现行。他缩回了手,一脸警惕:“你是谁?”
彼时的郗月明根本不知道潜伏细作之流,也看不出他的穿着跟自己不同,只知道殿中可怕,便慌不择路地跑出来,拉着他的衣袖抽抽噎噎地喊哥哥。
“我不是你哥哥。”少年初时还答得很坚定。
不多时,他好像受不了小姑娘哭似的,变成了无奈的“你别哭了”。
他回头往殿里看了一眼,趁现在没人关注,他该抓住机会赶紧溜的,可这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倒成了棘手的难事。按理说,出现在宫里的孩子不是公主就是重臣贵女,出不了什么意外,可他却跟脚下生钉一样,挪不动半步。
“这样吧,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少年没有妹妹,更确切地说,他的成长过程中一向是孤寂的,没谁会这样全然信赖地牵着他的手。
于是在漫天星辉之下,他荒唐地做了一次好事,牵着小姑娘的手将她送到了一处偏僻的宫殿,送到一位温婉清丽的女子身边。
小姑娘探头看他,似乎在送别。
少年也招招手:“回去吧。”
悄悄混进这次宴会时,他并未想过会遇到一个小姑娘。可既然遇上了,又见她形单影只,住的也偏僻,显然不是多得脸。他便命继续潜伏的人打探消息之余,也顺道关注一下小姑娘。
她的日常很简单,吃到了好吃的很高兴,穿到了漂亮衣服很高兴,和小猫玩儿也很高兴。少年不知道侍从为什么天天汇报这些无聊的事,可渐渐地,他也开始为这份高兴而高兴。
訾沭说过,他早就去过云郗。
郗月明初时不解,后来得知他假扮新郎,便权当那次邂逅是初见。似乎从未想过,就算他去过云郗,又是在何时见过自己、何时与自己接触的呢?
如今再看,方才真相大白。
原来不止是他冒充臧清之子的时候,在更远的以前,孩提时期,他们就见过了。
“再过几日,我会清点兵力,带粮草辎重去支援。”
沈卓风转头,温声问她:“需要我带你去加尔萨吗?”
郗月明脸上的担忧,此刻已全然被释然的温情所替代。她笑了笑,轻轻摇头:“不了。”
曲雅老可敦说了,王城中的事合该是她来管的。而更早之前,訾沭就告诉过她,她是昌渡王城的女主人。
从前心如死灰,对万事都不在意,可如今担了可敦之名,她能做的事有很多。绝非仅仅是千里奔袭,由旁人载着、护送着,去谋求朝暮之间的情爱。
事实上,在得知訾沭连夜宣战时,她就知道,自己是被他坚定选择的。
郗月明望着沈卓风,脸上笑意仍在:“沈将军此去也要当心,预祝你——一路顺风。”
我等你们凯旋。
***
沈卓风出发那日,郗月明没再避讳,特意前去送行。看着他跃马提枪一呼百应,极尽英姿勃发,和从前那个默默无闻地跟在郗言御身边侍卫,真的大不一样了。
郗月明感慨他宏愿得偿之余,不由得开始想象,訾沭离开那晚是怎样的光景。
他连睡在枕边的自己都没惊动,想来是没有这样盛大恢弘的场面的。不过这样也好,千里夜袭,出其不意,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怎么样?”
曲雅不知何时又凑了上来:“我说过他跟我儿子是两种风格的。”
郗月明闻言回神,随即掩唇笑了笑:“母亲就别拿这个打趣我了。”
“您若是得闲,我还想请您教教我骑马。”
“你要学骑马?”曲雅有些惊讶。
看她柔柔弱弱的样子,若是从马上摔下来一回,那自己与訾沭本就僵硬的母子关系怕不是要当场断绝。
曲雅丝毫没有意识到,她撮合郗月明与沈卓风的事若是被訾沭知道,怕不是比这个还严重。
郗月明轻轻点头:“想学很久了。”
哪怕有雁儿尽心尽力地帮她赶车,哪怕有訾沭坐在身后替她掌控方向,都不如,缰绳握在自己手里。
她也是最近才意识到的,不能一辈子都缩在马车里,隔着车窗看旁人策马奔驰。
话已至此,曲雅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送完大军出发便与她一同来到了一片空旷草场。
依旧是訾沭帮她驯服的那一匹黑鬃马,曲雅牵着缰绳,一遍遍地告诉她要领,随后护肩护甲全上阵,做足了准备才肯松手。
黑鬃马扬起前蹄,长长地嘶鸣起来。
訾沭教过她很多次,与曲雅所说的如出一辙。郗月明头一次把缰绳缠在自己的手上,什么方向、去到多远,全数由自己掌控。
她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曾经只会绣花弹琴的手。如今,居然也可以驾驭一匹马,在草原上随性奔驰。
“别跑太远了,月儿。”
曲雅的声音在身后传来:“避开点地上的雪——”
风拂过面颊,已经开始裹挟着青嫩草叶的气息。积雪正在融化,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土壤,周而复始地滋润着这片土地。
天不再冷了。
自己也不是非得需要訾沭抱着、暖着,才能睡着了。
只不过,还是很思念在远方征伐的那个人。
訾沭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亦不知阔别之后二人会有怎样的变化。郗月明想着想着,忽然伸手摸了摸肚子,心想若是自己此刻有孕了,是不是等他回来,孩子也恰好出生了?
手下的小腹平坦,并不像有孕的样子。但若月份太小,不显怀也是有可能的。她下马回宫之后还特意召了上郎来看,那副坦荡的样子,终于和訾沭、和曲雅相像了。
雁儿守在一旁,还在捂着嘴偷笑:“您若真在这个时候有孕了,汗王不得高兴得马上跑回来?这一路上还不知道得摔多少回呢。”
“可敦也别着急,等汗王打了胜仗回来,还怕没有小王储吗?”
郗月明在心里默默答道:也没有很着急呢。
她正在曲雅可敦的指导下学骑马,若是有孩子了,还得多多注意;没有的话,她也可以尽情去草场上驰骋,这并不妨碍。
她只是在期待,重逢之后,訾沭眼中不一样的自己。
可以是生了一个孩子、与他有了一个家的郗月明,也可以是学会了骑马、熟练于各种事务,且如他所愿不再沉溺于过去的月明可敦。
第55章 公主(一)很想你,昨夜梦到你了。……
这段时日以来,郗月明最大的感触就是:自由。
不单单是来和亲时所追求的那样,犹如轻飘飘的柳絮,由风决定去向。此刻的她有了归处,更像是作为一个人,策马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驰骋,而那掌握着方向的缰绳始终都在自己手里。
郗月明开始与曲雅讨论御下之术,与訾凛一起看传回来的军报,也能骑着马,放开力度跑到更远的地方。
自然也会在某个清晨,半梦半醒间,下意识地往身侧凑。待伸手摸了个空荡荡,锦被中也丝毫没有那人炙热的体温,郗月明这才反应过来,訾沭此刻不在自己身边。
她便是在这个认知中,慢吞吞地清醒过来。
好在日子充实,她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而远在千里之外的訾沭,也终于开始试探着,为他的不告而别做出解释了。
他在寄回班珠的战报里,夹带了一封给她的书信。
彼时郗月明正在书房中,甚至寄给訾凛的战报都是先过的她的手。她面色平静,特意依照次序先拆了战报,再慢慢拆开给自己的书信。
此刻,心口不一的訾陬汗王似乎更具象了。訾沭在给訾凛的信里千叮咛万嘱咐,让訾凛替他说说好话,他不告而别是有原因的。月儿性子安静,说不定生闷气了也没人知道,让母亲也多多留意着。
可到了给自己的信里,就只有矜持的一句——
很想你,昨夜梦到你了。
行军在外条件有限,他的字写得也潦草,一些笔画都是缺的。纸上还隐隐洇着上一张纸透过来的墨迹,像是写了很多,思来想去许久,才决定寄回来这一份。
郗月明无声地笑了笑。
回到宫中后,她还特意坐在窗台前,一笔一划地,把訾沭漏掉的笔画尽数补上。
这是二人自成婚以来的首次分别,又各自有未挑明的话,甚至没有好好告别。只能在梦中跨越千山万水,见到心上人一叙思念了。
但是,行军在外刀剑无眼,闲暇时还是好好睡上一觉,不要梦到自己了。
郗月明如是心说。
天渐渐暖了,曾经呼啸着寒风的窗台,成了一窥院中春意的好地方。她独坐在窗前补完了信,回信的信纸就在手边,可郗月明提笔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放下。
眼下战事更急,实在不宜打扰,自己还是别拿这些事令他分心了。
然而,她不回信在訾沭看来,似乎有不原谅他连夜离开之类的意思。
于是訾沭开始不停地写信,要么抱怨行军路上苦,营帐里的枕头硬得像石头,不如她的枕头软;要么就是感慨南边的雨水多,湿哒哒的太难受了,末了话锋一转,又讨好地夸了一句不愧能养出月儿这样温柔似水的人。
郗月明莞尔,照旧挑剔地摘出他每一个错字,仿佛二人共同执笔于窗前。
和她预料的一样,云郗刚刚经历过内斗,堪堪登基的郗言衡并没有完全坐稳皇位。有一个结怨已久且日渐强盛的邻国在侧,谁坐上皇位,谁都要头疼。
郗言衡与赵德妃正是出于这个考量,才选择将宋贤妃当作人质送到了訾陬。不成想弄巧成拙,人质非但没有分散訾沭的注意,反倒提前引燃了他的怒火,訾沭连夜宣战时,押送宋贤妃的使臣甚至还在返程途中。
郗言衡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地调兵遣将,可惜早已错失了最佳的应对时机。訾陬的骑兵势如破竹,已经接连攻下了好几座城池。
而每攻下一座城,驻扎歇脚时,訾沭都会拣点小玩意儿,随着自己的书信千里迢迢地寄回到班珠,寄到郗月明手中。
他说了很多,但唯独没提战事。无非是想着开战总要见血,怕她担心;何况这次打的又是云郗,嗯……还是怕她担心。
可即便他不说,渐渐在王城中接手事物的月明可敦,已经光明正大地坐进了他的书房,接收所有发往班珠的战报了。
訾沭还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这一情况。
訾凛眼睁睁地看着传到自己手中的书信,从简洁明了的战报,到战报末尾提一句可敦,再到现在可敦几乎占了大半篇幅。他终究是没忍住,抛却君臣之礼骂了一句臭小子。
訾沭与曲雅母子关系淡薄,他一直看在眼里。和曲雅一样,他也是顾念着自己的小家,但又抛不下作为臣子、作为弟弟对訾阖的责任。所以在听说訾沭有了心上人之后,他惊喜至极,大力支持他追求这段缘分,又连夜给曲雅写信告知这一好消息。
只希望訾沭成家之后,有妻有子,不再如从前那样形单影只,也让他与曲雅少些思虑,过回些正常夫妻的生活。
可敦初来和亲时,訾凛还特意前去拜访,隐晦地提起訾沭的情意。如今却是不必多说多做,一抬头就能看到小夫妻挂念着彼此。
罢了罢了,还是体谅下坠入爱河的年轻人吧。
訾沭从訾凛处得知了郗月明的变化:理事、政务、骑马?
原以为她会怪自己不告而别,或是如往常那样冷淡,訾沭完全没想到她还会有这样的变化,只恨自己此刻不在王城,不能手把手地教她管事、教她骑马、给她撑腰!
于是乎,寄回班珠的信更多了。甚至这一次,千里迢迢的,居然还送了一匹马回来。
“肯定是汗王听说您在学骑马,觉得他不能陪着,太遗憾了,所以才挑了匹良驹!”
雁儿把马牵过来给她看:“听送信的口述,这匹马是在战场上缴获的,汗王还特意给取了个名字,叫‘跑得快’。”
“……”
郗月明微微黑了脸:“暂且不用,我还是骑我的黑鬃马。”
她的黑鬃马健壮、漂亮,是訾沭亲自给她驯服的。他们曾共骑着这匹马去兜风,自那时起,她就很喜欢这种策马奔驰的感觉。
跟在身后的乌冷极有眼色地附和道:“对的对的,小白也不差呀,能跑能跳的。”
郗月明学骑马的时候多是乌冷陪着,雁儿这也是头一次听到马的名字。她神色一滞,不确定地问:“你说可敦的那匹黑鬃马……叫什么来着?”
乌冷坚定地回答:“叫小白!”
“……”
可敦的马,想来是没别人敢给取名的。
罢了罢了,小白就小白吧,这种取名风格怎么不算可敦与汗王的心有灵犀呢?何况这名字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毕竟跟“跑得快”一样,让人一听就知道这马的特征。
雁儿听从吩咐,把跑得快牵了下去,随即呈上了汗王的书信。
郗月明照旧回到宫中,才拆开书信细细看起来,纸上的字体潦草,她几乎能想象出,訾沭借着月光叼着毛笔,龙飞凤舞地在纸上比划的模样。
訾沭并没有因为写信而变得文绉绉,只是把他那番口水话搬到了纸上,看着他的信,就好像他本人站在旁边滔滔不绝地讲话一样:
“你放开手脚去干,我知道你,聪明着呢。再不济也有母亲和王叔他们给你兜着,不要怕。”
信纸就那么点大,装不下他要说的话和过于潦草的字体,似乎不够用了。郗月明将纸张反过来,见背面仍有一句不放心的交代:“要是有人不听话,你记下来,等我回去揍他!”
郗月明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她将他信中缺失的笔画一点一点地补好,等晾干后,珍重地折起来,与他之前寄回来的信一起放进匣子里。
如今战局向好,且訾沭来了这么多信,也不好一直拖着不答。她终于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信纸,落笔成文,提醒他保重。
她的字迹娟秀,细细写明了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末了玩笑般地调侃自己:好像专政之举,恐怕过不了多久,大家就不知道有你,要把我当作汗王了。
然而,訾沭的回信比她的更不着调,信纸上只有斗大的五个字:
“我要当王夫!!!”
她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依旧是学骑马、看战报、处理政事。郗月明在云郗宫中察言观色慎之又慎时,并未想过,女儿家的心计也能搬上朝堂,发挥更大的作用。
星空之下,郗月明走在前方,雁儿与乌冷牵着小白紧随其后。
她自管事以后,就时常要接见因战事而到访的各路首领。而今夜到访的这个人更不一般,与郗月明一样,她是一位公主。
更确切地说,是一位来自云郗的公主。
郗月明感念訾沭的信任,既担了这份信任,也合该以訾陬的利益为先,把事情做好。她抬头去看漫天星辉,望着那颗异常明亮的天狼星,心知至少在这一刻,訾沭是与自己同在的。
她现在对訾陬的风俗已经相当了解了,知道他们信仰狼神,并选取了夜空中最亮的天狼星作为供奉。他们成亲那天,正是对着天狼星,许下了厮守一生的诺言。
雁儿顺着郗月明看的方向,发现目光尽头正是天狼星。她与乌冷对视一眼:可敦这明显是在向天狼星许愿啊!
她不由得好奇,开口问道:“可敦是在请天狼星保佑汗王吗?”
哪成想,郗月明竟然摇了摇头。
“那颗星星,和訾沭抹额上的红宝石很像。”
天狼星是天上最亮的星星,而訾沭,是这人间最勇猛神气的狼王。
此刻的自己是他的妻子,也是訾陬的可敦,孰轻孰重已然见了分晓。更何况,与自己纠缠最深的宋贤妃如今正被关在牢狱里,至于云郗的其他人,都只是陌路而已。
话音刚落,人已经在一方宫殿前站定,雁儿出声提醒:“可敦,到了。”
第56章 公主(二)公主的命运
下一刻,便有一人主动开门,匆匆走了出来。
来人穿着简朴,衣上还带着灰尘,可见一路风尘仆仆。头戴一顶帷帽,帷帽之下却是一副张扬明艳的容貌。
是她的二姐,郗华容。
作为郗煦和杨丽妃的掌上明珠,郗华容在三位公主里,向来是最骄奢尊贵的。若放在从前,别说这身简朴的穿着,哪怕是锦罗玉衣华冠丽服,没有点别出心裁的亮点,都是入不了她的眼的。
郗华容母女二人站在赵德妃那边,因为阵营不同,她与郗月明之间也不亲厚,甚至没少刁难。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她求到了郗月明这儿,郗华容也是丝毫不含糊,听见人声便主动迎了出来。
“妹……”
郗华容顿了顿,忽然改口:“月明可敦。”
在她看来,如今的郗月明与从前也是大相径庭。从前美则美矣,却过分柔顺;眼下被侍女指引着,身后还跟了一匹高骏烈马,也不见她有半分惧色,确实有了上位者的姿态。
前尘过往一去不返,如今姐妹相见,各自都是另一番模样了。
郗月明让雁儿牵着马,自己则缓缓抬眸,对上了曾经云郗宫中的华容公主。
她听说过郗华容后来的事。
正值妙龄,家世显赫,又有两个出身不显的公主陪衬着,无需她做出什么牺牲。杨丽妃早就在同宗之中,选了一位杨小将军做她的夫婿,约莫就是年前成的婚。
杨家长辈洞悉局势,特意替她选了一处远离皇城的富庶之地作为食邑,郗华容的公主府就建在那儿。二人婚后没多久就搬了过去,青梅竹马终成眷属,又得家里长辈支持,成婚后也算浓情蜜意。
前不久,訾陬与云郗交战。如杨家长辈预料的那样,风波并未危及到皇城之外的小夫妻。可出乎意料的是,除了訾陬的大军,竟然另有一男一女浑水摸鱼,打到了公主府所在之地。
更令人没想到的是,危急关头,那杨小将军居然弃城而逃!
郗华容又气又急,到底是没跟他一样选择一走了之,而是留下来稳定军心。她带领辖地守兵抗争,安排民众疏散,又派心腹仔细查探,终于从这支军队的装备和招式上,依稀看出是訾陬的供给。
她这才颠沛至今,风尘仆仆地找到了班珠来。
“我是来和你商量一件事的,也算是求情吧。”
郗华容道:“自开战以来,訾陬的大军都是往云郗皇城去的,唯有一支军队行迹不符,绕来绕去的打到了我那边。我与他们交过手,领头的,是很年轻的一男一女。”
郗月明一听便知,她说的是臧行和臧玉。
他们兄妹尚未扬旗明示,如今虽上了战场,却只是伺机而动,最终目的还是秭图和臧清。很不巧,郗华容的公主府就建在去往秭图的必经之路上。
郗华容身陷险境,杨丽妃势必不会坐视不理,立刻便有杨家人前往支援。而新帝郗言衡为了抵抗訾陬,同样调遣了杨家派往前线,偌大的家族四散分开,这是动摇根基的预兆。
郗华容不知所措,向来无忧无虑的华容公主头一次有了这样强烈的危机感。所以即便路途遥远,即便要面对曾经敌对的三公主,她也不得不低下头颅来这一遭。
家族希望她劝服郗月明,能停战是最好。可郗华容却说:“我知道,战事不是我们两个弱女子能左右的,我也不奢求你让訾陬停手。只是想请求你,停了那对男女的供给。”
“两国之间的恩怨我也听说过,那是他们当皇帝的事,訾陬杀到皇城,杀了郗言衡他们,也就了了。但这些事和一方百姓没关系,和我杨家没关系,何必再让那对男女绕那么大圈子杀到我公主府来?”
“那二人若是訾沭手底下的,便叫他们光明正大地去打郗言衡。若不是,也仅仅是停了他们的供给而已,这件事并不会对訾陬有任何影响。”
郗华容上前一步:“你若是同意,我愿意让出我未来十年的食邑作为交换。”
只可惜,无论说情还是利诱,郗月明始终都没有接话。
郗华容有些急了:“过了公主府,那是通往秭图的官道。届时牵扯进来第三个国家,鹿死谁手就更说不定了。郗月明,哪怕是为了你的夫君呢?”
她在这边说得恳切,对方却好像心不在焉,甚至还有心思指使侍女去牵马:“把小白牵回去。”
郗华容循声望去,看到了等在一边的侍女,当然也看到了那匹毛色乌黑油亮的黑鬃马。
一匹纯黑的马取名叫小白,不由得让人怀疑主人的用意。
而郗华容恰恰知道,在二人还小的时候,骄奢尊贵的二公主随手一指,便轻易地处死了她的一只爱宠。
那是一只小小的、浑身雪白的猫儿。
自己既做过这样的事,此刻又求到了人家跟前,被诘难也属寻常了。郗华容咬了咬牙,竟然直接半跪下来:“我……求你。”
“你求错了。”
郗月明终于开口了:“他们二人的目的,本就不是云郗。”
不是云郗?
郗华容眸中闪过一丝迷茫:不是云郗,难道还是专门冲着她公主府去的?她并不记得自己何时与这样的人结怨。
“他们二人是一对兄妹,哥哥名唤臧行,妹妹名叫臧玉。”
姓臧?
郗华容立刻反应了过来,秭图王臧清弑兄夺位,却未能斩草除根,那兄妹俩机警,早就逃了活性命,在暗处筹谋着杀回去呢。
这样来说,他们兄妹的最终目的,是公主府身后的秭图了。
公主府建在了他们的必经之路上,这倒是怪不了别人了。可一想到由此陷入动荡的公主府,想到因为公主府而分散的杨家,郗华容张了张口,犹想争辩:“就算他们要复国,訾陬又为什么要帮……”
“你知道臧行臧玉,是我的谁吗?”
“你知道我的母妃,杜姮妃的身世吗?”
不等她回答,郗月明步步紧逼,再度追问:“那你知道,妧妃是谁吗?”
从无辜被掳的杜姮妃,到在深宫煎熬十多年的自己,是宋贤妃出于嫉妒才下的狠手,但再往前细数,何尝不是因为郗煦和臧清的狼子野心?
秭图易主,主谋当然是臧清,但也少不了郗煦的推波助澜。若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就不会有在外颠沛十多年的兄妹俩,也不会有如今令人棘手的两兄妹了。
杜姮妃自由自在地做她的秭图公主,自己则不必出生,当然就不会如此无情地站在这里,对郗华容的哀求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夫君与故旧兵戎相向。
郗月明将这一切都说给她听。
郗华容原本还在疑惑,郗月明为什么问了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可听着听着,她就睁大了眼睛,大受震惊。
她不知道。
她本来还在骂臧行和臧玉,可下一刻听了他们的故事,竟然又觉得,他们这样做好像没问题。
还有面前的郗月明。
母妃从未告诉过她杜姮妃的故事,还有妧妃,父皇临终前,隐隐传出过些许风言风语,但很快就被按了下去,郗华容从不知道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郗月明,还有她的母妃,她们……当真受过这么多的苦楚吗?
那他们这样对待云郗,又有什么不对吗?
郗华容恍恍惚惚,头一次对敬重的父皇,甚至整个云郗,产生了一丝怀疑。
“我这个姐姐,是我最敬佩的人。”
郗月明轻声开口,她如此坚定地维护訾陬的利益,是感念訾沭放权给她的信任。但更重要的是,她也想这样做,她更敬佩已经这样做了的臧玉。
回头望向眼前这位血缘亲姊,她道:“你可以留几日,与我一同看看,我这个姐姐是如何大放异彩的。”
虽未明说,但郗月明知道,杨家为了保护郗华容已经分散了太多兵力。不论是郗言衡还是前线的战事,任何地方只要再被逼一点,下一个放弃的就是郗华容。
而她此来班珠,杨家人绝不会替她守着府邸和子民。臧行臧玉势如破竹,多半已经将那个地方拿下了。
简而言之,郗华容回不去了。
郗月明抬手唤来侍从,为她安排住处,自己则转身前往书房,便是在夜里也要处理完未尽的事宜。还隐隐期待着,应该不久后就能收到姐姐的捷报了吧?
果不其然,新一批军报送回来时,她便看到了想看的:
臧行臧玉连战大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秭图,控制了边防二郡。二人自爆遗孤身份,剑指王庭,秭图王臧清被迫参战。
郗月明熟练地清点兵力,计算伤亡,随即派遣粮草与支援。待做完这一切,才拿起这份战报反复观看,露出了一个无声的笑。
母亲和舅舅,大概做梦都在等着这一刻。
自己这做女儿的不孝,未能亲眼见证,但好在哥哥姐姐争气。臧玉更是女中豪杰,作战时每每冲在最前方,日前关键一役,就是她一马当先最先控制战局。
郗月明知道,公主的命运,向来少有自己做主的。
有她自己这样的,从一开始就被视为好用的棋子,不榨干最后一丝价值就决不罢休。若非她后来遇到了訾沭,合该化为深宫中的一副无名枯骨。
有郗华容这样,自小被当作掌上明珠,久而久之便真当自己独一无二。却不想,一旦变故来袭,同样是被抛弃的角色。
当然,也有臧玉这样的。
跃马提枪,英姿飒爽。过早地看清了王权的真相,也即将早早地掌握住权力。
第57章 公主(三)“带我一起走吧。”……
数日后,臧清被杀,秭图易主。
臧行即位秭图王,臧玉则自封护国长公主,分走了一半权力,二人平起平坐。
他们兄妹终于重新踏上了秭图的领土,臧行长驱直入,正在肃清内部重整朝堂;臧玉则在局势稳定下来之后,马不停蹄地调转方向,参与了訾陬和云郗的纷争。
拿她的话说,是为了报姑姑和表妹的仇,也是为了在訾沭面前给表妹撑腰。
郗华容脸色惨白的听着这一切。
她这几日依言留在訾陬,也渐渐明白过来杨家的难处。现在臧行臧玉他们已经入主秭图,那么自己的公主府,恐怕也已经在战火中沦丧了。
杨家的兵力要顾全根基,要周旋朝廷和前线,那么孤身一人前来求援的自己呢?
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下首,看着郗月明神色冷肃地处理政务,再期待着她能透露给自己一星半点。
二人坐着未发一言,满室静谧。忽听外面好像有动静,隐隐约约有人在喊“抓刺客”。
郗华容吓了一跳,没想到訾陬的皇城还能混进来刺客。可一抬头,就见郗月明微微蹙眉,面上半点惊慌也无,甚至还搁下了笔,主动开门去一探究竟。
门一打开,便见一位身着轻甲的女子举着手,似乎正要敲门。
“真巧啊表妹,我正要敲门。”
臧玉立刻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我回来了!”
“姐姐?”郗月明也有些吃惊,她并未收到臧玉要回来的讯息。
叫喊着的侍从匆匆赶到,他们亲眼看着这个女飞贼越过宫墙,一路飞檐走壁,直直往可敦的居所奔去,吓得一路高喊刺客。偏生这人还有空回头喊话:“我认路,不用再追了!”
郗月明挥退侍从,还听得臧玉在抱怨:“你们这儿守卫换人了啊,认不出我来,居然还喊我刺客。”
“我重新规划了守卫。”郗月明稍作解释,反问道,“秭图那边,还有阵前,应该都需要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臧玉似乎这才想起正事:“我这次来,是为了带走你们牢里那两个人。”
牢里?宋贤妃和陈玉容?
臧玉点了点头:“毕竟是云郗的前太后和前皇后嘛,带到阵前有点用的。”
訾沭那边也还算顺利,只不过有个下落不明的郗言御,万一等尘埃落定,他再跳出来作妖那就不好了。臧玉特意为此跑一趟,准备把他的老母和媳妇拎过去。
说罢,她还不忘安抚郗月明:“放心,姑姑的仇我一定会报的,云郗的那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郗月明了然,随即吩咐侍从去把宋贤妃押过来。待回头时,她的脸上带了笑,拱了拱手:“恭喜护国长公主,重新入主秭图。”
多年夙愿一朝得偿,确实是大喜事。臧玉也受了她这一隆重正经的参拜,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兄妹二人始终是臧清的心腹大患,这几年臧清年岁渐高,膝下的儿女却资质平平,对比声名在外的两兄妹差了不止一星半点,这不由令他想起,当年被老秭图王压着打的情景。
自己当年比不过他,自己的子女也比不过他的子女,好似老天有意捉弄,告诉他他永远都只是个低人一等的丑角。
臧清不由得恼怒,越是这样,就越不自觉地想起曾经那个儿子。他倒是个可塑之才,若活到现在,说不定会比他的兄弟们出众。
自然,也会由此想到他已经被臧行臧玉截杀了,臧清捂着胸口,当即气得更狠了。
訾陬和云郗开战之初,臧清就密切关注着,本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原则远远旁观。却不想,交战的双方竟然有臧行臧玉的埋伏,一个不留神就让他们冲杀到了秭图。
他们连破十城冲到国都时,自家主动请缨指挥应对的儿子居然毫不知情,臧清不得不亲自上阵,拔剑迎战。却敌不过已然长成的子侄后生,最终落败在臧行手中。
臧行拔出剑,抵着他的心口,笑容温柔而残忍:“好久不见了,王叔。”
他看着面前的一男一女,年轻、骁勇,且目光中都是恨意,确实是自家这吓得到处乱爬的饭桶比不了的。年事渐高的自己已经挡不住他们的锐意,将来饭桶即位,也只有被他们赶尽杀绝的份儿。
“当年就是在这里,你杀了父王。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我来杀你了。”
“待会儿见到了父皇和姑姑,别忘了,好、生、谢、罪!”
臧行手起剑落,鲜血喷涌而出,瞬间便染红了地面。
“他跟我抢人头!”
直到此刻,臧玉还在气呼呼地跟郗月明告状:“气死我了,说好了要把臧清五花大绑,我们俩一人一个小刀一起扎的,他居然先下手了!”
“我就赶紧趁着臧清还没断气儿,又捅了他十几刀。”
郗月明含笑听着,见臧玉挥手模仿当时的情形,还作势在她手上揉揉聊做安抚。
二人一动一静,笑容皆是明亮耀眼,跟着走出来的郗华容看着这一切,内心五味杂陈。
自己从前也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公主,可似乎并未如臧玉这样张扬热烈。她就像熊熊燃烧的烈火,烧掉了公主府,也烧掉了自己从前二十年的荣华富贵。
郗华容该是要恨的,可看着臧玉、看着郗月明,她竟然说不出半句话。
公主府已毁,然后呢,然后该怎么办?自己要带着仅剩的私兵回云郗都城吗,无论是谁,只要坐上了皇位,自己就要去帮吗?宫廷曾那样吞吃过杜姮妃和郗月明,最终真的不会也吞噬掉自己吗?
她心绪纷乱,却恍惚听见有人在叫自己。郗华容抬头一看——
宋贤妃。
宋贤妃一直指望着借郗月明的手复辟,自上次被戳穿,狱卒从自家汗王差得吓死人的脸色中,悟出了日后对待她们的态度。二人时隔多日终于出了牢狱,已经是蓬头垢面到几乎不能看了。
宋贤妃浑浑噩噩的,一抬头居然看到了郗华容,揉了揉眼确认没看错后,当即叫喊起来:“华容、华容、容儿——”
往日她们母女站在赵德妃那边,从未见宋贤妃如此亲切地叫她,如今听这喊声更是毛骨悚然。宋贤妃声音嘶哑以至于喊声凄厉,一旁的陈玉容反应过来后也开始鬼哭狼嚎,郗华容连连后退,仓皇地揪着自己的衣袖。
“喊什么喊,把人家姑娘都吓到了。”
臧玉上前,轻轻松松地卸了她的下巴:“你有儿子干嘛指望别人呢,真这么能喊就放到战场上去喊,最好能把你儿子喊出来,好让他救你啊。”
郗华容心脏怦怦直跳,大受感触。
臧玉是驰骋沙场的女将,见惯了这些。可郗月明见了这般可怖的一面同样反应淡淡,甚至还能冷静地吩咐侍从,把二人安置在囚车里。
她真的变了好多。
养母对她不义,她尚能如此,那从前骄奢不可一世的自己,又哪里有所谓情分呢?
更重要的是,她们都已经逃出了吃人的宫廷,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那自己呢,要去哪儿真的想好了吗?
郗华容深深地看了她们一眼。
臧玉行迹匆匆,押了人这就要走了。郗月明吩咐着整理好囚车,待回头时,发现郗华容已经没了踪影。
“看什么呢?”
臧玉凑了过来:“刚刚站在那边的那个姑娘?我看见她往那个方向走了,失魂落魄的。”
“怎么,要追吗?”
郗月明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不必。”
杨家的庇护让郗华容未识人间疾苦,她向来骄傲,这份骄傲里也难得保存了些正值不阿。她既决定要走,郗月明没什么好拦的。
反倒是自己,该拦住此刻策马欲走的臧玉。
“姐姐。”
郗月明轻声开口:“带我一起走吧。”
去前线,去见訾沭,也去直面母亲和自己曾经的痛苦。
第58章 公主(四)她即将见到他了。……
战事爆发至今已五月有余,訾沭一路势如破竹,此刻已经到了云郗都城附近。
皇城是最后一道屏障,赵德妃与郗言衡自然是严防死守,并频繁派遣使者商议和解与赔偿。往来交谈间,自然不免提到郗煦当年坑害訾陬的事,和和亲而来的元安公主。
战事陷入瓶颈,郗言御还躲在暗处未曾露面,臧玉这才决定回来提宋贤妃和陈玉容,以期通过她们寻找破局之法。郗月明也觉得,自己是时候出面做点什么了。
“你要去阵前?”
臧玉下意识就不同意:“不好吧?战场上刀剑无眼的,伤了你可怎么办?”
“我又不是要上阵杀敌。”郗月明笑道,“这段时日我在后方调遣处理军务,做得怎么样你也清楚,我可以的。”
“倒不是这个问题。”臧玉摆了摆手。
表妹才不会是拖累,她只是担心除了战场上的危机,去了前线免不了碰上云郗那些人,直面曾经,对表妹来说或许太残忍了。
“放心吧。”郗月明依旧淡淡地笑着,“我可以的。”
不管是曾经的地方,还是曾经的人,都没什么好怕的。
自己已经不是当初任人拿捏的三公主了。
她既这样说了,臧玉思忖片刻,觉得也好。起码离秭图近了,等事情了结还能带表妹回去看看。臧玉当即就想招呼人安排马车,哪成想郗月明抬手制止,竟是要和她一样骑马过去。
春末夏初,气候宜人,连扑到脸上的风都是暖的,比冬日赶路要好受得多。
喝饱了雪水的草原重新焕发出生机,一路上尽是碧绿的草色,还有野花零零星星地冒出来。若非她们带着人质,目的地又是战场,简直犹如踏青郊游一般。
郗月明一头长发绾在脑后,难得褪去些娴静,变得生动昂扬。她微微附身,随着马背的起伏调整姿势,黑鬃马也犹如有灵性一般,驮着主人一跃而起,轻轻松松地越过前面拦路的小溪。
这大概是雪水融化成的小溪,在日光照耀下泛着粼粼波光,仿佛一条镶嵌在草原上的宝石项链。郗月明拉紧缰绳,调转方向,奔波了大半日的马儿也顺从地放慢脚步,凑到小溪边饮水。
郗月明则伸手抚着马颈,等着后头的队伍赶上。
“嚯,刮目相看啊表妹。”
臧玉率先跟了上来:“早听说你在学骑马了,成效显著哈。曲雅可敦不愧是女中豪杰,自己厉害,教人也厉害!”
郗月明有些好奇:“你从何处听说的?”
“訾沭呗,收到你的信后绕了大半个营地来找我炫耀。嘁,我都不想说他。”
提起这个,臧玉顺手指着郗月明骑的黑马问道:“我记得他好像还送了匹马给你,就这个吗?”
郗月明摇摇头:“老马识途,跑得快往返过,我就安排它带领车队了,这是我的小白。”
“……啊?”
臧玉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明白过来“跑得快”是那匹马的名字,而表妹骑着的这匹黑鬃马,呃,叫小白。
她不由得嘀咕:“你们两夫妻,还真般配啊。”
这都取的什么怪名字?
几句闲谈的功夫,走在后面的车队也跟了上来,正在溪边休整歇脚。
臧玉跳下马,到溪边舀了一碗水递给陈玉容,随即示意一旁半死不活的宋贤妃:“给她灌下去。”
人要是死了就不好了。
宋贤妃实在太能闹腾,似乎知道大势已去,就开始耍起了泼皮,一张口就是骂骂咧咧。臧玉只好把她打晕,又把陈玉容丢过去照顾她。
陈玉容诚惶诚恐地接过水碗,按她的话照做。
臧玉笑了一下,意味不明道:“陈小姐还真是能屈能伸。”
她此前从未表露过与陈玉容是旧相识,忽然这样说,郗月明不由得侧目:“你们之前见过?”
“也不是什么大事。”
臧玉一边检查车队,一边答道:“就是我之前去云郗打探消息,化名叫小玉,刚好遇见这位陈小姐,威风着呢。不让我跟她重名,赏了我一耳光。”
“……”
臧玉玩笑般地说出这事,陈玉容却听得瑟瑟发抖,连水碗里的水都撒了。
她也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能转成这样。当初随手处置的一个丫鬟居然有这样的背景,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落入她的手里。
“不过嘛,我可不是吃亏的主儿,扇我的我都扇回去了。”
臧玉没再管她,已经走到了车队最前方,边说边检查马匹的肚带。她忽而蹙眉,本来还轻快的语气也满是疑惑:“奇怪,跑得快怎么忽然这么焦躁?”
话音刚落,便听一声悠扬而凄厉的狼嚎从远处传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此起彼伏。
“天爷,居然是狼。”
臧玉的脸色凝重下来,立刻招呼众人聚在一起,还特意把郗月明拉到身后,随即拔剑防守。
不多时,一双双幽绿的眼睛便显现出来,缓缓朝这边逼近。
春夏季节水草丰茂,牛羊壮实,狼群也到了繁衍后代的时候,不再像冬天那样聚成大群来围猎。臧玉粗略看了看,只是七八匹灰狼,应该不难应对。
却不想,身后的郗月明忽然大喊一声:“来人!”
臧玉吓了一跳,连忙道:“别说话,交给我。”
郗月明不为所动,再次喊了一声。
“你在喊谁啊,我们所有人都在这儿了啊。”
臧玉不理解,但更没想到的是,车队后方,竟真有一道人影从天而降。
来人身材高大,穿着却不修边幅,且手中并没有拿应对的武器。只在落地的一瞬间发出一声奇特的声响,似乎是哨子。
“嗷呜——”
狼群又开始嚎叫,来人竟然也跟着叫,臧玉勉强能听懂,他说的是訾陬的俚语,大概是在让狼群退下。但狼怎么可能听得懂人话?用嚎叫的方式说话也着实少见,臧玉听得毛骨悚然:“这什么人啊?”
可令人惊讶的是,狼群竟然真的后退了几步,虽然还在龇牙咧嘴,但明显收敛了攻势。
狼群后退,男人反倒上前。他从怀中掏出一团东西丢过去,狼群竞相争抢,随后竟然慢慢散开,逐渐消失在草原上。
男人转过头,这才显现出全貌。
此人画风略显粗犷,脸上有几道疤痕,显得极为野性。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墨绿色的,跟方才那绿莹莹的狼眼如出一辙。
车队中有人惊呼:“是狼人!”
狼人?在狼窝里长大十分擅长驯狼的人?
臧玉这才反应过来,郗月明方才喊的不是来人,而是狼人。
只不过狼人也是野性大的主,虽说刚刚帮了他们,但下一刻发疯抓狂也不一定。臧玉并未松懈,继续持剑护在郗月明身前。
郗月明拍了拍她,示意不用紧张。随即道:“好久不见了。”
这话是对面前的狼人说的,她已然认出,这就是之前驯狼场的那个狼人。
狼人也慢慢地俯身,一字一句说得十分清晰:“可敦。”
“你一直在我身边吗?”
狼人点头:“是。”
从驯狼场离开后,狼人本可以去寻别的活计,但他常常沉默,干来干去都不满意,被问起到底想干什么,狼人想了想,竟然回答想要到郗月明身边去。
他自然免不了被骂一顿不自量力,但好在訾沭找到了他,还真给他指派了个在郗月明身边的任务。
狼人身手好,性子机警,善于潜伏。自从那次郗月明差点遇刺,訾沭便想到了他。从那之后,他便领了新的任务,负责在暗中保护可敦。
狼人很满意现在的职位,也做得很好。
“多谢你。你……”
郗月明忽然一顿,问道:“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既已不再做那被人取乐的活计,总不能一直狼人狼人地叫。
狼人缓缓抬头,盯着郗月明。
每每月圆之夜,狼群便会对着月亮嚎叫。狼人自小也跟随着族群进行这项活动,但他不懂,月亮的吸引力究竟在哪里。
但现在,他好像有点懂了。
他答道:“明月。”
郗月明微微一滞,但很快也想到了狼群对月嚎叫的习惯。大概是他的一些执念,便也不再多问,只答了一声:“好,明月。”
臧玉也从这番对话中,捕捉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讯息。
“又是小沈将军,又是狼人明月的。”臧玉汗颜,“妹妹你这蓝颜知己可真不少……”
可得藏着点儿,别给訾沭知道了。
郗月明笑了笑,相比较臧玉的紧张,她倒是很淡然。
当初放走狼人,是她听了訾凛劝告后的尝试。她任性要放走狼人,訾沭便由着她任性,二话不说就照做。自那时起,郗月明内心触动,终于开始正视訾沭的感情。
而狼人留在身边就更好说了,她清楚地记得,訾沭曾在她面前邀功般地说:我派了人在你身边,你没发现吧?
郗月明早就知道,訾沭对待自己向来坦荡而真挚。如今回忆起来,只有温情脉脉,和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的心情。
“休整一下,尽快启程吧。”
她转而望向明月:“你也是,不用再躲藏了。”
明月此前一直潜藏在队伍里,如今暴露身份,便直接随行保护。有他在,剩下的路途倒是很顺利,一行人很快便穿过加尔萨,抵达了云郗境内。
訾沭打下的每座城池都留有人驻守,臧玉带头畅通无阻。待看到了成片驻扎的营帐,郗月明便知道,他们已经抵达了战场。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
訾沭并不知道自己要来,而现在,她即将见到他了。
第59章 重逢(一)“我是说,我也很想你。”……
夕阳渐沉,天边染上一层金红色。訾沭正叼着根狗尾巴草,遥遥望着不远处的云郗皇城,思考着破敌之法。
忽然,有小兵上前拜见,言说秭图的臧玉公主过来了。
訾沭知道她带了宋贤妃和陈玉容过来,头也没抬就道:“放行。”
“臧玉公主说非要见到汗王,如果……”
“不见。”
小兵坚持着说完了未尽的话:“……如果汗王不见,拉也要拉来,不然您会后悔的。”
訾沭奇怪了:“后悔什么?两个俘虏也需要我亲自去看?”
“这属下就不清楚了。臧玉公主说,她还带了别人。”
别人?
从班珠来,不会是……月儿?
訾沭心跳骤然加速,嘎嘣一口咬断了叼着的狗尾巴草,有些不可置信。路途这么远,又是战场,臧玉为什么要把月儿带过来?
虽然心里一百个不赞同,但他人已经麻利地站了起来,声音低沉:“快带我去。”
五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訾沭憋着一口气要替她出头,刻意忽略了丛生的思念,直到这一刻。一想到月儿可能已经悄悄地出现在了自己身边,他就半刻都不想多等,到最后竟是一路狂奔,连带路的小兵都远远甩开了。
还未到营帐门口,訾沭远远地便看见一道纤细人影站在那儿。
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即便那人背着身子,尚且看不清面容。可那道身影他再熟悉不过,看到的那一瞬间,訾沭只觉得心脏狠狠一跳,紧接着便是难以言喻的欢喜。
他眸色骤然深沉,克制着放轻了脚步。
郗月明忽然觉得身后有一股危险的气息。
她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一条如钢铁般牢固的手臂便从后袭来,箍着她的腰身向后掳去。郗月明踉跄几步,后背便撞上了一个宽阔坚硬的胸膛。
訾沭下巴抵着她的头,声音沙哑:“真的是你?”
郗月明被箍得不得动弹,訾沭说话的热气喷洒在耳边,痒痒的,她挣动两下,没好气道:“不是我。”
身后传来两声低笑,訾沭终于松了手臂,扳着她的肩膀将人转了过来。
“抱着好像瘦了。”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郗月明的脸,随即伸手摸了摸,“让我好好看看你。”
自己的手指粗糙,薄茧纵横,经过这段时间的征伐后更甚。月儿的脸颊却是白净细腻,犹如光滑的绸缎。訾沭心中怜惜,收了点力道,却始终不肯从她脸上离开。
“没有瘦,只是换下了冬衣。”
郗月明任他摸着,仰头望向眼前人:“冬天过了,訾沭,已经过去很久了。”
面前的男人头发乱糟糟的,胡茬也冒了出来,比在王城时还要不修边幅,但似乎也更成熟了。郗月明同样细细打量着他,想着他冒着大雪连夜奔袭,想着这几个月他都是这样凑合着过的,心就不由自主地软成一片。
她主动侧过头,以脸颊轻轻蹭了蹭他粗糙的手指。
月儿皮肤细腻,现下主动蹭上他的手,触感温热而真实。訾沭看着千里迢迢来寻自己的妻子,她说过去很久了,似乎更像是在说: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了。
訾沭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她拥入怀里:“嗯,冬天过了,我知道。”
“自从离开班珠,我都是数着日子过呢,就等着这边事了了,得赶紧回去。万一你生气不理我怎么办?万一时间久了你不记得我了怎么办?”
“我不是故意不辞而别的,当时是被气昏了头,现在想想,应该好好跟你说的,省得你牵挂,我也牵挂。我走了之后还在想这事呢,怕你生我的气……”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忽然顿住,亲了亲郗月明的发顶:“我是说,我也很想你。”
想她柔软的枕头,想她独坐案前观窗外风雪的风姿,想临走那夜,她砸在自己手上的那滴泪水。
郗月明始终安静地倚在他怀里,见他顿住,还抬眼去瞧,一双眸子就这样清凌凌地盯着他,看得訾沭倏而忘了要说的话,眸色骤暗。
她全然不知自己有多诱人似的……
訾沭深吸一口气后,稍稍松开她,随即脱下披风将人裹住,直接打横抱起。
郗月明惊呼一声:“诶……当心被人看到。”
“去他的,谁敢看?”营帐就在跟前,訾沭大步流星地抱着人走过去,“你是我的,我想怎么抱就怎么抱。”
太阳本就下山了,营帐内更是昏暗。郗月明只觉得眼前一黑,尚未适应骤变的环境,上方的人已经低下了头,在黑暗中精准地攫住了她的唇瓣。
訾沭还没有放下她,在陌生的黑暗环境中腾空,这感觉并不好受,她只得伸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以期获取片刻的安全,但也因此把自己送得更近。
他的力度简直称得上噬咬,高大的身躯在暗处似乎更具压迫感,郗月明瑟缩着,却无处可逃,只得仰头受下这记深吻,在他的攻势下丢盔弃甲。
“确实是冬天过了,穿得也薄了。”
郗月明这才惊觉,自己被放在了帐内榻上,而原本抱在膝弯的那只手得了空闲,已不知何时转而放在了她的膝盖上。
手还是那只满是薄茧的手,宽大而粗砺,郗月明觉得自小腿陡然升起一股子战栗。在訾沭更加放肆时,终于忍不住抬腿踢他,要哭不哭地道:“疼……”
訾沭立刻收了手:“哪里疼?”
他还没干什么呢,怎么会疼?
“腿疼。”
郗月明似乎有些羞怯,只说了这两个字,便把头埋进床褥里不再说话了。
訾沭后知后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撩开她的衣裙下摆。
长久地骑行不免磨伤大腿,这是惯常行军的人都避免不了的问题,更何况月儿堪堪学会骑马。从班珠到这儿少说要骑大半个月,那么这伤痛,她也已经忍了十多天了。
“稍等我一下。”
訾沭的旖旎心思散了个一干二净,立刻转身出去,取了清水和干净的布巾回来。他单膝跪地,一点一点地处理着郗月明腿上的磨伤。
“下次还是坐马车吧。”
有些地方血痂和布料粘在了一起,触目惊心,訾沭看得直皱眉:“也不怕耽搁这十天半个月的,哪里就值得你这么拼。”
“不想坐马车……”
有机会把缰绳掌握在自己手里,便是疼痛,也不想再回到曾经,这是自由的代价。郗月明这样想着,尚未说出口,便感觉訾沭似乎是在处理一处较深的伤口,腿上尖锐一疼,令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下一刻,便有一阵微凉的气息拂过火辣辣的伤口。
郗月明怔了怔,下意识抬头看去,便见訾沭离自己极近,正低垂着头凑近伤处,一下一下地吹着。从自己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高挺的鼻梁。
訾沭俯着身,正在为自己吹伤口。
这个认知令郗月明的脸色骤然爆红,手忙脚乱地踢他:“好了好了,已经不疼了,不要你再处理了。”
“害羞什么?”訾沭也手忙脚乱地按她,“你自己够不到,这里又没有医女,要让旁人来,那还不如我来。”
“好了好了,别动,再上个药就行了。”
“……”
郗月明挣扎不得,只得重新滚回被褥,又当了一次缩头乌龟。
訾沭很快便上好了药,还贴心地把她的双腿抬到榻上,随即叮呤咣啷地响了一阵,似乎是在收尾。不多时,郗月明便感到身侧陷进去一块。
营地的床榻不如寝宫宽阔,二人躺在一起,訾沭还得侧着身子。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曲起胳膊枕在脑后,一边欣赏爱妻难得的羞怯,一边不要钱一样对她撒着甜言蜜语,一诉分离多日的思念之苦。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室内没有点灯,他们在昏暗中相拥,气氛纠缠间,訾沭最终也只是在她唇上又印了一吻。
“先好好休息吧,明日我再告诉你战事近况。”
他忽然凑近:“等你好了,我再告诉你别的。”
“……”
连日奔波确实辛苦,但更重要的是,令人心安的气息就在萦绕在身边。她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到了訾沭的身边。
郗月明在黑暗中摸索到了他的手,扯到上方充当枕头:“你的枕头冷得像石头,我才不枕。”
訾沭便闷闷地笑,心甘情愿地伸手给她当枕头。如同分别前的那一夜一样,没有半分睡意,就这样直愣愣地斜倚着,盯着她的睡颜。
他知道月儿此番前来,有思念自己的原因,大抵也有当前战事的原因。
如今云郗节节败退,派出了武将杨家冲在最前线,几经奔波折损,杨丽妃家族势力大跌。而她的女儿,云郗宫中的二公主,曾在不久前奔赴班珠拜访月儿。
郗华容的丈夫弃城而逃,她奔赴訾陬求援无果,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投奔外祖杨家,却又亲眼看到杨家人死伤惨重,诺大的家族支离破碎。
郗言衡还在一道接一道地追加急令,命杨家集结势力抵御訾陬,甚至在听说郗华容手里还有部分杨家兵力时,话锋一转,竟是要她也献出所有兵力。
郗华容分不清他这是在集结力量抵御外敌,还是像郗言御对待郗月明一样,巧立名目地压榨自己。她看着隐隐表现出癫狂的帝王,在母妃与赵德妃交好时,她也曾锲而不舍地跟在郗言衡身后,与当初的郗言御郗月明如出一辙。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同床共枕多时的丈夫尚能抛下自己,郗华容并不相信在权力巅峰上摇摇欲坠的兄长。故而杨家门前匆匆一面,她选择了逃走,再不回头。
第60章 重逢(二)走呀走剧情
皇宫。
当初将宋贤妃送去訾陬时,她似乎是为了挽尊,端着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说什么高处不胜寒,他们母子登顶虽然只有短短一年,但旁人指不定还不如他们。
彼时赵德妃笑得轻蔑,自恃有武将世家撑腰,全然不将她的话放在眼里。
可他们母子堪堪登上高位,訾陬便发动了攻势,如今兵临城下,果真如宋贤妃说的那样,他们的地位似乎也要不保。
“贱人!定是那个贱人在訾陬做了什么!”
赵德妃拂袖,将桌子上的东西全数扫落在地,恨声道:“当初就应该拔了她的舌头,再把她送去!”
“娘娘且宽心。”
一旁的宫女连忙给她奉茶:“陛下已经召见了好几位将军,连威名远扬的林将军都来了,定能想出破敌之计,把那訾陬赶回去的。”
见她神色稍霁,宫女忙趁机禀明杨丽妃求见,自晨起到现在,已经派人来问了好几次了。
“后宫中人怎么能干政?让她回去。”
赵德妃不用想就知道她来是为了什么,如今战事吃紧,杨家几乎被耗了个干净,听说郗华容也跑了,唯独身在后宫的杨丽妃不知情。似乎是久等不来母家和女儿的音讯,她有些急了,这两日频频登门求见。
赵德妃随口几句就要打发,可宫女将要出去时,她又忽然把人叫住:“等等。”
再怎么说,杨家还有一众故旧门生,郗华容手上也还有杨家派去保护她的兵力,还是先稳住再说。
赵德妃深吸一口气:“你挑些礼物,去了好生劝劝她,就说一切顺利,让她别急。”
哪知宫女闻言,神色微妙,竟然反问起来:“娘娘是担心杨家吗?”
“恕奴婢直言,杨家已是强弩之末,连华容公主都跑了,何须再为他们费心?”
赵德妃眯了眯眼:“你说什么?”
“杨家没了,还有别的武将世家;华容公主跑了,还有如璧公主呢。”
宫女微微一笑,走上前来:“娘娘且听奴婢一言……”
赵家虽是武将世家,但这等境况下,赵德妃必然不会出动所有力量,以免落入早早失去底牌的境地。
本家有所保留,便只能让旁人冲锋陷阵,杨家就是其中一个。眼下杨家之力几乎耗尽,郗言衡便又盯上了一个威名赫赫的林将军。
宫女附耳道:“奴婢听说,那位林将军早年间得如璧公主垂手相助,已经倾心多年。如今听说皇城有难,能这么快地赶来,也是因为公主呢。”
赵德妃眉毛一挑:“果真吗?”
倒是没听说过。
宫女答道:“奴婢也只是听说,不过前几日林将军入宫议事,临走时朝着西边看了好久,末了还捡了朵海棠花别在衣襟上……”
她不说话了,但赵德妃已然明白,西边原是郗如璧成婚前的居所,她喜欢海棠更是人尽皆知。
李昭仪身家位份不显,连带着郗如璧也不怎么引人注目,母女俩都是谨小慎微的性子。比起另外两位公主,郗如璧容貌略逊一筹,但好在才华气质上有可称道之处,也是有着“才女”之名。
当初为了免去和亲,母女俩求到了自己这儿,赵德妃便为她指了自家子侄赵金甘为驸马。如今看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公主似乎另有用处……
“本宫知道了。”她点点头,“那就,下次再邀林将军议事时,让郗如璧去奉杯茶。”
“还有。”
赵德妃忽然抬手:“不用去杨丽妃那儿了,你拿着本宫的令牌去公主府,让金甘写一封和离书给郗如璧。”
宫女垂首,恭敬答道:“是。”
***
公主府上,本说要送到赵金甘手中的令牌,此刻却被郗如璧把玩着。
不远处的软榻上还躺着个醉醺醺的男人,含混不清地道:“打仗怕、怕什么?也不看看我赵家是……什么门楣!”
“美人,再、再来一杯……”
赵金甘在醉梦中抬脚一踢,床边的瓷盂应声碎裂,一股酸腐气由此弥散开来。他却浑然不觉,翻滚到榻里面,不多时便鼾声如雷。
郗如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生在皇家的公主,若无宗族势力支持,那便只有一个结局:充当一个美丽的花瓶、一种天家的荣耀,然后被高位上的人当作工具拿去联姻。
当初和亲在即,郗如璧就是为了避免这个结局,才选择向赵德妃低头。她是为了自救才嫁给赵金甘的,可如今再看,这样的生活何尝不是身陷泥泞无法自拔,有什么盼头?
郗月明已经是前车之鉴,如今连郗华容也不能幸免。她现在尚算安稳,也只是因为屠刀未落,若是訾陬大军真的逼近了,自己只会比两个妹妹更惨。
更重要的是,即便没有这些事,她也不愿跟这样一个人共度一生。
赵金甘不过一介纨绔子弟,嗜酒如命,好赌如命,唯独不把妻子的命当命。他自恃杨家子弟的荣耀身份,衣食住行却总要从公主府拿金银;自恃武将世家的后起之秀,却从不去战场,只会在她面前动粗。
郗如璧看着榻上醉醺醺的那人,眸中逐渐染上憎恨。
所幸现在赵德妃乱了分寸,郗如璧稍稍使计,便令她相信了自己之于那位林将军的价值,于是便打发赵金甘来腾路。
郗如璧别过目光,深吸一口气。再度睁眼时眸色愈发坚定:所以,自己要趁着这个机会,自救。
她起身走到榻边,弯腰伸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瓷。
袖口露出的腕骨处,前几日新增的淤青已经变成了黄褐色。郗如璧面无表情,手中的碎瓷越握越紧——
“啊——”
睡梦中的赵金甘忽然爆发出一声痛呼,紧接着便是怒吼:“你这贱妇!你敢伤我?!”
疼痛令他清醒了片刻,但酒意尚在,赵金甘一个重心不稳,抬脚便踩到了地上的碎瓷,又是一阵痛呼。
而郗如璧也没有给他喘息的几乎,趁着人呼痛躺倒,手中的碎瓷直接朝他的咽喉刺去!
“呃……”
酸腐的酒气里,开始缓缓染上血腥味。
驽钝的瓷片并不能一击致命,但血却怎么都止不住。赵金甘头昏脑胀,不知道是因为伤处流血,还是酒喝得太多,徒劳地在榻上挣扎,声音却是越来越小了。
郗如璧听着榻上的动静,终于发出了冷笑一声。
“公主?公主你还好吗?公主……啊!”
驸马每每酒后争执,受伤的都是公主。侍女心里担忧,本想悄悄进来看一眼,不成想,今日却看到了截然相反的一副画面。
她跌跌撞撞地奔到榻前,伸手探了探,脸色骤然惨白:“驸马他……没气了。”
这名侍女自小便陪在郗如璧身边,深知主子的难处。见状震惊片刻后,立刻道:“赵太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公主,您快走吧,如果有事奴婢会顶上的!”
走?母妃还在宫里,外头又正逢战乱,她能走到哪里去?
郗如璧冷漠地丢掉了手里的瓷片:“慌什么。”
自己只是想摆脱赵金甘,在动荡中谋一条生路而已,有什么错?
她没再管闯进来的侍女,缓缓走到桌案前,重新拿起赵德妃送来的那枚令牌,终于笑了:“谁知道她送来的是和离的旨意,还是杀人的旨意?”
赵德妃杀了赵家子侄,若是被赵家其他人知道了,恐也不会善罢甘休吧?
这个把柄,我便收下了。
郗如璧亲手拖着赵金甘的一只脚,即便血污染脏了她的手,即便走两步就要停下歇息,她还是坚持着,将人丢出府外。
远处隐隐传来厮杀声,似乎是又一轮交战。有受此波及的民众慌不择路地跑来,经过郗如璧身边,带起的风猛地吹散她的头发。
皇城已经岌岌可危,没有人在意这里多了一具尸首。郗如璧逆着人群,正要回府,忽觉擦肩而过的一人似乎有些熟悉。
她不由自主地驻足,回头望去。
那人很快就融入逃难的人群当中,不见了踪影。郗如璧却很确定,刚刚那个人,是郗华容。
她看到了杨家惨状,她在逃难。
郗如璧恍惚记起,当年父皇寿宴上,衣着华贵的华容公主献上芙蓉舞,那般骄矜美丽,高不可攀。
三位公主里,只有她有权有势,有母族撑腰,半生安稳。可她如今也失去了这一切,她在逃难。
郗如璧缓缓回过了头,自嘲一笑:旁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郗月明如今应当很好,但她的苦痛都在前面。自己则是咎由自取,当初不愿远嫁,把和亲之事推给了郗月明,如今也落到了和她一样以亲事谋前程的境地。
若是郗月明知道她们两个的下场,一定会很高兴吧?
三位公主命运颠倒,郗如璧只觉得荒谬可笑,本是在胡思乱想,哪成想,念叨的人真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逃难的人一哄而散,只有一个身披斗篷的人静静地站在不远处。郗如璧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取下帽子,露出了自己堪堪还在念叨的一张脸:郗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