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重逢(三)“那我帮你!”
郗如璧向来深居简出,能不露面就不露面,便是在云郗宫中时,郗月明也没有见过她几次。
唯一一次记忆深刻的会面,便是她因妧妃一事决心出逃时,慌不择路地闯进了郗如璧清修的小庵堂。
彼时郗月明蜷缩在庵堂一角,双眼死死地盯着门口。侍卫的呼喊声忽远忽近,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不断挑战着她脆弱的心弦。
显然,这里也不是什么适合躲藏的地方,她眼睁睁地看着一团亮光刺破黑暗,门扉打开,有人提着灯进来了。
绝望如潮水般漫上心头,郗月明紧闭双眼,不忍再看自己此后的命运。然而人声响起,却是一道意料之外的温婉嗓音:“三妹妹?”
郗如璧素衣广袖,提着灯站在自己面前。
那一瞬间,郗月明松了口气,恍惚以为自己得救了。这个大姐姐向来不争不抢,慈悲心肠,她甚至不必垂手相助,只肖装作没看见,自己便有机会躲过宋贤妃的追捕。
然而,郗如璧见状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用看待顽皮孩童的语气对她说:“三妹妹准备在这里待到何时?贤妃娘娘找不到你,会着急的。”
郗月明闻言,欢欣的心情立刻沉了下去,重新归为惶恐。
她近期与宋贤妃的争执人尽皆知,郗如璧这样说,显然是不准备帮她。
她苦苦哀求,以为相似的处境能让郗如璧对自己感同身受。何况这小庵堂所处的位置十分偏僻,只要郗如璧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自己马上就会走。
郗如璧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淡漠的神情:“这地方是偏僻,可是,谁都知道是我在此清修。”
“你若是在这里不见了踪影,我脱不了干系的,三妹妹。”
“你知道我的难处!”郗月明泪流满面,语气几近哀求,“你只要装作没看见,就好……”
郗如璧沉默许久,仍是摇头:“我看见了。”
屠刀挥向的是郗月明,可自己时至今日仍然没有封号,还是空头大公主,待郗月明被榨干了最后一丝价值,之后的事肯定是自己顶上,郗如璧看得一清二楚。
可在身前尚有郗月明这个更明显的靶子时,祸不临己身,她仍然没有拉她一把的打算。
“要怪只能怪父皇太过薄凉,没有庇护任何一个孩子。”
她还有母妃,还有宗族,母妃位份不高,外祖家更是势弱,郗如璧在夹缝中求生,已经是自顾不暇了。若非如此,她一个大好年华的公主,为何总是待在这小小庵堂?
如今两位皇子分庭抗礼,宋贤妃或是赵德妃哪个都不是她能开罪得起的,郗如璧怎么可能会插手他们的事,干涉一个至关重要的三公主?
所以,无论面前的三妹妹多么无助可怜,她都要将人送回到宋贤妃处。
郗如璧缓步上前,亲手打开了庵堂大门:“三妹妹,请吧。”
……
时隔许久后,郗如璧再次看到了她。
曾经满脸绝望惶恐的人,此刻全然换了风度。郗月明走到自己面前,声音平稳:“我有些事要与你商议。”
她看都没看赵金甘的尸首,可走近后,看到郗如璧手上的血痕,却是蹙了蹙眉,随即抽出了一条手帕塞给她。
“訾陬和云郗有世仇,我当年的事也有赵德妃的手笔。”
郗月明开门见山地道:“如今他们守在皇城中不出来,战事拉锯许久,徒增伤亡。我需要你帮我,打破他们的防守。”
郗如璧头一次听到这样的交谈,没给出利益许诺,直愣愣便提出要求。她有些想笑,但怎么都笑不出来。
还有什么比自己更可笑吗?
可笑自己事事想着外祖一家,战乱时他们却早早逃离,甚至没有给自己传一个讯息;
可笑自己的公主府被建在皇城外围,既不富裕也不繁华,战起时无数次向赵德妃传信以求搬离,却始终不被允许;
可笑赵家有那么多青年才俊,赵德妃却偏偏给自己指了一个不学无术的赵金甘,她真的不是故意磋磨自己的吗?
她笑不出来。事实就是,不必郗月明来提,她早受够了,也早就想这么干了。
杀了赵金甘是第一步,她还没有想出下一步该怎么走,郗月明便来了,提出的要求正中她心意。
沉默许久,郗如璧只问了一个问题:“城破的时候,可以把我的母妃带出来吗?”
郗月明点了点头。
郗如璧紧随其后,立刻点头:“那我帮你!”
什么外祖,什么丈夫!郗月明都能毅然接受和亲,孤身远走异国他乡;郗华容也能独自率人守城,把她那个弃城而逃的丈夫比下去,她郗如璧也总要为自己活一次的!
只要母妃好好的,自己便什么都不顾了!
“我自问在宫中多年,向来明哲保身,没有伤害过别人,只有在你身上破了这个戒,把你推出去和亲。”
郗如璧握紧了手中的绢帕:“纵使你现在过得不错,也不是我放下这件事的理由。你说的这件事我知道了,我愿意做,让我去做吧。”
郗月明沉默了一会儿,仍然只有点头:“那你保重。”
兄长们手足相残,姊妹们也不亲近。郗如璧有些茫然地看着转身欲走的郗月明,忽觉身边空荡荡的。
她无法去责怪郗月明,这些事归根结底,错在父皇。
就像自己多年前说过的那样,他没有庇护任何一个孩子,不光是郗月明,还有自己,甚至还有郗言御和郗言衡。但凡他立其中一个为太子,被立储的早早开始培养势力,不被立储的也会少些妄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都自命不凡地想去坐一坐龙椅,于是血雨腥风不断,隔个一年半载就要换个朝堂。
可是他没有,从始至终他只想自己长生不老,当一辈子的皇帝。
郗月明已经走出了好几步。
郗如璧恍惚回神,急匆匆地追出去,想就当年的事道个歉。可不知何时,巷子尽头已经站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身着玄甲,衣裳上还沾着血迹,像是参与此次战事的武人,却不知怎么有空在这里闲逛。此刻正懒散地倚在墙边,浑不在意地啃着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野果。
见了郗月明,他立刻眉眼舒展,扔了果子在自己衣摆上擦了擦,随即大步上前:“说完了?”
“就这么点事,何须你亲自跑一趟?早说我派人过来就是了。”
此地处于皇城边缘,已经隐隐受到战火波及。訾沭不放心郗月明亲自过来,又不忍将她禁锢在自己身边,便特意陪着一起,远远地看着她。
好在一切顺利,月儿即便是重逢故人也没有悲戚。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欢喜地上前来接人。
二人的相处极其自然,跟在后面的郗华容后知后觉,恍惚意识到这男人就是郗月明的丈夫,訾陬的首领,更是此次战事的敌军主帅。
的确是孔武英勇之相,倒不似传闻中那样可怖。更重要的是,如此身居高位的人,也会为了妻子弯腰俯首,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好像满心满眼都只有着一个人似的。
郗月明是恬静如水的性子,他便如火一般热烈张扬,不知说了什么话,终于逗得身侧的妻子笑了笑。二人并肩走着,虽无更多的亲密动作,但任谁来看都会说一句浓情蜜意。
何等天造地设的一对。
郗如璧呆呆地看着,在二人即将消失在转角处时,她忽然上前一步:“等等!”
“若是我当初没有求助于赵德妃,没有推脱着不去和亲。”
郗如璧顿了顿,声音弱了下来,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一个怎样的答案:“和亲的人,也只会是三公主,对吗?”
二人脚步齐齐顿住,訾沭侧了侧头,这才意识到她是在问自己。
身侧的郗月明仍然很安静,与之前别无二致,她虽然竭力表现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但訾沭此刻已经能轻易捕捉到她的情绪了。
她也在等着自己的答案。
于是訾沭扬声答道:“当然。”
从年少时初次混进云郗皇宫遇见她开始,訾陬的内应就在关注这位三公主了。养精蓄锐期间,訾沭虽然没有机会见到她,却旁观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也渐渐地被她的情绪所影响。
以旁人的身份与她拜堂成亲时,訾沭便想:我应当以我自己的身份,真的娶到她。
此后,不论是派阿扎丽前往云郗皇宫潜伏,还是后来时机成熟时的施压议亲,訾沭的目标都非常明确。他的妻子是他费尽心思求娶来的,不是和亲公主,只是郗月明。
郗如璧闻言,闭上了双眼,神情却无多少失落,反而像是如释重负一般。
好好好,她等的就是这个答案。
贪念无穷,看到郗月明如今夫妻恩爱,仅仅是方才那一瞬间,她就冒出了很多诸如自己取而代之的念头。开始设想,自己当初若是不推脱,是不是就是自己去和亲?那么现在郗月明的位置是不是就是自己的?
这缕贪念的滋长实在太快,郗如璧当机立断,立刻问出了这个问题,只为了让自己死心,以免贪欲日渐滋长,到最后做出害人害己的事。
“当然”仅仅两个字,却犹如钟声激荡,令她漂浮不定的心立刻安定下来。郗如璧知道,自己不该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我知道了。”
郗如璧重新睁开眼睛,对着郗月明的背影深深一拜:“我追出来其实是想告诉你,抱歉,当初是我太懦弱。”
她抬头,眸色一片坚定:“这件事,我会做好的。”
第62章 重逢(四)“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拉小手……
脚下的土地焦黑一片,郗月明低垂着头,边走边看自己的鞋边被一点点染黑。
这里是她的故国,她便是再痛恨那座吃人的皇宫,痛恨将她拉进深渊的那些人,可看到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受到波及,仍然不是滋味。
简陋的营帐中,她与訾沭对谈当今局势,没怎么犹豫就下定了决心:找能进出皇城的人做内应,尽快结束拉锯。而这个内应,她选择了郗如璧。
这位长姐虽然不怎么露面,但心境澄明,洞察局势,是与臧玉截然不同的女杰。郗月明特意准备了劝服她的话术,但几乎没怎么说,她便同意了。
“想你那个姐姐?”
身侧的訾沭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她的问话也是你的疑虑吧?”
他注意到了当时身侧人微顿的脚步,这种时候,自己还是要表一表忠心的。大不了把阿扎丽抖出来,反正在自己这儿,这种隔阂绝对不能过夜。
訾沭表忠心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见郗月明静静地看着他:“没有。”
“我知道你的选择是我。”
大概是老天看她可怜,在曾经那些难熬的日子里,竟也为她留了一线光明。訾沭养精蓄锐多年,才有将她拉出泥潭的机会,郗月明的惊惧不安也在他一次次的坚定选择中,逐渐消失殆尽。
听她这样说,訾沭脸上立刻露出了笑意。
战争间隙惯常紧张沉闷,此刻却因月儿的到来变得轻快许多。訾沭陪着她出来打探消息,又趁机凑近几步,似要一亲芳泽。
然而此时,一阵微风将丝丝血腥气送入二人鼻尖。
訾沭立刻变了脸色。
这地方已经能看到营地了,保不齐是敌军来打探消息,正在这附近。他动了动鼻子,大致确定了血腥味的来源,眼眸立刻眯了起来。
真是微妙。
截然相反的方向,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故意引诱着自己去一探究竟似的。
他看了看身边的郗月明:或许,是赵德妃等人想出的调虎离山计。
訾沭立刻道:“你先回营,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行,我去周围看看。”
他打了个响指,似乎在与暗处的人交流,随即回头捏了扭郗月明的手,低声对她道:“不要怕,我一直在的。”
郗月明也察觉了不对,立刻点头。
訾沭堪堪离开,她便觉得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随即便有一股危险的气息悄悄靠近。她眸色一紧,下意识往左右两边瞧了瞧。
周遭不过是茂密树木,枝叶微微拂动,似乎在回应她的紧张。
郗月明不动声色,继续往营地走。在那股危险气息自身后袭来时,密林中也骤然窜出一个矫健身影,电光火石之间,把对方死死地按在地上。
“噗——”
窜出来的人正是明月,而被按住的人背篓滚落,瓶瓶罐罐撒了一地,似乎也不像是刺客之流。
那人被按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巴和草屑,生无可恋道:“你怎么不早说,有这么个高大威猛的守卫在暗处护着你啊!”
这声音莫名熟悉,郗月明走近几步,来回打量这人:“你是……钟大夫?”
“嗯哼。”
钟声越呸了满嘴的草屑,左右扭头露出全脸以表明身份:“好妹子,能放开我了吗?”
明月是底牌,惯常不现身,若非钟声越悄摸摸地靠近自己,明月也不会把他当成刺客之流而按倒。郗月明忙道:“明月,放开吧,他是自己人。”
“还叫明月啊,啧啧啧。”
钟声越刚从地上爬起来,就开始嘴贱:“这名字好!訾沭知道吗?”
“知道什么?知道你死乞白赖地凑上来,一见面就故弄玄虚吗?”
还以为是大鱼呢,结果只是钟声越这个小虾米。訾沭自林中现身,打断他的问话,语气矜持:“是我安排狼人当作近身侍卫来保护月儿的,我当然知道。”
钟声越一点儿都不惯着他:“我也知道,你这副表情这副语气其实是破防了。”
“……闭上你的嘴。”
訾沭没好气地道:“你怎么在这儿?”
“废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云郗。”
钟声越翻了个白眼:“你都打到这儿来了,我能有好日子过?天天东躲西藏的没个安生日子,还不如直接来投奔你,省得到处颠沛了……”
訾沭浑然不顾他在念叨什么,径直往郗月明身边走去。途径明月身边,他脚步微顿,斜睨向他,语气莫名地夸赞:“做得不错。”
身为一个侍卫,在主子遇到危险时及时现身,确实做得不错。
但本汗王来了,你就可以下去了。
明月沉默,他虽然不大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但也知道,自己此刻直愣愣地站这儿好像有些多余了。
于是他躬身拜了拜,随即转身后退,再度消失在了摇曳的枝叶间。
訾沭这才收回目光,走到了郗月明面前。他脸上还带着那股微妙的笑,似乎是个温柔郎君,但手上动作却截然不同:一手摘去她发间的枯叶,另一只手强势地握住她的手,又一根一根地挤进她的指缝,直到十指紧握,亲密无间。
明月这个名字,郗月明确实没有跟訾沭说过,只当狼人有权选择自己的喜恶,而她也不必为一个名字斤斤计较。如今被訾沭撞见,方才觉出一点荒诞。
她只好任他拉着手,又曲起手指,轻轻挠了挠他的手背,似在安抚。
钟声越正在絮叨自己一路的辛苦,回头一看,这二人居然无视他,旁若无人地拉起了手,不由得大为震惊:“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拉小手?”
他装模作样地问出这句话,下一刻便原形毕露,上前来逮着两人问个不停:“可喜可贺啊哈哈哈哈哈。”
“我走的时候你们还别别扭扭地相敬如宾呢,现在就情投意合了?住一起了没有?圆房了没有?有孕了没有?来来来我把把脉!”
訾沭忍无可忍,抵着他的肩膀将人推后几步:“滚远点。”
“滚不远,你先告诉我嘛。”钟声越顺坡爬,见訾沭回话就追着他继续问,“你是怎么打动咱们可敦的?”
訾沭黑着脸,还没消解掉前脚杵在这儿的狼人的名字,钟声越也跟个苍蝇似的,嗡嗡嗡问个没完。他心里酸溜溜的,见郗月明没有答话的打算,便自己胡乱答了一句:“当然是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霸气质!”
钟声越高高挑起一边眉毛,似乎在用表情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訾沭追问:“你不信?”
“信信信。”他敷衍地安抚,“熊一样的气质,不就是不洗澡的体香嘛。”
“……”
“我想到给你安排什么活儿了。”訾沭咬牙切齿,“去清理马粪,非常合适。”
“凭什么?我明明更适合去当军医。你该不会被那个明月刺激得神志不清了吧?需要我给你扎一针吗?”
钟声越一如曾经,逮着訾沭的痛处狠戳,三言两语便把人激得暴跳如雷,全然忘记了之前的境况,专心致志地与他互骂起来。
郗月明却是静静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战事绵延至今,钟声越若深受其扰,早该来投奔的,何至于等到现在?且以他跟訾沭的关系,光明正大地去营地就行,又为何在这荒郊野外演这么一遭?
郗月明确信自己没有感觉错那丝危险的气息。
亲兄弟尚且能反目成仇,何况只是表兄弟。她既然发觉了这丝不对,自然不能放过,于是郗月明清清嗓子,打断了二人的争执,转而问他讨要一份治外伤的药。
“外伤的药?”钟声越上下打量她两眼,“看着挺囫囵的呀,哪里受伤了?”
“大腿。”
“……”
钟声越无声地做了个不可置信的表情,到底没在她面前说什么,老老实实地捡起自己的背篓,自里面扒拉一阵。郗月明侧目去看,确实只有药瓶。
“用这个。”他终于扒出一个药瓶,递了过来。
郗月明伸手接过,随即看向訾沭,微微蹙眉,似乎难以启齿:“那我先回营帐,你待会儿……”
她虽未说完,但余下的二人已然明白她的意思。
訾沭轻咳两声,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与钟声越并肩将她送回营帐后,这才回头,与多日不见的表兄好好叙叙旧。
钟声越立刻戳戳訾沭的胳膊:“什么情况?是因为你不?”
“我觉得一年不见你嘴巴更贱了!”
他若是个武人,訾沭还能跟他打一场挫挫锐气,偏生这是个文弱的大夫,连自己一招都扛不住。訾沭只好忍耐他,没好气地问:“你不是来寻访你的亲生父亲么,找到了?”
钟声越闻言,笑意微敛:“嗯。”
“有空带他一起回訾陬呗。”訾沭也没了脾气,正色起来,“你们一家团聚,也好把姨母的坟茔迁回去。”
闻言,钟声越却笑了:“他可回不去了。”
訾沭挑眉:“怎么了吗?”
钟声越摇了摇手指:“天机不可泄露。”
他蹲在地上,开始收拾自己的瓶瓶罐罐:“我的事你就别担心了,先顾全你自己吧,这都在这儿耗了多久了。”
“表哥闲来无事,来给你当军医啊。”
第63章 兰生(一)亲吻她的伤处。
钟声越嘴上不靠谱,但医术还算过关,訾沭与他胡扯几句后也松了口,招呼副将带他去军营,自己则转身往中军营帐走去。
郗月明才得了伤药,眼下披着外衣面朝里间,似乎正在涂,只留下一道纤细的背影对着他。
听到訾沭进来的声响,她微微侧头:“你来了?”
“快过来。”
訾沭嗯了一声,慢慢走上前,在床榻边缘坐下:“我帮你?”
他没想到月儿会主动示意自己帮忙,转念一想,又觉得除了自己没谁更适合了。当即处理了手边的事眼巴巴地凑上来,声音低沉,压抑着雀跃。
哪知,郗月明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拢了拢衣裳转过头时,说的却是另一件事:“我觉得钟大夫有点奇怪。”
“方才当着他的面,我怕伤了情分没有开口。可两国交战这么久了,他都没有出现,一出现还要特意把你支走,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你招呼我进来,是为了说他的事啊。”
郗月明尚未发现他的异常,连忙补充:“我知道你们关系好,也无意挑拨。只是眼下是关键时刻,两军对垒,容不得半点差池。你……”
她声音微颤,眼睁睁地看着訾沭勾起一抹幽深的笑,随即抬手去碰搭在自己肩上的外衣。
“……你在听吗?”
“嗯,在听。”
訾沭一手托着她的外衣,一手拿起榻上的药膏:“说着话也可以干点别的嘛,我给你涂药,你继续说,我听着。”
“我这个表兄不太着调,瞧他说狼人那样就知道了。我跟他分别太久,确实可能一叶障目,需要月儿好好提点提点我。”
郗月明听訾沭这么一说,就知道他还在对明月这个名字耿耿于怀。
任由近身侍卫取这样一个名字,确实有瓜田李下之嫌。郗月明有些泄气,胡乱嗯了几声,便顺着他的力道平躺下来,任由他给自己涂药。
“钟大夫的父亲能接触到訾陬的贵族女子,恐怕也不是普通的商人那么简单。”
郗月明努力忽略訾沭的动作,细数钟声越的异常:“那人若是云郗的王侯将相,与钟大夫父子相认后,会不会指派他回来暗中动作?”
“不论他是为父亲涉险,还是被人蒙骗指使,分别一年了,人肯定会有变化的。訾沭,你有问过他吗?”
訾沭看着心爱的人躺在自己的小榻上,压抑着羞意,小声小声地说着话,格外乖巧。她肤色白,在深色枕褥的映衬下更白了,让人忍不住怜惜,更忍不住占有。
听她问话,訾沭才强迫着自己挪开视线,回答她的问题:“问了,他说是找到生父了,但具体什么情况不肯说。”
“我倒觉得不必担心,他又不是小孩子了,从小到大訾陬为他做过多少,那个没见过面的生父又做过多少。他不傻,都知道的。”
奈何郗月明依然愁眉不展,如此亲近暧昧的时刻,她还在为别人而烦恼。
“不过我答应你,会留心他的。”
訾沭眸色晦暗,把指腹上最后一点膏药涂抹到郗月明的患处,粗砺的手指在伤处附近盘桓,有些怜惜,也有些不舍:“涂好了。”
他抚摸着伤处边缘,手掌粗糙,带起一股战栗。郗月明被激得打了个寒颤,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了。
“我记起来,当初我们在回班珠的路上迷失方向,荒郊野外的,只有我们两个。”
“跟现在好像。”
现在也是在荒郊野外,由一方帐篷隔开,外头是荒芜的战地和驻扎的士兵,里头则是訾沭幽暗的目光和越来越纠缠的气氛。
訾沭慢吞吞地收拾了膏药,放在床头,转而欺身上前:“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才亲近起来的,对吗?”
“……”郗月明有点紧张。
不知是不是受了明月的刺激,他的情绪几乎不加掩饰,如今虚虚撑在自己上方,垂下的头发拂过自己的脸颊和脖颈,有些痒。郗月明抬手去拂,四目相对间,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的欲色。
訾沭似乎看出了她的紧张,安抚一般地朝她笑了笑,随即伸手,撩起了自己垂下的头发,身子也开始慢慢往后退、往下滑。
不再四目相对,那种压迫感也随之减弱。郗月明堪堪松了一口气,便觉涂了药的腿好像热了起来。
訾沭在亲吻她的伤处。
郗月明骤然握紧了衣袖,虽然紧张,可到底没挣动,由着他的动作逐渐放肆。
“我不碰到这儿。”訾沭自上而下地抬眼看她,眸色深深,“好吗?”
“……”
郗月明没有回答,早已意乱情迷。恍惚间脑子里只剩下一个问题:钟大夫给的这个药膏是外敷的,吃下去会不会有问题?
訾沭在情事上向来是个温柔的郎君,说了不碰到她的伤处,还真的几乎没碰到。不过难为的依旧是郗月明,全副身心都被他支配,还要听他在自己耳边一遍遍地问:会不会真的有孩子啊?要不要真的让钟声越来把把脉啊?
郗月明流着泪说没有,在班珠的时候就找上郎看过了,没有身孕。
訾沭动作一顿,随即攥着她腰的手更加用力,克制却又癫狂。
……
半晌贪欢,二人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清晨了。
为了照顾她的伤处,訾沭动作小心,实在算不上尽兴,但心中的满足却是无与伦比的。他精神大好,起身穿戴后准备去赴晨时议事,见郗月明仍侧身朝里不肯起来,不由得凑上来瞧瞧。
郗月明闭着眼睛,却准确无比地拍开了他作乱的手。
“咳,不是要叫你起来。”
訾沭摸了摸鼻子:“是我不好,让你累着了。我现在去议事,待会儿结束了就去找钟声越,问问有没有专门缓解这个的药,看他那儿瓶瓶罐罐一大堆的……”
“……”
郗月明羞愤难当:“你还说钟大夫说话不着调,你跟他一样!”
訾沭却还理直气壮:“这有什么?万一我这一战战死了,总得留下个遗腹子不是?”
他本是随口一说,见郗月明骤然没了声息,方才觉出这话不妥,立刻干脆利落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又手忙脚乱地上前来安慰。
战事无情,即便目前訾陬处于优势,也受不住长久的折损和消耗。訾沭从未告诉过她这些,但郗月明看了那么多封军报,如今又亲自来了这里,心中再清楚不过。
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訾沭走到绝境,此番前来,一半是为了结前尘旧怨,另一半就是为了他。
正是出于这些考量,郗月明才不辞辛劳千里奔赴,又凭借着自己对皇城中人事的了解,选择了郗如璧作为突破。她如此小心应对,訾沭却连钟声越的异常都不在意,还在自己耳边说什么遗腹子……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我不会留下遗腹子的。”
郗月明声音闷闷的:“你小时候是什么处境,你比谁都清楚。若是你的孩子也是这般处境,那还不如不来这世上。”
“我知道,是我说错话了。”
訾沭声音难得正经,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犹如承诺:“我会是这世上最好的父亲。打最大的江山,当最英明的君主,把我的小兔崽子举得更高。”
再凶猛的狼王,在还是个幼崽的时候也需要父亲的托举,訾沭自认为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父亲。更遑论说,他现在有月儿这个妻子,他就不舍得死。
“现在我要去打江山了。”他扯过郗月明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好月儿,不生气了好吗?”
他已经知道了郗月明的心意,不忍再拿自己的安危让她担心。所幸,心上人同样念着他,想着作战时分心恐怕不好,这种时候不该再有别扭或者闷气。于是她动了动手指,细嫩的手指擦过訾沭的脸颊,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动作已然传达了勉为其难原谅你的意思。
訾沭这才放心,笑眯眯地凑上去讨了个香吻,又把她的手放回被褥,再去赴今日晨时的议会。
訾陬骑兵勇猛,但毕竟不是在自己的地盘,跋涉至今,已经开始隐隐显露疲态。郗言衡毕竟有那么多武将世家的支持,不说心计谋略,单从武力上看,比之前那个郗言御要硬气得多。
他们严防死守,双方僵持几日都不曾有新进展。而今日议事,訾沭却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云郗那边内讧了。
甚至不是武将联盟内讧,而是太后的母家赵家。探子来报,有一名赵家子弟横死街头,不知怎么传的,所有矛头都指向了赵太后。赵家对于赵太后杀害本家子弟一事非常不满,进而怀疑起他们母子对赵家的态度来。
毕竟古往今来,外戚从来都不是好当的,危难时倚重信任、事后却卸磨杀驴这种事太多了。何况郗言衡的江山并不安稳,现在还是求着赵家的时候,他们当然渴望自家的血脉问鼎天下,为家族带来无限荣耀;但若有可能,他们更想控制住这个还有外人一半血脉的子弟,当一当皇位背后,真正的掌权者。
訾沭一听便有了猜测,这大概是月儿那个姐姐的手笔。
倒是够快。
于訾陬而言,僵持了这么久后,他们终于等到机会了。
“探子继续去探,其余人清点兵力,做好准备。”
訾沭指挥若定:“部落首领即刻来帐中制定战术,另外,传信给秭图的臧玉公主。云郗之前的宋太后和陈皇后在她那里,现在,可以派上用场了。”
第64章 兰生(二)兰花归位,神水淬成。……
郗如璧母女在后宫中谨小慎微多年,如今在赵德妃手下讨生活,依旧是如履薄冰。想来她也是压抑着情绪,一朝爆发,便不留余地。
两军对垒之时赵家内讧,这一次,云郗的应战格外仓促。臧玉亲自拎了宋贤妃和陈玉容挑于阵前,昔日国母沦落至此,一些朝臣亦开始感到悲戚,对郗言衡母子的这一做法极为唾弃。
郗月明井然有序地梳理着这些信息。
暗处还有个郗言御,保不齐会为拯救母亲和妻子现身。訾沭亲自上阵后,她便稳坐后方,顺便盯着突然现身、动机不明的钟声越。
钟声越领了军医的头衔,这几日倒是没别的动作。此刻前方出战,他便在晾晒药材,侍弄那一背篓的瓶瓶罐罐。
郗月明坐在不远处看他,忽然开口:“钟大夫是在訾陬长大的吧?”
“来云郗一年多了,觉得两地如何?”
青山绿水和草原雪山,差距自然不是一星半点。郗月明依旧不放心钟声越,这样问着,实则更想知道,他更眷恋哪一座江山呢。
钟声越择着草药,头也不抬地答:“环境嘛当然是云郗好啊,訾陬那边的蚊子忒大只了,受不了。”
郗月明追问:“那人呢?”
“人?”他顿了一下,“人也是云郗这边更合我习惯,文绉绉的,基本不怎么动手。不像訾沭那个狂野的武夫,一拳能把我捶吐血。”
“……”
见她面色微滞,钟声越立刻换了一副笑嘻嘻的神情,和訾沭如出一辙:“不过嘛,可敦此刻若是心向訾陬,把那儿当成家了,那我的回答就是訾陬了。”
他夸张地竖起大拇指:“訾陬好!人和景都好!”
“……”
这番回答显然是在贫嘴。虽然知道钟声越本身就不着调,但放到这种境况下,他是在扯东扯西混淆视听也说不一定。
郗月明并未打消疑虑,见此番来回没有试探出什么,转而问道:“你采这么多花做什么?”
钟声越侧开身子,她才看到地上的绿植不尽是草药,姹紫嫣红的,竟然多是花卉。
“为了钻研一味神药。”
平常以花卉入药,几样也就够了,铺天盖地的全是各色花瓣还真不多见,可郗月明恰恰就知道这样一种药。
她神色微顿,堪堪有了一个猜测,果真便见钟声越笑眯眯地吐出三个字:“兰生露。”
草原上医师不多,钟声越最初学医也只是为了能让更多人需要自己、喜欢自己,好在草原上立足。大概是天赋异禀,他很快就成了方圆几十里有名的上郎,若没有几分热爱,大概是坚持不下来的。
自听说兰生露后,他便对这种传闻中的奇药心驰神往,抓心挠肝地想一探究竟。来了云郗后一路找爹一路采花,此刻已然准备得差不多了。
郗月明听他这样说,冷不丁道:“你不会是被人给骗了吧?”
“兰生露并没有传闻中的奇效,大概只是那道士为了向皇帝讨赏,信口胡诌的。续命这种说法纯属无稽之谈,但足够引人注目,传来传去便真成它的奇效了。”
钟声越却连连摇头:“你可别不信,我查了很多医书,来云郗这一年多也没闲着,到处走访到处问,我觉得这玩意儿有点用的。你脸上的醉丹霞,不就是喝下兰生露后才消失的吗?”
“虽说花瓣啊露水啊什么的,听起来不太靠谱,但更珍贵的是那些药材。我瞧过配方,那真是一样赛一样的贵重,一整根百年老山参下肚怎么着也能吊命啊。”
钟声越一边说,一边献宝似的把自己收集的花瓣展示给她看:“我听说,当初云郗那道士炼坏了好几瓶,最后才发现少了一样兰花,他生生等到五月的蕙兰开花才炼制成功的。兰花归位,神水淬成,兰生露这个名字不就是这么来的嘛。”
“嘿嘿,我这回早早便把兰花备上了。虽然不如宫里的那么精致周全,但有我这个訾陬第一上郎看顾着,磕碜点也能用。”
“欸,这个杜鹃花采多了。”钟声越扒拉着自己那堆宝贝,挑拣着摘出几朵红杜鹃,“给你拿着玩儿吧。”
“兰生露有用?”
郗月明心神被他这番话吸引,迟疑地接过他递来的杜鹃,喃喃着反问:“那我母妃当初喝下兰生露,为何还是丢了性命?”
钟声越醉心医术,却并不知这种宫闱之事。闻言嘶了一声,斟酌着答:“这兰生露再珍贵,也只是吊命,让人多活一会儿好方便医师及时出手救治来着,并不能根除病灶。”
而妇人生产本就凶险,杜姮妃当时那种境况,或许兰生露已经发挥了作用,但她并未得到及时救治,最终才免不了香消玉殒的结局。
郗月明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微微平息,叹了口气。
她本想以这样的理由安慰自己,却听钟声越继续道:“或许是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也可能除了难产,当时还有别的情况。诸如投毒暗害之类的,毒性压制了药性,自然就救不回来了。”
投毒……
郗月明后知后觉地想到,赵德妃曾说过,宋贤妃因为害怕有新的皇子出生,所以才痛下杀手。
可赵德妃知道得这么清楚,想来也没少关注。宋贤妃出手了她便坐收渔利,还能反过来拿此事作为要挟;可若宋贤妃不出手,她大概也不愿意多一个皇子分宠吧?
郗月明自己也在后宫中沉浮多年,深知有这两个蛇蝎在,母妃无论如何都是走不出这个死局的。
她低下了头。
斯人已逝,感慨再多都是无用。好在现在新仇旧恨一起爆发,訾沭和臧玉亲自去了战场,所有的恩怨,终于要了结了。
郗月明拨弄着手里的杜鹃花,心想:自己这个做女儿的,也是时候直面这些事了。
手中的花儿鲜妍娇嫩,像是刚采下来不久,被保存得也很好,拿来入药应当是不差的。钟声越痴迷医术,对兰生露也是十足的上心,背篓里的瓶瓶罐罐装的尽是这些东西,走哪儿带哪儿。
但更重要的是……
郗月明缓缓抬头,盯着忙忙碌碌收拾花瓣和草药的钟声越:更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兰生露的配方。
兰生露最初有着神水之名,配方自然不能给旁人知道。即便是郗月明,也仅仅听说过“四时百花上的露水”这种笼统之言。钟声越一介来云郗游历的赤脚大夫,怎么可能有机会得知?
郗煦在位时才有的兰生露,他死后即位的是郗言御,兰生露的配方极有可能落入了郗言御的手中。他们母子知道杜姮妃之死另有原因,神水依然是神水,定然会小心保存,若非后来被郗言衡拉下马,大概还会找人重新炼制吧。
当初因为自己脸上的醉丹霞,訾陬与云郗交涉许久,最终从郗言御手中讨得了最后一瓶兰生露。郗月明并不大相信郗言御的恻隐之心,如今看来,他能如此爽快地给出来,多半是因为有配方在手,还可以重新炼制,国库中蒙尘多年的这一瓶便权当是顺水人情了。
而现在,钟声越却知道兰生露的配方。
郗月明与之交谈的结果,便是不动声色地意识到,钟声越来云郗的这一年里,早已经见过了郗言御。
那么,他是在郗言御在位的时候见的,还是在他落难之后才与之相逢?他是否知道郗言御眼下的藏身之处却一直没有说?
为防止打草惊蛇,郗月明并没有再追问,准备等訾沭回来后先与他说说,再从长计议。故而又闲谈了一阵两地风貌后,她与钟声越道别,随即便拿着杜鹃花回去了。
此刻天色已晚,郗月明估摸着这一战应该不难打,訾沭大概也快回来了。
她在营帐内饮着茶静静等着,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就听到了帐外的欢呼声。外头火光冲天,所有人都在举着火把欢呼,訾沭踏着夜色赶回来,带回了她期待已久的消息:
郗言衡大败,云郗皇城已破。
第65章 兰生(三)你这是要带我去私奔吗?……
郗言衡此刻腹背受敌,因着此战失利,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也从皇城,变成了皇宫。
訾沭虽然下令不伤城中百姓,但兵临城下,不免人人自危,宫中的内侍宫女也开始四散逃窜。营帐外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颇有些杂乱。
郗月明莫名觉得不安,但为了不添乱,还是耐着性子在帐内等待訾沭回来。
有脚步声忽然靠近:“可敦?”
她立刻起身:“是汗王回来了吗?”
对方似乎轻笑一声,分明不是訾沭的声音:“没有呢,汗王暂时顾不上您这边。”
这道声音愈来愈近,竟是不顾身份之别,直接走进了帐内。
郗月明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刚开口呼唤了一声明月,忽然脚下一软,跌坐在地,嗓子里也像堵了团棉花似的,发不出任何声音。
短短几息时间,她就像被抽走所有力气似的,连抬头都费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双靴子不慌不忙地走到自己面前,行进间,还隐隐带着一缕幽香。
明月向来机警,无需自己呼唤就会出现的,怎么可能这种时候还没个人影?是面前的人提前把他支走了吗?
知道明月的存在,还能在这军中出入自由的人……
郗月明的视线已经变得模糊,嗅着这缕幽香,她恍惚间觉得熟悉,想起了桌上那几枝红艳艳的杜鹃花。
钟声越……
眼皮一重,她只觉得有一双手托住了自己,随即便再无意识。
光影交错,人影晃动。
“太后娘娘已经等候多时了……”
“那老太监一直在宫中,三公主若是知道了,定然十分欣喜……”
不知过了多久,郗月明才恍惚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忽高忽低,像隔着一层纱似的听不分明。她努力想分辨是谁在说话,可脑子像是一团浆糊,思绪刚刚浮起一点,就又沉了下去。
耳畔传来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她感觉自己被架了起来,有人扶着她的肩膀,似乎正在马车里。
“那太监也会想见到三公主的,太后娘娘为了这次组局,可是费了大功夫。”
人声渐渐明朗起来,像是一道上了年纪的女声。郗月明费力地睁开眼睛,透过拂动的车帘,发现他们似乎在一处宫廷的值门,坐在前面的嬷嬷置换过令牌,回头叮嘱道:“小心些,眼下他们二人至关重要。”
郗月明的意识渐渐清明,已然认出了这条路,正是去往赵德妃的宫苑。
赵德妃母子要见自己?还有,什么太监?
说是组局相见,其实只是把自己当作人质来威胁訾沭吧。眼下云郗皇城已破,訾沭若是一鼓作气,今夜就攻破皇宫也说不定。赵德妃他们就是秋后的蚂蚱,为了自救,这才选了自己下手吧。
只不过訾陬的营地防守严密,自己身边还有个明月寸步不离,能同时避开这二者,动手的倒不是一般人。
她往身边去看,果不其然,托着自己手臂的人正是钟声越。
郗月明看着他,竭力开口:“是你吗?”
钟声越:“?”
他连连否认:“我不是太监。”
“……”
坐在前面的嬷嬷闻声回头:“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可能把蒙汗药下在花儿上效果不好吧,我第一次做这种事,没什么经验,不要见怪哈。”
钟声越打了个哈哈,转而凑近打量郗月明,迭声道:“不耽搁不耽搁,人还神志不清着呢。”
郗月明侧过头,推了他一把。
她的意识渐渐恢复,已经大致清楚了眼下的状况。赵德妃大概想以自己为人质,和訾沭谈交易;当然,她若是看得起自己,或许也会直接和自己谈。
与自己交易的筹码,多半就是方才提及的那个太监了。
郗月明被养在宋贤妃身边后,基本就接触不到外人了,提起和太监有关的记忆,就只有五岁之前,被杜贵人养在身边时的日子。
一方偏僻小院,一个不受宠的低位妃嫔,和一个无人在意的三公主。没有人愿意来这种看不到前途的地方当差,她们母女几乎被人遗忘了,生活困顿,所有的事情都需杜贵人亲历亲为。
直到一个太监出现,开始帮着杜贵人周全内外养育自己。
郗月明年幼不识,并未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妥或内幕。但在班珠接见宋贤妃那次,听她说杜贵人和一个太监不清不楚,故而皇帝授意她除掉杜贵人时,郗月明这才察觉到这段陈年往事。
她不想相信旁人编排已故的杜贵人,可他们若真是一对有情人,为了对母妃尽忠、为了养育自己而奉献出了他们的全部。郗月明心想,若那个太监当真没死的话,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要来一趟的。
她六亲缘浅,此生若还有养育之恩要报,恐怕就只有那个太监了。
马车停下,似乎已经到地方了。
钟声越率先一步跳下马车,转而回头拉她。郗月明却坐着没动,直直盯着他。
比起赵德妃抓自己当人质,此刻更令她费解的是,钟声越的阵营到底是什么。
依她之前的判断,钟声越见的应该是郗言御,如今又不知为何跟郗言衡有了牵扯。这兄弟二人可是死对头,钟声越要投奔也不至于投奔两头吧?
但凡他对訾陬还有点情义,或者是受人胁迫不得不这样做,总要给自己留一线生机的。
于是郗月明趁着他试图扶自己下马车的间隙,扯了扯他的衣袖。
钟声越恍若未闻。
不过片刻功夫,那嬷嬷已经在催促了:“怎么回事?已经到了怎么还不下来?”
“还没清醒吧估计,手脚还抽抽着呢。”
钟声越完全跟她搭不上线,竟然回头对嬷嬷道:“不然你再叫几个宫女出来扶一下?”
郗月明也有些着急,见跟他没什么默契,只得挑明了往夸张处说:“你这是要带我去私奔吗?”
“哈?”钟声越呛了一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话可不敢乱说!訾沭要是知道了,怕不是要一拳把我捶死!”
“你还怕他?”郗月明追问,“怕他你还敢把我弄出来?”
“一段日子不见,三公主这性子似乎开朗了不少。”
这下是嬷嬷回的话:“公主就别为难钟大夫了,是太后娘娘想邀您一叙。宫中茶点已经备好了,还有个老熟人在等着,您待会儿一瞧就知道了。”
说话间,她已经招呼了几名宫女上前,似乎要将自己强行拖下去。
郗月明自然不会等宫女们来,她抬手握住了钟声越的手腕,趁着借力下马车的间隙,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你效忠的,到底是郗言衡还是郗言御?”
钟声越脸色大变。
他似乎想上前捂嘴,但到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能轻举妄动。他只得竭力停下动作,转而搀扶着郗月明的胳膊。
好在众人并未发觉异常,三人进了内苑后,宫门随之紧闭。
钟声越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嬷嬷,再回头看身侧的郗月明,无声慨叹:你还挺行的。
郗月明也挑了挑眉:所以你还真是双面间谍?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刻意慢走几步,与嬷嬷拉开距离,“云郗的山水很美,但草原雪山也不错。我自认为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不会碰訾沭的东西的。”
钟声越压低了声音,惯常清润的眸子此刻却在黑夜中熠熠生辉,其中的野心和訾沭如出一辙:“但是属于我的,我要拿回来。”
“我只是需要一个所有人都在的场合,这个局只能你帮我组。”
他语气微顿,还不忘安抚郗月明:“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钟声越头一次想出手时,就被那个狼人按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他知道狼人的本事,所以即便是铩羽而归,至少知道郗月明的安全有保障,他也可以放心去干这件事了。
这次他特意安排了高手去对付狼人,才能顺利把郗月明带出来。但这高手也不是要下死手,将狼人引开片刻后,他便会与之一起,回头负责顾全郗月明的安全。
那个高手,叫陈寄闲。
再怎么说,自己也是訾沭的表哥,总不至于拆散人家小夫妻。
赵德妃的寝宫已经近在咫尺了,嬷嬷止步回头,似乎要来拉郗月明。
钟声越轻笑一声,松开了手:“所以,我们只是背着訾沭搞个大的。”
宫门打开片刻,又立刻关上,钟声越消失在了门后。
郗月明微微叹息,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卖什么关子,但得他一句不会碰訾沭的东西,多多少少也令她安心了些。
更何况,事已至此,还是要应付眼下。
时隔多年,郗月明再度回到了这个皇宫,她缓缓回头,看向殿中等待许久的东道主。
郗言衡不知是不是还在为战事焦头烂额,此刻殿中坐着的只有赵德妃一人。在她脚边,一左一右,狼狈地跪着两个人,细看才发现,竟然是宋贤妃和陈玉容。
赵德妃一如往常般装扮雍容,似乎因为把仇敌踩在脚下,举手投足间更显畅快。可眼下毕竟是兵临城下江山动摇的境况,印象中艳丽的美妇人也难掩脂粉下的憔悴。
“月儿啊,你可是让哀家好等。”
她踢了踢脚下的宋贤妃:“当初还是哀家给你指的御史公子,让你得知了真相。若非如此,你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被姓宋的这个贱人利用着做多少事!”
“故旧就不必提了,我与你无旧可叙。”
郗月明反应淡淡,环视殿内并没有太监的身影,便问道:“他人呢?”
第66章 兰生(四)三日后,汗王可以来领人。……
“想见他可以。”
赵德妃侧身,从旁边的小桌上端起一个玉杯,缓缓递来:“但你要先喝下这杯酒。”
郗月明垂首望去,白玉杯中,幽蓝的酒液分外明显,像是毒蛇在吐信子。赵德妃几乎是不加掩饰,轻笑道:“怎么,不敢吗?”
一杯鸩酒入喉,自己毒发身亡,她还怎么用自己来威胁訾沭?
郗月明知道赵德妃不会现在动手,自己此时应当遂了她的心意,先见到人再说的。可这一刻的迟疑真真切切,她居然也开始担忧,自己若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訾沭该怎么办。
时间匆匆而过,她的心境已经大不相同,曾经想出宫只是为了死在外边,可现在她想的是,宫外还有人在等着自己。
她开始眷恋这尘世的幸福,想要留着这条命,与訾沭白头偕老。
郗月明轻声叹了一口气,心道果然,人有了牵挂,当真是万事踌躇。
她克制下泛滥的情愫,再抬眸时,眼中已经没有了任何波澜,伸手稳稳地接过酒杯,仰首,一饮而尽。
“好好好!”
赵德妃抚掌大笑,眼角眉梢都是扭曲的快意:“三公主,果然是跟从前不一样了。明知道是毒酒还敢喝,勇气可嘉啊,哈哈哈哈哈。”
她猛地站起身,衣袍翻飞,金钗乱颤,像是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脚边的宋贤妃和陈玉容受此惊吓,瑟瑟发抖,仍是被她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
“张嬷嬷,去带人。”
赵德妃一边吩咐,一边踩着脚下的二人,对郗月明道:“你且放心,哀家说到做到,绝不跟姓宋的一样。”
前方交战节节败退,什么都守不住,这二人倒是囫囵地回来了。不明真相的将领还以为立了功,欢天喜地地把她们送来,殊不知,赵德妃暗地里牙都快咬碎了。
眼下内忧外患,连赵家都在动摇,她没法儿再发脾气,只得认下。左右自己缺个脚垫,这二人既然回来了,给自己垫脚正好。
赵德妃毫不留情地碾着二人,笑道:“她当年连哄带骗,软硬兼施,利用你那么久,连哀家这个外人看了都不忍心。”
“仔细想来,月儿你还得感谢哀家,帮你看清了这个人。”
那杯酒热热辣辣的,饮下后立刻有一股灼痛之感滑过喉咙,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果然如郗月明所想的那样,并未立刻发作。
她轻拍心口顺了顺气,并未理会赵德妃,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趁等人的间隙,抬眸看向面前三个状若疯癫的女人。
宋贤妃想利用自己的婚事招揽权柄,故而沈卓风身死之后,接连两任准驸马都是青年才俊。郗月明懵懂不识,若就此成亲了,或许会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没这么清醒,也不会有后来的那些痛苦。
然而,赵德妃不欲让死对头得到这等助力。
她横插一脚破坏了郗月明的婚事,甚至还故意给她指了御史公子这样劣迹斑斑的人,想以此来折辱郗月明、打压宋贤妃。
彼时,因为沈卓风之死,郗月明已经开始怀疑养母和兄长,又因他们是至亲之人而茫然不愿相信。赵德妃的所作所为给了她理由,她一遍遍地麻木自己,默念着:是赵德妃做的,不是母妃做的。
那个时候郗月明尚有余力反击,想要尝试振作摆脱困境。故而在御花园手刃御史公子后,她与赵德妃有了第一次的正面交锋。
那日的情形和现在很像,赵德妃高高在上,对御史公子之死毫不在意,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状似怜悯:“好月儿,怎么会是我要害你?”
“我不过是顺势而为。你想知道真相,何不想想究竟是谁给你定了这么多婚事?”
她一步步地走下来,笑容妩媚,声音却如贯耳魔音:“要不要我再告诉你,沈小将军是怎么死的?”
“……”
自我安慰的谎言被瞬间击破,郗月明大受打击,极力忍耐着才没有失态。第一次交锋输得狼狈,她回忆起宋贤妃和郗言御对自己的好处,终究没有勇气细究一切。
这么看来,赵德妃确实帮自己看清了不少人和事。
郗月明神态从容,只是微微叹息。
宋贤妃毕竟上了年纪,在几方势力手中来回颠沛,又被昔日的死对头踩在脚下,被养女和儿媳看了个正着,急火攻心之下,两眼一翻便不省人事。
陈玉容看得畏惧,刚想悄悄往后退,就被赵德妃一脚踩在了手上。
“啊——”
她厉声哀嚎,赵德妃却犹在发笑,狠狠地碾着她的手,咬牙切齿道:“陈家当初非要逆流而上与众不同,选择了大皇子。怎么这时候,不见你那夫君来救你呢?”
“哦,哀家差点忘了,陈家覆灭了,郗言御也抛下你们跑了,哈哈哈哈哈。”
“……”
陈玉容蓄了满眶眼泪,时至今日,她也不知道该去怨识人不清的家人、狠心薄情的丈夫,还是面前推翻了她丈夫的赵德妃。
陈家选择了郗言御,被郗言衡母子记恨是必然。可现在陈家已经没了,赵德妃还拿着陈玉容泄愤,言行举止多少带了些毁灭之前的疯狂。
若料得不错,此刻外面还在交战,结果尚未可知,赵德妃心中应当也没底。
郗月明忽然开口:“够了!”
“够了?”
赵德妃顿住,随即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我没听错吧?月儿,你在为她们求情?”
“你太吵了。”郗月明道,“我也不是来听你鬼叫的,人到底来了没有?”
恰在此时,去领人的嬷嬷去而复返,一个戴着镣铐的男人缓缓跟了进来。
来人身材清瘦,肤色惨白,似乎多年不见天日。郗月明不自觉地上前几步,细细打量他的脸,努力想要找到几分当年的影子。
赵德妃好整以暇:“月儿,你可得仔细看看,他是你念叨的那个人吗?”
不肖她说,郗月明已经在仔细看了,只是她当时年纪小,时至今日杜贵人的样貌都记不大清了,更遑论旁人。
男人感觉到她的目光,亦缓缓抬头,却又在与她对视的那一刻深深地弯下腰去,声音沙哑:“公主……”
仿佛是在叫面前的三公主,亦好像穿越漫长的岁月,呼唤自己从小便效忠的那位公主。
秭图公主游历天下时,身边只带了两个人,一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另一个则是负责保护她们的侍卫。
公主下落不明,侍卫自觉无颜回去面对秭图王,只得四处打探,在得知云郗皇宫中有一人疑似公主后,他立刻便传信给了秭图王。
只可惜,一国君主都无法摆平的事,他一个侍卫显然也做不了什么。他在云郗皇宫周围游荡许久,还被当作刺客追杀过,终于有机会靠近时,得知的却是公主身死的消息。
但是,公主留下了一个小公主。
侍女为了抚养没了母亲的小主子,自愿委身皇帝,当了深宫中一个汲汲无名的杜贵人。侍从无言良久,到底还是没把自己倾心她多年的事说出来。
她们二人在宫中生活困顿,侍卫在宫墙外蹲了一晚上,终于决定要帮她一起,替公主抚养小公主。
侍卫长久地徘徊在皇宫附近,郗煦早就注意到了。他并不喜欢杜贵人,或者说,更想看旁人阴差阳错的痛苦,于是他大发慈悲地允了侍卫进宫。
却是以内侍太监的身份。
郗煦就这样恶趣味地欣赏着旁人的煎熬,心情好时,就把这事说成是宽容和奖赏;可一旦心情不好,也能轻轻松松地处死二人,左右把柄一直在他的手中。
后来,宋贤妃为了抚养自己,大概借着此事添油加醋,处死了杜贵人。但这名内侍却随之不见踪影,不知真相时,郗月明以为他被调往了别处,或是和杜贵人一样被一并灭口,从未想过,他是被当作一枚很可能再也不启用的棋子,牢牢关押了起来。
郗月明眼眶一红:“叶叔……”
“嗨呀,难得相见,哭什么呢。”
赵德妃乐不可支:“哀家就知道,你长大后会想见到他的。所以姓宋的要杀人灭口时,是哀家冒着风险把他救了下来,藏了这么多年,这才有你今日见到的机会啊。”
“哀家当时便听过风言风语,那座偏僻宫苑里,只有杜贵人和这个太监。二人同进同出,还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犹如做了夫妻一般。”
“哦,差点忘了,还有月儿你呢。”
赵德妃说得幸灾乐祸:“只是那时候你还小,什么都不懂,不然早早来投奔哀家多好。不必被姓宋的拿捏,也不必被这两个贱奴作践,堂堂公主,却如同做了他们的孩子一样。”
赵德妃不断絮叨着,言辞间把郗月明当作“太监的孩子”来嘲讽。郗月明却浑不在意,和得知沈卓风没死时一样,叶叔没死,于她而言是无以复加的幸运。
“能见到您,我这一趟没有白来。”
郗月明上前几步,打不开他手上的镣铐,就双手托住,以减轻他的负担:“您放心,我会带您出去的。”
一旁的赵德妃闻言,再度突兀地笑了起来。
此时天色熹微,已然过去了一夜,却迟迟没有传来皇宫被攻破的噩耗。赵德妃有些欣喜,但更多的是不安,犹如迟迟等不到判决的囚犯。
好在天色大亮时,终于有侍从进来了,言说前线以三公主为筹码与那訾陬汗王谈判,訾沭妥协,此刻已然退兵了。
赵德妃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心知今夜这一关,终于算是过了。
“三公主久不回家,哀家实在想念得紧,便留她多住几日。”
她开口对侍从道:“三日后,汗王可以来领人。”
第67章 重华(一)抬手覆上环在自己腰间的手……
夜色散尽,天光大亮。
昨夜的喊杀声已歇,宫道上很安静,却不是曾经那般井然有序的安静,反而略显空旷。往来的宫女太监明显少了许多,一些花瓣枝叶不知从何处被吹来,堆积在墙脚,也不见人来打扫。
郗月明搀扶着曾经守护她们母女半生的侍卫,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我已经和表哥表姐相认了。”
她全然不顾被身侧的人围观打量,不顾自己即将要被软禁,旁若无人地与他说着外面的见闻:“就是舅舅的一双儿女,臧行和臧玉,您还记得吧?”
叶知云迟钝地点点头,多年监禁令曾经身手矫健的侍卫变得消瘦而憔悴,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费力不已。
郗月明看得鼻尖一酸,好不容易才稳住情绪,继续道:“他们很厉害,在外漂泊这些年一直在积蓄力量,前不久成功杀回了秭图,杀了臧清。”
听到这话,叶知云呆滞的眼眸才重新焕发些许光彩。
“表哥已经夺回了王位,眼下正在肃清朝堂,一些难啃的硬骨头大概还需要您帮忙修理。”
郗月明细数他们的故事:“表姐眼下就在宫外,很近呢。她上了战场,以一敌百,是我敬仰的女杰。”
叶知云不怎么回应,她却仍然一刻不停地说着,尽可能告诉他更多故国的讯息。直至走在前面的张嬷嬷停下脚步:“公主,到了。”
郗月明抬头一看,周遭环境十分熟悉,头顶的匾额上写了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重华宫。
“您且在这儿安心等着,那汗王若真的疼爱您,三日后,您就能出来了。”
张嬷嬷一挥手,招呼了两个侍从上前:“但是这个老太监不能在这儿,老奴就先带下去了。”
郗月明身形未动,一步都不曾退却。
赵德妃所求不过是訾陬退兵,用来威胁訾沭的是自己,而用来威胁自己的则是叶叔。眼下分开关押,莫不是还要再留一张底牌?
自己来一趟,可不仅仅只是为了见一面。
她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一干人等,尚未开口,身侧的叶知云倒是先一步道:“重华宫很好。”
他大概很久没有说话了,此刻声音嘶哑,只说了这一句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郗月明却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重华宫很好,不会委屈公主。
他的记忆只停留在那方偏僻小院,朱漆脱落,野草丛生。与之相比,重华宫确实很好。
依他的性子,若能多说,大概还会劝自己忍耐,勿逞一时之气,勿做无谓之争等等,可他已经孱弱到说一句话都需要停顿喘息的地步了。
郗月明笑得有些难看,可到底不忍再让他担忧:“其实在您不知道的这些年,我还去了訾陬,见过了雪山和草原,我觉得那里比重华宫好。”
“等此间事了,您可以回秭图休养,也可以到訾陬来,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张嬷嬷的神态鄙夷不屑,似乎在嘲讽她说得如此胜券在握,太过不自量力。
她一挥手,侍从到底还是上前押人来了。郗月明这次没再阻拦,只淡淡地道:“你最好保证他平安无事。”
“赵德妃遇事不一定会保你,但他有什么差池,我一定会杀了你。”
郗月明在踏进重华宫的前一刻,仍是这副云淡风轻的神色,问出的话毫无感情:“你在宫里这么久了,应当明白这个道理,对吗?”
“……”
张嬷嬷浑身一震,终于收敛起了轻慢的神情。
重华宫内景色如旧,各种装饰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稍显破败,大概在自己离开后就没人来住过了。
宫门口的影壁上爬满了藤蔓,是她从前怎么养都养不活的木香花。院中的小池也干涸了,池中尽是积累的落叶,不知其下还掩藏着什么爬虫,此刻仍在嗡鸣。
郗月明缓缓地走进去,只觉得恍若隔世。
她没想到隔了这么久,自己竟然重新回到了这里。虽说与从前被软禁的情形别无二致,但此刻的郗月明心态平和,已非从前散漫疯癫的三公主。
她已经能像一个事不关己的看客,缓步从院中走到殿内,轻轻抚摸过曾经熟悉的一切,甚至还能在这熟悉的场景中,依稀看到当初的自己。
殿内的陈设同样没有改动,只是灰尘有些厚。郗月明屏住呼吸,挥舞了两下袖子,忽然发现后殿廊下,自己曾经喜爱的一把古琴竟然还在。
她鬼使神差地绕过去,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
琴弦依旧紧绷,琴音清脆,破开了凝滞的空气,便是此刻重华宫内唯一的声响。
郗月明叹了一口气,也不顾座位积灰,就这样坐了下来。
自己曾经时常以乐声发泄,若没有记错,此刻的坐姿已经把当初脆弱的自己环在怀中了。她很想告诉曾经的自己:不要怕,万事自有安排。
重华宫中的软禁不过三个月,三个月后,你便会等到訾沭的求娶,而他等你已经很久了。
眼下更是不必着急,此次回到重华宫只需三天,訾沭大概已经在路上了。
琴弦在她指下震颤,逐渐汇成一曲流畅的乐声。庭院深深,曾经心如死灰的三公主,如今也能安静地坐在这儿弹一首曲子。
只因她知道,自己有去处,有人牵挂着自己,而自己也有尚未做成的事。
忽然,身后传来了极轻的落地声。
声音夹杂在琴音中,极其容易忽略,郗月明也只是隐约听闻,以为张嬷嬷去而复返,又有什么话要交代。
她还未回头,就有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袭来,紧紧地环抱住她。郗月明手指不受控制地落在琴弦上,乐曲顿时没了节拍,变成了散乱的铮响。
有人牢牢地扣着她的腰,以下巴抵在她肩上,却一言不发,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打在耳畔。
郗月明微微颤抖,不敢相信自己刚刚还念着的人,竟然真的这么快就出现了。她抬手覆上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背,轻声道:“你来了?”
许久后,訾沭终于开口:“嗯。”
“来带你回去。”
平时总是大大咧咧的人,此刻连一句玩笑话都说不出口。郗月明耳边唯有压抑的呼吸声,彰显着主人并不平静的内心。
訾沭难以形容发现郗月明不见那一刻的心情。
前方明明已经得胜了,自己明明已经回营了,明明离月儿很近很近,怎么能让人从自己眼皮底下将她带走?
他走进营帐时,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几支艳红的杜鹃花散落在地上,散发着不正常的异香。訾沭顿觉不妙,果不其然,原本节节败退的云郗忽然有了腔调,要以訾陬的可敦为筹码与他商谈退兵。
赵德妃想要保住江山,便拿月儿来要挟自己,而訾沭所求唯她平安而已,只要她无事便什么都好说。
于是交战暂停,谈判一夜,訾沭不得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三日后来接人。
协议既成,他却等不了那么久,不知月儿安危的每一刻都无比煎熬。他只得趁敌方守卫放松警惕时,孤身一人悄悄潜入了云郗皇宫。
悬着一颗心找了好久之后,訾沭被一阵琴音吸引,终于在一方破败的院落中,看到了自己的妻子。
“现在还不能走。”
郗月明三言两语说明了叶知云的处境,他现在不知被关押在何处,訾沭若是带自己走了,难保赵德妃不会恼羞成怒,对他下杀手,自己绝不能弃他于不顾。
訾沭沉默地听完,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让我看看你。”
他扳过郗月明的身子,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见没什么明显的伤痕才放下心来:“还好没事。”
訾沭重新把她抱在怀里,语气中都是后怕:“你不知道,我听到你被抓了有多担心。早知道就该立刻把你送回班珠,什么相思之苦,都比不过你好好的。”
他说着说着,语气忽然不稳,染上一丝明显的狠意:“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动的手,谁参与了,谁保护不周,我都要一个一个地揪出来,全都杀了!”
郗月明顺从地倚在他怀里,察觉他情绪不稳,还抬手抚了抚他的鬓角和脸颊,无声地安抚着这个在暴走边缘徘徊的狼主。
她有些犹豫,到底还是没说自己喝下了毒酒这件事。
左右此刻没有症状,赵德妃是在吓唬自己也说不定。现在又是两军对垒谈判的关键时刻,訾沭太过在意自己,若知道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徒增事端。
还是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去找钟声越给自己瞧瞧吧。
被她拍着安抚片刻,訾沭也渐渐平息下来,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只要你没事,别的都好说,叶叔的事我知道了,等三天就等三天。”
“我生怕这辈子没有你来管束,想惧内都惧不了。”
郗月明心软得一塌糊涂,被他揽着腰亲着手,还不住地往他怀里蹭,想要抱的更紧。
从差点失去她的后怕中缓过来后,訾沭神志略微回笼,不由开始细究这件事的原委,咬牙切齿道:“钟声越真是活腻歪了!”
訾沭对于这个表兄,还是念着点手足情谊的。故而即便察觉到他的不对,即便月儿也多次叮嘱,他还是没有立刻就把人拿下。
疑心最重的时候,他也只是多派些人手留意钟声越。本来计划着过几日再收网,没想到印象中的文弱大夫居然也有这般手段,不但甩开了他留的人,还能在自己眼皮子地下将月儿劫走。等他气急败坏地找上门时,钟声越早跑得没影了。
现在提起,訾沭仍然咬牙切齿:“回去就把他剁吧剁吧塞花盆!”
第68章 重华(二)月明公主的裙下之臣。……
“他这么做,应该是有理由的。”
初见时,郗月明就觉得钟声越莫名亲切,昨日虽然只有短短片刻的交流,但她愿意相信,钟声越这么做是事出有因。
他说需要一个所有人都在的场合。
郗月明将当时的情形说与訾沭听,劝慰道:“大概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现在还不是说明原因的好时机。不管怎样,知他没有异心就好。”
“而且,他也有安排人暗中保护我呀。”
訾沭闻言微微侧头,他刚来时,就察觉到院中树上蹲着两个人。
明月整个人几乎都与树木融为一体,连呼吸都轻不可闻。陈寄闲不得不承认,明月的潜伏能力远在自己之上。
棋逢对手本就难得,更难得的是他是三公主的侍从,更更难得的是他叫明月。
陈寄闲不屑地哼了一声,单凭这几点,他看这个暗卫真是怎么都看不顺眼。
昨夜任凭自己怎么挑衅,这个暗卫都不带动的,好不容易骗得他离开片刻,待钟大夫得手之后,他就跟疯了似的追着自己打,回回都是致命的招式。陈寄闲这才收了玩世不恭的心态,开始认真对待这个对手。
他并非想要伤害三公主,钟大夫也不想。故而依照计划,三公主顺利入宫之后,他就该和这个明月一起在暗中守着了。可有了这一番厮打后,二人互相看不顺眼,各自冷哼一声,谁也不理谁。
还说什么同僚呢,要不是自己身手好,差点就被这人打死了。
听说他还有狼窝里打滚的经历?这倒是,绿莹莹的眼睛看着就瘆人,此刻一眨不眨地盯着院中交颈厮磨的二人,说什么忠心护主,其实也暗含觊觎吧?
装什么深沉。
陈寄闲没道理去挑衅訾沭,倒是能拿他出出气。适逢底下二人看向这边,他悄悄从鞋底扣出一颗小石子,指尖一弹,精准无误地弹在明月的刀鞘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明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对这个难缠的对手没有半点好感。
他的职责就是保护可敦,眼下汗王虽然来了,但依然不能懈怠。明月无心跟陈寄闲争执,只调整方向,脚下一动,轻巧地跳到了另一根树枝上。
訾沭将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
明月身手虽好,可毕竟只是一个人,遇上些事分身乏术。钟声越又派了个人来,二人皆实力不俗,对付云郗宫中那些禁卫是足够的了。
钟声越这样安排,勉强算是他良心未泯。
訾沭略微消气,又忽然环抱住郗月明,语带委屈:“狼人明明是我安排的。”
轮得到他钟声越抢什么功劳?
“是是是,多亏了你。”郗月明笑答,“所以我一点都不怕。”
訾沭也不在意暗中的两人,直接抵着她的肩头,姿态亲密,语气中是十足的眷恋。
他对陈寄闲也有印象,当初自己过寿,从云郗来的使者团中正有这么一个人。红莲意欲刺杀月儿时他还出手相助了,訾沭那时候就知道,他与月儿应当是旧相识。
只不过他是郗言御的臣子,如今不知为何又听钟声越的差遣。
“他的牵挂是陈皇后。”郗月明轻声开口。
陈寄闲毕竟出身陈家,眼下宗家举族灭亡,只有陈玉容在各方势力手中来回颠沛。二人说来也是远房表亲,他定然不愿看到陈玉容如此凄惨。故而,无论是郗言御还是钟声越,只要能救人,陈寄闲大概也不拘听谁差遣了。
訾沭了然:“我知道了。”
“看在他护着你的份儿上,就如他所愿。三日后救叶叔,顺便把陈皇后也救回来好了。”
郗月明点头,继而道:“还有李昭仪。”
“她是郗如璧的母亲,住在西边的宫苑。”
这次交战,正是郗如璧使计令赵家离心,帮了大忙。訾沭当日陪郗月明一同去的,他清楚这件事,自然也没有异议。
“这也不是大事。”
相比较被特意藏起来的叶知云,和身份特殊的陈皇后,救一个在深宫中默默无闻的后妃显然要容易得多。訾沭点点头,当即打了个响指,招呼道:“明月。”
响指声音刚落,头顶的枝叶应声颤抖,犹如吹过了一阵风。一道黑影无声地落下,明月足尖轻点,轻飘飘地俯跪在地:“汗王,可敦。”
“你听到了。”訾沭道,“去西边的宫苑找李昭仪,务必将她安全带出去。”
明月答得极简:“是。”
他抱了抱拳,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下。
安排好之后,訾沭低头看向郗月明,再度发问:“再想想,还要救谁?”
他挑着一边眉,似乎是在等她的夸奖:“不管还有多少担心的事,一并说来,夫君给你解决。”
郗月明歪了歪头:“我若说,喜欢我住了很久的重华宫呢?”
“那就在班珠也建一个。”
訾沭答得利索,但刚说完,又忽然改口:“不对,重建只能神似却不是重华宫。不然我先让人把这里拆了,再一点点运回班珠呢?”
郗月明忍俊不禁:“你不会觉得我无理取闹吗?”
“我可太喜欢你对我提要求了。”
訾沭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眸中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
郗月明几乎要溺毙在他的温柔的眼神里,不自觉地抬手抚上他的眼睛,笑着摇了摇头:“好吧,其实没有了。”
“重华宫虽然好,但在我眼里,还比不上从前住的那方偏僻小院。”她垂眸,看向訾沭的眼睛,“那个时候,还是你亲自把我送回去的。”
訾沭顿了顿,知道她是在说年幼时的那次初见。
彼时匆匆一面,谁也没想到,将来会与对方有这么深的羁绊。訾沭从未对郗月明说过这些,好似自己是个躲在暗处无声窥探的疯子,此刻知她已然知晓,訾沭不自觉地偏头咳了一声,有点紧张。
“不管是小院还是重华宫,都过去了。”郗月明扳过訾沭的脸,“我现在更喜欢班珠,喜欢昌渡王城。”
她看着訾沭,目光澄澈无比:“你当初应该早点来接我的。”
这华丽的宫殿于郗月明而言,只是一个精致的囚笼,她好不容易走了出去,见过了雪山和草原,怎么可能会想着再回来呢。
“我也无数次后悔,自己来迟了。”
訾沭倾身上前,抵着郗月明的额头,轻轻闭上了眼睛:“放心,这边的事很快就会结束,到时候我就带你回班珠。”
“你既说喜欢,那就真的,这辈子都别想离开了。”
二人都是一夜未睡,郗月明看到訾沭眼下的青灰,知他疲倦,相拥不过片刻就轻轻推了推他:“起来,去屋子里睡。”
訾沭自然知道,这里是她的寝宫。
他微微挑眉,顺从地起身,任由郗月明拉着自己的手进了室内。室内装饰典雅,书籍和画卷很多,甚至妆台上都还有未写完的手稿,到处都是生活过的痕迹。虽然有些许灰尘,可谁来了都能一眼看出,这是属于女儿家的闺房。
床上有纱帐挡着,倒是没怎么落灰。郗月明轻轻拨开纱帐,脱了鞋躺去里面,回头招呼訾沭道:“来睡觉吧。”
訾沭眸色深深,忽然问道:“若是有人进来该怎么办?”
“你说赵德妃吗?她应该不会来,最多就是晚间派人送来点餐食,都是在宫门口的小案上。我曾被关押在这里三个月,我知道的。”
“那可不一定。”
心爱的人将自己拉进闺房邀请共寝,訾沭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慢吞吞地脱着靴子,边脱边道:“你现在可是他们手中最重要的筹码,肯定会比之前上心。到时候,只要他们推门进来,就会看到有一个男人在三公主的床上。”
他凑上来,忽然道:“千钧一发之际,我就钻进你的被窝,好不好?”
“……”郗月明轻咳一声,这才察觉其中的暧昧。
訾沭已经上了榻,一想到这是月儿曾经的闺房,是她曾经睡觉的床,他就忍不住口干舌燥,眸中暗潮汹涌。
“我藏在被窝里,紧紧揽着你的腰。你要坐起来应付来人,不管里面发生什么,都得不动声色。”
“他们没发现床上多了个人,那是最好。”
“可万一他们掀开被子,发现了我。”訾沭幽幽道,“我就说,我是月明公主的裙下之臣。”
“……”
二人此刻的距离已经近到不能再近,鼻尖抵着鼻尖,说话间,唇瓣的起伏几乎都要碰到一起。郗月明被他这番话说得脸热,仿佛二人不是情投意合的夫妻,竟真有了几分未出阁的公主私会情郎的意味。
訾沭轻笑一声,终于在她唇上落下了一吻。
被褥依旧绵软,枕头上似乎还有属于月儿的幽香。訾沭后退躺下,深深地呼吸一口,只觉得比在王城的床榻上还要舒坦。
他一把把郗月明捞进了怀里,不再眷恋曾经的遗香,转而去看身边真真实实的人,笑道:“好了,我不闹了,睡吧睡吧。”
郗月明枕着他的胳膊,被他圈在怀里时,脸上的热意还未褪下。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终究还是忍不住羞怯,作势打了一下訾沭的胸口。
奈何手也被他捉住,哪里都动不了,一闭上眼睛便有困意上涌,只能这样睡了。
郗月明吸入蒙汗药被带入宫廷时,多多少少也算睡了一会儿,訾沭却是一夜未眠。此刻搂着失而复得的妻子,倚靠在她曾经的床榻上,因为失去她而慌乱的内心,终于平复下来。
三日后,便是云郗定下的协商之日了。
赵德妃用月儿来逼迫自己,争取下这三天的喘息时间,自以为抢下了先机,此刻大概正马不停蹄地筹备着三日后的会面。
殊不知,这也是訾陬对他们的围剿。
第69章 重华(三)国君一死,訾陬大军必然溃……
赵德妃倒是知道两国矛盾的结症,无非是老皇帝当年为了登基,曾不留情面地重创訾陬,而郗月明也曾在宋贤妃手中久受磋磨。訾沭为了雪耻,也为了替妻子出气,这一仗在所难免。
她恶狠狠地呸了一声,直把老皇帝骂成一文不值的老狗,活着的时候不立衡儿为太子,平白给他们添了好多波折;死了还要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让他们母子担惊受怕。
前两天战事胶着,赵德妃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以为自己的荣华富贵就要这样断送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訾陬的一个军医不堪忍受艰辛,以把可敦劫来为条件向她换取功名利禄,赵德妃欣喜若狂,立刻应允。
于是訾沭退兵十里,城中安宁三日。
赵德妃也趁着这三天,来回游说赵家和其他武将们,重新集结了武力。
此刻他们母子有兵力在手,又有那位汗王心尖尖上的三公主,只等三日后,是胜是败,终将有个了断。
她猛地掐了掐自己的手掌,目光狠厉:不!没有失败这一说,他们母子一定要胜!
三日时间一闪而逝。
皇城门口,訾沭孤身一人准时出现。
而在宫殿内,赵德妃和郗言衡母子亦是严阵以待。
郗月明在侍从的带领下,缓步走了进来。纵然她现在只是人质身份,侍从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她围了个严实,但却无一人敢真的上前。
赵德妃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月儿,这三日休息得可好?”
郗月明并未回答她,只在殿中扫了一圈,看到了被严加看管的叶知云、宋贤妃和陈玉容,立刻上前道:“叶叔,你还好吗?”
“他好得很。”
接话的是郗言衡:“既然是妹妹看重的人,我怎会不留心呢。只不过眼下是非在你,刀光剑影,就别让他们看了。”
他一挥手,立刻就有侍从上前,给三人蒙上了黑色头巾。
叶知云长久不见天日,郗月明早就发现他似乎有些畏光。眼下远远一瞥,见人似乎没有大碍,便也不做强求,顺从地落座了。
这三天时间,想必赵德妃也很是忙碌,不知费了多大的功夫才说通了武将们。此刻殿中满是披坚执锐的精锐,死死守着宫殿,只等着訾沭来赴约。
一片安静中,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这阵敲门声格外突兀,赵德妃吓了一跳,几乎是瞬间就紧张了起来:“来了?怎么没人通传?”
这怎么可能?
訾沭自从踏进宫门开始,一路上都有侍卫在监视,连他走哪个门先迈哪只脚都一清二楚。他怎么可能避开那么多耳目,忽然出现在门口?
郗言衡使了个眼色,立刻便有武人小心翼翼地上前,将宫门缓缓打开了……
宫门一开,立刻便传来了一道女声:“太后娘娘!”
杨丽妃扑了进来,下一刻像是被殿中的架势吓到了,立刻收了声,摆出极低的姿态:“婢妾杨氏,拜见太后娘娘。”
赵德妃松了口气,但随即又不耐烦起来:“你来干什么?”
“我听说皇城危急,就想来看看。杨家世代对国朝忠心耿耿,此等时刻,一定会进献绵薄之力,当仁不让拱卫朝堂……”
她这般说着,目光飞快扫了一圈,却并未在满殿的武人中看到杨家人。
杨丽妃不由得更加心慌,只是尚未来得及出声询问,她的视线就被角落里的一道人影吸引了。
那人脸上蒙着黑布,似乎还受过刑,此刻连站都站不稳,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她虽然看不清脸,却认出了那人身上的穿戴,隐约可见是宫廷服饰。
杨丽妃在宫廷中十多年,对这些东西如数家珍,只一眼便能确认,这人……是宋贤妃无疑。
昔日雍容华贵的贤妃,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令杨丽妃骤然心惊,她擦了擦眼睛,不免生出些悲戚。
赵德妃不欲让她留在这里多事,刚要叫人把她带出去,忽然有一个侍从急匆匆地跑进来,声音里还透露着一股紧张,张口便道:“来了,他来了!”
来人正是事先等在宫道上,留意訾陬汗王行迹的人。他说的是谁,众人一清二楚。
纵然他们人多势众,殿中氛围还是凝结了片刻。赵德妃与郗言衡对视一眼,好不容易才稳住声音:“……好。”
“月儿,你夫君果然守信。”她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郗月明身上,努力摆出一副慈蔼和善的神情,“你且放心,若谈判一切顺利,你们很快就会团聚的。当然,也包括你在意的那个叶姓侍从。”
郗月明并未理睬。
她早已看穿了赵德妃的虚张声势,此刻坐在这里分毫没有人质的惊恐。明月和陈寄闲都在暗处守着,叶叔既已现身,她便只等訾沭将自己和叶叔接回去罢了。
万众瞩目中,訾沭缓缓踏进了殿内。
来人褐色长发,琥珀色眼睛,身上还零零碎碎地缀着兽骨之类的东西,在一众黑发黑眸的云郗人看来,满是未开化的野性与未知的危险。大概是种族优势,他的身量比在场的许多武将都高,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便如孤峰擎天,不怒自威。
应云郗的要求,訾沭今日是孤身一人过来的。但众人见过他在战场上的骁勇,此时此刻,硬是没一个人敢吱声。
他们深知,当日是凭借着三公主才令訾沭撤兵的,皇城才不至于沦陷。訾沭很在意他的妻子,竟真的退兵十数里,今日也真的孤身前来。
可是,皇城外不出二十里,绝对有訾陬的铁骑待命。
没有人敢掉以轻心。
訾沭的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大致估量了一下云郗的兵力,随即又看到一个被侍卫团团围住的男人,那人黑布蒙面,形销骨立。他知道,那是月儿在意的人。
目光落在郗月明身上时,訾沭就再也移不开了。虽说重华宫中的日子恬静温馨,二人并未真的分开,但毕竟叶知云下落不明,月儿在意他,宁愿涉险也要救他,訾沭也只得陪着,好了却妻子的心愿。
他先是冲郗月明笑了笑,以示安抚。待对上郗言衡母子时,声音就变得冷厉至毫无波澜:“放人。”
“汗王别急。”
赵德妃率先开口:“如今两国都做好了准备,再打下去只有两败俱伤这个结果,恐怕也不是汗王愿意看到的。”
“仔细想想,两国联姻分明是永结秦晋之好的行径,你们夫妻恩爱,云郗与訾陬也是一家人了,有什么好打的呢?”
“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化干戈为玉帛。”
“你们抓我妻子,现在却又说要和谈?”訾沭冷冷地看着她,“我孤身前来赴约,你们却披坚执锐严阵以待,这就是你们和谈的诚意?”
郗言衡连忙上前:“这只是无奈之举,若非如此,也不会有坐下来和谈的机会。”
“我知道,因为两国的过往仇怨,和三妹妹曾经的遭遇,你对云郗有些偏见。”
他忽然抬手,将宋贤妃和陈玉容拖了出来:“很多事,都是因这两个妇人而起。她们从前待三妹妹不好,我与母亲都看在眼里。将她们送去訾陬,本意是要给妹妹出气的,没想到她们又坏了事。”
“若我猜得不错,定是她们说了什么,才惹得汗王大发雷霆吧?”
訾沭不置可否,郗言衡便自信自己说对了,继续侃侃而谈:“既是报仇,怎么能再被仇人别有用心的话影响?汗王不妨再将人拿去,先铰了舌头,再处置不迟。”
“这是云郗的第一份诚意。”
“至于两国的恩怨矛盾,那就更好说了。”郗言衡抬手一挥,忽然道,“朕以云郗帝王的身份承诺,愿意奉上关外三城,当作先帝对訾陬不义的补偿!”
訾沭闻言玩味一笑:“你是说,你替老皇帝承认当初的不义?”
“自然。”
郗言衡点头:“事情既已发生,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协商解决,而非一直对过去耿耿于怀。汗王若是同意,从前的事便一笔勾销,两国有三妹妹这层关系,此后往来互市,共创繁荣,何乐而不为呢?”
“听起来不错。”
訾沭不得不承认,这个结果确实在他意料之外。他费时费力,要的就是一个正名,这母子俩昏了头地认下,那出兵的理由就永远在他手里。
他看向郗月明,受够了这种心上人被他人掌控的感觉。左右今日事多,还有叶叔和陈玉容要救,不妨就先认下,日后再做打算。
“可以。”
訾沭假笑:“我们,来日方长。”
陈玉容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
赵德妃……要剪她的舌头,要再把她当作筹码送出去?
关外三城是他的父兄辛苦打下来的,现在新帝母子不光碾灭了她的家族,还要将他们的功绩拱手让出,还要将自己送出去?!
宋贤妃早已不省人事,陈玉容此刻连商量对策的人都没有,听着旁人对自己的种种安排,心中唯有无限悲凉。
她不想受辱。
郗月明欺负她,宋贤妃郗言御欺负她,赵德妃和郗言衡也欺负她!满殿的武将,都曾经与陈家是同僚,都曾经仰望过高高在上的陈家,可如今,又都对陈家之事不闻不问,对自己的命运袖手旁观!
她恨!恨所有人!所有人都是她的仇人!
赵德妃正因和谈顺利而得意,迫不及待地就要招呼人将宋贤妃他们押走。却不想,一直低眉顺眼的陈玉容猛地抬头,顺手抽出一名武将的佩剑,直直朝赵德妃刺去!
电光火石之间,那名被抢了剑的武将旋身上前几步,夺回剑后反手一挥,毫不犹豫地刺进了她的心口!
鲜血喷溅,波及站在一旁的杨丽妃。她迟钝地摸了摸脸颊,却摸到满手鲜血,终于承受不住,大声惊叫起来。
陈玉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缓缓倒下了。
那武人冷笑一声,还朝她啐了一口,这才从容地收起佩剑。
武将姓伍,他的爱女在受了杖刑后,休养多日却不曾好转,最终香消玉殒。他与夫人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骤然失去女儿,夫人当即便昏厥过去,伍将军亦是悲痛不能自己,满心都是对陈皇后的恨意。
当初陈家灭门就有他的手笔,彼时陈皇后远在外族,成了漏网之鱼。如今两国谈判,伍将军特意赶来,眼见陈皇后又要被安排去訾陬,即便知道她的下场不会好,但她不死在自己手里,自己就对不起女儿!
所以,伍将军特意站在这个地方,特意露出佩剑,也意料之中地将人一剑穿心!
他满心都是为女儿复仇,才不管什么大局,什么后果。如今这世道,兵在谁手里,谁说话就有分量。莫说郗言御势力单薄,换他郗言衡来,同样要对武将们礼让三分!
变故发生得太快,哪怕是赵德妃本人都没想到。混在人群之中的陈寄闲只觉眉心一跳,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冲出几步暴露了身形。
伍将军的目光立刻盯紧了陈寄闲:“汗王还带了别人来啊。”
“看来还是对我们云郗不放心,并未践行孤身前来的承诺。由此可见您和谈的心,也不过如此。”
人群中微微有些骚动,不少人认出了陈寄闲。可伍将军如此说,明显是要将陈寄闲按头是訾陬的人,以此为由好斥责那汗王不义在先,那么他们也不必在乎什么仁义了!
訾沭不过孤身一人,再厉害能厉害到哪儿去?他们何必对他委曲求全?何不直接将人杀了一了百了?
国君一死,訾陬大军必然溃败,不战而胜!
第70章 重华(四)乱成一锅粥了
赵德妃站在原地分毫未动,原本还在嘲讽陈玉容不自量力,忽见军队蠢蠢欲动,竟是不顾他们母子的和谈结果,想要擅自做主!
她立刻上前几步,尚不知是要怂恿还是劝阻,忽觉一股刺痛穿胸而过,喉间一甜,未出口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地上,陈玉容虽然没有闭眼,却实实在在是被一剑穿心没了气息。她死了,再不能张牙舞爪地扑上来的,可为什么……
赵德妃缓缓地低头,终于看清了贯穿自己胸口的物什:
那不是剑戟,而是一根后妃常戴的金簪。
金簪前端尖锐,此刻还沾着要落不落的鲜血,就这么刺穿了自己的胸膛。赵德妃能感觉到,另一端仍被人死死地握在手中。
她努力地回头,想要看清是谁。
钗环摇曳间,映出了杨丽妃那张惊惶的脸。
“你——”
赵德妃不相信,这个向来唯她马首是瞻的草包美人,竟然有倒戈的一天,竟然有挥刀手刃自己的一天!她不可置信地踉跄一步,突然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而杨丽妃早就被陈玉容的血溅了满脸,此刻虽然惊慌,握着金簪的手却是丝毫不肯放松:“你别动!”
“告诉我杨家怎么了!我女儿到底在哪里!!”
眼见着宋贤妃下场凄惨,陈皇后也惨死在眼前,杨丽妃从未像现在一样清醒。她不愿意去想那个糟糕的可能,但自己最近几个月都被切断消息,分毫不知宫外发生了什么,又怎么都联系不上女儿和家里,发生了什么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看着今日的一切,她几乎能想象出郗华容所遇非人以及杨家元气大伤的惨状。此刻一把金簪死死地钉住了赵德妃,她终于问出了自己担心已久的问题:“你不让我出宫,什么消息都不告诉我,因为你已经把杨家牺牲了,是吗?”
没有人回应她,赵德妃正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倒是站在前方的郗言衡循声回头,脸上原本胜券在握的神情瞬间碎裂。
“母妃!!!”
郗言衡瞬间被激怒,神情狰狞,猛地扑了过去。杨丽妃连连后退避开他,虽然也是怕极,但握着金簪的手倒是半点没有松懈,始终举在身前格挡着。
变故发生得突然,本来还算和谐的谈判场面瞬间崩塌。
两个主子一个生死不明,一个只顾着嘶吼,武将们立刻成了无头苍蝇,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一片慌乱中,陈寄闲毫不犹豫地朝陈玉容奔去,只不过尚未近身,那位伍将军就再次挡在了他面前,冷笑一声:“姓陈?”
陈寄闲不答,劈头朝他攻去。伍将军则是一边格挡,一边大喊訾陬贼人,矛头直指訾沭。
而眼见郗言衡母子威信削减,众将领竟然被一个伍将军调动,原先还与他们母子较着劲的赵家人亦急不可耐地跳出来,开始与伍将军唱反调。
这都乱成一锅粥了。
郗言衡母子俩自恃有武将支持,可眼下也是被武人们牵着鼻子走,比起郗言御,并没有高明到哪儿去。
訾沭心中如是评价。
眼见场面逐渐不可控,他也不欲多做停留,打了个响指,示意暗处的明月去救叶知云,自己则闪身朝郗月明奔去,欲先离开此地再说。
殿中人影纷乱,摸不着头脑的武人们在伍将军的振臂呼号下,终于渐渐找回秩序,尽数对着满殿中唯一的异族君主攻去。
相比较上位者的权衡,以战功谋生的武将们更知道关外三城的代价。私心里,他们并不愿拱手相让,既然有人带头,那便攻!
訾沭并不怕这些进攻,宫外不远就埋伏着訾陬的暗卫,臧玉不放心她的妹妹,此刻或许已经潜进了宫。就算是面前的这些武人,他一人迎战也不在话下。唯一的担心,便是身处刀光剑影之中的郗月明。
果不其然,还有人记得三公主在訾陬汗王心中的分量,于是刀剑转了方向,朝端坐在椅子上的女子攻去。
訾沭满身煞气,一脚踢飞了挡路的人,反手夺过敌人手中的剑,振臂充当弓箭,就要这样刺过去时——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忽然出现,挡在了郗月明的身前。
他手中长剑轻转,轻松逼退了众人。
郗月明稳住身形,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人的背影,穿着破旧,头上还蒙着黑巾,正是方才与宋贤妃陈玉容站在一起的叶知云。
“叶叔……”
她有些震惊,叶叔从前是有一身好功夫,但在被囚禁了这么久之后,上次见面他连说话都有问题,此刻怎么会这么轻巧地挥剑逼退这么多人?
不止是她震惊,不远处的訾沭和明月也察觉了不对:看这身法,怎么可能是一个被磋磨了十多年的内侍?
尤其是明月,他奉命来解救这人,刚刚靠近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依他的直觉,这人是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绝非行将就木之流!
众目睽睽之下,这人缓缓抬手,取下了自己头上的黑巾。
郗月明在他身后,并未立刻看到黑巾下的那张脸。但在周遭众人的抽气声中,她已然意识到,面前这人不是叶叔。
“哐当”一声,是兵器滑落在地的声音。
武将们神容皆是震撼,有的甚至都拿不稳手中的兵器,哐当声响接二连三。有将领忽然俯跪在地,恭声道:“陛下……”
陛下?
郗月明脑中一片空白,看着不远处的郗言衡,又茫然地想到郗煦。
她忽然握掌成拳,终于意识到,这个冒充叶叔挡在她面前的人,正是她曾经视为手足的兄长——郗言御!
而原本抱着赵德妃的身体、神色慌乱癫狂的郗言衡,冥冥之中似有所感,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郗言御与郗言衡,这对母亲斗了半生、他们也自小就开始争斗,甚至先后都坐过皇帝宝座的兄弟,此刻终于再度同堂对峙。
两位云郗皇帝同时现身,本来还打得热火朝天的大军也不自觉地停下动作,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