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


    ◎妩媚惑主◎


    婢女们一听,立刻朝云舒围了上去,云舒也不躲避,只不甘心地问:“不知云舒所犯何事,要接受惩罚。”


    “你犯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李妈妈手一揣,蛮横道,“老夫人被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小贱人气的够呛!命我等前来日日打你十个巴掌,小惩大诫,你可服气?”


    云舒冷嗤,掌嘴而已,她先前在老夫人房里时,又不是没挨过。


    在这些主子的眼中,她的确犯下了大错,逃奴按律可杀。薛恒虽在盛怒之中,却没有想要她的命的意思,甚至没有动用刑罚来惩治她,折磨她,但薛恒不做的事,不代表别人不会做。


    所以当李妈妈带着老夫人院子里的下人闯进来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多么意外。


    “既如此,云舒无话可说。”云舒淡淡地道,“且我与李妈妈相交一场,妈妈受命前来,我自不让妈妈为难。”


    说完,一脸坦然地站在了李妈妈面前。


    见她如此痛快,李妈妈反到心存顾虑起来,犹豫了片刻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婢女道:“你来打。”


    奴婢扬起手,便要往云舒脸上抽巴掌,文妈妈登时就急了,推开拦着她的下人道:“不能打!打坏了,世子饶不了你们!”


    李妈妈看了看始终镇定自然,甚至对她们不屑一顾的云舒,心中越发没底,但她是老夫人派来的人,绝不能露怯,便凶神恶煞地下令,“给我打,狠狠地打!快打!”


    负责行刑的奴婢立刻朝云舒的脸甩下一巴掌。


    云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受了这一巴掌。李妈妈见她面不改色,大声道:“用力,狠狠的打!”


    婢女一咬牙,抡圆了胳膊,又甩了云舒一巴掌。


    云舒被打的头一偏,耳朵里嗡嗡作响,但她依旧什么都没说,转过脸,由着那婢女左右开弓,泄愤似得往她脸上打巴掌。


    文妈妈早已在旁边看红了眼,不住地往云舒身边扑,却被李妈妈带来的人死死按着,她只得恶狠狠地威胁李妈妈:“老贼婆,你个猪油蒙心的!没看到沉碧被世子好端端接了回来,安顿在绮住轩了吗?世子都没有责罚她,你却耀武扬威的来教训她,我不信世子不恼怒,不收拾你!”


    一番话令李妈妈面色大变,沉碧这个名字更是勾起二人间的许多旧事,她沉吟片刻,正想叫那婢女快快住手,奈何十个巴掌已然打完,云舒的脸颊也高高地肿了起来。


    她有些发懵地盯着云舒,待对方抬起头,冷冷扫她一眼时,心中忍不住后悔起来。


    “你……你……”她抬手指着云舒道,“这是你自找的,赖不得别人。”


    云舒森然一笑,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水,“今日刑罚已毕,李妈妈,请带着你的人离开绮竹轩。”


    李妈妈生怕云舒报复,巴不得赶紧离开,二话没说招呼着手底下的人走了。


    翌日,老夫人照旧命人来打云舒十个耳光。


    第三日,第四日,亦是如此,待到第五日的时候,云舒的脸已经没法见人了。


    可她始终不声不响,默默接受惩罚,只有在看见文妈妈不顾一切为她冲出来的时候会拦住对方,笑着对文妈妈说一句无妨。


    如此挨到了第七日,薛恒终于回来了。


    云舒不知道薛恒这些天在干什么,总之他政务繁忙,数日不回府是常有的事,之前,她总希望他不在府上,现在,她无比渴求能见他一面。


    不为其他,只为她自己,为值得的人。


    文妈妈同样期盼着薛恒的归来,天一黑,便开始给云舒梳妆打扮,云舒一改先前无所谓的态度,告诉文妈妈,怎么妩媚诱人怎么来。


    文妈妈化妆的功夫一等一的好,却如何也掩盖不住她面上的掌印,只能一遍遍细细覆着珍珠粉,表情无奈地道:“还好你皮肤白皙细腻,不然,这一层层的珍珠粉擦在脸上,烛光一照不跟女鬼似得?”


    云舒一听便笑了,“女鬼有什么不好?”


    “女鬼没什么不好,就是吓人。”文妈妈盯着她左脸颧骨的位置,“这一块特别红,珍珠粉也盖不住,可如何是好?”


    “盖不住便这样吧。”云舒道,“反正世子也不一定见我。”


    文妈妈往手上擦了点头油开始给云舒挽发髻,“那你可要想想办法了,不然,你这张脸早晚被人打烂!”


    说完叹了口气,“这慢刀子割肉,更是难受。”


    闻言,云舒抬起眼睛,看了看铜镜里的文妈妈。


    她何尝不知,薛恒在用慢刀子割她的肉。


    他人虽不在府上,却对府上发生的事洞若观火,更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她日日被掌嘴的事,定然也是知晓的。


    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不加以阻止,不是教训她是什么?


    想起先前在太阳地底下暴晒站规矩的事,云舒忍不住打趣文妈妈,“文妈妈不也当过世子手里的慢刀子?”


    文妈妈面上一窘,气势不足地瞪了云舒一眼,“你还跟我记仇不成?”


    云舒浅笑不语。


    文妈妈摇摇头,接着叹了口气,道:“唉,大夫人死的早,大老爷又不疼他们姐弟几个,世子的心里其实是很苦的。早些年,他性格暴戾偏激,犯了许多错事,这些年算改好了。”


    云舒一听,差点笑出声来,想那薛恒何等阴鸷毒辣,竟还是改好了的。


    文妈妈全然没有察觉到云舒的异样,自顾自继续道:“大夫人是在除夕前一天自缢的,从那一年起,每年的腊月,世子都会佩戴抹额,悼念亡母。这也是他情绪最不好的一段时间,所以你去伺候的时候,要格外小心。”


    云舒默默听着文妈妈的话,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薛恒站在连云城城门后的场景。那一日,他如死神降临,堵住了她通往自由的路,却好看得如谪仙一般,佩戴的黑抹额更是点睛之笔。


    “是黑色的抹额么?”


    “对。”文妈妈道,“你见过了?”


    “见过。”云舒道,“这辈子都忘不了。”


    听她情绪不对,文妈妈不再说话,沉默地将一对点翠掩鬓插在她头发上。


    梳妆完毕,云舒换上了一条逶迤于地的胭脂红抹胸襦裙,趴在梳妆台上,用薛恒赏给她的漆犀红玉髓毛笔蘸着胭脂,在脸上画了数朵红梅。


    她画技精湛,画出的梅花栩栩如生,仿佛从枝头飞来,一朵朵落在她的脸上,从颧骨一直绽放到额头,美若梅花仙子下凡,来人间游戏。


    一切准备就绪,她离开了绮竹轩,前往丹华楼。


    丹华楼内有一汪汤泉,终年氤氲温暖,宛若瑶池仙境,文妈妈说,薛恒一回来就踏进了丹华楼,独自一人浸泡温泉,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


    但她非去不可。


    绮竹轩外依旧有侍卫值守,但当她踏出绮竹轩的院门时,他们非但没有阻拦,反而主动将她带去了丹华楼。


    一进丹华楼,大片薄薄的雾气便围拢了过来,像在迎接她似得,云舒赤脚走过潮湿的地面,一点点靠近泡在汤池中的薛恒。


    他舒展着双臂靠在汤池边,头微微后仰,露出漂亮的肩颈线,手臂上薄肌微凸,在氤氲的雾气中显得尤为蛊人。


    云舒悄无声息地走到薛恒身后,慢慢蹲坐在香案前,拿起了彩雕漆矮几上的捻巾,准备为薛恒擦拭身体。


    就像她头一次伺候薛恒沐浴时那样。


    只是那时的她羞涩的很,心中又畏惧,全程不敢抬头。如今,她身为女儿家的那点羞耻心早已被薛恒磋磨干净,一点也不剩了。


    手伸进暖融融的温泉水中,将捻巾浸湿,泡得柔软,再亲亲挤去多余的水露,叠成正方形,趁着余温尚存,轻轻擦拭薛恒的手臂。


    捻巾触碰到薛恒的刹那,一道阴鸷的目光猝然落在云舒手上,云舒抬起眼,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薛恒转过头,收回手臂,只给了她一张冷漠的侧脸。


    云舒并不觉得怎样,自嘲地笑了笑,手腕绕过薛恒的肩膀,开始擦拭他的胸口。


    平静的水流开始随着她的动作摇曳晃动,将二人倒映在水中的影子都晃散了。薛恒始终闭着眼,没有看她。云舒却察觉到她手掌之下的肌肤越来越滚烫了。


    便又靠近了些,壮着胆子向下移了两寸。


    即便隔着捻巾,她依旧感受到了一种坚实的阻力,像在触摸一块精雕细刻的石板,却又不似石板那样冷硬,而是充满韧劲,火热有力。


    她不曾心猿意马,却让指尖在上面逗留,弹拨琴弦般轻轻扫了过去。


    便闻得身侧之人呼吸一沉,猛地攥住了她探入水中的手,睁开眼瞪住了她。


    云舒便也转过脸,去看薛恒。


    那半面梅花妆撞入薛恒眼底的时候,他不可遏制地一愣。


    明艳,俏丽,娇媚,活色生香。


    他何曾见过这样的她。


    仿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薛恒狠狠攥住云舒的手腕,将她拽入水中。


    身体不受控制向水面栽倒的瞬间,云舒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并下意识地攀住了薛恒的脖子。她的衣裙飞快被泉水浸湿,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了背上,双脚被温泉下的凸石硌得生疼,不由得腰一软,沉入水中。


    第42章 042


    ◎重新接纳◎


    淡蓝色的泉水湮没她口鼻的瞬间,一只修长遒劲的大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扶了起来。


    仿佛即将被淹死的人看到大海上唯一漂着的浮木,云舒忙紧紧地攀住了薛恒的脖子,一刻也不放手。


    此时的她离他是那样的近,近得可以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嗅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寒冽之气。


    那一双诡戾惊鸿的瑞凤眸微微低垂,冷漠却又多情地将她望着,似在沉沉端详打量。凤眸之上,一条黑色抹额横贯光洁白皙的额头,像是另一只漆黑的眼睛在看她。


    那条黑色抹额上用极细的金丝绣着鸢尾花,四周以银色的圆珠做点缀,精致而不失庄重。云舒盯着那条抹额看了好一会儿,忽地踮起脚,一点点朝薛恒靠了过去。


    薛恒瞳孔微微睁大。


    他二人之间仅隔着一层似有若无的薄纱,云舒一动,水流荡漾,薄纱像一只柔软的手,在他们的身体之间来回穿行,游动。


    他情不自禁绷紧了浑身肌肉,警告般攥紧了云舒的双臂,结果非但没有阻止对方大胆的举动,反而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薄纱之下细腻柔软的肌肤。


    他轻勾唇角,细细摩挲,饶有兴致地看着云舒,且看她想干什么。


    云舒自然知道薛恒在看她,可她一点也不紧张,此刻的她与灵魂剥离,在薛恒的注视下微仰起头,轻启朱唇。


    薛恒不动声色,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主动献上的香吻,云舒却绕过他的唇瓣,轻轻咬住了他的抹额。


    薛恒一愣,下一秒,抹额的系带从他的发间滑出,落在了云舒的嘴里。


    得逞的云舒嫣然一笑,收回踮起来的双脚,从口中取出抹额,娇嗔地问了句:“世子,你还要不要?”


    薛恒瞳孔颤动。


    白润如玉的柔夷上缠绕着带着他体温的抹额,俏丽的容颜半掩在梅花妆下,只露出一双狡黠灵动的眼睛看着他。


    薄纱之下,玲珑有致的娇躯一览无余,胭脂红裙若晚霞升于水面,红得灼人眼。


    似乎有无数的蚂蚁在他嗓子眼里爬,那么痒,痒的无法忍受。薛恒猛地向前,一把握住云舒攥着抹额的手,将她拽进怀里,发狠地吻住。


    唇齿纠缠,耳鬓厮磨,在雾气蒙蒙的池沼中浑浑噩噩。


    层层涟漪荡涤开来,化作汹涌的水流,一浪接着一浪涌出去,不断冲刷着摆在在汤池边上的矮几,屏风,衣架,随着飘浮在半空中的白雾肆意瀑泄,最终流的到处都是。


    不断往外涌水的汤池边上,一只洁白细腻,软若无骨的手慢慢探出,颤抖地扒住了汤池边的石枕,不多时,一只更为白皙的大手伸了过来,霸道地握住了那只手,将这只手狠狠拉回水中。


    销魂蚀骨,至死难休。


    水面回归平静时,云舒再次被薛恒送回了绮竹轩,只是这一回,薛恒也跟着回来了。


    他依旧什么都不说,只是一味地做,如果交|媾也是他惩罚她的方式,那么她大概被他判了死刑。


    从水里到地上,再到床上,即便云舒是铁打的,也撑不下去了,更何况她微感风寒,身体不适,最后一回直接晕了过去,临闭上眼前,她看到薛恒在用力的喘息,深邃的眸子寒不见底,没有将她狠狠凌虐后的满足,只有沉沉的猜疑,和浓重的征服欲。


    清早,晴空万里,阳光透过窗棂撒着玉屏上,令玉屏上的彩绘花鸟都活了过来。


    红木雕葡萄纹罗汉床上,薛恒正抱着云舒小睡,他天一亮就醒了,偏偏怀里的娇娘一直沉睡不醒,他只得抱着她,默默地等她醒来。


    窗外阳光正好,室内一片幽香,这一刻的温馨宁静仿佛是他从什么地方偷来的,美好得近乎虚假。


    轻缓的呼吸萦绕在他颈间,手掌之下,绵软的娇躯拓满他的印记,他转过头,目光一寸寸从她的额头、眼睛、鼻尖、嘴巴上扫过,最后落在她左脸颧骨上,盯着那片未消的红痕。


    她画在脸上的梅花早在昨晚消融于水中,这片红痕并非梅花存在过的痕迹,而是打在她脸上的巴掌印。


    可怜吗?却也实在可恨,若非她自讨苦吃,他岂会和一个小丫鬟过不去。


    再想起她的琵琶,她的字,她的画,她不愿吐露的身世秘密,薛恒的心里忍不住腾起一股火,推开她,想要把她弄醒。


    他动作粗鲁,手臂从她颈下抽出的时候,甚至不小心扯掉了她几根头发,即便如此,她依旧没有醒过来,而是缩到床边,裹着被子继续睡去了。


    薛恒望着那道僵硬的背影淡淡一笑,到底没有戳破她,翻身下床,放好床幔,由着她睡去了。


    文妈妈一直在外间值守,见薛恒出来了,立刻迎过去道:“世子醒了?可要摆饭?”


    薛恒本答应了薛怀今日一起去郊外打猎的,此刻却改了主意,道:“文妈妈安排便是。”


    “是。”文妈妈宠辱不惊,见薛恒愿意留在绮竹轩用早膳,并没有显现的很激动,而是手脚麻利的伺候他洗漱更衣,之后去厨房传膳。


    绮竹轩冷清多日,厨娘们不免有些懈怠,平日里多送些清粥小菜,亦或是些寻常的点心过去,糊弄了事。乍一听文妈妈说薛恒要在绮竹轩用早膳,立马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备下了一桌子珍馐美食。


    奈何薛恒不重口腹之欲,面对一桌子的佳肴,只端了碗碧梗粥慢慢喝着,又吃了两个水晶虾饺便撂了牙著。


    文妈妈赶忙递了茶和盥盆过去,薛恒一边漱口浣手,一边问:“她什么时候病的?”


    文妈妈日夜照顾云舒,自然明白薛恒在问什么,便道:“跟世子回来后就病了,风寒而已,并不严重,喝些药就好了,世子无需过分担忧。”


    “嗯。”薛恒擦净手,看了眼景色宜人,却又冷冷清清的庭院,再问,“如今这绮竹轩里就你一个人伺候?”


    “是。”文妈妈低眉顺眼地道,“其他人都被徐管家打发出去了。”


    薛恒将纹布巾丢进盥盆,“叫徐忠跟你去选几个得力妥帖的人过来伺候。还有,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绮竹轩。”


    文妈妈重重一点头,“是,奴婢遵命。”


    “她醒来之后,让厨房送些清淡好克化的吃食过来,再让她喝药。”


    “是。”


    嘱咐完毕,薛恒呷了口茶,朝珠帘后密合着的床幔看了一眼,豁然起身离开。


    左达左英两兄弟此时就守在绮竹轩院外,待他二人护送着薛恒一并离开,文妈妈这才松了口气,关上房门,匆匆来到云舒床前。


    她原本是想看看云舒伤势如何,需不需要立即处理,却见那颗滚圆的小脑袋往被子里缩了缩,便戳了她一下道:“别装睡了,天亮了。”


    无心睡眠,却恨不得睡他个天昏地暗,日夜颠倒的云舒慢腾腾爬出来,靠坐在床上。


    她几乎一夜未眠,后不知不觉昏睡了过去,天一亮就醒了,只因身边躺着薛恒,那个让她想起来就心生绝望的男人,所以才懒床不起。


    因为不想面对,所以一直闭着眼睛,她累了,太累了,累到没有力气去敷衍,去周旋,去和薛恒说哪怕半句话。


    可薛恒确实重新接纳了她,跟她回到了绮竹轩,把她从生死徘徊的岔路口拽了回来,虽然是他亲手把她逼上的死路。


    前路未明,今朝依旧深陷泥沼之中,云舒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望着院外明媚的阳光道:“天亮了吗?我怎么不觉得。”


    文妈妈早已习惯云舒说些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话。见她好端端清醒了过来,便挂好床幔,催促她下床,“你别管它天亮没亮,反正你人醒了,醒了就赶快下床松快松快,再躺下去,骨头要躺断了。”


    云舒被文妈妈的话逗笑,打了个哈欠,懒洋洋下了床。


    “世子刚刚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文妈妈将她拉到梳妆台前坐下,用木犀梳梳理着她乱七八糟的头发,“好不容易重获世子欢心,你可要小心谨慎着些,以后不要再做那些傻事了。”


    云舒把玩着自己的一缕头发,面无表情道:“我饿了,文妈妈,你去传膳吧。”


    “好。”


    文妈妈办事一向利落,把云舒收拾照顾妥当后,便拽着徐总管去挑人了,云舒则在院子里静静地坐着,看着红梅花瓣一朵朵从枝头落下,掉进铺着鹅卵石的花圃之中。


    她等啊等啊,始终没等来老夫人院子里的人。


    也对,薛恒都已经下了命令了,饶是老夫人也不敢违背薛恒的意愿,见他重新接纳了她,宠幸了她,便不再派人来打她的巴掌了。


    只是心里指不定如何怪罪她,恼她呢。


    若她真做了薛恒的宠妾,只怕新夫人进门的头一件事便是除掉她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这种事,这三年来,她见得多了。


    胡思乱想了许多,终于,文妈妈带着新挑选的下人回来了,云舒抬眼一瞧,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汐月,忙站起来朝她张开双臂,露出久违的笑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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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043


    ◎新年快乐◎


    汐月眼圈瞬间红了。


    因徐管家在后面跟着,云舒也不好表现的太过,汐月也不敢表示出与云舒的亲近,显得自己多与众不同似得,只随着众人一起喊了声云姑娘。


    云舒并未被薛恒抬为妾,否则便要被称呼为云姨娘了,她不禁抖了抖,客气地与徐管家道:“辛苦徐管家了,为了这点事,特意往绮竹轩跑一趟。”


    徐管家笑得见牙不见眼,微微弓着腰对云舒道:“姑娘这话客气了,这几个人是我和文妈妈精心挑选出来的,姑娘先用着,若用着不如意,我重新给姑娘选就是。”


    “多谢徐管家。”云舒颔首示意,徐管家点点头,转身离去。


    之前在绮竹轩伺候的下人一共是六人,如今却选来八个人,加上文妈妈足足九个人了,云舒光看着这群人便觉得头疼,约莫记住名字后寻了个由头,带着汐月回了房。


    汐月自踏进绮竹轩的大门就在哭,好不容易和云舒独处,眼泪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落,看得云舒心中好不酸楚。


    她轻轻握住汐月长满冻疮的手,惭愧道:“是我不好,拖累了你,还有文妈妈她们。”


    汐月哭得一噎一噎的,闻言,只不住地摇头,“不、不关姐姐的事。是老夫人让徐管家把我打发到浣衣房去的,又、又不是姐姐。”


    云舒一听,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她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什么主子,也很少和绮竹轩的奴婢们接触,指使她们干着干那,不过每日说上几句闲话罢了,谁承想,因为她犯下的过错,她们集体受罚,如今不知过得什么日子。


    这其中最惨的,便是汐月,只因汐月与她的关系最为亲近,说是姐妹也不为过。


    没有将汐月发卖,没有将汐月送到庄子上,而是让她在英国公府里干最苦最累的活,人心都是肉长的,她知道汐月的处境后,怎么可能不想办法救她。


    人心啊人心,最难揣测是人心,最好拿捏的,还是人心。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到底是我对不住你们。”云舒盯着汐月的手,道,“我会想办法补偿你们。”


    “谁杀了谁?谁死了?”汐月眨巴着泪蒙蒙的眼睛,问。


    云舒莞尔一笑,“没有谁,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换身衣服,吃点东西。”


    汐月早就忍受够了挨饿的滋味,她用力一点头,“要!”


    红木镶嵌瘿木面圆桌上,摆着金丝酥饼、炸春卷、鲜虾馄饨、鸡丝燕窝粥、蟹黄小笼包、羊肉馅饼、煨鸽子和五香卤鸡,都是汐月馋嘴时常常念叨的几样,云舒索性让厨房都做了。


    汐月显然被饿坏了,简单洗漱更换了干净的衣服后赶紧坐在圆桌前,开始大快朵颐。云舒便坐在汐月身边,看着她狼吞虎咽的吃东西。


    “慢点,小心噎着。”她轻抚着汐月的背,“这些都是你的,你什么时候还想吃,我什么时候让厨房再给你做。”


    汐月顾不上回答,一边吃,一边朝云舒投去感动的目光,等她吃了半只卤鸡,半张羊肉馅饼,一笼蟹黄小笼包,半碗鸡丝燕窝粥后总算填满了五脏庙,打了个嗝心满意足地道:“我好就没吃这么饱了,吃饱了可真幸福啊。”


    云舒笑笑,倒了碗山楂山药露给她。


    汐月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撕下一条鸽子腿慢慢啃着,“云舒姐姐,你不吃吗?”


    云舒摇摇头,“我不饿。”


    汐月歪头细细打量着她,道:“你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我么?”


    “是啊。”汐月放下鸽子腿,擦了擦手,道,“云舒姐姐,你不知道,府上那些爱嚼舌根的婆子丫鬟都在背后议论你,说什么世子会杀了你泄愤啊,说你性格古怪,不识抬举啊,说你轻浮浪荡,品行不端啊,还有说你中了邪的,反正都不盼着你好。”


    “我一开始也吓坏了,想着世子那么生气,抓到你之后一定会杀掉你的。就一直请求菩萨保佑,让世子不要找到你,可世子还是把你抓回来了。我就又向菩萨祈求,希望世子能网开一面,不要杀你。好在菩萨真的显灵了,保佑了你,也成全了我的一片心!”


    “是,我能转危为安,多亏了你。”云舒笑着回答道。


    “嘻嘻。”汐月得意洋洋地晃了晃脑袋,接着表情一沉,不解地问,“可是云舒姐姐,世子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要逃呢?”


    这一次,云舒没有回答汐月的话。


    人人都说薛恒对她好,说她不识抬举,只有她自己清楚,薛恒对她的好不过是镜花水月,是一时兴起,是过眼云烟。


    他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只是偶然间对她生出了几分兴趣,便想将她留在身边,后察觉到她的反抗,便想要她屈服,这不过是上位者的征服欲在作怪罢了。


    再后来,他发觉她这个小丫鬟有些与众不同,甚至藏着许多秘密,敢算计他,敢撒谎,这让他对她的兴趣更大了,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的秘密,想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想让她彻底臣服。


    她已经努力表现的柔顺,卑微,服从了,但薛恒何其难骗,且她又一而再再而三的耍心机手段,他更难相信她。


    他是将她带回了英国公府,可心中到底作何打算,谁又能知晓?


    她只能去做她能做到的,仅此而已。


    用过早膳,云舒与汐月面对面坐在罗汉床上说话,说着说着汐月睡着了,云舒便拿出绒毯给她盖上,又燃了些安神香助她安眠。


    看得出,汐月是真的又累又困。


    想到她和汐月这近一个月来遭遇的苦楚,云舒越发觉得当初的行为是那么的可笑,罔顾林慧对她的殷殷叮嘱,多谨慎,少冲动。


    可是机不可失啊,谁知道下一次老天开眼是什么时候。


    正胡思乱想着,文妈妈端着汤药走了进来。


    云舒忙朝文妈妈比个个禁声的手势,文妈妈颇为无奈地看了缩在罗汉床上睡觉的汐月一眼,轻手轻脚走过去道:“她只是个丫鬟,丫鬟不能躺在主子的床上。”


    一边说,一边将两碗黑漆漆的汤药放在了炕桌上。


    一碗风寒药,一碗避子汤,云舒先端起避子汤喝了,继而长呼一口气,道:“她不是丫鬟,她是我妹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文妈妈撇了撇嘴角,没吱声。


    云舒放下汤碗,问:“文妈妈,之前在绮竹轩伺候的那些奴婢,你知道去哪里了吗?”


    提起那些可怜的下人,文妈妈神色一黯,苦涩而无奈地道:“能去哪?多半落入人牙子手里,卖到新的雇主家。”


    云舒一顿,沉吟片刻,道:“那文妈妈能找到她们吗?我在京城有一处宅子,正好缺几个下人,让她们过去正合适。”


    文妈妈犹豫道:“这……”


    “文妈妈先帮我找找吧,找不到再说。”云舒道,“需要用多少银子,文妈妈自行去取便是,我都不在乎的。”


    文妈妈怔了怔,点头,“好,我帮你打听打听去。”


    云舒笑笑,“有劳文妈妈了。”


    五天后,文妈妈带回了四个丫鬟的身契,告诉她已经把事情都办妥了。


    薛恒赏赐给她的那座宅子里,早已人去楼空,董大海夫妇与董竟不知去向,生死不明,云舒也不关心,即便见到了薛恒,也不询问半句。


    岁末将至,她在英国公府又过了一年。


    腊月二十四,念四夜,这一晚要送灶神,用糖元宝来祭拜,还要吃米粉裹上豆沙馅的团子,叫做谢灶团。


    二十四一过,老夫人便带着四小姐前往丹阳老家去了,听说要到正月十五前后才回来。


    腊月二十五,接玉皇,大人小孩都要吃红豆米粥。二十六,送年盘;二十七,逛年市;二十八,备年物;二十九,扫除尘;三十,迎除夕。


    过新年的愉悦氛围感染者每一个人,云舒也难得地放松了心情,跟着汐月和文妈妈剪窗花,挂灯笼,打扫屋子庭院,做灯架彩牌,准备礼物和挑选年货,每天都过得很忙碌*,仿佛回到了刚刚进入英国公府的那段时光。


    迷茫,碌碌无为,却又被人推着,飞快地往前走。


    戌时一到,英国公府内外便响起了一阵接着一阵的鞭炮声,一道道美味佳肴流水似的从厨房端出来,装在食盒里,送进各位主子的房中。府门外,京城各大酒楼前来送宴席的马车络绎不绝,赶来送礼的更是排起了长龙。


    外面忙成了一团,绮竹轩内,却格外宁静。


    云舒给所有丫鬟放了假,又赏了她们好些银子和新年礼物,让她们吃酒玩耍去了。自己则窝在屋里,一边和汐月文妈妈打牌,一边和文妈妈的妯娌钱妈妈闲聊天。


    钱妈妈是四太太房里的人,原本只是想来看望看望文妈妈,给她送些自己做的油果和酥鱼,结果得了云舒好大一笔赏钱,便干脆留下来,再说些俏皮话来逗这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未来姨娘开心。


    钱妈妈性子开朗,说话风趣幽默,话匣子一旦打开,收也收不住。她先说了七岁时念四夜那一天,她哥哥不小心把羊粪当成炒豆吃了的事,又说了十岁那一年,腊月二十五烧松盆,不慎点燃了自家猪圈,撵着受到了惊吓的猪满街跑的事,一边说一边模仿猪被火燎时的惨叫声,逗得汐月哈哈大笑,一个劲让她多讲些。


    难得气氛融洽,云舒也不愿扫大家的兴致,便装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聆听着,实则十分恼怒自己的手气——一连摸了六把牌,怎么把把这么臭呢?


    苦闷间,文妈妈淡定甩出四个二,问:“谁管?”


    汐月睁大双眼,“这谁能管得了?”


    文妈妈得意地一挑眉,“没人管得了,我可又要赢了。”


    说完,又扔出两张牌,一张上面写着大王,一张上面写着小王。


    汐月一脸绝望,“文妈妈,你太过分了。”


    文妈妈哈哈一笑,潇洒地将一张三扔在炕桌上,道:“又赢了,姑娘得给我二两银子,汐月一两。”


    汐月撂了牌,心不甘情不愿的从荷包里摸出来一两银子,道:“文妈妈,你都赢了多少回了?你之前肯定打过这种牌!不像我,我到现在还没记清楚牌面呢!”


    文妈妈笑着将银子收进自己的荷包里,道:“姑娘画的这种牌虽然花哨,却十分简单,还没我们常玩的骨牌难呐。”


    “我瞧着怪难的。”钱妈妈道,“云姑娘,这种牌是从你们老家传过来的吗?我们可都没见过。”


    云舒想了想,心道这纸牌还真就是从她老家传过来的,便点了下头,“是的。”


    说完老实巴交地给了文妈妈二两银子。


    文妈妈这一晚上收入颇丰,心情大好,正准备再杀上一局,外面忽地响起一阵霹雳吧啦的鞭炮声,夹杂着烟花绽放的声音响彻云霄。


    四人立刻朝窗外望去,奈何有高高的院墙挡着,什么样的热闹都看不到。汐月一脸向往地道:“好大的动静,也不知是哪一院在放鞭炮。”


    “似乎是从菡鸢阁传来的。”钱妈妈道。


    文妈妈不予认同,“世子未归,何人敢入菡鸢阁?”


    “谁告诉你们世子没回来?”钱妈妈道,“世子酉时就回来了,到各个院子里坐了坐便去看望了大老爷,结果两个人吵了一架,不欢而散,这会儿正在倾云轩和三少爷喝酒呐。”


    云舒与文妈妈对视一眼,未语。


    菡鸢阁是大夫人生前的居所,也是她自缢身亡的地方,之后的每一年除夕,薛恒都会去菡鸢阁祭奠她。


    阖家团圆夜,孝衣身上披,别人欢欢喜喜贺除夕的时候,他们姊妹四人却要在亡母的灵位前磕头上香。


    抛开与薛恒之间的仇怨,云舒还是挺同情她的,汐月则一心想弄清楚薛恒和大老爷之间发生了什么,伸手扯着钱妈妈的袖子问:“世子和大老爷为什么吵架啊?因为大夫人吗?”


    “肯定有大夫人的原因。”钱妈妈一本正经道,“不过似乎也与世子和四小姐的婚事有关,再有就是官场上的事,世子一向不喜欢大老爷指手画脚,大老爷又总想让世子按照他的想法来,父子俩不吵才怪。”


    说完朝云舒一努嘴,“云姑娘,如今老夫人和四小姐不在府上。除了三少爷,世子与你最为亲近,你可要好好安慰世子,莫要叫世子太过伤心。”


    闻言,云舒微微一愣。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薛恒了。


    他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密考,早出晚归,日不暇给。即便回英国公府也未踏入绮竹轩的门,只时不时派人送些有趣稀罕的小玩意给她,她拿来做纸牌的栗山纸就是薛恒前些日子送她的。


    只要不想起这个人,云舒的心里还舒服些,一旦想起来,连打牌的心情都没有了。


    便放下手中的纸牌,道:“快要子时了吧。”


    她不过随口一问,意在岔开话题,钱妈妈却当她在下逐客令,立刻站起来道:“呦,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不打扰姑娘守岁了。”


    云舒一顿,正想说让文妈妈送送钱妈妈,一名婢女在外扣了扣门,道:“姑娘,世子身边的左护卫来了,说来接姑娘往抱鹤楼去。”


    “抱鹤楼?”钱妈妈一听眼睛亮了,“抱鹤楼可是除夕夜最热闹的地方,世子愿意带姑娘去抱鹤楼玩耍,足见对姑娘的喜爱。”


    云舒闻得薛恒要见她,心中已是无限烦忧,再一听钱妈妈的话,更是郁闷的不得了,便苦涩一笑,让文妈妈把钱妈妈送出去了,自己则坐在梳妆台前,打着不好让世子多等的名号,潦草梳妆打扮了一下后就跟着左英走了。


    夜已深,盛安大街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只能听到一阵阵的鞭炮声和狗吠声。一眼望不到头的街道被各家各户门外挂着的灯笼点亮,红光相连,宛若一片星河火海,蔚为壮观。


    待到了抱鹤楼前,云舒眼里的红色灯海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高耸入云的七彩灯帆,琉璃碧瓦的六角阁楼,巍然耸立的飞桥栏槛。阁楼上赫然立着一对振翅欲飞的白鹤,虽看不清是什么材质所制,却是活灵活现,宛然如生。


    虽未入阁楼,已知阁楼内人山人海,沸反盈天,这里流光溢彩,瑶台银阙,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与幽暗的夜空完全割裂。


    望着无数进进出出,公子佳人的背影,一身松绿交领襦裙,披着烟灰色斗篷的云舒慢慢踏进了抱鹤楼。


    楼内的喧嚣昭示着何为纸醉金迷。


    云舒全程目不斜视,踩着一浪盖过一浪的欢声笑语跟着左英上了楼,四处寻找薛恒的身影。


    楼上虽比楼下安静许多,奢华许多,却也大了许多。云舒转了一大圈也没见到薛恒,正想着去望楼吹吹风,却发现栏槛前站着两个人。


    一人手执玉壶,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时不时发出爽朗的大笑,一人微微弯腰,双手随意地搭在栏槛上,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楼下的声色犬马,灯红酒绿。


    他身上穿着一件极为华美的玄袍,好似那织女剪下最灿烂的一片星河,做成衣裳穿在他身上。乌黑顺滑的头发半束半散,佩戴着与衣袍相得益彩的乌银冠,抹额穿过两侧鬓角,妥帖地戴在额头中间。


    他一半身子被绚烂的灯烛笼罩,一半身子藏于楼阁连廊的黑暗之中,一明一暗间,那张本就出众的面庞显得越发秾丽动人,好看得近乎妖冶。


    是薛恒和瑞郡王李君奕。


    见她寻了过来,李君奕止住笑声,握着玉壶朝她一扬手,道:“这不是云舒姑娘吗?好久不见了。”


    云舒停下脚步,道了一句瑞郡王安好,而后又朝薛恒欠了欠身,唤了一声,“世子。”


    薛恒转过头来,收起嘴角凉凉的笑意,沉沉望着她道:“过来。”


    云舒道了声是,慢慢朝薛恒走了过去。


    瑞郡王十分识相,云舒一过来,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后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云舒则在距离薛恒两步远的位置停下脚步,垂首,扬眸,无声地与薛恒对视着。


    薛恒双手撑住阑槛,慵懒地站直了身体。他向前走了两步,抹杀了云舒与他之间残存的那点距离,后声音沉闷地问,“最近在干什么?”


    高大魁梧的身躯笼罩过来的瞬间,如被永夜吞噬,云舒眼皮向下一扫,盯着自己的鞋面,道:“没干什么,不过修剪一下花花草草,和文妈妈她们随便聊几句罢了。”


    薛恒望着谨小慎微,一脸紧张的云舒笑了。


    只怕翻遍整座抱鹤楼也找不出如她一般粉黛不施,衣着朴素的女子。先前有求于他时销魂魅惑,如今目的达成,便打扮成这个样子来见他。


    便又将她沉沉一番打量,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云舒心一缩,想了想,谨慎答道:“是除夕,也是大夫人的祭日。”


    说完补充了一句,“所以云舒不敢盛装打扮。”


    薛恒不置可否,她撒谎太多,谁知道她那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偏又想问她,“除夕夜,阖家团圆,你可想念父母?”


    云舒听罢心里面不由得又是一紧。想那董大海夫妇早已被他抓了起来,他如此问她,意在何为?


    她知道他对她存有不少猜忌,少不得认真思索了一番,这才回话:“不想。我爹娘早就不要我这个女儿了,我一想起他们就伤心,还去想他们作甚。”


    说罢,不忘流露出伤心失望的表情,再道:“云舒有世子陪着,惦记着,就已经很满足了。”


    薛恒闻言一笑,朝云舒扬起了手,张开怀抱。


    云舒便乖乖靠进薛恒的怀里,由着对方从后面环抱住自己。


    她衣着单薄,因心里渡着寒气,所以并不觉得冷,但薛恒的胸怀太过炙热,冷热相冲,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缩紧了身子。


    察觉到怀中之人的异样,薛恒低下头来,问:“怎么了?”


    云舒抱了抱肩,瞭望着夜幕中高悬着的明月,道:“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有些冷,大抵是世子怀中太过温暖的缘故。”


    “是么?”薛恒便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那这样呢?”


    云舒几乎难以呼吸,却装作受用的样子道:“好多了。”


    薛恒在她耳边发出一声轻笑,一手紧紧环着她,一手搭在栏槛上,仰头,也望着那月亮,“不想给你的父母和表哥求求情吗?”


    云舒的眼神暗了又暗,道:“不了,世子想要如何处置他们三个都可以,云舒绝无二话。”


    薛恒垂眸望她,“如此冷漠,看来将你教养长大的,另有其人。”


    云舒一愣,陷入沉默。


    可不就是另有其人么。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本来的家,想起自己的家人,双眼慕地一红,又在薛恒怀中打了个哆嗦。


    薛恒何其敏锐,立刻询问她:“是谁?”


    云舒哀伤地道:“我爷爷。”还有她的爸爸妈妈,他们是那样的宠爱她,董大海夫妇与之相比,简直枉为父母。


    薛恒听了云舒的回答却笑了,搭在栏槛上的手晃了晃,道:“你祖上世代贫农,父亲干的更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何时出了位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且你不是说,你脑子糊涂,早就将之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云舒便也笑了,她知道薛恒早把她调查了个干净,此番把她叫来,不过是为了审她。


    真是可笑,之前提心吊胆的圆谎,哄骗他,他都没有太过计较,仿佛信了她似得。如今她说了真话,他却一点也不肯相信。


    也对,这种事,换谁谁能信?


    便深深叹了口气,“世子不信?”她一脸无奈地说,“但云舒说的是真话。”


    薛恒冷嗤一声,“你大抵还是脑子不清楚吧。”


    “或许吧。”云舒含笑道,“脑子一乱,人就糊涂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谁可知呢?”


    薛恒再次在她耳边发出一声轻笑,“很好。”


    云舒不语,俩人就这么彼此依偎,看似亲密,实则各怀鬼胎地站在琼楼玉宇的槛栏前,各自沉默,直到四面八方传来阵阵鞭炮声,这才直起身,好奇地四处打量。


    巨大的炮响掩盖了抱鹤楼内的喧嚣,宾客们提着灯笼,披着斗篷,三五一群,两两相伴走出抱鹤楼,扬起头,朝不远处的顺天门鼓楼望去。


    片刻后,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夜幕上点燃点点星光,星光争相绽放化为七彩的焰火,如雨般落下。


    连绵的焰火点亮星空,震撼着大地,围绕着雄浑质朴的鼓楼,告诉世人新年的来临。


    众人拍手叫好,欢呼雀跃,一时间,这混沌的人间宛若化成了仙境。


    云舒身处这场欢闹之中,只觉得虚幻又孤独。


    她遥望着漫天花火,喃喃,“真好看。”


    若非到此处,如何能观赏到这么好看的焰火。


    便转过头对身后的人道:“世子,谢谢你。”


    薛恒漆黑的眸子里印着绚烂的焰火,闻言低下头来,于是那片印着焰火的瞳眸里又多了道云舒的影子。


    他倏然一笑,道:“谢我?”


    “嗯。”云舒眨眨眼,“世子,新年快乐。”


    薛恒眸光微荡,“新年快乐?”


    “对,新年快乐。”云舒笑开来,“祝世子来年风调雨顺,心想事成。”


    薛恒面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抱紧云舒,道:“好,我也祝你来年春风得意,万事大吉。”


    云舒莞尔,转回身,久久凝望着天边绚烂的,稍纵即逝的焰火……


    除夕一过新年到,大年初一烧香拜佛,串门拜年;初二祭祖,祭财神,出嫁的女儿回娘家过年;初三烧门神纸,吃合子;初四吃折箩;初五迎财神。


    期间薛恒一直在忙,具体在忙着什么,云舒就不知道了。毕竟外面的世界再热闹都和她没关系,她最多和文妈妈与汐月打打牌说说话罢了,没人来给她拜年,她也不需要给别人拜年,除了除夕当晚,她这个年过得还不如做丫鬟时有趣。


    初五一过就开朝了,消息灵通的汐月说薛恒下朝归来后就和大老爷吵了一架,将三位老爷夫人都惊动了,吓得阖府下人噤若寒蝉。


    云舒不以为意,继续做她的笼中雀。时间一晃而过,初八这一天,文妈妈送来了董大海董竟被滇州府衙收监的消息,三人中只有徐梅安然无恙回了老家,从京城里的贵妇人变回一贫如洗的农妇。


    正月十三,老夫人携四小姐归来,一起庆祝元宵佳节。


    正月十五元宵节当夜,英国公府十六座庭院里点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装点得比盛安大街还喜庆热闹,老夫人穿着从丹阳老家带回的精美华服,喜气洋洋地坐大红酸枝矮方桌前,品尝各色美食,喝青梅酒,吃元宵。


    英国公府的元宵都是皇家御赐,美味可口,样式繁多,怀有身孕的三少夫人十分喜欢,一颗接着一颗,直往自己的嘴巴里塞。


    老夫人怜爱地望着三少夫人,见她又端起了一小碗芝麻花生馅的小元宵,忍不住劝道:“怀哥,看着点你媳妇,让她少吃点元宵,当心克化不动,夜里再难受。”


    闻言,众人都看向了孕期贪嘴的三少夫人,三少爷则亲密地握了握三少夫人的手,笑着道:“祖母,你还不知道淑宁的脾气吗?炮仗似得,一点就炸。我可不敢管她,还是祖母管管吧。”


    一番话逗得席上的几位长辈都笑了,娇娇俏俏的虞淑宁暗暗拧了薛怀手背一下,咽下元宵,擦擦嘴角道:“祖母,你别听他瞎说,我再吃一颗就不吃了。”


    老夫人望着虞淑宁手里牢牢攥着的汤碗,宠溺地点点头,“好,乖孩子,等你平安诞下孩儿,你想吃什么,祖母都给你弄回来。”


    “嗯!”虞淑宁眯着眼睛一笑,“咱们府上的元宵可真好吃,我看哥哥也吃了许多的。”


    被邀请来英国公府做客的户部侍郎虞霄随即开玩笑道:“怎么,我多吃了一碗元宵,妹妹心疼了?”


    虞淑宁被说得小脸一红,“怎会?哥哥惯会打趣我,欺负我!”


    “有你夫婿在,谁敢欺负你?”虞霄冲薛怀眨眨眼,“我如今啊,连你一根头发丝都不敢碰。”


    虞淑宁听罢噗嗤一声笑了,一旁的长辈也跟着笑,薛怀在大家温暖的注视下轻轻拍了拍虞淑宁的手背,虞淑宁会意,便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碗,不再吃元宵了,转而去吃香药木瓜和金桔小橄榄。


    坐在虞淑宁身边的薛茵只看一眼她吃的东西就觉得牙酸,忍不住打趣道:“嫂嫂爱吃酸,约莫是怀了个儿子吧!”


    虞淑宁摸摸肚子,“不知道呀!”


    薛茵又道:“祖母现在最疼的就是三嫂嫂,可羡慕死我了。”


    虞淑宁眨眨眼,道:“瞧四妹这话说的,阖府上下谁人不知老祖宗最疼的人就是你呢!”


    老夫人哈哈一笑,道:“好了好了,争什么?你们呀,都是我的好孩子,我一样的疼!”说完朝薛怀旁边的空位看了看,,脸色一沉,问,“怎么恒哥还没来?再让人去请。”


    话音刚落,便见丫鬟打开了房门,屈膝行礼,接着薛崇义与薛恒一前一后踏进了房门,朝众人走了过来。


    这父子俩容貌并不相似,气质倒是如出一辙的冷傲,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虽同行而来,却各自冷着一张脸,全程看都不看对方,像是仇家一样。


    原本其乐融融的祥和气氛因二人的到来而消散了大半,老夫人更是默默叹了一口气——她只想见孙子,怎么儿子也来了?


    转念一想薛崇礼约摸也和她另外三个儿子一样,过来打个照面,行礼问安后就走了,不耽误她们娘儿们说话玩乐,便挤出来一抹笑容道:“可算来了,等你们好久了。”


    薛恒率先停下脚步,道:“孙儿给祖母请安。孙儿来晚了,待会儿自罚三杯酒谢罪。”


    薛崇礼立在薛恒身前,朝着老夫人微微一躬身,“儿子给母亲大人请安。”


    老夫人的目光快速地从薛崇礼的身上掠过,只笑吟吟地望着薛恒道:“恒儿,快快入席吧。”


    又对薛崇礼道:“你也坐下吧。”


    薛怀激动地朝薛恒招手,“二哥二哥!坐这儿!坐这儿!”


    薛恒点点头,与薛崇礼分次入座,乐师随即换了首悠扬缓慢的曲调,配合着席上渐渐安静下来的氛围。


    大家或心不在焉地赏乐,或低头认真品尝美食佳肴,无人再敢嬉笑玩闹,这皆是因大老爷薛崇礼在场的缘故。老夫人十分闹心,无数次朝薛崇礼投去不耐烦的眼神,奈何对方一直假装看不见,始终不动如山地坐在席上。


    无奈,老夫人只得打起精神招呼众人,“来,咱们继续说话,不必拘着。”


    众人尴尬地笑笑,嘴里应着是,却没人敢再出声。沉默间,薛茵忽然问薛恒,“二哥,你这几次入宫见到大姐姐没有?”


    薛恒正在和薛怀饮酒,闻言,放下酒杯道:“有机会见了一面,大姐姐一直惦记着你呢。”


    “我也记挂着大姐姐!”薛茵道,“我托二哥送给大姐姐和两位殿下的礼物,二哥都帮我送到了吗?”


    “这是自然。”薛恒笑着道,“大姐姐和两位殿下都很喜欢,惠王殿下一直吵着想你,说想见你呢。”


    “真的?”薛茵越发高兴,忍不住激动地说,“那我什么时候能进宫呢?我也想……”


    “住嘴!”


    薛茵话未说完,便被薛崇礼冷着脸打断,“皇宫是你想进就进的吗?还懂不懂规矩?还有,什么大姐姐,那是贵妃娘娘与太子殿下和惠王殿下!你跟着你祖母回了一趟丹阳老家,回来后竟是连最基本的礼数都忘了吗!”


    薛茵一愣,低下头,不敢再说话了。


    薛崇礼横她一眼继续数落,“你如今也长大成人了,女孩子家,叽叽喳喳像什么样子,一点也不稳重!”


    薛茵耷拉着眉眼,道:“是,女儿知错了。”


    薛崇礼不顾老夫人投来的不满的目光,继续教训薛茵,“你不必卖乖。我已经和你三位叔叔婶婶商量过了,过了正月,便让你与新科状元田慎订婚,你也是快要成亲的人了,日后定要安分守己,循规蹈矩,安心待嫁。”


    薛茵愕然抬头,“什么?”


    “什么什么?”薛崇礼抿了口茶,道,“儿女婚姻,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那田慎出身高贵,学富五车,文武双全。我已将他调入都察院,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得胥如此,是你的福气。”


    薛茵瞠目结舌,无助地去看她的婶婶们,三位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一副哑巴吃黄连的表情,便知此事是由薛崇礼一人主导,与旁人没有半毛钱关系。


    薛茵又气又急又委屈,忍不住抱怨,“爹爹也不问问女儿愿不愿意就给女儿订下婚约吗?”


    “问你作甚?”薛崇礼皱眉,“你懂什么?”


    “可我不想嫁啊!”薛茵红着眼看向老夫人,“祖母,茵儿不想嫁!”


    老夫人紧皱着眉毛,“好了都别说了,这事回头再商量。”


    “祖母,我看这事就不必商量了。”薛恒冷不丁插话进来,“四妹与兵部侍郎之子梁轲情投意合,十分般配,我已决定将四妹许配于他,不日成婚。”


    此话一出,犹如天雷炸响,惊得在座诸人目瞪口呆,薛崇礼更是直接变了脸色,不顾合族亲眷在此,怒斥薛恒:“胡闹!你妹妹的婚事,何时轮得到你来做主了!”


    薛恒一哂,同样不顾及薛崇礼的面子,当众反驳他,“我是茵儿的亲哥哥,为何管不得她的婚事?她既与梁二公子两情相悦,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成全她。”


    薛崇礼气得连连摇头,“糊涂东西!梁钟的儿子如何与新科状元田慎比?你将茵儿嫁给他,简直有辱门楣!”


    薛恒面不改色,一脸平静地道:“梁大人,梁二公子,都是品行端正,克己奉公的君子。四妹嫁到梁家去,怎么就辱了薛家的门楣了?分明是父亲看重田慎的家世,想要通过联姻的方式稳固自己的权势,所以才让四妹嫁到田家去。就像父亲当年狠心拆散大姐姐与她的青梅竹马,执意让大姐姐入宫为妃,卷入那后宫争斗之中。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你自己的私欲罢了。”


    他声音清亮,字字掷地有声,听得薛崇礼面色大变,坐立不安,“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你真是越来越猖狂!”薛崇礼怒瞪着薛恒,“多年来,若不是我悉心谋划,你能安稳坐在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的位置上?英国公府能始终屹立不倒?”


    薛恒哂笑,“那又怎样?”


    薛崇礼气的眼前一黑,抬手指住薛恒,“我知道你翅膀硬了,看不起我们这些老的。好啊,我倒想问问你,你既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为何不思进取?连的崔首辅的儿子都快要当上刑部尚书了,你却还待在左副都御史的官位上,原地踏步!”


    薛恒不屑一笑,淡淡道:“父亲一向以都察院八府巡抚的官职引以为傲,何故低看儿子一眼?”


    薛崇礼怒道:“那是因为你风华正茂,我看重你,才劝你上进!还有,我说了你多少回,不要与显王为敌,他是皇上的亲弟弟,深受皇上信任宠爱,你和他作对能有什么好处?”


    “这是我的事。”薛恒依旧不屑,“就不劳父亲费心了。”


    薛崇礼气了个七窍生烟,“逆子!你想气死我是不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荒唐事!你就是为了你房里的那个丫鬟与显王结了仇,缠斗至今!可叹我教养你二十年,竟不知你是个色令智昏,耽于美色的糊涂东西!”


    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令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唯独当事人薛恒无动于衷。他凉凉望着自己的亲生父亲薛崇礼,嘴角含着一抹嘲讽的笑意,幽幽说道:“那父亲恐怕要怪自己了。做父亲的宠妾灭妻,做儿子的自然有样学样。”


    薛崇礼愕然一愣,语塞难言,“你!你!”接着闭上眼睛,不受控制地朝后倒去。


    “爹!”


    “父亲!”


    薛茵和虞淑宁赶忙起身,搀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薛崇礼,薛怀则悄悄提醒了薛恒一句,“二哥,你先少说两句吧。”


    薛崇礼扶着薛茵勉强站稳,气得直拍桌子,“他分明是想气死我!想气死我!你这逆子,我打死你!”


    说着抄起桌上的茶盏,便要朝薛恒砸过去,老夫人见状大喝一声,“你想干什么?!”


    薛崇礼一顿。老夫人握着拐杖狠狠杵了几下地面,“你想气死我是不是?”


    见老夫人动了怒,薛崇礼这才放下茶盏,甩了甩流入袖口的茶水一拱手,“儿子不敢,儿子是被那逆子气的,一时冲动,还请母亲原谅。”


    老夫人怒视着薛崇礼,抱怨,“好好的一个元宵节,因为你,人人生了一肚子气!你说你来干什么?”


    薛崇礼埋着头,“是,儿子知错,儿子不是故意的。”


    老夫人狠狠剜了薛崇礼一眼,又不放心的瞧了瞧薛恒,见他一脸淡定,没什么异常,这才起身招呼过薛茵,“茵儿,跟祖母回去,让他们继续在这里闹!”


    说罢撑着拐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带着薛茵离开了。


    第44章 044


    ◎济东之行◎


    春寒料峭,正月十五一过,北风来袭,竟是比腊月里还要冷一些。


    老夫人偶感风寒,一病不起,病中不许薛恒,薛崇礼前去探望,显然生了他们父子俩的气。薛崇礼日日上门请罪,薛恒则有条不紊地执行着自己的计划,任谁也无法阻止。


    他先是寻了个由头,将新科状元田慎调离都察院,狠狠打了薛崇礼的脸,再安排薛茵与梁柯订婚,接着请旨前往济东,调查一起凶杀案。


    得知此消息的云舒暗暗松了一口气,济东路途遥远,既是派薛恒亲自前去查案,定是不亚于蓟州贪墨案的大案,少说也要花上个把月才能回京。


    他不在,她才能寻得机会。


    然而尚未来得及谋划什么,薛恒便派左达前来传信,说会带着她一起前往济东,让她这几日好生准备准备。


    彼时云舒正在修剪庭院中的一株腊梅,闻言,握着剪刀的手不自觉扣紧,生生将一段开得正好的梅花枝子剪断了。


    除夕夜一别过后,她不曾见过薛恒一面,因为他一直在忙。他越忙,她越是轻松,幻想着自己已经被薛恒遗忘,谁承想一个月过去了,薛恒居然还记着她这个人,并要把她带到济东去。


    说来真是可笑,她还没听说过哪个钦差大臣外出办案带着小妾的。但薛恒是谁?自小离经叛道,长大了更是唯我独尊,他敢让亲弟弟先于自己成婚,敢和亲生父亲对着干,执意将妹妹嫁给她的意中人,只要是他想做的,想要的,就没有他做不成,要不成。


    可她偏偏那么不想让他如意,那么抗拒,那么不愿和他前往济东。


    一旦去了济东,便又成了他身边的笼中雀,时时被监视,不得半点自由,她还怎么逃?


    如此想着,脸色已是如墙灰般难看,剪断了腊梅的剪刀顿在半空之中,跟她的表情一样僵住了。


    左达扫她一眼没有说话,一旁的文妈妈却是赶紧走了过来,轻轻夺过她手里的剪刀道:“这把剪子钝了,换一把吧。”


    剪刀落入抽匣时发出“叮”地一声响,云舒恍然回神,怔怔看向面前冷着一张脸的左达,漠然道:“有劳左护卫前来传话,请左护卫转告世子,云舒自会好好准备,请世子放心。”


    左达应了声是,快步离开。


    不远处的汐月端着个水盆跑过来,兴高采烈道:“世子当真是宠爱姐姐!连去济东办案都要带着姐姐,一刻也不愿和姐姐分开呐!”


    云舒面无表情地看着半开着的两扇院门不语,文妈妈则语重心长地劝她,“既是世子的安排,你且好好准备便是。”


    “准备什么?”云舒心如死灰地看向文妈妈,“又有什么好准备的?”


    闻言,文妈妈无奈地看了云舒一眼。


    与云舒相处了这么久,文妈妈已然看清她的心境,知道她是打从心里不愿跟随薛恒,宁愿在老夫人身边做个小丫鬟,也不想做薛恒身边的宠妾。


    她起初很不理解,觉得云舒心气太高,又或另有所图,后发觉事实并非如此。虽仍不理解她的选择,但也打从心里心疼她,忍不住好言再劝:“你呀,即便心里头不愿意,也不该表现出来。若那左护卫是个喜欢搬弄是非的,把你刚刚的反应一五一十告诉世子,你要如何是好?“


    云舒不以为意,仍盯着那两扇院门。


    文妈妈收起被云舒剪下的花枝,继续劝道:”如今世子和大老爷还僵持着,这其中虽有四小姐的缘故,但多多少少也有你的原因。我说句不好听的,因你过分受宠,老夫人和大老爷那边颇有微词,都瞪着眼珠子盯着你呐。世子一旦离府,定想出办法来收拾你,与其在府中受主子们的刁难,还不如跟着世子出去,也好保个平安。”


    汐月在一旁认真听着,听完忍不住插话,“文妈妈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姐姐不如做世子的外室,远离府内纷争。反正世子赏赐了姐姐好大一座宅子,咱们跟着姐姐住在那间宅子里便好!”


    听得汐月提起走马街的那座宅子,云舒这才有了些反应,转过脸来问文妈妈,“文妈妈,那几个姑娘可还好?”


    文妈妈道:“挺好的。她们虽是丫鬟,却无需伺候主子,最是逍遥不过了。”


    “那就好。”云舒涩然道。


    文妈妈摇头叹气,“你就别惦记她们了,好好想想你自己的事吧。”


    “我的事?”云舒苦笑,心想她能有什么事呢,*不过是跟薛恒继续周旋罢了,“文妈妈这么一说,倒是令我想起来一件事。”


    她道:“四小姐之前待我极好,她和梁二公子订婚,我合该送她一份贺礼的。文妈妈,你跟我去选一份合适的贺礼吧。”


    ——


    午后,云舒携贺礼前往四小姐所居住的拢香阁。


    因即将出嫁,且是嫁给自己的心上人,薛茵心情大好。又因这桩婚事是由薛恒力排众议,力促而成的,便对他的宠妾,也就是云舒格外热络,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又送了好些金银首饰给她,反复嘱咐她要好好伺候薛恒,莫要辜负了薛恒对她的一番心意。


    云舒苦不堪言地听着,直至离开拢香阁,面上都不曾露出一丝微笑。但她打从心里羡慕薛茵,她虽然失去了母亲,又不得父亲看重,却有个极爱护她的祖母,还有薛恒这样的好哥哥,是以心愿达成,和心上人共结连理。


    能嫁给今生挚爱,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她感慨地抬起头,仰望头顶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低头,愕然发现薛恒朝她走了过来。


    他穿着一件乌紫色的圆领长袍,墨发高束,气宇轩昂。见了她,足下微微一顿,似是等着她主动走过去。


    偏偏云舒也不自觉放缓了脚步。


    她不知道薛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总归不是来拢香阁看望薛茵,就是特意来找她的。无论如何云舒都希望是前者,如此,她只需要上前向薛恒请个安,就能清清静静地回绮竹轩了。


    虽然即将启程与其共赴济东,但在此之前,她打从心里不想和薛恒有太多接触。


    她无法压抑自己对薛恒的抵触,却也明白不能在这个时候得罪对方,哪怕心中再不情愿,到底挤出一抹笑意,步伐款款朝薛恒走了过去。


    “世子。”她屈膝行礼,“世子怎么在这里,是要去拢香阁吗?”


    薛恒目光柔和地望着她,虽一月未见,神情之中却透着股说不尽的亲密,“听你屋里的丫鬟说,你去找四小姐了?”


    此话一出,云舒心凉了大半,意识到薛恒是特意来找她的,便垂了头,闷声闷气地道:“是,我带了礼物去见四小姐,祝贺她与梁二公子订婚之喜。”


    “哦?你送了什么礼物给四小姐。”薛恒问。


    云舒便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不过是一对翡翠如意,几只白天鹅的羽毛做成的毽子。”


    “毽子?”薛恒笑着道,“这个礼物倒是别致。”


    云舒也笑了笑,“四小姐之前总叫我陪着她踢毽子,她很喜欢踢毽子的。”


    说完,脑海中忽然闪过初次与薛恒相遇的画面,那时,她便是在陪着薛茵踢毽子,一时不慎踩到了自己的裙角,撞进了薛恒的怀里,自此开启了她倒霉屈辱的人生。


    往事不堪回首,云舒不怪薛茵,只怪命运弄人。她抬头去看薛恒,却见对方正暗自出神,显然也是通过她的话想到了什么,接着回过神来,轻轻拦住她的肩膀朝外走,问:“后来怎么不见你踢毽子了?”


    云舒默默攥紧衣袖,心想她连自尊自由都没有了,哪还有心情踢毽子,“后来,四小姐没有再找过我踢毽子。”她快速想出了个理由,道,“我自己踢来踢去,也没什么意思。”


    薛恒听罢一笑,爽朗道:“等你从济东回来,想踢毽子了便去找四小姐,不必一直在绮竹轩里拘着,当心憋出病来。”


    闻言,云舒慢慢停下了脚步,双眼亮晶晶地去看薛恒。


    薛恒低头看她,“怎么了?”


    云舒眼波流转,“世子的意思,云舒可以出去?”


    娇俏的样子惹人怜爱,薛恒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面颊,“你想去哪?”


    云舒:“我想去走马街的那座宅子里看一看,可以吗?”


    薛恒扫她一眼,慢慢收回抚摸着她面颊的手,“怎么,想你爹娘了?”


    云舒面色微沉,冷道:“世子就当我在这里没爹没娘吧。”


    薛恒忍俊不禁,竟又笑了起来,“那你去干什么呢?那里不过是一座空宅。”


    云舒不置可否,只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薛恒,“所以,云舒能去吗?”


    薛恒默然望她片刻,“当然可以。”他揽住云舒,“我随你同去。”


    ——


    马车行驶在宽阔的街道上,车内果香盈人,铺设华丽,云舒静静地坐在薛恒的对面,侧着身,一面心不在焉地剥着颗橘子,一面透过窗棂朝外看着,直至一股春风袭来,吹合了车窗,这才转过头,将早就剥好了的橘子递给薛恒。


    薛恒接过橘子,问她:“怎么?舍不得京城?一直盯着车窗外面看。”


    云舒摇摇头,“没有,只是许久不出来了,觉得新奇,便四处看看。”


    薛恒笑笑,道:“济东虽然偏远,却是繁华富庶之地,春日景色更是十分怡人,你就当去游玩观赏一番。”


    闻得即将到来的济东之行,云舒眉眼之间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愁绪,“世子带着云舒,不嫌累赘吗?”她试探地问。


    薛恒把玩着橘子看她,“你不想去吗?”


    云舒慌忙敛了敛神,“怎会?”她笑着道,“世子愿意带云舒出去走走,云舒感激世子还来不及呢,怎敢辜负世子的好意。”


    “嘴巴倒甜。”薛恒往她嘴里塞了瓣橘子,“等到了济东,你可要乖乖的,莫要惹我生气。”


    云舒嗯了一声,内心苦涩地吞下了甜的发腻的橘子。


    约莫一炷香时辰后,马车进入走马街,停在了薛恒给她置办的那座宅院前。


    她和薛恒来的突然,事先也没有通知这里的下人,是以当他们两个突然出现在院子里时,着实将住在这里的几个姑娘吓了一跳。


    她们赶忙丢了手里的扫帚抹布,齐刷刷地跪在薛恒面前,磕头问安,云舒最怕别人跪她,忙伸手将几人扶起来,道:“站起来说话吧。”


    薛恒在此,几个姑娘哪敢逾矩,只低着头跪着,一动也不敢动。无奈,云舒只得去看薛恒,薛恒见状便道:“姑娘让你们起来说话,你们起来便是。”


    “是。”见薛恒发了话,几人这才站起来,毕恭毕敬地等待云舒发话。


    云舒愈发无奈,她不愿气氛如此紧张尴尬,便语带祈求地对薛恒道:“世子,我不过想跟她们说几句话,你可以到马车上等着我吗?”


    薛恒微微一愣,转过脸来,无言地望着她。


    云舒毫不紧张,浅浅一笑道:“我很快就好。”


    几个姑娘听了,头低得越发厉害,生怕薛恒动怒,谁知薛恒竟然什么都没说,转身上了马车,在院门外等待云舒。


    薛恒一走,空气里的紧张气氛立刻消散许多,云舒笑了笑对几人道:“你们……”


    不待她将话说完,站在最左边的姑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等不知姑娘前来,未曾远迎,罪该万死。”


    话音一落,其他姑娘也跪在了地上,“奴婢该死。”


    “奴婢知错。”


    “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我没有要责备你们的意思。”云舒伸手将她们扶起来,道,“我今天来,是把身契还给你们,仅此而已。”


    几个姑娘闻言一愣,“姑娘把身契交给我们做什么?”


    “自是还你们自由。”云舒便从袖中取出她们几人的身契,道,“从今天起,你们不在是这座宅子里的下人,更不是我的奴婢,去过属于你们自己的人生吧。”


    说着,将身契塞进了她们的手里。


    姑娘们瞠目结舌,虽不大相信,却还是翻看着身契,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领走了,“这、这是真的吗?姑娘要放我们走?”


    “不可能啊!文妈妈说,说……”


    “文妈妈说了什么并不重要。”云舒淡笑着打断了她们的话,“重要的是,你们自由了。”


    几人一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地又齐齐跪倒在地,感激起云舒来。


    “奴婢感念姑娘大恩大德,今生没齿难忘!”


    “姑娘,你简直就是活菩萨!我做梦也没想过会有赎身的一天!”


    眼看得几人红了眼眶,云舒亦十分动容,她眨去眼角的泪花,向她们告别:“你们自行离去吧,我没什么要说的了,诸位保重。”


    说完,快步离开了小院。


    她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接下来,是回到薛恒身边,回到英国公府那座牢笼里去。


    强压下心中的酸涩,云舒登上马车,在薛恒意味深长的注视下淡定道:“世子,我好了。”


    院子里发生的一切,薛恒尽收于眼底,他不动声色地问:“怎地眼眶红了,是不舍她们离开吗?”


    云舒暗暗心惊,忙擦拭了一下眼角道:“若是不舍,就不让她们走了。”


    “那为什么伤感呢?”薛恒死死盯着她,“总要有个理由才是。”


    云舒默默咬紧牙关。


    为何伤感?自然是触景生情,感怀自身。她是那么的羡慕她们,因为她们得到了她向往的自由。


    薛恒何其敏锐,定是猜测到了她的心事,但她的心事早已被他戳破,便是让他目睹了一切又如何?


    便镇定自若地道:“我瞧着她们开心,心里也跟着高兴,一时动容才会如此。”


    薛恒闻言一哂,“你倒是很珍视这些奴婢,对你房里的汐月如此,对她们亦如此。”


    云舒笑而不语。


    薛恒又道:“羡慕她们吗?”


    云舒心里一咯噔,别过脸,不慌不忙地说:“羡慕什么?我能得到世子的宠爱,难道不该是她们羡慕我吗?”


    薛恒一听这话就笑了,笑得人心里冷飕飕的,“不过一点小事而已,交给文妈妈处理便好,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云舒暗自冷笑,心道若是将此事交给文妈妈,保不齐会传到老夫人耳朵里,到时候又被她连累,无端端受一通责罚,倒不如让她大包大揽下来,有什么罪责她一并承受,绝不连累他人。


    “交给文妈妈的话,世子如何陪着云舒出来游逛这一趟?”云舒故意和薛恒兜圈子,扮乖哄他,“世子,云舒逛够了,咱们回去吧。”


    “这就回府了?心中可愿意?”薛恒反问他道。


    云舒忙顺着薛恒的话往下说,“若世子想去哪里逛逛,云舒陪着便是。”


    “你倒乖觉。”薛恒轻轻敲了敲膝头,道,“难得出来一趟,又即将出门,你便随我前往大相国寺,上柱香,求个平安符吧。”


    “好。”云舒冲薛恒莞尔一笑,“云舒都听世子的。”


    ——


    二月初八,四小姐薛茵与举行了隆重的订婚庆仪,二月十一,云舒随薛恒前往济东。


    济东地处东南沿海一带,在两淮交界之处,距离京城足足七百多公里,最快也要五六日才能到达。云舒轻装上阵,除了随身衣物,只带了些可以在马车上消遣把玩的小玩意,结果才驶出江南道,薛恒便告诉她要改换乘船。


    陆路一路畅通,水路却是九曲十八弯,云舒不明白薛恒为什么要舍简求繁,却还是跟着他上了船,继续朝济东行进。


    登船时天幕已黑,现下更是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闭塞的船舱内,一副刺客打扮的刑部侍郎崔茂摘下斗笠,满脸抱怨地坐在蒲团上,从包袱里翻出一份卷宗道:“你要坐船就坐船,为何用这么小的船?害得我在河道上寻了好半天,差点与你错过。”


    同是一副简易装扮的薛恒笑着接过卷宗,道:“辛苦崔侍郎了,为了下官喝了一夜的冷风,快坐下歇歇吧。”


    崔茂翻了个白眼坐下,薛恒热络地给他倒了盏茶,问:“人都抓住了?”


    “抓住了。”崔茂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只是他们嘴巴咬得紧,不肯供出背后主使,只说自己是劫财的山贼。”


    薛恒哂了哂。


    他料到会有人对他下手,阻挠他的济东之行,所以才提前做好安排,一出江南道便带云舒和一部分亲卫上了船,其他人则驾着空荡荡的马车继续南行。


    结果他才上了船,便收到了左英一行人在野狐岭遇袭的消息。


    “才离开江南道,就有人迫不及待地下手了,看来是不想我去济东查案啊。”


    “亏得你洞察先机,改换乘船,否则这会儿指不定被押到哪个山头上去了。”崔茂道。


    薛恒闻言笑笑,打开卷宗认真查看。


    这件案子的卷宗他已经看了无数次了,但始终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得已麻烦崔茂出手,果然令崔茂查出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赶在他离开京城,却又未到达济东时送过来。


    “如此亟不可待,这个案子必然不简单。”薛恒将崔茂撰写的卷宗扔进火盆中,道,“还好有崔侍郎的暗中相助,否则,薛某当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崔茂冷笑,“少耍嘴皮子,此去凶险万分,你可要当心。”


    薛恒笑了笑,未语。


    这案子原本和他没关系的。


    此案发生在济东,死者名唤郎英韶,是泰安十三年的探花郎,官居济东按察使。为官清廉正直,铁面无私,深受当地百姓的敬重与爱戴。正月十五的夜晚,他在自己家中离奇死亡,身首异处,死状凄惨,杀人凶手不知所踪,一时引发轩然大波。


    消息传到京城后,百官震愕,皇帝大怒,特派钦差前往查案。


    皇帝原本选了大理寺少卿为钦差大臣,偏偏薛恒也想到济东走一趟,便将这件差事揽了过来,哪知此举惹来众多官员的激烈反对,他私下里查了查,发现那些官员里大多与显王暗通款曲,便更坚定了来济东查案的决心。


    梁王已死,襄王已废,如今能威胁到太子的,只有远在辽安的朔王,以及显王李珏。


    第45章 045


    ◎如同夫妻◎


    李珏野心不小,又一向与英国公府不和,怎会眼睁睁的看着太子坐上龙椅,势必要搅弄风云,暗下黑手。


    薛崇礼不让他与显王为敌,他却知道此人必除不可。


    显王在朝中根基深厚,党羽众多,然他英国公府亦不遑多让,如今,六部之中,礼部有薛怀和秦越,吏部有薛准,户部有虞霄,刑部有崔茂,兵部有梁轲。手握重兵的镇北大将军是他的堂哥,宠冠六宫的纯贵妃是他的亲姐姐,两淮总督曹通是他的忘年交,遑论瑞郡王等利益交织,早就牢牢绑在一起权贵们。


    他们在显王眼中,何尝不是一座黑压压的大山。


    思忖间,崔茂冷不丁道:“听说你把田慎从都察院里赶出去了?”


    薛恒思绪回转,“是。”


    崔茂难以置信,“你爹费尽心机拉拢这位新科状元郎,你却将人推了出去,他如今可改投到显王门下,到工部效力去了。”


    “随意。”薛恒不以为然,“只要不在都察院,他去哪里我都无所谓。”


    “无所谓?”崔茂眯了眯眼睛,“你就不怕得罪了他?他的家世背景可不一般。”


    “那就要看这位状元郎的心胸了。”薛恒道,“若有一天他要报复我,那我也是没办法。”


    “随便你吧。”崔茂豁然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薛恒点点头,“夜黑风高,登岸时一定要小心,莫掉到水里。”


    崔茂白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出了船舱,在护卫的保护下登上另一艘小船,向渭河驶去。


    站在桅杆下吹夜风的云舒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夜色浓重,河水像无尽的深渊,只看一眼便觉得惧怕,而那穿着夜行衣,戴着斗笠的刑部侍郎大人,竟轻松地跳上一艘小船,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云舒不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也不想知道,此时的她,吹着刺骨的寒风,望着水天相接的最深处,直觉得命运凄苦,前路茫茫。


    分明说好半年后放她离去的,结果却强占了她,并将她拖入这永夜,孤独漂泊。


    云舒但凡想起此事便觉得胸闷不已,被夜风一吹更是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难受得快要吐了。


    她忙捂住了嘴巴,想着坐下来,缓一缓,忽然间背上一暖,接着一件厚重的披风披在了肩上,裹住了她瑟瑟发抖的身体。


    “到处都找不到你,原来躲在桅杆处吹冷风,也不怕吹坏了身子。”薛恒清越低沉的声音一浪一浪地灌入耳中,云舒不自觉打了个觳觫,转过身,望着他。


    “世子。”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你怎么来了?”


    薛恒一袭黑袍,几乎要融进无边的夜色里,“我来找你。”他伸手揽住她,“怎么不去船舱里待着?”


    一壁说,一壁带着云舒朝船舱的方向走,云舒忍着不适,道:“世子招待要客,我岂敢前去打扰。”


    说话间,一股冷风灌入口中,云舒一个没忍住,差点吐了出来。


    “咳咳,咳咳。”她停下脚步,痛苦地凝眉弯腰,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


    “怎么回事?”薛恒忙将她搀扶起来,“我看你难受得厉害。”


    云舒摇摇头,按着胸口道:“约莫是晕船了,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薛恒似有不信,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来回打量了一番后将她拥入怀中。


    他衣衫单薄,远不及云舒穿的温暖,可胸怀却无比炙热,云舒头枕在那暖而坚硬的地方,虚弱道:“我真的没事。”


    “一路颠簸,辛苦你了。”薛恒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打横抱在怀中,“等到了济东,找大夫给你看看。”


    云舒小猫似得缩在薛恒的怀里,任由凄冷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轻轻闭了闭眼。


    进入船舱后,薛恒喂了颗药丸给她,云舒虽不知那是什么药,却老老实实地吞了下去,随即舒服了许多,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一连奔波了五日后,他们终于到达了济东,踏上鹭江码头的时候,云舒着实被眼前河水粼粼,白鹭成双的美景震撼到了,不由得立在岸边欣赏了好一会儿。


    薛恒全程默默陪伴着她,等她看够了才上了马车,赶往住处。


    云舒本以为薛恒会住在驿站或府衙内,结果却带着她来了一处幽静的小院,院中花团锦簇,春意盎然,亭台楼阁远眺十方风光,小桥流水映着绿树红花,如诗如画,景致十分不错。


    饶是云舒意兴阑珊,见到如此美景,亦放缓了脚步四处看了看,想着绮竹轩里的迎春花才刚刚冒芽,此处却已百花齐放,不由感叹济东气候温暖,四季如春。


    “这院子可喜欢?”见云舒饶有兴致地到处观赏,薛恒笑吟吟地道,“在济东的这段日子,我们就住在这里,你觉得可好?”


    云舒自然是喜欢这座生机勃勃的院子的,若她独自居住在此,再养些小猫小狗,鸡鸭鹅猪,谋一门生计,交三五好友,平凡却又安稳地度过此生,倒也能甘之如饴,与这离奇的命运和解。


    可天不遂人愿,偏偏她身边有个薛恒,令这动人的美景如镜花水月,看似岁月静好的表象下,是无尽的深渊。


    她如履薄冰,生怕将它踩碎,一脚踏空,摔落进去,永世不得超生。


    想了又想,到底没有回到薛恒的问题,只问:“世子不用去衙门吗?”


    薛恒目光一黯,道:“去。不过,不用常去,有事他们会来找我。”


    “哦。”


    衙门的事,云舒不懂。想到这些高官权贵之间的勾心斗角,机关算计,更是觉得虚无得很,与自己的生活没有半点关系,便没再多问,默默推开了房门,与薛恒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院内风光旖旎,房中更是精巧雅致,装饰的十分温馨舒适,云舒一踏进房门便被一对半人高的玉壶春瓶中间的紫檀琴架上摆放着的凤尾琵琶吸引住了目光,心驰神往朝它走了过去。


    “好漂亮的琵琶。”她忍不住赞道,“一看便知是非凡之物,来历不俗。”


    边说边慢慢停下脚步,只遥遥欣赏,不敢轻易触碰。


    谁知薛恒却随意地将琵琶从琴架上取了下来,笑着递给了云舒,“比之林慧送你的那把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如何?”


    云舒忙上前一步接过琵琶,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细细打量,“这两把琵琶各有千秋,都是极品。”她抬起头,望着笑意深深的薛恒道,“且林慧姐姐说,那把是世子选来送我的。”


    薛恒不置可否,见云舒很喜欢这把凤尾琵琶,眼中的笑意越发动人起来,“这把琵琶,约莫能配上你的琴技。”


    云舒闻言一笑,未语。


    薛恒陪着她沉默了一息,然后伸手撘住了她的肩膀,道:“你身体不适,先好好休息,等你养足了精神,我再带你到处转转。”


    云舒从善如流,点点头,应道:“好。”


    一觉睡到日薄西山,起床简单梳洗之后,薛恒带了大夫过来,给她看病。


    她身体已然大好,除了有些乏累外,未察觉到异样,果然,大夫也说她只是精神欠佳,气血不足,喝点滋补的汤药,好好睡上两天就好了。


    薛恒这才放心,命厨房送来晚膳,和云舒用膳之后沐浴睡觉。


    接下来的几天,云舒的生活一直是这么简单。


    晨起梳妆用膳,之后摆弄摆弄院子里的花草,弹一弹琵琶,百无聊赖地荡秋千,晒太阳。薛恒则在房间里看书品茶,期间只有左达左英两兄弟进过内院,下人婆子皆在院门外候着,无薛恒的传唤,不敢踏进内院一步。


    无人打扰,甚好。


    安静,惬意,舒适,只是她的心始终悬着,高高地吊在半空中,左摇右晃,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如此晃过了三日,第四日,薛恒总算有了些动静,不再闷在屋子里看书,而是要带云舒出去玩。


    云舒颇有些意外,心想这薛恒到了济东不赶紧办案就算了,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带着她出去玩,到底忍不住问了一句,“可以吗?会不会耽误了世子的正事。”


    薛恒闻言一笑,淡然道:“我不是说过,要带你在济东游玩一番吗?怎的你忘了?”


    云舒摇摇头,她没有忘记薛恒的话,只是没将他的话当真,“那我们去哪?”


    “先去尝尝他们这边的美食如何?”薛恒一边说一边揽着云舒往外走,亲密得如同的夫妻一般,“我看你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再在屋子里待着怕是要闷出病来,等你熟悉了这边的环境,我再去处理公务也不迟。”


    云舒默默点头,不安却又略带憧憬地离开了小院,随薛恒上了一辆小巧精致的马车。


    济东风光好,犹赛江南,却无阴雨缠绵。晨起阳光明媚,暮后清逸舒朗。云舒与薛恒漫无目的的四处游逛,或流连于花海之中,或徘徊于溪水之畔,最后登上高山,感叹了一回天高海阔,地大物博后,去往万福酒楼,品尝了正宗的当地美食。


    阳泉猪肠碌、风姜鸭、姜葱炒花蟹、豆豉龙盘鳝、干煎竹节虾,清炖嘎牙鱼。


    斑斓糕、三色饭、炉果、红虾酥,还有许多时令水果,秘制佳酿。云舒十分喜欢肉质细嫩,鲜甜爽口的嘎牙鱼,一口气吃了好些。薛恒全程没怎么动筷子,只是不时地冲她微笑,一边劝她少吃一些,莫撑到,一边往她的碗里夹菜。


    看得出,薛恒心情不错。


    准确的说,自打来了济东,薛恒的心情一直都不错。对她尤其温柔有耐心,便是她想要天上的星星,薛恒怕是也会想尽办法给她摘下来。


    这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坏事,只有让薛恒宽心,放心,她才能在夹缝中寻得一丝生机。


    吃饱喝足,二人继续在街上闲逛。


    时值正午,街上的行人不算多,除了售卖吃食的摊位前,大半商贩都没有什么生意,一个个懒洋洋倒在太阳地里东拉西扯。


    即便如此,云舒依旧扮出兴致勃勃的样子,她先拉着薛恒进了一间书舍,买了几本闲书用来打发时间,又在隔壁的玉器店买了玉簪和镯子,打算送给汐月和文妈妈。


    出了玉器店,刚好看到一个老婆婆颤颤巍巍地在路边摆摊子,摆出来都是些布娃娃,忍不住移步上前,一探究竟。


    正认真摆放着布娃娃的摊主见一对衣着光鲜亮丽,长得更是好看的不得了的男女走了过来,登时眼冒亮光,绽放出灿烂的微笑招呼二人,“官人和娘子要买布娃娃吗?都是老婆子和家里的媳妇亲手做的,用的最好的布,填的新采的棉花,买回去保管家里的孩子喜欢!”


    云舒原本对这些长得古古怪怪的娃娃很感兴趣,听老婆婆这么一说,不由面露尴尬,“老婆婆,我没有孩子,是想自己买来玩。”


    “哦哦,你们还没有孩子呐?才刚成亲是不是?”见多识广的老婆婆一口咬定他二人就是夫妻,随即拿起一个男娃娃,一个个女娃娃,塞进云舒怀里,道,“我这个娃娃灵验的很,你们买回去,放在枕头旁边,保管三年抱俩,有儿有女,幸福美满!”


    云舒听呆了。她一脸菜色地将男女娃娃放下,转而在薛恒似笑非笑的目光中抓起一只又像驴又像狗的娃娃,“老婆婆,我喜欢这个,这是什么?”


    老婆婆一愣。抬头看了看站在云舒身后的薛恒,欲言又止,“这、这是我们济东的神兽,下威犬,看家护院,保家人平安,它最在行。”


    “怎么卖?”


    “八文钱一个。”


    “好,这个好,我就要这个。”说完把下威犬往怀里一塞,又拿起个又像猫又像羊的娃娃,“老婆婆,这又是什么?”


    “这是小兔子啊。”老婆婆眨眨眼,“十二生肖,我这里都有的。”


    云舒一听,立刻将摊位上的十二生肖扫了一遍,扫视完倒吸一口冷气,默默放下了手里的兔子。


    像羊的兔子,像狼的羊,剩下的动物各有各的离奇,总归没有能和可爱两个字沾边的。云舒不由感叹老婆婆和她儿媳妇的绣工还真是登峰造极,出神入化,这要是放到现代,怎么也是个抽象派艺术家。


    正蹲在地上反复纠结着,薛恒冷不丁道:“别选了,咱们全要了,你回家慢慢玩。”


    说着从怀里取出钱袋,便要付钱。


    那老婆婆一瞧薛恒摸出了钱袋笑得嘴角都裂到后脑勺了,偏偏云舒拦住了薛恒,“我不要用你的钱,我带钱袋了。”


    边说边将自己扁扁的钱袋取了出来。


    薛恒看她一眼,微笑,“这是做什么?”


    “世……公子,你就让我买吧。我好久没花过钱了,都忘了花钱是什么感觉了。”云舒可怜巴巴道。


    此番言论令老婆婆面上笑容散了个干净,苦哈哈感叹了一句:“小娘子真是幸福。”


    薛恒收了钱袋,“随你。”


    云舒点点头,打开钱袋开始数铜板。她带的钱不多,但每一文都是她辛辛苦苦攒下的,是她在英国公府当丫鬟时领到的月钱,用勤劳的双手和汗水换来的,远比薛恒赏赐她的金银珠宝珍贵的多。


    她将八枚铜板交到老婆婆手上,起身,见一旁的薛恒眼神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想了想,问:“公子,你要娃娃吗?我送你。”


    “你送我?”薛恒挑眉道。


    “对。”云舒道,“我送你。”


    薛恒眼眸一亮,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摊子上的布娃娃,最后伸手指了指那只被云舒嫌弃的小兔子,“就它吧。”


    云舒盯着那小兔子看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来薛恒属兔。


    她弯腰拿起兔子,老老实实付了钱,正准备跟薛恒离开,忽听有人高喊了一声:“贼!抓贼啊!”,接着,一表情狰狞,手中攥着包袱的少年疯了似得从一家客栈里跑了出来,便是要逃。


    少年横冲直撞,掀翻了摊子,撞歪了把子车,吓得路人纷纷避让。巨大的动静成功吓到了一匹黑马,黑马挣脱缰绳,不管不顾地冲进人群,瞬间将两名老人撞翻在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云舒愣在原地,不等她有所反应,薛恒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身后,接着一道寒光从薛恒袖中飞出,锋利地割过那黑马的脖子,便听黑马呜鸣一声摔倒在地,怎样也爬不起来了。


    原本奔向薛恒云舒二人的少年见状,慌忙停下脚步,便想拐进一条羊肠小道,他转身的刹那,一支袖箭钉进他的膝窝,剧烈的疼痛逼得他不得不放弃逃跑,跪在地上哭嚎起来。


    街巷凌乱,人仰马翻,危险过后,百姓们纷纷上前,围着受惊黑马和抢包袱的少年议论纷纷,唯有云舒目瞪口呆,惨白着一张脸看向薛恒的衣袖。


    他今日穿着件皦玉色的蜀锦长袍,谁知那温柔的颜色下,竟是暗藏杀机。


    惊魂未定,毛骨悚然,饶是云舒把心练得坚硬如铁,此刻也装不出乖顺的模样,只心有余悸地盯着薛恒的袖子看。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片柔软的衣袖被风掀起,接着扬起来,拂过她的面颊,落下一道温柔的话语,“没事了,别怕。”


    别怕。


    心脏砰砰乱跳的云舒抬起头,却见薛恒正一脸关切地望着她,目光温和而平静,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也什么都没有做过。


    可云舒却明白,他是能轻而易举杀死人的。


    在英国公府这么久,她竟然不知薛恒会武。果真是不识枕边人。


    转念一想,薛恒也搞不清她的来历身世,心里顿时又平衡了些。慌乱的心情随着渐渐涌来的人群变得冷静,轻轻依偎在薛恒身侧道:“世子放心,我没事。”


    “可还提得起精神?”薛恒带着她转身朝长街的另一头走去,“我还知道许多有趣的地方,要不要去逛逛?”


    云舒顿了顿,正要回答,忽听身后响起一阵急匆匆的马蹄声,“薛大人留步!”


    接着,两名身着常服,一身官威的官员翻身下马,在侍卫的保护下来到薛恒身边,拱手道:“薛大人请留步,下官江赦护卫来迟,请薛大人责罚。”


    另一名官员道:“下官司徒*锦,见过薛大人。”


    薛恒松开云舒,微微一笑,“江大人,司徒大人,你们怎么在这里?”


    江赦低着头道:“钦差大人到达济东后,一直未召见下官,巡抚大人十分着急,下官内心也惶恐不安。后听闻此处发生了抢劫案,携部下前来查探,不想偶遇了钦差大人,特前来拜见,还请钦差大人驻足片刻,容下官细禀。”


    薛恒闻言一哂,凉道,“官署距离此处少说三四里地,两位大人动作倒快。”


    江赦噎了噎,赔笑道:“下官心中着实惶恐,是以打扰了大人雅兴,当中不得已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薛恒挥挥衣袖,“罢了,两位大人也是不易,这样,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可好?”


    “好,好。”江赦忙问,“是回官署还是……”


    “就在这里吧。”薛恒随手一指不远处的戏楼,接着低下头贴着云舒的面颊道,“你在这里看会儿戏,我很快就好。”


    大庭广众之下,云舒猝不及防红了脸。


    围着他们的官兵和两位大人俱是将目光放到了别处,看都不敢看他们一眼,但薛恒行事如此高调,势必要落个贪花恋酒的名声,他不在乎,她的羞耻心虽被薛恒用各种手段磨得粉碎,到底还是要脸的,随即和薛恒拉开了距离,跟在他们身后,心情复杂地踏进了戏楼。


    楼内一座大戏台,楼上楼下都是看客。


    一出热闹的傀儡戏刚刚开演,看客纷纷鼓掌,一时间,戏楼内热闹非凡。云舒对傀儡戏并不感兴趣,却无比珍惜待在外面,且不用应对薛恒的时光,便挑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点了壶茶,打起精神看傀儡戏。


    至于薛恒,则与江赦、司徒锦两位大人去了最顶层,坐在了的阁子内。


    江赦殷勤地给薛恒奉茶,“薛大人,请喝茶。”


    薛恒接过茶盏,打开茶盖吹了吹茶沫,道:“两位大人有什么话便说吧,不必浪费时间。”


    江赦与司徒锦对视一眼,试探道:“大人,郎英韶这桩案子……”


    “这桩案子本官都调查的差不多了。”薛恒放下茶盏,“想必两位大人千辛万苦地来见我,定是有什么新线索吧?可是嫌犯落网?”


    江赦闻言一愣,便又去看司徒锦,司徒锦曾是死者郎英韶的下属,对郎英韶的突然离世痛彻心扉,他红着眼眶道:“钦差大人明鉴。自郎大人被杀后,下官一直在追查凶犯的下落,经下官审查,基本可以断定令知州便是杀害郎大人的凶手。”


    江赦立即接话道:“那令知州贪污受贿多年,被郎大人依法查办,怀恨在心。便找了江湖人士背地里对郎大人暗下杀手,事后杀手逃之夭夭,近期才落网,并供出了背后主使,也就是这令知州。”


    第46章 046


    ◎缠绵悱恻◎


    “哦?”薛恒便道,“果真抓到凶犯了?”


    江赦,“正是。”


    薛恒再道:“那凶犯杀人之后,是怎么逃走的?案卷上可明明白白地写着,当时郎大人房中门窗紧闭,这凶犯总不能平白无故消失吧?”


    许是料到薛恒会有此一问,江赦立刻道:“凶犯武功高强,行凶后一直躲在房梁上,等官府的人散了才逃出去的。我们也是查到了令知州向郎大人行贿的痕迹,这才顺藤摸瓜,把他抓出来。”


    “令知州认罪了?”


    “这是自然,人证物证俱在,他休想抵赖。”


    薛恒满意地点点头,“江大人果然不负陛下重托,百姓信任,张巡抚重用,短短几天就将案子查清楚了,全然不用我这个钦差大臣做什么。”


    江赦一脸愧疚地摇摇头,羞赧道:“若非下官无能,未能及时破案,也不必劳累薛大人忍受舟车劳顿,来济东这一趟。”


    “江大人言重了。”薛恒道,“既然江大人对此案了如指掌,那么结案之前,本官想请江大人帮忙调查一个人。”


    江赦神色一敛,“什么人?”


    薛恒:“郎大人的庶弟,郎孝安。”


    闻言,江赦和司徒锦俱是一愣。


    二人的目光皆往对方身上瞟了瞟,却忍住了对视的冲动,薛恒见状问道:“这是怎么了?两位大人看起来颇有些紧张。”


    “非也,非也。”江赦急忙否认,“下官只是有些意外,一时想不起来郎孝安这个人,更不知薛大人为何对此人感兴趣。”


    “本官确实对这个郎孝安很感兴趣。”薛恒道,“听说他是郎大人的父亲一已故外室所生,自小聪慧伶俐,好学上进,后不知为何变成了酒鬼,终日游手好闲,疯疯癫癫,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是,是么?”江赦干笑一声,“还有这样的事?”


    “是有一点不同寻常。”薛恒接着道,“本官还听说,前些年,这位郎公子被好心的郎大人接回府上教养,却不知感恩,与他们父子两个屡屡发生冲突,如今也是下落不明,不知去向。还请两位大人将此事的缘由调查清楚,将郎公子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薛恒每说一句,江赦与司徒锦的面色便白下去一分,待到最后冷汗涔涔,“是,是。下官记住了。”江赦赶忙应下,“只是,此人毕竟与命案无关,若是……”


    “两位大人尽管放手去查,若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便是。”薛恒面无表情地打断江赦的话,“至于本官现在居何处,想必两位大人早已调查清楚。”


    江赦表情一僵,起身拱手,“下官不敢。”


    薛恒笑笑,看了眼案上早已冷却的茶水,起身离开。


    ——


    戏台上,傀儡戏的高|潮部分即将来临。


    观众们翘首以盼,云舒却兴致缺缺,昏昏欲睡。想到自己的人生恰如台上被人操纵的傀儡一般,更是生出无限愁怨之情,恨不能冲到台上去,把缚在傀儡身上的绳索剪断。


    半盏茶后,傀儡戏结束,云舒带着一身看不见的枷锁随着众人一起鼓掌。待人群散去,她缓缓起身,才踏出半步,便被一青衣男子拦住了去路,不尴不尬地驻足在交椅前。


    “劳烦云姑娘在此处稍等片刻,主子很快就来见你。”不知是左达还是左英的护卫朝云舒一拱手,淡淡道。


    云舒观察着对方的神色,推测他是哥哥左达,便道:“左达大哥,我没想走,只是起身活络活络筋骨罢了。”


    她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称呼左达为左护卫,便是不想让别人察觉出她身份特殊,左达会意,随即压低了声音,道:“姑娘不如再坐下来看一出傀儡戏吧。”


    “好。”云舒痛快应下,复又坐在交椅上,继续看戏。


    她眼带笑意地盯着台上,心里却一点点凉了下去,薛恒果然派人监视着她一举一动,在京城如此,来了济东,亦是如此。


    今天是左达,明天就变成了左英,又或是其他护卫,他们如影随形,鬼魅似得缠着她,她怎样才能甩得掉?


    防她防的这么紧,当真是把她当做洪水猛兽,灾星祸水一般。


    什么深情脉脉,体贴温柔都是假的,她一直在薛恒面前做戏,薛恒又何尝不是。


    思及此,云舒忍不住冷笑了出来,再看一眼桌上摆放着的布娃娃,当真觉得讽刺至极。


    “在笑什么呢?”


    一道熟悉的声音猛地在身后响起,云舒忙收起笑容,起身向后福了福身,“世子。”


    抬眸,果见薛恒走了过来。


    他面无表情,眼底藏着一抹寒凉,冷峻且不可逼视,待走到云舒近前,方绽放出一丝笑意,问:“这傀儡戏好看吗?”


    “好看。”云舒不假思索地道,“世子要坐下来看一会儿吗?”


    “好。”薛恒一掀衣袍,在云舒对面坐下,“台上演得是什么?”


    这可问住了云舒。她一直在想别的事,哪里知道台上在演些什么,“世子看过不就知道了?”她停顿片刻,俏生生地说,“若云舒把什么都告诉世子了,那这场戏看得还有什么意思。”


    “这倒是。”薛恒闻言一笑,扫了云舒和桌上的布娃娃一眼,认真看戏去了。


    两场傀儡戏,一时梦萧然。


    待得夜幕降临,晚星升空,又是一日虚度。


    入夜,云舒在薛恒的要求下弹了一曲琵琶,琴音未落,薛恒便缠了上来,将她拥入床榻。


    衣衫滑落,肌肤相亲,云舒在薛恒炙热的身躯下闭上双眼,无助地承受着一场场不啻于极刑的鱼水之欢。


    与云舒一样被薛恒搞得心生绝望的还有济东布政使江赦江大人。


    深更半夜,江大人的书房内亮如白昼,他奋笔疾书,将一封密信用火漆加封后交给身前的黑衣人,“赶紧给王爷送过去,快!记得,你要亲自送到王爷手上,万万不可假手于他人!”


    “是,奴才谨遵大人指令,请大人放心。”


    黑衣人携密信而去,江大人却依旧放心不下,忍不住对一旁的司徒锦道:“你说这薛恒到底查出来多少?他、他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司徒锦沉着一张脸,道:“不知道,手下的人说那薛恒自来了济东便日日和他那小妾恩恩爱爱,腻腻歪歪,别说衙门了,连郎府都没去一趟,不像是来查案的,倒像是来游玩的。”


    “可他分明查到了郎孝安身上!”江赦痛心疾首地拍了拍桌子,道,“这薛恒性子桀骜,行事怪诞,极难对付!不管他来济东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只一样,他要是把这件事捅到上面去了,你、我、巡抚大人,脖子上的脑袋可就都保不住了!”


    司徒锦听罢脸色大变,咬牙切齿地道:“若成功将他截杀在江南道外就好了。”


    “可他们偏偏失手了呀!”江赦道,“那薛恒分明是在试探咱们,只放出一点饵料,便想让他们咬钩。该如何应付眼前的难题,你我还需速速想个办法出来才好。”


    司徒锦点点头,愁容满面地与江赦对视了一眼。


    死者郎英韶曾是他们的同僚,他的死,其实是个意外。


    他是原济东监察使郎仲的嫡长子,在郎仲的殷殷期盼下走上科考仕途之路,可惜资质平平,虽刻苦努力,却连个贡生都考不上,倒是他庶出的弟弟郎孝安颖悟绝伦,才华出众,大有飞黄腾达之势。


    为了家族颜面,郎仲以郎孝安生母性命为要挟,逼迫郎孝安代替郎英韶参加科考。他不甘地在自己的考卷上写上了郎英韶的名字,眼睁睁地看着郎英韶当上了探花郎,为此大受刺激,从才华横溢的少年郎变成了混吃等死的疯子。


    数年后,郎英韶偶然间知道了郎孝安的存在,可怜他母亲亡故,又念在骨肉亲情的份上不舍对方孤零零漂泊在外,便劝说郎仲接回了他。郎孝安虽已疯疯癫癫,却记得郎仲的种种恶行,一日醉酒之后,尽数向郎英韶吐露了出来,令郎英韶大吃一惊。


    急于知道真相的郎英韶缠着郎仲索要一个答案,郎仲生怕郎英韶把事情闹大,便将真相告诉了他。郎英韶这才知道,泰安十三年,是他爹求了一些人,这才有了他参加殿试的机会。他也没有高中探花,那张被皇帝大加赞赏的考卷,是属于郎孝安的,而他,不过是到京城走了个过场而已。


    这个尘封多年的秘密不啻于一道惊雷劈在他身上,郎英韶实难接受,备受折磨,想要还郎孝安一个公道,郎仲却劝郎英韶要守口如瓶,以防找来祸患——反正木已成舟,无可更改,何不将错就错,毕竟除了郎孝安本人,他们每一个人都得到了好处,郎英韶更是最大的受益人。


    可郎英韶本人并不这么想。


    他饱读圣贤书,是个坦荡荡的君子。不知道当年的事就算了,既知道了,定要给郎孝安,给自己,给世人一个交代。


    很快,他就将当年操纵科考的官员查了出来,并由此揪出了一大批徇私舞弊,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的权贵高官。他惊讶的发现,包括两淮在内的济东等地,科举考场早已被搅成一汪浑水,不知有多少像他一样官宦子弟通过捷径名利双收,也不知有多少像郎韶安一样白衣书生沦为牺牲品,被窃取了原本属于他们的绚烂人生。


    可恨,可悲,可怨。郎韶安誓要解开蒙在莘莘学子头上的这片黑幕,却被他的父亲,以及几位同僚苦苦阻拦,劝说,因为他们就是藏在这片黑幕后面的真凶。


    他们劝郎英韶息事宁人,郎英韶也劝他们投案自首,正月十五的夜晚,郎英韶就此事再次与郎仲发生冲突,二人情绪激动,大打出手,争执中,郎孝安举着块大石头冲了进来,便要砸死郎仲为母报仇,郎英韶救父心切,关键时刻替郎仲挡下这致命一击,头裂颈断,一命呜呼。


    郎仲悲痛欲绝,却快速反应了过来,命人把疯了的郎孝安关起来,又掩盖了打斗痕迹,关上了门窗,等官府的人得到消息赶到的时候,已经什么证据都没有了,事情传到京城后,也演变成了一桩清廉高官元宵佳节家中遇害身首异处的惨案。


    皇帝特派钦差前来查案,他们也提前找好了替罪羊,谁知道薛恒竟然这么快查到了郎孝安身上,偏偏这个郎孝安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直至现在下落不明。


    光是查到郎孝安才是杀死郎英韶的真凶也就罢了,要是顺藤摸瓜查到了背后真相,岂不是要把他们这些涉案多年的官员一一揪出来,就地正法!


    单是如此想一想,江大人便觉得如芒在背,后脊发凉,情绪激动地对司徒锦道:“快!咱们去面见巡抚大人!那薛恒不好对付,要巡抚大人自出手才行!若实在不行……”


    江赦用力一拍条案,“那就按照王爷说得那样,让他有来无回!”


    ——


    薛恒到达济东的第五天,济东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渐渐风起云涌,欲掀起惊涛骇浪。


    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薛恒手中有一份名单,上面记录着济东及两淮当地的贪官污吏,以及他们犯下的累累罪行。


    名单真假未定,却有不少官员自乱阵脚,开始互相攀咬,检举揭发,由此供出一大批有问题的官员,令官署忙得不可开交。


    另有一些想要讨好结交薛恒的官员蠢蠢欲动,四处打探薛恒的动向。他们找不到行踪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薛大人,便将目光聚焦在青石巷内的那座小院里,企图通过云舒和薛恒建立关系。


    云舒尚算平静的生活由此变得乱七八糟。


    自薛恒开始着手查案,被她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小院里就没消停过,什么知府的夫人,司马的姐姐,佥事的母亲,各种身份的女眷争先恐后地来拜访她。她们提着许多礼物,带着不少下人,见了云舒便是一通溜须拍马,夸她容貌倾城,气质出众,玉质兰心,秀外慧中,直说得云舒头晕目眩,胸闷欲呕。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家家户户生火做饭的时候,心想终于可以消停一会儿了,结果两淮总督的爱妾姚敏儿又来了。


    那姚敏儿倒是个爽朗活泼的俏姑娘,见了云舒,只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又送了些两淮地区的特产给她,后缠着云舒带着她在街上转了转,买了点新鲜有趣的小玩意,便带着下人开开心心地走离开了。


    送走了姚敏儿,云舒在护卫的的保护下闷闷不乐回到小院。


    一进房门,便看见了坐在窗前品茶的薛恒,他穿着件墨绿色的流纱袍,发上簪着一只青玉簪,整个人清新飘逸,洒脱俊美,便是疏冷的眉眼之间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春意,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可云舒偏偏想逃。


    逃不掉,便驻足在薛恒身前,施施然行了一礼,“世子。”


    薛恒放下茶盏打量她,“怎么冷着一张脸,谁惹你不开心了?”


    云舒看了看薛恒,未语。


    她不是不开心,而是心情复杂,异常的复杂。


    面对那些为了讨好薛恒而巴结讨好她的官眷,她又烦又厌。面对曹通的宠妾,她是又哀又恨。


    她忍不住想起林慧,想起与林慧同病相怜的自己。


    她不知道姚敏儿是否知道发生在林慧身上的事,若她知道,会不会害怕,还敢不敢待在曹通身边。


    “我没事,就是有点乏了。”云舒一边说一边慢慢走到博古架前,取下一罐她亲手制作的茶叶,开始为薛恒烹茶。


    备器、选水、煮水、投茶、冲泡,云舒轻车熟路地忙碌着,每一个步骤都格外认真,薛恒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双纤纤玉手,忍不住将其攥住,道:“别忙了。今天你累坏了,用过晚膳后早些休息吧。”


    “我不累。”云舒乖顺地道,“不过是陪着官眷说会儿话而已。”


    “你不喜欢和这些人打交道,这一点我是明白的。”薛恒道,“我已下令不许任何人来扰你清净,若还有不识趣的找过来,你就命下人把他们轰出去。”


    “都轰出去吗?”云舒笑着问。


    “是。”薛恒摸了摸她的脸,“除了曹通的小妾,你无需给任何人颜面。”


    云舒笑容一僵。


    “世子说的是那个姚敏儿?”


    “不错。”


    “为什么呢?”云舒问道,“难道知府的夫人,佥事的姐姐,不比那两淮总督的小妾更值得尊敬?”


    薛恒一听便笑了,一边笑一边意味深长地看她。


    云舒思忖片刻,明白了。


    形势比人强,曹通位高权重,大权在握,他府上的人,即便只是一个小妾,也要比那些官属亲眷得势的多。


    薛恒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却对那姚敏儿另眼相待,莫非是想以姚敏儿为例告诉她,若有一日她成了他的小妾,也可与那姚敏儿一般志高意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呵,谁稀罕呢?狐假虎威罢了。


    “曹总督位居高官,他府上的人,自然是得罪不起的。”少时,云舒顺着薛恒的话道,“世子放心,我会好好招待那位姚姑娘。”


    “嗯。”薛恒扫她一眼,“其他的,你不要多想。”


    云舒不明白薛恒口中的其他的指的是什么,只乖乖地点了点头,继续烹茶。


    “世子,茶好了,这是我亲手炒制的茶叶,世子尝尝怎么样。”


    薛恒微笑着接过,呷了一口,赞道:“茶香四溢,清醇柔和,甚好。”


    云舒莞尔一笑。


    薛恒放下茶盏,轻轻握住云舒的手,“一日未见,可想我。”


    云舒目光闪了闪,低着头,倒在薛恒怀中,故作亲昵地说:“自然是想的。”


    薛恒垂着眸子静静看她,待见云舒羞红了脸,猛地将她一把抱起,滚进了床榻。


    约莫一个时辰后,床幔掀开,仅着一条月色稠裤的薛恒赤着脚走出来,提起小铜炉上的茶壶,倒了一盏热茶。


    铺着金丝软席的床榻上,落满了二人纠缠在一起的衣物,面上潮红未散的云舒奄奄一息地趴在枕头上,依旧在大口大口地喘息。


    薛恒望着她,嗓音慵懒而喑哑地问:“累了?”


    云舒咽了咽干哑的喉咙,嗔了薛恒一眼。


    薛恒笑笑,漆黑的眸子里满是食髓知味后的满足,望着云舒的眼神写满浓情蜜意,“别装可怜,你刚刚咬我的时候,目光可是凶得很。”


    云舒一点也不想回忆刚刚在床上发生的事,她挣扎着坐起来,随便抓起一件衣裳遮住春光,“世子怎么得了便宜还卖乖。”


    薛恒一勾唇,放下茶盏,走向云舒,长腿一撩上了床。


    云舒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却被薛恒用腿拦住,脚趾在云舒腰上轻轻一勾,“去哪?”


    云舒的腰一下子就软了,靠在枕头上左右挣扎,“世子,别闹。”


    薛恒偏不松开她,只盯着她的胸口看。


    云舒又羞又恼,她腰上最是怕痒,又被薛恒的大手箍了许久,此刻如同断了一样。她发狠地握住薛恒的脚踝,怒道,“你松不松开!”


    薛恒一边用脚趾抵着她的腰窝,一边盯着她笑,云舒简直要被他那狎昵纠缠的眼神逼疯了,正欲斥责,冷不防发现自己用来遮挡春光的东西正是薛恒的中衣,一时羞红了面颊,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把薛恒的中衣丢开也不是,不丢开也不是,最后恼怒地瞪了薛恒一眼,自暴自弃地道:“好看吗?”


    “你是说人还是说衣服?”薛恒攥住一片袖角,将自己的中衣从云舒怀里抽了出来。


    云舒别过脸,明明早就被薛恒吃干抹净,此刻依旧觉得羞愤不已,偏偏薛恒就是喜欢折磨她,和她反着来,她越是表现的抗拒,他就越起劲,越想要征服她。


    即便是为了少吃些苦头,也该顺着薛恒,但此时云舒的倔劲也上来了,薛恒想看她,她偏不让薛恒看。侧过身,抓起被子裹住自己,便是要下床。


    她不动还好,一动,腿和胳膊一起打颤,狼狈不堪地摔在了薛恒怀里,薛恒顺势将她压在身下,“跑什么?”


    “你若还有精神,我们不妨再做些别的事。”


    一边说,一边掀开了被子。


    云舒根本就没有多少力气,又摔了一跤,把心气都摔散了。挣扎了几下便成了搁浅的鱼,被薛恒一浪一浪地冲刷,死去活来。


    浑身的骨头都被对方细细啃噬了一遍,云舒气力衰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薛恒抽身而出,细细喘息。额上汗津津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神清气爽,他将云舒轻轻揽入怀中,“老实了?”


    第47章 047


    ◎十分恩爱◎


    云舒将手抵在薛恒精健的胸膛上,红着眼道:“世子可是疯了?”


    薛恒掀开半垂着的眼眸,含笑望了怀中的云舒一眼,“怎么?”


    这双温情脉脉的凤眼刚才有多么的凶狠,云舒记忆犹新,她本能地低下头,避开了那双眼睛,眼神闪了闪,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薛恒目光随之一变。


    寒气如团聚的乌云快速将眼底残存的那丝温柔吞噬,他冷冰冰地将云舒上下一扫,禁锢住她的身体,慢慢地逼近,犹如野兽逼近他的猎物一样。


    云舒一颗心瞬间飞到嗓子眼,她颤抖地望着薛恒,望着那张冷峻逼人的脸越来越近,薄唇微启,侧过头,便是要亲吻她。


    她一怔,双手攥拳抵住薛恒的胸口,死死咬住了唇瓣。


    薛恒停下动作,歪着头,双眸一点点扬起,用冰冷的眼神看她。


    疑惑,质问,不满。


    云舒抬起头,眼睛从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和高挺的鼻梁上扫过,最后落进那寒潭一样的眼睛里。她知道反抗终将换来他更加凶蛮的掠夺,便一点点松开了抵着薛恒胸膛的手,闭上眼睛,主动迎上了薛恒这一吻。


    唇齿纠缠的一霎,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阵阵悲戚的呜鸣。


    他要她的臣服,她给他就是了。


    这一吻结束,二人都没有说话,薛恒盯着云舒的脸看了好久,这才舒展双臂躺在引枕上,似乎有了困意。


    云舒看了看窗外幽暗的月光,坐起来慢慢穿好了衣服,起身下床,忍着周身不适给薛恒端来一盏热茶。


    “世子,润润嗓子吧。”


    薛恒闭了闭眼,伸手将茶盏接过,抿了一口道:“好好休息,明日带你出去散散心。”


    云舒心不在焉地坐在脚踏上,嗯了一声。


    “又怎么了?”见她怏怏不乐,薛恒问道。


    云舒思索片刻,道:“世子,最近一段时间,云舒都没有喝避子汤。”


    薛恒一听,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便撂了茶盏,冷道:“不喝就不喝,有了孩子生下来便是。”


    云舒心里一咯噔,“可世子还没有娶妻啊。”


    “没有娶妻,你一样可以生孩子。”薛恒安慰她道,“放心,处理完济东的事之后,我会带你回丹阳老家,正式纳你为妾。”


    云舒一抖。


    她不过是想试探试探薛恒的态度,谁承想竟是得到了这条不啻于晴天霹雳的消息。


    她知道薛恒贼心不死,一直想将她抬为妾室,却没想到他还要带她回什么丹阳老家,忍不住出言劝阻:“这……倒也不必如此隆重吧?”


    薛恒闻言嗤笑一声,道:“我偏要抬举你,看有谁敢置喙。”


    云舒无语凝噎,因为她知道没有人能改变薛恒的想法。


    “怎么?不愿意?”沉默间,薛恒问道。


    云舒连忙摇摇头否认,“没有。”


    薛恒歪头将她一打量,伸出手,挑起她的下巴,“我问你可愿意?”


    他的指尖冰凉而坚硬,犹如一把冰锥抵在她的咽喉上,云舒纵然心中万般不愿,依旧乖巧地趴在了薛恒的枕边,违心一笑,道:“云舒……自然是愿意的。”


    ——


    薛恒说到做到,第二天果然带着云舒去了济东最大的围场骑马。


    同行之人都是薛恒的亲信,对云舒十分客气,说是毕恭毕敬也不为过。云舒虽没什么兴致,但好歹是出来玩了,总比拘在那院子里强一些,便跟着薛恒同乘一骑,心不在焉地学骑马。


    能被薛恒选中的马自然是一等一的好,皮毛顺滑,高大漂亮,性格也十分温顺,虽然被云舒驱策得乱七八糟,依然不生气,只嗒嗒嗒地跺着马蹄,小步小步地跑着。


    薛恒在身后皱眉,左达左英两兄弟在不远处叹气,随行官员努力挤出一脸和善的微笑,不时夸赞云舒聪明有灵性。


    再一次抬高缰绳,松了马镫,夹紧马腹,惊得马儿发出一声嘶鸣后,长袖善舞的官员们也夸不出来了,个个带着不解的目光去看薛恒,薛恒则一把将马背上的云舒扶正,握住她手中的缰绳,道:“怎么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是世子说要放松的。”云舒小声嘀咕。


    “所以你就松开了马镫?”薛恒气笑,“你不是挺聪明的吗?怎么连骑马都学不会?”


    “世子嫌我不中用了?”云舒赌气似得甩开缰绳,靠在薛恒肩头上道,“那我不骑马了。”


    薛恒用下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额头,宠溺地问:“不学骑马,那你想学什么?”


    云舒眯着眼睛望着一望无际的绿茵草地,以及在草地上奔跑的人群,骏马,还有在靶场□□箭的箭手,随口说了一句:“我看到那边有人在射箭。”


    “你想学射箭?”


    云舒未答,而是低下头,看了看薛恒的袖口。


    轻盈飘逸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飞舞,煞是好看,薛恒顺着云舒的目光看去,轻笑一声,道:“在看什么?”


    云舒收回目光,“没看什么。世子,你教我射箭吧。”


    “你怎知我会射箭?”


    “世子不会吗?”云舒娇俏地反问。


    薛恒唇角一勾,眼底荡起无限温清,“好,我教你。”便骑着马进入靶场。


    原本在靶场□□箭的箭手连忙退了出去,将场地让了出来,薛恒率先跳下马,接着朝云舒张开双臂,“下来。”


    云舒侧坐在马背上,纵身一跃,便扑进了薛恒的怀里。


    薛恒顺势抱着扑入怀中的幽香打了个旋,看着那淡蓝色的裙角徐徐展开,在她身下化作一双翅膀,又慢慢收合,聚成层层叠叠的水浪模样。


    他将云舒轻轻放在地上,道:“过来。”


    云舒紧紧跟着薛恒,好奇地四处打量。


    薛恒从弓架上取下一只较为小巧的弓,拿在手里掂了掂之后递给云舒,“试试。”


    云舒接过弓,像抚摸琵琶一样细细抚摸了一番,道:“好漂亮的弓。”


    薛恒笑笑,站在云舒的身后道:“双脚打开一些,要与肩膀同宽,脚尖略外展,身体直立。”


    “背部挺直,肩膀下沉,不要耸肩……”


    他一边说,一边不断调整着云舒的姿势,云舒傀儡娃娃似得由着对方摆弄,等摆好了架势,放好了竹箭,双臂已然酸软不堪。


    “别晃。”薛恒拖住她的手臂,“使上劲。”


    云舒咬紧牙关摆出正确的姿势,“是这样吗?”


    薛恒凑在她耳边,“对。”


    温热的气流擦着云舒的耳际飘了过去,云舒眼睫一颤,双手在薛恒的操控下将长弓拉满。


    心随着绷紧的弓弦快速跳跃,云舒直觉手里的弓将要崩断,下意识地想要松手,薛恒却紧紧攥着她的手,那强大的力气容不得她丝毫反抗,只好稳住心跳,默默收紧十指。


    “看到靶心了吗?”薛恒紧紧贴着她的身体,声音低沉地问道。


    云舒双眼落在那一圈朱红上,“看到了。”


    “盯紧它。”


    话音刚落,手中的竹箭破风而出,流星似得划破长空,精准地刺中靶心。


    “中了!”云舒兴奋地道。


    薛恒松开手背在身后,道:“自己试试?”


    试试就试试。


    云舒忽然来了兴致,从箭筒里取出一只竹箭,像模像样地架起弓箭。


    薛恒望着云舒清丽的背影笑笑,悠然抱臂,倒着朝后退了几步。


    察觉到身后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云舒微微一愣,回过头,下意识的去寻找那道身影,却发现薛恒正半眯着眼睛含笑望她。


    清贵,风雅,举世无双。


    她目光黯了黯,勾紧手中的弓弦,转过身去。


    拉弦张弓,箭矢如梭,却没有云舒想象中射中靶心的画面,她射出的竹箭好似那在半空中断了线的风筝,只飞了一会儿就歪歪扭扭地掉下来,摔在褐黄的泥土上。


    云舒一颗心也摔了下去。


    薛恒不合时宜地在她身后发出一声轻笑,“呵呵。”他鼓励她,“再来。”


    云舒倔强地没有回头,而是又从箭筒里抽出了一只竹箭。


    她还就不信了。


    薛恒望着那倔强的背影低头一哂,正想着走过去再指点她几句,左达走过来道,“世子,张巡抚来了。”


    薛恒轻轻一挑眉,“来了?”


    左达,“是。”


    “人在哪?”


    “在避风亭。”


    “好。”薛恒从容道,“那便去见见。”


    说着收回注视着云舒的目光,朝位于围场西面的避风亭走去。


    早已等*候在此的张巡抚见薛恒来了,起身阴阳怪气道:“钦差大人,咱们总算见面了。”


    薛恒拾阶而上,“张巡抚,数年未见,别来无恙?”


    张巡抚沉着脸望着薛恒,“难为钦差大人还记挂着老朽。托钦差大人的福,老朽身子还算硬朗,只是到底比不上年轻力强,朝气蓬勃的钦差大人。”


    薛恒哈哈一笑,道:“巡抚大人此言差矣,大人老当益壮,风采更胜从前,何愁不能壮志凌云。”


    张巡抚哼了哼,“老朽六十有余,不求流芳百世,但求安安稳稳地了却残生。不知薛大人愿不愿意成全。”


    “张大人想让本官如何成全。”薛恒道。


    张巡抚挥了下手,立刻有护卫走上前来,将一张羊皮卷交给薛恒,“这是老朽带来的诚意,只要薛大人肯高抬贵手,这些都是你的。”


    薛恒打开羊皮卷扫了一眼,嗤笑,“张大人可真是痛快,出手也大方。”


    张巡抚沉声道:“早知薛大人玲珑七窍,与其和大人兜圈子,玩手段,不如坦诚相谈,谈成了两全其美,谈不成一拍两散。”


    薛恒不置可否,收起羊皮卷,道:“大人可知道,薛某都查到了什么?”


    “知道怎样?不知道又能怎样?”张巡抚道,“你手上不是有一份名单吗?为着那份莫须有的名单,济东的天都要塌了。”


    薛恒一哂,“济东的天有张巡抚顶着,塌不了。”


    张巡抚长出了口气,表情中略有不耐,“薛恒,老夫和你祖父算是有些交情,不妨给你透个底,郎英韶的案子,点到为止便好,你查的越多,被牵扯进去的就越多。”


    “大人是怕薛某得罪了显王吧。”薛恒从容不迫地道,“若非前来济东调查此案,薛某当真不知显王已然猖狂到这种田地,公然将黑手伸入科考考场,坏我国祚,这事若是让皇上知道了,该当何罪?”


    张巡抚乜他一眼,“你果然什么都查出来了。”


    “陛下重托,本官不敢辜负。”薛恒看向张巡抚,“想必张巡抚这些年跟着显王收敛了不少钱财,收了不少好处,又有不少把柄在显王手上,否则,不会帮显王来当这说客。”


    张巡抚哼了哼,用沉默代替回答,全然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薛恒便道:“张巡抚是不是觉得,即便皇上知道了此事,也不会拿显王怎样?”


    张巡抚一挑眉,“本官没有这么想。”


    薛恒笑笑,道:“显王可以全身而退的前提是找到合适的替罪羊,张巡抚觉得,显王会选谁?”


    张巡抚一愣,眯着眼问薛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巡抚大人家中有一幕僚叫做徐伟,那是显王安插在大人身边的眼线,大人不妨把他抓起来,看看这些日子以来他都在做些什么,忙些什么。”薛恒幽幽道,“况且,本官一定会替天下莘莘学子在皇上面前讨回公道的,届时显王连自己都护不住,如何护得住你。”


    张巡抚虎躯一震,面色大变,继而冲出避风亭,便是要离开。


    他疾行几步后猛地停下,转过身,表情复杂地打量着悠然站在避风亭中的薛恒,道:“下官只想活命,若薛大人能保住我一家老小的性命,下官甘愿听从薛大人的差遣。”


    薛恒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巡抚,“那就要看张大人如何自救了。”他淡淡地道,“看在祖父的面子上,薛某能帮的一定帮。”


    张巡抚欲言又止地等待了一会儿,带着护卫匆匆离开。


    张巡抚一走,薛恒立刻回到了靶场,恰好云舒刚刚射出一支箭,竹箭虽然在半空中飞得摇摇晃晃,但好歹落在了箭靶上,比之先前大有进步。


    薛恒走过去鼓了鼓掌,“不错,不错。”


    云舒射箭正射在兴头上,冷不防听到薛恒的声音,不由得一愣,目光不舍地从箭靶上移开,回身,去看薛恒。


    “世子。”她笑笑,“你回来了。”


    薛恒走到云舒身边,见她小脸微红,汗水打湿了额发,忍不住心疼地问:“出了这么多汗,可要歇歇?”


    云舒一听摇了摇头,抬手抹去额上的汗水,说:“我不累,没事的。”


    薛恒顺势抓住她的手,盯着她掌心的红痕道,“手都勒红了,还说没事?”


    “真的没事。”云舒难掩兴奋地道,“很久没玩的这么痛快了,过瘾。”


    薛恒望着神采飞扬的云舒,慢慢扬起唇角。


    “世子,我能每天都来吗?”云舒全然没有注意到薛恒嘴角浮起的笑意,只直勾勾地盯着他深邃的乌眸问。


    那渴求的神情直教人心痒难耐,薛恒目光沉沉地看进那双含水清眸的眼底,道:“那得看你能不能哄得我开心了。”


    说完将云舒打横抱起飞身上马,奔向围场的尽头。


    碧波万顷,广袤无垠。


    风轻轻吹,云慢慢飘,云舒纵横于马上,感觉心都随着跳跃的马蹄飞起来了。


    她试着闭上眼睛,一点点张开手臂,去拥抱自由的风,再大口大口的呼吸,任由胸腔内的心跳越来越激烈,越来越快。


    砰砰,砰砰。


    嗒嗒,嗒嗒。


    忽然,一股蛮力按在她的腰上,将她从风里扯了出来,坠向那直冲着蓝天的碧海。她分毫不怕,就那么柔软地摔到草地上,天旋地转地打滚。


    风里带着沉水香,紧紧环着她的是两弯结实修长的臂膀。云舒被对方带着滚啊滚啊,待滚晕了脑袋,累得全身都没了力气方停了下来,只躺在草地上,任风吹着,任太阳晒着。


    阳光比风还要温柔,暖洋洋地铺在身上,无比的舒爽。云舒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睁开双眼,望着无边无际的天空,只觉得幸福得生出了幻觉。


    都说太阳不可逼视,此刻的她,偏偏睁着眼睛去看太阳,直至那骄阳在她眼中变成一片绚烂却又模糊的光晕,再见光晕之下出现一高达俊朗的男子,慢慢逼近她,宽衣解带。


    云舒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道虚幻的影子。


    有什么东西灌入了她的身体,强势,汹涌,她呼吸渐渐凌乱,死死抓住了身下的青草。


    绚烂的光晕终是灼痛了她的双眼,她不甘地阖目,一点点被影子蚕食殆尽……


    ——


    薛恒说到做到,接下来的几天,都带着云舒来围场骑马射箭。


    在薛恒的指导下,云舒进步飞快,在经过无数次的失败后,终于可以射中靶心,虽做不到百发百中,但也挥箭如风,从容老练了许多。


    云舒甚是开心,薛恒亦很欣慰,就在云舒想要乘胜追击,继续到围场练习射箭时,薛恒却已查案为由拒绝了她,让她在小院里好好休息几天。


    云舒心有不愿,却乖乖答应了薛恒的要求,因为她感觉得到,薛恒最近确实忙的很,大抵是济东的案子快要收网了。


    如她预料,没过几天,张巡抚便被押解进京,许多官员也被暂时收监,关押了起来。


    随着众多官员相继落网,亲眷被捕,云舒的小院里安静了许多,除了两淮总督的小妾姚敏儿时不时来找她说说话,其他官眷都没有再露过面。


    两淮虽与济东相连,到底也隔着一条江河,云舒不禁有些佩服这个姚敏儿,即便相隔遥远,也要忍受舟车劳顿跑到济东来跟她喝茶聊天。


    姚敏儿小她几岁,又跟汐月一样是个没心没肺的话匣子,上天入地,从古至今,就没她不敢说,不敢评的。她骂曹通的夫人伪善,骂另外几个小妾轻浮,又说她养的一只白猫和外面的野猫好上了,十分的不成体统,最后对发生在济东的命案做出总结:


    “啧!本以为是一起简单的凶杀案,把杀人凶手找出来,查清楚杀人原因就解决了。谁知竟是案中有案,把数年前的科考都牵连了出来,这自下往上的一查呀,不知有多少官员要落马。”


    “那郎大人探花郎的身份虽是假的,可当官当得好却是真的,死了着实可惜。杀害他的凶手本就是被害人,说起来,也有几分可怜,这中间的是是非非啊,还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断的明白的。”


    云舒一壁喝茶一壁听着姚敏儿的话,听罢,忍不住好奇地问:“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她人在济东待着,虽也星星散散地听到了一些与案情有关的消息,却不及姚敏儿了解的这么清楚,故而由此一问。那姚敏儿倒也十分痛快,立刻回答她道:“是大人告诉我的呀。”


    她口中的大人自然是两淮总督曹通。云舒一听到此人的名字就头疼,不免脸色一沉,道:“督宪大人什么都跟你说吗?”


    “没有呀。”姚敏儿调皮地朝云舒眨眨眼,“但我什么都问,这男人呀,你给他伺候舒服了,再灌点迷魂汤,他什么都能跟你吐露出来。”


    姚敏儿模样娇俏,撒娇时的神态更是动人,别说曹通那个老匹夫了,便是她也心动。


    遂笑了笑,继续喝茶去了。


    姚敏儿双眼发直地盯着云舒的脸,“姐姐,你和世子十分恩爱吧?”


    云舒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为何这么说?”


    姚敏儿笑容暧昧,指了指云舒的脖子道:“姐姐的脖子上满是痕迹呢,这吻|痕越深啊,说明男人越迷恋你,越喜欢你,恨不得把你一口一口吞进肚子里呢。”


    云舒的脸瞬间红了。


    她赶忙放下茶盏,揪了揪衣领遮挡脖子,姚敏儿见状娇笑了几声,继续大放虎狼之词,“姐姐别害羞嘛,我那里有秘制的水粉膏子,用来遮挡这些痕迹最是管用,回头给你送来点。除了这些膏子,我那还有几本房中秘术,效果绝佳,保证让世子爷欲罢不能,姐姐要不要看看,学上它一招半式。”


    云舒越听越头疼,忙打断姚敏儿的话,“姑娘的好意,云舒心领了。”说完朝天边望了望,假装不经意地道,“时间过得可真快,才说了一会儿话,太阳就要落山了。”


    姚敏儿便也顺着云舒的目光往窗外瞧了瞧,“确实,眼瞅着就要天黑了。”她站起来道,“走吧,找个酒楼,我请姐姐吃顿好的。”


    云舒一愣,“你不回去?”


    “吃了饭再回啊。”姚敏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道,“我饿了,肚子咕噜噜叫呢。”


    第48章 048


    ◎杀了薛恒◎


    云舒无奈一笑,道:“你若不嫌弃,我让厨房做几道精致的菜肴送到屋子里来,或者让下人买回来咱们吃,如何?”


    姚敏儿一脸讶异,“何故如此麻烦?是姐姐身体不适,不愿出去吗?”


    “不是的。”云舒苦笑,“我不大方便。”


    姚敏儿立刻从云舒的表情里读出了些许蛛丝马迹,“是世子不准姐姐随便出入吗?”


    云舒笑了笑,不予回答。


    姚敏儿一脸愤慨,“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云舒道:“厨娘的手艺倒也不错,姑娘不尝尝吗?”


    姚敏儿摇摇头,打定了主意要带云舒去酒楼,“我带你出去,我是客人,不信他们敢拦我。”


    说完,果真拽着云舒走了。


    云舒暗道这姚敏儿还真是被曹通宠坏了,连薛恒都不放在眼里的,很是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便也收起了顾虑,跟着对方踏出院门,立时要走。


    左达左英俱在薛恒身边伺候,现下负责看护她的,是一名叫凌风的护卫,凌风一瞧云舒要跟着姚敏儿离开,立刻上来阻拦道:“夫人,不可以。”


    “什么不可以?”姚敏儿登时发作了出来,“她是主子你是奴才!向来只有主子指使奴才,没见过奴才反过来要挟主子的!像你这么没规矩的,在我们府里早就被打出去了!”


    凌风被姚敏儿骂得面上一白,握着剑的手都绷紧了,见状,云舒忙站出来调和,“凌护卫,还请稍安勿躁。”


    她走到凌风近前,低声说:“这位可是两淮总督的爱妾,世子嘱咐过的,要给她几分颜面。”


    凌风这才作罢,将路让出来,让云舒上了姚敏儿的马车。


    “姐姐,快坐过来!”姚敏儿兴奋地让云舒坐在自己身旁,“姐姐,你说,你想去哪?”


    被性格跳脱的姚敏儿所感染,此时的云舒也有些兴奋,即便凌风带着不下十名护卫围了过来,依旧绽放出笑容道:“这里有一家名为万福的酒楼还不错,姑娘要不要去尝尝看?”


    “成啊!”姚敏儿拍拍手,“去吃饭前,我要再从沈记布庄买几件新衣服。上次买的,都让我娘家妹妹抢跑了,我一件都没落着呢!”


    “好,那咱们先去布庄。”


    “嗯!”


    夕阳西下,天幕渐沉,直至圆月高升,夜色浓黑,满载而归的姚敏儿才拉着云舒踏进万福酒楼的大门。


    跟着姚敏儿逛了一遭,云舒方见识了什么叫花钱如流水,也浅浅感受到了两淮总督的权势之盛,因为即便只是总督府上的一个小妾,也可在济东的地界上横着走,那些布庄、首饰铺子里的掌柜一见到总督府的马车停在店外面,一个个紧张激动得跟什么似得,纷纷亲自接待姚敏儿这位重要的客人,全程点头哈腰的,就差把她顶在脑袋上供着了。


    待到了万福酒楼,姚敏儿更是大手一挥,要了所有的招牌菜,边吃边点评,搞得酒楼掌柜格外紧张,仿佛云舒和姚敏儿不是来吃饭的,而是来要他命的。


    云舒没有什么胃口,吃了些风姜鸭和清炖嘎牙鱼就撂了筷子,坐在一旁昏昏欲睡。姚敏儿倒是真的饿了,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酒足饭饱之后,又来了精神,便想要折腾点别的花样出来。


    云舒精神不济,正想劝姚敏儿赶紧回总督府,免得总督大人记挂,忽见一七八岁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胳膊道:“娘亲,你怎么在这里呀!”


    云舒被这个莫名其妙蹦出来的儿子吓了一大跳,“我不是你娘啊。”她左右望了望,“你跟你娘在哪里走散的?我带你去找她好不好?”


    “你不是我娘!”


    她话音刚落,那小男孩立刻反应了过来,松开她的胳膊道:“姐姐,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去找我娘啦,再见。”


    说完,撒丫子跑远了。


    “这孩子……”云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想带着姚敏儿离开酒楼,冷不防察觉到衣袖里被人塞进了什么东西,不由得一怔,悄悄将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却发现那是一颗青杏。


    她皱了眉,将青杏拿在手里反复查看,到底让她在杏肉上发现了两个小字——林慧。


    云舒一愣,紧紧盯着林慧两个字看了一会儿后猛地抬头,去寻找那小男孩的身影。


    那小男孩这会儿已经找到了娘亲,和他娘上了二楼,进入了一间包厢。云舒紧紧攥着手里的青杏,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明知有人在故弄玄虚,引她上钩,依旧想前去一探究竟,便故作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汤羹,让那碗价值十两银子的仙露碧霄汤撒了她一身。


    琥珀色的汤汁立刻染花了她雪白的衣裙,姚敏儿惊讶大叫,“姐姐,你没事吧?”说着来到她身边,“呀,衣服都弄脏了呢。”


    云舒用丝帕擦了擦衣裙上的汤汁,笑道:“没事,就是不小心把汤碗打翻了。”


    “没烫着吧?”姚敏儿问。


    云舒摇摇头,“没有。”


    “那就好。”姚敏儿道,“我那刚好有几身新买的衣裳,姐姐挑件喜欢的去换了吧,这衣服也没法穿了。”


    便去问掌柜,“你这酒楼里可有客房?”


    “有的有的。”掌柜陪着笑脸道,“小店二楼都是包厢客房,夫人随我来便是。”


    “好。”云舒便选了件衣裳,跟着掌柜上了二楼。


    她出门一个丫鬟婆子都没带,只有凌风和几个侍卫跟着,此时此刻,他们紧紧跟在她身后,目光牢牢地锁定在她身上,生怕一个不小心,她就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很快,云舒便找到了那间包厢,她打发走掌柜,转身对凌风道:“我就进去换身衣服,很快就好。”


    “是。”凌风朝云舒拱了拱手,“我等在此等候夫人。”


    云舒二话不说,抱着衣服进了包厢。包厢内静悄悄的,适才的那对母子消失不见,唯有一白衣男子席地而坐,似在等待着她的到来。


    此时此刻,他正弯着一双桃花眼,笑容暧昧地盯着云舒,云舒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因为面前这个盯着她看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显王李珏。


    云舒愣了愣,下意识地就想逃,急忙转身的刹那,李珏霍然开口:“云舒姑娘,你不想知道关于你师父林慧的事了?”


    云舒足下一顿,便有些犹豫。她原本就是为了林慧来的,只是没想到诱她前来的人是李珏,早知是李珏,她就是再好奇也不会踏进这间包厢里。


    薛恒并非善类,李珏更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样的人,最好一辈子都不要遇到,便是倒霉遇上了也要想办法离开,因为他们会像毒蛇一样缠着你,折磨你,将你啃噬的皮都不剩。


    “云舒姑娘,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对我有一些误会,也很怕我。”踌躇间,显王在她身后道,“你不必紧张,我来,是想和你谈一笔交易。来亲自见你也是想展示自己的诚意。我知道你时间紧急,便长话短说。我想杀了薛恒,你可愿意帮我?”


    云舒目瞪口呆。


    她快速打消了召唤侍卫的念头,转过身,半信半疑地问:“你要杀薛恒?”


    “是。”李珏毫不犹豫地回道。


    云舒一下子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了,她压低了声音,“你想怎么杀他?”


    李珏面不改色,道:“薛恒狡兔三窟,行踪诡秘,且身边高手云集,外人极难近身。所以我想请你帮我下毒,送薛恒归西。”


    说着将一巴掌大小的宝葫芦瓶放在了他身前的红檀嵌白云石小几上。


    “这是上乘的鹤顶红,只消一点点,他就死了。”


    李珏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好似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云舒的心口上。她盯着小几上的那瓶鹤顶红问:“你想借我的手杀他,凭什么?”


    李珏冷笑着一挑眉,“你不是想离开他,逃脱他的魔掌吗?萧恒此人手眼通天,心狠手辣,朝廷上下就没有他伸不进去手的地方。且耳目众多,势力庞大,你想从她手底下逃脱,除非他死,或者你死。”


    云舒一凛,暗暗攥紧了纳在袖子里的双手。


    李珏微微一笑,继续循循善诱地道:“你只需要哄他把毒药吃下去,剩下的事,我来帮你办,保证让你的后半生富足平安。”


    他声音里带着蛊惑,望着她的眼神里满是阴沉沉的算计,云舒避开李珏的目光,冷道:“你害死了慧娘和她丈夫,我凭什么帮你?”


    见云舒主动提起了林慧,李珏眼睛一亮,继而不慌不忙地说:“林慧背叛了我,就要付出代价。只是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吧,林慧,是薛恒送给曹通的,她与薛恒是旧相识,早就好上了,几经转手才到了我府上。她做了我的人,竟还那般不安分,我岂能饶她。”


    云舒倏地瞪大双眼。


    “你说什么?”她根本无法接受李珏的话,“不可能,你血口喷人!”


    李珏笑容玩味地盯着云舒,“你是不愿相信薛恒将林慧送给了曹通,还是不相信林慧也上过薛恒的床?”


    “我……”云舒一时语塞,脑子里轰雷掣电的,乱成了一锅粥。


    但转念一想,李珏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因为林慧确实早就认识薛恒,否则也不会被薛恒选中,请来做她的老师,她只是没想到她和薛恒是那种关系,并被薛恒亲手推进了总督府这个火坑之中。


    她心头激起一阵恶寒,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李珏见状道:“怎么?接受不了?”


    他轻哂,“这不过是薛恒用来收买人心的手段之一罢了,或许有一天,你也会被薛恒洗刷干净送到别的男人的床上,到时候,生不如死的就是你了。”


    冷言冷语搅弄着云舒的五脏六腑,她忍住想呕的冲动,道:“杀了薛恒,你就能高枕无忧了?没有他,皇上依然会派其他钦差来查案。”


    看到云舒依旧如此冷静,李珏忍不住多打量了她几眼,“除了薛恒,没人敢把这案子捅到皇上跟前。”


    “那我岂不是在助纣为虐?”云舒反唇相讥,“显王不怕遭报应,民女却害怕得紧。”


    李珏定定看她,少时,哂笑着点了下头,“云舒姑娘高义,本王领教了。”说完倒了盏茶慢悠悠喝了,道:“其实林慧死后,我本想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将她风光大葬的,是薛恒派人弄走了她的尸体送到了两淮总督的府上,那曹通可不像本王这般心软,一张草席将她打发了出去,丢在了乱葬岗,被狼吃了,狗啃了……”


    “不要说了!”云舒起初还能不动声色地听着,听到最后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不管李珏说的是真是假,她光是想象一下那残忍的画面都快要崩溃,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不要说了!”她红了眼,恶狠狠地瞪着李珏,“我不想听!”


    “好,姑娘受不住,小王便不继续往下说了。”他抬手敲了敲小几,道,“我给你时间想清楚,过几日再和你联系。东西放在这里了,姑娘自取便是。”


    他话音刚落,身后忽然打开了一道暗门,小男孩带着他的母亲从暗门里走了出来,站在云舒面前。


    与此同时,云舒的身后响起了敲门声,“夫人,你在里面吗?”


    云舒懵了懵,便去看李珏,却见李珏悠然起身,在两名护卫的保护下进入暗门,就这么活生生地消失在云舒面前。


    暗门合闭无声,女人快速将遮挡暗门的字画挂上,冲着云舒一笑,道:“孩子淘气,姑娘不要计较。”


    云舒怔怔地望着女人,压根反应不过来,女人便抬起手指了指云舒身后的房门,云舒这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僵硬地朝小男孩张开双臂,“没关系,我很喜欢这孩子。”


    几乎在她将小男孩揽入怀中的瞬间,凌风踹门而入,“夫人!”


    巨大的动静引来无数客人的围观,云舒立时拉下脸来,“谁让你们进来的?”


    凌风看了看云舒,又打量了打量她怀中天真无邪的小孩,和不远处惊慌失措的小孩的母亲,收起剑朝云舒一拱手,“凌风见夫人迟迟不出来,生怕夫人发生意外,一时冲动才会如此,望夫人不要见怪。”


    “你多虑了,我没事。”云舒摸了摸怀中小娃的脸,“我在陪这小孩玩,换好了衣服就出去。”


    “是。”凌风道,“时间不早了,还请夫人快些。”


    云舒:“知道了。”


    待凌风退了出去,云舒赶忙换好了衣服,犹豫了一下后,到底带走了李珏送来的那瓶毒药。


    回去的路上一直很安静。


    姚敏儿折腾了整整一天,现下已经睡着了,临睡前还告诉云舒今晚上不回总督府了,要住在她那里。云舒一颗心早就被在酒楼内发生的事搅乱了,她稀里糊涂的答应了姚敏儿的要求,坐立不安的回到了小院,问了一圈确定薛恒在忙案子的事没有回来,这才稍稍放下心。


    □□,洗漱,更衣,上床,奈何毫无睡意,就这么睁着眼睛挨到了天亮。


    她早早起床,姚敏儿却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询问云舒总督府派人来找她没有,云舒如实回答,告诉她没有,姚敏儿难掩失望,道:“我就知道他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


    接着一边吃早膳一边痛诉曹通的所作所为,云舒这才知晓,这姚敏儿是打着来济东看望她的名头和曹通使小性子,只因那曹通又纳了个妾室,且宠爱有加,令她十分吃味,心里气不过就跑了出来,看曹通会不会找她。


    对于姚敏儿的行为,云舒不予置评,姚敏儿却朝她发出善意的提醒,“姐姐,你可得提高警惕,小心被别的女人抢走世子的宠爱。据我所知,往世子身上扑的女人多得数不胜数,那些官员为了讨好他,更是搜罗来各种各样的美人往他房里塞!这男人的心啊,说变就变,但银子是实实在在的!趁着他还宠你,你得多要些钱财来傍身,这样,就算哪一日失了宠也不怕!”


    云舒沉默地望着一脸悲愤的姚敏儿,道:“想不到妹妹竟是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只是,你这样私自跑了出来,就不怕督宪大人生气吗?”


    姚敏儿闻言一愣,撇了撇嘴角道:“我也就是闹一闹脾气,哪敢真的得罪他。他不来找我,我也要回去了,不然有我的好果子吃。”


    “哦。”


    云舒低下头,拿起了块云片糕却是不吃,只在手里捏来捏去,姚明儿见状道:“姐姐,你干嘛呢?”


    “你在担心世子是不是?你怕他跑到别的女人的床上去了对不对?”


    趁着云舒走神的功夫,姚敏儿发出一连串逼问,云舒忙将被她捏得惨不忍睹的云片糕放下,尬笑一声道:“不是的,我,我是想问问你认不认识林慧。”


    正在喝燕窝粥的姚敏儿一怔,瞪大杏仁眼盯着云舒,“林慧?”


    “对。”云舒扯谎道,“我经常从世子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一时好奇,所以问问。”


    姚敏儿听罢嗤了一声,阴阳怪道:“那是个老女人了,长得还行,会弹琵琶,大人也算宠了她一阵子。后来……”


    “后来怎样了?”云舒迫不及待地追问。


    她昨天就想问了,若非心里藏着事,思绪烦乱,且姚敏儿在马车上睡着了,她早就问她了。


    李珏的话不可信,姚敏儿的话却可以信几分,虽然她口中的答案改变不了什么,但云舒还是想听听别人是怎么说的。


    她很想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来证实林慧的下场没有那么惨。


    可惜事与愿违,姚敏儿几乎想也不想地说道:“后来她得罪了大人,死了,被大人丢去了乱葬岗,尸骨无存。”


    云舒猛地握住桌角,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


    姚敏儿缩了缩脖子,心有余悸地放下了手中的瓷勺,“姐姐,你也害怕是不是?我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害怕的不得了呢!所以咱们使点小性子可以,千万不要真的得罪了他们,否则死无葬身之地的就是咱们了。”


    “嗯,妹妹说得有道理。”云舒顺着姚敏儿的话往下问,“不知那林慧是如何进入总督府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姚敏儿道,“不是别人送来的,就是买来的,抢来的,或者是她主动扑上来的,大差不差。姐姐,你问这些做什么?”


    云舒摇摇头,“没事,随便问问。”她心寒肺冷地笑笑,“你慢慢吃。”


    第49章 049


    ◎刺杀计划◎


    用过早膳,两淮总督府上来人接走了姚敏儿。


    姚敏儿见好就收,只让来接她的人在院子里等待了一小会儿就老老实实地跟着他们走了,看似百般不情愿,实则心花怒放。云舒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出了院门,待浩浩荡荡的车马驶出巷子,这才回到了院子里,坐在秋千架上荡秋千。


    秋千一摇一摇,她的脑子里一荡一荡,天气分明很好,她却硬生生的地从沾染了海棠花香的春风里闻到了血腥的味道。


    用过晚膳后,她早早沐浴更衣,坐在窗前等待薛恒归来。


    夜黑得像一块化不开的墨,瞧得令人心里发沉。云舒便命人在窗下支了一个小铜炉,炉里烧上银屑碳,用碳火橘红色的光芒来抵消这黑暗。


    她等了许久,直到炉子里的碳都要烧没了,也不见薛恒现身。


    他不回来,云舒反而长出一口气。


    昨夜一夜未眠,此时此刻,云舒就如那即将熄灭的银屑碳一样,快要熬成灰了。软绵绵站起来,正想回卧房休息,忽见房门打开,一身星辉寒霜的薛恒走了进来。


    他冰着一张脸,浑身上下散发着咄咄逼人的杀气,也不知在外面干了些什么。云舒不由得打了个觳觫,慢慢走过去道:“世子回来了。”


    薛恒摘下披风看她一眼,“嗯,回来了。”他顺手将披风递给云舒,“在做什么?”


    云舒熟稔地将披风接过,挂在楎架上,“没干什么,等着世子回来,伺候世子就寝。”


    薛恒不语,转过身,朝云舒张开双臂。


    云舒忙走上前去,给薛恒宽衣。


    薛恒全程闭着眼睛,似乎很是疲惫,“姚敏儿走了?”他懒洋洋地与云舒闲聊,“今天走的?”


    云舒眼睫一闪,抬头看了薛恒一眼,警惕道:“是,快到晌午时走的,这会儿子应该已经到总督府了。”


    “嗯。”薛恒道,“这几日事情多,没顾得上陪你,闷坏了吧?”


    “是有一点。”云舒将薛恒腰上的蹀躞摘下来,道,“不过有敏儿妹妹时不时陪着说说话,出去转一转,倒也还好。”


    边说边解开了外袍,结果手指从他衣袖上滑过的时候,冷不防摸到了些许湿润润的东西,她纳闷地低头一瞧,却看见了暗红色的血迹。


    云舒害怕得连连后退,吓了个花容失色,“世子,你身上有,有血!”


    她抬起被染红的手指,战战兢兢道。


    薛恒快速扫了云舒的手一眼,接着皱着眉头扬起染了血的衣袖,“不小心溅上了一点血而已,不用怕。”


    他三两下将外袍脱掉,“我去沐浴,你也去把手洗干净。”


    云舒佯装镇定点了下头,“是。”


    薛恒头也不回地进了盥室,他前脚刚一离开,云舒后脚便坐在了矮榻上,浑身颤抖个不停。


    她盯着手指上的血迹,脸色渐渐苍白。


    她不知道这是谁的血,也不知道流血的人是不是还活着,却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肝胆俱裂,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好不容易压下心头的恐惧,反复清洗干净双手,更换了寝衣,这才双腿发软的走到铜炉前,开始煮水。


    水是下人们从栖凤山采来的山泉水,甘甜清冽,晶莹清澈,云舒披着件薄薄的纱衣蹲坐在铜炉前的小杌子上,一边拨弄炭火,一边出神地朝梳妆台望去。


    梳妆台上,藏着李珏给她的鹤顶红。


    为保万一,她将药粉取了出来,装在了胭脂盒子里,就那么光明正大的摆放在妆奁旁,想来任谁都不会怀疑她梳妆打扮的地方放着一盒要人命的毒药。


    她望着胭脂盒,感觉胭脂盒也在望着她,慢慢的,两个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吵了起来,一个声音说:快,给他下毒,杀了他,一了百了!另一个声音说:要冷静,别冲动,小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两个声音越吵越凶,几乎快要将云舒的脑袋震碎了。她头痛欲裂,情不自禁攥紧了手中的火筴,心随着水温的升高逐渐沸腾。


    不多时,炭火烧开了山泉水,一股水蒸气从气孔内喷出,顶的壶盖砰砰作响。壶盖之下,无数水泡在翻涌,跳跃,咕噜噜的呐喊: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难道他不该死吗?


    他该死!


    “你在干什么?”


    一道冰冷的声音猝不及防灌入耳中,云舒一惊,猛然间回过神来,松开了手中的火筴。


    “世子?”她仓皇起身,“你这么快就洗好了?”


    薛恒沉着脸穿好中衣,盯着云舒身后的铜炉道:“水要烧干了。”


    云舒二话不说,赶紧把银壶拿了下来。


    “这水不能用了,我重新烧一壶。”


    “这事交给下人去办吧。”薛恒抬脚进了卧房,“你进来。”


    “是。”云舒无法拒绝,只得将银壶交给下人,跟着薛恒进了卧房。


    卧房内,缥缈檀香泛蜡烟,烛光闪闪,床幔翩翩,薛恒送给她的凤尾琵琶就放在烛台旁的琥珀琉璃琴架上,在地面上投下一道孤影,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云舒脱下纱衣,拿了块捻巾走到薛恒身侧,开始给他绞头发。


    薛恒微仰着头,闭目养神,他懒倦地问云舒,“你看上去心不在焉的,为什么?”


    云舒被问的心跳加速,暗暗咬紧了牙关,掀起眼帘,看向薛恒的脸。


    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刚好看到薛恒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和薄薄云杉之下光|裸着的精健胸膛。见他面无异色,云舒收回目光,将绞干的头发散开,披在薛恒的身后,转而取了把犀角梳过来,一点点梳理薛恒顺滑乌黑的头发。


    她一边梳头发一边回道:“没什么,就是被世子身上的血吓着了,好在世子无碍,否则,云舒要寝食难安了。”


    薛恒闻言一笑,慢慢睁开眼睛,道:“你怎么时而胆大时而胆小的。”


    “我在关心世子,世子为何要取笑我?”云舒娇声与薛恒调笑道。


    薛恒随意地将一条腿架在床上,长臂一伸将云舒揽入怀中,“这是犯人的血,他们始终不肯招供,被用了刑,流着血来抓我的衣服,求我放了他们,这才把我的衣服弄脏了。”


    云舒浑身僵硬地坐在薛恒腿上,别过脸道:“世子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薛恒捏住云舒小巧的下巴,将她的脸扭了过来,“听了我的解释以后,你还怕不怕?”


    云舒淡淡然地望着薛恒的双眼,“不想就不怕。”


    “那就想想别的。”薛恒将捏着她下巴的手移到她的腰上,“这两天,你都跟那姚敏儿去哪玩了?”


    大手抵上腰窝的时候,云舒浑身一栗,不由得挺直了腰背,她凝眉问道:“世子是要跟我算账了么?”


    薛恒道:“你出都出去了,我还算什么账。”


    云舒笑着环住薛恒的脖子,把想说的话在脑子里面过了一遍后讲了出来,“世子别生气,我也没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左不过带着姚妹妹在街上转了转,去了沈记布庄和万福酒楼,还有几家卖首饰的铺子,天一黑就回来了。”


    “嗯。”薛恒道,“可还开心?”


    他目光平静,语气如常,使得云舒放下心来,“我倒是挺开心的,但姚妹妹并不开心,她说督宪大人又纳了一房小妾,都不宠爱她了,很是伤心呢。”


    薛恒听罢嗤笑一声,整了整被云舒坐乱了的衣裳,垂下一双疏离冷漠的眸子道:“曹通生性风流,最爱美色,家中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


    云舒眼皮一颤,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薛恒盯住她,“怎么不说话了?”


    云舒张了张嘴巴,却发现嗓子眼干得厉害,仿佛被人忽然间抽干了所有养分,枯萎得只剩一张皮了。


    她不敢被薛恒察觉出异样,忙低下头,羞涩一笑,抓住薛恒中衣上的带子来回扯了扯道:“没什么,不过是想跟世子讨个恩典,他日世子另寻新欢,望看在云舒尽心服侍过世子一场的份上,不要把云舒欺负的太惨。”


    “刁钻。”薛恒佯怒地掐了掐她的脸蛋,“曹通是曹通,我是我,且我连你都降不住,哪有心思找别人。”


    “是么?”云舒倒在薛恒肩头,“世子可别骗我。”


    薛恒微微侧过头,方便让云舒枕在自己的肩上,“除了这些呢?你们还说了些什么?”


    “我们还说了……”云舒目光一沉,“说了林慧。”


    “林慧?”听到林慧的名字,薛恒并不意外,反倒像等待了许久,终于听到云舒提及此人似得,“林慧死都死了,你们还提她做什么?”


    云舒深深埋着头,努力压下心头翻涌而起的血腥味,“世子,慧娘她,不得善终……”


    薛恒扫云舒一眼,“替她不平?”


    “云舒不敢。”云舒攥住薛恒的手腕,“云舒只是很同情她。”


    薛恒一哂,用力箍了下她的腰道:“你别不是也在外面有个相好的吧?若真的有,我劝你趁早招出来。”


    他一面说,一面解开了云舒的衣带,云舒旋身一转挣脱薛恒的怀抱,顺势将衣带系好,嗔道:“世子浑说什么?再胡言乱语,我可要恼了。”


    薛恒一哂,将解过云舒衣带的手搭上膝头,就那么目光幽幽地望着她。


    云舒避开薛恒的目光,道:“水快好了,世子想喝什么茶?”


    薛恒想了想,道:“你上次给我泡的那个茶就很好。”


    云舒:“那世子稍等片刻,我泡好了茶就过来。”


    说罢欲说还休地看了薛恒一眼,退出了卧房。


    珠帘窸窸窣窣在身后合上的瞬间,云舒收起所有表情,木然地向梳妆台走去。


    银壶里的水即将沸腾,发出急躁的声响。云舒一把拿起梳妆台上的胭脂盒,取了一指甲盖的药粉,再从博古架上选了一小罐茶叶和茶盏,最后来到铜炉前,把烧得滚开的壶水提了起来,放在了双鹤莲云壶架上。


    泡茶的流程烂熟于心,她却迟迟没有动作,只盯着指尖的那一抹红发愣。


    茶叶在杯底渐渐舒展开来,释放出阴郁的红色,这是她特意选的正山小种,用以遮盖鹤顶红的颜色,可现下茶泡好了,她却还没下定毒杀薛恒的决心。


    心仿佛掉进了铜炉里,被火灼烧着。云舒的双眼因指尖的红而染上了血,想着薛恒对她造成种种伤害,不可自控地颤抖起来。


    何如?何如?


    她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做出决定。


    便伸出手,将那盏颜色正好的茶端了起来。


    薛恒从卧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云舒对着一只青瓷斗笠盏出神的画面。


    她双目微红,浑身紧绷,仿佛端着的不是一盏茶,而是什么可怕的不得了的东西。薛恒眼神蓦地一沉,足下无声地朝云舒快步走了过去,伸手按住她的肩,却见云舒忽然转过身来,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道:“世子,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在卧房里等着我吗?”


    薛恒沉默不语,只去看云舒的手,那美如玉兰的手立时伸到了他面前,将一盏散发着松香味的茶送到他唇边,“我制的茶没有了,这是敏儿妹妹代曹督宪送来的正山小种,说茶香味别具一格,世子尝尝怎么样。”


    薛恒觑了觑眸,目光快速从面前的茶掠了过去,盯住云舒的眼睛。


    云舒正笑吟吟的望着他,清澈纯净的瞳眸里倒映着他的影子,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薛恒遍布周身的寒气这才散了个干净,张开嘴,抿了那茶一口。


    “还不错。”少时,他浅笑着答道,“但远不如你自己制的茶好喝。”


    云舒飞到嗓子眼的心咚地一声落回肚子里。


    “这个不难。”她收回茶盏,“回头云舒再制些茶便是。”


    说完,一手置于小腹前,一手将茶盏放在了茶托上,双目清凌凌地去看薛恒,微微一笑。


    薛恒眸色一荡,上前一步揽住云舒的腰,“等你制好了茶,我再带你去骑马射箭好不好?”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云舒将白皙柔软的双手搭在薛恒的肩头,“我制茶的速度可是很快的。”


    “三天后。”薛恒道,“三天后,我一定带你去围场。”


    “好。”云舒撒娇道,“世子可不能出尔反尔。”


    薛恒勾唇,低头,吻住了云舒。


    茶香气随着柔软的唇舌一并渡入云舒的口中,云舒娇|喘着承受,闭上眼睛,悄然攥紧搭在薛恒肩膀上的双手……


    这一晚自是无限恩爱,薛恒时而温柔时而霸道的手段折磨得云舒泪光点点,一身骨头化成了水,任由薛恒予取予夺。


    ——


    风露澹清晨,帘间独起人。


    云舒醒过来的时候,薛恒早已经走了,床边只剩半盏冷了的茶,和两只掉在地上的布娃娃。


    云舒将布娃娃捡起来摆放在床头,简单梳洗打扮过后用了早膳,之后整理花圃,打扫房间,又把先前买来的闲书翻出来看了看,做了些小点心,抬头一看漏刻,不过才熬过去一个多时辰而已。


    这坐牢似的日子,她还要熬多久?


    便让下人将她用来打发时间的玩意都收走了,只躺在床上发呆,躺了一小会儿大脑放空,不自觉看向梳妆台的方向。


    原本放在上面的胭脂盒,已经被她扔进花圃里,连带着里面的鹤顶红毒粉一起处理掉了。


    她昨夜没有往薛恒的茶水里下毒,粘在指甲盖上的鹤顶红被她用第一泡茶冲洗了个干干净净,也冲刷掉了毒杀薛恒的想法。


    且不论她是否能让薛恒将放了鹤顶红的茶喝下去,即便薛恒无比信任她,喝下了她亲手奉上的毒茶,死了。然后呢,她就能重获自由?就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了?


    薛恒若是真的死在她的手上,她还有活路吗?薛恒的手下不会放过她,朋友不会放过她,整个英国公府上下更不会放过她。


    届时,她就是有九条命都不够给薛恒陪葬的,若九族在此,还不得被英国公府全都杀了,再把祖坟掘了以泄心头之愤!


    李珏想让她做他借刀杀人手里的那把刀,她却不能上李珏的当。


    日子再难捱也比死了强,李珏不是说还会联系她么,她且静观其变,看看李珏还想做什么。


    又捱过了整整一个钟头,云舒躺的浑身酸疼,便爬起来,拨弄了几下琵琶。


    一首长相思稀稀拉拉弹了一半,便有下人前来询问:“夫人,厨房的人问夫人午膳想吃什么。”


    云舒满腹忧虑,并无胃口,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什么都可以,我不饿,随便吃一点就好。”


    下人领命而去,时辰一到,立刻去偏厅摆膳。


    虽然云舒说她只想随便吃一点,但小院里只有她这么一个女主子,哪个下人敢敷衍对待。照例做了八菜一汤送过来,每一样都精致讲究,香气扑鼻。


    云舒在黄花梨四翘足圆桌前坐下,拿起牙著,却仍旧提不起胃口。


    厨娘厨艺超群,技法娴熟,做出来的菜品样式繁多,今日更是将一道松鹤迎客做得别出心裁,以黄瓜为松针,用樟茶鸭做树干,两只栩栩如生的丹顶鹤则是用荸荠做成的,颜色洁白,雕刻着细腻的纹路。


    云舒望着那对丹顶鹤一愣。


    丹顶鹤,鹤顶红……她隐隐联想到了什么,道:“今日的菜看着不错,是哪位厨娘做的?”


    “是新来的宋厨娘做的。”下人道。


    “新来的?”云舒放下牙著,“带她过来,我要见见她。”


    “是。”


    下人赶忙去了厨房,不多时便将宋厨娘带了过来。


    “民妇宋香见过夫人,给夫人请安。”


    宋厨娘一进门便跪在了地上,头深深埋进胸口,可云舒还是一眼认出了她——那个在万福酒楼配合李珏装神弄鬼的妇人。


    那一日,她扮作丢失孩子的母亲引她去见李珏,今日,她又摇身一变成了新来的厨娘,用一盘松鹤迎客引起了她的注意。


    云舒不得不感慨这些权贵玩转的花样确实多,眼花缭乱的,令她这等升斗小民大开眼界,遂配合对方支走了下人,道:“是显王派你来的?”


    “是。”妇人道,“显王派民妇来问夫人一句,为何还不动手。”


    云舒冷笑,“你先去帮我问问显王,我若杀了薛恒,还有命活吗?”


    “那夫人是想取消交易?”妇人道,“夫人,恕民妇多嘴说一句,想要摆脱薛恒的控制,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错过了,可就再也寻不着了……”


    那妇人一壁说一壁上挑着一对妩媚的眉眼看云舒,目光阴潮,令人不适。云舒别过脸,思忖片刻后道:“三日后,薛恒会带我去东郊围场,到时候,我会想办法把薛恒引到围场南面的山坳里去,不许他带任何侍卫随行,能不能趁此机会解决了他,就看显王的本事了……”


    对话点到为止,云舒装模作样地赏了几两银子给她,让下人把她带走了。


    妇人离开后,云舒始终惴惴不安。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对妇人说出了那些话,更不敢相信自己有胆子和显王勾结,设计取走薛恒的性命。


    但她的的确确这么做了。


    因为,这确实是显王亲手送来的机会,她若不拼死一搏,就要被薛恒带回丹阳老家,在薛氏宗亲的见证下,成为薛恒的妾。开始与别的女人共事一夫,困于深宅大院,继续过那仰人鼻息,不得自由的鬼日子。


    这简直比死了还难受。


    既已作出决定,云舒便不再纠结,静静等待与李珏相约之日的到来。


    三日后,风和日丽,春光明媚,薛恒按照约定,带着云舒前往东郊围场。


    洒满阳光的围场春意融融,山涧内,水流旁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云舒一进围场便扑进了花丛里,采摘野花编了两个手环,戴在了自己和薛恒的手腕上。


    薛恒心情极好,兴致颇高,不见那一晚夤夜归来的阴戾模样,全程笑容满面,由着云舒胡闹,浑然不知当他带着彩色花环进入靶场时,将左达左英两个护卫吓成了什么模样。


    “好久没有来射箭了,也不知道生疏了没有。”云舒兴致勃勃地拿起之前用过的弓箭,来来回回比划了一番后终于找到了感觉,自信满满地拉开弓弦。


    一箭正中靶心,她得意地回头看薛恒,挑衅似的眨了眨眼睛。


    薛恒淡淡一笑,用带着花环的手领取了一张弓,同样射了一箭。


    只听“嗖”地一声响,云舒的双眼尚未追寻到箭矢划破长空的痕迹,便见箭靶一晃,她射进靶心的箭可怜兮兮掉了下来,只留薛恒的箭在靶上。


    云舒咬了下唇肉,抬眼瞪薛恒,“世子欺负人。”


    薛恒收起弓箭,“我怎么欺负你了?”


    “世子何不跟我比弹琵琶呢?”云舒不服气道,“用自己的长处去比别人的短处,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说着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又从兵器架上挑了一把弹弓,道:“世子若能射中我手里的铜钱,我才心服口服!”


    便抬起双臂,朝天空中弹出数枚铜板。


    铜板簌簌而落,好似那天女撒花,薛恒从容不迫地扬起长弓,在众人的注视下射出一支白羽箭。


    箭矢从云舒的头顶窜了过去,穿过铜钱,刺入远处槐树的树干。侍卫飞快跑过去拔下箭,将箭头上的两枚铜钱取下来,高高举起向众人展示。


    一箭双雕。


    靶场内随即响起震耳欲聋的叫好声,薛恒却似听不到一样,只笑眯眯地盯着云舒看。


    云舒嗔薛恒一眼,带着弓箭翻身上马,赌气似得冲出了靶场。


    第50章 050


    ◎决绝跳崖◎


    微风随着越来越快的马蹄声化作尖刀割过云舒的面庞。


    她半眯着眼睛,紧攥着缰绳,奋力驱策着马匹,朝位于围场南面的山涧奔去。


    身后没有追兵,但云舒却觉得自己在逃亡。


    心如拉满的弓弦一样紧绷,呼吸急促得像是要喘不过气来一样,她期待却又害怕,紧张却又无畏,只拼命地跑着,跑着,直到身后传来更加急迫的马蹄声。


    不必回头看,云舒知道是薛恒追了过来。


    她急忙加快了速度,不肯让薛恒追上自己,薛恒也十分识趣,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待到云舒放慢了速度,体力渐渐不支的时候,这才追了上去,朝她甩出手里长长的马鞭。


    马鞭蛇一样紧紧缠在了云舒的腰上,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被一股蛮霸的力量带到半空中,接着坠入薛恒的怀抱,坐在他的马背上。


    薛恒迅速松开马鞭,从后面抱住了她,“跑这么快干什么?”他略带责怪地道,“出了危险怎么办?”


    她忽略掉薛恒对她的关心,只在他的怀里喘着粗气,“痛快,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


    “你倒是个喜欢寻找刺激的。”薛恒顺着云舒来时的方向继续策马往南,“还想玩什么?”


    “不玩了。”云舒望着被风吹起来的马鬃毛,“我身上全是汗,想去山涧里洗个澡。”


    云舒的声音被颠了个七零八落,但薛恒还是听清了,他轻笑一声,“洗澡?光天化日,不怕被人看见?”


    “不怕。”云舒侧着脸问薛恒,“世子怕吗?”


    薛恒不语,只是又轻笑了两声,接着抬起手,朝后扬了一下。


    很快,云舒便听不到远处传来的阵阵马蹄声了。


    她暗出一口气,心却绷得更紧了,生平头一次感受到了被人放在油锅上煎的滋味,只因她想取身后那个将她拥抱在怀中的男人的性命。


    她不敢再说话,只专注地望着前方,马匹冲出围场的瞬间,微风消散,迎接她的是阵阵鸟鸣,淡淡青草香,以及流水冲刷过石壁的哗哗声。


    她无心欣赏动人的美景,而是小心的四处张望,观察是否有可疑之人的存在。


    若显王愿意配合她的计划,早该安排了杀手埋伏在此处。


    到时候,她只需要找个机会跑掉,就算跑不掉,被薛恒抓了回去,也可以解释说是受到了惊吓所致,慌不择路。


    可她并不确定显王有没有派杀手过来,或许显王并不信任她,或许显王不敢冒险,如此一来,她的计划就付之东流了,即便她成功地让薛恒支开了护卫,独自一人带她离开了围场。


    机不可失啊。


    “看什么呢?”


    正胡思乱想着,薛恒猛地在身后问道。


    云舒回过神来,装作好奇的样子说:“我听到了流水的声音,世子听到了吗?”


    薛恒笑笑,浑然不知危险已然降临,“没听到,我只听到了你乱作一团的心跳声。”


    云舒下意识地捂住心口,却如何也压不住慌乱的心跳。


    “怎么这么紧张?”薛恒只用一只手拽着缰绳,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不是你说要在山涧里洗澡的吗?”


    云舒一愣,心情紧张到顶点的她慢慢回过头,看了薛恒一眼。


    薛恒犹在打量四周的环境,像是在为云舒挑选可供沐浴的风水宝地,见云舒转过脸来,便收回目光,带着一丝疑问去看她。四目相对之时,二人的瞳孔皆是一震,接着,薛恒快速抬起头,一脸警惕地朝前方望去。


    云舒做贼心虚,又被薛恒狠狠瞪了一眼,紧张之余更添心慌。她忙坐正了身体,却觉大地剧烈一颤,仿佛地震了一般。


    异相突发,薛恒猛地拽紧了手里的缰绳,骏马扬起前蹄,对着长空发出一声嘶鸣,停下了前行的脚步。


    云舒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一栽,又向后一倒,脑袋重重地撞在了薛恒的胸膛上,晕晕乎乎险些滑下马背。薛恒伸手将她捞在怀中,凝视着空中莫名一点道:“何人装神弄鬼?还不快快现身!”


    话音刚落,十余名蒙面刺客手持弓箭从树林里蹿了出来,对着薛恒云舒二人便是一通乱射。


    这场景云舒早有预料,但当它真的发生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害怕了。她身边只有一个薛恒,而薛恒也紧紧地将她护在怀中,挥舞手中的马鞭,抽断了一支支刺向他们的弓箭。


    沉重的马鞭的在他手里像是活过来了似得,蜿蜒如蛟龙,势不可挡,在薛恒的挥甩下化为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抵挡住了刺客一轮又一轮的攻击。


    他们要杀薛恒,却也没想留下云舒的命!


    眼见得箭矢近不得薛恒的身,几名刺客抽出佩剑,驾马朝他们杀了过来,另有两名刺客掷出数枚流星镖,直击薛恒命门。


    薛恒抱着云舒跳下马背,抬手射出袖箭,便听半空中叮叮几声脆响,流星镖落地,投掷流星镖的刺客也被袖箭刺穿喉咙,倒在血泊之中。


    “你找个地方避一避。”薛恒一挥衣袖,道,“我料理了这些人便去找你。”


    说完飞身向前,与前来杀他的刺客缠斗在一处。


    他手中只有一条马鞭,以寡敌众,却始终不落下风。他招式狠厉毒辣,身法轻盈诡谲,衣袂翩翩,足下生风,不消片刻功夫便将刺客杀了大半。


    云舒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更令她紧张的是,左达左英等护卫已然带着人赶了过来,显王派来的刺客自然是高手,但这些人尚且连薛恒都敌不过,又如何抵抗侍卫的围剿。


    果然,本就对刺客不利的形势在左达左英两兄弟的到来后彻底倒向薛恒,双剑一出,谁与争锋。薛恒淡定收式,一把丢开染满鲜血的马鞭,大步流星地朝云舒走去。


    骤然涌起的狂风吹乱了他身上的黑袍,将他拉扯成一团风丝不透的乌云。他微微眯起双眼,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杀气未尽的眼神里隐隐带着对云舒的担忧,就那么坚定地朝云舒走了过去。


    云舒的心随着薛恒渐渐逼近的脚步沉入谷底。


    显王派来的刺客失败了。


    只怕显王也没有想到,薛恒的武功竟然如此之高,高到众多高手都奈何不了他的地步。


    危机解除后,她还如何趁乱逃脱?若被薛恒捉回去,查出她背后勾结显王的事,她还有命活吗?


    来不及再多想什么,她快速翻身上马,毫不犹豫地将马背上的弓箭摘下来,架箭,引弓,将箭头对准薛恒。


    薛恒一愣,倏然停下脚步,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她。


    云舒浑身都在颤抖。


    她回忆着薛恒教给她的要诀,将薛恒的心脏想象成靶心,闭上双眼射出了这艰难的一箭。


    箭矢如梭,这一箭虽狠,却到底因云舒心里的顾忌而失了准头,射在了薛恒的左肩上。


    而薛恒,硬是不避不闪地挨了这一箭。


    他低头看了看肩上的箭,又抬头看了看朝她射箭的云舒,乌沉的眼底迅速掀起惊涛骇浪,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身体里挣脱出来,去毁灭她。


    云舒魂惊魄惕,弃了弓箭,驾马奔逃。


    紧攥着缰绳的手臂泛起一阵阵密密匝匝的疼,仿佛中箭的人不是薛恒,而是她。云舒什么都不愿想,什么也不敢想,只拼命地往前跑,生怕有人追上来。


    缠斗依然在继续,即便她脑中一片嗡鸣,仍旧可以听到兵器相击的声音与阵阵惨叫声。她不可遏制地颤栗起来,希望那些刺客能多拖延一会儿,这样就不会有护卫敢来追她了。


    可偏偏凌风带着人追赶了上来。


    云舒浑身一凛,玩命似得抽打缰绳,马儿吃痛,奋力奔跑,却始终无法拉开与追兵之间的距离。


    眼看的凌风就要追上她,云舒当真连自戕的心思都有了,她忙拔下玉钗攥在手中,想着宁死不屈,绝不再落入薛恒的掌中。


    “请夫人放弃反抗,跟奴才回去!”不过几息的功夫,凌风已追赶了上来,他亮着剑道,“若夫人执迷不悟,奴才只得失礼了。”


    云舒不语,只一味地往前跑,见状,凌风毫不犹豫地挥下长剑,割伤了马腿。


    马儿痛吟一声摔倒在地,将云舒从马背上甩了出去。云舒痛得眼冒金星,却还是飞快地站了起来,踉跄地往前跑。


    可她还能跑到哪里去呢?


    面前是悬崖峭壁,悬崖下是湍急的河水,身后,是凌风和他带来的数十护卫。


    凌风将佩剑收回剑鞘,抬脚便向云舒走来,云舒忙举起手中的玉簪,“不许过来!”


    她将玉簪抵在喉咙上,“再向前走一步,我就刺穿自己的喉咙。”


    凌风只得停下脚步,目光牢牢地锁定着云舒的身影,道:“夫人,跟奴才回去吧,主子在等你。”


    云舒手一抖,冰凉的玉簪立刻从她的颈上划了过去。


    她没有受伤,却感觉周身的血液不断地往外涌,慢慢带走了她体内的温度。薛恒在等她?不,那分明是魔鬼在等她,地狱在等她!回去?她回去干什么?受死吗?


    就算死,她也要死的自由,死的有尊严,死的让薛恒明白,她从来没想过要当他的妾!


    “我死也不会回去的!”她一把丢掉手里的玉簪,决绝地望着凌风道,“告诉薛恒,他毁我半生,我还他一箭,自此一笔勾销。天涯陌路,今生今世,不必再相逢。”


    说罢,转过身,毅然决然跳下山崖,只留一支断了的玉簪在悬崖之上……


    ——


    白日里春风和煦,温暖舒畅的东郊围场此刻笼罩在一片浓重的暮色之中,安静像一座巨大的坟茔。


    官员相继抵达,重兵把守在外,一具又一具死尸抬出来,一个又一个犯人押进去,令本就压抑的气氛越发紧张,胆小一些的官员忍不住抱头痛哭,生怕死在围场里面。


    薛恒办案一向剑走偏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但任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嚣张到将围场变刑场。


    又一名刺客抵挡不住刑罚,死在极刑下后,左达从血泊中捡起一枚流星镖放在白帕上,走到了薛恒的身后。


    夜色如墨,漆黑一片,连点点星光也消失在黑暗之中。黑衣乌发的薛恒孤身一人站在山崖边,几乎与夜幕相融,唯独一双眼睛犀利明亮,寒星一般散发着迫人的光芒。


    “世子,他们坚称是天龙门的弟子,不受任何人指派,来济东刺杀世子,为的是灭门之仇。”


    左达一壁说一壁将流星镖高高举起,拿给薛恒看。


    薛恒全程一动不动,只道:“把这些人的尸首收拾收拾,都给显王送过去。再告诉显王,天龙门的高手早在我年少行走江湖时杀干净了,他若想用江湖势力除掉我,还是找其他门派的人好。”


    左达:“奴才遵命。”


    薛恒:“江赦和司徒锦到了吗?”


    “到了。”


    “把人带上来。”


    “是。”


    不多时,江赦与司徒锦一同被侍卫押了过来。


    两人官居要位,在济东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何曾如此狼狈过。见了薛恒,江赦一脸气愤地道:“钦差大人,你这是何意?我等好歹是朝廷命官,何时成了钦差大人的阶下囚!”


    “江大人,稍安勿躁。”闻得江赦的声音,薛恒慢慢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现在还不是,但马上就是了。”


    江赦闻言一愣,再一看薛恒的表情,险些瘫坐在地。


    他俊美非凡的面孔上毫无血色,苍白惊诡,骇人心弦。望向他的眼神更是不含一丝温度,冷冰冰的,像在打量着一个死物。


    江赦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哪还敢说什么挑衅不满的话,低下头,咽了咽口水道:“不知钦差大人叫下官前来所为何事。”


    薛恒不错眼珠地盯着江赦,不徐不疾地说道:“江大人,本官做事,一向是先礼后兵。我已经提醒过你了,也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珍惜,非但不自首认罪,还跑去给显王通风报信,想尽一切办法阻挠本官办案,你说,这笔账咱们该怎么算?”


    江赦猛然抬头,眼珠子抖了抖道:“下官不明白钦差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薛恒不耐烦地一垂眼,“我的意思是,你们若是能像巡抚大人一样识时务,好歹还能落个好一点的下场,可你们偏不,那本官可就不客气了。”


    “可下官是清白的啊!”江赦悲愤地道。


    “清白?”薛恒冷嗤一声,“难道不是你一次次的给郎英韶施压,不许他将当年的真相公布出来,阻拦他为天下学子讨回公道的路吗?不是你暗中寻找郎孝安的下落,想要杀了他,除掉本案最重要的人证吗?”


    说罢抬起右手,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掌心内的半截玉簪,道:“你要找的人,现下就在本官手里,他既没疯也没傻,整个人好得很。本官这两天有些忙,忘了将这个好消息通知给江大人了,江大人不会生本官的气吧?”


    江赦周身一震。


    “你找到郎孝安了?”想到郎英韶一案最重要的证人已经落入薛恒的手中,江赦顿然感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薛、薛大人,下官是无辜的!下官是被逼的呀!恳请大人网开一面饶下官一条性命!下官愿为大人肝脑涂地!”


    薛恒一脸厌烦地闭了下眼*睛,攥着断钗走到了悬崖边上。


    午夜寒风乍起,吹落一地白霜,湍急的河流发出悲凉的呜鸣,更添萧寂之感。薛恒垂眸俯视着幽暗的崖底,道:“我正想找个人帮我试一试,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死,那便有劳江大人了。”


    “什么?”江赦面色顿白,“从这里跳下去一定会死的!薛恒,你敢杀害朝廷命官!”


    “本官只是在帮显王寻找替死鬼罢了。”薛恒头也不回地道,“你江赦不是对显王忠心耿耿吗?那你就去死,你死后,显王自会将所有罪名都推到你身上,死无对证,显王方能金蝉脱壳。”


    江赦瞠目结舌,盯着薛恒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他何尝不知济东早已在薛恒的掌控之下,何尝不知显王方寸大乱,在寻找合适的替罪羊,可他并不想当这个替罪羊,他帮着显王一党的人干了那么多脏事,为的就是关键时刻他们能救他一命。


    可薛恒却要他死,即刻去死!


    江赦摇头大喊:“你这是滥用私刑,公报私仇!就算我有罪,也轮不到你薛恒来处置我,我要进京,我要面见陛下!”


    薛恒抬起头,冷冷扫了江赦一眼。


    他不耐地揉了下掌心,轻轻一挥衣袖,立刻有侍卫上前将江赦按住,拽到了悬崖边。


    从崖底涌上来的寒风粗粝地刮过江赦的脸,江赦拼命地往后躲,却被侍卫死死按着,动也动不了。


    他近乎崩溃,“薛恒,你到底想干什么?!”


    江赦话音刚落,便见凌风与几名侍卫押着名衣衫破烂,披头散发的妇人走了过来,站在崖边上。


    “世子,这便是那一日在万福酒楼见过夫人的妇人,逃到了淮河岸边,企图坐船离开,被奴才抓了回来。”


    薛恒抬了下手,凌风立刻扯住妇人的头发,让她抬起头来。


    妇人鼻青脸肿,显然挨了打,表情绝望,似已认命。薛恒扫了那妇人一眼问江赦,“认识吗?”


    江赦咽了咽口水,没敢说话。


    薛恒不由地发出一声冷笑,“真是没想到啊,那万福酒楼居然是江大人给显王修得情报站,专门收集济东及两淮地区的信息,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并连本官都糊弄了过去。”


    说着上前一步,俯身,狞笑地盯着江赦苍白的脸,“你在我的眼皮底下玩花样,弄丢了我的人,我要你死,难道不应该吗?”


    江赦仰着头,浑身颤栗,宛若见了罗刹一般。


    他怔住的瞬间,妇人已然被侍卫拽了起来,推入崖底。他连个声响都没听到,一条人命便在他眼前消失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将他包围,江赦筛糠似得颤抖起来,“不,不不!我错了,薛大人,薛世子,我错了,真的错了!你饶我一命!我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说罢挣开侍卫的手,一点点跪行至薛恒脚边,疯狂的哭求,磕头。薛恒目光怜悯的望着江赦,说出来的话却是阴森无情的,“江大人,不是任何人都能一再有机会的,你没机会了,非死不可。”


    不必他下令,左达立刻走了过来,从侍卫的手中一把提起江赦,将他丢下悬崖。


    幽黑的山谷一口将江赦吞噬,无声的将他拽入滚滚河流中,不知过了多久,崖底发出砰地一声巨响,薛恒便命道:“去看看死了没有。”


    左英立刻带人前去查看,另有侍卫走了过来,将早就吓昏了过去的司徒锦抬走了。侯在一旁的凌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奴才办事不利,没能看护好夫人,自断一臂谢罪。”


    他抬掌击向左肩,接着闷哼一声,皱着眉起身退下。


    薛恒全程无动于衷,左达却忍不住小声唤了句,“世子。”


    闻言,薛恒猛地闭上眼睛,握着断钗的手狠狠攥住,双臂微颤,整个人好像一张快要崩断的弦。


    见状,左达急忙闭紧嘴巴,什么都不敢说了。约莫半炷香后,左英急匆匆带着侍卫回到崖边,小心翼翼地站在了薛恒身后。


    “怎么样?”薛恒寒声问道。


    左英看了哥哥左达一眼,低下头回道:“溺毙于河水之中,死相凄惨。”


    薛恒停止颤抖,安静得宛若化成了一块崖石,与身下的崖壁相连。


    他微微低下头,目色沉沉地望着那被夜色浸染得浓黑的崖底,杀气丛生。他很久都没有这么想杀人过了,可该去杀谁呢?杀了显王,杀了显王的党羽,杀了与她接触过的所有人,还是杀了她!


    她怕是已经死了呵?


    陡峭的悬崖,湍急的河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跳下去还有命活吗?


    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干净!她是该死,却不能这样死去,她若死,也当死在他的手上!


    她是那么的狡黠,那么的胆大妄为,明明知道他的逆鳞,却还要去触碰!


    恨意翻涌,却偏偏在他脑海中勾勒出她笑颜如花的摸样,她射出的那一箭犹在隐隐作痛,他这么疼,她却一无所知,这叫他如何能忍!


    如何能忍!


    他发狠地攥紧双拳,令那一截断钗化为齑粉,流逝于掌中,他摊开掌心,道:“她可留下只言片语?”


    左达左英一听便去看凌风,凌风扶着断臂,一脸为难地道:“夫人让奴才转告世子,世子毁她半生,她还世子一箭,自此一笔勾销。天涯陌路,今生今世,不必再相逢。”


    薛恒蓦地闭上双眼,收紧双拳。


    左达匆忙上前一步,盯着薛恒的左臂道,“世子,你的伤口流血了。”


    几滴鲜血顺着袖口流出,滴滴答答落在山崖上,薛恒不以为意,慢慢睁开眼睛,道:“吩咐你们的事情,都安排下去了吗?”


    左达拱手,“世子放心,一切事宜都已安排妥当。”


    “好。”薛恒道,“让曹总督封锁济东及两淮地区的河道,告诉他,此女身背要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左达应道。


    薛恒目光阴鸷,再命道:“另加派人手在崖底及河岸两边搜寻,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她若敢反抗,便处置了她!只是要留一口气给她,带她回来见我!”


    “是。”左达道,“奴才遵命!”