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重华(五)殿中分明有三个皇子……


    郗月明初见郗言御时,不过四五岁。


    彼时她满心都是那只瘦骨嶙峋的小白猫,于是趁杜贵人不注意,悄悄抱着爱宠、端着自己的饭碗走出了小院,在宫道边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把肉块挑出来给它吃。


    半凉的羹饭上凝了一层薄脂,已经是她拮据的生活中唯一的油水。郗月明却不在乎,看小白吃得香,便只顾捧着脸蹲在一旁傻笑了。


    “谁在哪儿?”


    有清润的声音自头顶落下,她吓了一跳,仓皇抬头后,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来者是一个身着锦袍的少年,身后还跟了一群宫人,看着气势不凡。郗月明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看到这阵仗,已经明白了面前这人不是好惹的。


    少年左右打量片刻,看到不远处的小院,方才醒悟:“你是那个三妹妹?”


    郗月明不答,他也不怪罪,只温声道:“我是你大哥。”


    大哥?


    她倒是知道宫中有两位皇子,只是实在没想到,传闻中的人物会是这样的平易近人。郗言御这般说,半分没有皇子的架势,仿佛真是个关爱妹妹的兄长。


    “你在喂猫吗?”


    郗言御目光扫过她身后,忽而蹙眉问道:“那你自己吃过饭了没有?”


    郗月明抿唇,诚实地摇了摇头。


    “来人。”他开口,立刻就有宫人奉上了一个食盒。郗言御亲自从食盒里拣了块糕点递给她,“玉带糕,尝尝。”


    郗月明迟疑片刻,愣愣地接过,全然没想到初次见面的人会有这番好意。


    见她不吃,郗言御还笑了笑,极有耐心地哄道:“吃吧,是甜的。”


    郗月明这才愣愣地往嘴里送。


    甜香在舌尖化开,是从来没有尝过的滋味。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急忙看向郗言御,像是在认同他的话:真的是甜的!


    郗言御像是被她这番举动逗笑了,掩唇轻咳一声,又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在此地逗留已经有段时间了,身后的宫人小心地催促:“殿下,该去御前了,陛下还在等着呢。”


    郗言御敛了笑,声音也恢复沉稳:“嗯,知道了。”


    郗月明听出面前这人就要走了,仰头看着他,有些不舍。年幼的她完全没想到,还有这样清秀俊逸神仙似的哥哥,当然,也不会意识到,身份贵重的皇长子为何会独独走了这一条路,为何又偏偏遇上了她。


    “这盒点心就留给你了,以后若是想吃,就来找大哥。”


    郗言御的目光掠过那只瘦骨嶙峋的猫、那碗毫无食欲的饭,转而看向郗月明,眸色深深道:“下次宫中宴会,会有很多好吃的。哥哥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郗月明从未离开小院太远,忽然听到这个邀请,有些犹豫,但更多的是压抑的欢喜。她盯着面前的这个人,如此温柔和气,给自己东西吃,还说是自己的……大哥。


    她抿着唇,拘谨地点了点头。


    郗言御便笑,催促她吃完早些回去,随即便在宫人的指引下渐渐走远。郗月明抱着食盒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伸手摸了摸被他揉乱的头发,心中默念了一句:大哥。


    那时候,她是真的把郗言御当成可靠的哥哥来看待的。


    所以宴会她去了,宋贤妃的收养她同意了,那么多的委屈也受了。但在得知他的靠近是别有所图,知道自己在他眼中只是一枚棋子时,郗月明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好笑。


    郗言御同样矛盾,他最终终于成功登基了,在明知她已经没有任何用处的情况下,居然会时时流露出一股亏欠的神情。


    郗月明避而不见,早已分不清真假;郗言御的目光倒是愈发追随,不想送她去和亲,又想方设法地要将她掳回来,甚至到了眼下,他面对刀光剑影无惧,仍是转头看向郗月明:“无事吧?”


    “……”


    与他对视的刹那,立刻就有酸涩的感觉不断涌上心口。郗月明觉得可笑,明明是他利用自己在先,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自己干出来的,现在凭什么还在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郗月明并不平静,也说不出谢,猛地见到他十分烦躁无措。她把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适逢訾沭赶到,郗月明松了口气,下意识就往他身后躲。


    这下,换成了訾沭与郗言御对视。


    二人从前交过手,但这还是第一次打照面,都对面前这个“欺负”了郗月明的男人十分警惕。目光在半空中相撞,皆是分毫不让。


    片刻后,有武将凑上前问询,郗言御这才隐晦地扫了一眼訾沭身后的郗月明,别过目光道:“眼下太乱了,月儿……你护好些。”


    訾沭忽然笑了,松手扔掉那把本来要掷过来的剑,转而握紧郗月明的手:“不劳费心。”


    郗言御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强压情绪,转而望向满殿呆滞的武将:“诸位将军,本人郗言御,乃鸿禧皇帝长子,云郗上任君王永盛皇帝。”


    他此刻面朝众人,坦荡地露出了那张群臣熟悉的脸。


    “半年前,郗言衡发动宫变谋朝篡位,即位后治国无能,与訾陬发生战乱,令百姓流离失所。朕特来,拨乱反正!”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郗言衡跌跌撞撞地跑下来,“你以为当过皇帝,你就算正统?父皇从未立下关于储君的诏书!你与我,从来都是各凭本事!”


    郗言御沉着脸:“自古以来立嫡立贤立长,父皇没有嫡子,当以贤长论!”


    郗言衡反唇相讥:“什么贤?该不会是你母亲封号里的贤吧?”


    “至少,我不会做出将关外三城拱手相让这种事。”


    “哈,你不让城池,难道要再送一个妹妹去和亲?”郗言衡指向一旁的夫妻,蓄意挑拨,“訾陬汗王可就在这儿呢,你不妨说说,你的协商办法比我高明到了那儿?可能令他满意?”


    郗言御脸色难看:“你放肆!!”


    郗言御从前不得武将们支持,但郗言衡即位后,似乎也没有让武将们得利多少。相反他在位期间发生战乱,最先消耗的依然是武将们,连杨家都元气大伤。如今又有将陈家斩草除根、将关外三城拱手相让的行径,不免令他们惊惧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郗言御行事倒还算宽仁,只不过刚即位时就把亲妹妹送去和亲,宫变时也是不顾母亲安危独自逃亡,颇有些令人不齿。曾经他身边只有一个陈家在拱卫,陈家最终却举家尽亡好不凄惨,他没了助力,反倒多了伍将军这个死敌,同样后患无穷。


    二人如今慷慨陈词,左不过是争夺他们的支持。但武将们却犹豫不定,只因在他们眼中,两个人都不是好选择。


    剑拔弩张之际,忽然传来了另一道声音:“哟,都在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宫殿大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一道清瘦的人影就半倚着门。逆光中,众人看不清他的脸,但郗月明和訾沭却觉得分外熟悉,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这道声音的主人。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答案。


    钟声越。


    郗月明想起他曾说过的,需要一个众人都在的场合。眼下不论是国君后妃、皇亲贵戚,还是各路将领,确实都在了。


    他的目的,或许也会在今日展现出来?


    钟声越伸了个懒腰,终于站直了。


    随即,他猛地伸手,沉重的殿门被大力推开,大剌剌地向两边敞着。阳光照进室内,在众人的刀剑映衬下,反出刺眼的光亮,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众将终于反应过来了,立刻拔剑怒吼:“你是谁,怎敢擅闯宫廷重地?”


    “别急啊,这不是来告诉你们了吗?”


    钟声越分毫不把他们的斥责放在眼里,姿态闲适,就这样信步走进来。


    “瞧瞧这都乱成什么样了,唉,医者仁术济世抚疮痍,这种时候还是得靠我啊。”


    他一如往常那般信口胡诌,仿佛眼前剑拔弩张的形势根本不存在。只在经过訾沭时,感受到了一道几乎要冻死人的冷冽目光。


    钟声越拍了拍身上的鸡皮疙瘩,知道他此刻大概恨不得活刮了自己,连忙眨眼示意,有意求饶:消消气消消气,可敦这不是好好的嘛。


    再者说,大庭广众之下,你也不能捞着我打一顿吧?


    他又朝郗月明扬了扬下巴,示意二人稍安勿躁,那边的赵德妃和宋贤妃都快断气了,先让他办完正事再说。


    于是他咳咳一声,开始说道:“本人钟声越,是一个訾陬女子和云郗商人的儿子。”


    “所以商人的儿子为什么能进来?”


    “那就当这句话不算。”钟声越摆了摆手,浑不在意,“我来只是为了说句公道话,我觉得郗言御弃母逃走,郗言衡要献城投降,两个人都不是即位的好选择。”


    訾沭皱着眉,隐隐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沉声反问:“云郗皇帝的子嗣不多,除了他们俩,还有谁有资格继承皇位?”


    “问得好!”钟声越忽然转向他,仿佛搭上了捧哏,“现在这殿中,分明有第三个皇子。”


    他指向自己,声音清朗,字字铿锵:“我啊。”


    第72章 哥哥(一)訾沭顿觉如坠冰窟。……


    众人齐齐看向他,不可置信:“你?”


    原本还在争执的两兄弟也不约而同地盯着他,眸中满是惊疑。郗言衡和钟声越接触不多,只知道是个訾陬军中贪图富贵的军医,帮着把郗月明掳了来,除此交易外再无瓜葛。


    郗言御则与钟声越相识较早,彼时他广召天下名医复刻兰生露,由此认识这个赤脚大夫。后来自己四处逃亡,他也一路跟随处处打点,郗言御并不知道他的身世,也从未想过,他跟在自己身边是别有目的。


    到了现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出现了这么个意料之外的人,真是打得双方措手不及。


    震惊过后,郗言御立刻反驳:“空口无凭,你说你是先帝血脉,证据呢?”


    “老弟,证据好说。”


    钟声越不慌不忙地拿出了个玉坠子,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


    这玉坠通透莹白,散发着一股冷意。凑近些看,还能看到丝丝缕缕的霜纹在流动,仿佛是被封存其中的雪山寒气。


    郗言衡已然认出了这物什,失声道:“这不是父皇的玉坠吗?怎么会在你那儿?”


    话毕,立刻被郗言御瞪了一眼。


    “很像,是吧?”钟声越上前几步,“但你看清楚了,这上面的图案是訾陬敬奉的狼神,背后的纹路也不是鬼画符,是訾陬古语的撰文。”


    他的表情冷了下来:“这是我母亲的东西。”


    “用班珠雪山深处的寒玉雕琢而成的坠子,如此纯粹的玉料,再寻半块相似的都难。整个訾陬都无人能复刻,更遑论没有雪山、不产寒玉的云郗。”


    “訾陬的曲抵老将军得了寒玉,制成了两枚一模一样的坠子,原本是要送给他的两个女儿的。但曲家的小女儿与一个云郗商人相恋了,那商人有热症,她便将寒玉坠子当作定情信物,送了一枚给那个云郗商人。”


    “巧的是,鸿禧皇帝也有热症。”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众所周知,鸿禧皇帝当年兄弟很多,他能登上帝位,是因为借助了訾陬的力量。一朝登上大宝,却又出尔反尔重创訾陬,这才有了今日訾沭起兵的境况。”


    钟声越微笑着面向众人:“那么,究竟是怎么借的力?又是怎么重创的呢?”


    他说到这儿,众人大抵都明白了。从前总以为先帝利用訾陬一事虽有错处,但也可见其智谋,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个利用,竟然是利用一个女子的感情。


    钟声越缓缓收起玉坠,望向面前的兄弟俩:“每逢夏季,郗煦都会随身佩带这枚坠子,诸位想必都见过。当然,皇帝的配饰,宫中也都有档案记录在册,若是不信,我们也可以当场来查验。”


    他最初入宫,只是为了研究兰生露。彼时郗言御正在为大公主成婚的事焦头烂额,拟了好多陪嫁的珍宝饰物。钟声越匆匆一瞥,竟从其中发现了一枚熟悉的坠子。


    他这才起了疑心,一路追随郗言御,不动声色地调查着这件事,最终才探得了自己生父的身份。


    此刻,自己终于将这件事公之于众了。


    钟声越如释重负,叹了口气,心知这件事便是两国恩怨的起始。


    当然,母亲最终也没有好下场。


    她抛却贵族的身份、抛却在訾陬的一切,千辛万苦地生下了儿子,只是为了跟心上人在一起。可是在她满心欢喜地去找郗煦时,得到的却是他毫不留情的抛弃,郗煦甚至利用她被情爱冲昏头脑时的口不择言,套取了訾陬的情报,重伤了老汗王訾阖,訾陬也因此元气大伤。


    等她终于悔悟,早已为时已晚。故国因她而受到重创,姐姐曲雅也被迫与心上人分别,答应了嫁给訾阖。她不敢想姐姐是不是在替自己赎罪,只是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脸面回去了。


    钟声越对流浪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仍然清楚地记得,姨母曲雅将他抱上马背带回訾陬的情景。


    想到这儿,他的脸上才浮现出一丝温情,不自觉地看向訾沭和郗月明的方向,微微垂头,似乎有些歉意。


    “这些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赵家将领有些着急,忽而道:“单凭一个玉坠子,能说明什么?这是先帝当年打訾陬的战利品也说不定。左右现在先帝不在了,还不是任你胡说?没有对证怎么都算不得真!”


    钟声越听得这话,轻笑一声,也算在意料之中。


    “先帝是不在了。”他的目光缓缓锁定奄奄一息的赵德妃和宋贤妃,“但这儿还是有知情人的。”


    见他盯上二人,郗言御和郗言衡下意识就要阻止。哪知訾沭打了个响指,明月立刻如鬼魅般出现,只一招便挡住了二人:“止步。”


    二人骤然警惕,不知訾沭在这里还布置了多少这样的暗卫。


    赵德妃被当胸刺了一簪,此刻已然出气多于进气。钟声越率先来到她身边,凑近问道:“宋贤妃说她儿子是长子,那你说是也不是?先帝到底还有没有更大的儿子?”


    原本已经濒临昏迷的赵德妃卒然睁大眼睛:“不是!”


    从前只是不想多个竞争者,可现在事态不同,郗言御卷土重来,若这个竞争者是与郗言御竞争,她拼尽全力也得给宋贤妃母子添堵!


    她抽着气,还在竭力喊着:“有别的!姓宋的儿子……才不是什么皇长子!”


    钟声越满意了,转而来到宋贤妃身边,取下蒙面黑巾,随即一针给人扎醒,温声道:“赵德妃母子要与訾陬和谈,从此化干戈为玉帛,訾陬已经同意了,您看这是好事吗?”


    “不能……和谈。”


    宋贤妃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神志混沌。她深知大势已去,既然如此,怎么可能让赵德妃母子成功和谈,身居高位千秋万代?


    “先帝曾引诱了訾陬贵女,骗取……訾陬的情报。”


    恍惚中,她抓住钟声越的衣袖,满脑子都是不能让赵德妃好过,挣扎道:“去……跟訾陬说,别这么轻易放过郗言衡!”


    钟声越好心地应了一句:“好的,我一定转达到位。”


    他起身,随即面向众人:“可还有什么疑问?”


    “……”


    众人哑口无言,一时间不知道该惊叹于突然多了个皇长子,还是该感慨两位太后纠缠不休至此,死也要拉着对方垫背。


    人群中,郗月明轻声叹了口气。


    今天发生的事于她而言也是意料之外,如此算来,钟声越还是自己的哥哥。郗月明终于知道,初见钟声越时那股熟悉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了。


    经宋贤妃和赵德妃认证,又有百官在场,他这长子身份算是认定了,也确实有资格上前争一争。


    “眼下么,若论嫡长,是我。”


    钟声越缓缓踱步到訾沭身边,抬手搭上他的肩膀,似笑非笑道:“若论平天下的能力,也是我。”


    “……”众人面面相觑。


    訾陬的老可敦正是出身曲家,如此算来,钟声越和訾沭就是表兄弟。若要彻底化解这世仇,恐怕只有钟声越的面子,訾沭才会看些吧?


    更何况,因为此前二十多年流落在外,无论和亲还是弃城,这些事钟声越都没有参与过,可以说是没有任何污点。也正因如此,他可以毫无负担地承认生父的罪行,令两国矛盾得以真正解决,而不损云郗的威信。


    只有他能真正平息。


    郗言御脸色难看,他本就势弱,此刻连长子身份这个优势也不复存在了,再也没有了号召群臣的理由。他几度握拳,始终没能挥出去,又默默松开,神色黯然。


    倒是郗言衡,反应过来之后,爆发出了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动摇了是不是?”


    他凑到武将们面前:“你们想拥护钟声越了是不是?”


    “可他是訾沭的兄弟,身上还有訾陬的一半血脉!他若即位肯定会亲近訾陬,到时候潜移默化地把云郗蚕食个干净!从古至今,君王的后宫中不乏异域美姬,但有哪个异族的血脉能登上皇位的?!”


    众人只见这边的两兄弟一个沉默一个癫狂,另一边的则是内敛与昂扬,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


    几经对视后,还是没有一个人来回应郗言衡的嘶吼。


    毕竟眼下,訾陬的大军已经在皇城门口虎视眈眈了啊。此时若不想出个解决办法,不等钟声越即位后蚕食,云郗马上就要保不住了啊。


    那訾陬汗王抱着手臂冷着脸,明显是要为兄弟保驾护航了。这下钟声越不但占了皇长子的身份,还有比郗言衡更强大的武力支持,身集两位皇子之长,他们哪怕不想拥护,又哪里有胆量跳出来说不?


    “一群……废物!”


    郗言衡怒吼,俨然已经看出了众人心中所想。


    他看着已经没了声息的母妃,看着目光闪烁的武将们,这其中还有他之前引以为傲的外族赵家,此刻尽数乌龟似的缩着!


    郗言衡狂笑片刻,忽然转头望向訾沭:“訾沭,你可别忘了,你这次答应了来和谈,是为了赎回你的可敦啊。”


    他脸上的怒意已经全数化成了扭曲的笑意,訾沭看在眼里,不由得眉心一跳。


    “那你不如猜猜看,你救回去的这个可敦,是完好无损的,还是内里亏空到没几天好活的?”


    訾沭骤然盛怒:“你说什么?!”


    他大步跨出,似要揪着郗言衡的衣领问个清楚。可刚走出没几步,就听身后传来钟声越焦急的呼唤:“妹子?妹子你怎么了?”


    身后,方才还毫无症状的郗月明脸色惨白,唇色发青,已然不省人事,被钟声越扶着才不至于跌倒。


    訾沭顿觉如坠冰窟。


    第73章 哥哥(二)他的月亮没有陨落。……


    喝下那杯明显不正常的酒时,郗月明只想着,他们还要用自己威胁訾沭,哪怕是毒酒,应当也不至于立刻要了自己的命。


    之后迟迟未曾发作,她不想让訾沭担忧,渐渐地,自己也松懈了。


    而眼下骤然毒发,剧痛自腹部传遍四肢百骸。郗月明颤抖着蜷缩成一团,方才惊觉自己的天真:若没有钟声越这一出,自己当是在随訾沭离开后才毒发,届时若来得及,自己还得回头向他们低头;若来不及,自己大概就要这样身亡了。


    是啊,他们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呢。


    郗月明控制不住地跌倒时,被钟声越及时接住,恰巧他又是大夫,立刻便给她把了脉,随即又扎了几针。可即便如此,郗月明仍是浑身痉挛,似乎每一寸皮肤都在被钝刀狠狠撕扯,刮得血肉模糊。


    冷汗浸透了鬓发,顺着她惨白的脸往下滚落。郗月明已经无力去擦,恍惚间觉得脸上热热的,眼前也殷红一片,不知是自己受不住疼痛流泪了,还是自口鼻中涌出的鲜血,抑或是滚滚而落的汗水。


    阖上眼睛的最后一刻,她看到訾沭正慌乱地向自己奔来。


    ……


    郗月明觉得自己睡了很沉很沉的一觉。


    在疼痛中昏睡,又在梦中醒来。和嫁到訾陬那晚误触凉树草一样,她来到了一处虚无飘渺的梦境,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毒发时候的剧痛仿佛刻进了神魂里,梦境中她仍觉疼痛,扶额好一会儿才缓和了点。眼前一道亮光闪过,郗月明被一团跳跃的白点吸引,定睛一看,是小白。


    “喵喵~”


    小白叫得很欢快,郗月明恍惚一瞬,下意识就想上去抱起它。恰在这时,一个缩小版的自己跑过来,先一步将小白抱进了怀里。


    “来净手,该吃饭了。先说好,不许把自己的饭分给小白。”这道女声温柔和煦,是杜贵人。


    叶知云与她站在一条战线,也来劝道:“公主得先自己吃饱,小白的饭我再想办法。”


    梦境穿越了时间,郗月明头一次从成人的角度,如此清晰地看见年轻的他们。


    郗月明热泪盈眶。


    可惜,那时候的自己什么都不懂,被郗言御以一盒糕点引诱,背着他们,悄悄地参与了那场改变自己一生的宴会。


    会后不久,一个衣着华丽、盛气凌人的姑娘便带着人冲进了小院:“本公主竟然不知道,宫里还藏了一个你。怎么,不老实待着跑到宴会上去,是想跟本公主分宠吗?”


    大公主默默无闻,郗华容就是最耀眼夺目的国朝明珠。但自那次宴会之后,愈来愈多的目光开始落在郗月明身上,在不知情的郗华容看来,就只有她不安分这一个缘由。


    她不能直接处置郗月明,便盯上了她身边的那只白猫。长袖一挥,朱唇轻启:“宰了吧。”


    “……”


    郗月明被迫再次目睹自己的爱宠失去生命。


    面前的两个女孩,尚不知“新冒头一个公主”究竟意味着什么。可自己作为多年后的郗月明,深知这正是自己悲惨命运的开始。


    不久后,杜贵人悄无声息地丢了性命,叶知云也不见了踪影。郗月明惶恐而害怕,在郗言御来接她时,颤颤巍巍地搭上了大哥的手。


    在宋贤妃膝下的日子很好,她有饭吃有衣穿,有齐芳苓哄睡,有大哥陪玩,还有一个待自己很好的腼腆少年。


    那时她情窦初开,任性地求了一次恩典,却不曾想害得沈卓风家破人亡。离奇的死讯传回来后,她觉得后背发凉,第一次开始审视自己的周围。


    彼时她已及笄,棋子终于可以利用了。于是第二任、第三任,有御史公子那样荒淫的人,也有秭图王储那样的所谓贵人。郗月明清晰地看到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光亮散去,定格的却是自己那张无悲无喜的面孔。


    她渐渐知道了宋贤妃和赵德妃的争斗,也知道了和秭图的联姻是母亲的缘故。母女两代皆为棋子,逃不开,躲不掉。


    郗月明为此感到悲哀。


    更悲哀的是,宋贤妃竟要自己装扮成母亲,去接近病入膏肓的皇帝,而她奋力挣扎却无一人出手相救,就连一向以宅心仁厚著称的大公主,也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推了出来。


    满宫上下,没有一个人在乎自己。


    当她终于下定决心自救,以接近皇帝获取圣旨,来换取自由身份时,又恰恰得知,她帮的人,正是害得她失去母亲沦落至此的人。


    哪怕明知道这是梦,在看到这一幕时,郗月明仍觉得心痛得要窒息。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状若疯癫的时候,反反复复地念叨着那些名字。她想走,不论是出阁还是和亲、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只要能离开这儿,离开这儿……她只是,想死在一片远离云郗的土地。


    痛极之时,郗月明忽然怔住。


    混沌的思绪中尚有一丝清明,她记起来了,和亲后,自己没有死。


    自己遇到了訾沭。


    从加尔萨到班珠,訾沭在草场上揽着自己共骑,在暴热的阳光下抱着自己跋涉,在雪天里捂热双手给自己取暖,桩桩件件,是更为清楚明了的记忆。


    訾沭这个名字仿佛一把利刃,骤然破开混沌,令她停下了脚步。


    此刻,郗月明已经不知在梦中走了多久了,再往前走,大概就真的回不来了。


    她在此处回看走马灯,唏嘘于自己可悲又可怜的一生。可在现实中,钟声越大概正焦头烂额地为自己配置解药,臧玉姐姐或许会不顾一切地冲进宫来,还有叶叔,他堪堪重见天日,可能又要为自己担心了。


    当然,还有訾沭。


    眼下旧怨已解,宿敌大势已去,她该随着訾沭一起策马扬鞭,先去秭图看看,再一起回到班珠的。


    不能,不能就这样了,不该再继续走下去了。


    方才痛彻心扉的感觉还在,仿佛只要继续走下去,就能忘却这一切,彻底得到解脱。可真到了将死之际,郗月明却无比清醒,竟然产生了生还的意念。


    她忽然转头,不顾一切地向身后跑去。


    这次比来时更加费力,奔跑扯动骨骼,原本已经淡下去的痛感再度翻涌起来,还有身后无数痛苦的回忆意图撕扯。郗月明咬紧嘴唇,闭上双眼,只认准了这个方向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意识崩散之际,她只剩下一种知觉:痛。


    下一刻,郗月明猛地睁开双眼。


    周围很安静,之前剑拔弩张的场面似乎已经过去了,自己正躺在床上,头顶飘着熟悉的秋香色纱帐。


    郗月明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看周围的装饰样式,像是自己的重华宫。


    之前还四处飘扬的灰尘已经被扫去了,窗台开了个小缝,隐约可见外头的绿意。郗月明缓了一会儿,觉得剧痛疏解了不少,比之前好多了。


    她微微侧头,这才发现訾沭正在她床边闭目小憩。


    他眼底泛着淡淡的青色,还穿着当日的衣服,但自己昏睡过去已经不知多久了。显然,自事发后他就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自己,一直到现在。


    郗月明不忍心惊动他,静静地看了片刻后,她费力地抬手,想去摸一摸他的脸。


    只可惜訾沭向来警觉,在触碰上的前一刻,他就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眼底还有血丝未褪,但在看见是郗月明伸手后,立刻攥住她悬在半空的手,目光骤然明亮:“醒了?”


    “还痛不痛?口渴吗?有没有别的地方不舒服?”


    訾沭仿佛无所适从,慌乱地问了几个问题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扬声对外招呼,让人去找钟声越来。


    郗月明没力气一一回应,只轻轻地摇头。看着訾沭这副模样,也心疼他这几日的不眠不休,于是坚持着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訾沭声音喑哑,似乎还带了一丝隐晦的哽咽:“你中了赵德妃下的毒,怎么不跟我说?”


    郗月明默了默,才道:“当时没有发作……”


    “没有发作也得让我知道好早做准备啊,若是骤然毒发,来不及找解药该怎么办?”


    訾沭声音里满是仓皇:“若是钟声越不在,我该怎么办?”


    “难道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我面前……”


    他说不下去了,怎么都忘不了那日一回头,就看见郗月明脸色惨白,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的模样。这幅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令他夜不能寐,生怕这真的成了自己与她的最后一面。


    訾沭这几日寸步不离地守着,亲自为她喂药、擦洗,直到看到人睁开双眼,他才松了一口气,把高高吊起的心放回肚子里。


    “下次再这么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我就……”


    郗月明弯了弯嘴角,看着他,软着声音反问:“就怎么样?”


    訾沭没再说话,被追问也不肯说了,但郗月明却明显地感觉到,抚着他脸的手掌感受到了一点濡湿。


    郗月明眼睫微动,再也没有了调笑的心思。


    她轻叹一声,收起抚摸他脸颊的手,转而反握住他的手,带到了自己的脸颊边:“摸摸看,我好着呢。”


    訾沭半点不敢使力,仿佛面前的人是个一碰就碎的精致瓷器。他顺着郗月明的力道,抬手轻抚她苍白的脸颊,唯一的动作,便是伸出拇指眷恋地摩挲着。


    温情不过片刻,訾沭忽然趴在床边,胡乱地在被褥上蹭了一通。


    他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脸上有泪水,原本这等没面子的事是断然不能让她看到的,但此刻,劫后余生的欢喜盖过了面子,訾沭趴在床侧,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幸好,他的月亮没有陨落。


    第74章 哥哥(三)自己已经得到了救赎……


    郗月明伸手抚上他的鬓发,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訾沭蹭够了,确认脸上没有泪水了才抬起头。也不管被面上湿漉漉的痕迹和自己通红的眼眶,捉住郗月明的手道:“好了好了,不提了,你没事就好。”


    “钟声越说了,你只要能醒就没有大碍了,别害怕,没事的。我已经派人去找他了……这狗东西,怎么还不来?”


    他这话不知是在哄郗月明还是哄自己。


    “不过从今往后,你可得好好看顾你自己,有任何事情都要跟我说。不能……”一提起这个,他又有了哽咽的趋势,“不能留我一个人。”


    郗月明认真地点头,一一应下:“会的。”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我答应过,要陪你白头到老,不会食言的。”


    “你什么时候答应过……”


    訾沭低声念叨着,想吃些飞醋,又顾忌着眼下不是时候。


    “我们成婚的那晚啊。”郗月明眼睛弯弯,曲起手指挠了挠他的掌心,“你不是说了吗,要白头偕老不离不弃,夫妻同心生死与共,还请了天狼星来见证。你当着狼神的面亲了我,这个誓言会永远作数的。”


    眼下骤然听她这样说,訾沭愣住了,似乎是不敢相信。


    当日在加尔萨相见,月儿早已忘记了年幼时的一个小小邂逅,亦不知自己多年的觊觎,言行举止间除了疏离,还有死寂。訾沭不敢贸然做什么,只得拉着她的手走到篝火与星空下,用訾陬的俚语悄悄说出自己的心意。


    月儿当时被拉了一下手才反应过来,随即补上了自己的名字,显然是不知情的。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竟然学会了訾陬的语言,竟然早就看破了这个誓言!


    及至眼下,郗月明仍是笑盈盈的:“我当时答应了,之后也一直没有反悔啊。”


    訾沭喉结滚动着,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天狼星见证的誓言改不了的,你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一方不知情的誓言都是妄言,直到这一刻,这个誓言才算真的作数。


    恰在此时,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訾沭本以为是钟声越收到消息,来看月儿的情况的,哪知一回头,却见来人是郗言御,他的脸色立刻就冷了下来。


    “你来干什么?”


    “我只是来看看月儿,说几句话。”


    郗言御在几步之外站定,自知这种情况绕不过訾沭,而自己此刻,已经没有任何底牌能与之抗衡了。


    当日,明知大势已去,郗言衡却不肯收敛,作死说出曾对月儿下毒之事。月儿适时毒发倒地,訾沭见状,立刻就红了眼。


    虽说訾沭骁勇之名盛行,但并非所有武将都有与之一战的机会。可在当日,众目睽睽之下,他毫不留情地对郗言衡下了死手。郗言衡也是多年练武,却在他手中过不了十招,当着那么多旧臣的面被他打得头破血流、节节败退。场面之血腥,令在场之人无不噤若寒蝉。


    两国的剑拔弩张,竟是以訾陬汗王手刃云郗新帝为结局,这是訾沭对整个云郗的震慑。


    云郗错失了最佳的行动时间,又受此震慑,战意退却,再无抵抗的心思。而訾陬大军却得了讯息,立刻发兵围困,将云郗皇宫变成了一座彻头彻尾的牢笼。


    自那时起,郗言御便知道,新君的位置与自己无关了。


    他在宫中安静地待了几天,未曾逾越一步。直到今日听闻月儿醒来,这才匆匆地跑来探望。


    郗月明堪堪苏醒,还坐不起来,訾沭便侧坐在床头,伸手以绝对强势的姿态将她护在怀里。他很想直接开口将人赶走,但在那之前,还是选择低头凑近郗月明,耐心地询问她的意见。


    郗言御将这幅景象尽收眼底,忽然有些知道,传闻中粗犷的北地蛮子,究竟是怎么俘获郗月明的心了。


    “刚好有个事。”


    郗月明咳了两声,竭力抬头:“当日为什么是你装扮成叶叔?他人去哪儿了?”


    “……”


    好不容易她愿意跟自己多说几句,一开口问的却是旁人。郗言御苦笑,依然开口劝慰:“你放心,他没事。”


    “我并未动他,只是想借用他的身份出现在现场。真正的叶知云已经被送往宫外了,听说他是秭图的人,我还传信给了臧玉公主,此刻他们应该已经汇合了。”


    郗月明这才放心:“哦。”


    当日实在太乱,她没机会仔细打量郗言御,眼下再看才发现他瘦了很多,神色也有些灰败,似乎是许久没能安眠了。


    只是不知,他这副模样是因为逃亡在外风餐露宿,还是因为担忧自己。


    她不欲多问,得知叶叔没事后就想休息了,哪知郗言御却不肯走,他似乎犹豫了许久,终于低声道:“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可有些话还是要说的,今日要是不说,大概之后想再见你一面都难。”


    “曾经,我是真心拿你当妹妹的。”他上前一步,“我也不想看到你不断被许婚,不想看到你和亲、受伤。这几日你毒发性命垂危,我恨不得中毒的是我。”


    在那满是权力纷争的皇宫,父亲心思微妙,弟弟虎视眈眈,就连母亲也把他先当成一个揽权的工具,随后才是她的儿子。母亲的希望如山一般压在他身上,郗言御不敢让她失望,也怕自己一招不慎,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那时候,身边所有人都是带着目的的,只有郗月明一人,全然地视他为哥哥。


    郗言御珍惜这段亲情,也想证明,自己不是非得踩着她才能上位的。


    只可惜自己虽身为长子,却未得到半点偏爱,一不留神就会跌落万丈深渊。他别无选择,只得顺着这条既定的路走下去,日日如履薄冰,也将唯一的一份亲情越推越远。


    “月儿,哥哥对不起你。”


    “……”郗月明未说话,只是手指轻微颤动,立刻便被握着她手的訾沭察觉,随即轻轻摩挲安抚。


    “当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推脱不了责任,也不想推脱。我只是想尽我所能地补救。”


    郗言御稳了稳情绪,说罢后,忽然掏出一个小玉瓶放在桌上。


    “这是兰生露,是钟……”郗言御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称呼他,“钟声越炼制的。”


    他自登基开始,就一直在搜寻能人异士复刻兰生露,最终只有钟声越这一个大夫应承下来。当然,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个赤脚大夫竟会是他血缘上的兄长。


    钟声越历时一年,终于成功复刻出了一瓶,药效或许不比当年那三瓶,但眼下别无他法,用来救急当是够的。


    “不用了。”


    郗月明终于开口了:“你知道的,兰生露只是吊命,但我现在已经被钟大夫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郗言御愣了愣,立刻道:“有用的,不光是吊命,你还需要休养身体,喝下兰生露有用的。”


    “所以,你是知道兰生露有用的。”


    郗月明忽然反问:“那你说,为何杜姮妃喝下兰生露后,却依然故去了?”


    “……”听她这样问,郗言御立刻就想到了宋贤妃。


    “因为她中了毒啊。”


    郗月明转头看向这位自己曾经满心依赖的哥哥:“我愿意相信,你那时候年幼,做不出害人的事来。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宋贤妃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与母妃,也确实是因你而受到伤害。”


    “你我已经是不可调和的死敌了。”


    “……”


    郗月明叹了口气:“所以,这句对不起,也许你应该对宋贤妃和陈玉容说。”


    郗言御在那日装扮成了叶知云,自然能看到身旁的宋贤妃人事不省,甚至看着妻子陈玉容死在他面前。但他情绪平平,似乎并不为之所动,今日又不知为何跑到自己这儿来说这番话。


    她感受着被訾沭大力握着的手,心道,自己不需要郗言御的道歉,自己已经得到了救赎。


    郗月明沉默片刻,不愿再多说了:“你走吧。”


    訾沭终于等来了这句话,紧跟着补了一句:“别再来了。”


    “……”


    许久之后,郗言御低声应了一声:“好。”


    他似乎是大受打击,魂不守舍地走了出去。訾沭冷眼瞧着人消失在门口,忽然转头望向郗月明,焦虑道:“这个兰生露还是很重要的啊。”


    “当时你脸上的醉丹霞就是兰生露解的,有用的有用的。郗言御既然主动送来,那是不是……”


    他卡了一下,试探道:“咳咳,我知道肯定不能接受他给的嘛,但是……嘶,我悄悄派人去抢回来怎么样?”


    “……”郗月明被他这番话逗笑了,忍不住咳嗽起来。


    “唉,别激动嘛,也别生气。”


    訾沭手忙脚乱地给她顺气,自知这番话说得不怎么要脸,但能帮她恢复的药又不想错过,只得另外想法子:“话说,他方才说是钟声越复刻出来的?”


    “钟声越既然能做出来一瓶,自然也能做出第二瓶啊。”


    “之前那么凶险的情况他都没拿出来,这小子居然敢藏私!”訾沭气道,“我回头就找钟声越要去!”


    门外适时传来另一道声音:“找我要什么?”


    訾沭在郗月明刚醒时就要找的钟大夫,终于姗姗来迟。


    第75章 哥哥(四)“你也叫我一声哥哥呗。”……


    “兰生露啊。”


    “你能给郗言御复刻出来,没道理在月儿身上藏私不给用。”訾沭理直气壮,直接伸手,“拿来!”


    钟声越似乎也好几天没睡了,打了个哈欠,边走边道:“月儿现在可不止是我表弟媳,而是我亲妹妹,我要是有为什么要藏私?”


    “没有?”訾沭挑衅道,“咱们訾陬第一上郎江郎才尽了?”


    “你有什么毛病?”


    钟声越朝他翻了个白眼:“之前有天子扶持,各路医官辅助,各种珍稀药材要什么有什么,这等情况下耗时一年也只成了那一瓶,就一瓶啊!”


    “后来那么乱,我孤身一人风餐露宿的,你指望我能炼出来什么?有这使激将法的时候,不如先去给我找点人参雪莲。”


    他倒是收集了一大堆花瓣,但是药材缺这少那的,又正逢动乱,下一瓶不知道得猴年马月。


    二人各自冷哼一声,尽是对对方的不忿。钟声越似乎不想跟訾沭多说,直接走到床前开始给郗月明把脉。


    郗月明看着面前的表兄弟,如今战事平息,关系和缓,他们嘴上不留情面,可不知不觉间,终于又有了当初在加尔萨互看不顺眼的样子。


    她默默想着,对两国百姓而言,这或许是一个好消息。


    “如今外面是什么光景?”郗月明一边任他把脉,一边问道,“那些个武将不会轻易服你吧,现在怎么样了?”


    “是啊,还在处理,没谈妥呢。”


    和她说话时,钟声越不自觉就换了一副语气,忽然笑道:“但是也差不多了,不必担心。”


    “毕竟你夫君当场手刃郗言衡,十足地给我立了威。”


    手刃郗言衡?


    郗月明蹙眉,她刚醒不久,倒是没听说过这件事。此刻忽然听见这起论调,她朝訾沭看去,看到的却是人高马大的男子担忧地蹲在自己床前,目光诚挚,分明忠诚可靠。


    “郗言衡死了,赵德妃被杨丽妃扎了一簪子,当时没断气,到晚上就不行了。”钟声越细数对手的下场,“宋贤妃受赵氏母子磋磨很久,也被下了毒,看起来不大好了。郗言御则比较有自知之明,这几天都很老实。”


    他忽然抬头,粲然一笑:“这下,云郗的帝位非我莫属了。”


    对手死的死伤的伤,唯有自己全须全尾洁白无瑕,又有訾沭这层关系在,再没有比自己更适合即位的人了。


    何况钟声越虽然是医者,却是訾陬王室的医者,该有的权术手段半分不少。纵然现在还有些人不服他,但没关系,他有足够的手段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这也是他与訾沭商议的结果。


    兄弟二人如当初那般看着同一片月色,钟声越说了很多,多年的压抑一吐为快。他要这个身份,要这片江山,要像当初对郗月明说的一样:不碰訾沭的东西,但要得到自己该得到的一切。


    他会承认前人的过错,给到最大的补偿,只想问訾沭一句够不够。


    彼时訾沭没思考太久,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道:把云郗的皇帝全赶下台了,安了个自己人,自然够了。


    自己人。


    钟声越现在想起这三个字,还是忍不住笑,他抬头对郗月明道:“我对成为郗煦的儿子不感兴趣,但是成了你哥哥,这点真不错。”


    眼见訾沭又要张牙舞爪,他也不再压抑,放声大笑起来。这些他在意的人,此时此刻,他们终于成了密不可分的家人。


    “好了好了,说正事。”


    钟声越终于把完了脉,收回手后,他道:“好消息,脉象平和多了。”


    “只是这毒霸道,郗言衡到死都没给出解药,我也只能尝试着为你解。眼下醒了是好事,至少没有了性命之忧,但是别掉以轻心,余毒未清,还得再喝几个月的药。”


    “那就先这样吧,日后若有什么转机,比如我忽然得了一根百年人参千年灵芝什么的,能再炼一瓶兰生露,到时候再告诉你们。”


    钟声越顿了顿,忽然被自己这番话提醒了:“诶?郗言御那瓶应该还没用吧,为什么不直接抢过来?”


    就是说啊!


    訾沭在心中疯狂肯定,心道在争抢掠夺这种事上,还是钟声越跟自己比较像。


    那郗言御分明都主动送来了兰生露,可是月儿有心结,他也不好收下,更不好回头再抢。眼下钟声越提了出来,他眼睛一转,刚刚按下去的心思再度冒头。


    兄弟,月儿不肯收,我们背着她悄悄把那瓶兰生露抢过来吧!


    可以啊兄弟,不要白不要!什么时候抢?


    晚上?


    我觉得行!


    郗月明眼见他们俩一对视,目光立刻变得微妙而不怀好意,随即就是挤眉弄眼,不知是在用何时自创的方式沟通。她看得莫名其妙,终于忍不住笑了。


    “兰生露嘛。”她道,“我不要郗言御的,因为我有。”


    今时不同往日,再次面临绝境时,她拼尽全力是想要活下来的。怎么可能拒绝解药而甘心等死呢?不收郗言御送来的那瓶一是因为心结,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她有。


    “你有?”二人齐齐震惊。


    “我记得兰生露是郗煦在位时才开始出现的,那时候只有三瓶吧?郗言御即位后就是我在炼了,就他手里的那一瓶啊。”


    钟声越对这种珍宝了如指掌,怎么想也不知道何时多了一瓶:“前朝的三瓶一瓶被难产的杜姮妃饮下,一瓶给了你治疗醉丹霞,还有一瓶……”


    他顿住,忽然想起传闻:鸿禧皇帝将两瓶兰生露都给了他的宠妃。


    杜姮妃身陨后,兰生露曾跌下神坛,郗煦晚年时便将其当作寻常赏赐赐给了一个妃子。当时的人对得主知之甚少,可现在,他们都已经知道了郗月明的经历。


    郗月明学着钟声越之前说话的样子:“不要郗言御的是不想与他有瓜葛,但是是我的我当然要啊。”


    钟声越一愣,随即失笑:“我说起话来这么装的吗?”


    訾沭也松了口气,维护道:“竭尽所能地对自己好,这是应该的。”


    兰生露就在郗月明书柜的暗格里,得益于没人动过重华宫,时隔多年后它依然还在。訾沭小心翼翼地将玉瓶取出来,刚一打开盖子,异香再度弥散开来。


    钟声越伸手沾了一点辨了辨,确认是兰生露无疑,立刻便催促她喝下去。


    郗月明没有推脱,就着訾沭的手一饮而尽。


    訾沭神色兴奋,见她喝完立刻就拽着钟声越要再把脉,惹得钟声越白眼频频,直呼受不了。


    “你以为是仙丹啊,刚喝下去就好了?”


    “药该吃还得吃,我每天再来针灸一下。吃好喝好睡好,等着慢慢恢复就是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不过,我还有事要提醒你。”他忽然顿住,这回却是看向訾沭,“就算月儿好了,两年内,她不宜有孕。”


    郗月明闻声抬头,与訾沭对视一眼。


    訾沭没有多说什么,只正起了神色:“我知道了。”


    钟声越点点头,对訾沭这一点还是比较放心的:“你们心中有数就好。”


    “那我就先走了,外头一堆事还等着处理呢,皇帝也不好当啊。”他又打了个哈欠,“月儿身体还虚弱着呢,没事就多睡一会儿吧。”


    郗月明点了点头:“多谢哥哥了。”


    钟声越得了她一声哥哥,眉毛轻挑,只觉得疲惫都减轻了三分。刚要如往常一般对訾沭炫耀,却见这人正皱眉思索,难得没有跟他对上视线。


    他耸耸肩,不再管了。


    直到钟声越消失在门口,訾沭才抬头,对郗月明道:“我陪你躺一会儿?”


    郗月明并无异议,往床里侧轻轻挪了挪,空出来的位置立刻被訾沭占据了。


    他一躺上去就敞开怀抱,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地蹭:“你叫钟声越哥哥啊。”


    这个角度,郗月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当是一句寻常问话,轻轻地嗯了一声。


    “还有臧行,郗言御,都是你哥哥。”他顿了顿,本意不是要说这些的,可心思莫名其妙地被自己的话带歪,他磨磨蹭蹭道,“你也叫我一声哥哥呗。”


    “……你想当我哥哥啊。”


    “当然不是。”訾沭立刻反驳。


    他也不知道自己铺垫了这么久,怎么铺垫出了这个意思。索性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即便以后永远都没有王储,我也爱你。”


    “……”


    钟声越方才说月儿不宜有孕时,訾沭并未错过她脸上一闪而逝的失落。他知道她无依无靠漂泊许久,最初同自己在一起,或许也是因为眷恋随之而来的羁绊。


    “你现在有哥哥有姐姐,有我,你不再孤单了,大可不必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个孩子身上。”


    “如今三国都是你的后盾,天下太平,訾陬那边也有訾晋,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和这些琐事比起来,分明是你更重要。”


    訾沭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也不见郗月明接话,他刚要怀疑人是不是睡着了,就感到腰间一紧,怀中人手上似乎使了点力。


    “嗯。”郗月明靠在他脖颈处,“哥哥。”


    第76章 称帝(一)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数蚂蚁……


    两国针锋相对之势,随着钟声越的身份公之于众,渐渐有了和缓趋势。


    在郗月明卧床养病的这段日子里,钟声越主持大局,在内收服文臣武将,在外与訾陬和秭图几番协商,逐渐稳定了局势,也显现出他超越前两任君王的手段来。


    战争平息,郗华容那个逃跑的丈夫也回来了。只不过,等待他的不是战事之前纸醉金迷的好日子,而是钟声越派去的黑压压的御林军。


    郗月明好奇地问:“你把他怎么样了?”


    钟声越冷漠道:“杀了。”


    炙手可热的皇位候选人,此刻正翘着二郎腿,窝在重华宫里给她削苹果。钟声越边削边念叨:“我看不起这种,关键时候弃城而逃的人。”


    “郗华容都能带兵抵抗,他跑了算怎么个事儿?现在还有脸回来……那刚好,撞我枪口上,就从他开始!”


    郗煦当年在夺嫡中势力单薄,靠借訾陬的力才登上了皇位,他由此格外看重武将,前朝后宫一力倾斜。可几十年下来,武将们势力盘根错节的,已成弊病,也得清洗。


    钟声越哀叹道:“前头那一个个的,留下的都是些什么烂摊子啊。”


    郗月明听他这样说,不自觉便想起了那个素来骄矜的二姐姐。不由问道:“郗华容有消息了吗?”


    战乱时,她带着公主府的杨家守卫四散奔逃,下落不明。可眼下都平息这么久了,钟声越和杨丽妃都在寻她,还是没有郗华容的半分踪迹。


    果不其然,钟声越道:“没呢。”


    “不过好在,她手上有杨家最后的一支兵力。”


    这段时日他竭力配合着寻找,在一些不明所以的人看来,以为他是对流落在外的武装放心不下。可实则,这是钟声越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妹妹的祝愿。


    她若是不愿回来,有这支武力在外也能过得很好,但愿她平安。


    “她之前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污秽不堪,怕是受到刺激了,躲着不肯见呢。不过日子还长,总有相见的那一天。”


    钟声越把削好的苹果递给郗月明:“不过除了郗华容,另一个人倒是不难找。”


    郗月明边接边问:“谁啊?”


    “大公主,郗如璧。”


    钟声越收起小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到时候你随訾沭回訾陬了,我孤家寡人一个,不得有个兄弟姐妹拱卫?不然衬得我多不得人心似的,连一个交好的皇子公主都没有。”


    郗言御他就不指望了,眼下郗华容下落不明,还是先找找郗如璧吧。


    郗月明啃着苹果,忍不住嘀咕:“之前怎么就没发现,你有这么多心思呢?”


    钟声越哈哈大笑:“当郎中和当皇帝,那可太不一样了。”


    此刻,他提及的郗如璧正随着人群缓缓朝城外走。她穿着简朴,还扯长了头巾遮住脸,身侧跟她同样打扮的正是李昭仪。


    那日明月将李昭仪送到了公主府,郗如璧喜极而泣,和母亲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宫中人心险恶,即便没有战事,她们母女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即便眼下战事平息,她们仍然惧怕平静背后的暗潮汹涌,也不再想着回去了。


    此刻,母女二人早已没了妃子与公主的架势,衣着打扮极为朴素。只等着新帝即位,大赦天下,她们便出城去,再也不牵扯皇城中的弯弯绕绕。


    身后传来规律的马蹄声,郗如璧听着这道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扯起衣袖试图遮掩自己。


    她自知这等时候,找上门来的很难是什么好事。自己人微言轻,落到哪位帝王手中都不会有好结果,何况如今得势的所谓大皇子,她根本就没见过,更别提有什么交情了。


    母女二人把头垂得低低的,可即便如此,马蹄声还是停在了自己面前。


    一行人马挡住了她们的去路,为首的将领翻身下马,目光如鹰隼般扫视众人,很快就锁定了郗如璧:“末将奉大皇子之命,恭迎元宁公主回宫。”


    元宁公主?


    郗如璧愣了愣,这是……自己的封号?


    “公主且宽心。”将领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长相,说话倒还算客气,“之前大皇子不在,公主受了很多委屈,如今是该一一矫正了。”


    “大皇子已经平定动乱,念及您是先帝长女,特拟了元宁二字做封号,又在皇城最繁华的地段重新批了公主府,您与太昭仪住在公主府即可,不必长留宫中。属下此来,正是要护送二位去公主府。”


    郗如璧尚在不可置信,被李昭仪轻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最近钟声越这个名字如雷贯耳,郗如璧不是没有听说过。她知道这是自己未曾谋面的皇兄,一个异族女子所生、且早早就被抛弃的人,眼下看来,很快就要成为云郗的新帝了。


    最开始帮郗月明时,她只是想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恨,想救出母亲。如今母亲平安无事,她也心满意足了,从未想到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境况。


    特赐封号,重新批公主府,不必入宫……这个钟声越,竟真是要礼遇她们母女?


    “多谢大皇子。”李昭仪率先应下,又推了推她。


    郗如璧缓缓抬手:“多谢……皇兄。”


    她还是不敢相信,可即便是做戏,做到这份上也够了。更何况,他都派了人来这里了,根本就没有给自己拒绝的机会啊。


    母女二人心事重重,丝毫未曾发觉,这边发生的事都被一个骑马的飒爽女子看在眼里。


    这恩威并施的,倒是御下的好手,跟訾沭有得一拼。


    臧玉虽然知道钟声越登基是好事,可还是看不惯他。


    早在他们兄妹在外逃亡时,就邂逅过这么个不务正业的大夫,天天跟个花蝴蝶似的找花瓣。不过匆匆一面,也不是多深的交情,更不至于拿出来跟郗月明说了。


    可气的是,他竟然是月儿的血亲哥哥,还是訾沭的表哥?都这么亲近的关系了,他竟然还能做出把月儿引到那等危险场合的事?


    说什么为了一个所有人都在的场合,不就是要借机证明自己的身份?一个大男人不想法子自己解决,竟然算计到了月儿身上,要用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帮他完成?


    纵然他现在忙前忙后的十分辛苦,但是月儿明明可以不受这份苦楚的,根本不用他装好心!


    臧玉一点都不吃这一招,这几日往来谈判,打照面也只是冷哼。眼下远远看到他对郗如璧的礼遇,臧玉脸黑得不行,对钟声越意见更大了。


    郗月明靠坐在床上,在臧玉进门的一瞬间就发现不对了,轻声问了句怎么了。


    她知道外面正在安抚百姓,姐姐出门本是要照看这事的,难道有什么变故?


    “没什么事。”臧玉摇头,“只要不打仗,百姓自己就能活得好好的,根本不需要什么教化和安抚。”


    “不过那个钟声越,虽然还没有真登基,这威风已经出来了哈。”


    臧玉丝毫不惯着,来郗月明这儿除了念叨她要好好休息早点康复,就是骂骂咧咧。骂郗言衡疯子,钟声越怂货,訾沭也是个没心眼子的大老粗,在自己的营地居然连媳妇都没保护好。


    郗月明听多了,还特意指了指茶杯,言下之意说久了喝点茶休息休息,亦是委婉表达喝着茶就别再说了。哪知臧玉却不买账,喝茶也不妨碍骂骂咧咧,且喝完后骂得更有劲儿了。


    訾沭正在院中煎药,远远地就听见臧玉在骂人,他摸了摸鼻子,没敢接话。


    “哟,我们汗王这是在煎药呢?”


    见他不理,臧玉还追着阴阳怪气:“现在知道殷勤了,月儿被逼喝下毒酒的时候,你又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数蚂蚁呢?”


    郗月明轻咳两声,扯了扯臧玉的衣袖:“我知道你是在心疼我。”


    她柔声道:“但是有叶叔在,即便钟声越不掳我,我也是要来的,所以不怪他们。”


    只有叶知云从那段艰难岁月中挺到了现在,郗月明和两位母亲都受他恩惠,这份恩情,她是万万不能割舍的。


    “叶叔已经到你麾下了吧?”


    “嗯,郗言御还算有点良心,把叶叔送回来了。”提起叶知云,臧玉这才缓下脸色,换成了另一种惆怅,“但他身体太差了,我就先安排人送他回秭图了。”


    “秭图那边有哥哥在,已经安定下来了。”


    臧玉看向郗月明:“等你身体好些了,也先回秭图,看看叶叔和父王吧。”


    “嗯。”


    郗月明本就是这样打算的,见臧玉提起,神色微动,忽然挣扎着要站起来。


    “哎哎哎你干什么?”臧玉急了,“你还没恢复呢,有什么事跟我说我帮你呀。”


    郗月明却只是坚定地摇头:“我可以起身了。”


    云郗皇宫埋葬了他们好多人,如今自己踩着坍塌的宫殿渐渐站了起来,可这断壁残垣之下,仍有人被深深地埋葬。


    “我没事。”她站起来,紧紧握着臧玉的手,“你跟我来。”


    “我想带你看看,我们曾经在这里的生活。”


    第77章 称帝(二)守得云开,见月明。……


    訾沭虽然在院中煎药,却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就算是骂自己的话也一字不落地听着。可听着听着,就听见郗月明翻身下床,竟是要出门。


    他立刻起身拦她:“干什么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等养好身体了再说吗?”


    郗月明坚定地摇头:“我不想再等了。”


    臧玉见他吃瘪,也跟着来唱反调:“哟,数完蚂蚁了?知道来关心月儿去哪儿了?”


    二人一唱一和的,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訾沭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步直接将郗月明打横抱了起来。


    “要去也可以。”


    訾沭叹了口气,怜惜她体弱是真,不忍心看她伤心失望也是真。他只得妥协:“穿好衣服鞋子,我抱着你去。”


    片刻后,裹得像粽子似的郗月明被訾沭抱着踏出了重华宫。


    臧玉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继续调侃着不会把你累着吧云云。


    她心疼妹妹,也实在恼火訾沭的大意。虽然嘴上阴阳怪气个不停,可看到訾沭对月儿的事亲力亲为,臧玉也不怀疑他的真心。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吧,恐怕旁人很难相信,威名在外的訾陬汗王,面对月儿时居然有这样言听计从的一面。


    三人就这样穿梭在宫道上,顺着郗月明的指引,来到了一处恢宏气派的宫殿,栖梧宫。


    臧玉抬头望向牌匾,看到这三个字时,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讽刺之感。


    郗月明开口介绍:“这是母亲一开始的居所。”


    栖梧宫是整个东苑最华丽的居所,也是离君王最近的地方,杜姮妃被掳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封赏不断,恩宠不断,且很快就有了身孕,令后宫众人艳羡不已。


    当然,这只是宫内的传言,郗月明也只是听说。现在看来,杜姮妃怕是恶心透了这个地方。


    臧玉缓缓推开大门,走了进去。此刻的栖梧宫人去楼空,少了人气就更显得空旷凄凉,唯余宫墙高高地矗立着,彰显恢弘气势的同时,也像一座密不透风的囚笼,将杜姮妃死死地困在里面。


    郗煦说爱她,却将她从宫外的广袤天地中掳到这里,剥夺她的自由,折断她的翅膀。杜姮妃在死之前从未离开过栖梧宫半步,在她死后,人人艳羡的“独一份的恩宠”栖梧宫,也陆续住进来了其他的妃子,同样是倍得宠爱,是离君王最近的殊荣。


    唯有她,远离故国,远离亲人,被冠以郗煦随手拈来的杜姓送入妃陵,就这样草草结束了自己的一声。


    “这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


    郗月明看向臧玉,轻声开口:“我的母亲,她到底叫什么?”


    “就跟我和哥哥叫你一样。”臧玉回头,努力挤了一丝笑出来,“父王当年称呼姑姑,叫的也是月儿妹妹。”


    “……”


    许久之后,郗月明才道:“好。”


    哪怕她们母女缘浅,至少这个名字阴差阳错地成了羁绊。这个世上本来就没有杜姮妃,自己这个做女儿的,是该为这轮明月洗去污秽了。


    守得云开,见月明。


    “既是秭图的臧月公主,那就应该回到秭图去。”


    臧玉与她遥遥一对视,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开妃陵,把她找出来。


    郗月明这几日精神好了很多,眼见外头的事渐渐平息,她却不怎么平静,总是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些事,直到今日臧玉过来。


    她有过宁死也不愿待在这座囚笼的心思,将心比心,不觉得母亲在云郗的妃陵会安息。可秭图现在是臧行臧玉的天下,这事总也要让他们来看看的。


    臧玉明白了她的意思:“父王找了姑姑十多年,怕是现在还没合眼呢,我巴不得早点带姑姑回去给他开心开心。妹妹,你在担心什么?”


    “我这边已经没什么事了,随时可以带姑姑回去。当然,除了姑姑,还有你。”


    她走近了几步:“秭图永远是你们的家。”


    訾沭知道臧玉大概是在安慰月儿,但听到这话时,他还是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不会有那一天的。


    岳母被强迫,满心执念,回到秭图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但月儿与自己两情相悦,绝不会走到要闹着回娘家的地步。


    一想到这儿,他又想着或许是该自己表现的时候了。訾沭低声道:“待会儿我就去找人,今天就开。”


    妃陵就在皇宫斜后方约百里处,今日动工,约莫赶在钟声越登基前就能完事。此事关系到月儿的母亲,他也想尽快解了她的心结,好令她不再忧愁,安心养病。


    訾沭面上一片恭敬,在心里无声地喊了一句岳母。只希望她在天有灵,能护月儿早些康复。


    郗月明抬手,臧玉立刻过来牵她。姐妹二人执手相望,眸中的情绪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们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来到了另一座破败的宫殿。


    要说重华宫虽则颓败,却依然不掩当年的气派。那么这方小院就真的是初时破落,经年之后愈发破落,也难为宫中还有这样的地方,说宫殿似乎都有些抬举。


    訾沭抬头看了一眼,比起之前的栖梧宫,他倒是很熟悉这里。与月儿初见时的那次,他正是将人送回了这个小破院子。


    云郗的建筑本就比訾陬低矮,这个偏僻宫殿尤甚。訾沭头一次来这里时,正因为看到如此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住在如此破落的地方,才心生怜悯,特意让侍从留意她。


    不成想经年之后二人结缘,当初留下的念想,竟然成了给自己牵的红线。


    回忆再美妙,但一想到真切地生活其中的月儿,訾沭就又觉得心疼。他低头开口,声音艰涩:“这就是你长大的地方。”


    “是啊。”这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只不过此刻来这里,却不是要博取怜悯的。郗月明扯唇笑了笑:“我的另一位母亲,她就死在这儿。”


    那时她还年幼,对于死亡感触不深,只知道那是一个冬天,杜贵人好像很久都没有起床了。叶知云碍于身份不敢进屋查看,只能不断地催促她进去。而郗月明反复进出几次,带出来的唯有一句话:她在睡觉。


    叶知云变了脸色,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立刻转身跑了出去。


    郗月明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只知道他再也没有回来,但是却有很多衣着华贵的人过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从她们的交谈中,郗月明终于意识到,在床榻上安安静静的杜贵人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了。


    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杜贵人容貌姣好但性子沉闷,一心只想着抚养小公主长大,因此没在陛下面前多得脸,也没有交好的妃嫔,实在蠢得可怜。


    略微知道些内情的,知她是杜姮妃的侍女上位,陛下根本就不喜欢她,便愈发嘲笑她可悲。


    总而言之,她的死就像一片叶子落到地上,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太医说是突发心悸,但是,无人在意一个不得帝王重视的妃子究竟是死于心悸还是别的什么。她就这样被匆匆抬了出去,再也不知去向。


    郗月明从訾沭怀中下来,与臧玉牵着手,重新走近了自己的童年生活中。


    “姐姐。”她忽然道,“你知道杜贵人的名字吗?”


    杜是郗煦为母亲随意捏造的姓氏,主子尚且如此,侍女就更没机会以真实的姓名示人了。郗月明很想知道,这个全心全意护着她的母亲究竟是谁。


    臧玉却沉默了:“抱歉,我不知道。”


    时间过去太久了,秭图宫廷也被臧清清洗过,要找一个侍女存在过的痕迹简直难如登天。郗月明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只是没问出来时,总有些不死心罢了。


    “不过等叶叔恢复了,你倒是能从他口中知道。”


    即便早有准备,再次听到她们的过往时,臧玉仍然觉得辛酸。这是与自己在外漂泊截然不同的一种酸楚。


    “或者说,我们也可以为她取个新名字,左右不能再姓杜了。”


    臧玉扯出了一个笑,忽而问道:“姓臧怎么样?”


    郗月明愣住了。


    “就叫臧明吧,臧月臧明,是这两位母亲护佑了你,你是她们的女儿。”


    “改日我带姑姑回秭图,会把她也带上的。我知道,她不是云郗皇宫的贵人,而是你的贵人。”


    郗月明只觉得多年的心结,至此才消解干净。


    臧玉在这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了,很快就敛了母亲的尸骨准备返程,只不过时间太久了,养母的骸骨已经无从寻找,只得带了几件衣服准备回去立衣冠冢。


    郗月明亲自照看着这一切,直到看着这件事了,她心中最后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临别之际,臧玉握着她的手依依不舍:“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我先回去,你等这边事了,钟声越登基了就赶快过来。”


    自从郗如璧入住公主府,也是在为钟声越造势。礼官已经在为他挑选良辰吉日了,大概再过不久,钟声越就会成为云郗的新君。


    郗月明郑重地点头:“我一定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